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十天遍地黃。
祥符二年入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火速傳遍大江南北,據傳西楚薑姒即將登基稱帝,這意味著這位曾經流亡多年的公主,會成為北莽慕容女帝之後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歷史上的首位女皇。
與此相呼應,西楚各位在外領軍的大將要員,除去鎮守江北要隘的許雲霞和負責與南疆吳重軒大軍對峙的裴穗,連同曹長卿和謝西陲在內,幾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員都陸續會聚京城。
相比之下,離陽朝廷下旨敕封吳重軒為征南大將軍,同時擢升橫江將軍宋笠為鎮南將軍,兼任廣陵道副節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廣陵道輔佐廣陵王趙毅統領大軍,就要顯得黯然失色許多。至於與宋笠悄然隨行的兩位暫時頂著工部觀政郎的年輕官員,在風雲變幻的形勢中,就越發不起眼。而在短短兩年內便先後擔任過禮部戶部兩任尚書的元虢,這位時下被笑稱為“救火尚書”的舊張廬得意門生,既沒有像同僚韓林那樣被年輕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擔任封疆大吏,也沒有如太安城官場預料那般如同王雄貴被貶謫到戰火紛飛的廣陵道,沒有就此擔任副節度使,而是以傳旨大臣這麼個不倫不類的過渡身份,與宋笠一行人在見過盧升象後兵分兩路:元虢去見吳重軒,宋笠則領著那兩位工部從七品小官,熟門熟路地前往趙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隨著元虢這位天子使臣的越發鄰近,戰況不利的廣陵西線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照理說吳重軒身為敕封對象,最該興師動眾才對,不說帶著幾位南疆大將一起出城十裡相迎,最不濟也該讓人著手準備為元虢接風洗塵。且不說元虢是否有機會在廟堂東山再起重返中樞,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場多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即將正式涉足離陽官場的吳重軒也怠慢不得,但是到頭來,還是靖安王趙珣帶著青州水師將軍韋棟去迎接的元虢。吳重軒隻是出席瞭在一艘水師樓船上舉辦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鬱兩位嫡系大將沒有露面,身邊隻跟著一個姓江的陌生年輕人。宴會開始之前,元虢面無表情地宣旨,穿著一身不合時宜鐵甲的老將吳重軒,也是面無表情地聽旨接旨,在一大幫脫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員中,吳重軒跪地和起身時滿身甲葉的錚錚作響,尤為刺耳。這使得之後的晚宴,滿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蠟,寡淡至極,毫無喜慶可言。
夜幕中,離著這艘黃龍樓船有些距離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負責巡江的青州戰艦靜止不動。從這邊望去,隻能望見樓船上的張燈結彩和模糊身影,一個身穿便服的年輕人安靜地趴在欄桿上,嘴角冷笑。
年輕男子左首邊依次站著王仙芝二弟子宮半闕、三弟子林鴉和一名身材高挑、頭頂帷帽的女子。右首邊的四人都正值壯年,無一例外都滿身殺伐氣息,赫然是南疆道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可以說除去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將、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銅山,趙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將,此時都已經到齊。
趙鑄沒有抬頭,微笑道:“林姐姐,那個傢夥就是你們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師林鴉臉色復雜,點瞭點頭。
趙鑄揉瞭揉下巴:“我就納悶瞭,這傢夥怎麼就能幫著吳重軒跟太安城搭上線的,這個媒人,可不是隨便一個普通人就能當的。”
林鴉欲言又止。
趙鑄轉頭看著登榜過胭脂評的女子武道宗師,嬉皮笑臉道:“林姐姐你放心,吳重軒就算沒有江斧丁牽線搭橋,一樣會跟太安城眉來眼去,早晚的區別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較勁。哈哈,真說起來,這次咱們吳老將軍確實高興不起來,說好的封侯拜將,征南大將軍是當上瞭,但卻沒有封侯,就更別提封為祥符年間的第一位王朝異姓王瞭,這跟在咱們南疆當頭號大將有啥兩樣?十萬南疆北部精銳大軍,就折騰來個四征之一的將軍,虧出血瞭。皇帝陛下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闊綽。”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聲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給吳重軒封侯,之所以失信於人,無非是因為廣陵道戰事不順。如果現在就開始大封武將,等到塵埃落定,又該封賞什麼?相信那位從京城來的元大人事後與吳重軒私下會晤,會把話挑明。”
趙鑄嗯瞭一聲:“不當傢不知柴米油鹽貴,道理是這個道理。興許換成是我坐龍椅,也會如此行事,先把你吳重軒拐騙上賊船再說其他。”
張定遠輕聲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鬱乘小船過來瞭。”
趙鑄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著趕路,沒在咱們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瞭。”
相貌俊美的顧鷹陰惻惻道:“還敢來面見世子殿下,當我們真不敢殺這兩條白眼狼嗎?”
趙鑄搖頭道:“還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何況咱們若真殺瞭人,也不過是讓西蜀那位坐收漁翁之利。親者痛仇者快的買賣,我不樂意做。”
一葉小舟沒有太過靠近這艘高手雲集的戰艦,停下後,唐河和李春鬱兩人深深作瞭一揖,小舟便掉頭離去。
南疆猛將梁越重重冷哼一聲,五指握斷船欄。
趙鑄淡然道:“女大出閣,鳥大出窩,隨他們去吧。”
氣氛凝重,隻聞江水聲。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趙鑄突然轉頭問道:“張姑娘,那元虢是你父親的門生,你若是想要見上一面,我可以幫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趙鑄下意識伸手摸著腰間的破舊錢袋,笑著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殺不盡負心狗啊。”
隨後一言不發的趙鑄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南疆雖然有自己極其出色的諜報系統,但是這麼多年來始終不曾把手腳伸到北涼那邊,而北涼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北涼三十萬鐵騎和南疆擁有二十萬勁軍,不僅僅是徐驍和趙炳兩大權柄藩王的相互忌憚,更多是一種英雄間的惺惺相惜。那種感覺,就像是看遍天下豪傑,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瞭趙鑄這一輩,他這個燕剌王世子與新涼王徐鳳年,又豈是尋常交情?
之前讓龍宮林紅猿摻和到那襲徽山紫衣的渾水裡去,何嘗沒有告訴徐鳳年大不瞭你就幹脆放棄北涼的含義,終歸還有南疆這條退路為你留著。
趙鑄到手的諜報,最遠都是從淮南道那邊獲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韓林分別擔任節度使和經略使,似乎刻意攔截瞭所有北涼軍情傳遞的渠道,大小驛路都已嚴密封鎖,離陽朝廷邸報也對北涼局勢隻字不提,所以趙鑄隻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領東線精騎大掠薊北,然後奔赴河州,直指北涼幽州東面的賀蘭山地。好像流州和涼州兩處戰事都不利於北涼,在身邊張定遠、顧鷹、葉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涼勝算極小,除非是三線皆勝,否則無論是喪失流州龍象軍這支機動騎軍,導致涼州西門洞開,還是被楊元贊大軍攻破葫蘆口霞光城,與王遂騎軍在幽州境內會合,困守涼州一州之地的北涼邊軍都隻能死:戰死或者等死。至於涼州中線輸瞭,更是一切休提。
趙鑄呢喃道:“輸瞭也好,到時候你我兄弟二人,並肩作戰。”
趙鑄站直身體,伸出一隻手掌,緊緊握拳。
不同於廣陵西線那艘宴客樓船的生硬氣氛,在廣陵王府邸內,趙毅、趙驃父子親自為昔年的心腹下屬宋笠大擺宴席。一直閉門謝客的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也破天荒出現,當宋笠說起王大人幼子王遠燃躋身京城禮部擔任儀制清吏司郎中,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賀一番後,原本難掩鬱鬱寡歡的王雄貴頓時笑逐顏開。酒宴之上,暫時在工部觀政的兩位年輕官員,在宋笠親自為其中一位姓陸的年輕人擋酒後,二人就被眾人心有靈犀地忽略不計。那個賊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張竹坡,跟衣錦還鄉的宋笠在以往並不對付,一個是廣陵道春雪樓首席謀士,一個是被趙毅視為福將的風流俊彥,不過在今晚,張竹坡尋遍理由向副節度使大人自罰瞭七八杯酒,喝得那兩撇鼠須都黏糊糊的,世子趙驃對此眼神陰沉,趙毅始終一臉笑瞇瞇。
酒宴落幕後的當晚,兩位打著視察廣陵江河渠旗號的工部官員,在王府別院相聚飲酒,其中陸姓男子竟然是個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孫姓青年此時此刻哪裡有半點醺態,懶洋洋斜靠在一張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的太師椅上,幫對面目盲的年輕人倒瞭一杯酒,笑道:“宋笠沒安好心,故意為你擋酒,明擺著是給趙毅提個醒,告訴廣陵王府,你這個工部小官吏,其實比我孫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陸詡正襟危坐,遠不如孫寅這個名動京華的狂士那麼有氣勢,輕聲道:“鎮南將軍畢竟是春雪樓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這個舉措並不過分,何況沒有宋笠以禮相待在前,張竹坡想要順順當當找到孫大人談事,不容易。”
孫寅放聲笑道:“他趙毅這般淒涼光景瞭,除瞭破罐子破摔還能做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那張竹坡良禽擇木而棲,好歹還能給世子趙驃攢下點香火情,如此一來,朝廷裡有宋笠有盧升象這兩位武將,又有張竹坡擔任文臣,趙炳以後才能穩穩當當做個享樂王爺,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瞭,武將權勢式微,沒有張竹坡在官場上護著,廣陵道隨便來個刺史就能輕松玩死趙驃。”
陸詡微笑道:“大勢是如此,但是史書上帝王將相意氣用事導致的慘烈禍事還少嗎?”
孫寅撇瞭撇嘴,面帶不屑。
陸詡嘆瞭口氣:“趙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幾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終歸當得起我們這些乘勢而起的後輩,去敬重幾分。”
孫寅皺瞭皺眉頭,但仍是逐漸收斂瞭幾分狂態,打趣道:“陸大人,你也沒年長我幾歲,倒是老氣橫秋。”
陸詡默不作聲。
孫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陛下的,竟然能夠下定決心把兵部盧白頡攆來廣陵道當節度使,為此你可是徹底惹惱瞭整個江南道士子集團。要知道庾劍康那幾個老不死的,可都希冀著棠溪劍仙能夠暫時遠離是非,寧肯像許拱那樣被朝廷雪藏在兩遼,在仕途上耽擱個兩三年,也好過現在來做出頭鳥。所以很多人都說你在太安城攀附上瞭北地的遼東彭傢,這才要給江南道四閥下瞭這個絆子……”
陸詡抬起頭,雙眼緊閉,“看著”孫寅。
孫寅訕訕而笑,顯然也有些難為情,在陸詡這個聰明人面前耍心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孫寅有失厚道,陸詡卻開門見山道:“齊陽龍和坦坦翁不願盧白頡來廣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華,另一方面則無法訴之於口,盧氏畢竟跟北涼徐傢是姻親,若是以史為鑒,所謂的天下歸心,歸根結底,不過是士子歸心,人心所向,也無非是獲得讀書人的認可。青州陸氏舉族進入北涼,已經是個前車之鑒,之後相繼又有士子赴涼和武當佛道辯論的盛況,在這個時候,於情於理,盧白頡都不該來與江南道毗鄰的廣陵道。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一旦有瞭遠慮,多半更有近憂。孫大人問我是如何說服陛下的,很簡單,就一句話而已,當下事當下瞭,近憂不用憂,遠慮便不用遠。”
孫寅一陣齜牙咧嘴:“這話,有些霸道瞭。”
陸詡仰頭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當然,離京前與君王一宿促膝長談,為瞭這一句話,又說瞭千百句。”
陸詡放下酒杯:“相較沙場爭鋒,人人赴死。我陸詡不過搬弄唇舌而已,百無一用。”
孫寅搖頭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張竹坡,宋笠,趙毅、趙驃父子,盧白頡,元虢,你的舊主趙珣,吳重軒,盧升象,加上整個廣陵道……這麼大一張棋盤,你我兩個小小工部員外郎,卻能在這裡縱橫捭闔,豈能說無用?”
陸詡低頭“望著”桌面,一如當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擺著一張棋盤。
陸詡自言自語道:“下棋有輸贏,賭棋有盈虧。可是為帝王為天下謀的這種指點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在離陽尋常人眼中,如今北涼就是一座死地,生靈塗炭是早晚的事,所以當一輛馬車由河州駛向幽州,而不是從北涼往境外逃難時,便有些顯得逆流而上。
馬夫是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獨臂男子,僅剩一隻手握著馬韁,盡量把馬車操控得穩穩當當,所幸相比簡陋車廂,拉車的那匹馬頗為高大神異,並不需要中年馬夫如何費心駕馭。
一位老人微微彎腰掀起遮擋風沙的粗佈車簾,視線越過獨臂男人的肩頭向前望去,沉默無言,久久沒有放下簾子。
馬夫轉頭小聲道:“爹,如果我沒有記錯,還有十幾裡路就能看到幽河兩州的界碑。”
老人點瞭點頭,神情有些恍惚。
馬夫皺眉道:“就算北涼向來不認朝廷的旨意,可爹畢竟是名義上的北涼道副經略使,那徐鳳年還敢暴起殺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去討好北涼,若是傳到京城那邊……”
老人幹脆離開車廂,坐在兒子身後,擺手打斷這位臨時馬夫的話語,笑道:“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楊傢的根基從來都不在廟堂中樞。自從廣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從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員外郎,有誰給過爹好臉色?別的不說,爹一手培植起來的數萬薊州老卒,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你到薊州擔任副將,也不過是讓你帶來三千兵馬,這還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下,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別想帶回薊州。”
馬夫正是當年與西楚餘孽作戰中失去一臂的楊虎臣,如今和那個傢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後韓芳同為薊州副將,楊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為邊境重地的薊州擁兵自重,也是離陽趙室監視漢王趙雄的棋子。而老人當然就是朝廷新封北涼道副經略使的楊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之一,這一年多在京城可謂過足瞭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慘淡日子,提心吊膽不說,還要被官場同僚看笑話,時不時被拉出去喝酒。他們嘴上說是幫著老將軍喝酒解愁,其實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變著法子在老人傷口上撒鹽。說到察言觀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幾乎個個都是大宗師。如果不是楊虎臣被兵部任命為薊州副將,意味著皇帝陛下對楊傢還沒有徹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這次出京送行的人員,就不是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光景,而是一隻都省瞭。這次老人途經京畿西和薊河幾州,雖說老人本身沒有要跟人拉攏感情的念頭,但是沿途根本無人問津的境況,還是讓楊虎臣這個做兒子的倍感心寒。想當年楊傢從薊州出兵廣陵,那是何等盛況?那時候,不是郡守這個位階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別想在楊傢私宴上占個席位。
大概是察覺到楊虎臣的憤懣,老人拍瞭拍兒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態炎涼,自從爹當上大將軍,咱們楊傢這些年在薊州作威作福慣瞭,也不是啥好鳥,楊傢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瞭,如今遭瞭報應,很正常。”
楊慎杏環顧四周,河州的景象與薊州其實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邊境,入秋以後,草黃如土,比不得江南那邊猶有半城綠的旖旎景致。老人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瞭一口氣,感慨道:“反過來看,報應來得早,也是好事,太晚瞭,說不定朝廷連讓你當薊州副將將功補過的機會都不會給,何況爹比起已經戰死沙場的閻震春那老兒,總歸要幸運許多吧?你別看如今趙隗身為僅次於盧升象的南征二把手,這老傢夥當下也是熱鍋上的螞蟻,爹敢跟你打賭,若是他吃瞭敗仗,別說跟爹比,說不定連閻震春都比不上,因為朝廷對咱們這撥春秋老將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閻震春身上用完瞭。所以說爹這次出京,心情沒外人想象的那麼糟糕,說實話,離開瞭那座讓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瞭很多,一路行來也想通瞭很多事。”
楊虎臣如釋重負,不管如何,隻要爹心中沒有太多鬱結,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帶著楊傢東山再起。
楊慎杏笑瞭笑:“這次爹私下讓人密信捎往清涼山,懇請北涼派遣使節在幽州邊境接我,隻要見不著面,我楊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涼,就在邊境上一直等著。我楊慎杏好歹是做過大將軍的人物,現在擺出這種低三下四的可憐姿態,當然算不得豪傑行徑,不過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楊慎杏暴斃北涼的噩耗傳出,或是在某個場合被徐鳳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讓他們遂願。面子是虛的,裡子才是實打實的,楊傢正值風雨飄搖,爹是楊傢在朝廷臺面上的面子,沒瞭就沒瞭,隻要虎臣你在薊州重新站穩腳跟,五年十年後,面子自己就會跑回楊傢口袋裡,到時候就算你不想要,說不定別人都願意跪著求著你收下。”
楊虎臣低下頭,眼睛有些紅。身後那個從來不服老的爹,那個自他記事起就一直頂天立地的楊大將軍,竟然會讓他楊虎臣覺得真的老瞭。
楊慎杏嘆瞭口氣:“現在怕就怕年輕的北涼王會因為朝廷而遷怒楊傢,會因為爹當這個副節度使而對你心生不滿,畢竟薊州距離北涼,不算太遠。以前徐驍念著舊情,極少對北涼以外指手畫腳,現在徐鳳年當傢做主,細觀這幾年北涼在徐鳳年手上折騰出來的動靜,顯而易見,北涼銳氣極重,不再刻意隱藏鋒芒。歸根結底,北涼跟朝廷,就隻差沒有到撕破臉皮的那一步。這趟爹入涼,是風險,也是機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薊州副將,爹在北涼自有打算。從今往後,你謹記幾點:首先,你不要應酬任何薊州舊部地方將領;其次,跟韓芳把握好親疏遠近的度;最後,多接近新任經略使韓林,要扮演不惜為其充當馬前卒的身份,以後楊傢能夠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韓林至關重要。韓林不同於一般的張廬門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趙右齡、殷茂春許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貴,但是在當今天子心目中,韓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個。原因很簡單,趙、殷、王三人,都是在先帝手上提拔起來的一等公卿,幾乎到瞭封無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韓林兩人屬於陛下登基後才得以重用的人物,隻可惜元虢表現不佳,已經被徹底放棄,如此一來,天子就會把所有期望都傾斜到韓林一人身上,這對韓林來說才是最大的優勢。韓林看似是當年張廬裡最沒有棱角的那個,但恰恰是這種不等同於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場上最大的依仗,時間越久,後勁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為何,楊虎臣越聽下去,心情越沉重。
楊慎杏輕笑道:“是不是聽著像是在跟你交代遺言?虎臣你想岔瞭,爹剛才已經說瞭,這趟去北涼,爹沒有抱著半點必死之心,更不會為瞭朝廷顏面而強出頭。”
楊虎臣有些尷尬。
楊慎杏語重心長道:“自大秦朝的遊士轉變成根深蒂固的門閥以來,手裡提刀的我輩武人,史書上的筆墨,從來都不怎麼光彩。那些個留下名字的大人物,總離不開‘藩鎮割據’四個字,手中握筆的世傢豪門卻往往跟數世幾公掛鉤,傳承一百年也稱不上門閥,動輒兩三百年甚至歷史更悠久。反觀我們,有幾個活到‘百歲高齡’的藩鎮勢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風光,那都是祖墳冒青煙的奇跡瞭。現在你別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將勢力,人人自危,相比閻震春、趙隗這些老傢夥,爹看得更長遠些,將來離陽未必出現不瞭一個屬於武將的百年姓氏,要做到這一點,一味愚忠的韓傢是前車之鑒,而北涼徐傢,卻是……”
說到這裡,楊慎杏突然閉嘴不言,到最後隻有一聲長嘆:“徐驍,不是梟雄啊!”
楊虎臣有些疑惑。
世人公認桀驁不馴的大將軍徐驍,如果不是梟雄,難道還能是個英雄不成?
楊慎杏笑問道:“虎臣,你猜北涼會讓誰來幽州邊境當惡人?”
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的楊虎臣輕聲道:“照理說是該由幽州刺史胡魁或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迎來送往,隻不過如今大戰正酣,這兩位未必能夠脫身,不過即便北涼有心讓爹難堪,我想最不濟也會讓一個幽州郡守出面。至於名義上與爹品秩大致相當的李功德、宋洞明兩人,可能性很小,畢竟一個要坐鎮清涼山,一個負責新城建造,我也不奢望徐鳳年會如此興師動眾。再者如果真是李宋兩人中的一個趕到幽州,我倒要懷疑徐鳳年是不是居心叵測,到時候不管爹答應不答應,我都會親自一路護送爹到涼州。”
十幾裡路程,一晃而過。
當楊虎臣看到那塊路邊界碑的同時,也看到有四五騎在驛路旁靜候。
其中,有一騎顯得格外紮眼,除瞭他年輕之外,還有一種讓楊虎臣感到古怪的感覺,就像自己年少時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武道宗師,如見高山。就像去年在太安城皇宮內第一次面見皇帝,如臨深淵。
楊虎臣甚至忘瞭轉頭,顫聲道:“爹,好像他親自來瞭。”
楊慎杏鄰近邊境後就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聽到楊虎臣的顫抖嗓音後,有些納悶,難道是胡魁、皇甫枰到瞭,或者幹脆是李功德、宋洞明大駕光臨?否則以自己兒子的心性,絕對不至於如此慌張。
當心情沉重的楊慎杏掀起簾子時,正午時分,一時間感到頭頂陽光有些刺眼,老人瞇著眼望去,當他看清楚那一騎時,不由得愣在當場。
突然,這位哪怕深入北涼虎穴也沒有喪失鬥志的老人,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確實是老瞭。
不等楊慎杏下車,那一騎率先疾馳而至,瞥瞭一眼充當馬夫的離陽猛將楊虎臣,然後對楊慎杏笑道:“楊大人有個好兒子。”
楊虎臣聽到年輕人的這份評語,一時間有些無語。
沒有被稱呼楊大將軍的老人哈哈大笑,毫不生氣,朗聲道:“這一點,楊慎杏遠不如大將軍!”
能夠被當過正兒八經大將軍的楊慎杏畢恭畢敬喊一聲“大將軍”,離陽王朝,唯有徐驍。
徐鳳年翻身下馬,楊慎杏就坡下驢也下瞭馬車,二人並肩而行。徐鳳年順便幫這位新任副節度使介紹瞭那撥人,原來是以銅山郡郡守領銜的本地官吏,純屬拉壯丁給拉出來見世面的。畢竟徐鳳年可以不把楊慎杏當回事,可對於銅山郡官員來說,這位薊州土皇帝的偌大名頭,稱得上如雷貫耳,尤其是楊慎杏麾下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有心跟燕文鸞的幽州軍較勁也不是一年兩年瞭。今日能夠見上楊老將軍一面,怎麼都是一筆茶餘飯後的上等談資。
當下徐鳳年問著老人一路西行是否順暢的客套話,楊慎杏也笑言和煦,一一作答,氣氛融洽得讓銅山郡官員都滿頭霧水。事實上身為當事人的楊慎杏,看似與年輕藩王一副相見恨晚的架勢,其實捏瞭一把冷汗。北涼連聖旨都曾拒收,時值北涼兵荒馬亂,眾人腳下這荒郊野嶺的,撂下一兩具屍體算什麼大事?回頭扣上一個賊寇行兇的名頭,朝廷真願意刨根問底?徐鳳年越是熱絡,楊慎杏難免就越是忐忑,正如楊虎臣先前揣測,以楊傢龍困淺灘的艱難處境,來個幽州刺史接駕就算頂天的規格瞭,楊慎杏還沒有自負到以為擁有讓北涼王離開前線親自迎接的分量。
好在徐鳳年沒有繼續賣關子,先讓銅山郡大小官吏返回官邸,然後在驛路旁一座小茶攤歇腳,喊醒那個打瞌睡的婦人,笑著要瞭三碗茶水,落座後便跟楊慎杏開門見山說道:“我這趟來幽州,接人是順手為之,喝完茶,很快就要動身去幽州東北的賀蘭山地,王遂和他那幾萬北莽精騎暫時還在幽州大門口觀望,我若是去晚瞭,恐怕就見不著這位大名鼎鼎的東越駙馬爺。”
楊慎杏面不改色嗯瞭一聲,心底則是飛快盤算。他這次頂著北涼道副節度使的繡花頭銜黯然離京,也給人當成瞭涼水澆透的冷灶,途中沒有任何書信往來,加上一路行來又不曾與人接觸,對於天下形勢完全是睜眼瞎,隻知道出京前的那點消息——虎頭城失陷,董卓大軍得以鋪開陣線,導致涼州關外第一道防線岌岌可危——以至於楊慎杏都以為等到自己鄰近幽州,就會看到大批難民匆忙逃離北涼的畫面。但是徐鳳年輕描淡寫一句要去賀蘭山地與王遂騎軍對峙,讓楊慎杏大吃一驚,難道是北涼已經準備放棄整個涼州關外戰場?在半年前,兩淮這邊還有大量北涼相關的戰報頻繁傳遞給京城,北涼對此也沒有刻意封鎖,隻是自祥符二年開春以來,趙勾諜子和兩淮官場就很難獲取第一手的北涼軍情瞭,楊慎杏聽說頂風作案的幾個趙勾據點都被連根拔起,一些披著江湖人外皮的諜子在跟隨軒轅青鋒共同赴涼後,好像很快也被拂水房拘禁起來,為此朝廷兵部刑部大為惱火。
徐鳳年從婦人手中接過茶碗的時候,楊虎臣實在忍不住翻瞭個白眼。婦人給他們父子送茶水那都是直接把碗敲在桌面上,唯獨給年輕藩王她是雙手捧著走到桌邊,粗壯腰肢也給她愣是扭得跟條大水蛇似的,也不急著把茶碗擱在桌上,等到徐鳳年伸手去接碗的時候,自然少不瞭一陣蜻蜓點水的揩油。婦人占瞭便宜也不見好就收,嬉笑著調戲瞭一句“俊後生,娶媳婦瞭沒,沒娶的話,咱們村有個水靈閨女,嬸嬸給你當媒人”,把楊虎臣給震撼得一塌糊塗,這北涼娘們兒都這麼彪烈?而更奇怪的是,徐鳳年非但沒有大動肝火,還笑瞇瞇調侃瞭幾句,半點不比市井潑皮無賴的臉皮子薄,倒是把婦人給說得破天荒羞臊起來。楊虎臣心底頓時有些不喜,作為久經沙場的一流武將,楊虎臣對這個新涼王的印象本就不佳,如今親眼見著徐鳳年的輕佻言行,更是讓楊虎臣眉頭緊皺,但是不知為何,楊虎臣眼角餘光瞧見爹一臉笑意,不似作偽,頗像是花叢老手瞧見瞭後起之秀,楊虎臣不由有些發蒙。
徐鳳年喝瞭口茶水,接下來的話語把楊虎臣嚇得差點摔碗:“中線董卓大軍對懷陽關久攻不下,已經退軍。流州戰況最為慘烈,三萬龍象軍十不存一,柳珪率殘部逃往龍腰州,至於幽州葫蘆口外,楊元贊死瞭,種檀和洪敬巖不知所終。”
楊慎杏低頭喝水,看不清表情,但是茶碗中水面的漣漪不斷。
楊虎臣下意識脫口而出:“這不可能!”
楊慎杏猛然抬頭,怒容道:“虎臣,不得放肆!”
楊慎杏放下茶碗,轉頭對徐鳳年歉然道:“王爺,虎臣無禮至極,還望恕罪。”
徐鳳年玩味道:“恕什麼罪,我徐鳳年又不是離陽皇帝,如何能對一個薊州副將治罪。”
楊慎杏額頭滲出汗水。
楊虎臣單手握拳,死死抵在桌下的膝蓋上,也顧不得被老人責罵,盯著徐鳳年的眼睛,問道:“北涼果真大敗北莽百萬鐵騎?!”
徐鳳年答非所問,緩緩道:“我北涼死瞭很多人。”
楊慎杏厲色道:“楊虎臣!你給我閉嘴!”
在面見陛下後得瞭一個“忠孝兩全”奇佳評語的楊虎臣,此時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對老人的責問置若罔聞,瞪大眼睛,好像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跟年輕藩王較勁到底。
徐鳳年微笑道:“你楊虎臣也好,你爹也罷,值得我誆騙?”
一根筋的楊虎臣追問道:“敢問王爺你們北涼是如何同時打贏三場仗的?”
不等徐鳳年發話,楊慎杏就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兒子頭上:“兔崽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堂堂一個官至薊州副將的男人被自己爹打得頭發凌亂,仍是誓不罷休,繼續咬牙問道:“王爺,北涼真的打贏北莽蠻子瞭?!”
徐鳳年點頭道:“打贏瞭。”
楊慎杏差點就要一腳把這個王八蛋踹飛,徐鳳年對老人擺瞭擺手:“楊大人,算瞭。”
楊慎杏重重跺腳,痛心疾首道:“王爺,非是我自誇,虎臣如果不是這種該死的犟脾氣,以他的帶兵本事,早就能夠去太安城撈個四平之一的實權將軍瞭,我是真不放心他去跟那幫太安城的官油子打交道啊!王爺你瞅瞅,他這臭脾氣一上來,連在王爺你面前也敢不知輕重,這要是去瞭京城,那還得瞭!別說丟官,掉腦袋都有可能!”
徐鳳年笑道:“楊將軍是隻適合在地方上領兵治軍,若是在天子腳下當官,肯定比不上那些早就成精的人物,估計楊將軍哪怕當瞭四平之一的將軍,也不痛快。”
楊慎杏感慨道:“是啊,所以這次虎臣主動請纓要回薊州,我也沒攔著,反正攔也攔不住。”
楊虎臣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贏瞭?真的贏瞭?”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楊將軍不希望北涼打贏?就不怕你爹千裡迢迢到瞭北涼,結果驛路上都是肆意往來的北莽鐵騎?”
好不容易還魂的楊虎臣下意識伸手摸瞭摸那隻空落落的袖管:“丟瞭一條胳膊,我楊虎臣從來不覺得算什麼,隻是終歸有些遺憾,是被咱們離陽自己人砍在戰場上,而不是在塞外,丟在北莽蠻子的刀下。”
楊虎臣咧嘴笑瞭笑,突然站起身,把老人驚嚇得一哆嗦。楊慎杏生怕這傢夥又要頂撞徐鳳年,抬手按在兒子肩膀上:“坐下說話!”
楊虎臣搖瞭搖頭,伸手舉起茶碗,對徐鳳年正色沉聲道:“王爺,沒有酒,就讓楊虎臣鬥膽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涼將士一碗!我楊虎臣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北涼做到瞭,不管以後離陽和北涼是怎麼個狗屁倒灶的光景,我楊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後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涼莽沙場上,我就帶兵去你戰死的沙場上敬你!以後你徐鳳年要是死在離陽朝廷手上,那我就單獨去刑場上敬你那碗酒!”
楊慎杏閉上眼睛,虎臣這孩子,真是一心求死啊,這種大逆不道的晦氣話是能說出口的?
但是出人意料,徐鳳年也舉起茶碗站起身,笑道:“這一碗以茶代酒,我得喝。還有,以後你楊虎臣要是有機會來北涼,不管我死沒死,都記得捎上一壇好酒,一碗怎麼夠?”
茶碗碰茶碗,徐鳳年和楊虎臣各自一飲而盡。
遠處,聽不真切對話的婦人回頭瞥瞭一眼三位客人,一邊收拾著雜物,一邊沒好氣地嘟囔道:“這幫大老爺們兒也真是夠可以的,喝個幾文錢的茶水還喝出豪情壯志來瞭?窮講究!”
喝過瞭茶水,昔年的薊州頭一號猛將楊虎臣便告辭反身,心有餘悸的楊慎杏笑罵道:“趕緊滾蛋!”
徐鳳年和楊慎杏重新坐回凳子,婦人趕忙拎著茶壺又給兩人見縫插針地倒瞭一碗茶,徐鳳年笑道:“老板娘,別隻添茶水不加茶葉啊,這可就不厚道瞭啊。先前一碗茶水兩文錢,現在這兩碗隻能算一碗一文錢。”
婦人兩根手指在徐鳳年手臂上輕輕擰瞭一下,氣笑道:“好好好,一文錢就一文錢,就當嬸嬸給你占瞭便宜。不是嬸嬸說你,你說你生得倒是俊俏,聽口音也是咱們北涼人,怎的一點都不爽利?別看嬸嬸覺著你看著順眼,可真要挑男人一起過日子啊,我還是會選我傢那個糙漢子。”
徐鳳年壞笑道:“是是是,身強體壯力氣大嘛。”
婦人紅著臉瞪眼道:“小樣兒!嘴花花,一看就是個讀書人!還是那種考不到功名的半吊子!”
最後婦人猶豫瞭一下,不死心地問道:“真不要嬸嬸當媒人?”
徐鳳年哈哈大笑,搖頭道:“已經有媳婦啦。”
此時此景,楊慎杏有些唏噓:北涼,是跟離陽不太一樣。
徐鳳年收斂瞭笑意,輕聲道:“窮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時,不認命。”
楊慎杏點頭道:“天下精兵出遼東和兩隴,古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徐鳳年問道:“楊大人,現在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當個無所事事的副節度使,就當在清涼山安度晚年。”
不等徐鳳年說出第二條路,楊慎杏雲淡風輕道:“王爺,我就選這條路吧。老瞭,經不起折騰瞭,況且虎臣即便離開瞭京城,畢竟還身在薊州。”
徐鳳年笑瞭笑:“行,咱們北涼不大,風景自然也比不上中原,不過好歹武當山上能夠避暑,塞外江南的陵州也是適宜過冬的好地方,什麼時候在清涼山待悶瞭,就隨便到處逛逛。”
楊慎杏欲言又止。
老人不敢相信徐鳳年會如此大度。
能夠容忍楊虎臣的冒犯,甚至能夠讓他楊慎杏在北涼享福。
“換成別人來北涼道當這個副節度使,就別想進入幽州瞭。”徐鳳年望向遠方,輕聲道:“楊虎臣有個讓他心甘情願當馬夫的爹,我徐鳳年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當然也有。我爹徐驍這輩子有本舊賬,欠他的,有些討回來瞭,有些沒能討回來。也有他欠人的,有些還上瞭,也有些他註定還不上。”
徐鳳年看瞭一眼明顯已經忘記某段往事的老人,微笑道:“當年有個離陽校尉在接連輸給東越王遂後,哪怕還攢下些銀子,也沒人樂意賣給他幾百人兵馬瞭,當時就隻有一個叫楊慎杏的武將,雖說也同樣沒舍得給自己的人馬,但卻是唯一沒有說風涼話的,一次在去往兵部衙門的路上,甚至還主動聊瞭幾句。很多年後,那個已經不再是小校尉的老人,對他的兒子說,做人要記仇,但也要念人的好。其中就提到有個叫楊慎杏的武將,帶兵打仗,不行,做人,還湊合。”
楊慎杏感傷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陳年舊事啊,我都忘瞭,沒想到大將軍還記得,還跟王爺你說瞭。”
然後老人摸著雪白胡須,嘿嘿道:“能夠讓大將軍親口說出‘還湊合’三個字,我楊慎杏也該知足瞭。當然,做將軍的,被說成打仗不行,即便是大將軍說的,我楊慎杏還是有些不服氣。”
徐鳳年對此不置可否,笑著說道:“稍後會有人護送楊大人前往涼州,我就不送瞭。”
楊慎杏點頭道:“理當如此,萬萬不敢耽擱王爺的行程。”
徐鳳年結過賬,驛路上很快就有數十騎馳騁而來,其中有一匹高頭大馬無人騎乘。楊慎杏翻身上馬,對徐鳳年抱拳道:“王爺,告辭!”
徐鳳年嗯瞭一聲:“回頭涼州再聚。”
被數十鐵騎給震懾到的茶攤婦人張大嘴巴,小心翼翼豎起耳朵的她聽到“王爺”這個稱呼,等到騎軍遠去後,湊到徐鳳年身邊,好奇道:“後生,你名字倒是古怪,姓王名爺,取名取得這麼大,你爹娘真是心大。不過看模樣,你爹是咱們北涼的將軍吧?要不然,這茶水錢,你拿回去?”
其實是要去陵州而不是賀蘭山地的徐鳳年搖瞭搖頭,笑臉道:“如果再過兩年,老板娘你還能在這裡安安生生賣茶水,而我湊巧又來喝茶的話,給我打個折,咋樣?”
婦人笑道:“行啊,幾文錢而已,大不瞭就給我傢漢子罵一句敗傢娘們兒。唉,可惜到時候,嬸嬸可不敢再摸你瞭。”
徐鳳年無奈道:“還是你心大。”
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樹蔭,灑落在小桌長凳茶碗上,安靜而祥和。
在馬背上的楊慎杏回頭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為何,身在北涼的老人心底沒來由浮起一個念頭:百無一用,是中原。
徐鳳年牽著一匹幽騎軍戰馬,沿著驛路邊緣緩緩而行。就像楊慎杏言談之中多有保留,徐鳳年當然也不會跟楊慎杏掏心窩子,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兵壓境的賀蘭山地,而是支撐起大半北涼賦稅的陵州,更為隱蔽的內幕則是徐鳳年先前已經見過瞭王遂。徐鳳年當時隻帶著八百白馬義從,王遂領著北莽冬捺缽王京崇和數百嫡系私軍,各自脫離大軍,悄然會晤。
徐鳳年沒有急於策馬趕往陵州,陷入沉思。哪怕跟那位北莽東線主帥見過瞭面,他也沒弄清楚王遂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明明是王遂主動要求這場秘密會晤,但是真碰瞭頭,王遂卻沒說半點正經事情,一番言談,除瞭聊瞭些春秋故人舊事,倒像個關系不遠不近的長輩見著瞭還算有些出息的世侄,隻不過含蓄贊揚晚輩的同時,老頭子可沒忘記自我吹噓他當年的風采,這讓徐鳳年很是無奈,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涼山養老的徐驍。其間王遂譏諷離陽的格局屬於一蟹不如一蟹,無論朝廷官員才幹還是文人學識都是一輩一輩遞減,更罵離陽兩個皇帝都是孬種,打不過野狼就隻能打傢犬,不敢跟北莽死磕,就隻好收拾西楚餘孽。徐鳳年雖然沒有附和,但聽著確實挺解氣的。到最後,王遂倚老賣老地拍瞭拍徐鳳年的肩膀,再無言語,就那麼瀟灑揚長而去。從頭到尾,王遂就隻有一句話切中時局要害,既然他王遂這趟西行遊獵都沒能夠撈到好處,那麼東線那邊一時半會也就沒誰樂意跟北涼過不去瞭。徐鳳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不是北莽東線死心瞭,因為北莽東線與顧劍棠對峙的駐軍,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勢力,本來就對北涼沒有念想,傾向於在兩遼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那麼王遂在幽州東大門的受阻,極有可能在北莽兩京廟堂上給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擊。
正是這句話,打消瞭徐鳳年嘗試殺人的念頭,陪著老人隻談風月,最終沒有出手。因此這次賀蘭山之行,談不上有何驚喜,但同時也不算失望。對於目前在涼莽大戰中傷筋動骨的北涼,沒有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所以楊慎杏來到北涼擔任副節度使,隻要不是抱著必死之心來幫朝廷往北涼摻沙子,那麼徐鳳年不介意送給楊慎杏一份安穩,甚至可以主動幫這位老人積攢一些功績,讓楊慎杏不至於太難做人。北涼和徐鳳年對楊慎杏是如此,對兩淮經略使韓林也是如此。
這般處處隱忍行事,當然算不得酣暢淋漓,更稱不上任俠意氣。
徐鳳年終於翻身上馬,鞭馬前行之前,東望瞭一眼。
茶攤婦人百無聊賴坐在長凳上,抬頭看著那個有些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一人一騎的背影在驛路上愈行愈遠,想著方才這位俊哥兒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情景,笑瞭笑,心想這後生出身肯定不差,卻連幾文錢也計較,倒是個會過日子的。
陵州州城,滿城喜慶。這種喜慶由上而下,春風化雨一般,市井百姓不知道為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熱鬧瞭起來,自然而然猜測是不是涼州關外和幽州葫蘆口打瞭大勝仗,隻不過始終沒有確切消息流傳開來,誰也吃不準,但這段時日經常能夠見到達官顯貴尤其是將種門庭的大人物酩酊大醉,稀奇的是不同於以往同輩間將種子弟的偎紅依綠、把酒言歡,這次多是隔著輩分的一傢人或者幾傢人一起歡慶。一些個往常針尖對麥芒的當地豪門傢族,如今在酒樓狹路碰上瞭,竟也沒瞭劍拔弩張的氛圍,一笑而過。
暮色中,數騎恰好踩著門禁的點入城,直奔陵州別駕宋巖的那座府邸。門房是伶俐人,眼見著那幾騎雖未披甲,卻不似尋常的豪門扈從,而是得以腰間懸涼刀的軍伍銳士。得到門房通報的宋巖快步走出,看見牽馬站在街道上的徐鳳年,愣瞭愣。徐鳳年讓人騰出一匹馬給這位推崇法傢的陵州政壇大佬,兩騎緩緩駛向還隔著一段路程的刺史府邸,宋巖神色激動,低聲問道:“王爺,真打贏瞭?”
看來不光是楊虎臣這種外人感到匪夷所思,就連宋巖這種北涼自傢人,也不是很敢相信邊關傳遞而來的諜報。由於徐鳳年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並沒有在北涼道境內大張旗鼓宣揚邊關大捷,即便是宋巖這樣的從三品實權高官,也隻能從惜字如金的簡陋諜報上獲悉三處戰場的最後結果而已。
徐鳳年點頭道:“慘勝。”
宋巖驀然漲紅瞭臉,嘴唇顫抖,這位當年初見世子殿下也能挺直腰桿的骨鯁文人,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感嘆道:“這仗還有的打,不過半年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戰事,邊軍可以暫時喘口氣,但是接下來你們陵州就要焦頭爛額瞭,隻會比之前更加忙碌。”
宋巖笑道:“相比其他三州,唯獨陵州遠離硝煙,咱們這些當太平官的,忙點不算什麼。隻聽說過沙場戰死的,還真少有聽說在官場累死的。”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看著入夜時分也喧囂的繁華街道,輕聲說道:“徐北枳要卸去陵州刺史一職,從田培芳手上接任涼州刺史,但是徐北枳空出來的位置,宋大人你……”
徐鳳年沒有把話說完,宋巖默不作聲,既沒有流露出憤懣怨望的神色,也沒有說些身為文臣隻為百姓福祉不求高官厚祿的慷慨言辭。
徐鳳年有些無奈,說道:“數千士子赴涼,就如某些外地士子私下的腹誹,至今為止,都是做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如同一個腰纏萬貫的豪紳隨手施舍路邊乞丐,不符合千金養士的道理。雖說宋洞明做上瞭北涼道副經略使,位居從二品,但畢竟宋洞明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赴涼士子,如外人傳言,宋洞明更多與徐北枳、皇甫枰等人相似,是我徐鳳年僅憑個人喜好破格提拔起來的心腹。”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現在北涼打贏瞭仗,照道理說,是該到瞭封官許願的時候,急需給這些嗷嗷待哺的士子一個盼頭。北涼畢竟隻有四州之地,官帽子就那麼多,已經在各地衙門塞進不少外地士子,我總不可能趕走北涼本地官員給他們騰座位,不適合,就隻好拿出一個陵州刺史的正三品高位來做噱頭。原本以宋大人治理政事的能耐,當然是下一任陵州刺史的最佳人選。”
宋巖終於開口說話,沒有任何藏藏掖掖,相反十分直截瞭當,問道:“王爺,下官若是在陵州做不成刺史,能否去別州?”
徐鳳年也坦誠說道:“在田培芳升任副經略使後,涼州刺史一職由徐北枳接任,這是板上釘釘的瞭。而流州現任刺史是楊光鬥,下任不出意外是陳亮錫,也隻能是陳亮錫。在經歷過一系列戰火熏陶的流州,說句難聽的,我就是願意讓宋大人調去流州,估計你也難以服眾,這與你宋巖執政本事的大小沒有關系。至於幽州,不妨與你實話實說,志在沙場建功立業的胡魁確實很快就要重返邊軍,但是下任刺史人選,也是有講究的。幽州相較涼州,更加重武輕文,要不然田培芳前幾年也不會那麼憋屈,抱怨自己是個花瓶刺史,當年他竭力運作著想要來這陵州任職,是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一樁事情。這次涼莽大戰,幽州方面出力極多,死傷最重,你去幽州,不妥。”
宋巖苦笑道:“王爺這麼說,下官就死心瞭。說開瞭也好,不用成天吊著那份心思。”
宋巖心知肚明,涼州、流州、幽州去不瞭,而陵州非但是這次升不上去,在開瞭千金買馬的官場先河之後,在未來依然可能沒有適宜宋巖的那把交椅,因為陵州必然會成為安置赴涼士子的最佳地點。不聞戰鼓、不見狼煙的塞外江南,天然適宜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北涼也許會因此順勢形成北將南相的穩定局面。所以宋巖才格外憂心,他並不是個迂腐文人,雖說不是那種太過熱衷名利的官員,卻也從不愚忠於誰。施展抱負一事,畢竟是要跟頭頂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掛鉤的。試想張巨鹿若是個清水衙門的小吏,又如何能夠一手造就出如今的離陽大勢?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轉頭正視宋巖:“三年,如果能夠撐到三年以後,當初允諾你的,我才能辦到。如果……如果你覺得委屈瞭,趁著這次剛好楊慎杏入涼,我可以讓你從北涼官場脫身,前往太安城。”
徐鳳年平靜道:“這非是我試探你,北涼自徐驍起,就沒有玩弄廟堂心術的習慣,這塊土地上,讀書種子本就不多,哪裡經得起折騰,能出來一個是一個,就算墻裡開花墻外香,也不攔著,更不會用涼刀砍掉。”
宋巖身體微微後仰,肩頭隨著馬背輕輕起伏,懶洋洋道:“我宋巖若是去瞭太安城,趙傢天子能夠與我並駕齊驅嗎?不能吧?會為瞭我升不瞭官特地跑來親自解釋一二嗎?更不能吧?我宋巖膝蓋稱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涼不用每天去朝會上跪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沒個盡頭。一個讀書人,站著當官,總比跪著當官舒坦些,何況當下我這個官,也不算小瞭。當然,要是有一天趙傢天子讓人來找我說,宋巖啊,朝廷六部缺個尚書,要不你先將就著,回頭再讓你去中書省和門下省當主官,保證進棺材的時候能有個文貞啥的謚號,我保證會心動,恐怕到時候就算王爺攔著,我也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徐鳳年哈哈大笑:“宋大人啊宋大人,那你就甭想瞭,宋姑娘相貌不差,可還真沒到禍國殃民的份兒上,不說學識才幹,人傢嚴閣老在生女兒這件事上,比你強。”
宋巖很不客氣地冷哼一聲。
到瞭刺史府邸,徐北枳還是那天大的架子,得知北涼王親臨後,別說興師動眾大開儀門,就是露個面都欠奉,徐鳳年就隻好和宋巖前往書房。膽戰心驚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開房門,隻見還沒有脫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處理政務。亂糟糟的書房裡,書籍散亂一地,徐鳳年彎腰撿起一本本書,宋巖笑著走到窗口打開窗戶透透氣。等到徐鳳年差不多整理完書房,徐北枳才擱下筆,揉瞭揉手腕,抬頭瞥瞭一眼徐鳳年,後者笑瞇瞇道:“現在清涼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雖說都是有身份有修養的文人,鬧不出什麼大風波,但終歸不太讓人放心,這不就想著讓刺史大人去涼州當個和事佬,以涼州刺史的身份幫我盯著。”
徐北枳淡然道:“且不提那兩位心裡會不會有疙瘩,就說陵州這爛攤子,你不讓熟門熟路的宋別駕來當刺史,隻為瞭安撫赴涼士子,交給一個外人,你真以為到時候能不出半點紕漏?”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咋辦?”
徐北枳開門見山道:“李功德有沒有說要辭任經略使,由宋洞明來頂替?”
徐鳳年點頭道:“說過這麼一嘴,他的意思是不當經略使瞭,隻保留總督涼州關外新城建造的虛銜,但是我沒答應。”
徐北枳冷笑道:“怎麼,怕被人說卸磨殺驢,寒瞭北涼老臣的心?還是擔心李翰林那邊說不過去?”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隱約有些怒氣,沉聲道:“一個陵州別駕,不小瞭!”
徐鳳年搖頭道:“是不小,但也不夠大。”
徐北枳說道:“那就讓宋大人去當涼州刺史,我隻在清涼山占個閑職,一樣能幫你起到制衡的效果。”
徐鳳年還是搖頭,丟瞭一個眼神給隔岸觀火的宋巖。
宋巖幸災樂禍道:“王爺啊,天底下哪裡還有人不願當刺史隻肯當別駕的官,這不是為難宋巖嘛。再說瞭,涼州刺史,可比咱們陵州的刺史要金貴許多。這違心話,下官說不出口。何況徐刺史明擺著是要飛黃騰達的,給下官這麼一摻和,結果丟瞭刺史跑去涼州坐冷板凳,官越當越小,等徐刺史哪天回過味,那麼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也就沒瞭。於公於私,下官都不會幫著王爺勸刺史大人。”
經由宋巖打岔,書房內沒瞭原先的緊張氛圍,徐北枳大概是發泄過瞭積鬱已久的牢騷怨氣,很快恢復心態,收斂鋒芒,說道:“是信不過宋洞明,還是信不過白煜?或者是兩人都不信?”
徐鳳年搬瞭張椅子坐下:“談不上懷疑誰,但有橘子你待在清涼山,我在北涼關外能更安心些。”
看到徐北枳盯著自己不轉眼,徐鳳年有些心虛:“陳亮錫打死都不肯離開流州,擺明瞭要在那裡紮根,我實在沒法子。”
徐北枳微笑道:“王爺還真是會捏軟柿子啊。”
徐鳳年訕訕然沒搭話。
宋巖臉色古怪。王爺跟徐北枳、陳亮錫兩人的關系,還真是值得琢磨琢磨。否則聽徐刺史這口氣,怎麼像是在傢中爭奪大婦位置的女子似的。
徐北枳突然臉色緩和起來:“流州是不容易。那場各自勝負隻在一線的大仗,雙方都拿出壓箱底的物件瞭。”
尤其是兵力處於劣勢的北涼方面,不說三萬龍象軍全部投入戰場,除瞭青蒼之外的流州兩鎮兵馬,加上火速馳援的涼州騎軍,連劉文豹和司馬傢族柴冬笛臨時集結的四千西域私兵,以及六珠菩薩緊急調動的爛陀山兩萬僧兵,都一一浮出水面,甚至連曹嵬的那一萬隱蔽精騎都不得不掉頭增援流州,這才無比驚險地堪堪打贏瞭這場血戰。
可以說任何一股兵馬的缺失,都會導致流州的失陷,更別提能夠在戰後抽出幾千騎軍進入中線戰場,與北涼關外騎軍左右呼應,最終成功迫使董卓放棄玉石俱焚的打算。如果僅是北莽單方面在葫蘆口的全軍覆沒,已經拔掉虎頭城這顆釘子的董卓可以完全不用理會,繼續向南推進。所以可以說,原本最無關大局的流州,才是祥符二年這場涼莽大戰的真正勝負手。
徐北枳站起身,死死盯著徐鳳年:“你應該清楚,就算我在戰前就大舉囤糧,在戰時也通過各種手段跟北涼周邊各地‘借糧’,甚至連西蜀都沒有放過。但是如果想要打贏下一場大戰,別說朝廷限制漕運,隻要離陽漕運不傾力支持北涼,那麼結果就是,仗不是沒法打,但是我們北涼會多死很多人,也許是三萬,也許是五萬,也許更多。北涼,怎麼辦?”
徐鳳年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在我離開這間書房後,就會動身去一趟太安城。”
宋巖臉色劇變。
徐北枳猛然一拳砸在書案上,勃然大怒:“你徐鳳年丟得起這個臉,我北涼丟不起!虎頭城劉寄奴!流州王靈寶!幽州田衡!我北涼戰死的數萬英魂丟不起!”
徐鳳年默然起身,走出書房。
宋巖欲言又止,最終不過一聲嘆息。
徐北枳對著那個背影怒吼道:“北涼鐵騎,連北莽百萬兵馬都擋得住!打下離陽的兩淮,很難嗎?!”
徐鳳年沒有停步。陰暗廊道中,那個並不蒼老的背影,略顯傴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