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不經朝廷兵部許可而擅自離開藩王轄地的騎軍,共八百騎,由北涼道幽州入河州,過薊州,緩緩前往京畿西。
一路行去,本該出面阻攔這支輕騎的各州地方駐軍,個個噤若寒蟬,連象征性的出面質詢都沒有一句,使得八百騎在整個離陽北方邊防重地之上,如入無人之境。在這之前,北莽東線精騎倒是也在薊河兩州的北部防線如此行事,可問題在於當時王遂麾下是數萬來去如風的虎狼之師,而這支騎軍人數不過八百而已。
按常理來說,寥寥八百人,別說是離陽、北莽雙方重兵駐紮的遼東,恐怕就算丟入戰火紛飛的廣陵道,也打不起一個小水漂。
隨著八百騎遠遠算不得風馳電掣的東行,一封封分別出自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漢王趙雄、薊州副將楊虎臣等王公重臣的諜報,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傳遞給京城。
終於在京畿最西的邊緣地帶,出現瞭一支專職負責京師安危的精銳之師:正是以西壘營作為主力的畿輔駐軍西軍三大營,傾巢出動,兵力多達七千人,騎步各半。這支西軍本該由敕封為平西將軍的袁庭山遙領,隻不過這位薊州將軍如今已經連薊州將軍的實職都保不住,就更別提對戰力僅次於京畿北軍的西軍有半點掌控瞭。今日這七千西軍,由出身趙傢宗室的安西將軍趙桂作為主將,由頭頂著奮武將軍勛位的京城四大實權校尉之一的胡騎校尉尉遲長恭作為副將。
養精蓄銳的七千人,對上風塵仆仆的八百輕騎,竟然是前者如臨大敵。
與楊虎臣、宋笠等青壯名將齊名的尉遲長恭還好,到底還能夠保持面上的鎮靜,可是正兒八經的安西將軍趙桂就是汗如雨下瞭。他畏畏縮縮坐在馬背上,滿腹牢騷,低聲咒罵宗人府那幫老不死的都不是好東西,自己說身體抱恙咋就是作偽的瞭?連兵部唐鐵霜那邊都睜隻眼閉隻眼認可瞭的,不承想到頭來是自傢人坑害自傢人,甚至還威脅自己這回若是不願領兵,就要以宗人府的名義跟陛下彈劾一個臨陣退縮。
頭頂烈日的趙桂喝著那西北風,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瞭。如果是一旬前,要他領著七千大軍在自己地盤上去攔截幾百北涼蠻子,別說什麼兵部和宗人府軟硬兼施,就是攔也攔不住他來撈功勞。隻是隨著那支騎軍離開北涼,一些個小道消息就從西北傳入京城中樞重地,繼而又從衙門的門縫或是宮闈的某些珠簾縫隙裡飄出。聽到那些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後,床上廝殺功力遠比沙場動刀子要更出色的趙桂就徹底蒙瞭:這幫北涼蠻子當真打敗瞭北莽百萬大軍?據說連北莽名將楊元贊都給人在那個叫啥葫蘆口的鬼地方割下瞭腦袋?更有人信誓旦旦說幽州那邊的京觀一座接著一座,就跟咱們京城冬天堆出的雪人那麼多?
趙桂嘴皮子打架得厲害,轉頭跟尉遲長恭顫聲問道:“尉遲將軍,萬一那徐小蠻子……哦不,是北涼王,他北涼王不肯停下步子的話,難不成咱們真要跟他們打一架?”
早年正是被這位宗室勛貴擠掉安西將軍位置的尉遲長恭面無表情道:“趙將軍,上頭的旨意如此,我等總不能抗命。”
以往遇上尉遲長恭都要故意喊上一聲校尉大人的趙桂,艱難擠出一個笑臉道:“兵書上不是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善之善者?那北涼王要是不識大體,我跟南軍那邊關系不錯,不然告知一聲,再喊個幾千人過來?也好教北涼王知曉咱們京畿駐軍的赫赫威勢。”
尉遲長恭平淡道:“趙將軍,如果末將沒有記錯,無論是誰,膽敢私自調遣京畿兵馬離開駐地,都是要殺頭的,別說你我,就是兵部唐侍郎也沒有這個資格。”
趙桂幹笑道:“我這不是擔心那位常年遠在西北的年輕藩王,不曉得利害輕重嘛。”
尉遲長恭瞇起眼望向遠方,沒有跟這位安西將軍閑聊的興趣,隻是耐心等待下一撥斥候傳回軍情。相較趙桂這種從宗室中矮子裡拔高個的所謂大將軍,尉遲長恭及冠後便前往遼東邊境第一線,是腳踏實地累功成為一名邊關校尉,然後才在傢族打通關節後返京一步一步升遷到如今的位置。尉遲長恭自然不是趙桂這種靠著姓氏才上位的草包貨色,京城中目前真正詳細知曉北涼戰況的大佬,絕對不超出一雙手,便是那兵部,如今尚書空懸,侍郎許拱巡邊,也許就隻有身在京城總掌兵部大權的侍郎唐鐵霜一人清楚內幕。尉遲長恭因為曾經在遼東歷練,跟唐侍郎有些寶貴的私交,所以比趙桂要知道更多些的西北實情,不但確定北涼打退瞭北莽三線壓境的百萬大軍,連涼莽雙方的粗略戰損也有個數。加上尉遲長恭在邊境上切身領教過北莽騎軍的驚人戰力,越是如此,尉遲長恭越是感到震驚。別看他此時比起趙桂要處之泰然,其實尉遲長恭的右手就沒有離開過腰間的佩刀,指關節都已經泛白。
也許趙桂隻是畏懼那個年輕人的藩王身份,畏懼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這個說法,最多加上新涼王那個武道大宗師的恐怖頭銜,但是尉遲長恭卻是真真正正毫無信心遠離硝煙多年的七千人,果真能夠經得起八百騎軍的沖殺?一次沖殺穩得住陣形,兩次三次以後呢?正史上的戰場,以正卒對陣亂賊,以頭等精銳對陣尋常的正卒,臺面上的兵力優勢,從來皆是毫無意義的。遠的不說,就說隻隔瞭二三十年的春秋大戰,多如蝗蟲的數萬甚至十數萬流寇給幾千朝廷大軍殺得血流成河,何曾少瞭?而大規模戰場上,一方以千人甚至是數百精銳大破敵陣的例子,也不少見。以前尉遲長恭對號稱鐵騎甲天下的北涼邊軍,雖說不像離陽士子書生那般輕視,但也不算太過當真,總覺得老將楊慎杏的薊南步軍不說能跟幽州步卒一較高下,總是相差不多的,更認為兩遼防線上如同朵顏精騎、黑水鐵騎這樣的百戰雄師,就算放在北涼邊軍也是第一等的戰力,可如今尉遲長恭沒有這麼樂觀瞭。
尉遲長恭下意識握緊刀柄,心情極為復雜。假設北涼騎軍不是十數萬,而是真正的三十萬,那是不是就可以直撲北莽腹地的北庭,幫助中原第一次完整征服大漠和草原?可如果北涼真有如此兵力,既然能打掉北莽,那麼打下自己身後的那座太安城就算更難,又能難多少?
當斥候疾馳而來稟報八百騎離此不過十裡地後,趙桂強顏歡笑問道:“尉遲將軍,想來那北涼王總不會真在天子腳下大動兵戈吧?”
尉遲長恭也沒有再對趙桂落井下石的心情,皺著眉頭道:“再等他們推進五裡,如果北涼到時候主動派遣斥候跟我們大軍接觸,就意味著那位藩王會遵循著規矩行事。”
不知不覺趙桂的頭盔都有些歪瞭,他趕緊伸手顫顫巍巍扶瞭扶,順手擦瞭擦額頭汗水,小聲問道:“如果見不著北涼先鋒斥候,咱們咋辦?”
尉遲長恭沉聲道:“列陣迎敵而已。”
趙桂哆嗦瞭一下,差點當場從馬背上摔下去,立即打瞭一個哈哈掩飾自己的窘態,自我安慰道:“應該不會的,上回北涼王進京覲見先帝,不管是在下馬嵬驛館還是在朝堂上,到底還是懂規矩、講規矩的。”
安西將軍顯然已經把那位世子殿下在國子監外的舉動和九九館的風波,都自動忽略瞭,更把自己當年揚言要是碰著那小蠻子一定要過過招的豪言壯志拋諸腦後瞭。
兩軍對峙不過五裡,仍是不見有任何一名北涼騎軍出現。
趙桂一巴掌甩在自己臉上,憤憤道:“你這張烏鴉嘴!”
尉遲長恭不用去看身後的騎卒,就已經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遙想當年,胡騎校尉尉遲長恭在遼東以騎軍伍長身份初次上陣殺敵,就仿佛能夠清晰聽到自己的粗重呼吸聲。因為過度緊張,新卒往往在沖陣之前,整個天地間會變得萬籟俱寂,甚至會讓人聽不到戰鼓聲。
相距不過三裡地,依舊沒有北涼騎軍離開隊伍。
趙桂如喪考妣,已經沒瞭跟尉遲長恭說話的心氣,眼神癡呆,在馬背上自言自語:“北涼王,咱好好說話行不行?說到底北涼跟離陽還是一傢人嘛,自傢人動刀動槍多不好啊,你們北涼殺瞭幾十萬北莽蠻子還沒殺夠嗎?殺自己人算什麼英雄好漢……再說瞭,王爺你老人傢好歹是跟鄧太阿並肩的高手,跟我這種人打打殺殺的,多掉身價啊!”
尉遲長恭高高舉起一隻手,沒有轉身朝後,竭力吼道:“起陣!”
四千步軍居中,層層佈陣拒馬,盾牌如墻,弓箭手已經準備挽弓。
左右兩翼總計三千多騎軍開始提起長槍。
按照兩淮和趙勾雙方的諜報顯示,那八百北涼輕騎不曾攜帶長槍,一律僅是負弩佩刀。
已經策馬來到左翼西壘營騎軍陣前的尉遲長恭,悲哀地發現自己好像又成為那個初次陷陣的遼東邊軍雛兒。
西壘營,是京畿西軍第一營,向來眼高於頂,堅信一個西壘營就能打趴下其餘兩個營。
營號取自西壘壁。
不過二十多年,連同尉遲長恭本人在內,都忘瞭西壘壁是誰打下的瞭。似乎隻有此時,當他們站在北涼的對立面,真正需要自己去直面徐傢鐵騎,才意識到這個被遺忘的真相。
臉色蒼白的安西將軍趙桂帶著一隊親騎扈從去往瞭騎軍右翼,不斷轉頭瞥向尉遲長恭那邊,這是他這輩子頭回後悔跟尉遲長恭交惡。
每逢大戰,必須有將領身先士卒,原本歷來是離陽軍律,隻不過除瞭兩遼,至多加上南疆,其他絕大多數地方的軍伍,或多或少都不再如此生硬刻板。
這會兒主將趙桂就在不斷緩緩往後撤退,導致整個右翼騎軍都發生輕微騷動,陣形出現渙散。
京畿西軍中的尋常士卒,雖說並不知道北涼已經大破北莽的驚人消息,可是誰沒有聽說新涼王是勝瞭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大宗師,這種可是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哪怕他們覺著年輕藩王一人怎麼都殺不幹凈七千大軍,可殺個七八百人約莫是可以的吧?作為兩翼騎軍之一,沖鋒在前,可不就是先死的那撥?這麼算三四個騎軍裡頭就要死一個,運氣不好可不就是給殺雞一般宰瞭?退一萬步說,僥幸活下來瞭,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的年輕藩王在這個地方戰死瞭,惹來北涼大軍直撲太安城,這筆賬算在誰頭上?還不是他們這些小卒子!位高權重的六部大佬會跟你講義氣?
陽光下,大地上。
眾人視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白甲的輕騎,熠熠生輝。
八百騎軍緩緩前行,暫時並未展開沖鋒。就在眾人以為北涼騎軍會止步陣前,然後派人來跟安西將軍、胡騎校尉兩位大人交涉的時候,異象橫生!
八百騎幾乎在眨眼睛,就鋪展出一條沖鋒陣形。
沒有鐵槍,但是八百白甲輕騎都握住瞭腰間北涼刀。
明擺著這支兵力占據絕對劣勢的北涼騎軍,面對以逸待勞的朝廷七千人大軍,依然是隨時都會抽刀出鞘,隨時都會開始沖鋒。
安西將軍趙桂開始快馬加鞭,卻不是陷陣殺敵,而是展露出驚人的精湛騎術,繞到瞭右翼騎軍的最後頭。
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無比清楚,隻要北涼騎軍開始沖鋒,己方無論獲勝還是兵敗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神離的朝廷跟北涼完全撕破臉皮,秋後算賬,一個尉遲長恭加上整個尉遲傢族,都擔不起這份罪責。
但是他同時也不能後退,一步都不能退。今天退瞭,那他這輩子的仕途就算徹底完蛋瞭,不光是他尉遲長恭遭殃,整個傢族都別想在離陽官場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遲長恭猛然夾瞭一下馬腹,單騎出陣,來到那北涼騎軍的鋒線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聲道:“末將尉遲長恭,參見北涼王!”
北涼每一排騎軍鋒線不過兩百人,而居中地帶,孤零零停著一輛紮眼的普通馬車,附近不過四五騎護駕。馬車的前簾,靜止低垂。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胡騎校尉繼續低著頭,朗聲道:“啟稟北涼王!藩王入京,按離陽律,北涼、淮南兩王扈從需要停馬京畿西軍大營!”
尉遲長恭抱著拳,度日如年。這名實權校尉咬牙緩緩抬頭,看到一名都尉模樣的北涼騎軍,沒有任何要開口說話的跡象,隻是手勢已經由握刀變成抽刀。
尉遲長恭咽瞭一口唾沫,硬著頭皮,沙啞說道:“末將懇請北涼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時,西軍傳來一陣嘩然。
原本已經心如死灰的尉遲長恭愕然轉頭望去,隻見三騎疾馳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紅蟒袍,是宮中老太監,一手高舉黃絹,尖嗓子嘶聲喊道:“聖旨到!”
另外隨行兩騎中有個頗為年輕的官員,看那官補子,應是來自兵部的翹楚人物。
尉遲長恭頓時如釋重負,如同在鬼門關走瞭一遭,隻差沒有癱軟在馬背上。
就在大太監一旁聽宣的胡騎校尉,竟是沒有聽仔細聖旨具體說瞭什麼,隻聽出個大致意思,是說皇帝陛下特許八百藩王親騎隨同北涼王一起入京,在下馬嵬驛館附近駐紮。
當蟒袍老太監高高喊出“接旨”那兩個字的時候,全場寂靜。
尤其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兵部官員,嘴角翹起,笑意玩味。
那個運氣不好被抓來做惡人的禮部官員就要老到深沉許多,隻是眼觀鼻鼻觀心,如果不是聖旨才剛剛結束,他都恨不得在馬背上裝著打瞌睡。
車簾子紋絲不動。
高居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張枯如樹皮的僵硬老臉竟是跟車簾子如出一轍,絲毫不動,就連尉遲長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監的陰沉氣息瞭。
作為司禮監的二把手,太安城眾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紅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時此刻,哪怕面對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壓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點多餘表情,不言不語,捧著聖旨。
一個嗓音響起:“說完瞭?”
老太監愣瞭一下,終於低下頭,緩緩道:“說完瞭。”
車中那個嗓音沒有任何語氣起伏:“那就給本王讓路。”
尉遲長恭瞠目結舌。
年輕兵部官員正要出聲斥責,年邁太監立即轉頭陰惻惻瞪瞭後者一眼。
然後這位幾位尚書都要執禮相待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對尉遲長恭輕聲道:“尉遲校尉,還不為北涼王護駕。”
當尉遲長恭撥轉馬頭去指揮大軍散開陣形的時候,如今風頭一時無兩的京城紅人,在兵部觀政巡邊中聲名鵲起的榜眼郎高亭樹握緊拳頭,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監低眉順眼細著嗓子說道:“北涼王,老奴還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爺瞭。”
車廂中沒有回應。
老太監帶著兵部禮部兩位官員率先返程。
聖旨依舊在。
從離陽一統天下以來,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隻有兩次聖旨被拒。
而且兩次拒收聖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就是那個連車簾子都懶得掀起的北涼王。
禮部官員小心翼翼偷瞥瞭一眼司禮監秉筆太監,卻在老人臉龐上看不到任何變化。
高亭樹轉頭看瞭一眼從西軍步卒大陣中央穿過的八百騎軍,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禮部官員明明不見秉筆太監嘴唇如何張開,偏偏能聽到一陣從喉嚨裡滲出的細微笑聲,這讓他毛骨悚然。
高亭樹嘴角再度翹起。先前正是他有意無意放緩速度,而秉筆太監也未提出任何異議。高亭樹知道一場好戲就要揭開序幕瞭,因為這裡是太安城,而不是北涼啊。
太安城的城墻一點一點映入北涼騎軍的眼簾,顯得越發高大巍峨。
徐鳳年終於掀起簾子一角,舉目望去。他身穿由北涼金縷織造局自行縫制的那件藩王蟒袍,對駕車的馬夫微笑道:“上次來這裡,覺得城墻很高,現在再看,好像還不如咱們葫蘆口的那些座京觀。”
充當馬夫的徐偃兵扯瞭扯嘴角,沒有說話。
祥符二年,深秋,北涼王入京。
都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安城墻雖高,風卻也大,耳報神更是數不勝數,故而小道消息總能以驚人的速度傳遍各個角落,當新涼王下榻下馬嵬驛館沒多久,北涼騎軍跟京畿西軍的沖突事件就傳得沸沸揚揚。如此一來,原本朝廷以禮部尚書為首親自迎接藩王入城的平常事,也讓人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多數老百姓在贊譽陛下寬宏大度的同時,不遺餘力痛罵年輕藩王的蠻橫無理,認為朝廷就應該把這個西北蠻子晾在城外,什麼時候幡然醒悟,曉得上折子跟陛下請罪,才準他入城。
相比不知水深水淺的市井百姓,太安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有資格參與早朝,等於在離陽官場上登堂入室瞭的那撥官員,本該是最有底氣對北涼軍政頤指氣使的一撮人,這次破天荒齊齊噤聲,少有的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的“盛況”。例如官職不高卻身份清貴的禦史臺言官和六科給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氣之後,都紛紛絕瞭彈劾那位年輕藩王的念頭。理由很簡單,隨著那輛馬車的駛入太安城,除瞭北涼輕騎跟趙桂、尉遲長恭兩位將軍的對峙浮出水面,還有那個北涼大破北莽的驚悚消息也捎入瞭京城。在這個敏感時候彈劾堪稱新朝邊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沒用。
反觀傾盡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邊軍,二十年來殺敵多少?有十萬嗎?按離陽軍律來算,斬獲八十北莽首級就可以讓一名底層士卒躍升至邊軍都尉,據說這次北涼不但殺敵無數,連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腦袋都摘掉瞭,要是論功行賞,這得是多大的軍功?既然那徐小蠻子已經貴為藩王,那麼離陽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沒瞭意義,難不成先帝才摘掉老涼王的大柱國頭銜,眨眼工夫,這就又要從當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瞭?
與此同時,品秩較低的京官也開始自然而然腹誹起北莽蠻子的不堪一擊:先前東線大軍還氣勢洶洶地一路推進到葫蘆口霞光城,怎的臨瞭臨瞭,便如此不濟事瞭?太安城順帶著連那位位極人臣的大將軍顧劍棠也給埋怨上瞭:人傢北涼三十萬邊軍能把北莽百萬大軍趕回老傢,兩遼邊軍也不少,別說什麼雷聲大雨點小,你兩遼是整整二十年連個像樣的響雷都沒有啊!
徐鳳年隻帶著徐偃兵入住下馬嵬驛館,八百白馬義從都由兵部禮部安置鄰近驛館的妥帖住處,徐鳳年下車後發現驛丞諸多官吏不同於上次進京,都是些更為年輕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涼王,眼神中都透著濃重畏懼。
徐鳳年抬頭看著驛館外那棵龍爪槐,物是人非瞭。
下馬嵬驛館一直是獨屬於北涼道的驛館,也是寥寥無幾得以建造在京城內的驛館。由於老涼王徐驍在封王就藩後極少進京面聖,這些年始終是一種慘淡的情景,兵戶兩部官員無數次諫言裁撤下馬嵬,以至於到瞭前幾年兩部後進官員入瞭兵部戶部後,老調重彈此事就成瞭約定俗成的一個規矩,頗像一份投名狀。誰要是敢不拿此事遞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輩同僚好一頓排擠拿捏,不過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是留中不發的微妙態度,以至於有官場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馬嵬驛館真給拆瞭,就該無趣嘍。
徐鳳年對這座驛館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驛丞點名要瞭後院的一間屋子,等到戰戰兢兢的驛丞躬著身子緩緩離去,徐鳳年搬瞭兩張藤椅到簷下,與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著。這趟在清涼山看來屬於徐鳳年臨時起意的匆忙入京,並不是沒有異議,隻不過如今徐鳳年對北涼鐵騎和整座北涼道官場的掌控,可謂達到瞭頂點。除瞭徐北枳在陵州見面時發瞭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讓拂水房諜子送來一封密信,措辭含蓄,大抵是不贊同徐鳳年以身涉險,估計這也道出瞭包括燕文鸞在內一撥老將的心聲,唯獨白煜經由梧桐院姍姍來遲地送來一封信,言辭中卻是持贊成意見的。
徐偃兵輕聲道:“二郡主說讓呼延大觀也跟著進京,王爺應該答應下來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離陽趙室遠遠沒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沒瞭韓生宣、柳蒿師、祁嘉節這幾個頂尖高手,欽天監煉氣士經過兩場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覷。”
徐鳳年笑道:“我沒有請呼延大觀出山,趙傢天子也沒讓顧劍棠火速入京,就當扯平瞭。”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當時聖旨再晚到一些,咱們北涼就算是跟趙傢分道揚鑣瞭吧。”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起來的。趙篆的本意是想讓京畿西軍試探一下我的底線,如果咱們好說話,那他就有底氣獅子大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前去頒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定然得瞭皇帝授意,務必要踩著點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會在京畿之地開戰,真要打起來的話,足足七千精銳給八百騎打得屁滾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擱?再者即便西軍僥幸打贏瞭,爛攤子一樣不好收場。”
聽到徐鳳年說起“精銳”二字的時候故意加重語氣,徐偃兵會心一笑:“北涼地方駐軍,不說涼州、幽州,說不定陵州都比他們硬氣。”
徐鳳年並沒有絲毫譏諷:“其實離陽軍伍的春秋底子還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終歸比不得邊軍的真正廝殺,也就沒瞭銳氣,畢竟一把刀,開過鋒和沒開鋒,天壤之別。不過要是給他們幾年時間的戰火磨礪,未必就差瞭。打個比方,假設我北涼要立國,撐死瞭也就是一個小北莽,註定耗不過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的離陽,而如果北涼孤註一擲,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裡奔襲之勢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兩淮……”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瞭笑:“一個月,最多一個月,北涼鐵騎就能讓包括薊州在內的整條離陽北線雞犬不留,而且戰損絕對不會超過兩萬,直接就兵臨太安城下。”
徐鳳年雙手放在腦袋下,望著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難瞭。京畿地帶,除瞭南部利於騎軍馳騁,其他地方都不行。到時候別說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和膠東王趙睢以及靖安王趙珣,興許連南疆大軍都要趁勢北上。隻不過前者都是想著立下勤王之功,後者嘛,心思就多瞭,漁翁得利。這中間別忘瞭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陳芝豹,至於盧升象、唐鐵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場廣陵道戰事就能讓謝西陲、寇江淮迅速躋身名將之列,一場仗打久瞭,離陽很容易就冒出幾個什麼王西陲、馬江淮的。若說是北涼與西楚聯盟,勝算更大,反過來說,狗急跳墻的離陽難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鳳年輕聲道:“就算所有北涼鐵騎都願意跟著我徐鳳年當亂臣賊子,到時候要多少人戰死異鄉?整個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讓北莽鐵蹄借機擁入中原,且不說什麼千古罪人,就說徐驍……會睡不安穩的。”
徐偃兵由衷感嘆道:“當官要比習武難,習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為宗師,當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沒前途瞭,當官已是如此,更別提當藩王當皇帝瞭。”
徐鳳年笑道:“順心意何其難,不妨退而求其次,求個心無愧。”
一時無言。
徐偃兵突然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徐鳳年輕輕說道:“等著京城勢成,火候夠瞭,我再去參加一次朝會。在那之後,是桓溫還是齊陽龍見我,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誘之以利、脅之以威,其實我也很好奇。”
一門兩尚書的江南盧傢,舊禮部尚書盧道林和上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如今都已先後離京,一個致仕還鄉,一個平調廣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門兩夫子的宋傢,境況要好上許多。隻不過暗流湧動之下,隻要人不死,還沒有得到那蓋棺論定的謚號,就誰都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好是壞。
兵部孔鎮戎,翰林院嚴池集,陳望,孫寅,陸詡,大學士嚴傑溪,禮部侍郎晉蘭亭,還有分別以殷長庚和王遠燃為首的兩撥京城權貴子弟,貌似徐鳳年的熟人比想象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憂色:“但是萬一朝廷對漕運死不松手?”
接下來徐鳳年的答案讓徐偃兵都感到震驚。
“涼莽短時間內無戰事,你離陽空有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不用,眼睜睜看著西楚連戰連捷,也太不像話瞭吧?我徐鳳年還是樂意幫助朝廷排憂解難的。歸根結底,意思就是朝廷小氣,不給北涼糧草,沒關系啊,咱們北涼,照樣願意出兵!不但要出兵,還讓大雪龍騎軍趕赴廣陵道!”
徐偃兵揉瞭揉下巴:“換我是坐龍椅的,要頭疼。”
徐鳳年坐起身,瞇眼笑道:“不僅頭疼,要離陽胯下都疼!”
就在此時,徐偃兵瞥瞭一眼院墻那邊,嘴角泛起冷笑。
徐鳳年感嘆道:“讓我想起逃暑鎮的祁嘉節,出場架勢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恨不得比劍氣近黃青還要劍氣近。”
姓洪的驛丞哭喪著臉走入小院,小心翼翼說道:“王爺,驛館外頭有客來訪。”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瞭,你回去跟他說一聲,就說我讓他滾蛋。”
驛丞臉龐明顯抽搐瞭一下,但還是畢恭畢敬退出院子。
沒過多久,就有人用隔著兩條街也能清晰入耳的嗓音朗聲道:“在下祁嘉節首徒,李浩然!有請北涼王生死一戰!”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
徐偃兵亦是如此,嘖嘖道:“這傢夥腦子進水瞭?還生死一戰?”
很巧,緊跟著京城著名劍豪李浩然的邀戰,又有一個大嗓門喘著氣火急火燎喊道:“老子管你是誰的徒弟,是我先到這下馬嵬驛館的,要不是方才內急去尋瞭茅廁,哪裡輪得到你!要跟北涼王過招,那也是我先來!北涼王,別聽我身邊這傢夥瞎咋呼!我先來我先來!在下遼東錦州好漢吳來福,今日鬥膽要與王爺切磋切磋!鬥膽,鬥膽瞭!”
很快,驛館那位差點給李浩然截和的英雄好漢就補充瞭一句:“王爺,其實咱們是老鄉啊!”
坐在藤椅上的徐鳳年扶住額頭。
徐偃兵問道:“要不然我隨手打發瞭?”
徐鳳年起身笑著打趣道:“沒事,我去見見老鄉。”
隻是等到徐鳳年走出驛館,結果隻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隻站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劍客,以及街道兩旁酒樓茶館無數顆探出窗戶的腦袋。
徐鳳年有些納悶,轉頭跟驛丞問道:“那個遼東錦州的?”
驛丞臉色古怪,低聲道:“回稟王爺,不知為何,那人還沒見著王爺的身影,就嚷瞭一句‘有殺氣’,然後……然後就一溜煙跑路瞭。”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哥們兒是個人才啊。
很有某人當年的風采。
給那傢夥插科打諢弄得氣勢全無的李浩然原本臉色陰沉,但是當他看到身穿蟒袍的北涼王出現後,沒來由一陣心潮起伏,竟是瞬間劍心蒙塵,不復先前出場時的通明清澈。
更讓人崩潰的是那個姓吳的遼東王八蛋去而復返,一路小跑到李浩然身邊,腰間挎瞭把銹跡斑斑的黑鞘鐵刀,咧嘴憨憨笑道:“北涼王,老規矩,還是我先來。這不剛才有點事,去瞭趟隔壁街,今兒我吳來福也不敢太過叨擾王爺,隻要王爺能夠接下我一刀,隻要一刀!我二話不說就走人,如何?”
徐鳳年笑意玩味,點頭道:“好啊。”
街道兩側窗後頭無數湊熱鬧的看客隻見那傢夥一腳踏出,怒喝一聲,猛然拔刀後,卻不前沖。然後,就沒有然後瞭。
李浩然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天空。
滿街死寂。
漫長的等待後,隻見這名刀客收刀入鞘,站定抱拳道:“北涼王好身手,竟然達到瞭手中無刀、心中有刀的玄妙境界!這次你我巔峰過招,是在下敗瞭!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位大俠瀟灑轉身,甩瞭甩頭,大踏步離去,盡顯“高手風范”。
“老子等你半天瞭,你好歹來一刀啊!”
“王八蛋玩意兒,還巔峰過招,巔峰你大爺!”
“你小子叫吳來福是吧,老子記住你瞭!看老子回頭不找人抽死你!”
大街上頓時謾罵無數,有些氣憤至極的看客不光是往窗外丟出茶杯酒碗,脾氣暴躁的,直接把椅子砸在瞭街面上。更有幾撥人實在忍無可忍,已經沖到街道上,要拾掇拾掇那個傢夥。可惜那傢夥很快就沒影瞭,眾人不得不感慨,不說這人武藝如何,跑得那叫一個快啊。
好不容易恢復止水心境的青衫劍客李浩然沉聲道:“北涼王,是否可以一戰瞭?”
眾人心想好戲總算來瞭。
李浩然作為祁大先生的首徒,在京城也是有數的一流劍客,哪怕打不贏那個在江湖上聲勢鼎盛的年輕藩王,可打上三四十招終歸不是啥問題吧?那麼他們花瞭大價錢,打破頭顱才爭來的風水寶地,也就算回本瞭。
徐鳳年沒有理睬李浩然,而是望向街道盡頭。
高低老少,三個身影,並肩而立,無聲無息。
在三人身後更遠處,還有一位脖子上坐著個綠衣孩子的男子。
更有一名年輕道人從拐角處出現,腰佩一柄桃木劍,行走間道袍飄搖,神仙中人。
徐偃兵不知何時來到瞭徐鳳年身邊。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些替太安城待客的人物,而是抬頭向一棟酒樓屋頂望去,忍住笑。
有個頭戴一頂廉價貂帽的古怪小姑娘,坐在那裡自顧自啃著一張大餅,悠悠然。
徐鳳年的心情一下子很好,笑臉燦爛。
街兩旁花重金買座位的看官中不乏傢世不俗的膽大妙齡女子,親眼瞧見這一幕,頓時癡瞭。
屋頂的小姑娘呵瞭一聲。
這條通往下馬嵬驛館的小街不寬,不長,人也不算多。
但是當那些人零零散散站在街上,與驛館遙遙相對,再見識短淺的外行看客,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對,換句話說,就是年輕藩王的處境不太妙。
徐偃兵笑道:“陣仗挺大。”
徐鳳年如數傢珍道:“並肩站著的三人,好像都是跟拂水房打瞭多年交道的老朋友,除瞭親手搗鼓出趙勾的元本溪,還有五個真正做事的,其中廣陵道那個死在瞭元本溪前頭,被曹長卿親手做掉。眼下那個跛腳老人,是本該腰懸銅魚繡袋的刑部暗處次席供奉,見不得光,隻知道姓姚,跟柳蒿師一樣,是個給太安城看門的,勉強算是比較擺在臺面上的趙勾頭目。瞧著是青壯歲數的傢夥,駐顏有術,早年藏藏掖掖故意出手過幾次,原來都是障眼法,此人也從來沒有出現在欽天監,所以在拂水房密檔中給誤認為小魚小蝦瞭,沒料到是掌管所有北方煉氣士的那個趙勾頭目,但既然這次膽敢露頭,可以確定是趙勾頭目之一。那個橫掛短刀在背後的‘少年’,應該跟那個被鄧太阿飛劍釘殺的龍虎山趙宣素相似,憑借秘術走瞭條返老還童的路數,難怪拂水房抓不住他的蛛絲馬跡,誰能想到一個人越活越年輕,連易容的面皮都省瞭。不過既然是個少年,還沒變成稚童,說明道行其實一般。”
相比對待這三人的雲淡風輕,更遠處那個脖子上騎著綠衣女孩的男人,以及卓爾不群的年輕道士,徐鳳年明顯就要更加重視幾分:“於新郎,齊仙俠,兩個屬於意料之外的人物。”
徐偃兵問道:“怎麼個說法?”
徐鳳年眨瞭眨眼睛,低聲道:“我堂堂藩王,跟一大幫打出江湖人旗號的傢夥打打殺殺,不像話吧?贏瞭,我無非還是四大宗師之一,也當不成凌駕其餘三人之上的世間第一人,打平的話,就算一個挑他們一群,還不是要跌份。”
徐偃兵略顯無可奈何,道:“王爺,跟我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帶著內傷不便出手,圍毆之下很有可能會輸,不就行瞭。”
徐鳳年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問題在於,我是打算跟他們幹一架的。”
徐偃兵滿臉訝異,鄭重其事地望向徐鳳年,等待那個答案。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偃兵笑著轉身走回驛館,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街道盡頭,坐在於新郎脖子上的綠衣女孩輕輕問道:“小於小於,那個天底下槍術第一的大叔,怎麼走瞭?他就不管那傢夥的死活啦?你剛才不是說那傢夥不太對勁,好像體內氣機相當紊亂嗎?如多條蛟龍在翻江倒海,導致洪水泛濫嗎?”
於新郎柔聲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不覺得這個時候的他,突然變得很像兩個人嗎?”
女孩使勁瞪大眼睛望去,苦惱道:“像誰?我認不出啊!”
於新郎神情復雜,有苦澀,有神往,也有幾絲罕見的茫然:一甲子前無敵於世的李淳罡,無敵於世一甲子的王仙芝。
於新郎嘆息道:“走吧,咱們找找看附近哪裡有冰糖葫蘆賣。”
綠衣女孩嗯瞭一聲。
於新郎走向那個行走江湖多年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看瞭一眼年輕道士腰間的那柄桃木劍,問道:“齊道長,要向北涼王問幾劍?”
曾經以性子冷清著稱於世的齊仙俠先對綠衣孩子笑瞭笑,然後對於新郎平靜道:“不問劍,隻問道。”
於新郎繼續問道:“聽說齊道長與武當李掌教結伴而行,沿著廣陵江走瞭千裡,敢問道長今天要問的道,是道理的道,還是天道的道?是龍虎山的上山,還是武當山的下山?”
小女孩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憂鬱道:“小於,我聽不太懂啊。”
齊仙俠如遭雷擊,臉色蒼白,然後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不斷呢喃:“大道不長生,大道不長生……”
於新郎轉頭看瞭一眼遠處站在驛館門口的蟒袍藩王,再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龍虎山道人。
小女孩用下巴敲瞭敲於新郎的腦袋,納悶問道:“小於,你說他一個道士,辛苦修道不為長生,那圖啥啊?”
於新郎跟齊仙俠擦肩而過,走遠瞭以後,才說道:“不好說,不過我想這位出身天師府的道長,是要從龍虎山下山,由武當山上山瞭。”
世人不知,這一天龍虎山那株仙氣縈繞的紫金蓮,“橫生枝節”,並且綻放出六朵之多的紫金蓮花。而原本隻差半步便可證得長生的齊仙俠,剎那間修為盡失,在他離開太安城的時候,隻是低頭看著道路,滿懷歡喜,輕輕說出瞭三個字:“大道矣!”
天上少瞭一位仙人,人間多瞭一位真人。
幾乎同時,已經沿著廣陵江到達春神湖的一對師徒,師父李玉斧對太安城方向鄭重其事打瞭個稽首。
最早發現蛛絲馬跡的不是處於武道巔峰境界的徐偃兵,而是體內依然有凌厲劍氣作祟的徐鳳年,隻不過他選擇瞭袖手旁觀。
那個相貌粗樸的北方煉氣士宗師,緊隨其後察覺到瞭異樣,轉身死死盯住那個龍虎山道士,像是在天人交戰,猶豫是否出手阻攔齊仙俠的大逆行徑,但是最終他喟然長嘆,面容悲哀,放棄瞭出手的念頭。
不管齊仙俠是否得道,從這一刻起,順乎本心選擇扶龍而不是縫補天道缺漏的趙勾頭目,自知此生已經無望天人合一瞭。
悔意一閃而逝,他仰天大笑:“陸地神仙!好一個‘陸地’神仙!”
一瞬間,形似中年男子的煉氣士就衰老成一個老態龍鐘的遲暮老者。
但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後,北方煉氣士第一人的武道境界,亦是一路高歌猛進,由指玄、天象兩境之間,攀升至大天象境,才趨於穩定。
隻不過街道兩旁絕大多數的看客,別說一品境界,就是小宗師境界都沒有,根本感受不到那股磅礴氣勢,隻覺著真是白日見鬼瞭,心生驚懼之餘,面面相覷的他們,都看到瞭對方的莫名其妙。
跛腳老人沉聲道:“怎麼回事?”
煉氣士微笑道:“好事壞事各半,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躋身陸地神仙。”
橫刀在身後的“少年”既有欣慰,也有嫉妒,沒好氣道:“先前的謀劃,是不是不作數瞭?來賭一把大的?”
跛腳老人搖瞭搖頭。
他們今日來此,皇宮裡頭的意思很明確:不殺人,能傷人是最好;不能傷人,也不要輸得太難看。隻要讓太安城知道所謂的四大宗師之一,不過如此,連幾個“無名小卒”都能輕易叫板。
當然,三人心知肚明,就算他們真想殺人,也無異於癡人說夢。
一個徐鳳年,加上一個徐偃兵,怎麼殺?
但是現在情形大不相同瞭,因為有瞭一個距離陸地神仙隻差一線的大天象境宗師坐鎮,所以橫刀少年才有此提議。
跛腳老人壓低嗓音道:“先生死瞭,別忘瞭先生的孩子還活著。”
少年眼神陰沉:“咱們真是窩囊!”
修為突飛猛進的煉氣士皺眉道:“有些不對勁,齊仙俠和於新郎走瞭,可我目前……”
“少年”譏諷道:“這不明擺著的嘛,在徐偃兵眼中,現在的你,一樣比不上於新郎加齊仙俠。”
煉氣士對於同僚的挖苦並不惱火,心情沉重道:“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站在三人和徐鳳年之間的李浩然,憤怒至極。
年輕藩王的心不在焉,讓師出名門的李浩然最為受傷。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不過很快就舒展開來,終於向前跨出一步。
靠近街道盡頭的一棟酒樓內,窗戶那邊已經擁擠不堪,隻為瞭一睹為快。
一位兩鬢霜白的青衫儒士不知為何,沒有去湊這個千載難逢的熱鬧,跟店夥計要瞭一壺酒後,獨坐角落,自飲自酌。
對面酒樓,一樣有個獨飲的白衣人,如果不是北涼王的名頭太大,街道上的風波夠勁,估計很多人都會多看幾眼這個神情冷漠的英俊男子。
白衣男子要瞭一壺綠蟻酒,舉杯次數不多,但每次舉杯必然會飲盡杯中酒。
鄰近青衫儒士的一棟樓內,東越劍池的李懿白被人認出,隻好坐回座位,同桌還有一位老人和一對少男少女,分別是柴青山、宋庭鷺、單餌衣。
毗鄰白衣男子的客棧廂房內,一名諧音“無劍”的滄桑老人,站在窗口。
太安城城門口,走入一名英氣勃發的俊逸“公子哥”,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帷帽的朱袍女子。
兩人前腳入城,就有個牽毛驢的中年漢子後腳入城。
一處城墻上,有個裙擺打結的紫衣女子,迎風獨立。
祥符二年,在這個蟬聲凋零的深秋,在北涼王徐鳳年入城後,一座太安城內,徐偃兵、於新郎、齊仙俠、賈傢嘉、曹長卿、陳芝豹、吳見、柴青山、洛陽、徐嬰、鄧太阿、軒轅青鋒,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