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馬嵬驛館外出現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已然被前些日子的大動靜害得風聲鶴唳的驛丞看著這個讓自己感覺古怪的傢夥,聽他自稱吳起,還說隻要跟北涼王通報一聲就能入內。驛丞觀其卓爾不群的氣度,不敢怠慢,不過驛丞還沒有見著王爺,就被那名充當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門口攔下,然後兩人一同走回驛館大門。徐偃兵和吳起分別站在門內門外,後者笑道:“好久不見。”
徐偃兵沒有讓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沒有露面,這個時候來認親,是不是晚瞭?怎麼,嫌棄在西蜀做將軍不過癮?”
吳起哈哈笑道:“劉偃兵……哦,不對,聽說你被我姐夫賜姓徐瞭,如今該喊你徐偃兵才對。不管我是在北莽還是西蜀,一個親舅舅登門拜訪外甥,你也要攔著?”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
吳起抽瞭抽鼻子:“好大的氣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勝負的武道大宗師,不用打死我,我嚇都快嚇死瞭。”
突然,這個自稱北涼王親舅舅的傢夥扯開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聲巨響,吳起從下馬嵬驛館門口倒滑出去十幾丈。
徐偃兵緩緩收回腳不說,還在門檻上蹭瞭蹭腳底板,好像嫌臟瞭靴子。
身體後仰卻沒有倒地的吳起站直後,擦瞭擦嘴角血跡,沒有惱羞成怒,繼續走到大門口,這個時候,換瞭一身潔凈衣衫的徐鳳年已經來到門口,徐偃兵讓開瞭位置。
吳起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沒瞭硬闖驛館的想法,就站在門檻外:“我吳起這輩子沒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給徐驍,徐驍不反瞭離陽,你守住瞭北涼,最後還能活著從欽天監離開。”
徐鳳年神情復雜:“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吳起搖頭道:“不瞭,我做事無論對錯,都不後悔,既然當年在北莽沒有現身見你這個外甥,那今天就沒瞭進門的資格,一報還一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有事?”
吳起還是搖頭:“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你那趟北莽沒有白走,李義山的有些佈置,已經開始聞風而動瞭,不過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別奢望他們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連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瞭,北莽太平令未必不會警覺此事,小心黃雀在後。”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瞭。”
吳起咧嘴笑道:“以後如果真有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一天,陳芝豹不會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鳳年道:“沒有問題。”
吳起才要說話,就聽見這個親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會兒。”
吳起頓時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捂著胸口轉身離去。
徐偃兵瞥瞭眼那個背影,忍住笑意,輕聲道:“我那一腳可不重。”
徐鳳年嗯瞭一聲:“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徐偃兵無言以對。
那句話,好像比自己那一腳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轉頭望去,徐鳳年無奈道:“算瞭。”
原本不遠處已經躍躍欲試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這才作罷。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瞭,驛館裡竟然連一壺綠蟻酒都沒有,也太不像話瞭。”
說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棟酒樓。
不同於昨日下馬嵬驛館擠滿瞭男子居多的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傑,今天酒樓客棧茶肆的座位,幾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齡女子,有豐腴婦人,甚至還有許多身子正值抽條的少女!當徐鳳年出現在門口見吳起的時候,所有窗戶幾乎同時探出那一顆顆簪花別釵飽含心機的腦袋,全部兩眼放光。有含蓄的含情脈脈,有大膽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語還休且羞,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聲喊著北涼王的名字。
徐偃兵這還沒有走入酒樓,頭頂就飄起瞭不計其數的帕巾、團扇、香囊……好大一陣香雨。那些鶯鶯燕燕都說著類似“勞煩這位北涼壯士將小扇交給王爺”的言語,更有多個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將手中信箋往後者身上一丟就轉身逃跑。半步武聖的徐偃兵都扛不住這種恐怖陣仗。
街道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是軟糯言語的竊竊私語。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說瞭,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還不信!這下發癡瞭吧!”
“啊呀,要是王爺能夠走出驛館大門再走近些,聽他說幾句話,便是死也值瞭。”
“咱們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瞭,不行瞭不行瞭,實在太玉樹臨風瞭,遠遠看著便醉瞭!”
“可惜昨天沒能溜出來,要不然就能見著這位王爺的英姿瞭,肩膀借我靠一下,我要哭一會兒……”
“我決定瞭,這輩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實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隻香囊,果斷轉身走回下馬嵬驛館,想著是不是讓王爺早點離開太安城。這京城的娘兒們,是不是太厲害瞭點?
徐鳳年已經帶著賈傢嘉和徐嬰返回院子。
一襲紫衣不請自來地躺在簷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把藤椅,摘掉帷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鳳年身邊,呵呵姑娘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一張蔥油餅,一口一口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麼還沒回徽山?”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簷。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個院子的藤椅上,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兒們聊瞭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也是那一次,那個挎木劍的笨蛋離開瞭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問道:“這麼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你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瞭。”
軒轅青鋒冷冰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隻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坐起身,自言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簷下僅有清風拂面。
徐鳳年轉頭看瞭眼已經無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面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生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吃著。
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混不清道:“轉一個!”
那一團鮮紅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臉燦爛。
身穿佈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親自引領下,老人走向位於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啟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朝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這就讓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樞重地。養神殿占地並不多,呈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後寢,殿中懸掛先帝趙惇禦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遷移此地,對於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近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黨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黨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後的刑部侍郎遼東彭氏傢主,都曾先後到此覲見天子。
等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卻聯姻的親傢也在行列,隻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非但沒有和睦氛圍,反而透露出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僅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勛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言,都屬於久聞大名未見其面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麼手握朝柄要麼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就算實權極大,但仍是後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後,與青黨在太安城的話事人溫太乙緊挨著並肩站立。後者是個太安城官場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後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瞭,先後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便是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忘瞭,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滿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瞭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瞭。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地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副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隻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絕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瞭,否則朝廷顏面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並打殺瞭,隻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瞭!”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天潢貴胄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系,以前隻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看見,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裡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瞭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簿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隻撈到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郡王的虛名,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優哉遊哉頤養天年瞭。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瞭,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麼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瞭就是發揮餘熱而已。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後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傢父子死扛到底瞭。太安城這麼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瞭隻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傢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傢出走私奔成功瞭,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瞭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瞭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裡,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裡頭的差距。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傢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瞭這份揣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隻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裡,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瞭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跨過門檻,一幹權臣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瞭,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瞭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在明年入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瞭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瞭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隻有老郡王自己知曉瞭。
位置最後的兵部的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隻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難道說進瞭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盤瞭,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瞭?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瞭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瞭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勛貴,語氣平淡地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對於這個從來沒有和自己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怵,偶爾路上遇到,他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見,臣附議。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鐵霜沉聲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和京畿!”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瞭挑視線,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說?”
溫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養神殿前殿後寢,殿寢之間右首邊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墻壁上,懸掛著一張以密密麻麻小楷寫就官職名字的大圖,占據瞭大半墻壁,一個年輕人站在墻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以白衣之身置身於離陽首要中樞要地的瞎子。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幾乎所有的要員,不論文武,隻要官職到瞭四品這個門檻,那就都會在這幅圖上占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各州、各郡,從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從征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寫著,其中又有極少數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評,一份來自趙勾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著整個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的譏諷。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數目一事,明日再議。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幾乎所有人都心中瞭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格露面。這就沒什麼好商量的瞭。如今在官員升遷一事上,年輕天子幾乎擁有瞭堪稱一言九鼎的威勢,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的桓溫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所以哪怕青州當地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制,也沒有人拿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較勁。何況溫太乙做瞭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不到五十歲,由六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說不定最多十年,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瞭。
溫守仁很快就大義凜然地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誰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溫”是出瞭名地如膠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錘定音後,溫太乙自然是跪地謝恩,感激涕零。
在馬上就要衣錦還鄉擔任靖安道經略使的溫太乙起身後,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將虎虎生風地走入屋子,行禮請罪後一言不發站在唐鐵霜附近。高適之和宋道寧悄然相視一笑,兵部尚書大人竟然忍得住沒有當場告狀,恐怕在場各位除瞭兩位殿閣大學士和剛剛升官的溫太乙,大都已經獲悉京畿南軍大營的風波:征南大將軍的嫡系人馬死傷慘重,隻知道兩個用槍的武道宗師大打出手,至於是誰,反正連人傢的臉都沒看到。
接下來便是一場不溫不火的君臣問答,年輕皇帝著重詢問瞭吳重軒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近況。半個時辰後,這場意義深遠的小朝會結束,僅有齊陽龍、桓溫和陳望、吳重軒四人留下。
皇帝趙篆帶著四名重臣步入密室,兩位老人看到那個年輕人後都愣瞭一下,趙篆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陸詡,青州人氏,學識淵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陸先生能夠擔任勤勉房總師傅之一,但是陸先生推辭不就,朕隻好讓陸先生暫時沒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書瞭。”
瞎子陸詡站在皇帝身邊,坦然道:“見過各位大人。”
桓溫點瞭點頭,笑而不語,齊陽龍面無表情,低低嗯瞭一聲。
勤勉房,龍子龍孫的讀書之地。這是要為白衣入相做鋪墊瞭?
桓溫突然看著齊陽龍問道:“中書令大人,既然到瞭這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先前齊陽龍當著一大幫人,說北涼跟朝廷“祈求”五十萬石漕運,當然是有心幫年輕天子長面子,溫守仁這種愚蠢書生會當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將信將疑,坦坦翁卻絕對不會當真。
齊陽龍故作滿頭霧水,環視四周:“這兒哪兒來的天窗?”
桓溫吹胡子瞪眼,就要跟中書令大人算賬。
趙篆已經微笑出聲道:“朕打算給北涼開禁百萬石漕運,以後交由坐鎮青州的溫太乙全權處置此事,齊先生,坦坦翁,是否妥當?”
齊陽龍點點頭。桓溫思索片刻:“隻好如此瞭。”
趙篆轉頭望向滿身煞氣的兵部尚書:“讓吳將軍受委屈瞭,京畿南軍大營一事,朕會讓人徹查,吳將軍返回廣陵道之前,一定給將軍交代。”
吳重軒抱拳道:“陛下能有這份心,末將便已經無話可說,也請陛下放心,末將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臣子。”
趙篆神色滿意。
桓溫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溫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罷,與北涼徐傢都有舊怨,若是因私廢公,耽誤瞭朝廷大事,到時候……”
趙篆笑瞇瞇道:“靖安王趙珣忠心無疑,溫太乙的學問事功皆有美譽,擔此大任後,相信不敢在漕運一事上馬虎。”
桓溫不依不饒不客氣地說道:“我離陽漕運分南北,南運以廣陵江為主,北運以數段運河為主,也衍生出兩派頑固勢力,溫太乙早年與南運主官結怨甚深,怕就怕溫太乙能夠誠心做事,南系漕運從上到下卻百般刁難,而原本可以制衡漕運十多萬大軍的青州將軍洪靈樞,此時又已經身在京城,恐怕百萬石漕糧入涼一事,少不瞭摩擦。依老臣之見,若是讓溫太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還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節度使,除瞭震懾中原腹地的蛇蟲,正好還能順便理清南系漕運淤積多年的淤泥!”
雖說桓溫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趙篆還是笑容不變地點瞭點頭:“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覺得安東將軍馬忠賢,出京擔任副節度使一職,如何?”
桓溫有些驚訝。
馬忠賢無論領兵打仗的本事還是在軍中的口碑,或者是傢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實權安西將軍升任藩王轄境的從二品副節度使,又是武官系統內部的升遷,其實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為馬祿瑯之子,馬忠賢這一去,彈壓尾大不掉的漕運官員是夠用瞭,說不定果真能夠將漕運大權從各方勛貴手中收攏回朝廷,可是與保證漕運順利入涼的初衷,難免背道而馳。溫太乙跟北涼徐傢不對付,馬傢不更是如此?
聞聽年輕皇帝如此安排,陳望有話要說,就在陳望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扯住瞭袖子,轉頭看去,陸詡“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沒有伸手阻攔陳望。
陳望何其謹慎,很快就打消瞭諫言的念頭。同時陳望心中有些震驚,身邊的陸詡是如何知曉自己要開口說話的?
又小半個時辰後,幾名臣子退出密室,吳重軒笑著跟其餘四人告辭一聲,率先大步離去。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而行,作為勤勉房“老人”的陳望則領著新人陸詡。
兩個老人與兩個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相背而行。
陳望輕聲道:“謝瞭。”陸詡神情淡然,置若罔聞。
那邊,無須宮中太監帶路的桓溫沒來由地感慨道:“不同瞭。”
齊陽龍說瞭句大不敬的言語:“怎麼,陛下不做那點頭皇帝,坦坦翁就不樂意瞭?”
桓溫怒道:“放你的屁!”
中書令大人裝模作樣聞瞭聞:“秋高氣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兒來的臭屁?”
桓溫冷哼一聲,加快步伐,顯然是不願意繼續跟中書令並肩而行瞭。
齊陽龍也不阻攔,不過也跟著加快步伐,輕聲笑道:“在欽天監,那北涼王親口稱贊我的學問冠絕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溫扭頭看著這個滿臉得意的中書令,不屑道:“唬誰呢?”
這回換成齊陽龍大踏步前行。
桓溫看著這個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瞭狗眼不成?還是說這老傢夥傢裡有貌美如花的孫女,被那小子惦記上瞭?”
九九館老板娘在徐偃兵的親自帶領下進入小院,結果看到讓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場景:堂堂北涼王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搓洗著那件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
問題在於年輕人的動作很嫻熟!
徐鳳年剛剛洗好衣服,擰幹後快步晾曬在院內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瞭擦手笑著道:“洪姨來瞭啊?隨便坐,反正就兩把椅子。”
然後徐鳳年對婦人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笑道:“這麼快又見著陳姑娘瞭。”
蹲在走廊中的賈傢嘉和徐嬰正在下棋,看到婦人和陳漁後都沒上心,低頭繼續落子,賈傢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頂倒著放的貂帽裡,徐嬰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裡。
老板娘坐在藤椅上,陳漁本意是站在洪姨身邊就可以,沒想到那個年輕的藩王就挑瞭個靠近兩個奇怪女子身邊的位置,懶洋洋蹲靠著廊柱,揮手笑道:“陳姑娘也坐。”
老板娘開門見山道:“鳳年,聽說你隻跟朝廷要瞭五十萬石糧草?”
徐鳳年樂瞭,笑道:“沒有的事,是齊陽龍那老狐貍為老不尊,厚著臉皮要我別下刀子太狠,他答應在明年入秋前會有保底的一百萬石漕糧入涼,至於五十萬石的說法,估計是中書令大人想著好歹給朝廷留點顏面吧。反正我到時候肯定會帶著幾萬北涼騎軍殺入廣陵道的,想瞭想,當下就別太過分,所以就隨口答應瞭。現在想想,其實挺對不住他老人傢的。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當面道個歉。”
老板娘目瞪口呆,沉默瞭半天,終於笑罵道:“真夠不要臉的……不過洪姨喜歡!”
陳漁心頭一震。數萬北涼鐵騎直撲廣陵道?這是什麼意思?
徐鳳年瞥瞭眼賈傢嘉和徐嬰那天馬行空的棋路,嚷著“下這裡下這裡”,就從賈傢嘉貂帽裡掏出一枚棋子幫著落子,發現徐嬰的幽怨眼神,又趕緊念叨著“下這裡下這裡”,也給幫著落子瞭。
陳漁瞪大眼睛看瞭看,有些呆滯。
分明是兩條“你別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長蛇陣,那也算圍棋手談?
徐鳳年在下棋的時候,抽空嬉皮笑臉地說道:“欽天監的事,洪姨別生氣啊,生氣不好,容易長皺紋,洪姨還年輕呢,這要跟我一起出門,我喊姐姐,路人都覺得喊老瞭,保不準就要義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著揉著那眼角的魚尾紋,使勁點頭道:“嗯嗯嗯,這倒是事實。”
陳漁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聲笑道:“鳳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鳳年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跑到婦人身後,小心翼翼揉捏著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實不相瞞,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其實是假裝沒事給朝廷看的,畢竟身在京城,四面環敵,一旦露餡,那就危險瞭啊!我現在是走路都很困難,隻不過為瞭不讓洪姨擔心……”
洪姨對站在院門口的那個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傢王爺說走不動路瞭,我想請他去趟九九館,不然你背著你傢王爺上馬車?”
徐偃兵笑道:“這個……”徐鳳年趕緊使眼色,但是徐偃兵還是豪爽地道:“完全沒問題。”先前在欽天監門口是誰說“好快的槍”來著?
徐鳳年哭喪著臉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煩啊?我後天就要離開京城瞭,到時候你還想不想繼續開九九館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著徐鳳年就向院門口走去,這位無可奈何的北涼王轉頭對下棋的兩人說道:“回來幫你們帶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馬嵬驛館走向那輛小馬車,就連洪姨和陳漁都能聽到遠處大街上的無數尖叫聲。有一些喊聲,很是撕心裂肺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前往九九館的徐鳳年頓時沒瞭想法,然後聽到洪姨笑瞇瞇道:“你瞅瞅,以後九九館生意能不火?到時候你坐過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兩銀子起步,誰出價高誰坐,而且隻能坐半個時辰!咋樣?”
徐鳳年笑臉尷尬,“洪姨,突然感覺有點身體不適,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館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瞭一眼,不由分說拉著他坐入馬車,徐偃兵騎馬護送,看著那些擁擠在窗口門口、一個個近乎癲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已經沖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覺得是如此地前路坎坷。
洪姨和陳漁並肩而坐,徐鳳年縮手縮腳坐在對面角落。
洪姨打趣道:“鳳年,就沒想著挑幾個水靈的姑娘帶回北涼?”陳漁撇過頭,望向窗簾子。徐鳳年頭痛道:“洪姨你就饒瞭我吧。”
一條下馬嵬驛館大街,馬車行駛得跟烏龜爬差不多,窗外是此起彼伏的一聲聲“徐哥哥”。徐鳳年摸瞭摸額頭,這次是真有冷汗瞭。
洪姨突然問道:“欽天監兩座大陣都毀掉瞭?”
徐鳳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聞,點頭道:“毀掉大半瞭,因為衍聖公給瞭我一樣東西,反而保存瞭離陽的元氣,沒有讓謝觀應得逞。不過姓謝的也不好受,那個破碗被我打爛,又被鄧太阿盯上,估計那一劍,得讓謝觀應一口氣跑到廣陵江以南。總的來說,離陽氣數尚在,但是有瞭變數。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煉氣士領袖已經告知那個年輕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這裡,他竟然沒有為此興師問罪,說不定又是謝觀應在其中搗鬼。我當時沒料到那個……騎牛的會來太安城,打算借著龍虎山初代祖師自以為可以返回天門的機會,順勢闖過天門,斬一斬更多仙人,所以就沒有追謝觀應,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怎麼也該追上幾百裡的。”
洪姨嘆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鳳年咧嘴一笑。
察覺到陳漁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徐鳳年玩笑道:“怎麼,陳姑娘不認識幾年前的那個牽馬乞丐瞭?”
陳漁坦然道:“是有些認不出瞭。”
到瞭九九館,發現破天荒地門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業瞭,不樂意伺候那幫大爺。今兒洪姨也破個例,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吃的。”
開鎖入門,洪姨迅速關門的時候,徐鳳年猛然看到一個站在不遠處的帷帽女子。
徐鳳年愣瞭愣,快步來到她面前,輕聲道:“姑姑你怎麼來瞭,雖然現在趙勾焦頭爛額,顧不過來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館難免還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帷帽,面猶覆甲。她正是吳素當年的劍侍,趙玉臺。
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與她在青城山青羊宮相遇。藏有大涼龍雀劍的紫檀劍匣,也是她親手交給徐鳳年的。
她嗓音沙啞道:“本不該讓你來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見你。”
徐鳳年一臉孩子氣地道:“那欽天監,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麼姑姑就算進皇宮要見我,一樣去得!”
洪姨笑道:“行瞭,你們不嫌累啊,坐下說話吧,我去灶房,等半個時辰,你倆先慢慢聊。”
陳漁想要幫忙,被洪姨從掛簾那邊推回來,陳漁隻好挑瞭條長凳安靜地坐下。
趙玉臺剛想要說她手中的牽線傀儡吳靈素的事情,徐鳳年就已經無比開心地說道:“姑姑,啥時候回北涼?現在黃蠻兒也長大瞭,個子躥得賊快!姑姑,告訴你一個秘密,有個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黃蠻兒瞭,死皮賴臉要給黃蠻兒當媳婦,攔都攔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簡單,我當然沒啥門戶之見,不過就是替黃蠻兒高興,我作為黃蠻兒的哥哥,當然一見面不能對她太過客氣,要不然以後萬一黃蠻兒管不住她咋辦,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臉挑三揀四,把那個女子給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那感覺,真是好,把我給樂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這次要是能帶姑姑回去,她肯定高興壞瞭……”
聽著他絮絮叨叨,趙玉臺摘下已經覆面二十多年的黃銅面具,露出那張猙獰恐怖的醜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當簾子後頭洪姨喊著“上菜嘍”的時候,趙玉臺輕聲道:“姑姑還要盯著吳傢父子,那對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虧一簣。”
徐鳳年搖瞭搖頭,眼神堅毅:“姑姑,跟我回傢,不管他們瞭。如今我們北涼不需要這點陰謀詭計瞭。”
趙玉臺也搖頭道:“這麼多年的謀劃,現在放棄,太可惜瞭。”
徐鳳年燦爛地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親的時候,傢裡沒有一個長輩怎麼辦?”
正一手端盤子一手掀簾的洪姨聽到這句話,淚如雨下。
徐鳳年離開九九館的時候,天邊正掛著火燒雲,抬頭望去,就像一幅幅疊放在一起壯麗燃燒的蜀錦。
良辰美景,名將佳人,梟雄豪傑,公卿功臣。
俱往矣。
馬車是老板娘那輛,徐偃兵棄瞭馬匹,充當車夫。
車廂裡除瞭徐鳳年,還有一位帷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鳳年是不想接手這塊燙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話就說服瞭他。
世間總有一些女子,想要為自己而活,但她們往往很難做到,別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鳳年你,我是不見外的,帶她去北涼吧,之後她想去哪裡,你不用管。
一路上兩人沒有任何言語,陳漁在發著呆,徐鳳年則忙著調理體內氣機,大概比離陽工部官員治理廣陵江的洪澇災害還吃力。
回到瞭下馬嵬驛館,徐鳳年給她安排瞭一棟僻靜別院,離他的院子不近不遠,分別的時候,陳漁在徐鳳年轉身離開之前,那雙秋水長眸凝望著他。
徐鳳年壞笑道:“那個遼王趙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嗎,我跟他有過節,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瞭眨眼睛:“你要給他戴綠帽子?”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隻要你打得過我,那就是瞭。”
陳漁嘴角翹起:“可惜瞭。”
徐鳳年很欠揍地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為還湊合,尋常人物,很難近身。”
陳漁佯怒,抬手握拳。
徐鳳年似乎記起瞭當年遊歷江湖的一些慘痛往事:“女俠,別打臉,要靠這個吃飯的!”
陳漁冷哼一聲,輕靈轉身,不輕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沒賊膽,如今連賊心都沒瞭,看來什麼藝高人膽大這樣的話,都是騙人的啊。”
等到陳漁遠去,徐偃兵調侃道:“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當年修煉武當山的大黃庭,給落下病根瞭?”
徐鳳年嗤笑道:“怎麼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點頭道:“知道,扶墻出門嘛,餘地龍那小子說過瞭,這會兒估計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這一大幫子,說不定連白煜、宋洞明在內,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經知道瞭。”
徐鳳年終於明白為何途經幽州霞光城那會兒,燕文鸞、陳雲垂等人會有那種古怪眼神瞭。他咬牙道:“餘地龍,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小兔崽子,給老子等著!”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語道:“忠言逆耳啊。”
徐鳳年無可奈何道:“徐叔叔,這就是你不厚道瞭,趁著我現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師風范啊。”
徐偃兵伸手拍瞭拍徐鳳年的肩膀,神情嚴肅。就在徐鳳年誤以為這位離陽王朝最籍籍無名的武聖要說什麼心裡話的時候,徐偃兵語重心長道:“王爺,你有宗師風范就夠瞭,對瞭,能不能把驛館外頭那些瘋瞭的姑奶奶請走,我就想安安靜靜買壺綠蟻酒。”
徐鳳年斬釘截鐵道:“這個,真不能!”徐偃兵大笑著離開。
徐鳳年想瞭想,掠至小院屋頂,躺著看那絢爛的火燒雲。賈傢嘉和徐嬰一左一右坐在旁邊,隔著徐鳳年,她們伸出雙手樂此不疲地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
徐鳳年剛想忙裡偷閑閉眼休息一下,就發現下馬嵬驛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門口,縮頭縮腦往院子裡探望,雙手捧著一隻小佈囊。
徐鳳年來到他跟前,笑問道:“怎麼瞭?”
驛丞如喪考妣,哭腔淒慘道:“王爺,小的這不是才發現驛館沒有綠蟻酒嘛,就想著去街上酒樓買幾壇子回來,不承想這還沒進門,小的就立馬被一幫女子堵住瞭,一個個不是侯爺的女兒,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將軍的親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們一股腦就把好些閨閣用物塞到小的手裡瞭,一大摞信箋不說,還有扇子梳子釵子、繡球玉佩香囊,甚至還有的說是她們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禁書,還有繡金小刀連同用刀割下的青絲,啥都有啊!小的不是不想拒絕,可是這幫女子除瞭金枝玉葉,還有好幾位女俠仙子,看她們那架勢,要是不收就要打斷小的手腳,小的差點就沒能活著返回下馬嵬啊!有個忘瞭是哪位世族豪閥裡頭的小姐,差點要把一架古琴讓小的捎給王爺,小的真真正正是死裡逃生……”
徐鳳年嘆瞭口氣,從驛丞手中接過沉甸甸的佈囊,這“佈囊”原來還是一位女子的華貴披帛。驛丞在這位年輕藩王轉身的時候,小心翼翼說道:“王爺,好像當時小的百忙之中,還收瞭幾個用石榴裙或是縵衫包裹起來的玩意兒,裡頭……大概會是女子的繡花鞋……以及貼身的訶子……”
不等北涼王回過神,驛丞就顧不得尊卑禮儀,一溜煙跑瞭。
徐鳳年下意識轉頭,屋頂上坐著的呵呵姑娘,呵呵呵個不停。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把那隻情意深重的“佈囊”丟在門口地上,拍瞭拍手,滿手餘香地走入院子,心想下馬嵬這邊可別傻乎乎真的全銷毀瞭,其實有些信箋情書當消遣看也是不錯的嘛。
下一刻,賈傢嘉就離開屋頂站在那隻佈囊附近,抬起腳作勢要踩下去。
徐鳳年轉頭又轉頭,不去看。
等到徐鳳年回到藤椅上躺著,眼角餘光發現那閨女蹲在門口,徐嬰也蹲在一旁,兩個女子在那裡好像找到瞭一座寶庫,翻來覆去,七零八落……
而陳漁竟然不知為何也來到瞭門口,煽風點火,指點江山,傳道授業……
徐鳳年齜牙咧嘴地閉上眼睛,其實嘴角滿滿的溫暖笑意。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徐偃兵喝著驛丞歷經千辛萬苦才買來的綠蟻酒,強忍住笑意,使出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有落井下石。
因為除瞭陳漁還算正兒八經的裝飾,賈傢嘉和徐嬰頭頂插滿瞭釵子,那份珠光寶氣,能晃瞎人眼,臉上也沒少抹脂粉,比今天黃昏的天邊火燒雲,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漁丟瞭個既嫵媚又挑釁的眼神給嘴角抽搐的年輕藩王。
後者點瞭點頭,昧著良心稱贊道:“美!”
好不容易熬過這頓晚飯,夜色中的小院,恬靜而安逸。
陳漁躺在藤椅上,徐鳳年和徐偃兵坐在臺階頂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著一壺酒。
徐嬰在旋轉飛舞,賈傢嘉就繞著她一起轉圈。
徐偃兵輕聲感慨道:“如果我們北涼人有一天,也能夠像太安城百姓活得這麼心安理得,就好瞭。”
徐鳳年喝瞭口遠沒有北涼酒那般地道燒腸的綠蟻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們打贏瞭,總歸有個念想瞭。”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瞭一大口酒:“我是個一心在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系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麼傢國天下,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麼有天覺得無聊瞭,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麼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裡都是死,這副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後來有次在清涼山後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個兒以後在這裡,也留下個名字?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野史,不管留給後人幾百萬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瞭多少詩篇,那都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們北涼,不一樣!”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瞭酒,把酒壺擱在膝蓋上,雙手籠袖,輕聲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徐偃兵笑道:“誰沒有個死,當然瞭,能不死當然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麼,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瞭一聲,“你小子別臭屁瞭!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兒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瞭?他娘的,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在雪地裡跑十幾裡路的漢子!”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傷感。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獨有的對話吧。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多萬大軍的大好頭顱。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築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瞭口酒:“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你徐鳳年隻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對得起三十萬鐵騎瞭!”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這話可就說得傷感情瞭啊。別的不說,跟拓跋菩薩那場仗,我自己覺得就挺驚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跋菩薩那王八蛋有人幫忙,他的腦袋可就要在楊元贊之前丟掉瞭。”
還在陪著徐嬰打旋兒的賈傢嘉呵瞭一聲。
徐鳳年趕緊笑道:“以後打架肯定喊上你,讓你收尾。”
徐偃兵使勁倒瞭倒酒壺,竟然沒酒瞭。他將酒壺隨手高高拋出墻外,緩緩起身,說道:“徐偃兵有個不情之請。”
徐鳳年說道:“徐叔叔你說。”
徐偃兵平靜道:“不要隻因為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才當北涼王;不要隻因為是北涼王,才站在關外。”說完這句話,徐偃兵大步走下臺階。
當徐偃兵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徐鳳年拿起酒壺輕輕向他拋去,徐偃兵頭也不抬地接住酒壺。徐鳳年笑道:“沒問題!不過就當欠我一壺酒,咋樣?”
徐偃兵笑道:“欠著!”
徐偃兵離開很久瞭,徐鳳年笑瞇瞇托著腮幫,看著院子裡那兩個女子的旋轉打圈。
陳漁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著你離開九九館,隻是因為洪姨希望我去北涼,對我來說,去哪裡都差不多,這件事,真的不騙你。”
徐鳳年嗯瞭一聲:“我相信。”
陳漁嫣然一笑,笑靨禍國殃民,可惜徐鳳年沒有轉頭。
她笑道:“聽說北涼冬天的風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嗎?”
徐鳳年搖頭道:“沒那麼誇張,但北涼的大雪,真的很大。”
陳漁繼續笑問道:“那我就真的下定決心去北涼瞭哦?”
徐鳳年點頭:“北涼不大,很窮,但肯定容得下一個想看大雪的女子。”
陳漁歪著腦袋,問道:“僅此而已。”
徐鳳年還是點頭:“僅此而已。”
陳漁笑臉不變:“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瞭。”
徐鳳年依然點頭,添瞭一句:“忘瞭提醒你,北涼是真的窮,你要是有私房錢啊嫁妝啊什麼的,千萬別嫌重就不帶,到時候我幫你扛,我不怕累。實在不行,我還有八百白馬義從。剛好這次來太安城,沒怎麼打著秋風,這不是咱們北涼鐵騎的風格啊!”
陳漁胸脯微微顫動,咬牙切齒道:“沒變!”
徐鳳年轉過頭,哈哈笑著抱瞭一拳。又是一陣沉默。又是陳漁主動開口道:“你心裡頭的那個人,很漂亮吧?”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點頭,好像有些怔怔出神,過瞭很久才輕聲道:“當然好看啊,很小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上瞭,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才算喜歡,隻知道欺負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記不住自己吧。”
陳漁輕輕嘆息。突然,這個年輕男人轉過頭,笑臉溫柔:“還有,她有酒窩,你沒有。”陳漁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沖動。
徐鳳年重新轉頭,好像視線越過瞭院墻,越過瞭太安城的城墻,越過瞭大山大水,望向那遙遠的南方。
陳漁哦瞭一聲:“原來是她啊,難怪你要帶著北涼鐵騎去廣陵道。”
徐鳳年柔聲道:“我跟她說過,她,我欺負得,誰都欺負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證明給她看。”
陳漁有些沒來由地黯然。原來有些男女之間,有些不用太多力氣便說出口的平淡言語,是如此有斤兩。
其實有句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以後,他也不再欺負她瞭。
“我的小泥人。”
齊陽龍還真就去瞭下馬嵬驛館,親自催促年輕藩王帶兵離京,隻不過等到老人才下馬車,驛丞就跑到跟前,雙手捧著一個小佈兜,因為不敢確認老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問道:“敢問老先生是不是中書省……”
驛丞的問話點到即止,沒有直接問是不是中書令大人,而是折中提到瞭衙門而不提官職,即便出錯,也能補救。
老人點頭嗯瞭一聲,問道:“北涼王難道已經離京瞭不成?”
驛丞膝蓋一軟,好在這個時候老人已經一把拿過瞭佈兜,掂量瞭一下,納悶道:“印章?”
差點跪倒在地的驛丞硬生生挺直腰桿,手足無措,漲紅瞭臉。下馬嵬驛館一直是個尋常官吏避之不及的瘟疫之地,他也是去年不小心惹惱瞭兵部一位職方清吏司的主事大人,才被丟進這裡自生自滅,哪裡能想到會有跟中書令大人面對面說話的一天?驛丞當時聽王爺說中書省的齊陽龍今早會來下馬嵬,也沒當真,覺得撐死瞭來個三四品官員就算自己祖墳冒青煙瞭。他一咬牙,也顧不得唐突,滿腦子都想著跟齊首輔多說一個字就多為傢族增添一分榮光,顫聲問道:“中書令大人,要不要進驛館小憩一會兒?”
齊陽龍笑瞭笑,正要婉言拒絕,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下馬嵬有沒有綠蟻酒?”
驛丞小雞啄米道:“有有有!”
驛丞領著中書令大人進入驛館內院的時候,故意興師動眾地讓驛館諸多小吏忙這忙那,齊陽龍也沒有揭穿他這份淺顯心思,任由驛丞帶路跨入那棟僻靜小院。
驛丞連忙給老人搬出一把藤椅,解釋說王爺有事沒事都喜歡躺在藤椅上養神,聽上任驛丞說過王爺上次進京也是這般,對這藤椅可謂情有獨鐘。
齊陽龍在藤椅上躺著,看著像是在閉目養神。驛丞從下屬手中拎過瞭兩壺酒,也不敢打攪,就弓著腰站在簷下安安靜靜候著。
齊陽龍休息瞭一炷香工夫左右,睜眼後輕聲問道:“把東西交給你的時候,那位年輕王爺說瞭什麼?”
驛丞一拍腦袋,趕忙說道:“小人差點給忘瞭,王爺的確叮囑瞭句,如果是中書令大人大駕光臨,那就讓小的跟大人說,這小玩意兒是一個姓張的讀書人暫借給他的,如今就當還給天下的讀書人瞭。如果不是中書令大人親自來下馬嵬,那就什麼都別說。”
齊陽龍愣瞭一下:“姓張的讀書人?”
碧眼兒?肯定不是,張巨鹿絕對不會跟北涼有任何私交。即便果真有這遺物留下,那也是交給桓溫才對。
哦,那應該就是張傢聖人衍聖公瞭。
齊陽龍緩緩站起身,收起小佈兜後,從驛丞手中接過那兩壺綠蟻酒,笑問道:“喝過這酒?”
驛丞汗顏道:“昨兒才喝過幾口,有些難入口,太烈瞭,火燒喉嚨似的。”
驛丞說到這裡,溜須拍馬道:“中書令大人,便是要喝,也慢些才是。”
齊陽龍一笑置之,拎著酒徑直離去。
給銀子?老人沒有這個念頭。真要給瞭銀子,這名不知姓名的官吏,如何敢拿自己中書令的名號去與同僚吹噓,如何心安理得地憑此謀取前程?
太安城太安城,是很太平的一座城,可這兒沒有幾個真正心安的人啊。
今日朝會,昨天那個到瞭門口卻反身的年輕藩王,終於沒有再次露面,這讓那支聲勢比昨天更為浩大的胭脂軍,大失所望。
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接連兩日沒有參與早朝,跟禮部老尚書司馬樸華告瞭假,近期連衙門也不會去瞭,閉門謝客,據說連高亭樹、吳從先這些人也不接見。
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安東將軍馬忠賢分別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和副節度使後,彭傢當代傢主火速接任吏部左侍郎,禁軍高層將領李長安頂替馬忠賢成為新任安東將軍。
就在京城早朝散會的熙熙攘攘之際,有八百輕騎在京畿西營主力騎軍的小心“護送”下,已經在奔赴薊東邊境的路途上。
京畿西騎軍中上下眼瞅著不太像會有風波瞭,有些如釋重負,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位西北藩王和八百白馬義從,真是請神送神都不容易啊。聽說征北大將軍馬祿瑯都已經活生生嚇死瞭,麾下某支兵馬也在前天遭受一場大劫,欽天監門外那條大街到現在都還沒有擦幹血跡。兵部尚書吳重軒帶到京畿南大營的私軍更是無緣無故受到重創,起因好像是在兵部衙門那邊跟那位年輕藩王起瞭沖突,當場就有一位南疆悍將被打得半死不活。
出身天潢貴胄的安西將軍趙桂好像身患重病,別說披甲騎馬,就連起床下地都困難,所以就隻剩下一個胡騎校尉尉遲長恭擔任西軍主心骨。
過瞭京畿西營百餘裡路程,北涼騎軍中數騎撥轉馬頭,停在原地。隻敢遠遠跟在八百北涼輕騎後頭的西營騎軍見狀,尉遲長恭親自一騎出陣率先靠近,見到其中那位北涼王的身影,頓時提心吊膽,緩緩前行。
身穿素雅便服、腰系一根白玉帶的徐鳳年輕輕夾瞭夾馬腹,單獨來到尉遲長恭身邊,沉默片刻,望著那幅離陽大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的畫面,開口說道:“尉遲校尉,先前去往京城,讓你們為難瞭。”
尉遲長恭愣瞭愣,心一抽緊,咋的,這是要先禮後兵?這位胡騎校尉一時間不敢搭話,生怕惹惱瞭這尊囂張跋扈的徐傢瘟神,就要連累他的兩營騎軍。
徐鳳年微笑道:“再往西去,估計很快就會有薊州兵馬相迎,你們就送到這裡吧。”
尉遲長恭硬著頭皮說道:“王爺,不是末將不肯領情,委實是上頭有軍令,一定要讓京畿西營騎軍護送王爺到薊州邊境上。”
徐鳳年笑問道:“是吳重軒還是唐鐵霜?”
尉遲長恭臉色尷尬。
就在此時,有單獨一騎從東北方向狂奔而來。
徐鳳年嘆瞭口氣,緩緩前行,迎向那名不速之客。
兩騎隔著二十幾步對峙。徐鳳年面前的這個男子,比他年歲稍長,既無安西將軍趙桂那種紈絝氣,也沒有尉遲長恭這種武人的沙場氣息,如果不是他出現在這裡,在太安城大街上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士子書生。
那名男子抬瞭抬屁股,伸手揉瞭幾下,嗓音沙啞道:“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回京後,聽說之前太安城出現一個向祁嘉節挑戰的年輕劍客,就叫溫華,我也不信,那麼到底是不是當年我見到的那個傢夥?”
徐鳳年點瞭點頭:“就是他。不過……如今他不練劍瞭。”
男人臉色苦澀:“那當初在吳州那邊,你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瞭?”
徐鳳年無奈道:“好幾次醉酒後,你自己跟溫華說你是本朝大將軍的嫡長孫,我又不是聾子……溫華當然不信,就像他一開始覺得我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等我回到清涼山,就知道你馬文厚是誰瞭。征平鎮這幾個字的將軍,離陽王朝屈指可數,姓馬的,更是就一傢。”
男人呢喃道:“那時候買不起好酒,劣酒一喝就容易醺醉昏頭,我有什麼辦法。”
徐鳳年看著這個當年在吳州偶遇的讀書人,神情復雜。那時候,吳文厚是個負笈遊學獨自行萬裡路的士子,喜歡撰寫遊記,恰好遇到在小巷下棋賭錢的自己和溫華,輸光瞭銀錢,然後就賴上他們瞭。一起廝混過兩個多月,溫華跟吳文厚好像格外不對路,雙方看不順眼,總能為瞭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紅脖子瞪眼睛。溫華總不相信這個摳門的貧寒書生出身名門望族,吳文厚則不相信挎木劍的遊俠這輩子真能練出個名堂,隻不過那時候離傢在外的吳文厚不願動用傢族在地方上開枝散葉的人脈,一直囊中羞澀,加上又憤懣於師承離陽棋壇國手的自己,跟姓徐的下棋竟然一盤都沒有贏過,硬是跟這兩個無賴貨色糾纏不休瞭差不多三個月,後來他要渡江南下前往南疆遊歷,這才最終分別。
吳文厚看著徐鳳年,直截瞭當問道:“如果不認識我馬文厚,你這趟入京,是不是會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是不是要興師問罪?”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吳文厚神色痛苦。
徐鳳年淡然道:“老一輩的恩怨反正擺在那裡,你要是覺得愧對你爺爺馬祿瑯,覺得那筆舊賬沒有結清,如今變成是我徐傢欠你們馬傢,大可以將來向我徐鳳年討還,你既然是馬傢的嫡長孫,我不會覺得奇怪。”
馬文厚突然怒吼道:“難道你北涼王覺得我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徐鳳年伸手拍瞭拍腰間的北涼刀,身體微微後仰,面露譏諷道:“你我都是窮光蛋的時候,你馬文厚下棋贏過我一局?如今我徐鳳年已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更是麾下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想跟我掰手腕?我估計一個六部侍郎都沒那臉皮跟我橫吧?尚書還算湊合,你馬文厚有本事就當個中書省或是門下省的主官,那才勉強有資格跟我做對手!就像碧眼兒跟我爹徐驍差不多!話說回來,馬文厚啊馬文厚,需要我徐鳳年等你幾年,還是幾十年?”
馬文厚眼睛通紅。
徐鳳年笑問道:“怎麼,不服氣?一千好幾的馬傢重騎軍也就那麼回事,你一介書生,要自取其辱?”
徐鳳年撥轉馬頭,抬起手,揮瞭揮。這個動作,顯然充滿瞭諷刺意味。
馬文厚喊道:“徐鳳年,你就是個王八蛋!你給我等著!”
徐鳳年根本沒有理睬,揚長而去。
遠處,大致看到兩人見面不太愉快的尉遲長恭,在聽到這句話後,為那位馬傢長孫捏瞭把汗:北涼王要殺你那可就白殺瞭,我手底下這兩千多騎軍最多就是幫你收屍而已,這位藩王在太安城鬧出那麼大動靜尚且沒見有誰出來主持公道,這出瞭京城,剛剛沒瞭定海神針的馬傢嫡長孫,在他跟前算什麼?尉遲長恭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打消瞭繼續“護送”涼騎入薊的念頭,有馬傢大公子這麼一攪和,他這個胡騎校尉真怕被北涼王當成出氣筒。
在尉遲長恭跑去跟馬傢公子套近乎的過程中,剛好跟年輕藩王擦肩而過,後者笑著抱拳告辭,受寵若驚的尉遲長恭嚇得連忙還禮。
回到隊伍中,賈傢嘉坐在馬背上,望著徐鳳年,一臉不解。
徐鳳年拿起她頭頂的貂帽戴在自己頭上,輕聲笑道:“隻許我是徐驍的兒子,就不許他馬文厚是馬祿瑯的孫子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活著,有念想比起沒有念想,肯定更好。”
徐鳳年瞥瞭眼那掀起的車簾,那半張絕美容顏,打趣道:“行瞭,不用藏藏掖掖瞭,跟屁蟲都走瞭,就算你陳漁出瞭車廂,騎馬狂奔也沒人管你。”
白馬義從,準確說來是鳳字營都尉袁猛策馬而來,這位當年一路跟隨世子殿下遊歷江湖的魁梧漢子笑道:“王爺,那幫京畿騎軍也真是孬,太沒勁瞭!”
徐鳳年瞪眼道:“少在這裡陰陽怪氣的,窩裡橫就是英雄好漢瞭?”
袁猛滿臉幽怨道:“王爺,末將這不是舍不得鳳字營都尉的官職嘛,王爺要是準我以都尉身份去邊關參戰廝殺,末將這就直奔虎頭城去瞭!”
徐鳳年沒好氣道:“如今幽州騎軍缺少將領,卸任鳳字營都尉,去當個正四品的騎軍將領,幹不幹?”
袁猛嬉皮笑臉道:“幹他娘的幹,末將又不傻,不幹!打死也不幹!幽州那地兒的騎軍將軍,都比不上咱們涼州邊軍的校尉,傻子才去,跌份兒!”
徐鳳年笑瞇瞇道:“袁大都尉,這話說得挺硬氣啊!行,過幽州的時候,本王肯定跟燕文鸞、陳雲垂、鬱鸞刀這幾位好好說一聲,也好讓幽州方面知道涼州有你袁猛這麼一位好漢。”
袁猛賠笑道:“王爺,燕大帥、陳副帥那邊倒是無所謂,畢竟是步軍的頭頭而已,管不著末將的官帽子,但是千萬別在鬱將軍那邊說這話,萬一他以後做瞭咱們北涼鐵騎的副帥,末將咋辦?”
徐鳳年笑罵道:“滾蛋!”
袁猛灰溜溜離開。
接下來陳漁果然出瞭車廂,隻不過她騎術平平,生怕因為她而耽誤行軍,所以就跟頭頂帷帽一襲紅袍的徐嬰同乘一馬,徐鳳年和呵呵姑娘以及她們並駕齊驅。
陳漁好奇問道:“我能問那位世傢子是誰嗎?”
徐鳳年嘆氣道:“最早那次遊歷遇到的一個……朋友。當年,除瞭兩人之外,就數這傢夥跟我最投緣瞭,當然跟他算是善緣,跟大雪坪軒轅青鋒那就是孽緣瞭。其實那三年,遇到過很多人很多事,大多也就一笑而過瞭。比如我曾經遇到一個還未成名的女俠,好像是姓齊,脾氣很好的,武藝如今看來,很一般,但是她的胸脯……真的很大,每次與人比試,她都會束手束腳,因為會覺得丟人……她是我那三年遇到的唯一沒有對我們惡言相向的江湖女俠,隻是很可惜,如今離陽江湖上再沒有她的傳聞,也許是嫁人瞭。剛才那個傢夥,當年也拜倒在某個仙子石榴裙下,結果有一次那位白衣飄飄的仙子與另外一位仙子交手,那時候在我們眼中,打得滿是仙氣,隻不過他心目中的那位仙子,打鬥時被對手長劍劃破瞭腋下衣衫,然後,就沒有然後啦。”
陳漁一頭霧水:“這是為何?”
徐鳳年瞇起眼,笑望向遠方:“因為我們都看到瞭那位仙子的……腋毛。”
陳漁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徐鳳年笑瞇瞇道:“其實有意思的事情多瞭去瞭。比如說有個傢夥比武招親去湊熱鬧,唯一一次打贏,是因為對手打擂臺的時候突然鬧肚子,然後難得風光一次攆著對手揍的他,拽著那傢夥褲腰帶死活不願撒手,結果……你大概可以想象一下那幅畫面,不堪入目啊……又比如說有個年輕英俊的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時候,很是讓人佩服,也生得相貌堂堂,結果一開口說話就完蛋,糙得一塌糊塗,都不曉得是哪個地方的古怪腔調,真是讓人感到惋惜。可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想當個人見人愛的少俠,真心不容易啊,是吧?”
陳漁無言以對。
徐鳳年看到遠處一騎出現在一處山坡上,大笑一聲,快馬加鞭。
賈傢嘉和徐嬰也跟上。
陳漁看著前方這個背影,突然有些明白這個年輕男人的心境轉變。江湖,是一個人人不想死就很難死的地方,而沙場,是一個人人想活卻未必能活的地方。兩者沒有高下之分,但有生死之別。這個叫徐鳳年的男人,未必就是單純喜歡青衫仗劍的江湖,未必就是真的反感金戈鐵馬的沙場吧?
徐鳳年好像猜中陳漁心中所想,突然轉頭笑道:“沙場其實才是最壯闊的江湖,真的,總有一天,我會在那裡好好殺一場。萬人敵萬人敵,要是在江湖裡,你上哪兒找一萬個人來給你當綠葉?”
陳漁好不容易生出一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
徐鳳年扭頭後,看到那一騎,笑喊道:“姑姑!”
然後,覆甲女子身後遠處,又突兀出現一騎兩人。
武帝城於新郎,懷裡抱著一個綠袍小女孩。
徐鳳年勒馬停在姑姑趙玉臺身邊,於新郎騎馬臨近後,輕笑道:“王爺不介意的話,讓於某一同前行?”
徐鳳年皺眉道:“樓荒並不在北涼。”
於新郎動作溫柔地揉瞭揉小女孩的腦袋,平靜道:“與師弟無關,就是想去西北關外看一看。”
徐鳳年沉默片刻,展顏笑道:“現在看一看也好,趁著這個時候北莽蠻子還沒有喘過氣,邊境上還算安生,以後就不一定能夠舒舒服服看大漠風沙瞭。”
於新郎開門見山道:“無妨,若是真有戰事,隻要你們北涼用得著,於某大可以投軍入伍。”
徐鳳年好奇問道:“不為你師父報仇?不怕你師兄妹們心生芥蒂?”
於新郎坦然道:“本就是兩回事,何況我們幾個還不至於小心眼到這個地步。話說回來,我師父,王仙芝,什麼時候淪落到需要他那些不爭氣的弟子為他報仇瞭?”
徐鳳年笑道:“這倒是,當初那一戰……”
於新郎苦著臉趕緊擺手道:“那一戰到底如何,是你和師父的事情,輸贏生死也是你們兩人的事情……但是如果王爺你多說什麼,我恐怕就要忍不住明知是輸,也要跟你拼命,到時候我就難堪瞭,去北涼沒臉皮,不去北涼,這丫頭要跟我鬧別扭。”
徐鳳年點瞭點頭。
趙玉臺欣慰地看著徐鳳年。能夠讓於新郎這般驕傲的武夫如此“退讓”,可不是隻靠著北涼王的頭銜,甚至不是憑借那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
上坡時三騎,下坡時已是五騎。
徐鳳年突然對於新郎問道:“聽說你比樓荒更專註於練劍?”
於新郎點瞭點頭。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當年與人比試的時候,劍氣縱橫,意氣磅礴,然後旁觀者拍手叫好,‘好劍,好劍啊’,不會覺得別扭,有點煞風景啊?”
於新郎一頭霧水:“這有何別扭?如果覺得無聊,置若罔聞即可。何況我若是與人切磋,多半是生死相向,自然顧不得旁人如何看待瞭。”
徐鳳年撇瞭撇嘴,嘀咕道:“練劍練傻瞭,算什麼少俠。”
於新郎笑問道:“何解?”
徐鳳年剛笑瞇瞇想說話,陳漁已經從中作梗道:“於先生,我勸你還是別聽他的解釋為好。”於新郎果然轉過頭,擺出要把那個話題高高掛起晾在一邊的高冷架勢。
徐鳳年隻好退而求其次,轉頭面向自己娘親的劍侍,不承想這位姑姑也微笑搖頭道:“我也不想聽。”
四處碰壁的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鬱啊。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哼起瞭一支小曲兒,是當年跟某人在市井巷弄學來的。
“莫說我窮得叮當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大江是酒壺……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啊……”
綠袍小孩聽著那曲子,覺得挺好笑的。但是她環視四周,為什麼沒有誰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