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卷 第八章 下馬嵬風聲鶴唳,徐鳳年大戰紫衣

西北秋風吹皺瞭京城官場一池水,風過水無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洶湧。

繼盧道林、元虢之後成為禮部尚書的司馬樸華,迎接完瞭那位跋扈至極的年輕藩王,返回趙傢甕那座與兵部毗鄰的衙門,古稀之年的老人顯得格外神態衰弱。

重建於永徽初的尚書省六座衙門並排而設。離陽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譽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於最左端。當時擔任兵部尚書的顧劍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門選在瞭最右端,故而從東至西,依次是吏戶刑工禮兵。以此可見,禮部在永徽年間是如何不受待見。最初京城一直有“禮部侍郎賤如別部員外郎”的說法,隨著盧道林、元虢兩任尚書執掌禮部,禮部這才逐漸日子好轉起來,如今就更不用說瞭,館閣學士出禮部,已是不成文的規矩。

司馬樸華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會腰桿子挺得比年輕官員還要直,哪怕時下是深秋時分瞭,也給人滿臉春風的感覺。可是今天老尚書回到衙門的模樣,落在猴精似的禮部官員眼中,就跟丟瞭魂差不多。老人病懨懨地進瞭屋子落座後,開始長籲短嘆,以至於左侍郎晉蘭亭和新任右侍郎蔣永樂聯袂而至,老尚書都不曾察覺,還在那兒唉聲嘆氣。

蔣永樂看見這般光景,頓時心涼瞭一截。地方官員隻知道他這個原本執掌禮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夠升遷為侍郎,是因為在殷茂春和陳望兩位大佬主持的京評中得瞭上佳考語,這才從禮部品秩相當的一撥同僚中脫穎而出,可是芝麻綠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蔣永樂能夠撈到這個越來越讓人眼紅的右侍郎,無非當年在為徐瘸子死後的謚號一事上,他極其狗屎運地賭對瞭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厲”謚號得以通過,所謂的京評出彩,不過是朝廷的一層遮羞佈罷瞭。一些個瞧不上蔣永樂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瞭當喊他一聲“狗屎侍郎”的!先前蔣永樂也懶得計較什麼,也計較不出個花樣,他在京城為官多年,始終根基不深,否則當時也不會攤上裁定謚號的那樁禍事。在蔣永樂看來,水漲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實打實的,不服氣你們也去踩狗屎啊,能讓你們的官補子變成繡孔雀嗎?隻是當侍郎大人冷不丁聽說武厲謚號主人的兒子——新涼王徐鳳年毫無征兆地闖入京城,蔣永樂就嚇蒙瞭,本來他還有幾分偷偷摸摸跟晉蘭亭一較高下的念頭,希冀著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說不定就能真當上禮部尚書瞭,現在哪裡還敢如此囂張?尚書的座椅是讓人眼饞,可小命更要緊啊。因此這一路結伴而行,蔣永樂的姿態擺得比六品主事還要低,心想著今兒一定要跟這位左侍郎請教取經,如何才能做到跟北涼處處針鋒相對還依舊官運亨通。

老尚書終於回過神,伸手示意兩位副手入座。看著這兩個侍郎,司馬樸華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個歲數能當自己兒子,一個更過分,都能當孫子瞭,可官品不過相差一階而已,隻等自己致仕還鄉,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補子就該換成二品錦雞瞭!隻是年邁老人今天沒瞭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憐的心情,他輕輕瞥瞭一眼屋門,咳嗽一聲,潤瞭潤嗓子後,這才緩緩說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涼王入城,想必兩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蔣永樂使勁點頭,如同小雞啄米。因蓄須明志一事在太安城傳為美談的晉蘭亭,神情不變,不愧是被譽為“風儀大美”的晉三郎。

接下來司馬樸華說瞭些平淡無奇的官場話,這樣的官腔,如果是平日裡的衙門議事,古稀老人能夠說上一兩個時辰都不帶喘氣的,這就是公門修為瞭。但是今天老尚書沒有絮絮叨叨個不停,止住話頭,伸手撫摸一方禦賜的田黃鎮紙,沉默片刻,一句話似乎用瞭很大氣力才說出口:“分別之際,那位藩王跟本官說瞭,有時間會來咱們禮部坐坐。”

晉蘭亭泰然處之。蔣永樂則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尚書大人說完後有意無意看瞭自己一眼,其中飽含憐憫之色,如同在看一個臨刑的可憐蟲。

司馬樸華眼皮子低斂,不溫不火地添瞭一句:“那人還說,要敘敘舊。”

晉蘭亭瞇起眼,捋瞭捋保養精致的胡須,微笑道:“哦?”

蔣永樂汗如雨下。敘舊,是找晉蘭亭,還是找自個兒,或者是把禮部上得瞭臺面的官員給一鍋端?

老尚書那兩根幹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識摩挲著那方質地溫潤的田黃瑞獅鎮紙,不知是跟二八芳齡的新納美妾肌膚相似的緣故,還是在感受皇恩浩蕩。

年輕藩王說要來禮部坐一坐是真,說要敘舊也是真,隻不過司馬樸華漏說瞭一段,其實新涼王在這之外,跟他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瞭不少。現在高亭樹、范長後這撥“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隻有資歷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曉得,太安城官場早年有個不小的笑話。那是北涼道進貢瞭一批出自纖離牧場的戰馬,司馬樸華當時擔任禮部員外郎,看到過手的奏章上寫著北涼大馬高近六尺後,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幫禮部同僚分享這個趣聞,還不忘點評瞭一句“北涼這大馬還真是夠大,都能比得上咱們太安城拉糞的騾子瞭,天下之大,真真是無奇不有,又數這北涼最奇怪”。結果等到涼馬入京,一輩子都沒握過刀的讀書人司馬樸華,才明白戰馬高度不是以馬頭算的,而是僅至戰馬背脊!

鬧出這麼個天大笑話,司馬樸華抬不起頭好些年,隻不過隨著司馬大人的官品越來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承想就在今天,那個年輕藩王又揭開這個傷疤,笑著跟尚書大人說瞭一句“尚書大人,不知京城裡頭哪裡有高近六尺的拉糞騾子,本王一定要見識見識,才算不虛此行,對不對啊”。

當時司馬樸華還能如何作答,就隻好低眉順眼幹笑著不說話,難不成還點頭說是?

此時老尚書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認養氣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覺五指攥緊瞭鎮紙。

蔣永樂已經開始盤算著要不要托病告假,實在不行,就咬咬牙結實摔一跤,摔他個鼻青臉腫!

晉蘭亭終於開口說話,隻是言語卻讓蔣永樂一頭霧水:“尚書大人,下官府上剛收瞭幾籠產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為肥美之時,無論清蒸還是槐鹽,皆是不錯。大人何日得閑,與下官一起嘗一嘗?”

老尚書嗯瞭一聲,臉上有瞭笑意:“聽聞有詩中鬼才之稱的高榜眼,新近作瞭一首傳遍京華的品蟹佳作,堪稱絕唱。有酒有蟹有詩,三兩好友,何其美哉!”

蔣永樂當上禮部右侍郎有運氣成分,可是在人人繞圈子打啞謎功夫無與倫比的禮部衙門廝混久瞭,修為其實不差,略微回味,隻比尚書大人略慢一些就聽出瞭晉蘭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書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樹那首詩中,有畫龍點睛一語: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隻是蔣永樂立馬就又憂心忡忡起來。理是這個理,可燃眉之急是那隻氣焰囂張的西北大蟹馬上就要闖入禮部衙門,你司馬樸華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顯貴超然的尚書身份,而晉蘭亭則是先帝作為儲臣交給當今天子的大紅人,有皇帝陛下撐腰,你們兩個熬得過去,可我蔣永樂隻是一個官職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誰?姓徐的到底橫行到幾時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老子極有可能要很快橫著離開禮部衙門瞭!

晉蘭亭率先告辭離開,蔣永樂欲言又止,老尚書已經朝這位右侍郎擺瞭擺手,下瞭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蔣永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屋子的,在院子廊道發呆。

不同於夏日滿城的蟬聲刺耳,入秋後,蟬鳴依稀漸不聞。趙傢甕六部衙門按律不植高木,此時此刻的深秋時分,這座院子早已不聞一聲蟬鳴。蔣永樂頹然靠著廊柱,沒來由備覺寒蟬淒切。

禮部兵部雖是鄰居,隔著其實並不算近,對禮部官員而言,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起瞭紛爭,秀才遇上兵,一個用嘴巴說理一個用拳頭說理,自然是後者更“占理”。而對兵部來說,對於這幫官階高低不同但都屬於酸文人的禮部官員,屬於一幫看著厭煩,打瞭都不顯能耐的繡花枕頭,所以兵禮兩部素來是尚書省內最不沾邊的兩座衙門。但是兩部此消彼長之下,習慣瞭隻樂意對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難免心中抑鬱難平,同樣是短短幾年內走掉三位尚書,兵部是顧劍棠、陳芝豹和盧白頡,禮部是李古柏、盧道林和元虢,可未來幾年的走勢,顯而易見,兵部如今連尚書之位都空著,換禮部試試看,若是司馬樸華突然有一天死瞭,那還不是第二天就有權貴重臣在朝會上提出人選?更讓兵部感到英雄氣短的一個事實是,左侍郎許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給皇帝陛下攆去遼東瞭!隻剩下一個從地方上調來的右侍郎唐鐵霜,是個一天京官也沒當過的外來戶,如何能夠在盤根交錯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連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鐵霜是顧老尚書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書盧白頡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說是平調,明擺著是貶謫去廣陵道,連京官外放常見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門群龍無首就已經難以在廟堂上抬頭瞭,暫時領頭的人物還自身難保,哪來為下屬謀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廣陵道戰況不利更是火上澆油。

兵部官員真是一夜之間成瞭孫子。這日子,真是遭罪啊。

在這種危殆形勢下,高亭樹和孔鎮戎兩位逆流而上的晚輩就極為矚目。這兩個聲名鵲起的年輕人,榜眼郎高亭樹更為風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讀書人,靠著晉蘭亭等人的推波助瀾,詩名逐漸傳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國顧劍棠返京,來兵部衙門舊地重遊,眾目睽睽之下,高亭樹在顧盧先後兩位尚書面前談笑風生的場景,讓人至今歷歷在目。高亭樹的飛黃騰達,毋庸置疑,現在就看需要幾年光陰積攢聲望,以及會以哪個新設館閣作為下一個臺階去鯉魚跳龍門瞭。相比高亭樹,沉默寡言的孔鎮戎就要為人低調許多,隻不過據說這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早年跟某位皇子親近,即使算不得一條潛龍,也能是一條不容小覷的幼蛟瞭,再者孔鎮戎和嚴池集是公認的鐵打關系,那位黃門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於其他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兩位侍郎歷來同處一室,甚至在顧廬時代,顧尚書自己都不例外,後來等到陳芝豹成為尚書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棟獨院。許拱、唐鐵霜的兩張書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東西對峙之勢。當下右侍郎唐鐵霜坐在那張西邊書案後處理政務,偶爾抬頭看一眼天色,並不去計較堂中諸多官員的竊竊私語。京畿西軍三大營七千人馬的調動,便是唐鐵霜親自負責敲定的,現在年輕藩王大搖大擺入瞭京城,安西將軍趙桂和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的人馬,一起淪為保駕護航的滑稽人物,別說唐鐵霜註定會迅速成為官場笑柄,整座兵部也都會跟著丟人現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員的異樣眼神瞭。

至於涼莽戰事的真實情況,右侍郎唐鐵霜不開口,其他人就不敢觸黴頭地妄自議論,涉及軍機要事,在公開場合,還是乖乖修煉閉口禪為妙。

在一名武選清吏司主事的帶領下,兵部大堂出現幾張陌生面孔,個個龍驤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無不適。

有冷面閻王綽號的唐鐵霜破天荒露出笑臉,起身後大步走向那幾人,根本無須那名下官介紹,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上,大笑道:“老董,你們這幫傢夥,要不來就一個都不來,要來就幹脆湊一堆,約好瞭的?”

那幾人沒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稱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瞭撇嘴:“知道你是窮鬼命,要是一個一個來找你,你請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邊的一個粗壯漢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們這兵部衙門可真難進啊,跟防賊似的……”

唐鐵霜瞪瞭口無遮攔的傢夥一眼,隨即笑道:“出去說,帶你們四處逛逛。”

滿屋子官員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聽說兵部有調令要從兩遼邊軍中提拔入京為官啊。

車駕司員外郎孔鎮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內做事,隻是恰好來找郎中稟報一份軍務,看到這一幕後,僅是有些詫異,也未深思,等著唐侍郎帶人離開後,才走出大堂。剛出門便突然被人喊住,孔鎮戎停步轉頭望去,竟是剛剛從武選清吏司主事升任員外郎的高亭樹,兩人從無交集,孔鎮戎不知這個在京城名氣比許多侍郎還要大的同齡人有什麼事情,淡然問道:“高大人,有事?”

氣宇軒昂的高亭樹微笑道:“聽說孔兄喜好收集兵書,恰好前不久我無意間撿漏,得到一部奉版《虎鈐經》。坦白說,若是忍痛割愛送給孔兄,還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讀個一年半載,我還是樂意至極的。”

如果是剛離開北涼入京那個時候,孔鎮戎二話不說就一拳頭砸過去瞭。如果是一兩年前,孔鎮戎都不會讓這位榜眼郎說完就會立即轉身。可現在,孔鎮戎不動聲色地等高亭樹說完,搖頭笑道:“我是個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瞭,也聽說過讀書人之間‘借書如送妻,送書如贈妾,故而書送得,唯獨借不得’的趣談,怎麼,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樹愣瞭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罷瞭罷瞭,送書便送書,我也打腫臉充胖子闊氣一次,明兒我就親自捧書去孔兄傢裡頭,還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分兒上,打賞幾杯酒喝啊。”

孔鎮戎咧嘴笑道:“吟詩作對,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夠盡興。”

高亭樹哈哈大笑,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鎮戎結伴而行,低聲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鎮戎搖瞭搖頭。高亭樹湊近幾分,嗓音亦是更低幾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鎮戎輕聲道:“願聞其詳。”

高亭樹沒有故作高深賣關子,緩緩說道:“雍州刺史田綜,泱州副將董工黃,青州水師都督韋棟。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們兵部添設一名侍郎,專職處理京畿戎政。簡單來說,就是跟某些四鎮四平大將軍手裡頭拿回一點兵權,不出意外,董工黃會擔任此職,雖說隻是由從三品提到瞭三品,但是從地方上的一州軍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為獨掌一部兵馬大權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瞭。而田綜田刺史,多半會平調成為韓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書身子骨是怎麼個情況,咱們都一清二楚,田綜之前程遠大,毫不遜色於董大人,甚至猶有過之。至於本該待在青州水師大軍中輔佐蜀王陳芝豹的韋棟,為何會突然離開廣陵,又會擔任什麼,畢竟咱們太安城可沒有適合水師將領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鎮戎思索片刻,說道:“也許是來兵部和朝廷過個場子,升遷肯定升遷,隻不過很快就返回廣陵道,成為廣陵水師的大都督,說不定同時還會兼任舊職。”

高亭樹認真想瞭想,點點頭,笑道:“當是如此,孔兄高見!”

這位武選清吏司員外郎,沒有讓孔鎮戎看到他一隻手瞬間握緊又松開。

兩人又聊瞭些無關痛癢的兵部事務,難得忙裡偷閑的高亭樹就說要回屋子處理政事。廊道上,兩位官階相同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背道而行。

高亭樹走出一段路程後,扭頭看瞭一眼那個高大背影,重新轉頭後,自言自語道:“喲,原來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鎮戎始終沒有轉身,面無表情。這個昨夜被父親厲聲斥責不許前往下馬嵬驛館的年輕人、前程錦繡的車駕司員外郎,狠狠揉瞭揉臉頰。

年哥兒。

曾經的兄弟四人,嚴吃雞成瞭國舅爺,也像他小時候希望的那樣,安安心心做起瞭文章學問。

而我孔武癡,也會做官瞭。

我和他還是兄弟。

曾經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當上瞭涼州關外遊弩手的都尉。

跟著你一起上陣殺敵。

你們還是兄弟。

我隻想知道,我們和你們,還是兄弟嗎?

年哥兒,這些年我在太安城幫你搜集瞭六十多套兵書,你還願意要嗎?

正如高亭樹和孔鎮戎所說所想,田綜、韋棟和董工黃三人繞過兵部審議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場升遷路途,便是那般。

唐鐵霜拉著三人四處閑逛,沒有說任何國事軍政,都是聊些雞毛蒜皮的地方風俗,甚至都沒有一次提及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

雍州刺史田綜,當年覆滅舊南唐,他拿下瞭渡江首功。

泱州副將董工黃,跟田綜一樣沒有跟隨大將軍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斃瞭姑幕許氏的三公子,迎娶瞭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與現任青州刺史早早成為姻親的“韋龍王”韋棟,跟吏部侍郎溫太乙以及比他們更早入京的青州將軍洪靈樞,關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兩淮節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邊的兵部侍郎唐鐵霜,應該足以讓看到這一幕想到這一層的京城官員,感到濃重寒意。

顧廬是沒瞭,可顧劍棠依舊手握離陽王朝規模最大的兩遼邊軍。當年不同於徐驍,近乎隻身進入兵部的顧劍棠,舊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瞭此時位高權重的四人,還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鐵霜突然沉默。

離陽先帝分散顧部將領,是放。當今天子收攏顧部舊人入京,是收。

不能說先後兩位皇帝誰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時而異罷瞭。

解決瞭北涼道,就等於完成瞭削藩大業的一半。

那麼整肅完畢顧部留在地方上的勢力,何嘗不是完成瞭抑制地方武將的大半任務?

真正讓唐鐵霜傷感卻不會流露絲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們制衡張廬舊部文官的手段,也不是利用他們這幫武人震懾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斷永徽老臣與祥符新官聯系的帝王心術,而是早年在沙場可以換命的幾個老兄弟中,也許除瞭老董,田綜和韋棟都對此次升遷,個人的驚喜,遠遠超過對大將軍處境的擔憂。

唐鐵霜很快恢復正常,笑瞭笑。這就是廟堂,這就是人心。明知道高處不勝寒,還是人往高處走。

離陽版圖上的眾多武將,從楊慎杏、閻震春這撥春秋老將到他唐鐵霜這些,成瞭某雙手隨意擺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張巨鹿一去,齊陽龍一來,其實就是一場變天。

隨著隱約成為江南道士子領袖的盧白頡失意南下,許拱也被雪藏在邊關,以遼東彭傢領銜的北地士子開始崛起,如今分崩離析的青黨又有抱團復蘇的跡象,江南豪閥這兩年無比高漲的氣焰立即就熄瞭很多,更有姚白峰之流在中樞穩穩占據一席之地。原本各方陣營涇渭分明的那張棋盤,徹底亂瞭。唯一不亂的,隻剩下那個重重幕後的下棋人。

亂中有序。

唐鐵霜不知道這盤棋,先帝、當今天子、張巨鹿、元本溪,四人中誰貢獻更多,誰心血更多,唐鐵霜根本分辨不清。隻是這屈指可數的下棋之人,除瞭姓趙的,下場如何?

然後唐鐵霜想到一個年輕人,笑意歡暢。一枚位置被擺放得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夠惡心到下棋之人。

奇瞭怪哉!

何其快哉!

唐鐵霜暫時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個消息後徹底嘩然。

下馬嵬驛館那邊出現瞭一場對峙?!

高亭樹嘀咕瞭一句:“可惜不能殺人,不過一個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裡,也算說得過去吧?”

隨著時間推移,禮部、工部、刑部、戶部、吏部,趙傢甕六部衙門都沸騰瞭。

然後是中書門下兩省、國子監、翰林院、六座館閣……

其中桓溫和趙右齡不約而同都給瞭“胡鬧”兩個字。

不過坦坦翁是說年輕藩王的舉動不符身份,而趙大人則是惱火幼子趙文蔚竟然跑去下馬嵬那邊看戲。

唯獨中書令齊陽龍無動於衷,置若罔聞,老人一手拎著那本被朝廷列為禁書又給他拎出來的詩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時不時從桌上小碟子裡抓出幾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那本並無署名的詩集中,那個一輩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張姓讀書人,原來也能寫出“我有匣中三尺鋒,有蛟龍處斬蛟龍”這般肆意切詩句,同樣也作得出“但願白首見白首”這般婉約詩句。

咦?碟子空瞭。

至於寫詩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悵然若失。

皇宮一座氣勢森嚴的大殿內,此時沒有朝會,也沒有隨侍的宦官,但是龍椅上坐著一個身穿龍袍的年輕人。

空曠寂靜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你知道不知道,隻要北莽多死一個董卓和二十萬人,你們北涼也多死十萬人,那麼這個天下,就是太平盛世瞭。”

當徐鳳年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襲黑金蟒袍大袖隨之輕盈搖動。

不遠處的李浩然,祁嘉節首徒,佩有名劍“八甘露”,號稱擁有指玄境八劍的北地劍道高手,仍是紋絲不動。

下馬嵬驛館兩側樓上樓下的看客們,忍不住都要在心中為李浩然默默贊嘆一聲,不愧是能夠在太安城站穩腳跟的年輕宗師,哪怕面對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還能如此雲淡風輕。難怪在高深莫測的京城江湖裡,很多前輩大佬都揚言李浩然不出十年,就有望比肩祁大先生的武學境界,有生之年未必沒有機會登頂劍林,去看一看李淳罡、鄧太阿寥寥幾人眼中的劍道風景。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返老還童的橫刀“少年”就忍不住嗤笑一聲,這個姓李的小子哪裡是胸有成竹,根本就是嚇傻瞭。準確說來,不是嚇傻,而是不敢動彈。徐鳳年那一步,看似平淡無奇,卻是一場邀戰,其意氣之長,早已蔓延整條街道,邀戰的對象,有他們趙勾並肩三人,更有街道兩旁樓內的一些深藏不露的人物。所以這一步的意思很簡單,既然到瞭下馬嵬驛館這邊,那麼來者是客,他北涼王“傢大業大”,都招待得起。隻可惜,李浩然不在此列。

距離徐鳳年最近的李浩然有苦自知,他沒有躋身指玄境界高手卻能使出多式指玄劍,對氣機的感知頗為敏銳。按理說,遭遇強敵,狹路相逢,與主人靈犀相通的鞘中“八甘露”,應該躍躍欲試、顫鳴不止才對,但是鞘中長劍非但沒有為此示威,相反做起瞭縮頭烏龜,死氣沉沉,以至於出現人劍離心的境況,恍如陰陽相隔。李浩然天賦極好,習劍多年,在武道修行上一帆風順,無論是與師父祁嘉節一年一度的請教切磋,還是當年棠溪劍仙盧白頡奉旨入京為官,他在祁嘉節的授意下前往城外以劍相迎,都不曾遭遇這種事情。此時此刻,李浩然才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是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師父,還是氣度非凡的棠溪劍仙盧白頡,都是在憐惜後輩劍士,所以從未傾力而為。

跛腳老人臉色沉重,向煉氣士宗師問道:“附近除瞭東越劍池的柴青山,難道還有其他高手?”

實力暴漲到大天象修為的煉氣大傢苦澀道:“除瞭我們三人,隻察覺到北涼王還分神出六股氣勢,其中四股就在這驛館酒樓內,其餘兩股都不在此。隻是與你差不多,除柴青山之外,我也不知道那五人的身份。甚至如果不是徐鳳年以這種方式邀戰,我先前都發現不瞭他們的存在。”

跛腳老人皺眉道:“京城內拿得出手的大小宗師,先前都已經向皇宮和欽天監兩地靠攏,若說吳傢劍塚的老傢主因為隱居在城內,今天跑來下馬嵬觀戰,還算情理之中,但那五人又是何方神聖?”

說到這裡,跛腳老人忍不住環顧四周,滿臉匪夷所思,感慨道:“整整五人!五個敵我難分的大宗師?!隨便一兩個打起來,這京城還不得雞飛狗跳?”

突然,跛腳老人與北地煉氣第一人面面相覷,雙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濃鬱的恐慌。

他們同時想到瞭一種可怕的可能性:如果這五人中恰好有一個曹長卿,又如果大官子的到來是北涼、西楚形成的默契,而其餘三位一旦選擇冷眼旁觀……

原本以太安城的雄厚底蘊,這二十年來,除瞭武帝城王仙芝不一定能攔住,饒是曹長卿也無法得償所願。雖說如今韓生宣、柳蒿師、祁嘉節三人都已不在,這意味著太安城四城中的宮城、皇城、內城和外城,除瞭跛腳老人一如既往地負責看守外城,都喪失瞭至關重要的坐鎮守城之人,但是當下吳傢劍塚的劍道大宗師吳見算是頂替瞭柳蒿師,加上龍虎山數代天師層層加持的那座隱蔽符陣,以及衍聖公府聖人張氏在元本溪和謝觀應兩位讀書人幫助下精心造就的那個大手筆,趙勾因此膽敢對皇帝陛下保證,新武帝徐鳳年隻要是單槍匹馬入宮,一樣是隻能進不能出的慘淡結局。隻不過屆時要殃及池魚多少,是一千還是兩千,或者更多,趙勾也不敢拍胸脯。

可當徐鳳年身邊多出一個相似境界的大宗師,太安城內的北地煉氣士又死傷殆盡,兩座大陣削弱不少,一旦吳傢劍塚的吳見不願出死力攔截,後果不堪設想。

橫刀少年伸手握住背後短刀的刀柄,冷笑道:“婆婆媽媽能作甚,不管瞭!這一架,我來打頭陣!”

跛腳老人正要說什麼,就見清秀少年容貌的趙勾頭目已經開始前沖,他不急於拔刀出鞘,身體前傾,前奔每一步如同蜻蜓點水,極為輕盈靈動。

不知何時,蟒袍紮眼的年輕藩王,已經站在瞭始終“不動如山”的李浩然身側,肩並肩,一人面對大街,一人面對下馬嵬驛館大門。

眨眼間,眾人隻覺得一個迫不得已的恍神,就發現那個籍籍無名的橫刀少年,像是傻乎乎站在年輕藩王的身前,依舊保持那個握刀的姿勢,刀鋒僅僅出鞘一半。

期待著一場貨真價實的巔峰大戰的看官,徹底看不懂瞭。前不久那個叫吳來福的混賬玩意兒,好歹在北涼王身前完完整整拔出瞭一刀,到你的時候,往前沖的架勢挺人模狗樣的,怎麼人都跑到北涼王身前瞭,突然就沒動靜瞭?你說你一個褲襠裡帶把的,又不是江湖上那幫子思慕北涼王的女俠仙子,咋就在那兒呆若木雞瞭?大街兩側頓時噓聲四起,往死裡喝倒彩。

下馬嵬驛館外,除瞭跛腳老人和煉氣士宗師,瞧得出門道深淺的都不去窗口湊熱鬧,至於搶到風水寶地想著一睹為快的好漢女子,想要看到的是那種天翻地覆的精彩過招,講究一個怎麼驚天地泣鬼神怎麼來。

幾乎沒有人發現清秀少年握刀的那隻手,已是血肉模糊,尤其貼緊刀柄的手心,白骨可見,握刀那隻手臂的袖子更是支離破碎。

與年輕藩王面對面的趙勾頭目嘴角滲出血絲,臉色猙獰,又透著不信和不甘。

兩人身邊那個“敵不動我不動,敵已動我還是不動”的李浩然汗流浹背,隻聽到北涼王笑著跟那人說道:“知道你藏著撒手鐧,不過你之所以現在活著……”

這名“人不可貌相”的趙勾頭目瞬間卸去所有偽裝,就在此時,他怔怔然低頭望去,小半條略顯纖細的胳膊刺透胸膛。

胳膊緩緩抽回。殺人如麻的趙勾巨頭艱難轉頭,隻看到一頂老舊貂帽、一張秀秀氣氣的臉龐,少女還啃著半張蔥油大餅。

殺人吃餅兩不誤。

他認識她。趙勾內一份屬於頭等機密的檔案有過模糊記載,青州襄樊城外,她是殺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的刺客,是一個數次孤身阻攔過王仙芝入涼的瘋子。

殺手死於殺手。

徐鳳年隨意伸手推開那具屍體,看到那頂因為略大而有些遮掩眉眼的貂帽,幫她提瞭提,接著輕輕按瞭按。

徐鳳年笑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接下來就站在我身後,不用出手。嗯,稍微遠一點就是瞭。”

她沒有說話,板著臉走到徐鳳年身後,十步。徐鳳年轉頭一臉無奈地看著這個姑娘。

她不情不願地掠向驛館外那棵龍爪槐,坐在瞭一根枝丫上,手臂蹭瞭蹭樹枝。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遠方,朗聲道:“曹長卿,陳芝豹,鄧太阿,軒轅青鋒,你們誰先來?”

半城可聞。

李浩然咽瞭口唾沫,小心翼翼問道:“王爺,要不然我讓一讓?”

徐鳳年笑道:“沒事,你隻要站在我身後就行。”

跛腳老人沉聲道:“我們可以走瞭。”

煉氣士宗師有些遺憾,點瞭點頭,兩人一閃而逝。這潭渾水,他們蹚不起,蹚得起的,全天下屈指可數。

先前那名趙勾同僚的刀不出鞘,等於徐鳳年告訴他們一個殘酷的真相:天象之下,一招而已。煉氣士宗師不希望拿自己的性命去證明“陸地神仙之下,也是一招”。

某棟酒樓內的青衫儒士笑瞭笑,隻是給自己倒瞭一杯酒。

街對面的白衣男子皺瞭皺眉頭,坐在他隔壁桌一個面白無須的男子,欲言又止。

太安城城頭的紫衣女子,猶豫瞭一下,然後在屋脊之上飛掠,如履平地。

從城南到下馬嵬驛館,平地起驚雷。東越劍池的少年宋庭鷺漲紅著臉,怒氣沖沖道:“師父,這傢夥也太目中無人瞭,憑啥不算上師父你?!”

背負多柄長劍的少女掩嘴嬌笑,胳膊肘很是往外拐。

柴青山惆悵道:“師父既然在武當逃暑鎮不曾出劍,那這輩子也就沒瞭向他出劍的資格,沒什麼好生氣的。庭鷺,你要是替師父感到不值,那就用心練劍,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武道一途,僅靠天賦是吃不瞭一輩子的。”

少女落井下石地做瞭一個鬼臉,少年冷哼一聲。

客棧窗口那位吳傢劍塚老傢主笑罵道:“這小子!”

屋內一個老人尖細嗓子提醒道:“別忘瞭本分。”此人正是當時對北涼王宣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吳見沒有轉身,收斂笑意:“哦?”沒有穿上那件大紅蟒袍的秉筆太監下意識後退一步。

吳見語氣淡然:“老朽和蜀王此次前來觀戰,不過是確保那曹長卿不會趁機前往皇宮,你們不要得寸進尺。”

那條南北向的禦街等級森嚴,一個隻能老老實實走在最外側禦道的牽驢男子,看到一個快步小跑的年輕佩劍俠客,喊道:“年輕人,能否借劍一用?”

正趕著去下馬嵬驛館觀戰的年輕人不耐煩道:“憑啥?!”

中年人一番討價還價的語氣:“憑我是鄧太阿。”

那位少俠先是愣瞭愣,然後哈哈笑道:“滾你的蛋!你是鄧太阿?牽頭驢就真當自己是桃花劍神瞭?老子還是北涼王呢!哥們兒,要不然咱倆就在這裡過過招?”

牽驢的漢子嘆息道:“現在的年輕人啊。”

年輕人瞪眼道:“咋的?你不服?!”

漢子拍瞭拍老驢的背脊:“老夥計,等會兒,我去去就回。我啊,就借著這一劍,去跟曹長卿打聲招呼,當是與他道一聲別瞭。”

剎那之間,太安城正南門到下馬嵬驛館這條直線上,隻要是帶劍的劍士,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佩劍背劍,無論劍長劍短,千百人,身邊都站著一個不起眼的中年人,握住瞭他們不知何時出鞘的劍。

曹長卿終於放下酒杯,站起身。

一條紫色長虹直奔下馬嵬驛館撞來,撞向徐鳳年,仿佛不死不休。

國子監前,前不久樹起十數塊新碑,篆刻有出自翰林院新近黃門郎們手抄的儒傢經籍,供天下士子讀書人觀摩校對,京城為之轟動,不說文官,便是那些不通文墨的老牌宗室勛貴,也是接踵而至,以示“崇文”。

兩名中年儒士先後乘坐馬車到達國子監牌坊附近,大概是烈日當空的緣故,來此抄寫經書的學子並不算多,隻不過等到兩人擠到一塊石碑前,仍是足足等待瞭小半個時辰,兩人相視一笑。碑下蹲著個身前擺放有小案幾的年輕人,衣衫寒酸,也不知是從地方上慕名而來的外地書生,還是在科舉落榜後留京等待下一場禮部春闈的落魄士子,想來案幾上那套文房四寶耗去他不少盤纏。其中一位中年儒士頗有興致地彎腰望去,欣賞年輕書生的伏案奮筆疾書。年輕人每次蘸墨極少,落筆極快,估計是以此來省錢,隻是勾畫依舊一絲不茍,很漂亮的一手正楷。

那彎腰儒士微微點頭,同伴儒士則沒有看碑也沒有看人,伸手遮在額前,望向遠方的天空。

年輕書生心無旁騖,偶爾擱筆揉一揉手腕,從不抬頭,也就沒有發現身側的兩名前輩讀書人,不過就算年輕人認真打量,也認不出兩人的身份。

低頭凝視瞭許久,那位腰懸一塊羊脂玉佩的儒士終於直起腰,輕輕挪步,走到年輕人身後,有意無意為衣衫清洗泛白的貧寒士子擋住瞭那份烈日曝曬,然後輕聲問道:“謝先生,都來瞭?”

被稱為謝先生的男人語不驚人死不休,點頭道:“來是都來瞭,不過真正站在徐鳳年那邊的,不多,除徐偃兵外,也就白衣洛陽和那朱袍女子。鄧太阿,隻是想趁著曹長卿自取其死前,意思意思,雙方肯定點到即止。至於曹長卿這趟入京,大概是想跟徐鳳年說幾句遺言吧,否則以曹長卿以往的脾氣,哪裡會悄悄入京,故而這次恭請衍聖公來此,是陛下多此一舉瞭。有吳見和柴青山出手阻攔,加上姚晉韓三位趙勾,即便徐鳳年鐵瞭心要行悖逆之舉,也很難。再者徐鳳年這次擅自入京,是沖著漕運開禁來的,其實太安城沒必要一驚一乍,一張桌子兩張凳就能聊完的事情。”

站在年輕士子身後的儒士平靜道:“似乎謝先生說漏瞭蜀王殿下。”

謝先生微笑道:“與衍聖公,謝某懶得打馬虎眼。”

當代衍聖公眉宇間佈滿陰霾,似乎有些怒氣,穩瞭穩心緒,沉聲道:“謝先生就這麼希望北涼和朝廷玉石俱焚,以便先生輔佐的蜀王火中取栗?”

在那幅陸地朝仙圖上高居榜首的謝觀應,一笑置之,收起手掌,轉頭看瞭一眼這位憂國且憂民的衍聖公:“有忠心耿耿的顧劍棠手握數十萬兩遼精銳,又有趙炳的南疆大軍虎視眈眈,哪裡輪得到蜀王趁火打劫?”

好像知道徹底惹惱一個衍聖公並不是什麼好事,謝觀應不再出言挑釁,嘆瞭口氣道:“實不相瞞,蜀王從廣陵道北上進京,我是不答應的。進瞭京城這是非之地,假設徐鳳年瘋瞭要大開殺戒,那你陳芝豹是護駕還是不護駕?袖手旁觀,事後傳出去天下寒心;出手阻擋,也沒任何好處,連兵部尚書都早早當過瞭,如今又是蜀王,就算拿到一個不會增加一兵一卒的大柱國頭銜,並無裨益。這個時候,盧升象、唐鐵霜之流可以強出頭,陳芝豹、顧劍棠、燕剌王這三位,是蟬是螳螂還是黃雀,僅在一線之隔。顯而易見,誰耐心更好,誰獲利更多。”

衍聖公眉頭緊皺。

謝觀應輕聲笑道:“自大秦亡國以後,天下跟誰姓,隻有兩種人不上心:第一種是反正隻能聽天由命的老百姓;第二種,就是衍聖公府內姓張的,翻天覆地瞭,衍聖公還是衍聖公。龍虎山的下場如何,衍聖公沒有看到?那棵天人賜下的謫仙蓮,如今沒剩下幾朵紫金蓮花瞭。”

衍聖公由衷感慨道:“興亡交替是大勢所趨,但是在興亡之間,我希望能夠少死人,尤其是少死一些讀書種子。”

謝觀應略帶譏諷道:“所以才去廣陵江上見曹長卿?又如何瞭?曹官子聽衍聖公的瞭嗎?衍聖公啊衍聖公,讀書人是讀書,可別忘瞭還有那個‘人’字,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道教典籍上的仙人尚且無法做到真正長生,讀書人也不能總做讀書一件事。荀平、張巨鹿放下書本走入廟堂,一個英年早逝,一個晚節不保,徽山大雪坪有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為情所困,至死都沒有走出一座徽山,曹長卿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生一世都不曾真正走出過西楚皇宮,什麼儒聖什麼曹官子,不過就是個棋待詔罷瞭!”

衍聖公搖頭道:“曹先生絕非你謝觀應所說的這麼不堪。”

頭一回被直呼其名的謝觀應無動於衷,冷笑道:“一個死瞭那麼多年的女子都放不下,何談收官無敵?下棋下棋,結果把自己下成棋盤上的可憐棋子,滑天下之大稽!”

張傢當代聖人望著這個睥睨天下國士的“端碗人”,對他搖瞭搖頭。

謝觀應大笑著離去。

衍聖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對天下形勢未卜先知,救民於水火,於國難當頭之際,不妨先死一步。你謝觀應隻是個一心想著親筆書寫青史的書生,書生而已啊。”

這位身份顯赫的張傢聖人轉過身,看到那一塊塊石碑,久久無語。那個抄書士子發出一陣渾濁的呼吸聲,應該是手腕終於扛不住,酸疼瞭,然後他意識到那個影子,扭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陌生儒士。

衍聖公對他微微一笑,問道:“若是不介意,由我來替你抄寫一段?”

那寒士猶豫片刻,好像做瞭個極其艱難的抉擇,終於點點頭。

衍聖公卷瞭卷袖子,從搖晃起身的年輕人手中接過那支筆,盤腿而坐,開始落筆。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著腦袋看去,如釋重負。這位前輩的字乍看之下不顯風采,規規矩矩,雖然不至於讓人覺得匠氣,卻也沒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氣,但是久而久之,就讓年輕人浮起一種中正平和的感覺。

但是看著這位正襟危坐的前輩不急不緩寫瞭百餘字,年輕人就有些著急瞭,小聲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寫快些。”

衍聖公點頭笑道:“好的。”

看著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筆,很擔心墨錠不夠支撐抄完碑文的年輕人悄悄松瞭口氣,不過等那人又寫瞭兩百字後,年輕人隻得厚著臉皮說道:“先生……”

衍聖公歉然道:“知道瞭,再快些。”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輕人又開始著急起來。可事不過三,他實在沒那臉皮再念叨這位好心的前輩讀書人,隻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占到就近抄寫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這麼幸運瞭。京城有夜禁,隻有近水樓臺的國子監學子,才能讓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挑燈夜抄書。而且就算囊中羞澀的他有幸求學於國子監,也委實心疼購置燈油的銀錢,所以隻能在烈日下才有搶占一席之地的機會。

雖然沒有抬頭,但好像已經察覺到年輕人的焦急,儒士一邊落筆一邊說道:“真的不能再快瞭。”

年輕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瞭,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個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順桿子往上爬瞭,一本正經道:“寫字行文,讀書做學問,都是一輩子的事情,慢一些,紮實一些,方能徐徐見功。”

兩腿發麻的年輕人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頗似酸儒的言語後,忍俊不禁道:“先生說得是。”

衍聖公目不轉睛提筆書寫的同時,笑問道:“聽你的口音,是北涼人氏?”

年輕人嗯瞭一聲,輕聲道:“晚生來自幽州胭脂郡,會試落選瞭。”

衍聖公繼續問道:“怎麼,沒去找左散騎常侍陳大人或是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不然找一找國子監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這幾位都是北涼出身的大人物,據說對北涼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輕人坦誠道:“不是沒想過,隻是國子監大門我進不去,而大學士府邸和陳少保的傢門,估計更難。京城裡人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我又是臉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瞭十幾裡路,到頭來連敲個門都不敢。再說有這來回二十多裡路的工夫,我還不如多抄些經書。”

衍聖公微笑道:“聽你所講,不像是個急躁性子的,怎麼?”

年輕人尷尬道:“這不總想著寫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錠。我們不比你們京城讀書人,還講究什麼濃墨淡墨枯筆渴筆的,像好些跟我一樣在北涼寒窗苦讀的同鄉,溪邊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寫,是寫,用蘆葦稈子在地上是寫,到瞭冬天在大雪地裡,拿把掃帚也能是寫。嘿,到瞭京城,就算到瞭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兒,門口好不容易有些積雪,一大早就給傢傢戶戶清掃幹凈瞭。”

衍聖公會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說京城人講究多,那我還真要跟你說個講究。不管是會試還是之後的殿試,寫什麼字是有很深學問的,像早年宋傢父子主持科舉的時候,同等才學的文章,寫沒寫宋體字,名次就有高下瞭。下一次春闈呢,不出意外是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和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負責,其中司馬尚書的字,以前無人問津,在當上禮部主官後,‘自然而然’就流傳較廣瞭。你要臨摹雖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難,記住一點便是,棄楷用行,終歸是無大錯的。至於那位晉三郎,心高氣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沒有半點意思。”

京城賣糖葫蘆的小販都敢說自己見過七八位黃紫公卿,一個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談,年輕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學生記住瞭。”

衍聖公點頭道:“不迂腐,很好。酸儒做不得。”

年輕人忍不住又笑瞭。

衍聖公突然問道:“上次殿試,好像沒有北涼士子?”

年輕人嗯瞭一聲,沒有多嘴。內幕如何,太安城心知肚明。離陽朝廷限制北涼會試名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上次春闈正趕上新涼王成功世襲罔替,尤其拒收聖旨一事跟朝廷鬧得很僵,北涼士子想要出人頭地,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沒有。

年輕人想瞭想,苦笑道:“當時一起進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開春就都回去瞭,下馬嵬驛館那邊,會給咱們北涼落第士子返程的盤纏,所以四人都把餘下的銀錢掏給我瞭,其實他們的道德文章,做得不比我差。”

衍聖公納悶道:“怎麼回去瞭?下一次會試,你們會順利許多的。就算不知道這個……你們五人千裡迢迢來到京城,怎麼就不再搏一搏?而且,當時北涼不是正要打仗嗎?”

年輕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衍聖公停下筆,若有所思,轉頭問道:“冒昧問一句,你們那位北涼王,為人如何?”

年輕人自嘲道:“我一個窮書生,在北涼除瞭兩任傢鄉縣令,就再沒見過什麼高官瞭,哪敢置喙王爺的好壞。”

衍聖公把毛筆還給北涼寒士,兩人換瞭個位置。

年輕人這次沒有急於落筆,望瞭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塊石碑,然後轉頭對那個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說道:“先生,知道我們北涼樹起多少塊石碑瞭嗎?也許有一天,會比國子監所有石碑上的字還要多。我留在這裡,不是貪生怕死,是怕京城廟堂上隻有晉蘭亭這樣的北涼人,是怕整個離陽誤認為我們北涼讀書人,都如晉蘭亭這般不堪!我自幼體弱多病,去上陣殺敵,恐怕隻能成為北莽蠻子的戰功,但是留在這裡,可能我今天隻能與先生你一人說這些,但同樣也許有一天,哪怕北涼打沒瞭,我還可以跟一百個一千個先生說這些。”

衍聖公沒有再說什麼,站起身,走出幾步後,轉頭看瞭一眼那個年輕北涼士子的消瘦背影。

這個兩次催促那儒士寫字快些的年輕人,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天底下的皇帝,可以同時有幾個甚至十數個,但八百年以來,以至於千年以後,張傢聖人衍聖公,一代傳一代,當世隻有一人。而此時聚精會神抄書的年輕人,也沒有發現國子監大門口內聚集瞭數千學子,密密麻麻,全部瞠目結舌看著他跟那個“不知名”儒士的閑聊。

在國子監一大幫官員的約束下,沒有一人膽敢越過雷池跨出大門,前去打擾衍聖公。

這一天,當代衍聖公離開京城。

軒轅青鋒來得太快,以至於當她撞向徐鳳年的時候,就有好些坐在屋頂觀戰的江湖人,仿佛看到瞭一條從城南延伸到下馬嵬驛館街道的紫線,這條紫色軌跡的起始處色彩偏淡,然後依次加深,直到此時的濃重大紫。

而這位女子武林盟主掠過小半座太安城,也鬧出極大動靜,她一路飛掠的速度實在太快瞭,快到瞭在一處處高樓屋脊炸開長串雷鳴。

眾人先見其紫,再聞其雷。

大雪坪徽山紫衣從一棟酒樓的樓頂迅猛墜入大街,直沖那襲繪有九蟒五爪的黑金蟒袍。

大街上響起一聲砰然巨響,以蟒袍和紫衣為圓心,道路上來不及清掃幹凈的凌亂落葉,並非如眾人所料那般向街道兩側飄蕩,而是違反常理地先在地面打瞭個旋,猛然扯起後,朝撞在一起的兩人飛去,又在距離圓心三四丈的空中瞬間化為齏粉。大街之上,有一片原先剛好從高枝掉落的枯黃梧桐葉尤為矚目,不知為何它沒有被無比磅礴的兩股氣機扯碎,而是像一隻黃蝴蝶縈繞兩人,急速旋轉,讓人眼花繚亂。這片落葉的飛旋無跡可尋,但是每次帶起一抹纖細弧線在街面青石板路上輕輕擦過的時候,竟然鏗鏘有金石聲!

酒樓內,東越劍池李懿白已經帶著那雙師弟師妹來到窗口。李懿白仗劍遊歷江湖多年,極富俠名,毫不遜色於京城裡的祁嘉節首徒,好事者還給瞭他們一個“南北劍林有雙李”的說頭,隻是李懿白遠比坐井觀天的李浩然要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故而待人接物不是李浩然可以媲美的。李懿白臨時想要三個臨窗觀戰的絕佳位置,酒樓眾人還是願意給這份面子的,畢竟多看幾眼下馬嵬驛館和賣給李懿白一份人情,孰輕孰重,誰都拎得清。

白衣少女單餌衣扯瞭扯李懿白的袖子,小聲道:“怎麼打得這麼熱鬧?姓軒轅的娘們兒就算比祁嘉節略勝一籌,也不至於跟北涼王糾纏太久吧?”

李懿白曾經親眼見識過年輕藩王瞬殺祁嘉節的驚悚場景,比絕大多數中原武道宗師都清楚徐鳳年駭人的戰力,從逃暑鎮返回太安城的途中,數次跟宗主柴青山揣測徐鳳年,兩人都認為別說二品小宗師,恐怕就算你到瞭指玄境界,並且在此境界穩固積淀十幾二十年,也未必能夠擋下徐鳳年一次出手。徐鳳年的武學,雜而精且不說,尤其殺人的手段,跟當初人貓韓生宣頗為相似,都是生死相向的廝殺中,你差我一境,那你就肯定死,而且會死得極快,是眨眼後便生死立下的事情。但是以天象境界的大宗師修為對陣徐鳳年,結果如何,李懿白和宗主柴青山有些歧見,李懿白不相信僅在陸地神仙之下的天象境,不相信鳳毛麟角的這一小撮人,面對徐鳳年仍是毫無還手之力。

李懿白看不透真相,又不是喜歡信口開河的人,故意忽略瞭小師妹言語中對離陽武林盟主的不滿,搖頭道:“軒轅盟主終究是天命所歸一般的江湖驕子,放眼整個天下,即便加上北莽,也隻有她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能夠與北涼王一較高下。早年她就已經做出過廣陵江上攔截王仙芝的壯舉,如今修為漸深,能夠跟北涼王僵持不下,也不算太過奇怪。”

李懿白說完這些話,眼神有些恍惚,大街上,紫衣和蟒袍,如同蛟龍繞大崗,委實賞心悅目。李懿白清晰記得自己初見軒轅青鋒,是在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這襲紫衣以勢如破竹的無敵姿態,傲視群雄,就連李懿白都感到瞭一種莫名的自慚形穢。這個女子,獨站徽山巔,連同李懿白在內,幾乎整座離陽江湖的年輕俊彥,隻能遠觀仰視。

少女單餌衣這兩年來,聽膩歪瞭例如北涼王與徽山紫衣暗中眉來眼去的狗屁江湖傳聞,雖說徐鳳年把聽潮閣武庫大半秘籍轉贈大雪坪缺月樓,是一樁板上釘釘的事實,但是在單餌衣這樣的少女心中,從不認為北涼王當真會跟軒轅青鋒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牽連,一個成天陰氣森森的女子,就算武功高瞭點,臉蛋漂亮瞭點,身段婀娜瞭點,終究還是不討喜的嘛。

白衣少女笑瞇瞇問道:“李師兄,你說是不是北涼王故意放水瞭,以免那娘們兒輸得太難看?若是她在太安城丟盡顏面,還怎麼當武林盟主,是不是這個理?”

宋庭鷺白眼道:“師父親口說過,軒轅青鋒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天象境界,修為不下於當年以力證道的軒轅大磐,這類武夫,無論體魄還是心境,都不是尋常武道宗師能比的。師妹,你真當姓徐的天下無敵啊,咱們離陽還有曹官子、桃花劍神兩位大宗師呢,在北涼耀武揚威是一回事,出瞭北涼,那就是另一回事瞭!你瞧著吧,等到曹鄧兩大高手出手,姓徐的就會被打回原形!”

柴青山沒有跟劍池三名晚輩站在一起,但也沒有曹長卿、陳芝豹、吳見幾人的那份閑情逸致,老人一直閉目凝神,仔細捕捉大街上的兩股氣機流轉。

柴青山嘆息一聲,剎那間原地便沒瞭這位劍道巨匠的身影。窗口那邊恍如掠過一陣清涼秋風,下一刻,隻見柴青山站在瞭酒樓門口的臺階上。

而街對面客棧的一扇窗戶後頭,吳傢劍塚的老傢主吳見迅速伸手出袖,其中兩根手指輕輕叩在窗欄上。

吳見身前的這一側街道,從下馬嵬驛館到大街盡頭的數百丈距離,從樓頂到地面,立起一道模模糊糊的劍氣簾幕,漣漪陣陣。

這一側看客隻覺得突然有涼意撲面而來,如炎炎夏日置身於深潭附近。

街道另一側的柴青山輕輕跺腳,整座大街都像劇烈顫抖瞭一下。

在吳傢劍塚和東越劍池兩位劍道宗師分別一叩指一跺腳後,所有人才發現紫衣蟒袍的圓心外,青石街面上出現瞭千萬條粗如手腕細如蚯蚓的斑駁裂縫,不斷向街道兩側瘋狂蔓延,恰似洪水決堤,洶湧沖向兩側樓房內的數百看客,嚇得許多人肝膽欲裂,不過是想著來下馬嵬一睹北涼王風采的,可從來沒想過要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所幸這些遊走如小蛇的崩裂紋路,在撞到吳見叩指劍氣成墻的雨幕前,沖勢略微凝滯,雖然很快裂縫就沿著這堵“墻壁”向上攀緣,但在爬到大概與酒樓客棧等門高的地方,氣勢終於以常人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竭下去,這一切無聲無息。

而密密麻麻的縫隙在向柴青山那一邊迅猛鋪散去的時候,以東越劍池宗主腳下臺階為界線,在那條直線之上,同時轟然炸裂,塵土飛揚。

李懿白惋惜道:“先後兩場比試,軒轅青鋒輸給瞭北涼王,同時我們宗主也輸給瞭吳傢劍塚的傢主。”

宋庭鷺憤憤不平道:“師父和吳傢老祖皆以指玄劍術來阻擋軒轅青鋒傾瀉的氣機,師父是硬碰硬,所以才鬧出些動靜,吳傢老祖就城府陰險多瞭,不但出手招式花裡胡哨,看似以靜制動勝瞭師父半籌,其實師父隻要用上我們劍宗秘傳‘山高水深劍氣長’七劍的任意一劍,一樣不差!”

少女沒有那麼多的宗門榮譽感,撇嘴道:“師父用上瞭壓箱底的劍術,吳傢老人隻是隨手為之,師父不仍是輸瞭?何況如此一來,師父連氣度都輸瞭。”

少年鬱悶道:“師妹!”

因為軒轅紫衣的出現,本就心情不佳的少女握劍瞪眼道:“咋瞭?你不爽?!”

少年悻悻然低聲道:“秋高氣爽,秋高氣爽。”

李懿白突然提醒道:“你們註意北涼王那邊!”

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對峙而立,兩人相隔不過兩丈而已。

徐鳳年雙手負後,神情自若。

軒轅青鋒也沒有生死之戰過後的疲態,但是她來時挽瞭一個小結的裙擺,已經松開。

結已解。

隻是軒轅青鋒手中多瞭那片梧桐葉,語氣淡漠道:“三年後我躋身陸地神仙,大雪坪分生死。”

徐鳳年微笑道:“如果到時候我還沒死,不管你有沒有成為陸地神仙,我不出意外都會去徽山那邊看看的。”

軒轅青鋒雙指捻動梧桐葉,瞇起眼,氣息陰沉。

徐鳳年嘴唇微動,沒有出聲。但是軒轅青鋒知道他在說什麼。

徐鳳年的意思很簡單,想要把他當成磨刀石,一戰勝之,從而登頂武道,現在為時過早。時下太安城,曹長卿、鄧太阿、徐偃兵、陳芝豹、洛陽這些大宗師都“盯著”這裡,怎麼都輪不到你軒轅青鋒出頭。

軒轅青鋒不動聲色。

龍爪老槐樹上,呵呵姑娘皺瞭皺眉頭,屁股下的枝丫輕輕顫抖,但是她猶豫瞭一下,還是選擇安安靜靜坐在原地。

隻見街面上那具本該死絕的“屍體”身影暴起,而且這一次總算是完整出刀瞭。

“死屍”的身影如同陸地起龍卷,刀鋒綻放出絢爛的雪白電光,如同一顆光球,地面上撕裂開一條溝壑,碎裂的青石瘋狂飛濺。

滾刀之勢,有幾分軒轅青鋒出場時的風范。

而且不同於軒轅青鋒光明正大地露面,這位的暴起殺人顯得尤為詭譎兇悍。

李懿白這些能夠第一時間發現異樣的江湖人,都以為會是一場短兵相接的血腥廝殺,但是下一刻景象就讓他們感到荒誕至極:看似搏命的刀客在鄰近年輕藩王五步左右的時候,猛然折向,然後腳尖一點,就要掠過高樓,這是打算逃之夭夭?

徐鳳年看都沒有看一眼趙勾頭目,而是望向瞭一座酒樓門口。

那個去勢驚人的傢夥,突然安靜懸停在瞭空中,不升不落,就那麼“掛”在那裡。

李浩然猛然發現,這個“少年”宛如一件瓷器,被人用小錘敲擊瞭成百上千次,瓷器本身其實已經碎裂不堪,卻偏偏沒有就此破裂綻開。

以秘術返老還童並且成功裝死的趙勾頭目,這一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瞭。

軒轅青鋒拔地而起,紫虹長掠而走。

在幾乎所有人都在望向靜止少年或是軒轅青鋒逝去身影之際,一位兩鬢霜雪的中年儒士跨過門檻,緩緩走下臺階。

陽光下,青衫儒士沒有轉身面朝年輕藩王。

徐鳳年面帶笑意,雙手下垂,輕輕抖瞭抖袖子。

街道盡頭,一位貌不驚人的中年劍客率先映入眼簾,緊接著是第二位、第三位,每一人無論容貌還是氣韻,如出一轍!但是每人持劍式,則略有不同。為首劍士,是那位桃花劍神成名的“倒持太阿”。他,或者說他們,不斷踏足這條通往下馬嵬驛館的青石板路。同一人,不同劍。

與此同時,青衫儒士雙指拈住一枚棋子,輕輕松開,任由那枚棋子緩緩墜向地面。

棋子下墜半尺有餘,他開始背朝那群劍士,大踏步走向徐鳳年。

已經露面的街上數十提劍人,在那枚棋子下墜後,所有手中劍,無論是何種提持姿勢,劍尖不動,但劍身都無一例外開始向下彎曲。

然而異象不僅於此。

身穿蟒袍的年輕藩王站在原地巋然不動。但是他左右兩旁,同時出現瞭一位身影縹緲的羊皮裘老人,雙手負後抬頭望天,一副對天下事渾不在意的神態。一名背負劍匣的矮小老人,咧嘴笑著,缺門牙。一個魁梧赤足的白發麻衣老人,雙臂環胸,氣勢如虹。一位身穿武當道袍的高大老人,緩緩抬手,做出一指斷江式。有個黑衣和尚,板著臉摸著自己的腦袋。有個身穿大紅蟒袍的宦官,雙手十指交錯在腹部……

……

柴青山很沒有宗師風范地直接坐在酒樓門檻上,望著年輕藩王身邊那個穿著一雙草鞋的老者,眼神恍惚。

吳傢劍塚老祖宗手肘擱在窗欄上,微笑著。

司禮監秉筆老太監,看到這一幕,嘴唇泛白。

陳芝豹終於來到窗口附近,身後跟著身穿便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後者看著街上那個大紅蟒衣的前輩,神情復雜。

老槐樹上的貂帽少女,停下啃大餅的動作,不知是她吃飽瞭,還是想著留些給那個人吃。

大戰在即!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再無喧囂,落針可聞。

天下四大宗師中的三人,離陽三位陸地神仙,新武帝徐鳳年、大官子曹長卿、桃花劍神鄧太阿,齊聚京城,三足鼎立,皆是一人戰兩人!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