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二年初冬,在那個大鬧京城的跋扈藩王離京到達北涼轄境後,據稱隋珠公主趙風雅染病而亡。這個不大不小顯得不痛不癢的噩耗,在接連傳回太安城的巨大喜訊中,迅速無人問津。
兩遼邊軍在大柱國顧劍棠的親自率領下,膠東王趙睢和世子趙翼,以及遼王趙武,三位皇親國戚聯手輔佐顧劍棠,以朵顏精騎和黑水鐵騎作為主力,總計十六萬騎軍,北征大漠,成為永徽初離陽數次北伐失利後的第一場大捷,斬首八萬北莽蠻子。先前滯留北莽西京的主帥王遂火速趕赴前線,這才止住瞭東線的大潰敗跡象。王遂大肆放權給秋、冬捺缽兩位青壯武將,重新將邊境向前推進到兩朝舊有界線,原本僅是代天巡狩邊關的兵部右侍郎許拱,領一萬輕騎突進千裡,薊州將軍袁庭山、副將韓芳和楊虎臣精銳盡出,配合負責牽制北莽主力的顧劍棠,分別與坐鎮兩翼的北莽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鏖戰半旬,離陽皆有斬獲。若非遼王趙武擅自貪功冒進,被貶謫到東線擔任萬夫長的種檀大敗,離陽兩遼騎軍原本極有可能順勢直插北莽腹地。
廣陵道西楚在取得曇花一現的全面勝果後,兵力分散的劣勢開始顯現。東線寇江淮獨木難支,雖然挫敗瞭數次宋笠和藩王趙毅的反撲,但是西線在吳重軒十萬南疆大軍和數支中原兵馬不計後果的沖擊之下,防線岌岌可危。作為本該居中調度的南征主帥盧升象,同樣是擅離職守,“貪功冒進”,但是比起遼王趙武,就要“幸運”許多,近乎孤註一擲地成功直奔東線後方,為東線拉鋸戰一錘定音。與此同時,蜀王陳芝豹的一萬蜀兵莫名其妙出現在東線戰場的北部,恰到好處地出現在西楚東線增援西線的一部兵馬附近,終於將未嘗一敗的西楚年輕兵聖謝西陲打破金身。西楚不得不全線退縮,除瞭曹長卿的水師暫時占據優勢兵力,西楚先前所有戰果,等於悉數交還給瞭離陽。
在這期間,傳言北涼王徐鳳年即將迎娶一位陸氏女子為北涼正妃,更顯得悄無聲息,無波無瀾。離陽更多是揣測這一次清涼山喜慶,北涼王府到時候會出現哪些軍中大將和封疆大吏,離陽朝廷當然希望能夠清楚獲知到底哪些人,才算是新涼王真正的嫡系心腹。而更為重要的一個潛在意義,則是這些有資格進入清涼山的新一代北涼權貴,對離陽趙室是心懷敵意者居多,還是保持中立的人數占優?
至於當時年輕藩王途經薊州進入河州之前,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先後帶兵示威,成為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一樁美談。相比之下,漢王趙雄和經略使韓林、節度使蔡楠的無聲無息,難免讓人腹誹幾句。
在大將軍去世後,連春聯都不是紅底的清涼山王府,終於有瞭幾分久違的歡慶氣氛,雖然沒有大張旗鼓懸掛起大紅燈籠,但是府上仆役奴婢,那都是逢人便笑的。
原本對清涼山越發疏遠的陸氏傢主陸東疆,也破天荒主動去瞭趟王府,與宋洞明和白煜很是痛飲瞭一番。那些原本在涼州城中病懨懨的陸氏子弟,尾巴終於重新翹起來,待人接物,一個比一個昂首挺胸。
而從青州首富搖身一變成為北涼財神爺的王林泉,原本還親自操持著日漸繁忙的流州生意,突然開始深居簡出。
陸丞燕沒有被陸傢那幫親戚拖累,最終成瞭北涼正妃,而不是背後傢族為北涼做出巨大貢獻的王初冬,這的確是一件讓整個北涼道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夜幕中,清涼山山巔,白鶴樓樓下,徐鳳年和陸丞燕以及王初冬坐在石凳上,徐鳳年在用一片樹葉吹著《春神謠》,王初冬在石桌上擱瞭一本書籍,把腦袋枕在書上,陸丞燕坐在他和她身邊。他們三人身後,賈傢嘉和徐嬰在白鶴樓飛上掠下,不亦樂乎。
半山腰的聽潮湖畔,趙玉臺和徐渭熊握著手,說著女子之間的體己話。
聽潮閣臺基上,徐北枳和陳亮錫並肩而立,兩位開始名動天下的年輕謀士,並無言語。
夜色漸深人散去,徐鳳年獨自來到一棟已無人居住的簡陋小屋前。那裡好像有個柔柔弱弱的女孩,亭亭玉立,對他惡狠狠說道:我要跟李淳罡學劍去,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在清涼山稍作停歇,就帶著鳳字營輕騎,馬不停蹄趕往那座在今年初破土動工的新城。跟他同行之人,有剛剛卸任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以及在流州官職品秩始終不上不下的陳亮錫。
先前跟他這位北涼王一起入涼的女子,姑姑趙玉臺陪在徐渭熊身邊。陳漁和綠袍小女孩格外投緣,也留在瞭清涼山,一大一小,沒事就喜歡往聽潮湖的許願蓮上丟擲許願的銅錢。在太安城成為玩伴的賈傢嘉和徐嬰,到瞭北涼王府也開始“分道揚鑣”:呵呵姑娘喜歡帶著兩頭虎夔從山上跑到山下,再從山前跑到山後,隻有偶爾見到那個叫陸丞燕的女子時,才會停下腳步開心笑幾聲,倒是徐嬰不知怎麼喜歡上瞭聽離陽文壇大傢王初冬講故事。總之,清涼山仿佛一下子就熱鬧瞭起來。尤其是胭脂評上跟某位南宮姑娘爭奪榜首的陳漁,她的到來,僅是讓人幾次驚鴻一瞥,就驚為天人,每次當她出現在聽潮湖邊散步駐足的時候,宋洞明和白煜手下的那些北涼俊彥,若是有誰眼尖發現瞭,很快就會一傳十十傳百,哪怕手頭事務再忙碌繁重,也能厚著臉皮找到一些蹩腳的借口,蜂擁跑到衙屋外頭的小廣場欄桿邊上“賞景”,宋副經略使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從不刁難更不阻攔這幫心思單純的年輕讀書人。
雖然成功挫敗瞭北莽南侵,但是那座史無前例的新城營建沒有停歇,甚至堪稱夜以繼日,外圍主城墻的修築,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驚人速度拔地而起,這種天下壯觀的景象,必然要以北涼耗竭無數財力物力作為巨大代價。因此許多赴涼士子引經據典,用前朝大楚都城的三次大舉征發力役為例,皆是“與民休息”的三十日而罷,絕不會耽誤百姓農事,以此非議北涼此舉是竭澤而漁。以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領銜的清涼山一系青壯文官,對此嗤之以鼻,因此引發瞭一場很快蔓延整個北涼士林的爭論,然後就在這場沒有硝煙的大規模筆戰中,新城城址那邊始終熱火朝天。除瞭徐鳳年僅是作為名義上的將作大匠,上至經略使李功德和墨傢巨子這兩位新城總督,到包括涼州刺史王培芳在內的六位副監,再到北涼關內將近六萬地方駐軍和十數萬三州兵籍役夫,所有人都兩耳不聞關內事,對於新城建造是否勞民傷財的辯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
徐鳳年和徐北枳、陳亮錫並駕齊驅,身後是相談甚歡的徐偃兵和於新郎。
陳亮錫比起最早入涼的時候,好好一位白面清秀的江南書生,握韁的雙手佈滿老繭,變成瞭黑炭一般的消瘦村夫,隻是雙眼炯炯,沉穩而堅毅,此時跟徐鳳年說道:“隻要清涼山掏得出銀子,流州可以立即抽調四萬左右的青壯趕赴新城。但是下官希望除瞭不拖欠他們的工錢外,王爺還能承認他們的版籍。我們流州百姓,真的太苦瞭!”
徐鳳年有些為難:“銀子啊……”
被使眼色的徐北枳翻瞭個白眼,如今他已經正式擔任北涼道私自僭越設立的轉運使,緩緩道:“打贏瞭北莽蠻子,除去兵餉和撫恤兩項不說,直接發下去的軍功賞銀就將近九十萬兩,這還是燕文鸞、鬱鸞刀這些邊關武將帶頭請求不要任何封賞,最後清涼山以絲綢文玩這些物件折算成銀子送瞭出去,要不然北涼王府現存庫銀已經見底瞭。陵州那邊倒是還額外能擠出百來萬的真金白銀,但是購買糧草一事,肯定要擺在第一位,畢竟朝廷漕運開禁尚未實施,咱們不好抱太大希望,趁著兩淮道和靖安道見風使舵,好不容易松瞭口子,陵州官員隻要有門路,都在用公傢的銀子‘私人’的身份買糧,不到萬不得已,陵州的錢,不能動。”
陳亮錫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就此死心,問道:“若是不要工錢,我流州百姓以一年勞役,換取北涼官方承認的涼州戶籍,是否可行?”
徐北枳思考片刻,搖頭道:“擱在平時自然是可行的,但是現在大戰剛剛結束,第一撥進入涼幽邊關的流州青壯,隻有參與霞光城守城和葫蘆口廝殺的那兩萬流民,才取得正式戶籍,甚至連涼州關外那些沒有進入戰場的流民,至今仍是沒有獲此待遇,如果僅是參與建城就能夠成為涼州籍百姓,定會有人心生不滿。不患寡而患不均,從來如此。”
陳亮錫突然有瞭一股怒氣,卻不是針對徐北枳和徐鳳年,望向遠方的大漠黃沙,嘴唇緊緊抿起。
他想起瞭青蒼城那場死戰,在最後關頭,有多少陸續趕來的流州青壯,自己闖入瞭戰場,隨意撿起瞭不論是北涼鐵騎還是北莽蠻子的武器,就那麼戰死瞭?!
徐鳳年輕聲問道:“陳亮錫,有沒有想過,以後有一天,不到三十萬人的流州,人人都是北涼道流州戶籍的百姓,根本不用拿性命去博取一個別州版籍?”
陳亮錫深呼吸一口氣,默不作聲,眼神恍惚,似乎在憧憬著那一天的到來。
很多次就連流州刺史楊光鬥都笑稱整個流州,隻有陳亮錫這個落腳沒幾年的外來戶,比流州人還要以流州人自居。
徐北枳突然笑瞇瞇拆臺道:“王爺,你這大餅畫得可是不花一個銅板啊,比起以往的大手大腳,現在會當傢多瞭。”
徐鳳年開懷大笑,雙手環胸並不握韁繩,身體隨著馬背顛簸起伏,神情頗為自得。
陳亮錫也微笑附和道:“是有幾分勤儉持傢的架勢瞭。”
徐鳳年笑過之後,轉頭打趣道:“亮錫,知道你無所謂官大官小,可是這次守住青蒼守住流州,不說你厥功至偉,最不濟‘功不可沒’是跑不掉的,你如果執意不升官,這讓本該高高興興升官加爵的同僚們如何自處?你自在瞭,可他們就要渾身不自在瞭啊。”
陳亮錫搖頭道:“從刺史府邸和龍象軍再到三鎮將士,王爺該如何賞賜軍功就怎麼賞,不用管我,流州官場不比涼州、陵州,沒有王爺想象中那麼多彎彎繞繞。”
徐鳳年看似隨意地說道:“刺史楊光鬥自己心知肚明,他不會在流州待太久的,我也不忍心讓這個老人在塞外,陪著你們這些正值當打之年的年輕官員風餐露宿,到時候若是涼莽戰事結束,邊關大定瞭,流州註定會‘改朝換代’,入涼士子嗷嗷待哺不去說,三州北涼本土官員也要眼饞,未來流州將是連通離陽和西域商貿渠道的必經之地,更是一處中轉重地,現在流州的官吏不值錢,但以後說不定比塞外江南的陵州還要富饒。楊刺史拍拍屁股一走,回到涼州當個副經略使什麼的,養老瞭,屆時你們這撥流州官場‘老人’,還有那二三十萬流民,群龍無首,你就不擔心?”
陳亮錫陷入沉默。
徐北枳轉移話題,幸災樂禍道:“咱們北涼的那位財神爺,號稱在短短兩年內便走遍瞭涼流兩州每一寸土地,更兼著新城副監的身份,這次突然偶染風寒在傢養病,王爺你就沒去慰問?”
徐鳳年一陣頭大。
徐北枳漫不經心道:“行瞭行瞭,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個說法,在傢務事裡頭是說不通的,於是我就自作主張去王府……王爺你未來老丈人的那個王府,找他王林泉好好喝瞭次酒。怨氣嘛,肯定有,他們王傢說起來比陸傢要更早入涼,前半輩子鞍前馬後給大將軍做小卒子,後半輩子又在青州積攢下那麼大一份傢業,徐傢一招手,整個王傢就帶著一箱箱一車車黃金白銀進入北涼瞭,而且王傢一沒跟清涼山要官帽子,二沒跟清涼山要開後門,做的都是最辛苦的生意,圖什麼,還不是想著他女兒,能夠得個‘正’字,而不是‘側’?”
徐鳳年輕輕嘆息一聲,於情於理,都該如此。
徐北枳繼續笑道:“王林泉喝多瞭後,也說漏嘴瞭,即便初冬那閨女沒有正王妃的命,但隻要那個姓陸的女子也是側王妃,兩人都是沒有高低分別的側王妃,也一樣不算委屈瞭初冬。現在這算怎麼回事?王林泉的言下之意嘛,陸傢那幫不成才的傢夥,從恃才傲物的陸東疆到恃寵而驕的陸傢子弟,有幾個是誠心誠意為徐傢考慮處境的好東西?不就是多讀瞭些書,結果一個個尾巴翹到天上去,恨不得個個占據北涼官場要津才罷休,才對得起他們的清貴身份,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
看到徐鳳年轉頭望過來,徐北枳咧嘴笑道:“最後那幾句自然是我說的,王林泉就算灌瞭幾百斤綠蟻酒,肯定也不敢這麼袒露心聲。”
徐鳳年無奈道:“我知道因為漕運的事情,你對我也有怨氣,但是差不多就行瞭啊,真當我是泥捏的菩薩不會生氣?”
徐北枳冷哼道:“我把醜話說前頭,齊陽龍是齊陽龍,朝廷是朝廷,自張巨鹿的死開始,廟堂上就已經出現瞭一條不可彌補的裂縫,君臣相宜的光景,已經一去不復還。趙傢天子把溫太乙和馬忠賢一文一武放到中原腹地的靖安道,加上坐鎮青州襄樊的趙珣,這三個人湊一堆能安什麼好心?我是不知道當時京城小朝會是怎麼個氣氛,也不知道齊陽龍這位本朝首輔和桓溫這個次輔當時有無提出異議,但既然溫馬都已出京赴任,到時候漕運磕磕碰碰,天高皇帝遠,隨便找個由頭應付朝廷戶部有何難?齊陽龍是中書令,不是戶部尚書!桓溫在門下省,更是不在吏部當尚書!”
徐鳳年捂著心口,做痛苦狀:“哎呀,在太安城接連大戰,內傷極重,心口疼,頭也疼,不行,我得回車廂躺著去。”
堂堂西北藩王、武評大宗師,溜之大吉。
陳亮錫嘴角都是笑意。
徐北枳轉頭大聲冷笑道:“有本事就一路躺到關外的新城!”
徐鳳年跑走後,一時無言,徐北枳瞥瞭眼騎馬如步行的陳亮錫,自嘲道:“騎馬一事我不如你,這會兒大腿內側火燒似的。”
陳亮錫笑道:“流州地廣人稀,兩條分別由涼州陵州通往青蒼城的驛路,才剛剛起步,因此做什麼事情都要騎乘快馬。一開始也不習慣,除瞭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著瞭,就跟醉酒之人天旋地轉差不多,明明躺著,卻仍是像在馬背上高低起伏,是很遭罪。隻不過現在不一樣瞭,即便城外無事,但一天不騎馬跑上幾十裡路,反而覺得不對勁。”
徐北枳神色淡然,輕聲道:“去瞭趟京城,那個傢夥好像解開很多心結。以前是絕對不會給人畫餅的,多半對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確有幾分把握,既然如此,咱們不妨也稍稍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比如你所在的流州,作為已經劃入北涼道版圖的第四州,世道越好,流州在北涼的地位必然越是水漲船高,說不定以後廣袤西域開辟出第五、第六州,作為北涼和離陽連接西域的橋梁,流州就是板上釘釘的香餑餑瞭。軍伍方面,有徐龍象的龍象軍,估計就算是老資歷的涼州邊軍,也不太好意思跑去搶地盤,但是流州刺史府的那些座椅,就不好說瞭。遠的不說,就說我剛剛離開的陵州,不管聲望還是功勞,照理說都可以順勢跨上一個臺階的黃巖黃別駕,不就沒當上新任陵州刺史?從今往後,尤其是將來戰事不那麼緊張的時候,那個傢夥要顧慮的事情隻會越多,不會更少。陳亮錫你在流州好不容易打開局面,不管你是為瞭自己的前程還是為瞭流州的局面,當下都該把座位往前挪一挪瞭。縣官不如現管,任你做瞭副經略使,也比不得在流州當低半品的刺史管用。”
大概是被徐北枳的開誠佈公感染,陳亮錫也直言不諱道:“道理我懂,事實上這次來清涼山,在路上也想過不少,隻要戰事落幕,流州不但能夠在北涼道跟其他三州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會是離陽朝廷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徐北枳點頭沉聲道:“對!正是此理。一旦北莽退縮,再不敢興兵西北邊境,那麼朝廷指不定就要派遣一位文官趕赴流州,負責幫著離陽坐鎮邊陲,那可就不是楊慎杏擔任節度副使這麼安分守己瞭。此舉看似荒誕,但早有前例有跡可循。兵部侍郎許拱巡邊兩遼不去說,那麼多節度使經略使從太安城撒出去,有哪個是省油的燈?王雄貴、盧白頡、元虢、韓林、溫太乙、馬忠賢,如果不論敵我立場,其實都不算什麼庸人。”
陳亮錫皺眉道:“怕就怕到時候朝廷讓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前往流州。姚祭酒本就是北涼人氏,即便身在廟堂,對北涼也素來親近,這位理學宗師入主流州,不管是王府還是官場上下,想來都樂見其成。”
徐北枳很快就接話道:“是啊,如同張巨鹿身在離陽,未必就肯事事為趙室一傢一姓考慮,姚大傢與碧眼兒性子相似,回到瞭北涼,難免多半就要為朝廷著想瞭。”
陳亮錫苦笑道:“看來我是該爭一爭流州別駕的位置瞭。”
徐北枳瞇眼道:“未雨綢繆,我看最好還是把刺史也一並收入囊中,想必朝廷也沒那臉皮讓姚白峰回北涼做一州別駕吧?”
陳亮錫笑瞭笑:“做個一道經略使,也算名正言順。”
徐北枳撇嘴道:“在清涼山上當經略使?還不被宋洞明他們幾個吃得骨頭都不剩?何況不是去流州的話,有幾個離陽官員膽敢跟著姚白峰跑到北涼王府當官?那還不是每天一大早起床都要摸著脖子,慶幸自己腦袋還在肩膀上?”
陳亮錫忍住笑,點頭道:“倒也是。”
他們身後突然有人喊道:“橘子,亮錫,我突然覺得身體好些瞭,要不你們坐車,我來給你倆當馬夫?”
馬車附近的白馬義從都會心一笑。
徐北枳轉頭望著身邊的同齡人,問道:“怎麼說?”
陳亮錫一本正經道:“可以有。”
兩騎同時撥轉馬頭。坐在車夫位置上的北涼王徐鳳年,看著這兩位北涼謀士緩緩而來。他突然舉目遠眺。
有位聽潮閣枯槁文士,他死後無墳,那壇骨灰就撒在瞭這北涼關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涼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裡。
北涼有墓碑,三十萬。
在到達關外那座新城之前,八百鳳字營輕騎這邊出現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氣勢洶洶的都尉袁猛快馬來到馬車旁,對充當馬夫的年輕藩王稟報道:“王爺,斥候回報西北一裡外,有六十餘名身帶刀劍的江湖武人,分作兩撥打打殺殺的,正往這邊飛奔而來,是否需要末將帶人阻攔?”
徐鳳年愣瞭一下,笑問道:“是幫派之間的江湖恩怨,還是醉翁之意在我?”
袁猛咧瞭咧那血盆大口,殺氣騰騰道:“管他娘的,反正兄弟們憋得慌,就拿他們打打牙祭當下酒菜瞭!”
徐鳳年擺手道:“算瞭,我們繼續趕路便是,隻要他們不湊近就都別理會。”
看到這邊關驍將出身的壯年都尉好像有些不情不願,徐鳳年用馬鞭指瞭指前方不遠處的於新郎,笑道:“沒仗打皮癢是吧,這位王仙芝的大徒弟,夠不夠你出汗的?”
袁猛悻悻然道:“那還是算瞭,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隻不過事態發展讓那位憋屈的袁都尉很是欣慰。那兩撥江湖魚龍要死不死撞向瞭八百白馬義從的長蛇陣線,袁猛當然看得出是為首那幾人有心要牽引禍水,試圖把水攪渾以便脫身。其中一位身上血跡斑斑的年輕刀客率先掠過瞭數騎白馬義從的頭頂,落在緩緩前行的騎軍右側,有他帶頭,稍後幾位都齊齊腳尖踩低,身形輕盈地翻過人墻。若僅是如此也就罷瞭,可某些個輕功稍遜一籌的,總不能繞到這隊輕騎後頭然後再跑路,猶豫瞭一下,不知是誰硬著頭皮嚷瞭句“軍爺們讓讓,借過借過”,然後五六個不要命的傢夥愣是想要從騎軍隊列中穿過。本就脾氣暴躁的袁猛在先前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其實就已經怒火中燒瞭,隻是回頭見自傢王爺不動如山也就強行忍瞭,結果這幫兔崽子得寸進尺地想要幹擾兵馬行軍,頓時歪頭狠狠吐瞭口唾沫,低聲罵娘一句,扯開嗓子怒吼道:“抬弩!膽敢近身十步內,殺無赦!”
騎軍並未停馬,繼續前行,但是幾乎一瞬間,所有輕騎就抬起瞭輕弩。
一根根弩箭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頓時讓所有江湖人感到遍體生寒。
那些沖在最前頭的江湖草莽頓時嚇得停下腳步,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喘。除去最先憑借不俗輕功躍過輕騎人墻的右側五人,其餘都被阻擋在這支騎軍左側,涇渭分明。
一名青衫提劍的中年男子顯然江湖經驗要更為豐富,不但示意身旁身後不要輕舉妄動,而且還第一時間扭轉手臂到身後,擺出向騎軍示好的背負劍式,望向最像將領模樣的袁猛,朗聲道:“這位將軍,在下乃南詔太白劍宗章融謙,正與江湖同道追捕十二名橫行無忌的歹人,若是沖撞瞭將軍車駕,還望恕罪!”
當著北涼王的面被人尊稱一聲“將軍”的鳳字營都尉,頓時就臊紅那張大黑臉,這馬屁算是徹底拍到馬蹄子上瞭,袁猛怒斥道:“去你娘的將軍!老子隻是個從六品的都尉!嘴上抹油,一看你這姓章的就不是啥好鳥!”
自稱太白劍宗章融謙的中年儒雅劍客有些難堪,混江湖說到底就是混一張臉皮,六十幾個江湖中人都豎起耳朵聽著,結果被那個不識抬舉的騎軍都尉罵成不是好鳥,作為南詔白道武林上能坐前十把交椅的江湖大佬,修身養氣的功力再深,此時也沒那熱臉貼冷屁股的定力瞭,隻是面對接近千人的大隊騎軍,而且一看就是那種精銳彪悍的北涼邊軍,章融謙作為過江龍,也沒膽子跟地頭蛇較勁,尤其是在北涼地盤上跟北涼邊軍掰手腕,章融謙就算武功再高,有三頭六臂也不夠人傢砍瓜切菜的。所以章融謙就隻是冷著臉,沒有還嘴回罵。
一位先前被章融謙咬住身形沒能躍過輕騎人墻的錦衣老者,雖然身負重傷,腰部更是被刺出個血流不止的窟窿,仍是滿身兇悍氣焰,此時背對那支涼騎面朝五十多名江湖仇傢,陰惻惻道:“章融謙!你這道貌岸然、欺世盜名的南詔頭號偽君子,好意思說我們是歹人?!咱們少主不過是揭穿瞭你早年殺兄弟奪秘籍以此上位的老底,真有本事,就來殺人滅口嘛!”
一名衣裳勝雪、懷抱一把鮮紅琵琶的曼妙女子柔聲道:“歪門邪道,任你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誅之。”
那個低手捂住腰部傷口的老人嗤笑道:“喲,淮南道縹緲山大橫峰的柳仙子發話瞭,哈哈,也就是歲月不饒人,否則你柳烘霞這樣的狗屁仙子,老夫年輕時,沒在大床上壓過五十個,那也有三十個!至於你師父飛蟬仙子,那個靠著駐顏有術就喜歡在各地拋頭露面混臉熟的老婆娘,當年老夫那可是瞧都瞧不上眼的!不就是靠著與好些個老頭兒有露水姻緣,才在徽山大雪坪十八人裡占瞭個最靠後的位置嗎,她還真當自己是多牛氣的人物瞭?軒轅青鋒殺瞭我們宗主,咱們恨歸恨,但說到底還是服氣的,她那是靠真本事,能一人殺掉包括宗主在內的六大高手!但你們這幫狗男女算什麼?”
袁猛哈哈大笑,突然不想急著讓鳳字營趕人瞭。
懷抱琵琶的白衣仙子瞇眼沉聲道:“覆海魔君,你找死!”
五指間滲出鮮血的老人聳動瞭一下腰,壞笑道:“那麼你,是找這個?”
章融謙看似一直盯著這個魔道魁首的動靜,其實眼角餘光一直在留意騎軍的動向。這位太白劍宗的外宗山主突然看到那輛馬車停下,那個年輕馬夫望向他們,但是奇怪的是那邊既無人走出車廂,也沒有人掀起窗簾,就好像隻是這個不懂規矩的馬夫想要看好戲,然後自作主張地停下馬車,順帶著整支騎軍不用任何發號施令,就驟然靜止不動瞭。
隨著騎軍的停馬不前,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肅殺氛圍頓時湧現。
寂靜無聲。
等瞭片刻,沒有等到罵戰或是廝殺,那個年輕馬夫貌似嘀嘀咕咕瞭一陣,然後很快就重新駕駛馬車前行。袁猛撇撇嘴,抬起手臂握瞭握拳頭,開始跟隨馬車前行。八百輕騎同時收起輕弩,無聲無息。
兩撥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支騎軍漸行漸遠,不知為何一時間都忘瞭打生打死。
徐北枳彎腰走出車廂後,坐靠著馬車外壁,笑問道:“好不容易撞到懷裡給你裝高手的機會,不露幾手?”
徐鳳年微笑道:“當我是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賣藝人啊?再說人傢也不給銀子。”
徐北枳繼續挖苦道:“看來這次在太安城受傷真挺嚴重的,否則就你這脾性,尤其是當著那幾位仙子女俠的面,早就摻和一腿瞭。”
徐鳳年搖頭道:“這你還真誤會我瞭,走江湖最忌諱孫子充大爺,最講究大爺裝孫子。我可是個老江湖,不妨告訴你,剛才那兩撥拼命的江湖好漢,大俠和魔頭,為啥拼命?那個什麼魔教的少主曾經下意識摸瞭摸胸口,告訴你,十有八九是本殺人越貨僥幸得手的聽潮閣秘籍,什麼太白劍宗什麼淮南道縹緲山,嘴上說是除魔衛道,其實都是奔著秘籍去的。至於事後如何分贓,都不用攤開來說,姓章的南詔高手肯定能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歡喜。比如上冊歸我下冊給你,回頭看完瞭,兩個幫派相互借閱,這麼一來二去,平時隔著萬水千山的兩大宗門,也就成瞭遙相呼應的江湖鐵桿盟友瞭。你在南詔說那飛蟬仙子是眾望所歸的江湖名宿,我在縹緲山說你太白劍宗其實根本不輸東越劍池,大夥兒都有面子。說不定幾個長輩坐下來一撮合,再讓各自宗派裡的兩個年輕俊彥結為神仙眷侶,又是一樁天大的美談,能讓他們吹牛吹上好幾年的。”
徐北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王爺可以啊,門兒清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笑道:“他們的江湖,就是這樣的。談不上好壞,可惜就是太像江湖瞭。”
徐北枳感慨道:“按照你的說法,人生在世,何處不江湖。”
背對橘子的徐鳳年點頭道:“大概是的吧。”
臨近新城的時候,成群結隊的江湖人就越來越多瞭。跟章融謙的來歷有些相似,都是最早跟著軒轅青鋒去西域殺魔頭的,結果那襲紫衣自己殺完瞭人讓別人無人可殺後,又慫恿江湖正道人士熱血上頭地跑去北涼邊關從軍,然後她自己就消失無蹤瞭。大多上瞭年紀的江湖豪傑都沒有真的來關外,多是跟地位相仿的同道中人在涼州或是陵州境內,一邊遊歷山河一邊切磋武藝,要不然就是跟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聯絡聯絡感情。行走江湖,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路數,混沒混出個熟臉,那是天壤之別,就連徐鳳年早年浪跡江湖底層,也看過幾次街頭鬥毆,就因為各自喊來的幫手相互認識,結果架沒打成,酒倒是喝上瞭,刀子不動筷子動,這中間都是大學問啊。
離陽各地官府頒發的路引,不足以讓這些江湖人去往虎頭城、懷陽關那樣的軍鎮險隘,大多都在新城附近止步,隻有極少數能讓魚龍幫高層骨幹帶路的人物,才能稍微靠近關外邊境,但是從軍入伍殺北莽蠻子之類的就別想瞭,就當是去塞外大漠飽覽風光一趟,運氣好,能夠看到十數騎數十騎的白馬遊弩手呼嘯而過,運氣更好的話,也能遠遠看幾眼那些南北調動的大規模騎軍,塵土飛揚,氣勢雄壯。相比先前那眼拙的兩撥人,這些廝混在新城周邊地帶的年輕豪俠,耳濡目染之下,知道更多的北涼“內幕”,再者那八百輕騎能讓駐紮在這邊的兩千精騎專門開道帶路,輕騎裡頭能沒有大人物?用屁股猜都猜得出來嘛!加上這支輕騎的一水兒白甲白馬,隻要不是瞎子傻子,那就都能想到到底是何方神聖,大駕光臨這座北涼無比重視的新城瞭。
當白馬義從策馬而過的時候,路旁突然有一名光頭年輕人撒腿跑向這支騎軍,大聲嚷著:“北涼王,我遼東劉按!要向你挑戰!”
隻是不等這位光頭好漢靠近那輛馬車,騎軍中唯一配備長槍的袁猛就抓起槍桿,一騎稍稍出陣,手腕輕抖,長槍在手心一轉,以槍尾在那名高大青年的腹部輕輕一撞,當場擊飛瞭這名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力道拿捏恰到好處,既沒有打傷此人,也沒有讓他大搖大擺沖撞馬車。
身體在空中彎曲如弓的劉按一屁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緩過神,望著那輛馬車喊道:“北涼王你別走!有本事就給我劉按一件稱手武器……”
可惜那支騎軍已經奔向新城。
劉按坐在地上唉聲嘆氣,可惜瞭,醞釀許久的幾句豪言壯語都沒能說出口。
“我劉按生平喜好喝最烈的酒,使最鋒利的刀,騎最快的馬!”
“劉按,於及冠之年出遼東,快意恩仇,已有三年兩千裡!”
真是可惜瞭。
年輕人摸瞭摸肚子,突然低頭偷偷笑瞭笑。好在“劉按”這兩個字,以後在中原武林中總算略有薄名瞭吧?
劉按沒能喊出多餘言語,倒是其他不少站在遠處的英雄豪傑,很是見縫插針地成功喊話瞭。無非是某某要立志戰遍天下豪傑,或是誰誰誰此生定當一劍敗盡世間宗師,甚至還有人大吼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亡我我便亡天”,能與之媲美的大概就隻有那句“世人皆負心,我當遇佛殺佛遇神殺神”瞭。
馬車那邊,坐在車廂內的徐北枳和陳亮錫面面相覷,難道如今的江湖少俠們都如此地志存高遠瞭?
不過真正可惜的是那位武評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根本就不在這邊。
有個人,徐鳳年要主動見一面。
徐鳳年很早就和徐偃兵兩騎悄悄離開隊伍,在一名拂水房大諜子的帶路下,來到瞭新城西北外七八裡處的土坡。
其間偶有一伍或是一標遊弩手在遠方呼嘯而過,斥候隊伍中比起以往,多出一兩騎身披輕甲卻不佩涼刀不負輕弩的騎士,這些人便是經過涼州邊軍和拂水房層層篩選出來的江湖人士瞭。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軍方機要檔案顯示,目前已經有兩百餘名中原江湖高手被秘密吸納進入邊軍斥候,這對狹路相逢往往一戰即死的邊關遊弩手而言,無疑是一種如同及時雨的補充,畢竟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涼斥候的戰損是一個巨大數字。
當徐鳳年看到坡頂一人兩馬的身影後,就沒有再讓徐偃兵跟隨自己,他獨自翻身下馬,牽馬而行。山坡上那個席地而坐仍顯雄邁氣概的魁梧身影,也沒有因為年輕藩王的到來而起身相迎,隻是抬起頭瞇眼看著這個如今被北莽視為天字號大魔頭的年輕人。
徐鳳年松開韁繩,輕輕拍瞭拍戰馬背脊,那匹出自北涼纖離牧場的甲字大馬,便心有靈犀地輕踩馬蹄獨自尋覓馬草去瞭。
徐鳳年笑問道:“前輩這次回北涼是做什麼來瞭?”
被稱呼為前輩的老人身披厚重貂裘,當他起身時,一陣嘩啦作響,露出兩根粗大鐵鏈,腰間懸掛兩把氣勢驚人的無柄斬馬刀。老人伸出蒲團大小的手掌拍瞭拍屁股,頓時塵土四散,咧嘴笑道:“徐小子,聽說你從北莽跑回去後,武道修為突飛猛進,連王仙芝也被你宰瞭?之後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武評其餘三位大宗師,你小子也都打瞭一遍?風頭一時無兩啊,爺爺我偏偏不太服氣,專程從北莽河西州跑來跟你過過手,咋樣?”
徐鳳年環視四周,然後突然很狗腿諂媚地跑到高大老人身邊,幫忙揉肩道:“楚前輩,楚老神仙,楚高手……這一路跋山涉水的,累不累啊,要不要喝酒吃肉啊?”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姓楚的老傢夥坦然接受堂堂北涼王的溜須拍馬,沒有瞭先前登門砸場子的跋扈姿態,笑瞇瞇看著這個可以算是他親眼看著一點一點長大的傢夥:“看來在太安城是真的受傷不輕,否則就你小子那臭屁德行,早就翻臉不認人,二話不說跟爺爺我大戰幾百回合瞭。”
徐鳳年沒好氣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前輩,別給臉不要臉啊,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你老人傢給打趴下,然後你賭氣頭也不回跑回北莽,耽誤瞭赫連武威交代的大事,我找誰哭去。”
老人吹胡子瞪眼,雙手按刀就要幹架,隻可惜這個年輕人一副死皮賴臉任由打罵的模樣,白發如雪的老人嘆瞭口氣,抖瞭抖肩膀,拒絕瞭年輕人本就沒啥誠意的揉捏:“鬼精鬼精的,沒錯,是赫連武威求我來北涼的。兩件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徐鳳年笑道:“先聽壞消息,倒吃甘蔗才能甜嘛。”
曾經在聽潮湖底被困多年的老人沉聲道:“我和赫連老兒都是北莽公主墳大念頭那一脈的客卿,上次就沒瞞你,不過這麼多年過去瞭,什麼公主墳不公主墳的,心思早就淡瞭,連洛陽都去瞭逐鹿山,據說那位半面妝的小念頭也被呼延大觀一掌拍死,所以這次我也好,赫連武威也罷,都是還賬來瞭,此間事瞭,舊賬兩清,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徐鳳年翻白眼道:“行瞭行瞭,趕緊說正經事,本王現在日理萬機,操心的那可都是天下大事……”
結果徐鳳年挨瞭老傢夥一巴掌,他也不還手,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個想法,隻是扶瞭扶頭型,倒沒有扶出多少玉樹臨風的豐姿,反而摸著瞭好些細碎沙礫,身處西北大漠,騎馬迎黃沙,大抵都是這麼個慘淡光景。
老人笑罵一句後,收斂笑意,以罕見的肅穆神色、凝重語氣說道:“這個壞消息真不算小。聽說過北莽那個青鸞郡主吧?她的對外身份是馬上鼓第一手的那個樊白奴,在你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時候,這個娘兒們就跟陳芝豹眉來眼去很久瞭。其實準確說來她應該叫耶律白奴,是正兒八經的北莽皇室成員,跟姓慕容的老婦人有殺父之仇,以前隻能忍辱偷生,現在不一樣瞭,吃瞭這麼個大敗仗,老婦人先後重用的兩個心腹,太平令和董卓如今各自在北庭和南朝,日子都不好過。”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時是先打北涼還是兩遼,本來就是想著揀軟柿子打顧劍棠的居多,要不然老婦人也不會在涼莽大戰之前,讓拓跋菩薩率領十數萬精銳騎軍在北庭草原上巡視各地,說到底,就是彈壓那些個‘耶律王爺’和草原大悉剔。如果這次順利打下北涼還好說,馬踏中原指日可待,就算肉疼,終究還能忍,可既然連北涼關內都沒進,就是兩碼事瞭。光死人沒收獲,沒誰樂意,尤其是數百年來那幫早已習慣瞭剽掠邊境大獲而歸的北莽蠻子。”
老人瞥瞭眼這個淡然自若的年輕人,欲言又止,撇瞭撇嘴,放棄瞭已經到嘴邊的題外話,而是繼續先前話題,說道:“野心勃勃的耶律東床回瞭北莽,這小子本來掀不起風浪,可是敵不過他有個好爺爺。北莽三朝顧命的耶律虹材,這個老不死當真稱得上是老不死瞭,聖宗耶律文殊奴嗝屁的時候,耶律虹材作為皇帝床前的六人之一,名次隻是排在最後,不算什麼瞭不起的大人物,等到神宗死的時候,當時有五人,他排第三,北莽先帝被老婦人折騰死的那會兒,北莽又有五人作為顧命重臣,徐小子,知道都是哪些人嗎?”
徐鳳年笑道:“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跋菩薩,慕容寶鼎。很顯然,耶律術烈當時便一大把年紀瞭,隻是作為北莽軍中老一輩領袖才勉強有個席位,而徐淮南和拓跋菩薩這一文一武,都是老婦人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慕容寶鼎就更不用說瞭,光看姓氏就知道,那麼位列其中的耶律虹材,北莽老皇帝的唯一親信,需要以一己之力為整個耶律姓氏遮風擋雨。隻不過在十多年中,老人除瞭畫灰議事的時候跟董卓拌拌嘴吵吵架,幾乎就從無聲音傳出北庭,沒有瞭主心骨的耶律王爺們和草原大悉剔,對這個老頭子自然都是大失所望的。”
老人嘆氣道:“赫連武威私下跟我說,這次北莽姓耶律的終於抱團瞭,讓那個青鸞郡主悄然進入離陽中原,必定為陳芝豹畫瞭一張大餅,天大的大餅!”
徐鳳年皺眉道:“陳芝豹會答應?”
老人冷笑道:“我不曉得這些廟堂沙場的彎彎腸子,不過赫連老頭兒說瞭,廣陵道戰事,離陽對陳芝豹這位蜀王是用而不重用的態度,明擺著心存猜忌。打下西楚,事後論戰功,多半是吳重軒和盧升象爭第一,接下來是宋笠這撥年輕武將分攤軍功,陳芝豹撐死瞭排在廣陵王趙毅和燕剌王趙炳的前頭,說不定連靖安王趙珣都比不上。你覺得陳芝豹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連離陽先帝趙惇也視為白衣兵聖的傢夥,心裡會沒有怨氣?反正連我這個門外漢,也覺得陳芝豹會憋屈。涼莽大戰沒他的事情,兩遼戰事更沒有,好不容易出瞭西蜀,結果隻能在廣陵道吃點殘羹冷炙,所謂的兵聖頭銜,不就是個笑話嗎?”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如果謝觀應在京城沒有那場慘敗,這種設想是不成立的。但是現在……樊白奴、耶律白奴、耶律東床、耶律虹材……是允諾陳芝豹做北莽新朝的徐驍嗎?各自都是在與虎謀皮啊,陳芝豹會不會因為想著有朝一日有機會南北而治,做成徐驍當年沒有做的事情,就順勢答應北莽瞭?”
老人沒有打攪徐鳳年的怔怔出神。
徐鳳年突然轉頭問道:“顧劍棠怎麼辦?我不覺得這位大柱國會被北莽拉攏,就算有王遂領軍東線,雙方勝負也隻在五五之間而已,北莽就沒有想過如何針對這個難纏的最後一位春秋名將?”
老人嘖嘖笑道:“你們啊,不愧是老狐貍和小狐貍,這一點,赫連武威料到瞭,老傢夥笑瞇瞇說讓你小子猜猜看,因為貌似他也隻是依稀得到點內幕消息,不好妄下斷論。”
徐鳳年蹲下身,伸手下意識抓起一把滾燙黃沙,思索良久:“雖說遼王趙武是個幫倒忙拖後腿的存在,但是兩遼還算是一座鐵桶江山,那麼突破口就隻能往西移瞭。遼東北涼之間,排得上號的人物,其實不多,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河州將軍副將都是早早被我們北涼鐵騎嚇破膽的傀儡,不用多說什麼,倒是薊州……漢王趙雄,這個藩王我也看不透,我和鳳字營途經薊州的時候,這位一字並肩王竟然膽敢一人一騎來到我軍中,與我閑聊,絕不是趙武可以比的。接下來,袁庭山、楊虎臣、韓芳,三位薊州當權武將……袁庭山有老丈人顧劍棠和李傢雁堡做靠山,既是依仗,也是束縛。楊虎臣是去薊州戴罪立功的,也完全沒有必要為北莽南下做內應。韓芳,實不相瞞,他是我早年佈下的棋子,不說對離陽忠心耿耿,最不濟不會為瞭北莽而叛出離陽。忠烈韓傢跟北方遊牧民族打瞭三四百年的仗,僅是姓韓的人,就死瞭數百人,誰都可以投靠北莽,韓芳不會。”
老人站在徐鳳年身邊,望向遠方,滿眼黃沙滿目蒼涼:“壞消息說過瞭,接下來說個好消息,隻不過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消息。”
背風而蹲的徐鳳年攤開手掌,風吹沙飄走,輕聲道:“前輩你說。”
老人加重語氣道:“徐鳳年,你應該知道赫連武威在北莽,是堅定支持老婦人的那些持節令之一,這次我姓楚的能夠穿過佈滿朱魍眼線和烏鴉欄子的南朝邊境,無聲無息地順利來到你們北涼,當然不是我楚狂奴自己本事有多大,而是赫連武威和老婦人有過一場極為隱蔽的密談,除瞭太平令就再沒有第四人在場。老婦人告訴赫連武威,北莽耶律姓氏敢豁出去跟陳芝豹合作,那麼她也有魄力與你徐鳳年結盟,而且她的付出隻會更多!隻要你答應叛出離陽,哪怕你不能從北涼帶走一兵一卒,她也會把你扶上一把你無法想象的座椅!”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個老娘兒們,失心瘋瞭。”
老人感慨道:“將死之人,都差不多。”
徐鳳年愣瞭一下:“這倒是個好消息。”
老人嘆瞭口氣:“錯啦,大錯特錯,赫連武威要我捎給你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你最終拒絕北莽女帝的善意,那麼北莽下一場南征,不惜魚死網破!”
徐鳳年淡然道:“不說我答應與否,北涼關外二十年,戰死瞭那麼多人,早就給出答案瞭。”
老人笑瞭笑:“答應不答應,是你徐鳳年的事情,我就是來傳話的,從今往後,涼莽要死要活,跟我沒有半個銅錢關系瞭。”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拍拍手,笑道:“要不然打一架?我這麼多年始終記得前輩一句話,不管打不打得過,打過瞭再說!”
老人一本正經道:“不打瞭不打瞭,前輩就要有前輩的風度,何況你小子受瞭傷,即便打贏你,一樣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徐鳳年笑而不語。
老人老臉一紅,瞪眼道:“臭小子!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哈哈大笑。
老人伸出手掌拍瞭拍這個年輕藩王的肩膀,神情有些惆悵:“從你小子當年第一次差點淹死在聽潮湖底,被我所救,到你後來隔三岔五跑下去潛水閉氣,要不然就是給我捎東西吃,真說起來,我是看著你從一個孩子,變成如今的北涼王……”
徐鳳年有些難為情,尷尬道:“早年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拎著食物到湖底去逗弄前輩,還希望前輩別放在心上。”
老人頓時滿頭黑線。徐鳳年識趣閉嘴,不再在老人的傷口上撒鹽。
老人爽朗笑道:“這次來的路上,聽說現在離陽江湖,不再怎麼提及你們這高高在上的武評十四人瞭,太高不可攀,說實話爺爺我也有自知之明,打過你們這幫怪物,不過那些大雪坪評出的什麼四方聖人十大高手,還有照搬春秋十三甲弄出來的祥符十四魁,我倒是很想去會一會!”
徐鳳年嗯瞭一聲,提醒道:“雖說好些都是沽名釣譽的高手宗師,不過前輩,有些榜上有名的高手,還是不要去挑釁為妙,比如就在我們北涼境內的隋斜谷、於新郎,還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東越劍池柴青山,以及南詔第一人韋淼、南疆那邊的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的程白霜……”
老人越聽臉色越難看,怒道:“兔崽子,你就直接說,誰是爺爺我可以揍的吧!”
徐鳳年揉瞭揉下巴:“這就得好好想想瞭。”
沒那心情聽徐鳳年瞎掰的老人大踏步離去,翻身上馬,一人雙騎,就要南下中原闖蕩江湖去瞭。
徐鳳年笑瞇瞇道:“可別讓我聽到前輩你才重出江湖就給人揍趴下的消息啊。”
魁梧老人高坐馬背,怒氣沖沖道:“你小子就等著爺爺我在中原江湖大殺四方吧!”
老人騎馬下山坡。
徐鳳年突然望著老人的背影,喊道:“老頭子,我這輩子能夠堅信年少時的念頭,去武當提刀習武,是因為在湖底見到瞭你,才讓我相信這個天下,的確是有高手的。”
江湖有高手,有神仙人物,一人真能萬人敵,才有機會真的憑借一己之力報仇。
所以徐鳳年無比感激這個琵琶骨被釘入鐵鏈的老人,這個讓他咬牙堅持在武道上攀登的江湖前輩。
老人沒有回頭,大聲喊道:“矯情!有本事……”
老人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什麼話來打擊這個臭小子,有本事當上天下第一?這傢夥沒死在王仙芝手上,與拓跋菩薩轉戰千裡,太安城內更是一人戰兩人。
江湖如此,廟堂沙場,何曾輸過?
到最後,已經快到坡腳的老人吼道:“徐鳳年,有本事就死在我後頭!你小子記住瞭,到時候別忘瞭給爺爺我弄點好酒好肉!”
等到老人一人雙騎消失在視野,徐鳳年吹瞭一聲口哨,那匹甲字涼馬飛速狂奔而至,徐鳳年翻身上馬。
一起前往新城的路上,徐偃兵看見徐鳳年憂心忡忡,忍不住問道:“有大麻煩?”
徐鳳年苦笑道:“也不算,隻是有些事情出人意料,顧劍棠和陳芝豹那邊都可能會有新的變數。”
徐偃兵有些愧疚道:“當時在太安城,一來陳芝豹不願意死戰,二來我本身也不敢全心全意逼迫他死戰一場,早知如此,我應該在那裡就跟他分出勝負的。”
徐偃兵所謂的勝負,當然就是生死。
徐鳳年轉頭無奈道:“徐叔叔,你這麼說,可就真矯情瞭啊。”
徐偃兵默不作聲。
徐鳳年輕聲道:“我想來想去,改變兩遼局勢的變數,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薊州袁庭山的反水,如果是真的,這條瘋狗真是太走火入魔瞭,那可是連兩個媳婦和兩個老丈人的生死榮辱,都不管不顧瞭。”
徐偃兵沒有任何匪夷所思的臉色,平靜道:“這種墻頭草,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徐鳳年點瞭點頭:“真應瞭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句話,總有一些人,能做出一些讓你無法想象的事情。”
徐偃兵問道:“我去薊州宰瞭他?”
徐鳳年搖頭笑道:“不用,他不自己求死,韓芳和楊虎臣作為副將,反而不容易上位。等他事敗逃亡,我也許會親自送他一程。”
兩騎離新城還有幾裡路的時候,數騎揚塵而至。
其中有上陰學宮的喪傢犬劉文豹,這位百無一用瞭大半輩子的讀書人,投靠徐鳳年後先後去瞭太安城和清涼山,最後被安插在西域那座城,有拂水房做靠山,在盤根交錯的勢力中很快脫穎而出。一開始劉文豹隻是為曹嵬萬騎做掩護,以及方便暗中聯絡那位爛陀山六珠菩薩,誰都沒有想到青蒼城一戰,涼莽雙方壓箱底的本事都用上瞭,劉文豹在這中間功不可沒,如今這名老書生已經是流州新設臨謠郡的太守,滿身風塵仆仆,卻滿臉春風得意。
沒能如預期設想那般率領萬餘騎軍直插北莽南朝腹地的曹嵬,臉色就差瞭許多,而且這一萬精銳騎軍在青蒼城外戰損頗多,前不久跟流州將軍寇江淮以及龍象軍爭搶兵源,也鬧得很不愉快。
還有個英氣勃勃的美艷婦人,正是那位名動西域的寡婦,司馬傢族的柴夫人柴冬笛。當時徐鳳年在針對司馬傢族的動亂中施與援手,幫助她和傢族躲過一劫,然後馳援青蒼城一役,除去作為主力增援的爛陀山僧兵,她和劉文豹一起拉攏起瞭不容小覷的將近三千騎軍,一半是被司馬傢族緊急收攏起來的勢力,一半是被這位柴夫人以真金白銀誘惑的強悍馬賊。這支兵馬正面作戰當然不值一提,但是在收尾戰事中,表現頗為出彩,而且這支騎軍的戰功賞銀,這位柴夫人都以傢族名義包圓瞭,沒有讓北涼邊軍和流州方面掏出一文錢。
當時在城內,徐鳳年與拓跋菩薩大戰在即,她承諾隻要徐鳳年出手幫助司馬傢族穩住局勢,那麼她和傢族就會盡力為北涼出力死戰一次。大概徐鳳年和柴冬笛都沒有想到,需要她這麼快就兌現承諾,而徐鳳年更沒有想到,這個女子竟然真的就親自帶人出戰瞭。
一諾千金。這四個字,沒有半點水分。
俠,女子也做得;俠氣,女子也不少。
此時重逢,不等徐鳳年開口,曹嵬就板著臉問道:“王爺,你讓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沒二話,但是我麾下現在一萬精騎,隻剩下不到半數瞭,你給句準話,啥時候補齊?!”
徐鳳年笑問道:“不到半數?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幾人,我就親自讓涼州邊軍幫你補充幾人?”
曹嵬突然笑逐顏開道:“哪能麻煩王爺啊,不能,絕對不能,現在邊軍好幾支鐵騎都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識大局的那種人,給我四千騎就夠瞭,隻要四千騎!”
徐鳳年沒好氣道:“流州三鎮裡的臨謠軍鎮以後歸你管轄,同時關外左騎軍隻能抽調給你兩千騎,西域僧兵也能給你兩千,負責一同協助駐守臨謠,至於你接下來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騎軍,看你自己的本事,但是我隻給你一萬五千騎的兵餉糧草,更多就靠你自己解決。”
看到曹嵬還要討價還價,徐鳳年冷笑道:“兩千左騎軍還想不想要瞭?”
曹嵬已經笑得合不攏嘴瞭,趕緊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飾自己的狂喜。兩千左騎軍和兩千僧兵整整四千人不說,尤其是還有在流州境內無上限的招兵權,這個就太誘人瞭!
徐鳳年對劉文豹點瞭點頭,然後望向那位柴夫人:“這次司馬傢族對青蒼城攻守戰施與援手,我北涼感激不盡。”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瞭理鬢角,風韻流淌,柔聲道:“比不得王爺的北涼鐵騎,有再多銀子也買不來,我們西域人人皆是亡命之徒,隻要價格公道,就都賣得出買得起。恰好司馬傢族在西域紮根數代人,銀子數目還算可觀,但是這次我們出力出銀子,算是報答過瞭王爺當初的仗義相助,互不相欠,這麼算,王爺有沒有意見?”
徐鳳年笑道:“當然沒有意見,其實是我占瞭便宜的。”
曹嵬看瞭眼風流倜儻的北涼王,又看瞭看風韻猶存的柴夫人,嘀咕道:“占啥便宜瞭?哪裡占的?”
劉文豹咳嗽一聲,轉頭看風景。
柴夫人俏臉微紅。
徐鳳年冷笑道:“曹嵬,兩千僧兵沒瞭!沒的商量!”
曹嵬滾落下馬,抱住徐鳳年的一條大腿,泫然欲泣道:“王爺,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啊,我也不會說出去半個字的啊……”
徐鳳年惱羞成怒道:“兩千左騎軍也沒有瞭!”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趕緊滾蛋!去跟左騎軍大帳何仲忽那邊要兩千人馬!”
曹嵬以令人嘆為觀止的驚人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馬,撥轉馬頭,狂奔而去,消失不見。
劉文豹小心翼翼問道:“王爺,那卑職也先回瞭?”
徐鳳年怒道:“一起滾吧!”
徐鳳年本意是想著身邊好歹剩下個徐偃兵,就談不上孤男寡女瞭。
不料徐偃兵夾瞭夾馬腹,緩緩擦肩而過,不輕不重撂下一句:“王爺請放心,我也什麼都沒看到,什麼也不會說出去。”
徐鳳年一臉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徐鳳年無奈道:“沒一個厚道人。”
不同於曹嵬等人在場時的故意看笑話,現在柴夫人已經收斂瞭笑意,她眼神清澈沉聲道:“王爺,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沒有可能讓我們司馬傢族,帶兵進駐流州最西邊的鳳翔軍鎮,最好是能夠有個一鎮副將的官身。”
徐鳳年驚訝問道:“柴夫人,不後悔?這可就是跟北涼綁在一起瞭,以後若是北涼戰敗,司馬傢族就徹底沒有回旋餘地瞭。”
柴夫人點瞭點頭,神色堅定。
徐鳳年好奇問道:“為什麼?”
柴夫人突然笑瞭,反問道:“王爺覺得呢?”
徐鳳年打趣道:“總不是柴夫人貪圖本人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瞭愣,然後瞇眼嫵媚笑道:“王爺,你這是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傢婦女嗎?就不怕我喊人嗎?那位扈從可離得不算遠,相信暗處也會有死士護駕的吧?”
徐鳳年臉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調侃我瞭,說正經的。”
柴夫人微微歪著腦袋,不似已為人母的少婦,反倒像個孩子氣的豆蔻少女,更厲害的是她這種姿態,非但不給人絲毫惡感,反而有種奇特的魅力誘惑。
徐鳳年率先騎馬緩行,輕聲道:“如果說柴夫人是賭我北涼大獲全勝,好讓司馬傢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在未來的北涼,或者說離陽王朝占據一席之地,那麼我可以直截瞭當告訴柴夫人,不用你押註,不用拉上整個傢族靠近這張殺機四伏的賭桌,如果真有戰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會虧待司馬傢族。不管怎麼說,我都記得那裡有個倔強的小女孩,割破自己的手,隻為瞭要我徐鳳年簽下名字……”
說到這裡,徐鳳年轉頭對並駕齊驅的柴夫人開心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幫北涼男人說什麼,省得他們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長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關鍵是個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話,就顯得太不厚道瞭。但是柴夫人是女子,就但說無妨瞭。”
柴夫人柔聲道:“王爺真不把柴冬笛當外人呀。”
徐鳳年舉起雙手,苦兮兮求饒道:“柴夫人,你就放過我吧。”
柴夫人在馬背上捧腹大笑。
徐鳳年的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瞭一下那邊。
峰巒起伏啊。
徐鳳年其實心無雜念,有些追思,有些惘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桿,望向新城那邊,呢喃道:“我孤註一擲,想要為司馬傢族謀取一份官身,當然不假,誰不想著自己的傢族能夠世代簪纓?我柴冬笛隻是個柴米油鹽的婦人,但也讀過書,眼光比起尋常鄉野婦人總歸是稍稍長遠一些的,既然嫁入瞭司馬傢族,就想著能夠對得起司馬傢族。王爺說過,不光是北涼,也許以後的西域,也會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處處有私塾有讀書聲,傢傢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戶戶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這樣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讓人開心的。”
徐鳳年嗯瞭一聲。
柴夫人突然笑瞭,眨瞭眨眼眸,轉頭俏皮道:“我是個姿色……還過得去的女子,不管對王爺怎麼想,都還是想著能讓男子喜歡的,尤其是那種不是一眼見著我就想著餓虎撲羊的男子,如果他時時刻刻正人君子,心裡頭,會失落的。就像王爺說有些得意,隻能與某些女子說,我這些很不守婦道的言語,也隻能跟王爺說瞭。”
徐鳳年無言以對。
年輕時,醉酒鞭名馬,是一心想著如何故作豪邁。
真正成熟以後,其實很多時候便是獨上層樓瞭。
身邊無人,獨上層樓。
柴夫人看著年輕藩王的側臉,輕輕問道:“北莽還會再次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說道:“原本是這樣,但是現在北莽有內亂跡象,慕容、耶律兩個姓氏有可能分裂,當然,我也會盡量推波助瀾。隻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我也不能對其抱以希望,隻能萬事做最壞的打算。顧劍棠先前主動出擊,極有可能就是看到瞭這個蛛絲馬跡,唯恐耶律姓氏占據北莽朝堂,然後將兩遼視為大軍南下的突破口,否則以顧劍棠的脾性,是絕對不會出手這麼快的。柴夫人,這些話,你聽過就聽過瞭,不要對外說。”
柴夫人點頭道:“這是當然,我知曉這中間的輕重利害。”
徐鳳年提起馬鞭,遙遙指瞭指北方,臉色沉重道:“虎頭城被董卓攻陷後,毀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軍撤回遠處後,這位南院大王的十數萬董傢私軍和拓跋菩薩的精銳騎軍聯手,依舊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就是防止我北涼全力修繕虎頭城。下場涼莽大戰一旦發生,以虎頭城和龍眼兒平原為中心的拉鋸戰,註定會很慘烈,甚至不輸青蒼城。然後是以懷陽關為核心的重塚柳芽、茯苓一線,接下來是何仲忽的左騎軍,會真正全軍投入戰場,死守新城北方地帶。比起先前的三線作戰,接下來北莽不會分心幽州葫蘆口,北涼已經用那些京觀和楊元贊等人的頭,證明在那處戰場,北莽進得來出不去,如此一來,不但涼州關外硝煙四起,整條流州防線也要承擔起很重的擔子。當然,幽州燕文鸞大將軍和新任騎軍主將鬱鸞刀都會轉入涼州,一樣會讓北莽大軍處處不痛快,處處都要死很多人。”
徐鳳年握緊馬鞭:“比起我以前的憤懣,現在其實好多瞭,因為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們北涼的死戰和戰死,當成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還是有很多人,為北涼鳴不平。”
柴夫人輕聲道:“僅是這樣,北涼就知足瞭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是知足,而是當我們北涼人人面北而死之時,發現身後不是隻有冷嘲熱諷,亦是有人心懷悲憤和愧疚,就沒有那麼……”
不知為何,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輕聲道:“我徐鳳年是徐驍的兒子,這輩子就根本沒資格自怨自艾瞭,這是我的心裡話,不騙人。但是我希望……”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眼神堅毅道:“當初與拓跋菩薩死戰之前,爛陀山六珠菩薩給我送去一刀一劍,其中那把劍的劍名,真好,劍叫作‘放聲’。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不奢望他們心懷感激,更不奢望他們入涼作戰,我隻希望整個中原,都能聽到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在西北邊關往北而去,在大地之上重重響起的馬蹄聲,聽到這壯烈的‘放聲’,能夠讓他們有朝一日,不再裝聾作啞。”
柴夫人抿起嘴唇,癡癡望著他。
徐鳳年突然笑道:“到瞭。”
臨近新城,徐偃兵和劉文豹兩騎在不遠處靜候。
柴夫人勒馬停下:“王爺,我就不去新城瞭,就當王爺答應瞭給我們司馬傢族一個鳳翔軍鎮的副將。”
徐鳳年也跟著停馬,轉頭無奈道:“好吧。”
徐鳳年抱拳送行,然後便緩緩前行。
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後輕輕喊道:“徐鳳年。”
徐鳳年根本就沒有轉頭,快馬加鞭。
柴夫人笑著大聲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給你生孩子!”
徐鳳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著迎面而來的年輕藩王好像滿頭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劉文豹也跟著伸出大拇指。但是被王爺殺人的眼神一瞪,這位臨謠郡守大人悻悻然縮回拇指。隻是不知哪兒來的豪氣,慷慨赴死一般的劉文豹猛然間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很多很多年後,西域鳳州一座城頭,大雪停歇後,婦人已白頭,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擱著溫暖厚重的毯子,笑望向遠方,合眼而睡。
一個恍惚,好像便等瞭很多年。
老婦人淚眼婆娑,呢喃輕語。
彌留之際,她突然竭力睜開眼眸,終於笑瞭。
她視線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個蹲在身邊的人,沙啞道:“有些晚哦。”
那個人點頭道:“讓你久等瞭。”
她微微搖頭,試圖抬起手,似乎是想著理一理鬢邊發絲,但是她實在沒有那份精氣神瞭,所以她有些遺憾。
那個人幫她攏瞭攏毯子,柔聲道:“放心,你還是很好看。”
她低下頭,嘴唇微動。
他嗯瞭一聲,說道:“好的。”
她說。
下輩子。
她閉上眼睛。
初見,他便是這麼溫柔,最後一次見,還是如此。
不管有沒有下輩子,都沒有關系瞭。
城頭之上,夕陽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鳳年。
一行人沿著登城道走上新城北面墻段的走馬道,其中有北涼經略使李功德。這位原本在陵州養尊處優的文官領袖,昔年號稱北涼道做官第一人的老人,在擔任新城總督後幾乎事事親力親為,以至瘦瞭將近二十斤,雖有疲態,但是有著枯木逢春一般的精神煥發,精氣神不比年輕人遜色。李功德這半年來幾乎不怎麼穿官服,倒不是經略使大人半點都不講究封疆大吏的派頭瞭,而是這隻鐵公雞真是心疼更換官服的銀子,到後來就幹脆便服示人瞭,據說靴子都換瞭十幾雙,也從華而不實逐漸變成價廉物美的靴子,怎麼結實怎麼來。
今天李功德倒是穿上瞭正二品繡錦雞補子的公服,與武將中品秩最高的北涼騎軍統領袁左宗,一左一右走在年輕藩王身邊。除瞭這兩位領銜文武官員的北涼重臣,陣容堪稱龐大,除瞭北涼都護褚祿山需要盯著虎頭城以北的邊境動靜,以及燕文鸞和陳雲垂這兩位步軍老帥因為葫蘆口百廢待興,也沒有露面,其餘像兩位騎軍副帥何仲忽、周康,步軍副帥顧大祖,涼州刺史田培芳,新任涼州將軍石符,有擔任幽州境內軍政一把手的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都出現在今天的墻頭。龍象軍有李陌藩露面,流州有陳亮錫和那個對外用化名的流州將軍寇江淮,幽州方面還有騎軍主將鬱鸞刀,一手打造出葫蘆口戍堡體系的洪新甲,在葫蘆口一役中贏得“快刀”綽號的實權將軍曹小蛟——正是這個毀譽參半的武將率四千騎聯手鬱鸞刀,徹底堵死瞭北莽大將軍楊元贊所在親軍的退路,更是曹小蛟親手割下瞭楊元贊的頭顱。
城墻頂部有名副其實的走馬道,北面外側垛墻已經完工,內側俗名“睥睨”的女墻也即將收尾,接下來就是建造位於北城正門之上的墻上城樓。徐鳳年站在一處垛口望向北方,從這裡往北一直延伸到懷陽關、柳芽、茯苓防線,都是便於騎軍馳騁的平坦地貌,何仲忽的左騎軍和錦鷓鴣周康的右騎軍便駐紮在其中。在徐驍和李義山最初的設想裡,北莽一旦攻陷虎頭城,這兩支北涼關外主力騎軍將是戰損最重的兵馬,但是因為涼莽第一場大戰左右兩翼戰場,流州青蒼城和幽州葫蘆口,北莽傷亡慘重不說,還沒能站穩腳跟,這就導致兩支總計七萬餘的北涼騎軍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傷亡,這也是北涼跟北莽打第二場大戰的真正底氣所在。
徐鳳年一心二用,一邊聽著李功德仔細講述新城進程,一邊思考接下來的騎軍調動。當初為瞭守住流州給北涼贏得橫向的戰略縱深,在徐驍手上擴建龍象軍,要求盡量在不影響戰力的前提下從一萬人馬增加到三萬。邊關騎軍不可能憑空多出兩萬人,自然是從左右騎軍中抽調精銳,其實已經不可避免地減弱主力邊騎的戰力,問題是現在三萬龍象軍在青蒼城外幾乎打沒瞭,流州當然絕對不能舍棄,甚至在未來幽州無戰事的新形勢下越發重要,怎麼辦?武道大宗師徐鳳年能夠以意氣做劍,但陸地神仙也不是那種可以撒豆成兵的真神仙,就隻能繼續從何仲忽和周康手中要人。不但龍象軍要人,寇江淮這個立下大功的流州將軍也要組建自己的嫡系兵馬,鬱鸞刀的幽州騎軍更是於情於理都需要補充。如此一來,不說脾氣火暴的錦鷓鴣周康,就算是極好說話也願意顧全大局的何仲忽,也憂心忡忡地私下找到他這個北涼王,言下之意,是左騎軍可以給人,但隻希望別讓左騎軍傷筋動骨打斷腿。曹嵬要兩千人也就罷瞭,寇江淮和李陌藩這兩個流州軍大佬那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一個要八千,一個要一萬五!還得是精銳老卒!何仲忽當時苦笑著跟徐鳳年自嘲一句,我這把老骨頭全拆瞭也填不飽兩位將軍的胃口啊。至於同為騎軍副帥的周康,更是油鹽不進,連寇江淮、李陌藩的面都不肯見,直接放出話去,隻有老命一條,右騎軍一兵一卒都別想帶走!
在這件事情上,整個北涼其實隻有三個人能說話:都護府的褚祿山,梧桐院的徐渭熊,再就是徐鳳年。其餘即便“功高震主”如春秋老將燕文鸞,作為步軍大帥,肯定不會摻和騎軍軍務,尤其是這種極為敏感的大規模變動。顧大祖作為天下形勢論的開山祖師爺,原本雖然身在步軍,但根基不深也有好處,可以建言一二,但是在當時虎頭城失陷後那場關於“是戰是守”的動蕩中,與整個邊軍主戰派交惡,和周康更是撕破臉皮,就隻差沒有大打出手而已。袁左宗不論是在徐傢的身份,還是在北涼軍中的位置和威望,也算屈指可數可以說話的人物,可惜袁左宗對此事始終閉口不言,表面上這跟他當下忙於整頓一萬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軍很有關系,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袁左宗是在顧忌那個戰後保持沉默的褚祿山。而徐渭熊就算想說,徐鳳年卻不想她來開這個口。
北涼跟離陽是不一樣的。一言決他人生死,沒有快意,隻是擔子。
徐傢隻要還有一個男人在,就輪不到徐渭熊的肩膀來挑擔子。
徐鳳年眺望遠方。在江湖上,他經歷過很多次生死大戰,很多次都可謂死裡逃生,但是事後往往少有心有餘悸。跟拓跋菩薩那場死戰,甚至還有點意猶未盡,至於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和太安城欽天監斬殺天人,就像翻過一本舊賬,翻過便翻過瞭。但是這次涼莽大戰,徐鳳年第一次真真切切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因為黃蠻兒差點死在瞭青蒼城外,如果不是副將王靈寶,黃蠻兒就真的死瞭。這次黃蠻兒一聽說他這個哥哥要來新城,當夜就帶著麾下騎軍趕回流州,大概是怕徐鳳年罵他,也許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愧疚。黃蠻兒更不敢回涼州清涼山,那裡有二姐徐渭熊,對徐龍象而言,二姐生氣時一句話的分量,比拓跋菩薩傾力一擊的分量,隻重不輕。
夕陽西下,長河落日圓。
邊關已無狼煙,但是半年後,或者更短,就又會是硝煙四起的情景。
北涼下一場大戰,即便葫蘆口內不會有大的戰役,但是比起先前,陵州更南的西蜀,也多出瞭一個心思難料的蜀王陳芝豹。
隻要北莽還是將西線當作突破口,那麼北涼的險峻處境,其實沒有絲毫緩解。
隻能繼續以命換命,隻看北涼能否以一命換多命,能否用一條命換來北莽蠻子幾條命。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轉身,沉聲道:“周康!”
錦鷓鴣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末將在!”
徐鳳年語氣平淡道:“連同大燧營兩千騎在內,從右騎軍中總計調出八千人給鬱鸞刀的幽州騎軍。”
老將周康沉默不語,徐鳳年也沒有逼著這名騎軍副帥表態,一時間城頭之上,氣氛凝重。
周康終於咬牙道:“領命!”
徐鳳年轉頭對鬱鸞刀說道:“幽州所有邊關騎軍調入涼州關外,負責駐守扣兒牧場一帶,你最多有半年的時間磨合。”
鬱鸞刀沉聲道:“末將領命!”
接下來徐鳳年以極快的語速下達一條條軍令。
“何仲忽,除去調撥給曹嵬的兩千騎,連同鐵碑老營在內一萬騎,劃給流州龍象軍。”
“袁左宗不再統領薊北營騎軍,調撥給流州寇將軍。”
“石符,準你抽調出北涼境內騎軍五千和步軍一萬,往北駐守馬背坡一帶。”
“洪驃升遷為重騎胭脂軍的主將。”
“曹小蛟兼任幽州副將。”
“幽州將軍皇甫枰全權負責東線賀蘭山。”
“陳亮錫升任流州別駕,負責在三個月內招募六千流州青壯入伍,三千人留守青蒼城,三千人進入陵州,這六千青壯和他們的傢人可以獲得北涼兵籍。”
……
一聲聲領命,漸次在這座城頭響起。
最後,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那一張張面孔,年邁如何仲忽、周康,青壯如袁左宗、石符,年輕如鬱鸞刀、曹小蛟。
北涼三代武將。
徐鳳年緩緩道:“諸位,接下來的祥符三年,就算戰死,也要死在我們腳下這座新城建成之前。”
城頭上,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慷慨激昂。
沉默無聲。
所有人隻是不約而同地猛然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