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蓮城青樓繁多且紮堆,高樓綿延開去,層層疊疊的飛簷竟然堆砌出一種類似皇宮大內的氣勢,雪荷樓就是其中翹簷最高的那一棟,足有八層樓,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頭也來源於此。正值拂曉時分,那條寬闊主街也不見冷清,不斷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嬈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樓,若是在街上遇上瞭床榻上的“連襟”,男子間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讓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遙遙領路,當他走在滿是濃鬱脂粉香氣的街上,不乏勞累整宿本該回樓補覺的青樓姑娘對徐鳳年拋著媚眼,膽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葷話勾搭這位臉很生的俊哥兒。街道很長,徐鳳年佩刀前行,驚呼聲、吆喝聲和調笑聲中,以至於許多堪堪爬上床卻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著聲響動靜打開窗欄,趴在欄桿上,笑望著這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也不知誰開瞭個頭,嚷瞭句“公子,奴傢倒貼二十兩銀子,來不來”,很快就有人喊三十兩。那名雪荷樓除瞭宋夫人外唯一知曉徐鳳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諜子,冷汗直流的同時,也橫生出幾分豪氣幹雲的氣概,覺得北蠻子那邊如果換個年輕的女帝執政,那麼涼莽是不是就不用打瞭?
徐鳳年躲過那些包括瓜果、絲巾、兜肚在內亂七八糟的物件,有些無奈,這才記起自從跟抱白貓武媚娘的那個她分別後,好像就再沒有逛過青樓瞭。更早時候,跟李翰林、嚴池集、孔武癡四人一起逛蕩,倒是也經常有這幅場景,隻不過那時候涼州、陵州的銷金窟都知曉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著世子殿下的頭銜和他們兜裡的銀票去的。雪荷樓不同於其他青樓位於街道兩側,獨占街道盡頭,鶴立雞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兩旁有文武拱衛。街道上的反常喧鬧,也驚動瞭雪荷樓,所以等徐鳳年走到樓外時,六樓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腦袋探出窗口,隻不過雪荷樓規矩森嚴,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亂湊熱鬧,尤其是當她們看到魁梧漢子站在臺階下擺出恭候貴客的姿態,更是不敢造次。
徐鳳年對於這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並不在意,四大宗師中拓跋菩薩已經確認北返,鄧太阿從來都不是敵人,曹長卿在廣陵道,天底下還有誰能行刺,又有誰敢?
宋夫人沒有大張旗鼓下樓出迎,顯然是謹慎起見。徐鳳年直上頂樓,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雪荷樓新花魁於清靈屏氣凝神站在一間雅室門口,見徐鳳年來到跟前,宋夫人推開門,徐鳳年跨過門檻進入古色古香的房間。宋夫人和於清靈悄悄跟上,那個漢子很快關上房門,站在房外當起瞭門神。在徐鳳年找瞭張椅子落座後,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於清靈就開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備好,在徐鳳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著坐下,柔聲詢問要不要吃些早點,徐鳳年搖搖頭,問道:“邵牧和那兩個孩子安頓好瞭?”
宋夫人稟報道:“都安置妥當瞭。按照命令,雪荷樓明裡暗裡的勢力開始運轉,最遲今晚就能奪來劉懷璽府上那株雪蓮。”
於清靈煮茶原本行雲流水的動作出現一絲凝滯,宋夫人不動聲色,但剎那間眼眸細細瞇瞭一下。徐鳳年擺手道:“撤掉任務,沒有這個必要瞭。”
宋夫人點瞭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鳳年輕聲道:“我會在雪荷樓休息一天,你們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費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鳳年說話,就馬上打消念頭,面帶愧疚道:“是奴婢逾越瞭。”
徐鳳年笑道:“沒什麼不好說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蓮城內的拓跋菩薩又打瞭一場,依然沒能分出勝負生死。估計李密弼這會兒正捶胸頓足,為瞭這場針對我的截殺,北莽朱魍的代價可不小。”
於清靈如遭雷擊,手腳僵硬。
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諜子這個行當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個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鳳年歉然道:“在我踏入雪荷樓後,你們的身份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發現端倪。雪蓮城各方勢力中,唯一的威脅是西蜀,不過你們放心,一來西蜀短時間內自顧不暇,加上他們的諜報底蘊一向單薄,再者我也會派一撥拂水房死士趕來此地,不出意外,領頭人叫樊小柴,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劍道宗師糜奉節也會同行。因為雪蓮城暫時不能舍棄,我需要有近水樓臺先天優勢的雪荷樓,幫忙盯住西蜀、南詔兩地的形勢變化,將來我也許會強人所難,要你們去南詔聯絡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夠為清涼山和拂水房盡綿薄之力,這是雪荷樓的莫大榮幸,萬死不辭。”
於清靈眼角餘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溫暖,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實在是相差極大。於清靈自從年幼在雪荷樓安傢後,記憶裡的宋夫人,無論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還是運籌帷幄與那些男子梟雄鉤心鬥角,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清冷架勢,哪怕面對包括她於清靈在內這些花魁清倌兒,偶有笑臉,也從來都吝嗇。於清靈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會心笑起來的夫人,如同畫龍點睛,韻味尤為悠長。很快於清靈就穩瞭穩心神,收拾好紊亂情緒,遞給那名年輕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詔境內天母峰頂老茶樹的雀舌尖,趁著他伸手接過茶杯的短暫時光,於清靈的打量視線輕描淡寫一掃而過。她不傻,若說僅是讓宋夫人鄭重其事恭謹接待,那麼北涼拂水房內那些個身份隱蔽的大璫頭目都有這個資格,但是要說跟拓跋菩薩大戰,言語間還有一種可以分出勝負生死的意味,那麼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瞭——整個北涼,唯一比兼任北涼都護的拂水房幕後首領褚祿山更有權勢的那個人——涼王徐鳳年!於清靈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輕啊。
徐鳳年沒有計較於清靈的那點小心思,一邊優哉遊哉喝茶,一邊隨口跟宋夫人聊著雪蓮城的風土人情,而且跟拓跋菩薩糾纏瞭大半個月來,每時每刻都處於生死一線間,他也需要從雪荷樓這邊獲知涼莽大戰的動態和天下大勢的風雲變幻。隻不過雪荷樓位於西南邊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無法跟西蜀、南詔境內的八房相提並論。雪荷樓在拂水房內外七十二房中也僅位於中遊位置,隻是宋夫人身份特殊,連褚祿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一路從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傳遞瞭一些額外諜報給雪荷樓,為的就是徐鳳年一旦進入雪蓮城,能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但是徐鳳年也隻能得知劉寄奴的虎頭城依舊力保不失,涼州北那座規模猶勝虎頭城的巨大新城馬上就要動工。在流州青蒼城一帶,龍象軍和柳珪大軍有過一場試探性的廝殺,雙方損傷都在承受范圍內。再就是,繼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被北莽先鋒大將種檀攻破後,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計代價的攻勢中淪陷,那個經由自己這個北涼王親筆批紅首肯,然後以北涼都護府名義和褚祿山親自下達軍令去名的虎撲營,這個曾經功勛顯著的幽州步卒老營,從主將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營兩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戰死。於清靈不知道為何,當她聽著這些簡明扼要的話語從宋夫人嘴中說出後,好似聽到瞭巨大的戰鼓聲、廝殺聲,狼煙遍地,橫屍遍野,一張張鮮血模糊的臉孔,一把把出鞘的北涼刀……而當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卻看到那個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輕藩王面無表情,根本就是無動於衷的神色,於清靈這個好不容易才躋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憤怒起來。她驀然間膽氣雄壯,直直盯著這個能夠在某些時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輕人,眼中充滿瞭質疑和憤懣:邊關將士在為你為你徐傢慷慨赴死,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點悲戚嗎?難道他們因為是北涼三十萬鐵騎之一,就要死得天經地義,甚至讓你懶得皺一下眉頭?!
宋夫人輕聲道:“幽涼兩州發生在關外的戰役,從開戰以來,北涼邊軍至今為止沒有一人投降。”
徐鳳年點頭道:“在北莽大軍入關之前,哪怕我們有人願意投降,北莽也不會受降。”
於清靈本該要給他倒茶續杯,突然撒氣一般重重放下茶壺,然後慘然一笑,懷著死即死的心態,就要大逆不道質問這個年輕藩王到底有沒有心肝。
隻是不等於清靈開口,察言觀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厲色道:“閉嘴!於清靈,你滾出去!”
於清靈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離開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爺,於清靈隻是個孩子,這輩子都活在沒什麼大風大雨的雪蓮城裡,她什麼都不懂,還請不要怪罪。”
徐鳳年彎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也給宋夫人倒瞭一杯,搖瞭搖頭:“無妨。”
宋夫人輕聲道:“雪荷樓是兩棟樓由一座空中廊橋連接的鴛鴦樓,‘空中閣樓’的美譽也因此而來。前樓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飲,客人一般都是夜來晨走;後樓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樓熟悉底細的回頭客才能入內。隻是奴婢不知王爺是想住在後樓,還是在附近找一棟安靜宅子休息,不遠,隻需要走上半盞茶工夫。”
徐鳳年笑道:“不用太麻煩,我就住在後樓好瞭。”
宋夫人有些猶豫。後樓倒是有裝飾不輸王侯傢的上等房,隻不過雪荷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多有一擲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溫柔鄉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烏煙瘴氣的醃臢事常有發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輕藩王能夠揀選一處鬧中取靜的院落,否則堂堂北涼王與那些男人同住一樓,成何體統?不過既然他發話瞭,宋夫人也不去畫蛇添足,領著徐鳳年下到六樓,走入那座別具匠心的廊橋。來到後樓,宋夫人沒有安排雪荷樓女子去準備那些他洗浴後需要更換的衣物,一切事務皆是她親力親為,甚至連為房內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辦,至於自薦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會作此想。天下青樓中,任你再姿色出眾,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還不都是庸脂俗粉、殘花敗柳?出淤泥而不染?真當自己是坐在蓮花臺上的女菩薩瞭不成?
衣衫襤褸的徐鳳年把宋夫人送到門口後,摘下那柄涼刀,洗浴更衣,刮胡子剪指甲,總算神清氣爽瞭。然後坐在桌前,心思微動。當年鄧太阿贈送的飛劍殘餘,一一出袖浮現在桌上一尺處。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最初總計十二柄飛劍,蘊藏十二種劍勢,劍勢已經瞭然於心,隻是數次大戰後,飛劍卻隻剩下四把瞭,分別是青梅、竹馬、黃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鳳年這邊,反倒是人依舊物漸無。徐鳳年沒有收起四柄相依為命的飛劍,讓它們安靜停在桌面上,閉上眼睛,開始吐納。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納術,並且推崇返璞歸真,有個說法:初生嬰兒的呱呱墜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濁氣;幼齡稚童經常哭泣,在於“腹有濁氣不去藏”,屬於不知吐納養生之術卻真氣天然長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個人成年以後,雖說學會瞭逢事隱忍,喜歡用喜色不露形來稱贊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傢看來,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鳳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納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這一刻,耳中聽到雪荷樓內外許多的動靜聲響,下一刻,便像是世間萬籟寂靜。
徐鳳年想起瞭魚鼓營那個瞎子老卒許湧關,赴京驛路上的六百聲恭送,想起瞭從薊北一直戰至葫蘆口外的幽州騎卒,想起瞭很多人很多事。
不知過瞭多久,徐鳳年被門外一陣細碎腳步聲驚醒,猛然發覺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他收起飛劍,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經此一戰,徐鳳年有信心不需要多久,就能夠與拓跋菩薩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師中殺力最強的鄧太阿一較高低,至於尋常人看來名聲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師中隻算“敬陪末座”的曹長卿……畢竟拓跋菩薩是公認隻輸給王仙芝的萬年老二,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和出海訪仙後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徐鳳年借著一舉戰勝王仙芝的東風,在江湖上的聲勢正值如日中天,唯獨曹長卿多年來不曾跟同等修為的大宗師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帶著薑泥曇花一現,終究沒有大打出手,隻是跟顧劍棠、柳蒿師幾人稍稍過招,沒有真正的生死大戰,所以比起徐鳳年、鄧太阿、拓跋菩薩三人,難免就會被看低許多。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儒聖曹長卿改弦易轍後,四人中,其實這位大官子不但境界最高,也已經是戰力最強的那一個,這個時候的曹長卿,恐怕比起自己天人體魄猶在的巔峰時候,毫不遜色瞭。
房外,宋夫人帶著那個徐鳳年至今還不知道姓名的拂水房精銳死士輕輕叩門。得到允許後,宋夫人推門而入,說道:“劉懷璽孤身一人登門拜訪雪荷樓。奴婢不敢自作主張,所以不得不打擾王爺的休息。”
徐鳳年笑道:“一起去見一見好瞭,我也很好奇這位稱雄一方的傳奇人物。宋夫人你到時候就說我是雪荷樓新近接納的護院。”
宋夫人似笑非笑,忍著。徐鳳年打趣道:“嗯,確實,就算雪荷樓財大氣粗,好像也雇不起我這樣的打手啊。”
三人一起走在鋪有西蜀華美絲綢織就的地衣廊中,拐彎後途經一間房,正巧有客人開門,一行人魚貫而出,四男一女。女子身穿紫衣,腰間左右佩紫鞘長劍和一隻精致紫竹笛子,姿色不俗,臉色冷清,拒人千裡。其餘三個年輕人風姿迥異。為首一人性子跳脫,面容清秀,“他”是蹦出門檻的,雙手交錯負後,正對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劍眉男子笑著說話。另外一人有世傢貴公子風度,面如冠玉,錦衣豪奢,他在跟一位兩鬢斑白的背劍老人竊竊私語。兩撥人對撞在一起,其實一方各退一步,也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擦肩而過瞭,隻是為徐鳳年和宋夫人領路的拂水房死士沒有停步的意思,而那個最早出門的“公子哥”,大概是在傢中被長輩寵溺慣瞭,就沒有那份出門在外事事禮讓的好脾氣,擋在廊道中央,搖晃肩膀,瞇眼嬉笑著。宋夫人微微皺眉,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搖頭,宋夫人心領神會,對本想橫沖直撞過去的雪荷樓頭號高手淡然道:“蒙離,算瞭。”
聽到蒙離這個名字,一行人中隻有負劍老人眼皮一抖,除瞭他這個老江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進入雪蓮城,雖然身邊的晚輩都不是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無良子弟,但是紫衣女子和那雙兄妹各自所在的宗門和門庭,在西南州郡內出類拔萃,至於那個沒有根基的高大年輕人,也是難得一見的草莽後起之秀,他們打心底裡還是瞧不上這座邊境小城的。隻是老人卻聽說過蒙離這個人,其在雪蓮城極少出手,但據說跟劉懷璽麾下的幾大高手有過一次人數懸殊的死戰,後者大多數人從此消失在江湖上,而劉懷璽是公認的二品小宗師,既然蒙離至今還活得好好的,就說明要麼是雪荷樓不好惹,要麼是蒙離有跟劉懷璽叫板的身手。老人自認劍道登堂入室,對此人哪怕沒有太多忌憚,可在別人傢門口對上這種地頭蛇,也不得不謹慎對待,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
就在老人打算主動退讓一步息事寧人的時候,那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女子已經嘖嘖道:“算瞭?好大的口氣,你們是誰啊?不算瞭,難道還想要咋的?”
早於同伴先到雪蓮城的紫衣女子輕輕嘆氣,跟那個與少女面容幾分相似的貴傢子弟說道:“那位婦人便是雪荷樓的大當傢,雪蓮城都稱呼她為宋夫人。”
這位世傢子嗯瞭一聲,出身郡望高門,不缺養氣功夫,沒有什麼惹事的心思,對那個語氣沖天的女孩笑道:“死丫頭,回來。”
少女不情不願,但好歹也不再氣勢洶洶。隻是很快就又有人火上澆油,那滿身草莽氣的高大青年眼神炙熱起來,死死盯著風韻猶存肌膚宛如少女的宋夫人:“你就是雪蓮城的宋夫人,那個早年讓西蜀益州副將也沒討到好的女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夫人,我叫張武侯,就是那個在南詔趙傢郡王府前撒尿的傢夥,我對你仰慕已久瞭!”
宋夫人沒有因為年輕男子的輕薄言語而惱羞成怒,笑瞭笑:“知道瞭。”
少女對身邊男子的見異思遷顯然十分不滿,冷哼一聲,望向宋夫人的眼色更加挑釁:“張武侯,你仰慕個什麼,她的歲數都能當你娘瞭!”
出道以來便憑著行事猖狂名動離陽西南的張武侯笑瞇瞇道:“宋夫人的好,小丫頭不懂。”
負劍老人憂心忡忡,那個風度翩翩的世傢子也是無可奈何,隻是要說害怕因此惹惱瞭整座雪蓮城,那也是個天大笑話。
徐鳳年實在沒料到這些人膽子架子大到這個境界,也不願意讓這些傢夥繼續侮辱宋夫人,笑道:“出門在外,好好說話,最不濟也要說人話。”
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宋夫人:“難道如今行走江湖,都是恨不得在臉上刻上‘來打我啊’四個字?我當年就沒這份氣魄。”
宋夫人微笑道:“大概這幾位要麼是王仙芝、曹長卿的高徒,要麼是離陽藩王、郡王的兒女,所以膽識大些。”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算是這樣,也照樣說不過去啊。”
好像在跟徐鳳年打啞謎的宋夫人點點頭,故意一臉恍然道:“對哦,還是說不過去。”
少女給氣壞瞭,怒道:“不要臉的狗男女!今天你們別想從這裡走過去!我管你是什麼宋夫人,不一樣是個妓女,還是年老色衰的妓女!”
宋夫人根本無動於衷,她用短短十二年時間就讓雪荷樓成為西域南部最大的青樓,勢力盤根交錯,連劉懷璽都不得不容忍這臥榻之側的眼中釘,哪裡會被一個小姑娘三言兩語就打破金身。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若是讓她放開手腳展開言辭交鋒,宋夫人能輕輕松松讓那小姑娘一輩子都留下心理陰影。作為拂水房培養出來的死士,蒙離最重規矩,隻要宋夫人不發話,他就算起瞭濃重殺心,也不會有所動作,但是已經浮現幾分猙獰笑意。
徐鳳年笑道:“差不多就行瞭啊。”
那少女冷笑道:“老女人養的小白臉,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跟我說話?!”
張武侯本就是膽大包天的貨色,暗中又有可謂驚人的憑仗,此時嘿嘿笑道:“不服氣?要不咱倆練練手?你要是贏瞭,我們讓路,輸瞭嘛,宋夫人歸我,如何?”
徐鳳年笑瞭笑:“練練手,行啊。”說完後緩緩前行。蒙離迅速主動後撤,騰出位置。他的眼神綻放出近乎癲狂熾熱,甚至手腳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啊,幾個人能親眼看到他們四人出手?眨眼過後,那個少女都沒有察覺到一絲異樣,身後就傳來一聲震天響聲,然後她就發現身邊的張武侯變成瞭那個模樣皮囊還“湊合”、笑起來最可惡的年輕人。
原來張武侯被徐鳳年輕輕一掌按在額頭,推瞭出去,一路倒撞,撞開墻壁,穿過房間,又破開墻壁,就那麼從雪荷樓的八樓摔出去。
一行人中,負劍老人武道修為最高,但他也完全沒有看清楚這個氣勢平平的年輕人是如何出手的,老人隻是本能就要伸手繞後去拔出長劍。
徐鳳年隻是站在年輕女人身側,看著那先後兩個略顯紮眼的窟窿,耐心等瞭半天,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滿臉驚駭的西南劍道宗師,笑問道:“怎麼,連劍都拔不出來瞭?”
這時候所有人才發現他們心中高不可攀的劍道宗師,伸手握住背後的劍柄,重不過幾斤的長劍好像沉如山嶽一般,無論如何使勁都難以撼動分毫。
這一幕,實在是太荒唐滑稽瞭。
這場偶然的風波,看似尋常的尋釁和意氣之爭,其實一行人中各有心機。不說那個已經摔出雪荷樓的可憐蟲,紫衣女子是要為自己在西南江湖上借勢揚名。女俠走江湖,贏得“仙子”的名號不過是第一步,還需要五花八門的手腕去經營,攀附參天大樹以便狐假虎威,跟前輩名宿交好,悉心籠絡有銀子有傢世的年輕公子,等等,樣樣都少不瞭。在西蜀道上威風八面的世傢子是因為眼尖,看到瞭徐鳳年腰間那柄舊式涼刀,他所在傢族當初吃足瞭徐傢虎狼之師的苦頭,對北涼徐傢那是恨不得剝皮抽筋,對於喜好佩涼刀的西蜀紈絝子弟,遷怒之下,這麼多年來他親手玩死玩殘瞭不少。在雪蓮城碰上一位,除瞭不順眼,更多是希望投石問路,試圖一場鬧劇,把雪荷樓的老底子掀開一些,如果真是跟北涼有染,那他就有一樁唾手可得的功勞瞭。至於那個惱怒張武侯見異思遷的女子,自己何嘗不是眼前一亮瞭?她的心思最簡單不過,在感興趣的陌生男子面前,她就想著要讓他的視線都留在自己身上。
徐鳳年望向那個難堪至極的拔劍老人,和顏悅色道:“慢慢來,我不急。”
片刻後,成名已久的老人百般掙紮都是徒勞,已經徹底絕望,就要低頭服軟認輸的時候,突然鞘中長劍被他拔出大半,連老人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使勁盯著老人的兩女一男都如釋重負。
結果,接下來老人手中的長劍又自行歸鞘。
出鞘,再入鞘。
如此反復。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瞭。
宋夫人突然捧腹大笑起來,她十多年從沒有這般舒心過。
小小廊道,風雲變幻後,人間百態盡顯。負劍老人頹然松手,數十年砥礪打磨才養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劍心,被徹底打破,神情呆滯,宗師風范喪失殆盡。千辛萬苦闖出仙子名號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語還休,一雙會說話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種之多。那個西蜀世傢子收斂瞭渾水摸魚的念頭,擺出伏低做小的退步姿態,又盡量維持住大傢子弟該有的氣度,不至於流露得太過見風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瞪大眼睛,隻差沒有在臉上寫出“咱倆私定終身吧”。
宋夫人沒有在這四人傷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斂瞭笑意,來到徐鳳年身邊,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開始為徐鳳年介紹諸人:“紫竹仙子黃春鬱,師門是西蜀道僅僅排在春帖草堂之後精衛劍山,她的恩師是‘劍山四峰’中的鬥牛峰主鄧鄶,前段時間曾經在劉將軍府邸做客,昨日才來到雪荷樓。如果沒有猜錯,兄妹二人來自西蜀益州陸傢。至於這位遇敵不願……哦,是不屑出劍的前輩,叫阮京華,是西蜀道上有數的江湖宗師,曾有詩壇大傢贊譽其劍術有‘千騎卷雪過大崗’之勢,故而在離陽西南武林中有個‘千騎劍仙’的外號。”
好不容易還魂的老劍仙聽到“不屑”這個刻薄說法後,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臉色鐵青,嘴皮子劇烈顫抖。
徐鳳年終於正視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阮京華?年輕時候因為仰慕劍神李淳罡才棄文習武,還寫過那首膾炙人口的誦劍名篇《三尺》?”
老人愣瞭一下,這位半點精氣神都不剩的劍道宗師,緩緩點頭。
徐鳳年出人意料地說道:“失禮瞭。”
阮京華隻覺得匪夷所思,就連宋夫人也一頭霧水。徐鳳年輕聲笑道:“曾經有位劍道前輩說你天賦平平,劍術難成氣候,不過寫的詩不俗氣,阮京華就不該練劍,應該做個經世濟民的讀書人。”
讓那對陸氏兄妹感到詫異的是,阮京華在剎那迷茫後,緊接著整個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淚縱橫,哭哭笑笑,頗像是個私塾蒙學天天挨板子的遲鈍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學苛刻的先生好好誇獎瞭一句。又像是個皓首窮經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隻覺得朝聞道夕死可矣。學那武林盟主徽山軒轅穿那紫衣的黃春鬱,發現那一行三人都遠去瞭,阮京華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仰頭喃喃自語:“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發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在前往劉懷璽房間的路上,宋夫人解釋道:“根據諜報,那個叫張武侯的遊俠兒,已經暗中投靠瞭新任益州將軍。益州陸氏和精衛劍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賓,加上先前有黃春鬱做鋪墊,看來他們這趟雪蓮城之行,是奔著拉攏劉懷璽去的。王爺,需不需要將這些人留在雪荷樓?”
徐鳳年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西蜀道徹底撕破臉的必要。雪荷樓畢竟離著北涼太遠,樊小柴也沒有趕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狀況,拂水房遠水難解近渴。搜集諜報才是雪荷樓的首要任務,以前是,以後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勢走向,和北涼與蜀地的此消彼長,說到底還是靠十萬數十萬的鐵騎和刀槍,而包括雪荷樓在內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諜報,也許就可以改變戰局,繼而影響到整個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輕聲道:“是奴婢眼界狹窄瞭。”
徐鳳年停下腳步,看著宋夫人,無奈道:“宋夫人與我娘和趙姑姑都是舊識,一口一個‘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啊?”
宋夫人眼簾微微低垂,伸手捋瞭捋額頭發絲,不置可否。
房中,於清靈煮著茶,火候未到,劉懷璽在耐心等茶,當宋夫人和臉孔陌生的年輕人聯袂走入屋內,於清靈的茶水恰好可以出爐,劉懷璽感慨道:“宋夫人,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鳳年“畢恭畢敬”站在她身後。
劉懷璽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翹起的風情一閃而逝,語氣輕柔道:“徐公子是蒙離的同門師弟,身手……極佳。”
身形雄偉的劉懷璽大手一揮,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這輩子敬重飽讀詩書的文人,但真正對胃口的,還是拳頭硬骨頭硬的江湖漢子。可惜今日我是客,宋夫人是主,雪荷樓隻給喝茶,那劉某人就隻能乖乖喝茶。隻憑宋夫人都稱贊一句‘身手極佳’的說法,他日公子蒞臨寒舍,咱們定要痛飲一番。”
劉懷璽的不拘小節,有一股言語難以形容的獨到魅力,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位正值壯年的西域梟雄,他那種豪邁,並不讓人感到居高臨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愛民如子,將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權貴的禮賢下士,雖然難得,但心思敏銳的下位者,依然能夠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懸殊帶來的疏離。先前陸氏子弟的那種溫良恭儉讓,道行火候明顯就要差十萬八千裡。但是劉懷璽與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會看著對方,真誠而灑脫,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如同發自肺腑。
看到徐鳳年大大方方落座後,劉懷璽臉上笑意更深更濃,然後對宋夫人討價還價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快人,夫人就算不看劉某人的那點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讓於姑娘幫忙捎兩壺好酒來?屠狗輩的大碗酒大塊肉,賽過鐘鳴鼎食的人間王侯嘛。”
於清靈露出詢問眼神,宋夫人點瞭點頭,前者身姿搖曳姍姍而去。
劉懷璽拍瞭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劉某人這肚子裡就沒幾根彎彎腸子,有話就直說瞭。咱們開門見山,講些敞亮話,至於說完之後,是打是殺,能否喝上於姑娘的酒,看老天爺的意思。我這趟來,自然是不缺誠意,否則也不會獨身來此坐在這裡喝茶。嗯,雪荷樓外當然有我帶來的兩百號兄弟,我也沒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擺著,那些人誰都看得到。畢竟劉某人隻是二品小宗師的本事,沒那天大能耐一人挑翻瞭你們雪荷樓,別的不說,起碼舍不得讓府上那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劉懷璽舉杯喝光瞭杯中茶,繼續說道:“我劉懷璽的野心,不說宋夫人,雪蓮城有點腦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劉將軍府邸,嘿,劉某人當然是想當實打實的將軍,隻要誰給我朝廷承認的將軍名號,讓我當個天不管地不管而且實至名歸的土皇帝,至於是北莽是離陽,是宋夫人身後的北涼大人物,還是西蜀異姓封王的白衣兵聖陳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剌王,都無所謂!如果誰給我的價錢足夠,劉某人也舍得雪蓮城內用二十年攢下的這份傢當,帶著幾千號兄弟去戰場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瞭山頭林立的別傢地盤,劉將軍就不怕任人拿捏?幾千人在雪蓮城稱王稱霸是足夠瞭,隻要背井離鄉進入軍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劉將軍再說話,就很難像現在這樣大嗓門瞭。”
劉懷璽揉瞭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說待價而沽自抬身價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給自己找個好相處的婆傢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劉某人也不會到今天還沒能撈到將軍的頭銜。說實話,就住在夫人雪荷樓的黃春鬱,隻是多方招安勢力的其中之一,除瞭西蜀道允諾瞭一個雜號將軍的身份,以及獨領三千兵馬的兵權,南疆那邊開價更高。龍宮有秘密使者答應劉某人,從三品的奮武將軍,離陽朝廷的正號將軍之一,更答應我隻要到瞭南疆,當天就是一州將軍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蓮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還給我額外添加六千人馬。離陽趙傢嘛,西蜀織造局也有人來過府上,就是小傢子氣瞭些,不說也罷。不過……”
宋夫人接過話頭:“北蠻子的開價最高,一口氣當上北莽的大將軍肯定不可能,不過最少也是萬夫長,說不定還答應你日後掃平北涼繼而馬踏中原後,讓你當個封疆大吏,到時候軍功足夠瞭,封異姓王也指日可待。但是劉將軍吃不準涼莽戰事的勝負,怕北涼欺軟怕硬,更怕北莽要讓你當馬前卒,去流州或是陵州送死。是不是?”
劉懷璽大笑道:“宋夫人洞若觀火,我看去離陽當個兵部侍郎都綽綽有餘瞭!”
劉懷璽突然放低聲音,瞇起眼,似乎想盡力隱藏鋒芒:“據傳清涼山有座梧桐院,女子翰林代替那年輕藩王批朱,宋夫人做那北涼的女學士,也不差。”
於清靈拎來兩壺酒,是北涼的綠蟻酒,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便是對北涼極為嫌惡的京城,綠蟻酒也是風靡一時,尤其是民間,辛辣味長的綠蟻酒很受歡迎,因為價廉物美,在離陽漕運體系中更是當之無愧的首選。於清靈在桌上擺下三隻碗,倒滿三碗後,酒香撲鼻。於清靈知道宋夫人雖然很少喝酒,但酒量之好,讓人咋舌,飲酒如喝水,讓兩三個所謂的酒中豪傑喝趴下,輕而易舉。宋夫人端起碗,一飲而盡,默不作聲。
劉懷璽也是仰頭一口氣喝光那碗綠蟻酒,在伸手跟於清靈要酒的時候,望向宋夫人,自嘲道:“夫人,劉某人自認今天還算爽快,雪荷樓就不能也給一句爽快話?”
徐鳳年終於開口道:“劉將軍其實不太爽快。”
劉懷璽笑瞭,轉頭看著這個十多年來唯一能讓宋夫人心甘情願做陪襯綠葉的男人:“哦?公子此話怎講?”
徐鳳年與他對視,平淡道:“昨天在雪蓮城東北小巷的兩場架,頭一場,劉將軍死瞭一個堪當大任的螟蛉義子,後一場,劉將軍親自在遠處高樓觀戰,雖然看不太真切,對我的身手吃不準深淺,深夜入城今晨出城的那兩騎,想來也猜不出身份。但是我比那個中原劍客邵牧、比屋外的雪荷樓蒙離、比你劉將軍要高出一些境界,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你帶著兩百號府上最精銳的人馬,氣勢洶洶趕來,抱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想法,之所以在我進屋之前,讓你安插在雪荷樓的諜子捎話給他們按兵不動,是因為你劉懷璽臨時獲悉瞭我的真實身份。那個人忌憚我的修為,應該不敢開口說話,可能是用茶水在桌上寫下瞭‘北涼王’,也可能是‘徐鳳年’,對嗎?”
宋夫人猛然抬頭,怒視於清靈。
後者瞬間臉色蒼白。
劉懷璽放下酒碗,雙手撐在大腿上,然後站起身,彎腰抱拳道:“草民劉懷璽,拜見涼王!”
然後劉懷璽抬起頭,咧嘴笑道:“要殺要剮,涼王隨意!但是劉懷璽隻求一事,不要怪罪於姑娘!”
徐鳳年小抿瞭一口酒。天氣仍涼冷的暮春時節,劉懷璽很快就汗流浹背。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帶著人先回府,北涼會出什麼樣的價格,本王還要思量思量。對瞭,回去後讓人把那株雪蓮送來雪荷樓。”
劉懷璽始終低頭彎腰離開屋子。
房內,宋夫人臉色冰冷,抓住還盛滿綠蟻酒的瓷碗,狠狠砸在跪在地上的於清靈頭上,酒水滲入青絲,跟女子頭上的鮮血混在一起。
宋夫人就要跟著跪下,卻發現自己無法從椅子上站起身。徐鳳年微笑道:“不是我寬慰宋夫人,今天這件事,不是什麼壞事。”
宋夫人瞥瞭眼於清靈,咬牙切齒道:“按照拂水房的規矩,我宋煌煌作為於清靈的領路人,最輕的責罰也是自斷一臂!”
於清靈額頭磕在地面上,傷心欲絕道:“夫人,都是我該死!王爺,請你不要責罰夫人,於清靈願意自盡謝罪!”
徐鳳年冷笑道:“於清靈,劉懷璽替你求情,你替宋夫人求情,都是求情。但是你相信嗎,你是真心實意,劉懷璽卻是心機深沉的自保之道,看似男子氣概,實則是心性狠辣之輩憑借本能做出的上策之舉。也許你會問為什麼我能看穿,認為是我徐鳳年在污蔑向來連做惡事也光明磊落的劉懷璽。”
徐鳳年自嘲一笑:“真要說理由的話,就隻能解釋為我本身同樣是性情涼薄之人吧。壞人看待壞人,總是比較準的。我不是不可以逼著劉懷璽殺你求活,隻是你情緒劇烈起伏之際,劉懷璽也篤定我不會輕易殺他,他隨便演戲給你看,擺出任人宰割的樣子,你隻會對他更加癡心一片,說不定當時就幹脆利落地咬舌自盡瞭。”
於清靈心底隻生出一絲懷疑,很快就抬起頭,眼神堅定:“不會的!”
徐鳳年拿袖子擦瞭擦酒碗邊沿,遞給宋夫人,自己直接拿起酒壇子灌瞭一口,淡然道:“其實說起來,劉懷璽殺不殺,都是小事,因為劉懷璽投靠誰不是他可以決定的。在我出現之前,他隻能選擇依附西蜀。這傢夥謊話連篇,真真假假。比如他說西蜀和南疆的出價,是真;離陽朝廷的織造局給出的條件最不入法眼,則是假。之所以不答應,是因為劉懷璽清楚那是紙上畫餅,餅再大,他也吃不著。陳芝豹統轄下的西蜀勢力,也許可以容忍一個劃地為王的雪蓮城劉將軍,由著他在邊境上逍遙快活,但是絕對不會讓劉懷璽帶人去任何一個地方,隻要他敢離開雪蓮城一步,就註定是一個死字。所以劉懷璽真正想要投靠的對象,是在他看來穩操勝券的北莽,所以他在等,隻有等到北莽打下虎頭城,攻入涼州境內,他才會表態。萬一北莽戰事失利,他就會退而求其次,轉投西蜀懷抱。陳芝豹對他這種人和他帶出來的幾千散兵遊勇,根本看不上眼,毋庸置疑會拆散他的兵馬。當然,這是劉懷璽見到我之前的打算。今晚以後,他有瞭燃眉之急,必然是大開廟門不燒香,事到臨頭才趕著獻供品,明著效忠他並不看好前景的北涼,暗地裡火急火燎聯系西蜀。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讓宋夫人派你親自盯著劉將軍府邸跟西蜀接頭的事項,到時候你一定會對劉懷璽大失所望的。”
徐鳳年突然笑瞭:“但是,你於清靈肯定會在盯梢期間,就忍不住去找劉懷璽的。他三言兩語,你就又心軟瞭。也不怪你,什麼拂水房什麼諜子,都不如心儀之人。”
於清靈重新低下頭,死死咬著嘴唇。
人生苦短,兒女情長。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看著歌舞升平如同世外桃源的雪蓮城夜景:“難為劉懷璽忍住不要你的身子,是不是他親口答應過你,隻會明媒正娶瞭你,才會洞房花燭?”
於清靈終於崩潰瞭,泣不成聲。
宋夫人讓屋外的蒙離押走於清靈,將她嚴密監禁起來,然後來到徐鳳年身旁,苦笑道:“讓王爺見笑瞭,也讓王爺失望瞭。”
徐鳳年搖頭不語。
宋夫人笑容牽強,不再自稱奴婢:“我很好奇,王爺為什麼對於清靈這般容忍,換成是我做主,也能狠下心殺掉瞭事。”
徐鳳年趴在窗欄上,微笑道:“很簡單啊,因為我娘親曾經對我說過,世道不好,女子活得更難,尤其是漂亮的女子,格外身不由己,所以我娘要我長大後,能不欺負就不要欺負,能善待幾分就善待幾分。”
宋夫人凝視著這個年輕男人,笑容溫柔:“可惜啊,我宋煌煌早生瞭十多年。”
徐鳳年轉頭眨瞭眨眼,問道:“夫人難道今年不是才二十歲嗎?”
酒量出眾的宋夫人如飲醇酒千百杯,兩頰紅暈:“這樣嗎?可是我當年帶著小姐第一次見到大將軍和王妃,就已經十六歲瞭。”
徐鳳年笑瞭笑。
兩人一起趴在窗欄上,良久過後,宋夫人輕聲說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徐公子要休息瞭嗎?需要有人侍寢嗎?”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我屋子裡的床小瞭點。”
宋夫人呸瞭一聲,站直身後轉身離去,撂下一句:“還不是不喜歡被老牛吃嫩草。什麼瞧著二十歲,騙鬼呢!”
徐鳳年笑道:“有機會回一趟北涼吧,我姐會很高興的。”
她停下身形,似有一聲嘆息,搖瞭搖頭,離開房間。
徐鳳年從桌子那邊拎來酒壇,趴在窗口看著燈火輝煌的雪蓮城,等到小口小口喝掉大半後,一陣敲門聲響起,他轉身說道:“進來。”
劍客邵牧和那對在雪荷樓避難的少年少女一起走進屋子,邵牧抱拳道:“公子,在下已經收到那株雪蓮,最遲半年,在下就會前往北涼為公子賣命。”
徐鳳年點頭笑道:“信得過你。”
馬傢堡千金馬上弓鼓起勇氣問道:“喂,劍仙前輩,你打贏那個拓跋菩薩瞭嗎?”
徐鳳年玩笑道:“打完之後,吐瞭好幾斤血,你說贏瞭沒有?”
少女驚嘆道:“這麼慘?!”
少年小心翼翼道:“邵叔叔說瞭,前輩的對手可是天下第二厲害的高手,是北莽的軍神!劍仙前輩不小心輸瞭也不丟人。”
徐鳳年看向對自己感恩戴德的邵牧:“我明天很早就要離開雪蓮城,麻煩你去一趟馬傢堡瞭,可以帶上雪荷樓的蒙離,他也是二品小宗師。”
邵牧嗯瞭一聲,沒有拒絕。
少年突然紅著臉問道:“劍仙前輩,那個沒良心的老頭子喜歡騙人,要不然你跟我說句真話?如果我習武的話,到底能不能練成高手?如果我練武沒啥出息,以後就老老實實做個采蓮人瞭。”
徐鳳年笑瞇瞇道:“你啊,資質不算很好,但是運氣應該不壞,否則也不會一口氣遇上那老頭子,當然最重要的是,還遇上瞭我。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聽不聽?”
少年小雞啄米可勁兒點頭。
少女白眼道:“出息!”
徐鳳年說道:“我有個兄弟,練劍練成絕頂劍客以前,就獨自闖蕩江湖瞭,你可以讓邵叔叔帶你走一趟中原江湖,如果覺得人少沒意思,就帶著你身邊的馬姑娘一起私奔嘛。”
少年手足無措,既憧憬又忐忑,對著少女傻笑。
少女指著徐鳳年怒道:“有你這樣又當甩手掌櫃又使壞的劍仙前輩嗎?洪樹枝要闖蕩江湖,可以,但要跟著你,你得教他練劍!”
徐鳳年打趣道:“呦,還沒嫁過門呢,就知道幫他做打算瞭?”
少女脖子一梗,耍起瞭無賴:“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
邵牧揉瞭揉少年的腦袋,然後滿眼笑意,佯怒地瞪瞭眼少女:“咋的,馬丫頭,嫌棄邵叔叔的武藝瞭?雖說邵叔叔跟前輩不能比,可在雪蓮城那也是能跟劉懷璽大戰幾百回合的人物,在邵叔叔中原老傢的一州六郡內,四五品地方官的子孫想要跟我邵牧拜師學劍,我都不樂意。馬丫頭,飯要一口一口吃,別一口氣吃成個胖墩兒,到時候就不是你嫌棄邵叔叔瞭,而是洪樹枝不要你嘍。”
比起殺人手段鮮血淋漓的徐鳳年,顯然更親近邵牧的少女羞赧萬分道:“邵叔叔,你也不是好人!洪樹枝跟著你,遲早要變壞,我不放心。”
少女一跺腳,拉著洪樹枝跑出屋子,開始商量怎麼一起私奔一起行走江湖瞭。
邵牧抱拳告辭,誠心誠意道:“前輩,保重!”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笑道:“我不是什麼前輩,年紀比你小。”
邵牧愣瞭愣,說道:“前輩很……風趣。”
在邵牧前腳走出屋子的時候,兩名女子聯袂後腳進入。
正是紫竹仙子黃春鬱和那個管不住嘴的倨傲陸氏女子。
徐鳳年有些自嘲,敢情自己成瞭生意興隆待客頻繁的青樓花魁瞭嗎?
已經改回女子裝束的陸氏女子興師問罪道:“你把張武侯打得筋脈盡斷,武功全廢,讓他生不如死,你就不怕遭到報復嗎?!”
徐鳳年沒搭理這個胸不大更無腦的女人,看著來自精衛劍山的黃春鬱:“有事?”
黃春鬱比起目中無人作威作福的陸氏女子,自然要更有江湖經驗和人情世故,沒有故作江湖兒女的瀟灑作態,而是跟柔弱賢淑女子般施瞭一個萬福,直起纖細腰肢後,柔聲道歉:“阮爺爺已經離開雪蓮城,說要循著某位前輩當年的腳步,再仗劍遊歷走上一遭。阮爺爺托我跟公子說他此生無憾瞭。還說他已經知曉公子的身份,但絕對不會泄露一個字。阮爺爺最後還說,有生之年,一定會為公子也寫一首傳世名篇。”
徐鳳年背靠著窗欄,眼中有瞭幾分善意:“好的。”
黃春鬱眉睫如有秋水流動,娓娓道來:“西蜀十景,我們精衛劍山,山上山外就占瞭將近半數,分別是竹海、老君閣、凌雲石佛和月色寶鼎。如果公子以後路過西蜀道,希望公子能夠來精衛劍山賞景,到時候隻要公子不嫌棄,我可以為公子帶路。”
徐鳳年笑道:“以後有機會去西蜀的話,如果還能有那份隻是賞景的閑情逸致,那我一定會去精衛劍山看看。”
黃春鬱笑容天真爛漫,很難想象是那位名動西蜀江湖的冷美人。徐鳳年隨口說道:“我曾經有次出遠門遊歷,隻去瞭青城山,跟你們蜀北精衛劍山算是失之交臂。冒昧問一句,不知道你們精衛劍山的老祖宗是否還在世,我隻知道老人傢很多年前就閉關悟劍,這麼多年一直沒有音信傳到江湖上。”
涉及宗門隱秘,黃春鬱的臉色有些為難,對於一個頂尖幫派而言,人多人少已經無關緊要,隻看有無一流高手坐鎮,以及有幾個。所以精衛劍山的老祖宗是死瞭還是仍在閉關,天壤有別。如劍宗杜老祖這樣在當年李淳罡入蜀試劍途中,力戰而能不死的武道宗師,在整個西蜀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要說勝過那個年代的李劍神,無異於癡人說夢,打成平手都別奢望。如果如今的中原江湖是群雄並起的景象,那麼遙想當年,李淳罡,他一個人,就是劍道,就是江湖,就是所有的風流。
徐鳳年沒有強人所難,笑道:“如果不在世瞭,就幫我給杜老前輩敬杯酒。如果老前輩健在,也麻煩黃姑娘幫我捎句話去,前輩壯年時撰寫的《堂堂劍氣經》,其中‘挽天河’和‘洗兵甲’兩式,相當有氣勢。”
黃春鬱很有婉約乖巧意味地點瞭點頭。
那個被晾在一邊的陸氏女子,手指著徐鳳年,憤怒道:“你當我是瞎子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皇後嚴東吳?還是徽山軒轅青鋒?要不然是陳漁?”
然後徐鳳年冷聲道:“不是,就給我滾蛋!”
她張牙舞爪,嘴裡嚷著“我咬死你”奔向徐鳳年。黃春鬱趕緊告辭一聲,把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攔腰抱住,帶著她快速離開屋子。
黃春鬱在跨出門檻後,突然轉身笑道:“公子,差點忘瞭跟你說,阮爺爺說他已經想好瞭詩名,就叫‘雪中悍刀行’!”
卯時頭,天色猶暗,徐鳳年就已經動身出城,宋夫人親自送行。兩騎在城門口外離別,城頭燈籠高掛,雪亮如晝,徐鳳年這才發現一向衣飾雅潔素面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換上一身紅底黃花的對襟寬袖大袍,似乎還略施脂粉。她高坐馬背,錦繡裙擺拖曳而下,燈火照耀下,尤為美艷動人。徐鳳年一路行來,已經商量過瞭雪荷樓接下來需要註意的大小事宜,跟墻頭草劉懷璽的虛與委蛇是重中之重,北涼、西蜀雙方諜報都會將此人當作魚餌。徐鳳年腰佩那柄斷為兩截的老式涼刀,背瞭隻不起眼的棉佈行囊,裡面裝有幾件換洗衣衫和一些黃白之物。臨別之際,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寫出過那句“提刀獨立顧八荒,夜透雲霄放光芒”的奇女子,並無半點扭捏神色,笑顏抱拳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別,王爺保重!”
徐鳳年點瞭點頭,叮囑道:“還是那句話,雪荷樓隻是雪荷樓,並不必須親身摻和到廝殺中去,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瞭。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兩條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瞇瞇道:“這樣啊,我還以為男人也都是三條腿的呢。”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斂容正色道:“不要覺得我婆婆媽媽。北涼、西蜀之間相安無事也就罷瞭,隻要陳芝豹把註意力從中原收回來,很快就會是圖窮匕見的局面,到時候別說你們雪荷樓,西蜀、南詔境內所有拂水房據點,一夜之間就會被連根拔起。陳芝豹的行事風格,不用我多說什麼,所以我已經讓褚祿山著手安排你們的退路。你們所有人,都是北涼的無價之寶。”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寧靜:“老牛力盡刀頭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徐鳳年摘下腰間那柄力戰而斷的涼刀,拋給宋夫人:“北涼刀,隻殺外人。”
徐鳳年單騎身影漸行漸遠,宋夫人握住那柄涼刀,緩緩舉起手,遲遲不肯放下。
古樸肅殺的戰刀,纖細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種奪人心魄的鮮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蒙離不知何時出現在城門附近的陰影中,眼神復雜,臉色黯然。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自從十二年前自己主動請求外放到雪蓮城後,兢兢業業幫助宋煌煌做出瞭平地起高樓的壯舉,兩棟高達八層的鴛鴦樓,便是在富饒的西蜀煙柳之地,也是獨樹一幟。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戰後獨自包紮傷口,一次次站在遠處望著那個背影,看得見,抓不住,求不得。蒙離背靠城墻,神色陰晴不定。在這個刀口舔血討生活的漢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銀瓶中的一束妖嬈海棠,他願意老老實實站在遠處遠觀,看著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個人是誰、是什麼身份,蒙離都會揪心。
不知何時,宋夫人佩好涼刀,策馬來到城墻根下。蒙離站在深重陰影中,照理說她不該看清他的異樣神態,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掌在鼻子附近扇瞭扇,促狹道:“蒙離,我怎麼聞到一股醋味?”
蒙離瞬間漲紅瞭臉,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馬,率先牽馬而行。蒙離猶豫瞭一下,快步跟上。宋夫人柔聲道:“蒙離,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醞釀些溫和措辭的時候,蒙離已經苦澀開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腳步,拍瞭拍蒙離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視著這個面貌粗糙心思細膩的漢子。她神采飛揚,那雙秋水長眸流光溢彩,伸手指向中原,豪邁道:“蒙離,堂堂七尺男兒,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態?也許我宋煌煌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但是你可以讓我一輩子都記住有個叫蒙離的男人,如何?涼莽邊境已經狼煙四起,中原腹地很快也要戰鼓喧囂,你這些年間苦讀兵書,是想繼續留在雪蓮城蹉跎光陰,還是出去打拼一番?”
蒙離久久沉默不語,終於說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涼邊軍,而是去兩遼嗎?”
宋夫人將手中馬韁遞給蒙離,大笑道:“這有何不可?今日此時起,拂水房雪荷樓就隻當蒙離已經死瞭。”
蒙離猛然上馬,掉轉馬頭,縱馬奔出十幾步後,再度人馬轉身,握緊拳頭在胸口重重一捶:“宋煌煌,我蒙離喜歡你十二年瞭,也竭盡全力護著你十二年瞭,不後悔,哪怕到現在,仍是很開心。以後如果我出人頭地瞭,一定回雪蓮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瞭兩遼邊關,希望每年清明時分,能給我遙祭幾杯酒。”
宋夫人大聲笑道:“有本事就別死瞭。”
蒙離就此離城,單身匹馬前往兩遼。
此時,宋煌煌和蒙離都沒有想到,在未來離陽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兩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離無形中成為瞭最先動身的那撥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