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道修為並不出眾的離陽甲士看來,就是一眨眼工夫,廣場上就出現瞭幾十個北涼王,再眨眼,就人數破百瞭。先前沒有被撞暈過去的一千餘李傢甲士就一個個呆若木雞,隻能幹瞪眼。
內心深處,這些離陽精銳心情無比復雜,對驕橫跋扈的年輕藩王忌憚畏懼更多,仇恨反而要少一些。看似荒誕,但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早年江湖,天下美嬌娘有幾個不愛慕李淳罡的,天下武人有幾個不崇敬王仙芝的?與他們為伍,共在世間,說到底隻要不是牽扯不共戴天的死仇私怨,大多都是心生向往的。離陽崇武,是靠鐵蹄和刀子打下的江山,祁嘉節一介白衣之身,為何在太安城能夠當上許多龍子龍孫的授業恩師?棠溪劍仙盧白頡為何破格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市井巷弄皆是喝彩聲?而隨著一個驚人消息在最近傳出,都說年輕北涼王曾獨身一人與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轉戰西域三千裡,殺得天昏地暗。不管太安城的文人文官怎麼想,吃兵餉的漢子,就算嘴上也會說著這種事情,多半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胡亂吹噓,為自己這趟入京鼓吹造勢而已,可是不管真相如何,軍中武人,心底多半都會有些遺憾,覺得你徐鳳年咋的就沒幹脆利落在西域把那個拓跋菩薩給宰瞭?若是真給你摘下頭顱,咱們這幫吃皇糧的,大不瞭以後再罵你的時候嘴上稍稍積德嘛。
相反,李傢甲士對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仙人,卻從最先的敬若神明,迅速生出瞭一股敵意。徐鳳年一鼓作氣當街殺掉數百鐵騎,手段狠辣是不假,可是那支來歷不明的重騎軍突然人人變成金甲仙人,這等仙傢手筆,實在太讓人寒心瞭。原本面對強敵,我輩武人,就當沙場走一遭,戰死即戰死,但是這麼不明不白死瞭,何其憋屈?何來壯烈?恐怕誰都會死不瞑目吧。
高墻之上,洛陽雙指提著酒壺,輕輕晃動,笑道:“曹長卿是不能插手,你鄧太阿好歹跟他有點沾親帶故,就在這裡看熱鬧?”
附近無人,鄧太阿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扮高人的傢夥,此時就蹲在曹長卿腳邊,沒好氣道:“就那點屁大關系,當年在東海早就用完瞭。”
曹長卿打趣道:“就不要為難咱們桃花劍神瞭。這場架,我當然是不能插手,但事實上誰都不好插手,就像昨天在下馬嵬驛館,到最後瞧著是我和鄧太阿兩個打一個,但想必你洛陽也知道,到瞭我們這個位置,人數多寡,意義不大。當然瞭,臉皮子也很重要。”
鄧太阿好像記起一件事:“論關系,那個神出鬼沒的呂祖該幫忙才對吧?”
洛陽猶豫瞭一下,一語道破天機:“當年那個人之於高樹露,就像王仙芝之於李淳罡,以及現在的他之於王仙芝。那麼,誰是下一個?”
饒是鄧太阿也目瞪口呆,轉頭瞥瞭一眼曹長卿,後者輕輕點頭。
鄧太阿突然有些怒氣,破天荒爆瞭粗口:“狗日的,這小子怎麼這麼慘?!原本是要給那呂祖轉世來降伏的?!”
洛陽譏諷道:“要不然你以為?”
然後,洛陽瞥瞭一眼天空:“天道循環,天理昭昭嘛。”
曹長卿緩緩道:“既然呂祖連天門都能退出來,未必就會依照此理行事。”
鄧太阿冷笑道:“好一個未必!”
洛陽笑瞇瞇道:“不樂意?”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算瞭,哪怕我肯幫忙,那小子也不樂意。”
洛陽喝瞭口酒,臉色雲淡風輕瞭:“那是。”
鄧太阿突然站起身,抖瞭抖手腕,沉聲道:“欽天監的恩怨,徐鳳年他自己解決,死在這裡就是他的命,反正今天活下來,以後下場也未必就能好到哪裡去。但是謝觀應這隻腿腳利索的老兔子,我鄧太阿這次要好好追一次。”
過瞭青州襄樊城,廣陵江就算到中下遊瞭。
一位年輕道士帶著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盤腿靜思。
小道童靜思靜思著就開始直接打盹兒瞭。
年輕道士也不出聲斥責,每次搖搖欲墜的小道童要後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這位衣袍樸素的年輕道士,正是武當當代掌教李玉斧。
帶著徒弟餘福沿著廣陵江,為瞭護送那條龍魚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體一震,耳畔傳來輕輕兩個字:“玉斧。”
李玉斧緩緩轉頭,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笑臉和煦。
那個道人和徒弟餘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熱淚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禮。
那人趕緊擺手道:“別,咱們山上,不興這個。”
但是李玉斧仍是執意起身,畢恭畢敬,哽咽道:“貧道李玉斧,見過掌教小師叔。”
被李玉斧稱呼為“小師叔”的年輕道士滿臉無奈:“你啊,真像俞師兄,怕瞭你瞭。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師兄都沒俞師兄這麼講究,那會兒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後送出手的書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種圖畫比字還要多的那種,大師兄每次翻箱倒櫃繳獲後,那都是舍不得丟的,唯獨俞師兄發現後,是要揪著我耳朵罵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後要是撞見山上小道士私藏這類書籍的話,罵幾句就行瞭,可別打……真要打也行,但記得告訴他,以後哪天修道有成瞭,就會把書還給他。大師兄當初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你看,後來我不就有些出息瞭嗎?”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瞭擦眼睛,會心一笑。
武當山的年輕師叔祖,李玉斧的小師叔,那就隻能是當年那個騎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瞭。
年輕師叔祖望著江水滔滔橫貫中原的廣陵大江,出神片刻,這才說道:“先前走得拖泥帶水,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次來,除瞭很想親口跟你打招呼之外,還要跟你借一次劍。”
李玉斧竟是半點一頭霧水的神情都沒有,隻是鄭重其事點瞭點頭。
洪洗象抬頭望著天空:“當年不去,以後也不去瞭。所以那件事,就隻好辛苦你瞭。”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堅毅:“小師叔且放心。”
兩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瞭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擔當多瞭,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瞭,我一定把書借你。”
李玉斧笑著,沒有半點心目中那個小師叔高大形象轟然倒塌的念頭。
這樣的小師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師叔。
李玉斧將身後所背的桃木劍摘下,交給瞭小師叔。
洪洗象接過桃木劍,低頭看瞭一眼那個小道童,突然對李玉斧說道:“玉斧,修道不要為‘長生’兩字誤,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這個道理,幫我告訴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會的!”
洪洗象輕輕一拋,將那柄再尋常不過的武當桃木劍拋向廣陵江中,輕輕笑道:“修道年來五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走!”
當洪洗象拋出桃木劍的那一刻,天雷滾滾,聲勢頓時壓過瞭江濤。
似有天人高坐雲端,向人間大聲怒喝道:“呂洞玄,你大膽!”
洪洗象仰頭大笑道:“貧道膽大包天已有五百年瞭!”
依然在鞘的桃木劍先是在江面懸停片刻,然後一閃而逝。
天上天人頓時噤聲!
李玉斧望著江面,沒有轉頭。
小師叔走瞭。
三尺氣概。
千古風流。
先前數百騎金甲騎士沖鋒,氣勢皇皇,如那旭日東升於太安城。
後有龍虎山初代祖師在鬱壘古劍上仙人畫符,又如玉盤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欽天監的江湖高手,皆是嘆為觀止。隻不過大多數潛龍在淵的離陽武道宗師,對於這場莫名其妙的變故,大多秉持著見好就收的謹慎態度,不敢太過靠近欽天監,一些個感知到危機的宗師更是開始主動撤退,唯恐被殃及池魚,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龍虎山,數千人觀摩大真人齊玄幀白日飛升的那場飛來橫禍,老一輩江湖名宿依舊歷歷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齊神仙兵解之時被重創氣機,壞瞭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輩子咫尺不得跨步。
不過相比天師府斬魔臺,國子監終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絕大多數武林中人都被戒備森嚴的內城禁軍給擋在外頭,這些離陽精銳甚至在兵部緊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內城之間的地帶策馬馳騁,以防太多外人靠近欽天監,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銅魚袋高手更是傾巢出動,對有頭有臉的江湖大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就顧不得多年積累的香火情瞭,幹脆撕破臉皮,扣下一頂恃武亂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隻好刑部大牢走一遭!即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條小宗師境界左右的漏網之魚,成功摸近瞭欽天監,他們甚至都能清晰望見不遠處高墻上鄧太阿、曹長卿和洛陽那幾位傳奇人物的身影。到瞭這個地段,披甲佩刀的禁軍和掛檔刑部腰懸銅魚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瞭,上頭有令,對於這撥不按規矩行事的江湖草莽,隻需記下姓名宗門,不用與之沖突,事後兵部、刑部自然會動用兵力將其驅逐出城,十年內都甭想進入太安城瞭。不花錢就能看熱鬧,誰都喜歡,但不是誰都有底氣在天子腳下、龍椅旁邊湊熱鬧的。
這小三十號各方江湖大佬魁首,除去主動離去的十來人,被欽天監驚人氣機牽動氣機而暈厥昏死的八九隻可憐蟲,還有十來人苦苦堅持,都站在屋脊翹簷或是墻頭之上,相隔不遠,大多體內氣機奔騰如江水,臉色並不好看,至於說那些拍手叫好大聲喝彩的無聊行徑,更是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地,一來他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驚一乍不像話,二來欽天監的氣勢太過凌厲,能夠站穩腳跟就屬不易,如何做指點江山狀?
東越劍池柴青山帶著兩個徒弟在把那八九個倒黴蛋扔到遠處後,來到一處酒樓的屋頂。負劍之多如同賣劍人的白衣少女站在師父身邊,這位師出名門的小美人坯子,白衣飄飄,已經有瞭幾分仙子風采。
僅有一柄長劍的少年宋庭鷺,在黑著臉把一個暈死過去的魁梧漢子丟給一隊禁軍騎卒後,氣喘籲籲回到師父師妹身邊,抱怨道:“有幾斤氣力就打幾斤鐵嘛,真不知道這些傢夥是怎麼想的,如果不是咱們收拾殘局,他們可就真死在這裡瞭。幾十年辛苦修為,就這麼不明不白丟瞭命,值得嗎?”
柴青山沒有驅逐那些在離陽江湖上都算有頭有臉的幫主、宗主或是散仙,輕聲笑道:“這種冒險舉動看似荒誕可笑,其實是符合江湖規矩的。出瞭太安城到瞭州郡,與人說起這場曠世之戰,說一句自己當時離那北涼王不過咫尺之遙,試想會為他們帶來多大的榮光?混江湖,尤其是到瞭一個高度後,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些時候比你拳頭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還要管用。比如前天跟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在一張酒桌上聊過天,昨天和大先生祁嘉節一起論過劍,今天親眼見過瞭北涼王的大打出手,有哪幾招當真玄妙,又有哪幾招與自傢看門本事其實有些神似……這些啊,可都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讓聽者心神搖曳的莫大談資。”
少年伸手指瞭指距離尚遠的欽天監,白眼道:“這還咫尺之遙?隔著差不多小兩裡路呢!曹大官子、桃花劍神和白衣魔頭他們三位大宗師,都不敢說自己跟欽天監隻是咫尺之遙好吧?這些人要點臉行不行?!”
宋庭鷺的嗓音不小,不遠處那些年紀最輕也到瞭不惑之年的江湖前輩,肯定清晰入耳,但是沒有誰老臉一紅,一位位或雙手抱胸或雙手負後站在高處,淵渟嶽峙的宗師風范,依舊很足。
柴青山伸出手掌按在少年的腦袋上,苦笑道:“你啊,不當傢不知油鹽貴。等將來師父不在瞭,你來當東越劍池的傢,就曉得今天這幾句無心之言,以後你可能花幾十萬兩銀子都買不回來人情。”
宋庭鷺小心翼翼瞥瞭一眼師妹。後者做瞭個鬼臉,大大咧咧道:“我才不樂意當宗主,你當你當,我要行俠仗義走江湖,學那徐鳳年,隻要是他走過的州郡、登過的名山、進過的茶樓酒肆,我都要走一遍!”
宋庭鷺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是不是每個春心萌動、義無反顧的師妹背後,都站著一個青梅竹馬且暗自神傷的師兄?
柴青山突然伸手分別握住單餌衣和宋庭鷺,沉聲道:“一旁觀戰,除瞭贏取聲望,更能借機砥礪武道,關鍵就看能否沉下心去體悟天道瞭。當年武帝城那麼熱鬧,並非沒有道理。之前軒轅青鋒在大雪坪與人設下父子局、爺孫局,為何觀戰之人絡繹不絕?其實很簡單,其中皆有機緣。接下來若是曹鄧洛三人有誰出手,一定要瞪大眼睛,能看出幾分精髓是幾分,對你們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這中間又以鄧太阿的出手最為重要,畢竟這位桃花劍神……極有可能會在今天真正遞出一劍,而不是出手。師父會的,肯定都會傾囊相授,而你們肯定也都能學到,早晚的事而已,但是親眼目睹鄧太阿的出劍,你們二人這輩子也許就僅此一次瞭。”
少女好似全然不將自己的劍道前途放在心上,沒心沒肺地笑瞇瞇問道:“師父,他一定會贏吧?”
柴青山下意識望瞭一眼萬裡無雲的晴朗天空,呢喃道:“天曉得。”
宋庭鷺開始在心中扳手指,韓生宣、王仙芝、隋斜谷、祁嘉節、曹長卿、鄧太阿,就他知道這些比試,好像徐鳳年不是勝瞭,就是打平手,竟然還真沒輸過一場?
少年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瞭,要知道他仰慕的那位挎木劍的劍客,當年在太安城,可是好像沒贏過一場啊。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破指畫符,堪稱一帆風順,哪怕這位仙人刻意放緩速度來增加靈符的厚度,年輕藩王依然沒有要出手阻攔的跡象。
越是鄰近這場欽天監仙人之戰的收官階段,越是勝算不斷傾向於龍虎山,蓮花冠老道人反而越是神情凝重,甚至有幾分壓抑不住的提心吊膽。
這種心境起伏,別說數世善果成就仙人之位後的老道人,就是飛升之前,以護國真人身份坐鎮舊離陽王朝三十年,老人也不曾出現這種陌生情景。
道傢修清靜,世俗人以為所謂的心靜如水,就是一潭死水,其實不然,心湖起漣漪,心境依舊動中有靜,才是真正的清靜,這與佛傢心動幡動的那個機鋒有些相似,又有不同。
仙軀無垢道心穩,仙人之軀染塵垢,未必會讓道心搖動,但是後者出現縫隙,則必然會影響真正的無垢。
所以蓮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順應本心而為瞭,仙人順心即順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傢聖人老莊所言的那條自得其樂的橋下遊魚,作為已經鯉魚跳龍門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面看一看,主動與天道契合。
然後老仙人果真就腳尖一點,身子稍稍躍起瞭。
隨著蓮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輕藩王便隨之升起,手中涼刀,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橫刀式。
當身子幾乎與通天臺那條橫梁齊平的時候,老道人大袖一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後猛然往下一壓,朗聲笑道:“法印照處,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輕藩王消散無形,廣場上攢簇得密密麻麻的數百位年輕藩王,亦是瞬間煙消雲散,如夜遊鬼魂突兀撞見大日當空。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見一位徐鳳年,然後他輕喝一聲,雙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鳳年不知何時來到瞭仙人頭頂,左手持刀,一刀當頭劈下。
就在此時,老道人嗤笑一聲:“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雙手托塔狀紋絲不動,但是同時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後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別掐訣結印塑就一尊蓮花金身,一掌平平遞出,掌心有蓮花綻放,雙指並攏作劍傾斜指天,劍氣縱橫,一手五指張開繼而握緊,一根光柱直沖雲霄,如握一桿貫穿天地的長槍。
但是五位“徐鳳年”瞬間閃現,瞬間消失。
好似三頭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皺瞭皺眉頭,茫然四顧,雙眼如炬,紫金熠熠。
“終於來瞭。”於鬱壘劍上畫符的初代祖師爺嗤笑一聲,抵在劍尖的手指輕輕一叩,身體微微前傾,往劍尖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印!”
簡簡單單一個字,竟然好似洪鐘大呂響徹欽天監上空。
口含天憲。
一語可決人生死。
符劍鬱壘不動,但是一抹三尺金光從劍身上掠出。
金光飛旋,縈繞持劍仙人,金光去處,一張張符籙憑空浮現,如同虔誠稚童貼在門戶上的春聯。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則成灰,印飛鳥則墜地,印龍虎則降服。
地面上的持劍仙人,天空中的蓮花冠道人,兩人之間,掛滿符籙。
由後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離,時不時有斷斷續續的一頁頁符籙依次炸裂,金光濺射,偶有點點滴滴落至地面,堅硬如鐵的廣場頓時飛石激射。
轉身俯瞰的蓮花冠道人驟然瞇起眼睛,大笑道:“孽障,還不現身?!”
與此同時,持劍仙人看似隨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劍尖,轉頭向通天臺那邊喝道:“更待何時?!”
一直在隔岸觀火的儒士謝觀應,原本在關註皇宮大殿那邊的動靜,好似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臉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聽到兩位仙人的呼聲後,不再猶豫,猛然間肩膀一抖,雙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風,兩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璽起陣!”
欽天監天空,突然出現八方大小不一的鎮國玉璽。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雙手握住鬱壘劍柄,往後一扯。
蓮花冠老道雙手做提起重物狀,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兩位仙人的手中,出現一條粗如槍桿的金色長繩。
仙人坐雲間,垂釣人間氣數,那根長至千萬丈的魚線,若是千萬根擰成一根繩,便是此時兩位仙人手中金繩的光景瞭。
這根繩子,筆直穿過徐鳳年的一側肩頭!
將這位年輕藩王死死釘在空中不得動彈分毫。
鮮血浸染長繩。
徐鳳年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換氣瞭。
好像他是要借這一口氣,吐盡胸中所有憤懣,並且吸來天下氣運。
但照理來說,這是最不該換氣的時刻。
謝觀應嘴角翹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輕輕一揮:“非禮勿視。”
我儒傢為天下訂立規矩已經將近八百年瞭。
你徐鳳年能夠不向天道低頭,但你既然依舊活在世間,如何能不為天地彎腰俯首?
隨著這位讀書人的手指指向,兩塊玉璽炸向徐鳳年雙眼。
謝觀應又動瞭動手指,繼續無比雲淡風輕道:“非禮勿聽。”
兩塊玉璽飛向徐鳳年雙耳。
當謝觀應說出“非禮勿言”四字後,如同通靈的第五塊玉璽聞訊而動。
謝觀應腳下那塊橫出通天閣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負,開始出現裂縫,崩裂聲刺破耳膜。
生死一線。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
時來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禮,你謝觀應自認為手執禮教規矩,可未必就是這天地的理啊,最不濟那位臨行前托人捎給我一物的衍聖公,他就不覺得你謝觀應占理瞭!
隻見徐鳳年腰間摔出一枚吊墜,所系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塊玉璽僅有毫厘之差的時候,徐鳳年心念一動。
非理勿動。
不但那五方玉璽驀然停滯,發出劇烈顫鳴,其餘尚未被謝觀應牽引的三方玉璽也是顫抖不止。
當年那個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歷歸來,老人指著盤子裡的一塊從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對兒子說以後再與人講道理,就要靠年輕人自己瞭。
此次硬闖太安城欽天監,不管殺人破陣的手段如何凌厲狠辣,年輕藩王擺在面上的神色,始終稱得上溫和冷靜,起碼沒有什麼猙獰憤怒。
被金色長繩掛在空中的徐鳳年開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臺,走向那個處處算計他徐鳳年和北涼的謝觀應。
長繩被拖曳出一個半圓弧度,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鬱壘劍尖和蓮花冠仙人的雙手,都出現雷電交加的驚悚畫面,兩位仙人幾乎同時跺腳,竭力試圖止住長繩的迅猛去勢。
謝觀應滿臉錯愕,眼神飛掠兩個地方,一個在皇宮大殿的屋脊之上,一個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個視線卻更南方的京畿地帶,驚怒交集:“趙篆小兒,澹臺平靜,衍聖公,你們膽敢聯手壞我千秋大業!”
肩頭依舊被長繩釘入的徐鳳年一刀揮出。
站在通天臺那條橫梁上的謝觀應五指一抓,抓過五塊玉璽列陣一線,護在他與徐鳳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則一閃而逝,任由先前五方玉璽直直墜向地面,腳下的橫梁更是轟然斷為兩截。
一刀之下,整座巍峨通天閣被一斬為二!
不知幾百幾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餘韻仿佛砰然撞在一物之上。
兩位仙人面面相覷,視線交錯後,幾乎同時松開手。
徐鳳年一刀過後,轉身獰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縷紅絲的蓮花冠道人喟嘆一聲,一手扯過全部長繩,連同那縷繼續就要蔓延而至的紅絲一同拽回,任由那兩縷紅絲繞袖肆意飛舞,老道人向舍棄瞭鬱壘符劍的年輕道人輕輕點頭,後者神色復雜。
這兩縷猩紅如小蛇的紅絲竟是混雜瞭韓生宣的死氣和祁嘉節的劍氣,兩人來自離陽朝廷,皆為趙室死而後已。
用離陽趙室氣數來攻伐龍虎山趙傢氣數,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這就是先前年輕藩王用來破壞仙人無垢的撒手鐧瞭。
下一刻,心知難逃一劫的蓮花冠道人站在面對龍虎山初祖幾步外,輕輕作揖,行辭別禮。
一人道消輪回總好過兩人皆亡於人間。
老道人身後出現一面鏡子。
正是南海觀音宗鎮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鎮壓瞭多少世間大氣運之人的月井天鏡!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鏡中,輕聲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師返回天門。”
瞧著才像是老道人晚輩子孫的“年輕”道士,沒有理會蓮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隻是抬起雙手,捫心自問道:“一,在何處啊?”
欽天監廣場上所剩不多的龍虎山仙人,一個個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們悲痛欲絕的同時,又夾雜有難以言喻的敬畏。
此次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聯袂下凡,怎就淪落到如此淒慘境地?
倒是那兩個相比歷代祖師爺資歷都要淺薄的龍虎山後輩仙人趙希夷、趙丹霞父子,臉色有些釋然,相視一笑,雖有澀意,但無懼意。
初代祖師爺的頭頂傳來嗓音,蘊含著濃重的譏諷意思:“在你姥姥傢!”
年輕仙人頓時抬頭,終於有瞭無法掩飾的怒意,氣極而笑道:“當真以為貧道不敢舍生忘死,與你徐鳳年玉石俱焚?!”
徐鳳年站在高空中,懶得跟這個仙人廢話,正要出刀之際,突然肩頭一歪,好像給人拍瞭一下,耳邊有一連串話語輕輕響起。
“小子,不錯。謝觀應那隻老王八的破碗已經給你擊碎,接下來你就別管瞭。別謝我鄧太阿,我這一劍,是昨天在下馬嵬悟出來的。
“這一劍,叫意氣。
“嗯,你要是覺得名字取得不行,回頭你幫我取個有氣勢的便是。就像劍九黃最後那一劍的名字,就不錯。
“有機會的話,將來北涼關外沙場,你我再見。”
徐鳳年愣瞭一下。
因為鄧太阿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鄧太阿走瞭,又有人來瞭。那一劍……”
遠處,曹長卿和洛陽身邊的高墻上,已經沒瞭桃花劍神的蹤跡。
白衣女子淡然道:“徐嬰,你留下,我走瞭。能不見,便不再見瞭。”
不等朱袍女子挽留,洛陽獨自轉身揚長而去。
更遠處,柴青山身邊的兩個徒弟,當鄧太阿出劍時,少年瞪大眼睛,少女卻是閉上眼睛。
少男少女此時大概還不清楚,他們這次睜眼閉眼,劍道就是天壤之別瞭。
柴青山附近高處的江湖大佬,全部被徐鳳年那一刀和鄧太阿那一劍震撼得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當他們好不容易坐起身,就又人仰馬翻。
一劍由南向北,又來瞭。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還是忍下那口惡氣,不再望向徐鳳年,向九天之上喊道:“開天門!”
徐鳳年雙手握刀,望向天空。你敢開天門,那我就連天門一並斬瞭!
然後那一劍便來瞭。
輕而易舉透過瞭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頭顱不說,欽天監廣場上除瞭趙希夷、趙丹霞父子,其餘仙人照樣被一劍取頭顱。
徐鳳年殺仙人已經夠快夠狠瞭,這一位,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當道袍的年輕人在飛劍之後姍姍而來,不等父子兩位真人回過神,就被抓小雞一般丟擲向天空,還被臨別贈言:“好好做你們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間人自瞭之。齊玄幀與龍虎山的道緣,亦是就此瞭。”
然後這個神出鬼沒的年輕道人笑嘻嘻站在徐鳳年身前,攔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鳳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輕道人縮瞭縮脖子,擠出笑臉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擔子夠多,就別攬這一副擔子瞭,有小道,有武當,有掌教李玉斧,夠瞭。”
徐鳳年怒目相向。
年輕道人咽瞭咽唾沫,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姐擔心,是吧?”
徐鳳年嘀咕瞭一句“你又皮癢瞭不是”,下意識就習慣性一腳踹出去,年輕道士往旁邊跳瞭幾步,也是習慣瞭自己的畏畏縮縮。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會覺得自己那一腳很有高人風范,而旁觀年輕師叔祖與紈絝世子“大戰”的山上小道士,更會由衷覺得他們師叔祖真是厲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幾腳都是如此仙風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瞭北涼王,成瞭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那個膽小但和藹的年輕師叔祖,也成瞭騎鶴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瞭齊玄幀,成瞭呂祖。
但是等他們重逢之時,他還是他,他們都還是他們。
徐鳳年悄悄紅著眼睛,嗓音沙啞道:“你該早點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開心一天。”
年輕道士抿起嘴,皺著臉,流著眼淚,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突然一把手摟過年輕道士的肩膀,低聲問道:“有李玉斧幫忙,你還能跟我姐見面吧?”
年輕道士使勁點瞭點頭。
徐鳳年冷哼道:“以後不管哪個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見瞭面,都要好好對她!要不然我一樣能揍你,呂祖瞭不起?老子還是那誰誰和誰誰,比你有背景多瞭。”
一個還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離傢的姐姐受欺負,應該都是這般故作惡人跟姐夫說話的吧?
年輕道士哪壺不開提哪壺,納悶道:“你不是跟他們斬斷因緣瞭嗎?”
佩好涼刀在腰間的徐鳳年一拳砸在這傢夥腋下。後者倒抽一口冷氣,也不知道是真痛還是像早年那般賣乖,憨憨笑著,臉上猶帶著淚水。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要走瞭?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個人瞭?”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我最怕挑擔子瞭,這種事做不來的。再說瞭,以前在山上從來就打不過你,就算打得過,以前被欺負慣瞭,心底還是怕的嘛。”
兩人並肩而立,一起看著腳下這座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太安城。
徐鳳年用興許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歡想著她有你陪著坐在鶴背上,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開心,在笑。這麼想,我也就不傷心瞭。”
年輕道士沒有說話,身影趨於縹緲不定,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
徐鳳年嗓音更低瞭:“有你這麼個……我其實很自豪……姐夫。”
身邊傳來一陣壓抑得很辛苦的笑聲:“哎!小舅子!”
惱羞成怒的徐鳳年一腳踹過去。
年輕道士洪洗象,已經不在。
徐鳳年呆滯當場,久久回神後,輕輕飄落在欽天監廣場上,走向那座社稷壇。
拾級而上的時候,彎腰抓起瞭一抔泥土。
徐鳳年站在頂部,蹲下身,伸出手,傾斜手掌,任由泥土滑落。
身穿縞素入門、滿身鮮血站在此地的年輕人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爹,娘,大姐……我很好,你們放心。”
祥符二年深秋的這一天,註定要演變出無數神怪志異的說法,欽天監那邊日月升起,梵音裊裊,數次長虹掛空,仙人懸空。而京畿南軍大營,也是情景駭人。兩位陸地神仙一般的萬人敵,身影快如蛟龍入海,雙方廝殺過程中,把整座大營撕裂得支離破碎,所過之處,勢如破竹,尤其是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大將軍的嫡系兵馬遭罪最重,死傷過千。常人所謂的水土不服,也不過是身體不適,像吳尚書這些麾下精銳這麼丟胳膊少腿甚至連小命都沒瞭的,少見。關鍵是幾乎無人辨認出那兩道人影的真實身份,這才最讓京畿南軍倍感窩囊。
而罪魁禍首徐鳳年走下社稷壇的時候,李傢甲士在李守郭和李長良父子的率領下,誓死守住瞭大門口,擺出要走出去就從一千多人的屍體上跨過的決然姿態。但其實門外大街上折損過半的重騎軍,已經在安東將軍馬忠賢近乎瘋狂快馬加鞭地傳遞一道密旨後,悄然退出街道,但是為瞭不驚擾內外城京城百姓,不去引發更大的恐慌,這支尚未投入兩遼沙場便元氣大傷的騎軍,並沒有立即出城前往駐地。馬忠賢當時匆匆忙忙離開征北大將軍府邸內的父親病榻,甚至來不及穿上武臣官袍,更別提披掛鐵甲瞭,這位出身煊赫的安東將軍轉頭望著這支被悲壯氣氛籠罩的殘部,心在滴血。
尤其是無比熟諳京城官場的馬忠賢知道,等到傢中噩耗傳出府邸,傳到廟堂和市井,很快太安城朝野上下就會說他的父親早不死晚不死,恰恰在北涼王大鬧禮部和欽天監的時候咽下最後那口氣,是被嚇破膽瞭,是給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活活嚇死的!
在一大片鐵甲錚錚中顯得不倫不類的馬忠賢雙拳緊握,兩眼通紅,恨不得撥轉馬頭一聲令下,把那個姓徐的剁成肉泥!
一位佈衣老人穿過李傢甲士那座“弱不禁風”的步軍方陣,李守郭想要出言提醒,老人笑著擺瞭擺手,徑直走向在社稷壇邊緣停步的北涼王。老人沒有站到年輕人的面前,兩人並肩,但是一人面北一人朝南。
徐鳳年淡然道:“本來以為是門下省坦坦翁來這裡當說客,沒想到是中書令大人來這裡唱白臉。”
中書省主官齊陽龍仰頭望著那座高壇,笑呵呵道:“欽天監就這麼毀瞭,可惜啊。”
徐鳳年說道:“北涼在關外死瞭十多萬人,人人面北而死,就不可惜?”
齊陽龍點點頭,沉聲道:“在我看來,都可惜。欽天監毀瞭,我作為喜歡讀史的讀書人,覺得可惜。北涼將士戰死十數萬,我作為離陽子民,覺得可惜,還有可敬。隻不過我如今到京城跟朝廷討要瞭件袍子披上,就不得不來這裡跟王爺嘮叨嘮叨。”
徐鳳年持刀左手因為肩頭被那根長繩洞穿,手臂頹然下垂,鮮血不斷流淌出袖管,沿著手指滴落在地面上。那張臉龐因為體內興風作浪的狂躁氣機,一瞬間蒼白無血色,一瞬間變成紫金色熠熠生輝,至於眉心處的開裂,鮮血順著鼻梁滑下,更是為這位年輕藩王的英俊臉龐平添瞭幾分濃重戾氣。
這個一人便讓整座京城為之兩次震動的年輕人面無表情道:“三千人,每死一人,就扣掉我北涼一千石漕運糧草,是趙篆親口說的。那我現在不妨也直接跟中書令大人說,三百萬石漕運,敢少我一石,就有三萬北涼鐵騎南下入廣陵!反正藩王靖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們朝廷不管北涼百姓的死活,我徐鳳年好說話得很,不介意讓你們離陽明白什麼叫‘忠心耿耿’!”
齊陽龍聽到這番鋒芒畢露的話語後,沒有故作怒容,笑臉不減道:“北涼王,說實話,我齊陽龍呢,不管祖籍在哪裡,一向把在廣陵道內的上陰學宮當成瞭傢,楊慎杏和閻震春已經在我傢土地上折騰過一遍瞭,宋笠那王八蛋和寇江淮又折騰瞭一遍,接下來還要輪到吳重軒和盧升象這幾個所謂的名將去搗鼓搗鼓,要說他們能速戰速決也就罷瞭,甭管是誰輸誰贏,隻要分出勝負,對廣陵道的百姓都是好事,怕就怕這麼僵持不下,拼光瞭青壯拼老卒還好說,萬一拼光瞭軍伍將士,可不就是拿老百姓的命去填坑?是不是這個理,北涼王?”
徐鳳年默不作聲。
齊陽龍不像是個中樞重臣,倒像是個有著滿腹牢騷不吐不快的糟老頭子,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夠傾吐心聲的年輕後生,就徹底關不上話匣子瞭:“曹長卿有心結,過不去自己那道坎,衍聖公都勸不過來,我當然不樂意去浪費口水。至於那些幫著朝廷帶兵打仗的,我這個中書令更說不動,況且天下武人在沙場上建功立業,馬革裹屍也好,封侯拜將也罷,各憑本事,各安天命而已,都是他們的道理所在,我齊陽龍不能因為說自己憐惜天下蒼生,就去他們跟前絮絮叨叨,說些要他們放下屠刀的空話大話,退一萬步說,說服瞭盧升象、吳重軒,肯定還會有馬升象、宋重軒冒出來,畢竟我啊,終究是攔不住這天下大勢的。”
齊陽龍突然轉頭,近距離凝視著這個滿臉鮮血的年輕人:“但是我覺得跟你說,管用。沒法子,你是徐驍的兒子嘛,徐驍那傢夥從來就很講道理,要不然為瞭讓渭熊那小丫頭進入學宮,能給我傢用金子銀子砸出一條長達十多裡的湖堤?我入京之前,那可是每天早晚風雨無阻都要走上一遭的!不知道徐驍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當年帶兵馬踏江湖的時候,從龍虎山經過上陰學宮,有過一趟微服私訪,把我這個老傢夥堵在屋子裡,摘下那柄涼刀……嗯,如果沒有看錯,大概就是你現在懸掛的這柄,往我桌面上重重一拍,問我‘徐鳳年’這個名字取得好不好,我當然豎起大拇指說好,是真的挺好嘛。然後你爹立即就和顏悅色瞭,說我齊陽龍果然是有大學問的讀書人,還扭頭跟你娘問出瞭‘滿腹韜略’這四個字送給我,我很開心,當然瞭,不是這個沒啥水準的馬屁,而是到最後你爹也沒拿刀子砍我。”
徐鳳年抬起右手抹瞭把臉。
齊陽龍繼續望向那座寓意深遠的社稷壇:“你肯定都想不到那條湖堤,北涼送來多少銀子。一條長堤再長,文林茂盛的上陰學宮的人力物力都擺在那裡,需要幾個銀子?但是你爹遮遮掩掩送來瞭多少,知道嗎?是整整三百萬兩銀子!所以上陰學宮不光是多瞭條楊柳依依的湖堤,也在之後的五年內,偷偷摸摸多出瞭一棟冠絕江南的藏書樓,多出瞭不下兩百套的奉版書籍。除瞭那撥都能堆積成山的銀子,其實還有一封輕飄飄的密信交到我手上。那些字真是我見過最醜的瞭,但是這麼十多年來,我無所事事的時候經常拿出來翻翻看看。信上說,他的長子,肯定是塊讀書的好料,以後要來上陰學宮求學的,說不定以後還要給他老徐傢弄個狀元,那就真是光耀門楣瞭。如果說藩王之子不得為官一任,那考取瞭狀元當個擺設也不錯……初讀密信,我很想回信問他,你一個殺瞭無數讀書種子的武人,吃飽瞭撐的要讓自己兒子當個文人?你徐傢在你這一代位極人臣,大柱國和世襲罔替都握在手裡,真缺一個狀元頭銜?更想問他,三百萬兩白銀算什麼?八國百姓死瞭那麼多,讀書人又死瞭多少?這點銀子就能補償山河破碎中原陸沉嗎?!你堂堂人屠,不希望自己兒子當藩王,算怎麼回事?!
“後來再讀那封信,久而久之,信紙越來越皺,我的心反而越來越平。
“這期間,聽到在老皇帝駕崩後,你小子竟敢在清涼山歌舞升平,滿城可見滿山煙火,可聞滿山奏樂,後來你就給丟出瞭王府大門,這才有瞭三年遊歷。那時候我就知道,北涼不會安分瞭。我曾經希望,你擠掉陳芝豹的同時,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但是你又心甘情願當個太平藩王,願意讓離陽的某位大將軍進入北涼,那麼北涼就是離陽的北涼,北涼的百姓就是離陽的百姓,半國賦稅入兩遼,半國漕運入北涼,天下大定矣!”
徐鳳年聽到這裡,扯瞭扯嘴角。
老人自嘲一笑:“這當然是迂腐書生的一廂情願。”
老人終於轉過身,跟徐鳳年一起遙遙面對那密集列陣的李傢甲士,笑問道:“這些離陽精銳,比起你們北涼邊軍鐵騎,如何?”
徐鳳年反問道:“真想知道答案?”
老人靜等下文。
徐鳳年給出答案:“十人對十人,勝負五五,百人對百人,我北涼穩勝,千人對千人,你們慘敗,萬人對萬人,那就不用打瞭吧?”
老人笑瞇瞇道:“當真?”
徐鳳年呵呵笑道:“我也就是讀書比徐驍多,脾氣好。”
老人點頭道:“是啊是啊,所以今天先是去瞭禮部教訓瞭兩位侍郎大人,然後單槍匹馬來到這裡,連太後的面子都不給,就在這欽天監內外大開殺戒,天上仙人都給宰瞭大一幫子,王爺脾氣真好。”
徐鳳年沒好氣道:“剛套瞭交情,又開始倚老賣老,真以為我沒剩下點氣力回到下馬嵬?”
老人哈哈大笑:“行瞭,搬出徐驍來跟王爺你套近乎也差不多瞭,再多說下去,我這張老臉自己都要掛不住。你徐鳳年能打,北涼鐵騎更能打,我也就不藏藏掖掖,故弄玄虛瞭,把老底子透露給你。無論是死一人少一千石的威脅,還是三百萬石漕運的豪邁,不過都是年輕天子的意氣用事,我這個中書令不敢當真,也奢望王爺別當真。但是我倒是敢保證,今年秋末到明年夏末,離陽尤其是太安城,哪怕勒緊褲腰帶也會給北涼送去一百萬石漕運,可能的話,還能再多五十萬石,在這之後,隻有四個字,盡力而為!”
徐鳳年皺著眉頭。
老人感慨道:“見好就收吧,雙方都有臺階下。身處廟堂,從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到黃紫公卿,再到穿蟒袍甚至是龍袍的,就從來沒有快意之人。”
不等徐鳳年開口說話,老人就唏噓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雖然如今朝堂上年輕面孔越來越多,我身處其中,卻總有一種暮氣撲面的感覺,也許……也許在白衣僧人李當心的歷書被拒絕之後,張巨鹿也有我這種傷感吧。”
老人轉頭目不轉睛看著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人:“碧眼兒那本可能永遠都不會流傳開來的詩集上,他說人生有兩大快事、一恨事。江湖裡,絕處有俠氣,是一快事!沙場上,死地仍提刀,是一大快事!每每在書籍上讀至史官喜歡一筆帶過的‘白骨累累’‘生靈塗炭’,是一大恨事!”
老人笑瞭笑:“可惜這個碧眼兒死得早,不知道在那幅他不知道看瞭多少眼的離陽王朝堪輿地圖上,有個地方,把十數萬死人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刻在瞭石碑上。一代一代讀書人翻閱的青史,再不是隻有成王敗寇的姓名瞭。
“早先有個傢夥,說他見過你,就在我面前顯擺,其實我要不是這次君命難違,也不會跑來受氣,看你徐鳳年有啥好看的?我一個糟老頭子,又不是那些思慕少俠的妙齡小娘子。
“嘿,我年輕那會兒,指不定比你還英俊呢。”
徐鳳年說道:“那就這樣說定瞭。”
老人得寸進尺,問道:“那麼王爺何時離京啊?”
徐鳳年向前走去:“後天。”
老人看著這個背影,笑瞇瞇問道:“今天不行,明天行不行啊?太安城沒啥看頭的嘛。”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皮笑肉不笑道:“明天?行啊,中書令大人想看石碑?那本王就親自帶著你一起去好瞭。”
老人笑臉僵硬:“後天就後天!到時候一大早,我就親自去下馬嵬驛館敲門去啊!”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無賴老頭,走向欽天監大門。
身後老人抬起雙手,往兩邊揮瞭揮,李傢甲士迅速左右散開,讓出一條寬敞的道路。
突然,老人幾個箭步快速跟上徐鳳年,拉住徐鳳年的右手,死死不肯松開。
徐鳳年轉頭望著這個神情突然肅穆起來的老人。
老人壓低嗓音道:“徐鳳年,一定要讓這個天下,少死人!”
徐鳳年想要轉身走人。
老人不知哪來的氣力,死皮賴臉地攥緊徐鳳年的手,漲紅瞭臉。
徐鳳年本可以稍稍揮袖就能掙脫,但是不知為何,他輕輕嘆息,點瞭點頭,無奈道:“需要說嗎?”
老人這才訕訕然松開手。
走出去幾步後,徐鳳年聽到那個老人小聲說道:“不這樣做,顯不出我齊陽龍拯救蒼生的態度嘛。”
徐鳳年嘴角抽搐,抬起右臂,伸出大拇指,然後朝下指瞭指。
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老人又說道:“嗯,有我年輕時候的幾分風采。”
大概是覺得離得遠瞭,年輕藩王聽不到自己的嘀咕,所以當那位北涼王突然扭頭的時候,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背轉過身,雙手負後,快步走上社稷壇,像是急著要去那兒瀏覽風景。
一老一少,背對而行。
老人收斂瞭臉上的神色,在心中默念道:“碧眼兒,如果你在世,是咬緊牙關也不開禁一石漕運,還是力排眾議全部打開漕運?不管如何,我都不如你。”
老人站在社稷壇頂端,看到那些紮眼的松散土壤,緩緩蹲下身。
徐驍,張巨鹿,你們兩個生前鬥瞭半輩子,死後到瞭地底下,其實就會一起喝酒瞭吧?
欽天監大門口,有個呵呵姑娘,一手握著蔥油餅啃咬,一手揉瞭揉貂帽。
徐鳳年走過去彎腰,幫她扶瞭扶貂帽。
一襲大紅衣如蝴蝶飄舞而至,來到徐鳳年身前,空靈旋轉。
徐鳳年等她停下後,點頭柔聲笑道:“還是好看。”
徐鳳年一手牽起一人:“先回驛館,後天一起回傢。”
徐偃兵不知何時已經回到瞭欽天監門口的馬車旁邊,已經放好瞭那桿剎那槍。
徐鳳年用手背擦瞭擦嘴角剛剛滲出的血跡,笑道:“這麼快就回瞭?這槍,真快啊。”
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的徐偃兵嗯瞭一聲,等到年輕藩王坐入車廂,馬車駛出一大段距離,終於回過味來的徐偃兵笑罵道:“罵人都不帶個臟字!”
笑過之後,徐偃兵望向遠方,有些出神。
戴貂帽的少女和戴帷帽的朱袍女子,不知為何,都沒有坐入車廂。
車廂內,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摘下瞭涼刀,雙手捧起那件藩王蟒袍,把頭埋在其中。
肩膀顫抖。
不見表情。
不聞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