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後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面孔,也沒怎麼上心,壓抑不住地喉嚨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吐過之後,覺得舒坦許多,結果發現其中一名白發騎士冷冷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瞭擦,不承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後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瞭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攤猩紅,然後他的腦袋就重重磕在地面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麼醉著死去。對於老人的泄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麼,設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後兩次大手筆的佈局,上次是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瞭一半,關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也給牽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麼修身養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發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後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麼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大概在六個時辰後到達,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面,而且故意賣弄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臺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言,這場兩人轉戰千裡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得起也放得下,大不瞭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便是。拓跋菩薩經此一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受裨益。當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煉氣數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隻會更加兇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刻意為瞭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而養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麼。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後世史書上當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不計其數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後在青雲閣上掛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傢中縱橫傢和兵傢趁勢而起,兩枝並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次率領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象等人開始拿十萬數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江山格局,甚至連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頭望去,那是一棟高樓翹簷處的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雅那一套,唯獨收藏瞭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神的一幅字帖。後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於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後,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傢兩憾’一說,把袁風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並列為時不我待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並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須畏懼,也無須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的人物,一隻手,屈指可數。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後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就都做不到。為瞭北莽千秋大業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麼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笈遊學的所見所聞有關系。春秋九國,對轄境內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作堂前燕,後來離陽也頒發給那些江湖草莽一隻繡鯉的袋子,意義淺顯,你們不過是趙傢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松開馬韁,搓瞭搓手,呵瞭口氣,笑瞇瞇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徐鳳年領銜的一大撥後起之秀。我們北莽確實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裡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巖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瞭呼延大觀和洛陽,也都跑到瞭離陽去。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象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幕後人。自己憑借戰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麼坐在殿外臺階上啃著大棗,其中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並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勛戚權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地袖手旁觀起瞭很大作用。那次覲見皇帝陛下,大半光陰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囫圇吞棗的老人,見到他後,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芯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難得從潮濕穴中滑出曬一曬太陽的老蛇,就那麼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啃著幹棗,等到拓跋菩薩被召入大殿面聖,後背脊梁仍是陣陣發冷。
李密弼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給未來的北莽軍神帶來那種震撼感觸,轉頭笑道:“春秋尾聲那場洪嘉北奔,我北莽坐收漁翁之利,但是不少遺民都自認為無根浮萍,一心想著重返故土,就算活著做不到,死瞭也要子孫把骨灰帶往南方。我李密弼跟徐淮南一樣,也是遺民,隻不過他們有心葉落歸根,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醫書上有一種植物,治療毒蟲蛇傷,叫蒲公英,種子離開枝葉後隨風遠飄,落地即生根,落在何地,何地便是傢鄉。”
拓跋菩薩雖然以從不涉北莽兩姓“傢事”為女帝信賴器重,但是北庭南朝這些年的風吹草動,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察覺。李密弼的言外之意,拓跋菩薩大致猜得出其中深意,事實上二十年來,北庭大族打壓南朝那些個後進成為甲乙兩等的膏腴華族,多半就是使用這類伎倆,捕風捉影潑臟水很是熟稔。隻是從作為北莽諜子祖宗的李密弼嘴中說出,拓跋菩薩就不得不萬分重視瞭。
老人扯瞭扯馬韁,減緩坐騎速度,憂心忡忡道:“這些年來,就做瞭兩件事:明面上照看魚塘,暗地裡清掃庭院落葉。後者可以說是捕捉那些在他鄉破繭的蝶,一隻一隻收入籠中,我一直樂在其中,但是可惜成效不大,到最後連陛下都覺得是我大驚小怪瞭,雖然還不至於猜忌成是那養寇自重,但這幾年越來越興趣缺缺。尤其是徐淮南的死,讓陛下很是傷感。我知道,陛下對於此事是有愧疚和怨言的。愧疚是君臣二人沒能善始善終,讓徐淮南死於非命;怨言是朝我來的,因為正是我的提防和懷疑,才讓那姓徐的年輕人有機可乘,拿走瞭徐淮南的頭顱,讓整座北庭蒙羞。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哪怕我挖瞭二十年也沒挖出一根筍鞭,可在王庭和南朝,肯定有那麼幾條居心叵測的漏網之魚,隱藏極深,在苦苦等待某個時機。”
拓跋菩薩皺眉道:“既然連先生都挖不出,就算真有幾條漏網之魚,已經相隔二十年,他們如何能夠成事?”
老人緩瞭緩語氣,笑道:“我比不得那位太平令,也不同於你拓跋菩薩和董卓,對軍政兩事都是外行人,更談不上什麼高瞻遠矚,但是常年做著那些好似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臟活,養成瞭一個不大不小的好習慣,那就是務求先把近在咫尺的人和事都弄清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我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個起起伏伏的大族豪閥,不像你們當中很多人,還在跟北涼鐵騎死磕,就已經把眼光放到瞭更南邊的太安城、中原,和那條廣陵江。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但又不能問,今日隻有我跟北院大王兩人,不知能否解惑?”
拓跋菩薩沉聲道:“先生請問。”
李密弼語氣格外生硬:“難道除瞭我李密弼,就沒有人想過北涼會贏、北莽會輸嗎?”
確定王遂是北莽東線的定海神針後,徐鳳年雖然看上去雲淡風輕,但心中卻是波瀾洶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瞭,比起得知上陰學宮齊陽龍入京成為顧命大臣,毫不遜色。中原陸沉,無數英雄風流被大浪淘沙,要麼為國盡忠,要麼避世逃禪,要麼背負兩姓傢奴的惡名進入離陽廟堂,還有很多人則就此隱姓埋名,在山林草莽中和市井陋巷間籍籍無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遠遁北莽的西蜀太子蘇酥和陸秀夫,在北莽落草為寇的薊州韓傢唯一遺孤,都是如此。若非徐鳳年走入江湖,攪起風波,他們可能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一個個小泥塘中就此沉寂,不會再次闖入世人的眼簾。王遂的復出,蟄伏二十年後的橫空出世,無疑最為突出,尤其是此人選擇瞭北莽,必然會對整個天下的格局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因為這個風流倜儻的東越駙馬爺,昔年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用兵最為出神入化,最擅長以少量兵力戰勝強大敵人,是春秋兵傢“楚越奇正”中的那個“奇”,真真正正與兵傢葉白夔並肩而立。就事論事,當時尚未封王的徐驍,更多是憑借所向披靡的徐傢鐵騎著稱於世,個人的調兵遣將,無法跟葉白夔、王遂兩人相提並論,對此徐驍在子女面前也從無遮掩,極少稱贊同輩人物的人屠甚至從不掩飾自己對王遂的欣賞,就連李義山也說如果把處處以王道之師自居的葉白夔換成精於偷襲奔襲、喜歡大幅度轉移兵力、善於騎步結合靈活運用、從不去打背水一戰的王遂,徐傢兵馬都沒辦法完成西壘壁之戰的合圍之勢。
王遂竟然身在北莽,自然是大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則是王遂沒有出現在涼莽正面戰場上,而是在東線牽制顧劍棠的三十萬兩遼邊軍。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有藩王不許私見藩王的規矩,但是在更早之前,當時東越國祚猶存,就已經有一樁“王不見王”的趣事。一位是東海之濱某座城的女婿,姓王;一位是東越皇帝的女婿,恰好也姓王。王仙芝和王遂,一位從不過問廟堂榮衰的江湖宗師,一位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實權駙馬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不知為何鬧得很僵。
看到徐鳳年陷入沉默和越來越凝重的臉色,薑泥平淡道:“當年北莽那趟遊歷,我和曹叔叔拜訪過王遂。曹叔叔勸過王遂,希望他能夠為大楚效力,但是被拒絕瞭。王遂說東越輸給離陽,是大勢所趨,非戰之罪,至於東越覆滅,他沒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但是輸給顧劍棠,是他王遂繼年輕時輸給王仙芝後的第二件奇恥大辱,他要在兵力相當大勢相當的情況下,跟顧劍棠再打一次。”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都是花甲之年的人瞭,怎麼還這麼孩子氣。軍國大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傢傢,今天你打瞭我一拳,明天我就要多踢你一腳。”
薑泥神情古怪:“王遂提到過你,他聽說你練刀以後,跟曹叔叔打瞭一個賭,王遂賭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武道大宗師。”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好賭的,不是明擺著板上釘釘的事情嗎?你那位棋待詔叔叔這也願意跟著押註,不是當散財童子冤大頭嗎?賭註是什麼?”
薑泥沒好氣道:“曹叔叔沒有說你無法成為宗師,隻是把你的成就放到瞭跟他自己一般的高度,但是王遂卻說你能夠跟王仙芝幹一架。”
徐鳳年摸著小半旬沒刮的紮手胡楂:“王遂眼光獨到啊,有機會一定要請這個老傢夥喝酒,就沖他這份眼力,我可以先幹為敬三大杯。”
薑泥破天荒笑瞇瞇道:“你知道為什麼王遂這麼看好當時不過一線金剛境界的你嗎?”
徐鳳年哪裡猜得出王遂這麼個成精的千年老王八是怎麼想的,隨口說道:“相貌?”
薑泥好似遭受重創,憋氣得無言以對。
徐鳳年震驚道:“王遂真是以貌取人?”
薑泥心情大壞,不願意再說話。
徐鳳年開始自顧自推敲琢磨起來:“王遂出身高門士族,年少時放浪形骸,為氣任俠,及冠後才浪子回頭,習武僅五年,刀劍槍弓十八般武藝樣樣爐火純青,尤其是劍術不俗,連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也頗多贊譽。王遂年輕時又是東越公認的美男子,朝中那些個身世出眾的婦人女子,都喜歡昵稱其為‘檀郎’。這麼說來,跟我是同道中人啊,難怪難怪……”
薑泥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徐鳳年早有預料,轉頭就是一個瞪眼。大概是早年被欺負慣瞭,哪怕如今是如陸地神仙禦風千裡的女子劍仙瞭,她也當場就下意識縮回腳。徐鳳年猶自氣呼呼道:“說,你這毛病跟誰學的?是曹長卿,還是老太師孫希濟?”
薑泥冷著臉嘀咕道:“要你管?!”
徐鳳年揉瞭揉屁股。不久前小巷中那一腳,讓他好不容易經營出的高手風范毀於一旦,他突然滿臉憤憤,陰陽怪氣地哼哼道:“聽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個年紀輕輕的小白臉,姓宋,名頭很大,大到連太安城都‘聞其面至白,美姿儀,蕭蕭肅肅如松下清風,高而徐引’,很多人吃飽瞭撐的說這傢夥經常遊歷山川,被那村夫樵夫誤認為仙人下凡。連齊陽龍也在趙篆面前為其揚名延譽,說那姓宋的文采斐然,天下年輕士子一輩,作詩詞文章,如同龍宮探驪龍,唯獨此人獲珠,其餘不過是麟爪。所以現在離陽有龍章鳳姿一說,就是說這傢夥的文采,以及……”
薑泥假裝一臉茫然,打斷瞭徐鳳年的絮絮叨叨:“龍章我是聽說過的,宋茂林嘛,大楚史上最年輕的翰林院學士,如果不是曹叔叔珠玉在先,他也會是最年輕的棋待詔,但是至於什麼‘龍章鳳姿’啊什麼‘北徐南宋’啊,什麼宋茂林的文章某某某的姿容交相輝映啊,我是都不知道的。”
徐鳳年氣笑道:“那小白臉也好意思跟我並列?我一隻手就能撂倒一千個宋茂林。不就是寫瞭篇馬馬虎虎的檄文嘛,我看也就那麼回事,謫仙人個屁!”
薑泥依舊那副眼神無辜的模樣:“這樣啊,如果我沒有記錯,孫老太師誇過他一篇檄文可當十萬兵呢。”
然後她開始低頭掰手指:“離陽中書令齊陽龍說他文采好,有謫仙人之風,門下省坦坦翁說此人的科舉制藝水平不輸孫寅,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說他‘知書且達理’,加上我們大楚的孫老太師說他檄文寫得有氣勢,曹叔叔說他棋藝隻遜色范長後一線,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十個人,這就有五個人說他的好話瞭,我再數數看,好像還有……”
徐鳳年白眼道:“打住打住,那小白臉也就是在士林文壇有丁點兒的名氣,你再看看你所謂的某某某?”
薑泥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徐鳳年:“誰啊,哪裡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徐鳳年伸手輕輕按住薑泥的額頭,不讓她搖晃腦袋。
薑泥拍掉他的爪子,鄙夷道:“你無聊不無聊,去關心一個遠在天邊的廣陵道讀書人?北莽百萬大軍都一股腦壓在北涼邊境上瞭,你顧得過來?”
徐鳳年看著薑泥的眼睛,輕聲問道:“據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大半文臣都建言姓宋的與你……”
薑泥再一次打斷徐鳳年的言語,臉色如常,平淡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置身事外的小事:“之前還有人提議寇江淮,接著是謝西陲,然後才是他宋茂林。”
徐鳳年臉色陰沉,沉聲問道:“他曹長卿在做什麼?如果說是他太忙,顧不上你這位大楚公主,也沒見他一路打到太安城腳下。如果說他很閑,那麼連廟堂上幾張破嘴都管不住?就這樣,還想復國?”
薑泥搖頭道:“曹叔叔已經很好瞭。”
徐鳳年欲言又止。
薑泥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燈火漸暗的街道遠方:“怎麼說?是主動迎戰,還是慢慢耗著,等他們找上門來?”
徐鳳年瞬間恢復吊兒郎當的模樣:“先前好不容易積攢出那麼一口氣勢,結果給你一腳踹沒瞭。那就等著吧,雪蓮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概還有個把時辰。”
薑泥疑惑道:“不走?反正我們都逃瞭一路,不在乎這次吧?”
徐鳳年沒有說話,反身走回巷中,薑泥默然尾隨其後。馬傢堡的千金小姐馬上弓和貧寒少年洪樹枝都還在,那名中原劍客也賴著沒離開,顯然是對那棵雪蓮沒死心。看到劍仙“前輩”和容顏絕美的背匣女子返回後,中年漢子神情復雜。他心知肚明,兩位神仙中人也是奔著雪蓮而來,搶是絕對搶不過的,求也多半求不來,但他一想到那個每月必須靠著遼東老參吊命的她,一咬牙,對徐鳳年抱拳道:“前輩,那棵雪蓮能否割愛給在下?晚輩邵牧,願意拿性命來換!”
徐鳳年愣瞭一下,搖頭道:“這株雪蓮我必須要,沒什麼好商量的。”
邵牧神色悲苦,閉眼後猛然睜眼,毅然決然道:“那在下隻好跟前輩請教一二瞭!”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你不妨等上一晚,如果到天亮時分我還留在城中,你可以拿命去換劉懷璽府上那棵雪蓮。如果我已經離城,你再跟那個孩子做買賣,無非是幫他去馬傢堡走一趟,以你二品小宗師的實力,隨意拿捏一個私人堡寨想必不難。”
有個古怪名字的少女壯著膽子反駁道:“我們馬傢堡的護院教頭江湖人稱魏鐵槍,一桿蘆葉槍,精鐵鑄成,長一丈二,僅是槍頭就有一尺三寸,厲害得很!我曾經親眼見過魏教頭一槍洞穿三具鐵甲!再說瞭,我馬傢堡還有一支來去如風的騎軍!就算雪蓮城的那座劉將軍府邸,也不敢小覷咱們馬傢堡!”
邵牧一笑置之。
倒是徐鳳年蹲坐在邵牧身邊的臺階上,笑瞇瞇道:“聽上去你傢十分兵強馬壯啊!問個問題,祖上就是當地人,還是從中原遷徙過來的?”
少女小心翼翼道:“你問這個作甚?”
徐鳳年見她不願意回答,也就不再追問,開始凝神養氣。
邵牧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難道真要跟那北莽拓跋菩薩一較高低?”
徐鳳年嗯瞭一聲。
饒是自認見慣大風大浪的邵牧也咋舌。
既然能跟北莽軍神過招,最不濟也該有一品指玄的修為,甚至有可能摸到那傳說中的天象境門檻瞭吧?
薑泥本意是看不慣這傢夥的故作高深,冷哼著拆臺道:“已經打瞭大半旬還是一個月來著?還不是沒分出勝負!”
邵牧兩顆眼珠子差點都迸出眼眶,下意識咽瞭咽唾沫。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雖說在遠離中原江湖消息閉塞的雪蓮城待瞭幾年,邵牧也委實想不通誰有這份通天本領,難不成是自己有眼無珠,身邊坐著的這位前輩,是那桃花劍神鄧太阿?否則用劍的高手中,劍池宋念卿和東南第一劍客柴青山都是老頭子,棠溪劍仙盧白頡還不至於有這份能耐,歲數仍是對不上。邵牧從中原趕赴雪蓮城期間,在西蜀境內倒是聽說吳傢劍塚的劍冠吳六鼎,帶著一名女子劍侍開始行走江湖。剛才那個死在“前輩”劍下的老傢夥,也是如此猜測,提及瞭養劍和飛劍,不過邵牧不覺得吳六鼎短短幾年內就可以達到跟拓跋菩薩全力廝殺大半旬的高度,再驚才絕艷的武學天才,沒有一場場命懸一線的搏殺,沒有經歷多位最頂尖武道宗師的“喂招”,憑借天賦躋身一品境界不難,但擁有武評十人修為,仍是難如登天。
半個時辰後,少女昏昏欲睡,少年強撐著眼皮子。徐鳳年抬起手臂,那頭六年鳳穿破夜空斜墜而下,徐鳳年取出那截纖細竹筒內的密信,如釋重負。
薑泥投來詢問視線。
徐鳳年開懷道:“徐偃兵撇下所有人,單槍匹馬殺到雪蓮城外瞭,最多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入城。”
薑泥哦瞭一聲:“那我等半個時辰。”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既然徐偃兵比我預料早這麼多趕到,那你可以放心返回廣陵道瞭。”
然後徐鳳年轉頭分別對少年和邵牧說道:“洪樹枝,去把那株雪蓮拿來,我自然會幫你完成心願。邵牧,最遲明早我就能給你要來劉懷璽的那株,記得送完雪蓮後,立即趕往北涼,你在幽州或者陵州隨便一座驛站自報名號,到時候會有人把你帶到我面前,總之你邵牧的這條命,我收下瞭。”
少年一半雀躍一半忐忑,漲紅瞭臉:“當真?”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那隻海東青重返夜空後,點瞭點頭:“我的劍術如何,你是親眼見過的。”
少年歡天喜地蹦跳起來,火急火燎地去屋內捧出一隻鐵匣子。匣內儲冰,冰裹雪蓮。徐鳳年接過匣子,交到疑惑不解的薑泥手上:“送你的。”
徐鳳年指瞭指她脖子上的傷口,又指瞭指自己的臉頰,笑道:“雪蓮大概是世間女子最好的養顏之物瞭。”
不給薑泥拒絕的機會,徐鳳年看著她,平靜道:“還有,捎句話給曹長卿,就說讓他放心,有些地方,北涼鐵騎熟門熟路。”
徐鳳年眨瞭眨眼睛:“要是不介意再幫我捎句話的話,麻煩你跟那姓宋的小白臉再說一句,什麼豐神玉朗的謫仙人,我會打得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薑泥抱著匣子,不說話。
徐鳳年笑道:“撐半個時辰而已,我其實需要單獨面對拓跋菩薩和李密弼打一架,我要讓拓跋菩薩的心境徹底受損,下一次捉對廝殺就有更多勝算瞭。放心,一旦見機不妙,我要跑很容易。這一路我始終在休養生息,足夠我跟他們玩半個時辰的貓抓老鼠瞭。”
薑泥還是沉默。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不舍得走?”
薑泥呸瞭一聲。
徐鳳年揮揮手:“去吧去吧。”
薑泥表情僵硬生冷,轉過身,大涼龍雀飛出紫檀劍匣,橫浮在身前,她輕輕躍上,轉瞬間便如虹而逝。
邵牧又一次呆若木雞。
又他娘的是一位劍仙?!
啥時候咱們離陽江湖裡陸地劍仙這般滿大街瞭?
少年對少女咧嘴傻笑道:“我就說吧,真是神仙姐姐!”
少女一腳踩在少年腳背上,少年金雞獨立,齜牙咧嘴。
約莫半炷香工夫後,少女看著那個站在臺階上始終望著仙子消失方向的男人,輕聲問道:“你是騙她的,對不對?”
徐鳳年笑瞭笑,轉身對邵牧說道:“你帶著兩個孩子去雪荷樓,說我答應給你一株雪蓮,宋夫人會不計代價幫你跟劉懷璽討要,然後讓雪荷樓安頓好他們。走吧,從後門走。”
在邵牧帶著少年少女離去時,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小巷中傳來。
兩騎入巷後,馬蹄漸緩。
城中燈火漸淡,越發顯得月華正濃。
李密弼輕聲笑道:“姓徐的後知後覺,總算意識到正是那女子的濃鬱劍氣,泄露瞭他們兩人的蹤跡,這才讓她率先遠離雪蓮城。百裡之內,那把大涼龍雀就算藏劍在匣,在我眼中仍是那十丈外晃螢火,依稀可見。不過以此可見,西楚薑泥雖是百年一遇的劍坯,但距離那傳說中達到天下共主的境界,還差些火候。沒有薑泥從旁壓陣,那年輕人絕無勝算,關鍵就看老天爺給不給他再次逃出生天的好運瞭。”
一路上貓抓老鼠,己方掌握絕對主動,此時死戰在即,徐鳳年竟然倉促間出現一手昏著,自折羽翼,但是拓跋菩薩的臉色似乎並不輕松:“應該沒有這麼簡單。這些年裡一場場搏命,第五貉、楊太歲、韓生宣、王仙芝、黃青加上銅人師祖,也盡是穩操勝券的境地,可是最後活下來的都是他徐鳳年,這不是簡單運氣兩個字可以解釋的。”
說到這裡,拓跋菩薩灑脫笑道:“如果不是先生及時趕到,我也不例外,會成為徐鳳年的又一塊墊腳石。今夜一戰,先生不妨隱伏暗中,我已經恢復七七八八,足以跟徐鳳年來一場硬碰硬的廝殺,不論是徐鳳年和薑泥藏有什麼後手,還是他自認走投無路,隻想著與我同歸於盡,先生都能夠從容應對。”
李密弼略作思量,點瞭點頭,毫不拖泥帶水,身影在馬背上一閃而逝。在這位多年盤踞北莽那張蛛網正中央不斷吐絲收網的諜子祖宗看來,徐鳳年與拓跋菩薩那一戰,如果自己不橫插一杠子,以生死論,是徐鳳年贏瞭,但以勝負而言,其實始終是拓跋菩薩略勝一籌的。因此拓跋菩薩對於自己的出手,並沒有什麼心結,那份圓滿無瑕的無垢心境也未裂開縫隙。李密弼本身就是自離陽韓生宣死後的指玄第一,比誰都清楚破鏡難圓的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淳罡那樣心境跌落後還能恢復巔峰,這便是所謂的“氣機可全無,耽擱幾日工夫。心境不可損一絲,百年也難全”。況且徐鳳年受傷遠比拓跋菩薩慘重,想來氣機充溢和體魄痊愈的速度皆要比拓跋菩薩慢上許多。雪蓮城一戰,李密弼實在找不出徐鳳年能夠僥幸勝出的理由。不過要是徐鳳年執意避戰逃竄,李密弼仍是沒有自負到以為可以讓徐鳳年有死無生。不入一品,甚至哪怕是一品金剛境,永遠是井底之蛙,看不到井口外天空的風景壯觀。武夫隻有成功躋身指玄境,察覺天地運轉的脈絡,才算已是井上人,方可順勢而動,如一尾遊魚在恢恢法網中恣意穿梭。至於天象境界和更逍遙的陸地神仙,那就更是可以跟老天爺坐地還價瞭。李密弼有些遺憾,因為是北莽的影子宰相,這輩子做瞭太多也許順己心但肯定違背“世道”的事情,一直不敢進入天象境,怕就怕到時候反而作繭自縛。李密弼相信韓生宣一輩子都沒有真正跨過天象門檻,應該也是有這層顧慮。李密弼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陰私太重,必然為天道所不容。
李密弼神出鬼沒地來到一棟高樓的飛簷翹角處,腳下的翹簷背脊,沒有雕刻有麒麟這類常見辟邪祈福的靈獸,而是一條姿態活潑的鯉魚,大概是寄寓瞭中原建築獨有臨水而居的親水之風,簷下有繩系掛一盞風鈴,隨風而動,叮叮咚咚,悠揚輕靈。此處跟那條小巷那棟小屋不過五百步的直線距離,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李密弼可以對那邊的形勢一覽無餘。那場沒有驚動雪蓮城的戰事一觸即發,李密弼除瞭關註那場雙方同為大宗師的頂峰之戰外,眼角餘光一直留意著薑泥禦劍遠去的方位。
李密弼突然笑出聲,一時間感慨良多。如今是江湖前所未有的“大年”,高手如雲,哪怕年老一輩死得很多,但年輕一輩冒出得更快,是毋庸置疑的千年最盛況!武評十四人,四大宗師和十大高手,這十四人,竟然無一例外都是大天象甚至是陸地神仙。且不說禦劍千裡的薑泥,就說已經是貨真價實天象境界的軒轅青鋒之流,擱在以前的江湖,那絕對是不但進入十大高手之列,還會名列前茅,但不幸撞上瞭這麼一個時代,如果加上白衣僧人李當心這些深藏不露的江龍湖蛟,軒轅青鋒恐怕連前二十內都沒有一席之地。除瞭這些已經冒尖為人熟知的宗師大宗師,更有那個繼魔頭洛陽之後在北莽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的“天下第一美人”、高深莫測的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站在東海武帝城頭打潮的江斧丁、從天師府走下山的龍虎山初代祖師轉世的趙凝神、遊歷民間的齊仙俠、劍塚劍冠吳六鼎和那劍侍女子,甚至連徐鳳年的三個徒弟,也逐漸嶄露頭角。
如果世間高手任選兩人捉對廝殺,李密弼眼前這場北莽軍神對上北涼王的兩人之戰,恐怕就隻有儒聖曹長卿跟劍仙鄧太阿的巔峰之爭,堪堪可以媲美。
李密弼不知為何彎腰盤腿而坐,不再理會那場小巷中的動靜,閉上眼睛。清風拂面,滿頭霜雪的老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幹餅,悠悠然輕輕咀嚼著。聽著近在咫尺的風鈴叮咚,老人搖晃腦袋,好似樂在其中。吃完瞭幹餅,老人抹瞭抹嘴,緩緩起身,仰頭看著月明星稀的夜空,開懷大笑道:“噫籲嚱!此世此景,危乎高哉!”
遠處小巷。
幹脆利落的雄渾一刀迎接拓跋菩薩。
於無聲處起驚雷,於平地上升月輝。
拓跋菩薩拔離馬背高高躍起。幾乎同時,徐鳳年一刀將那匹慢跑在巷弄中的高頭大馬劈斬兩截,穿過大馬屍體後腳尖在墻壁一點,對著高出地面十多丈的拓跋菩薩又是撩起一刀。分不清是刀芒還是月輝,僻靜巷弄的上空白茫茫一片。拓跋菩薩雙手握拳做捶打之勢,朝著雪亮刀芒和清亮刀鋒一捶而下,徐鳳年雙手而握的那柄舊式北涼刀沒有硬扛這記捶擊,順勢連人帶刀一轉,旋轉出一個大圓,兩人剎那間互換位置,來到拓跋菩薩身後更高處的徐鳳年一刀向下斬向後背。
拓跋菩薩氣沉向下,身形下墜速度竟比那刀芒還要快上許多。雙腳觸及地面後,保持蹲姿的北院大王那已經分離的雙拳在地面上各自一敲,也是身體一轉,在那一刀氣勢衰竭幾分的時候,迎頭而上,背對地面,一腳如鞭,砸向招式已老但仍不願收刀換新勢的徐鳳年。後者松開握刀一手,貼在刀背上,微微一擰,刀鋒側轉,與拓跋菩薩鞭腿轟撞在一起,頓時響起一陣金石之聲,如巨鐘長鳴。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同時如同兩顆流星斜斜墜地,恰好一人站在小巷頭一位落在小巷尾。
同時前沖。
奔跑途中的徐鳳年毫無頹喪之態,意氣風發,神采奪目。哪裡有先前薑泥在身邊時候那種強弩之末的疲憊,更讓人難以相信這個傢夥會在走路時踉蹌,需要扶墻而行。
兩人相距十步時,徐鳳年身形擰轉,刀隨人轉,在短暫時光內為那斜劈一刀增添瞭充沛氣勢。便是拓跋菩薩也沒有直面這股鋒芒,他背靠墻壁,腳步不停,在與徐鳳年擦肩而過的時候,一掌推出,推向徐鳳年的太陽穴。徐鳳年低頭彎腰,原地旋轉,一刀橫腰而斬。一拳落空的拓跋菩薩不做糾纏,繼續前沖,依舊沒有硬扛那一刀。徐鳳年追尾而去,左腳微微加重力道,斜沖到墻壁,伸出一腳踩在巷壁上,下一瞬間身形就撞在另外一側墻壁上,如此反復,向前尾隨而掠,他和拓跋菩薩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小巷中一高一低,展開瞭一場無聲無息的廝殺。
從雙方落地後的對撞開始,徐鳳年兩刀沒有在小巷地板和墻壁上留下任何痕跡,拓跋菩薩那一拳也沒有在墻上留下窟窿,甚至連指頭大小的陷坑都不曾出現。
接下來依舊是如此異常溫暾的詭譎形勢。隻容兩騎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徐鳳年雖然滾刀而走,但沒有綻放出任何刀芒,偶有月輝照射在涼刀上,才映射出一抹白光。分明可以打出那種氣吞天地氣勢的拓跋菩薩攻少守多,可徐鳳年也沒有以往跟人死戰時那種玉石俱焚的氣焰,兩人除瞭出手快,收手更快,快如疾電驚雷,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亮點瞭。這樣含蓄至極的廝殺,簡直還比不得兩名稱雄州郡的二品小宗師之間的打鬥。兩個有資格跟天地君王不用講理的大宗師,在這條巷弄中,彬彬有禮,收放有度,既不逾矩一點也不過界一寸,如君子清談。
沒有任何力拔山河的雄壯,沒有大開大合的酣暢,隻有點到即止的內斂,反而如同女子針繡,隻有毫發之爭。
但是一旦功成,世間也許就要少掉一名大宗師。
兩人很有默契地畫地為牢。
小巷是牢籠。
一場籠中鬥。
雙方隻求一針刺在對方心境之鏡上。
當今天下四大宗師,除瞭他們這正在交手的兩位,儒聖曹長卿以王道入霸道,分明是取死之道。四張擺在武道頂點的椅子,曹長卿等於是自己站起身離座瞭,那麼就隻剩一個劍道魁首的鄧太阿。今夜誰能勝出,不隻是分出兩人之間的勝負生死那麼簡單,而是可以很大程度上攫取搶奪對方的境界,將來再與鄧太阿過招,無疑會占據先機。所以可以說,今夜一戰,幾乎可以決定將來誰會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
這一刻,兩人各自側過腦袋,拓跋菩薩的拳頭像是擱置在左肩上,徐鳳年的涼刀也像是被拓跋菩薩的肩頭挑起。徐鳳年鬢角發絲不動,手中涼刀看似已經抵住墻壁的刀尖,事實上也沒有刺入墻壁一絲。
下一刻,拓跋菩薩一記膝撞撞在徐鳳年腹部,徐鳳年也一拳敲擊在拓跋菩薩的心口,兩人分別後退,腳步在青石板地面上滑行出去。拓跋菩薩右手向下一按,在後背就要貼靠在墻壁上的瞬間,止住瞭後退趨勢。徐鳳年握刀手腕一抖,也如出一轍,不曾跟墻壁接觸。拓跋菩薩一手揮出,揮在徐鳳年側面上。
徐鳳年同時一刀拍在拓跋菩薩的一側臉面上。
兩人一起摔出去後各自站定,徐鳳年扯瞭扯嘴角,拓跋菩薩面無表情,但是臉上被刀拍出的那條印痕,清晰可見。
李密弼是要他死。
拓跋菩薩是要他輸瞭再死。
就如少女憑借直覺所猜測的那樣,徐鳳年是在騙人。當時從六年鳳那裡收到的諜報,根本不是徐偃兵會很快趕到的好消息,而是在那道準許一萬蜀兵出境平叛的聖旨才進入西蜀境內,北涼拂水房就已經確認陳芝豹和謝觀應已經在青州水師中悄然現身。這是跟隨靖安王趙珣同行的舒羞秘密傳遞出來的諜報。這意味著陳芝豹會在明面上帶領蜀兵加入戰場之前,就可以對廣陵江戰事造成直接影響。在這種時候,有沒有氣運在身的薑泥坐鎮軍中,整個西楚國勢會截然不同。
徐鳳年除瞭清醒過來的逃亡前期,就一直在騙她。有雞湯和尚贈送那隻吸納氣數的佛缽,徐鳳年的恢復速度,不但不比受傷更輕的拓跋菩薩慢,反而還要更快。如果沒有這份密報,徐鳳年還會繼續騙下去,假裝半死不活,假裝需要她背著自己一路逃難,一起顛沛流離,假裝沒有她,就半刻時光都撐不過拓跋菩薩和李密弼的追殺。而那個從來就不聰明的小泥人,也的確被蒙在鼓裡,不問為什麼每次都會有驚無險逃離截殺,為什麼他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看穿李密弼的殺招,在旁指點,而且每次事後點評得失,三言兩語就能讓她在劍道造詣上突飛猛進。
他本想在雪蓮城中堂堂正正跟拓跋菩薩打一架,除瞭讓她一旁觀戰獲得裨益,更像是完成少年時的那個心願,給她證明一件事。
什麼?你說我隻會欺負你?怎麼可能!我隻要真想習武,別說什麼十大高手,就是王仙芝不敢自居的天下第一,也是探囊取物嘛。
到時候再在城外分別,他就可以在送出那株雪蓮的時候,大言不慚撂下一句“這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賞你的”。
遠處高樓上,李密弼的心情從一開始的閑適,一點一點凝重起來。
他看瞭眼天色,天快亮瞭。
整整三個時辰,小巷中的兩人仍是沒有分出高下!
不是李密弼不想插手,不想趁火打劫,哪怕惹惱那個北院大王,李密弼隻要能夠殺掉徐鳳年,根本就不在乎拓跋菩薩的看法。但是李密弼幾次離開高樓靠近小巷,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破綻。如此反復數次無功而返,李密弼隻好耐著性子站在樓頂,幾次眺望城外幾十裡的某處,更加憂心忡忡。那抹劍氣,他最先是三百裡內便能捕捉到,半刻後就隻能縮短到兩百裡內,到達雪蓮城之前,隻有一百裡。如今不過五十裡,都變得含糊不清瞭。
看來,不用多久世上就真要出現一位女子劍仙瞭。
李密弼繼續等著。
等到天微微亮,天地漸開青白。
李密弼有些遺憾地嘆瞭口氣,飛掠下樓,落在巷尾。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剛好又一次拉開距離。徐鳳年單膝跪地,涼刀在身前地面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溝槽。拓跋菩薩也不好受,就那麼坐在地上,破天荒大口喘氣。
李密弼則站在拓跋菩薩不遠處,沒有說話。
拓跋菩薩輕輕嘆息一聲,站起身,平靜道:“沒意義瞭,走吧。”
李密弼點瞭點頭。再空耗下去,等到徐偃兵趕到,就要淪為給人甕中捉鱉的地步。
拓跋菩薩在轉身前,望向那個也已經站起身的年輕人,笑道:“哪怕北涼鐵騎死得一幹二凈,也不論你如何山窮水盡,隻要你徐鳳年開口,我都可以與你單獨一戰!”
徐鳳年提刀而立,默不作聲。
當拓跋菩薩和李密弼兩人出城北歸,城外也有一道紫虹片刻後向東遠去。
大戰過後,徐鳳年手中的那柄涼刀不堪重負,斷作兩截。他彎腰撿起那截斷刀後,放入刀鞘。
雪蓮城以北直行瞭三十餘裡,兩人折向西方,李密弼終於開口,搖頭笑道:“這北涼王年紀輕輕,心機倒是深沉。”
拓跋菩薩突然問道:“先生知道為什麼昨夜沒有搏命,而是隻跟他做心境之爭嗎?”
李密弼想瞭想,仍是想不通,或者說不願意相信那個真相。
拓跋菩薩笑道:“拿氣數轉為與境界無關的實力修為,身在寶山的徐鳳年隨時都可以肆意揮霍,但是他依舊很有分寸,隻做到瞭保證不死的地步。徐鳳年在小巷那起始一刀,就是為瞭告訴我這個事實,讓我們不要逼人太甚。如果僅是拼命,比拼氣機消耗,他徐鳳年不但不會輸,而且你我之間,說不定會有一個被留下。隻不過他大概是想著多留一些傢底,留給他那個搖搖欲墜的北涼。”
李密弼唏噓道:“氣數,北涼的氣數。”
拓跋菩薩沉聲道:“我先不去流州,跟先生回一趟南朝,提醒一下陛下和太平令。”
李密弼突然惱火冷笑道:“總說我北莽江湖算不得真正的江湖,那他徐鳳年作為離陽首屈一指的大宗師,連打一架都如此不爽利,何曾行事瀟灑瞭?!曹長卿、顧劍棠等人也是如此,就剩下個鄧太阿還算名副其實。”
拓跋菩薩臉色不變,伸手抹去從鼻子流淌出的鮮血,淡然道:“可憐人自有可恨處,可笑人自有可敬處。所以我希望徐鳳年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像西蜀劍皇那樣死在亂軍馬蹄下。”
雪蓮城中,一個佩刀的年輕人站在賣肉馕的小鋪子前,愁眉苦臉。
鋪子掌櫃等瞭半天也沒見這傢夥掏出錢袋子,翻著白眼,久而久之,也就不搭理這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瞭。咋的,老子一個大老爺們,又不是那些年少犯癡的小娘和如狼似虎的婦人,你以為長得人模狗樣就能吃白食瞭?腰間挎把刀就是大俠高手瞭?嚇唬誰啊!隻是沒過多久,趕來鋪子幫忙搭手的媳婦和女兒,欲語還休更羞地使勁偷瞥著這個年輕男人,讓賣肉馕的漢子一陣頭疼外加牙疼,正想要拿個最小的肉馕打發這傢夥,好讓他趕緊滾蛋,隻是自己那個沒臉沒皮的敗傢娘們兒,已經搶先一步給瞭自傢女兒兩張羊肉丁分量最足的肉馕,使瞭個眼色,然後女兒也不害臊地搖晃腰肢,站在那年輕王八蛋面前,怯生生遞出肉馕,笑著說不收他銅錢。漢子狠狠轉過頭,眼不見心不煩。他娘的,老子年輕的時候比你小子英俊多瞭好不好!就在年輕人笑容燦爛伸手去接肉馕的時候,他身邊響起一個憤憤嗓音:“你要不要臉?!”
然後她瞪著那個鋪子少女:“多少錢?”
少女愕然回答道:“一張羊肉馕三文,兩張五文錢。”
她轉過身,背對年輕人,從一隻錦繡錢袋子裡小心翼翼摸出七八枚祥符通寶,以一文的小錢居多,折二錢也有兩枚,大樣錢不多。在祥符年間發行的通寶,都算是新錢,跟那些可供收藏的前朝“名泉”八竿子打不著。她自顧自在那裡嘀嘀咕咕,最後實在不舍得交出去五枚一文小泉,也舍不得拿出那枚面值五文的銅錢,因為她錢囊中就隻有這麼兩枚,成雙成對的,拆散它們不好。最後她隻好皺著眉頭,遞給那少女一枚小泉和兩枚折二錢,剛好五文錢,買兩個羊肉馕。她臉上那種糾結的神色,就像是親眼看著女兒出嫁一般,看得鋪子少女和婦人哭笑不得——五文錢而已,至於這麼難以割舍嗎?
年輕人攔下她,柔聲笑道:“行瞭行瞭,不用你花錢,收起來吧。”
這個佩刀的公子哥轉頭望向遠處,招瞭招手,很快就快步跑來一個神態敬畏的魁梧漢子。年輕人問道:“身上有銀子嗎?”
那人也算是雪蓮城有數的一流高手,面對此人仍是戰戰兢兢點頭,一股腦把身上所有銀子掏出來,一副恨不得把性命都交出來的恭敬架勢。
年輕人隻要瞭一粒碎銀子,交給少女,拿過肉馕,微笑道:“不用找瞭。”
為那個笑臉而心神搖曳的少女嬌滴滴道:“謝公子。”
而他身邊的她則撇過頭,放回銅錢後,嘴唇微動,滿臉不屑神色,看嘴型應該正是“謝公子”那三個字。
年輕人笑著分給她一張新鮮出爐的香噴噴肉馕,然後說道:“我就不送行瞭,記得別禦劍離城,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嚇人的。”
背著紫色匣子的年輕女子拿著肉馕,徑直轉身走向城門。
他等到她的身影緩緩消失在眼簾,這才與她背道而行。
那個魁梧男子,身在雪荷樓作為宋夫人貼身扈從的拂水房死士,一直低眉順眼,不敢多看他們一眼。
他低頭張口咬在肉馕上。
肉馕上滿是猩紅鮮血。
遠處高如九天的雲端之上,霞光萬丈,衣袂飄搖的女子站在大涼龍雀之上,禦風而行。
渾身沐浴在金黃色中的她雙指捏著一枚銅錢,舉在頭頂,癡癡望著。
他騙她,她知道。
她突然有些懊惱,猛然間禦劍拔高千百丈,憤憤道:“應該找回些銅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