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鐵騎闖入瞭江南道腹地,有數萬兩淮邊軍的前車之鑒,這支打著靖難平亂的騎軍一路暢通無阻,加上騎軍對所經之地秋毫無犯,勉強算是給瞭趙室朝廷一個臺階下。
如果按照如今的離陽版圖來看,位於廣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實稱呼名不副實,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將廣陵以南的疆域,視為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當年占據廣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舊南唐,除瞭在顧大祖領軍下打過幾場蕩氣回腸的戰役,給當時大將顧劍棠領銜的離陽大軍造成不小麻煩,事後朝廷兵部戶部聯手統計兵力折損,發現一個極為滑稽可笑的結論:死於疾病的離陽兵馬,竟然與戰場傷亡人數大致相當!相傳離陽老皇帝定鼎天下後,對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說瞭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獨天時在朕的離陽,世人皆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在朕看來,此話當不得真啊。
之後離陽在先帝趙惇手上並州入道,其中設置江南道的時候,不是沒有文臣提出異議,建言江北道更為妥當,隻是文治武功都被譽為歷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趙惇,笑著駁回,理由更是極富一種野史的傳奇色彩:趙惇在朝會上拿瞭一本當時翰林院新近編纂而成的大型詩集,笑稱自古多少文人雅士書寫江南風景美人,難不成後人翻閱此書之際,還要他們轉個彎?不得不偏移視線去看一條“古時江南是今日江北”的註語,且“北”字氣韻太硬,未免太過大煞風景。
在沃土千裡養育出鼎盛文風的江南道,這支鐵甲錚錚戰馬雄健的北涼騎軍,顯得格外突兀。洪書文這幫土生土長在西北的年輕北涼蠻子,就尤為水土不服,說這兒的地面都是軟綿綿的,不爽利,馬蹄子踩在上頭都沒個聲響,更別提在關外大漠,縱馬揚鞭時的那種塵土飛揚。驛路官道兩側更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的旖旎風景,讓洪書文等人沒有絲毫感到如何賞心悅目,隻覺得胸口憋著一口悶氣,手腳都施展不開。相比這些習慣瞭西北黃沙風雪的年輕武人,袁左宗和一撥年少時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大雪龍騎鐵騎,就要心平氣和許多。
這支鐵騎日夜行軍,在幽州、河州、薊州境內並不刻意追求速度,不過南下中原的時候就變得推進極為迅速,但是北涼邊軍訂立的煩瑣規矩還是雷打不動。想要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軍,健卒、鐵甲、大馬、糧草、軍律、戰場,缺一不可。二十年來,北涼邊騎的磨刀石從來隻有北莽大軍,比如涼州遊弩手的對手,絕大多數是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等勇悍敵人。這就讓北涼邊軍形成一種很有意思的錯覺,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瞭天下兵馬的整體戰力。這一點恰恰跟離陽尤其是中原境內所謂的精銳兵馬相反,比如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就一貫瞧不起燕文鸞的步軍,廣陵王趙毅的騎軍就堅信與北涼鐵騎有一戰之力,靖安道的青州軍也從不把北涼鐵騎當回事,曾有領軍主將放出話去,什麼鐵騎不鐵騎的,身上掛幾斤鐵就是鐵騎瞭?何況北涼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達到半數嗎?
然後當這支大雪龍騎軍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中原視野,朝野上下,閉門閉城閉營閉關,當然順便還有閉嘴瞭。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個叫雙鸞池的風景名勝附近,大隊騎軍停馬就地休整三個時辰,北涼遊騎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出網去,十裡返還。在偵察遊弋之前,每名遊騎伍長都會從標長手上接過一幅地勢圖,繪圖極為精密嚴謹,不但詳細標註出瞭山川關隘的名字,許多時候甚至就連大小村莊哨所都有記載。顯而易見,這絕對不是臨時搜羅而來的地圖,更不可能從地方官府軍伍那邊借用,那就隻能是北涼早就記錄在邊軍機密檔案的東西。看那些地圖紙張的新舊,最早也隻是三年前左右。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盤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經二十年的北涼邊軍,從未對中原真正地不聞不問!這種不顯於言語和桌面的蛛絲馬跡,讓整支騎軍從斥候到主力,從伍長到將領,從上到下,都出現一種隱忍不發的壓抑炙熱,如雪中架火爐。
大軍寂靜整肅,一行人卻在這個風雪夜緩緩而行,悄然離開駐地,騎馬去往江南名勝雙鸞池那座聲名遠播的千年古剎寒山寺。一行人正是徐鳳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兩個當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諜報頭目,便是徐鳳年也僅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此人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間勞作的老農,但是其人卻是創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祿山視為心腹。另一人年齡與諜子相當,姓張名隆景,隻不過氣韻與前者截然相反,滿身富貴氣,是五彩郡當之無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綽號“張首輔”,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與一朝首輔無異。張傢不算五彩郡的外來戶,隻不過真正興起於二十年前,之前隻算是一縣之內的豪紳人傢。傢族在張隆景手上開始飛黃騰達,富貴闊綽之後,不忘反哺傢鄉,慷慨解囊資助過近百位貧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實權人物,最為翹楚的兩位更是分別官至戶部郎中和一州別駕。
為瞭照顧多年不曾騎乘的張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這讓“張首輔”很是忐忑不安。他本來安排瞭心腹扈從乘車而來,但是年輕藩王臨時起意要去寒山寺賞景,勛貴如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也是騎馬而行,張隆景哪敢唯獨自己一人乘車前往。當年從一個徐傢軍中驍勇善戰的青壯校尉搖身一變,在五彩郡浸淫官場二十餘年,很多沙場棱角都已磨掉,何況距離當年香火已經隔瞭一代人,張隆景更不敢在聲名赫赫的新涼王跟前失瞭禮儀。
這次泄露身份,為舊主徐傢的北涼騎軍資助糧草,子孫滿堂的張隆景並非沒有顧慮。牽一發而動全身,其實傢族內外的方方面面,都起瞭風波漣漪。近的不說,就說那些張傢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瞭身著青緋的官員,想必接下來就要一封封絕交信送往張傢宅子瞭,說不定之後最想張傢滿門抄斬的人物就是這撥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張隆景想到此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但要說後悔,絕對談不上。張隆景比誰都清楚,張傢能夠有今天的地位,無論是官場能耐還是江湖地位,此刻身邊這個從未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諜子宋山水,這個躲在深沉陰影中的幕後老人,厥功至偉。
張隆景兩腿兩側一陣火辣辣刺疼,一時間有些恍惚。作為老字營騎軍出身,遙想當年跟著大將軍南征北戰,甚至能夠在顛簸的馬背上打瞌睡而不墮馬,更別提無比嫻熟的策馬廝殺。不承想二十年後,就是騎馬出行都如此艱辛,原來自己真的是老瞭啊。
年輕藩王的言語打斷瞭這位張首輔的神遊萬裡:“張隆景,等我北涼騎軍原路返程的時候,張傢跟隨我們遷入北涼的事宜是否會有波折?如果有什麼困難,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未雨綢繆,總好過到時候手忙腳亂。還有,我醜話說在前頭,北涼騎軍哪怕去瞭廣陵道戰場,但隻要依舊留在中原,一般來說就不會有人敢動你們張傢,可如果不遷徙入涼,整個傢族就會是四面樹敵的嚴峻局面,別奢望昔年的好友會念舊情,到時候朝廷不出聲,地方官府和當地駐軍也會人心思動,所以你族內若是有年輕子弟心存僥幸,你最好跟他們把道理說明白,如果說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畢竟一時的傢族不睦,總好過以後的傢破人亡。當然,就像跟先前十六個傢族那樣,我可以保證張傢到瞭北涼境內後,不敢說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愜意,但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傢族子弟無論從文從武,北涼都會大開方便之門,我已經跟褚祿山和宋洞明打過招呼,官場和軍伍會為你們擠出五十餘個位置,分攤下去,一個傢族好歹能分到手三個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實權的從五品。”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道:“從五品,哪怕就算再高一點,其實對你們這些郡望大族來說的確有點寒酸瞭,所以我也可以私自答應你們,如果不是陵州這種地方駐軍,而是關外邊軍,官階可以再高一級。如果不是涼州官場,是流州衙門,也額外可以高出一級。涼莽第二場大戰在即,這裡頭的利弊權衡,你們自己看著辦。”
張隆景正要說話,徐鳳年突然轉頭笑望著這個二十年不曾忘徐傢的老卒,先行開口道:“加上你們五彩郡張傢,我北涼騎軍一路行來,整整十七傢,都不惜冒著殺頭大罪走到幕前,我徐鳳年很感激你們,也會盡力打贏北莽,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
張隆景默然,神色復雜。
張傢在五彩郡乃至在整個州道左右逢源多年,這次自己這個傢主一意孤行,接下來傢族內外的劇烈反彈肯定不會少,但是歸根結底,張傢已經在離陽無路可退,已經不是活得滋潤與否的問題,而是要想活,就隻能按部就班退往北涼境內。張隆景近日經常捫心自問,張傢子弟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另起門戶,就算年輕藩王和北涼官場願意開後門,讓傢族年輕一輩走條捷徑,可走得順當與否,走得是遠是近,都不好說啊。
老諜子宋山水亦是默然。相比畢竟隻是偏居一隅的張隆景,他要知道更多隱秘內幕。事實上北涼鐵騎離開藩王轄境後,沿途被拂水房看顧扶植的傢族不是十七,而是二十四!河州、薊州的四傢都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與朝廷徹底決裂,但是再往南走,就開始有反復之輩。比如江南道北部的兩個傢族,一個由於徐傢老卒的前任傢主去世多年,這次就選擇瞭裝聾作啞;之後那個傢族更是通過官府暗中聯系趙勾,試圖以此與北涼劃清界限,而後者的老傢主尚且健在,其中緣由如何,是貪圖富貴還是顧及子孫前程,不得而知。之後陸續又有六個傢族先後做出類似選擇,宋山水相信越是遠離北涼道,這樣背信棄義明哲保身的傢族隻會越多。但是讓宋山水奇怪的地方是各地拂水房都按兵不動,原本老諜子以為是將來再收拾這幫白眼狼,但是今夜跟在新涼王身邊親眼見親耳聞後,心狠手辣的老諜子突然有些吃不準瞭,直覺告訴自己,應該是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性更大些。
斥候出身的宋山水心底有點遺憾,是替北涼感到憋屈。但對北涼尤其是那個年輕人,老諜子其實沒有什麼失望。對於這位當下在離陽如雷貫耳的年輕藩王,宋山水倒是生出幾分本該如此的熟悉感覺。
先前那些戰死沙場的袍澤將士且不去說,對所有活著的人,大將軍徐驍何曾虧待過分毫,何曾斤斤計較過?這麼多年來,北涼境內將種門庭多如牛毛,為惡一方的紈絝子弟何曾少過?直到大將軍去世之前,都沒有動這些蛀蟲這些傢族,隻是竭力打造北涼邊軍這支戍守門戶的精銳之師,一次次巡邊,對身後尤其是陵州的烏煙瘴氣,或多或少有些視而不見的嫌疑,最終從頭到尾都信守瞭早年的那個承諾:“我徐驍他年得瞭富貴,就要保著手底下老兄弟們跟著我一起享福!”
是不是如果涼莽不打仗,新涼王徐鳳年就不會在陵州官場大動幹戈?
原本老諜子對此事很好奇,但是現在偏偏問不出口。
至於北涼鐵騎有沒有下次的南下中原,新涼王有沒有坐龍椅的念頭,老諜子不知為何突然想都不想瞭。
在接下來新涼王和袁統領的閑聊中,兩個老人得知當下不但薊州大軍南下阻截,兩萬蜀地精銳也出蜀向東追擊,而且位於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那邊似乎也蠢蠢欲動。
一旦爆發戰事,真正負責阻截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兵部侍郎許拱一定會精心挑選一個不利於騎軍展開陣形的地方。
在張隆景眼中,離陽朝廷這是要請君入甕啊。
張隆景不得不憂心忡忡,因為他畢竟已經遠離徐傢鐵騎二十來年瞭,甚至沒有見過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流州青蒼城。
老諜子破天荒主動跟並駕齊驅的張隆景開口聊天,壓著嗓音問道:“怕瞭?”
被揭穿心事的張隆景沒有惱羞成怒,隻是嘆息道:“不是怕,隻是擔心而已,擔心虎落平陽。”
老諜子嗤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虎嘯中原,有個屁的犬吠?!”
張隆景悻悻然。
前頭突然傳來年輕藩王的溫醇嗓音:“老宋,馬屁我收下瞭,但是不保證你能在拂水房升官,那是褚祿山的地盤,他說話比我管用。”
習慣瞭喜怒不露形色的老諜子嘿嘿一笑。
張隆景轉頭瞪瞭眼坑瞭自己一把的老渾蛋:“姓宋的,這輩子都甭想我請你喝回酒!”
貌不起眼的老諜子輕輕回瞭一句:“我這輩子就待在這裡不挪窩瞭,你張首輔就算想請也沒法子。”
張隆景好奇問道:“為啥不回?”
老諜子扯瞭扯嘴角:“年紀大瞭,留在中原,靠著積攢下來的那點經驗,說不定還有點用處。去瞭關外戰場,丟不起這張老臉,怕被北涼邊軍的後生看低瞭我們徐傢老卒。”
張隆景無言以對,唯有嘆息。
突然,老諜子扯開嗓子喊道:“王爺,容我再拍一次馬屁?”
前方年輕藩王轉頭笑道:“但說無妨,不過說破天去,還是沒賞的。”
老人稍稍挺直瞭腰桿,已經二十年沒用真名的諜子,報出瞭那個自己都快遺忘的三個字,說道:“如果我宋和田能夠年輕二十歲,就跟著王爺一起殺蠻子去!就像當年跟著大將軍,每次趕赴戰場,隻有一個念頭,戰死之時身邊皆袍澤,又有活下去的兄弟幫忙活著,死瞭不虧!”
徐鳳年繼續騎馬前行。
但是袁左宗漸漸放緩速度,摘下腰間佩刀,拋過去,笑道:“老宋,王爺這趟已經送出去不少新涼刀,這次出行也沒帶,就當我替王爺送你的。”
老諜子接住那柄在北涼關外殺瞭三十萬北莽蠻子的涼刀,燦爛笑道:“袁統領,刀我不要,一個見不得光的諜子,用不著,留著也不合適。”
張隆景一頭霧水納悶道:“那你抱那麼緊作甚?”
隻見老諜子小心翼翼將那柄戰刀懸在腰側。
老卒佩新刀。
隻聽老人沉聲道:“就讓我這個老卒,懸佩涼刀十裡路也好!”
徐鳳年一行人來到山腳。登山臺階有一千零八級,張隆景下馬後介紹說這條燒香路又有“無憂路”的說法,煩惱再多的香客,走完這條山路也就沒有煩惱瞭。不過張隆景笑著添瞭一句:“要我看啊,就是累的,就算有煩憂也顧不上瞭。”
徐鳳年聞言後微微一笑,張隆景隨後感慨道:“離陽滅佛,好好一座歷史悠久的千年古剎,如今被一個跟官府走得很近的道士霸占瞭去,這會兒寺裡僧人都跑光瞭,當時那道士領著官兵去封寺,結果寺內僧人連一本古籍也沒能帶走。咱們郡內的郡守大人原本並不崇尚黃老,早年就連別號也跟佛傢有關,跟文林大傢的詩詞唱和,署名都是那個‘逃禪老翁’,這次朝廷一紙令下,立馬就變成瞭虔誠信道之人,別號也跟著換成瞭‘清凈老人’,據說前不久還跟京城裡的大真人吳靈素成功攀上瞭關系,去年在刺史大人那邊的政績考評得瞭個一枝獨秀的‘上’,這不很快就有傳言要去京城禮部當大官瞭。”
牽馬而行的徐鳳年皺眉道:“前頭山門是不是有座石坊,題刻有‘佛在當下’?”
張隆景點頭笑道:“王爺果真學識淵博。前邊以前的確是有座石坊,那題刻和對聯更是出自前朝大奉書聖之手,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可惜這次道士占瞭地盤,也不知是誰是何緣由,推倒瞭石坊,王爺這趟是見不著瞭。”
徐鳳年嘆息一聲,無奈道:“徐驍當年在這裡有過些故事,這次經過五彩郡,剛好順路,就想著能不能碰碰運氣,見到那個曾經要徐驍‘放下屠刀’的老和尚。算瞭,咱們回吧。”
張隆景感慨道:“竟然還有此事?真是可惜瞭,早知道屬下當年就該為寒山寺多添幾萬兩香油錢。”
徐鳳年一笑置之,上馬後原路返回,隻是在遠處小路邊依稀有燈火搖曳,這在之前路過的時候是沒有的景象。老諜子宋山水出於本能,立即就心生警覺,但是很快就釋然。不說王爺是站在江湖之巔的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那袁統領和充當貼身扈從的徐偃兵,誰敢惹?這兩位高手哪怕單個拎出來,你朝廷不出動七八百兵馬估計都沒臉跑來打招呼吧?徐鳳年從來都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先前瞥瞭眼,燈火搖曳處,是岔路口上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放緩馬蹄,結果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戴帽老人站在路邊,手裡提著一盞油燈,身旁跟著個睡眼惺忪的小孩子,也跟著戴瞭頂不值錢的皮帽。袁左宗放下瞭心,原本以為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現在細看氣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遲暮老者,隻不過比起同齡人的體魄稍稍結實一些。
徐鳳年沒有下馬,身體前傾,語氣溫和地問道:“這位老丈,是有事嗎?”
老人終究是上瞭年紀,眼神不太好使,又是夜色中,於是高高提瞭提油燈,然後笑瞭:“公子可是姓徐?”
徐鳳年愣瞭愣,反問道:“老丈可是寒山寺舊人?”
老人微笑點頭。
徐鳳年在張隆景和宋山水的驚訝中迅速下馬,來到老人孩子身前,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心用絹佈包裹的佛經,說道:“當年大師借給我爹這本佛經,如今已經借閱瞭將近二十年,也該物歸原主瞭。”
老人也沒有客氣,接過瞭佛經,然後說瞭句讓張隆景大失所望的俗人俗語。隻見那老人一手提燈,一手摸著身邊孩子的帽子,笑問道:“徐施主能否施舍貧僧幾兩銀子?今日米缸已無粒米瞭。”
徐鳳年頓時有些為難,北涼鐵騎一路南下,什麼都不缺,唯獨缺這無關緊要的黃白之物。五彩郡的財神爺張隆景更是目瞪口呆,他可不是那種恨不得出門身上掛滿黃金的暴發戶,便是把玩玉件,不價值個千兩銀子那都入不瞭眼,這次錦衣夜行當然也不會攜帶金銀。好在老諜子從身上摸出幾兩銀子,徐鳳年接過以後就交給瞭那個頭頂皮帽為取暖更為遮掩的寒山寺老和尚,準確說來是江南名剎的老住持法顯和尚。老僧也沒有那種一般和尚雙手不沾銀錢的顧慮,堂而皇之收入袖中,有些不加掩飾的笑意。老人身邊的小和尚更是眉開眼笑,有瞭銀子就有柴米油鹽,就能不挨餓,怎能不開心?
老和尚收起銀子後,感慨道:“朝廷有旨,中原各地不容寺廟僧侶,寒山寺也不例外。有人還俗有人遠遊,貧僧也曾想過去西北化緣,隻是年邁不堪,身邊又有這個新收的弟子實在年幼,與貧僧是一般的腳力孱弱,這就耽擱下來瞭。後來一想,去不去北涼都無所謂,到瞭北涼,不過是一個老和尚得瞭安身之地,不去北涼,說不定貧僧還能多遇幾個有緣人,得瞭安心之地。”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大師,我可以派人送你們師徒前往北涼,等到世道太平些,隻要大師那時候還想返回中原,北涼一定也會護送大師出行。”
老和尚笑著搖頭道:“徐施主無須如此大費周章,佛緣在何處即是何處,莫要強求。”
徐鳳年也沒有強求,也知道強求不得,隻得笑道:“我爹經常提起大師,說大師是真有大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很佩服。”
老和尚哈哈大笑:“徐小施主打誑語瞭啊,雖然隻有一面之緣,可貧僧如何不曉得徐老施主的脾氣?能不罵貧僧是個不識趣的老禿驢就很好瞭。”
徐鳳年啞口無言,不說心中所想,徐驍的確每次提起這個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個老禿驢的,私下更給老住持取瞭個“屠刀和尚”的綽號。當年那樁事情的大致經過,徐鳳年年少時聽娘親說起過。法顯和尚出身豪閥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員外郎,辭官掛印後先入瞭道門,卻不是在那大山名觀裡頭修行,而是挑瞭個僻遠小山頭結茅隱居多年。後來不知為何就皈依瞭佛門,據說與寒山寺上任住持有過一場辯論,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當上瞭住持。當年徐傢鐵騎馳騁中原,馬蹄過處,戰火不斷,別說老百姓畏懼那頭出自東北的遼東虎,就是中原各國大軍主將都要談虎色變,唯獨法顯和尚拿著一本佛經孤身一人跑到瞭徐傢軍營,要當時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驍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吳素攔阻,這個和尚不說什麼人頭落地,恐怕少不瞭一頓棍棒伺候。有媳婦在旁盯著,徐驍隻好捏著鼻子接過那本佛經,心不在焉地跟那個和尚雞同鴨講地聊瞭幾句,然後就讓人趕緊禮送出營。
張隆景能夠當成五彩郡的“張首輔”,在一州之內都是數得著的富傢翁,何等油滑,見縫插針說道:“大師,我傢也有很多人是吃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幾場佛事……”
耐心等到張隆景說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辭,老和尚這才緩緩開口道:“施主好意貧僧心領瞭,隻可惜在施主傢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就在張隆景以為這件事情徹底黃瞭的時候,不承想老和尚話鋒一轉,笑瞇瞇道:“不過去還是要去的,萬一碰上有緣人呢?”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覷。
徐鳳年對此沒有什麼詫異神色,由衷惋惜道:“這次朝廷滅佛,原因復雜,我就不說這種糟心事瞭,但我真的希望大師能夠給更多人說佛法。”
提燈吃力的老和尚換瞭一隻手提著油燈,心平氣和道:“貧僧說不說佛法是一回事,說給多少人聽又是一回事,有幾人聽進去佛法則又是一回事。這天下有無佛寺,有無佛像,有無佛經,有無僧人,甚至有無佛,有無西天,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
老和尚停頓片刻,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隻看眾生心中,有無那方寸地來擱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沒瞭佛法,哪怕天下眾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徐鳳年點瞭點頭。
老和尚所說的這個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隻要有給人落腳之地,就是真道理。老和尚嘴裡的於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極大和極小之間的棲息地。以前徐鳳年痛惡誇誇其談的讀書人,厭煩那些測字卜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來,大概都是因為受不瞭那種落不在實處的言語,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經說與你聽瞭,接下來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瞭。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徐鳳年就對所謂的文人文臣意見頗大,隻是在世襲罔替前後,哪怕有過兩次入京不怎麼痛快的經歷,對離陽讀書人的印象卻越來越有所改觀。這中間有王祭酒、黃裳、韓谷子、齊陽龍等,這些是對北涼並不一味敵視的大人物,當然還有張巨鹿、桓溫這些對北涼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廟堂砥柱,然後徐鳳年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是不是等到年輕讀書人越發年長,閱歷越豐,一樣能夠成長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棟梁、一國風骨所在?
法顯和尚看瞭幾眼徐鳳年身邊的人,收斂瞭和煦笑意,淡然問道:“徐施主,北涼已經揭竿而起,是要決心造反瞭?”
徐鳳年搖頭道:“不造反。”
戴著皮帽不穿袈裟故而不顯僧人身份的老和尚,有些訝異地哦瞭一聲,繼續問道:“王爺這是領旨平亂?”
徐鳳年仍是搖頭道:“太安城的聖旨有是有,但我肯定見不到,大概現在臥病在床的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都已經收到聖旨瞭。”
老和尚皺眉問道:“那麼廣陵道需要北涼騎軍幫朝廷大軍平叛?”
徐鳳年繼續搖頭道:“不需要。如果需要,我身後就不是一萬北涼騎軍,最少也該加上兩萬幽州步軍。”
對話到瞭這裡,袁左宗瞇起眼,殺機深重。
老和尚哦瞭一聲後,面無表情地接連問瞭三個問題:“北涼在不在離陽版圖?北涼百姓是不是離陽子民?北涼邊軍是不是離陽軍伍?”
徐鳳年也是面無表情地點頭說道:“皆是。”
提著那盞油燈的老和尚站在夜幕中,沉默許久,問道:“敢問北涼王,離陽三任皇帝,可有無道昏君?”
徐鳳年笑瞭笑:“不但沒有,且不管徐趙兩傢私怨,公允而言,平心而論,離陽趙室三個皇帝,都是史書上屈指可數的有道明君。趙禮雄才偉略,猶勝離陽開國皇帝;趙惇治政之勤勉,容人之量,亦是千年罕見;趙篆志存高遠,卻無眼高手低之嫌,給他十年太平世道,天下定然海晏河清。”
老和尚哂笑一聲,然後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說道:“咄咄怪事!”
徐鳳年雙手插袖緩緩道:“大師一定奇怪為何大師你作為西楚遺民,作為被封山毀寺不得不在山腳土地廟棲身的和尚,尚且能夠心平氣和看待如今世道,為何我徐鳳年堂堂西北藩王,會為一己之私帶兵南下。”
老和尚凝視著這個年輕人,看他雙眼而不看臉:“王爺可是有難言之隱?”
徐鳳年自嘲道:“有,但對所有人來說,不值一提。”
老和尚輕輕提瞭提手中油燈:“當真不值一提?貧僧年邁昏聵,不提油燈便認不清路,看不到人,見不著你,是不是同樣不值一提?也許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貧僧此時此刻便不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語道:“這個世道很古怪,北涼那個貧瘠地兒,當年必須要徐傢麾下的虎狼之師來守,必須是徐驍坐鎮才能震懾北莽,否則不說別人,就連顧劍棠也守不住。同時削藩是大勢所趨,若是徐傢僥幸勝瞭北莽,再想削藩就難如登天,任你先後兩任北涼王本人如何想,難保那些嫡系心腹的部將推波助瀾,一心想要做從龍之臣做那扶龍之功,所以離陽趙室的皇帝,對北涼對徐傢,就很為難。貴為天子,卻隻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讀書人罵人,可北涼鐵騎就隻能是姓徐,雷打不動。後來一個姓張的讀書人當瞭大官,就想出一個法子,讓北涼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魚死網破。”
徐鳳年笑著說道:“對,在朝廷看來,就是狗咬狗。”
老和尚瞥瞭眼年輕藩王。
徐鳳年坦然道:“若說是我徐傢連累得朝廷不把北涼百姓當離陽百姓,我認,徐驍也認。”
老和尚開始沉默。
徐鳳年站在那裡,有些出神:“退一步說,是我徐傢害得北涼邊軍慷慨赴死,卻無法彰顯其勇烈,我也認。”
一個年輕藩王一個年邁和尚,雙方言談到瞭這一步,老諜子下意識伸手按住腰間涼刀,但是袁左宗輕輕按住瞭老諜子的手臂,朝這個面露憤慨的老人搖瞭搖頭。
徐鳳年像個鄉間耕作的年輕青壯在和一個長輩嘮叨著莊稼收成,言語中沒有任何憤懣不平,更不會有半點壯懷激烈,就是拉著傢常而已,就像是說天色將雨趕緊把曬谷場的糧食收瞭吧,今春多雨今年怎麼都該比去年多幾擔子米吧。
他輕聲說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離陽以前,自古以來大抵有兩條可以選:一是入北涼占西蜀,以西向東,居高臨下;二是由薊州門戶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進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災。如今道路有三,除瞭攻打北涼薊州,還多出一個兩遼。原因很簡單,離陽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趙禮當年以君主當守邊關國門為理由,駁回瞭京城南遷廣陵江一帶的提議。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軍叩關遼東,隻要獲勝,便可直撲太安城,幾乎算是一勞永逸之舉。”
老和尚笑瞇瞇道:“王爺,可以說‘但是’兩字瞭。”
這次不但是老諜子必須被袁左宗強行按住才沒有拔刀砍人,就連始終冷眼旁觀的徐偃兵都開始眉頭緊皺,隱約有幾分怒氣。
徐鳳年不動聲色道:“但是,但是有北涼三十萬邊軍,最重要的是十數萬精銳騎軍的存在,當然也因為有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防工事,兩者並存,才讓北莽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涼騎軍就可以薊州為核心的北方邊境線作為糧草支撐,以最快速度長途奔襲至遼東,如此一來,北莽大軍就隻能作困獸之鬥,等到離陽南方各路勤王大軍趕至,北莽絕無一分勝算。至於說北莽大軍從中間的薊州作為突破口,估計隻會紙上談兵的鄉間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舉措。那麼,是不是說我們北涼邊軍對離陽、對中原就是責無旁貸,就是功不可沒瞭?”
老和尚反問道:“以此推論,難道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是,也是。關鍵就在於不管是朝廷還是北涼,都認為北涼鐵騎隻是徐傢的私軍,隻認徐字王旗,不認聖旨,不認趙傢天子。那麼接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擺在瞭徐趙兩傢的桌上,沒有哪一方繞得開。徐驍當年就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長子,如果是個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娘的繡花枕頭,那麼能不能去太安城,當個不管風吹雨打的享樂駙馬?或是去中原內地隨便換一塊藩地,做個太平王爺?我想離陽先帝趙惇更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那就是在北莽先和北涼死磕,且保證北涼軍權安穩過渡的前提下,能否為桀驁不馴的北涼換一個姓氏,換一個東傢?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說春秋戰事,換成隻是出道比徐驍晚些的顧劍棠,一樣能夠滅掉六國,不過因為離陽之外的春秋八國,早早被徐驍滅掉瞭六個,他顧劍棠就隻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徐傢大軍屁股後頭撿漏。那是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他比徐驍年輕十幾歲,投軍入伍也就晚瞭十幾年,否則大將軍顧劍棠絕對不僅僅止步於兩國之功,大師此時也許又要忍不住問‘難道不是’瞭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個從頭到尾聽得雲裡霧裡的小和尚,也覺得有趣。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偃兵也松開瞭緊皺的眉頭。
徐鳳年嘆瞭口氣,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見的驕傲,自顧自搖頭道:“答案是,也不是。因為換成顧劍棠,他就打不贏西壘壁戰役,更打不下當時戰敗後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顯然將信將疑。老人雖是西楚遺民,可畢竟很早就辭官做瞭遠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談不善兵事的文官,對於那場無比壯烈的兩國之戰,苦痛極深,可是見解未必深刻。
徐鳳年忍著笑,說道:“打不贏西壘壁戰役,當年是顧劍棠自己說的,而且是四下無人之時,親口跟徐驍說的。”
有些尷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識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顆光頭,但隻摸到瞭那頂破舊皮帽。
徐鳳年突然問道:“大師先前為何說永徽初的西北重地,隻有徐驍能守?”
老和尚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許氏,龍驤將軍許拱與貧僧說的一番心裡話。貧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來一用而已。”
徐鳳年苦笑道:“實不相瞞,這次攔阻北涼鐵騎前往廣陵,兵部侍郎許拱正是領軍大將。”
老和尚啞然。
徐鳳年轉移回先前話題:“我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趙勾有過多次刺殺,至於之前北涼王府那邊最早發生的幾次暗殺,沒有趙勾的佈置,我相信大師也不會相信。”
老和尚點瞭點頭,對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之後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當時的皇後、如今的皇太後,私下攔阻過趙勾。”
“這又是為何?”
“就她個人而言,大概那會兒,她覺得徐趙兩傢的香火情還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對當年的京城白衣案,難免有點心懷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癥結所在,是她考慮得更為長遠,也更有利於國傢社稷,那就是北涼有個紈絝子弟的世子殿下,有個有機會做朝廷傀儡的徐傢嫡長子,遠比徐驍一怒之下就幹脆造反瞭來得好。其實那個時候,她和她那個坐龍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趙惇一直是希望北涼姓陳,希望他極為欣賞的白衣兵聖陳芝豹,為他趙傢鎮守國門。但是皇後趙雉除瞭對陳芝豹偏偏十分忌憚之外,還有私心,那就是在壞瞭離陽趙室立長不立幼的情況下,讓嫡長子趙武封王就藩於北涼,去北字留涼字,成為一字並肩王的涼王。到時候兩個親生兒子,一個坐龍椅穿龍袍君臨天下,一個讓其揚鞭大漠,也算是一種對趙武做不成皇帝的補償,皆大歡喜。”
徐鳳年接著說道:“大師,我問你,你覺得我如果暴斃瞭,徐驍也去世瞭,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樂意在關外折騰,隻想著去京城去中原過太平日子,而且徐驍也答應下來,那麼假設北涼武將沒有大亂內訌,換成顧劍棠以大柱國、大將軍的身份到北涼領軍,會是如何的光景?”
“貧僧雖然不知兵事,但覺得會是一件好事。顧劍棠率領北涼邊軍死戰到底,朝廷也能承諾讓顧劍棠死後追封為王,不過大概不會世襲罔替,否則就是第二個徐傢瞭,畢竟貧僧還知道軍心一事,是靠不斷打仗打出來的,也是靠死人死出來的。”
“對,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然後我退回一步,來說我和徐驍同時不在人世,北涼武將會不會服從顧劍棠的管束?”
“這個……貧僧不敢妄下斷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靜。
袁左宗淡然道:“大師能否信得過我袁左宗會說幾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訝異,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妃子墳一役的袁白熊袁將軍!你且說,貧僧信得過。”
袁左宗緩緩道:“在義父和王爺都放話嚴令不許生事的前提之下,隻說北涼那撥‘老人’的話,我袁左宗會離開北涼,有可能遠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涼中原半步。其餘兩個義子,褚祿山會在流州一帶自立為王,甚至有可能在義父死後直接投奔北莽;而齊當國會脫去鐵甲,給王爺當個傢丁扈從。北涼邊軍騎步大軍的那些主帥統領中,燕文鸞也許會直接跑去清涼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會活活氣死,沒氣死也會閉門不出。陳雲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離開邊軍。青壯武將中,劉寄奴、胡魁、石符、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幾乎都會負氣離開邊軍。到最後留在邊軍的,老人不用想瞭,隻有曹小蛟之流,還算能用。這些人一走,顧劍棠哪怕把所有春秋舊部一股腦帶往北涼,哪怕三十萬邊軍的框架還在,我想戰力也不到原先一半。也許大師會覺得一半戰力也是十五萬兵馬,加上蔡楠大軍,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糧支持,以及源源不斷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軍,甚至可以調動京畿大軍趕赴西北,說到底還是有機會拖住北莽大軍,慢慢耗盡北莽國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說此語瞭:“難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是?當然不是!要知道這次涼莽大戰,我北涼也是僥幸才贏瞭北莽!怎麼,大師一聽說北涼隻死十萬北莽死三十萬,就覺得勝得輕而易舉瞭?不妨告訴你實話,當時三線作戰的北涼,隻要一條戰線崩潰,那就是全線皆敗的境地,到時候北涼死的可就不是十萬,而是整個三十萬邊軍再加上三十萬都不止瞭!”
徐鳳年抬頭望著夜色,用自己才能聽見的細微嗓音喃喃道:“隻死十萬。”
袁左宗有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盡量恢復平靜語氣:“但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結,真正的隱患是……”
徐鳳年直呼其名打斷袁左宗的言語:“袁左宗!”
袁左宗閉嘴不言,甚至直接擺出閉目凝神的姿態。
一場偶然相逢,有些意猶未盡,同時算不上盡歡而散。
五騎緩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裡舒服點瞭?”
徐鳳年閉眼用力呼吸瞭一口氣,好似有那春寒獨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氣把滿肚子牢騷都倒出來,整個人舒服多瞭。在北涼就沒法子這麼說,畢竟跟著我的都是受氣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這幾個,沒把我當出氣筒就算很厚道瞭。”
袁左宗笑瞭笑,但是很快有些隱憂:“因為兩淮邊軍的潰敗,又有靖難的旗號,咱們這一路南下都還算安生,可接下來薊北精騎、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馬會合在即,加上離著廣陵戰場越來越近,吳重軒的北疆大軍虎視眈眈,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要跳出來惡心人,以便取媚朝廷,雖不妨礙大局,但終究是麻煩。”
徐鳳年搖頭道:“既然決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後在中原會有什麼好名聲。”
徐偃兵調侃道:“王爺這兩年好不容易幫著北涼攢出一點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瞭。”
徐鳳年撇嘴道:“這種事就不是個事。”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不愧是北涼王說的。”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評大宗師說的。”
老諜子和張隆景異口同聲道:“是啊!”
徐鳳年板起臉道:“放肆,都給本王拖出去斬瞭!”
一陣爽朗笑聲,在夜幕中傳得格外悠遠。
作為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稱於世。不同於當年兩禪寺的占地廣闊和僧人眾多,寒山寺在歷史上僧人最多也不過百餘人。作為開宗三祖之一的寬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歷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對其尊稱為“肉身菩薩”,如今佛門念珠的由來也是寬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黃豆計數。這座古寺在硝煙四起的春秋戰事中都能逃過一劫,保存完好。但是朝廷隻是一紙令下,就這麼毀於一旦。
待那五騎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顯讓小和尚提著油燈先行返回土地廟睡覺,老人則沿著一條夜露浸靴的小路獨自散步,如同一個在荒野逛蕩的孤魂野鬼,過瞭約莫半個時辰才回到土地廟。不同於先前的小廟冷寂似那墳塋,此時的土地廟竟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變得張燈結彩,輝煌大氣,竟有瞭幾分王侯人傢的富貴氣韻,石階鋪錦火爐添炭不說,有一位風流倜儻如謫仙的中年人坐在爐邊,身邊更有數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著。老僧卻是見怪不怪的神情,走上臺階,蹲在火爐邊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畫中人,柔聲問道:“如何?”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比他爹聽得進道理。而且自己講起道理來,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來,總之,比他爹徐驍要強。”
老人抬起頭,看著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動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著幹?就不擔心弄巧成拙?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真不怕過猶不及?”
被法顯和尚稱呼為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著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美不勝收的光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傢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身一說?好像沒有吧,舍身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老和尚無奈嘆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瞭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瞭,可臨瞭反悔,這筆賬,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麼大!”
老和尚摸瞭摸自己的光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傢書本裡找不到歸處,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身,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眾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承想逃著逃著,就真把異鄉當傢鄉瞭。既然真當瞭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瞭。”
納蘭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蒼生也不顧?”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眾生自有眾生福,眾生自有眾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視著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系南朝遺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動,許諾西楚成事之後,準許王遂復國東越,允諾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陽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並北莽,更答應西楚薑氏隻存一世,然後薑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老和尚喟嘆道:“眾生大苦啊。”
納蘭右慈站在臺階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傢族內的晚輩為先生,而是直截瞭當問道:“你這麼逼著徐鳳年跟朝廷對立,逼著中原視北涼為寇仇,是在為燕剌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納蘭右慈臉色冷硬,沉聲道:“隻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傢不容於離陽,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成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鳳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隻要徐鳳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處境,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如今離陽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著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法顯和尚翻瞭翻手掌,手心換成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為長遠,連徐鳳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交情都算在裡頭瞭,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麼狗急跳墻,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傢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傢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瞭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傢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瞭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少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瞭?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瞭,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搏瞭……”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發,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瞭?!”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瞭,瘋瞭……”
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內,坐起身後靠著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為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裡,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隻挑瞭個明顯沒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貴作為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為何漕運一事已經有瞭眉目,朝廷那邊已經松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蹚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淒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麼就敢擅自離開轄境?韓林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交情私誼的節度使蔡楠,要他抽身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他拖下水一起遭殃。
隻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官場步步高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望著外頭的白茫茫積雪,透體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韓林想著如果蔡楠這次大難不死,即便擔著被朝廷猜忌的風險,也要跟這位顧劍棠舊部大將把酒言歡一番。隻是韓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鐵騎沖殺之下,身為主將,蔡楠豈會不死?
韓林輕輕嘆息,然後眼神堅毅起來,他下定決心,蔡楠的傢人,隻要他韓林在兩淮為官一日,就要照拂他們一天!
但是此時經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實並未戰死,而是重病在床昏迷不醒瞭很多天,那張床不在蔡傢宅子,就在大軍營帳之中,足可見受傷之重,已經到瞭禁不起一點點馬車顛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當從京城一路“趕到”河州宣旨的司禮監太監,捧著那道犀牛角軸的聖旨進入營帳之時,也聞到瞭那股撲鼻而來的濃重藥味,以及那種無法遮掩的血腥氣。其實在掀開簾子之前,這名太監就已經看到那些節度使大人的妻兒,一個個倉皇淒然,既有擔憂一傢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擔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責的忐忑。一路行來,那些個大軍營帳景象,大多雖是驚鴻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鴻之景,作不得假,是打瞭大敗仗,並且一定是慘敗的那種哀軍。
作為太安城皇宮內資歷並不算最老那一輩的司禮監八名隨堂太監之一,尋常情況下為正二品邊關大員的傳諭宣旨,還遠遠輪不到他,但是這次宣旨,顯然是一樁各位大紅蟒袍大人物心照不宣的惡差事。司禮監掌印宋堂祿不可能離開天子身邊,作為二把手的秉筆太監,按律隻會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軸子的聖旨,否則也太跌份兒,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隨堂太監瞭。八人之中,就數他這個可憐蟲資歷最淺,靠山最低,他不來誰來?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監板著臉,瞇著眼,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慢悠悠把視線投註在那張病榻上。床邊站著個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將,都站不直,拄瞭根拐杖。隨堂太監皺瞭皺眉頭。在來之前,就有趙勾頭目大致講過蔡楠大軍的情形,一些主要將領都有詳細闡述,眼前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之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內的一個袍澤遺孤,很早就跟隨蔡楠姓,就叫蔡柏。在蔡傢,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個親兒子低,蔡傢很多上不瞭臺面的事情,據說都是蔡柏親手擺平的,幹幹凈凈。負責盯梢蔡楠的趙勾也給出一些不俗評語,認為值得朝廷用心拉攏培植,一旦事成,將來蔡楠調教出來的數萬嫡系軍馬,那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監原本是絕對接觸不到這等內幕的,但是這趟千裡迢迢的宣旨,在聖旨之外的東西實在太多瞭,從一開始就玄機重重。先是權勢煊赫的秉筆太監找到他談心,叮囑他這次前往兩淮道頒佈聖旨,要秘密行事。而且更為古怪的事情,是交到他手上的聖旨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筆太監遞交兩個金絲楠木匣的時候,在其中一隻匣子上用指甲劃出條隱蔽痕跡,說如果蔡楠大軍攔下北涼騎軍,就頒佈這個匣子裡的聖旨;如果輸瞭,而且必須是慘敗,才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若是潦草對付,裝模作樣擺出個大陣仗,其實私底下是任由北涼鐵騎大搖大擺過境,那麼兩個匣子都不用打開,你就當出京巡邊瞭一趟,怎麼去怎麼回,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人都不要見。但務必記住,無論是哪道聖旨,都要在塵埃落定徹底看清瞭局勢的戰後頒佈,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個幾天都不打緊!如果吃不準火候,到時候自會有人幫著給主意。
於是這位司禮監隨堂太監在得到趙勾某人的暗示後,就這麼稀裡糊塗來瞭蔡楠營帳。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幾步,躬身抱拳低聲道:“末將蔡柏,見過公公。”
隨堂太監點瞭點頭,用尖細嗓音說道:“蔡將軍,節度使大人就一直沒醒過來?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難辦嘍。”
蔡柏竭力掩飾自己的傷感,輕聲道:“回稟公公,義父在昨日醒來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過去。幾名隨軍大夫,和我們派人連夜從河州柳枝郡請來的馬神醫,都說義父這次傷到瞭五臟六腑,就算哪天能夠醒來,也未必還能重新沖鋒陷陣瞭。”
太監不動聲色問道:“柳枝郡的馬神醫?可是祖上出過六七位大內禦醫的馬傢?”
蔡柏點頭道:“正是。”
中年太監嗯瞭一聲。其實那名神醫在離開蔡楠營帳後,很快就有趙勾秘密找上,已經初步確認瞭蔡楠的傷情,確實極重,傷及內腑。尋常人傷筋動骨還要躺個一百天,何況如此?
他終於流露出點悲戚神色,感慨萬分道:“不承想節度使如此重傷啊,罷瞭,就當是節度使大人躺著聽旨好瞭,咱傢相信陛下也不會怪罪,即便有些責罰,也是咱傢的事。不管如何,哪怕拼著性命也不讓忠心報國的節度使大人,受半點委屈。”
蔡柏聞言,在沙場上流血不流淚的硬漢,不等太監宣旨,竟然就已經撲通一聲跪瞭下去,隻是泣不成聲,如同受瞭莫大委屈,唯獨不說話。
這個時候,中年太監才有些真正的動容。若是這個年輕人做出丁點感激涕零的舉動,那他可就要起疑心瞭。蔡柏的稟性如何,趙勾秘密檔案上可記載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拍馬屁的人物。
試探之後,太監這才潤瞭潤嗓子,開始宣讀那道聖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黃門郎的手筆,倒是跟自傢掌印太監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聖旨內容很是驚世駭俗,就連隨堂太監本人都有些愕然,隻不過被他隱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說北涼一萬騎軍離開轄境趕赴廣陵道,是領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涼騎軍在春末時分隱蔽出境,與南征主將盧升象以及兵部尚書吳重軒聯手給予廣陵叛軍重創,力求一戰而永絕後患。故而在聽說北涼無緣無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經根本來不及告知兩淮,這才有瞭這樁禍事風波。
蔡柏猛然抬頭,滿臉淚水的邊軍驍將,有震驚,有茫然,有不甘,更有身為離陽臣子不該形之於色的憤懣。
中年太監內心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表現,因為這才是正常人的情緒。
得到趙勾暗中授意的太監沒有急著透底,而是皺眉陰沉道:“怎麼,將軍心有不滿?”
蔡柏臉色痛苦,最終雙拳砸瞭一下堅硬的地面:“末將對朝廷絕無半點不滿!末將隻恨那北涼王,為何要提早出兵?退一萬步說,既然你徐鳳年得瞭聖旨,為何不與義父不與我兩淮邊軍說開來?難道就為瞭他能夠在朝野上下揚名立萬,就要拿我兩淮將士做墊腳石?!他徐鳳年分明是對我義父心懷仇恨多年,末將蔡柏不服!他日末將若是能夠獨自掌兵,定要為義父,為我戰死兄弟……”
脫口而出說到這裡,蔡柏猛然間閉上嘴巴,頭更低。
一個是躺著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著地面的人,帳內已經無人看著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瞭勾嘴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傢可是見你們蔡傢滿門忠烈,才願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情,別放在嘴上,放在心裡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傢這般嘴巴嚴實的。”
蔡柏抬起頭,用手臂胡亂擦拭瞭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瞭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情就有些凝重,隻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才宣讀這道聖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密旨就有點合情合理瞭。
中年太監快步上前,一手捧聖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色和藹道:“咱傢也鬥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瞭,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聖旨,太監這才壓低嗓音道:“小將軍,除瞭你手上這道聖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密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瞭!”
蔡柏驚訝之後,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為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抬頭,截然不同的神色,是驚喜和感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裡明白就好,咱傢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隻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為何能夠在今日就為你義父帶來這道密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瞭你義父和兩淮精銳一定會奮勇攔阻,就想到瞭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傢能有這道皇恩浩蕩的密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為倚重的,是願意視為國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東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官與京官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復命瞭,蔡柏要讓人為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監笑著拒絕瞭,走得幹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隻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後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物,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聖旨後,一瘸一拐硬是堅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入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床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道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入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瞭?”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瞭。”
蔡楠身體紋絲不動,隻有嘴唇微動,本想冷笑幾聲,可惜實在艱難,終究這病根子是落下瞭,千真萬確,隻不過那個年輕藩王出手,極有分寸,很有講究,一如先前那北涼一萬鐵騎的所作所為:是開陣,而非破陣。
兩淮邊軍死人瞭沒?當然死瞭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這裡頭很有意思,看著傷亡慘重,但事實上有死人,卻不多,受傷之人倒是不計其數。
這種事情,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就不會明白其中的玄機。
但要說蔡楠一開始就跟北涼鐵騎心有靈犀,又冤枉瞭這位節度使。一開始蔡楠確實心懷必死之心去攔路,若非如此,也不會把麾下精銳放在第一線。
身體遠未痊愈,但是精氣神恢復很快的蔡楠流暢說道:“柏兒,難為你這麼個糙人演戲瞭。”
蔡柏苦笑道:“義父,關系著咱們蔡傢生死榮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過說實話,比起上陣殺敵,是要難很多。”
蔡楠問道:“聽瞭兩道聖旨後,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涼根本不可能獲準南下,又有那北涼騎軍的古怪行事在後,蔡柏今天就真要信瞭那閹人的鬼話!”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著營帳頂部:“都說兔死狐悲,我雖然不知道咱們大將軍做何想,但我的確有這樣的心思。這麼多年看著離陽對付北涼的手段,臺面上的,以及那些臺面下的,層出不窮,難免心裡頭打鼓。你以為義父為何能夠一直在邊關手握兵權,是我蔡楠領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嗎?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沒有多大,比起盧升象、許拱這幾個,還要稍遜一籌。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節度使,其實就是兩個人的緣故:一個是大將軍,一個還是大將軍。”
最後那句聽著像是廢話,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廢話,而且其中寓意之豐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結舌,還能讓人毛骨悚然。
第一個大將軍,是說義父的恩主,離陽王朝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第二個大將軍,是被罵為春秋人屠的老涼王徐驍。
蔡楠低聲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對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對這兩人隻有敬畏,沒有其他半點大逆不道的念頭。為啥?很簡單,他們厲害嘛!不管內裡緣由,畢竟還能夠壓著兩位大將軍,壓著滿朝文武。趙禮能夠讓徐驍心甘情願幫著他老人傢打天下,並且到死都幫著離陽打北莽守天下,能夠在他死後,都讓咱們顧大將軍穿著官袍而不是鐵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門,足足坐瞭二十年的板凳。趙惇也不差,要那個權傾天下的張首輔死,碧眼兒就乖乖死瞭。趙惇死後,同樣給當今天子留下瞭好大一副傢當。隻可惜啊,趙惇雖有私怨,大體上從來無害國事,到瞭趙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瞭。但是這種事情,你也不能說年輕天子就真的錯瞭,世事如此,隻能解釋為造化弄人吧。話雖如此,我也相信換成趙禮當皇帝,北涼恐怕連出兵廣陵的念頭都沒有,而趙惇,則會更早就把聖旨送到咱們手裡,斷然不會這般扭扭捏捏。”
蔡柏猶豫道:“雖然我對年輕天子沒甚好感,但是換成我,恐怕隻會做得更差。”
蔡楠嗯瞭一聲:“趙篆是不差,隻要給他時間,說不定做得會比他父親、爺爺都要好。但終究還是嫩瞭點,加上當今廟堂,碧眼兒一死,坦坦翁看似依舊,我估計差不多是心灰意懶瞭。雖說還有個先帝留給咱們離陽的齊陽龍,但是相比這位半路出山的上陰學宮大祭酒,尤其還是元本溪的恩師,趙篆自然更信任那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陳望。可惜信任歸信任,在關鍵時刻,心底又不會太過看重陳望的意見,因為陳望年輕,皇帝也年輕。西北沒有瞭徐驍,北莽就立馬打過來,而廟堂沒有瞭元本溪和張巨鹿,問題也跟著出現瞭。我猜測如果趙篆在漕運一事上能夠大度一些,那麼徐鳳年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碼會做點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請一道聖旨。隻不過年輕天子心底,還是希望用咱們兩淮邊軍來掂量掂量北涼鐵騎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現在好瞭,爛攤子一個,朝堂上又沒瞭碧眼兒這種縫補匠……最近兩天隻要想到這一點,我心裡頭那點悶氣,好歹能少些。”
隨後蔡楠嘆息道:“如果這個時候齊陽龍和桓溫再不說幾句公道話,有著大好局面的離陽,恐怕就真有大禍瞭。”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沒有解釋什麼,本就沙啞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幾分:“這次義父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想瞭想,有件事情還是跟你說瞭吧,但是義父也沒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道:“義父你說,我聽著。”
蔡楠語氣平靜道:“‘明防北涼徐傢,暗防陳芝豹,好好做你的邊關大將,大事可期。’這是大將軍這麼多年來,送給我蔡楠的唯一密信,是口信,沒寫在紙上。”
蔡柏蒼白的臉色瞬間越發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現出病態的潮紅。
蔡楠閉上眼睛,疲憊不堪道:“死過一次後,結果發現如今,看來看去,還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樣瞭。對瞭,柏兒,什麼時候等到我真正領到手那道獲封忠義伯的聖旨,你就可以領軍瞭,至於能不能當上節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義父也幫不上什麼大忙瞭。你也別勸,義父我啊,也許是覺著沒啥意思瞭。”
蔡楠不再說話,隻是睜著眼睛。耳畔依稀有春秋戰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戰事的硝煙,心中依稀有年輕時候的奮不顧身輕生死。
永徽年間,天下隻知廟堂上有張廬顧廬,不知有位半寸舌謀士就住在宮城邊緣。等到現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處的不遠處,有棟僻靜屋子多出瞭一個目盲住客,姓陸名詡,身邊隻有一位貼身侍女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這一天,有個身份特殊的年輕人來到陸詡住處。來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為姓趙的他雖是這棟小院子的客人,卻是整個離陽的主人。
當今天子趙篆沒有身穿龍袍、玉帶青衫,跟已經秘密成為本朝天字號大諜子的陸詡,在屋內相對而坐。
桌子上隻有一盒棋子而無棋盤。這是陸詡的一個小習慣,無論翻書還是思考,都會在手邊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沒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趙篆語氣淡漠,言語中帶著些許責怪:“先生為何非但下令讓沿途趙勾按兵不動,甚至還要嚴令當地江湖人士不準露面,不得攔阻北涼騎軍?”
握有一把沁涼棋子的陸詡五指微動,吱呀微響,面對一國之君帶有怒氣的責難,這個一夜之間躋身王朝中樞的目盲年輕人沒有表情,緩緩說道:“離陽的臉面,不在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臉面,在兩遼、北涼和兩淮的邊關戰事上。如果說陛下是覺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徐鳳年,因此要陸詡意氣用事,那麼很簡單,趙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舊是呼風喚雨的一股龐大勢力,別說什麼攔著讀書人和江湖人不準生事,就是在北涼騎軍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涼戰刀馬蹄之下,有何難?”
趙篆沉默,但是眉宇間的憤懣不減。
陸詡伸出手臂,從手心泄漏出一顆棋子墜落在桌面上:“從實處說一傢錢財一地兵馬,從虛處說民心軍心和天時大勢,拋開將來的收成不說,在當下都是用一點少一點。北涼騎軍這次大舉南下,雖說打著靖難平亂的旗號,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則是那年輕藩王的行事跋扈。現在的局勢,最糟糕的局面,是徐鳳年勾結西楚。先不管北莽戰事,與曹長卿達成瞭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後徐鳳年跟那女帝薑姒成親,來一手左手換右手的皇位過渡,國號仍是楚,皇帝姓徐,說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對不對?”
趙篆氣悶點頭道:“確如先生所說。”
陸詡微笑道:“隻不過話說回來,陛下捫心自問,那北涼會反嗎?”
趙篆搖頭道:“這倒不會,北涼邊軍十萬戰死關外在前,僅有萬餘騎軍遠赴廣陵在後,北涼不會反。”
陸詡又丟下幾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麼朝廷就不要逼著北涼造反,最不濟不要自己出面,由著北涼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廣陵漕糧,你要?那就給你好瞭。戰死的英烈,你徐鳳年拉不下臉跟朝廷討要?但是朝廷也給你。第二場涼莽大戰,你可能兵力不夠?兩淮節度使蔡楠的大軍,朝廷借你。蔡楠不夠,薊州還有韓芳、楊虎臣兩位副將的兵馬,一並借給你。”
趙篆皺緊眉頭。
陸詡平靜道:“朝廷不該一心想著如何提防北涼,而要去想如何讓北涼和徐傢分離開來。不要寄希望於徐傢第二代傢主依舊對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著如何讓北涼青壯武將生不出半點不臣之心,要讓他們和整個北涼道都由衷認為,北涼是離陽版圖內的北涼,徐傢隻是幫著朝廷管理統轄北涼,哪怕有一天北涼沒有瞭徐傢鐵騎,但是即便涼莽戰事不利,他們北涼從官員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涼沒瞭立足之地,那麼朝廷就讓他們安心退往兩淮,退往蜀詔,甚至能夠一路退往江南。”
趙篆眉頭微微松動:“真能如此,徐傢反不反,都不重要瞭。”
陸詡啞然笑道:“陛下切記,想要北涼徐傢成為無源之水,還早呢。一靠朝廷精心運作,舍得舍得,先舍些東西給北涼。二靠接下來的涼莽消耗。三靠北涼民心傾向朝廷,朝廷不可再視其為未開化的北涼蠻子,不可在科舉功名一事上約束涼地士子。四靠廟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涼官員,不可無孫寅、姚白峰,也不能隻有晉蘭亭之流。五靠離陽趕緊讓許拱、盧升象、宋笠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將脫穎而出,趕緊結束廣陵戰事,不要再想著往死裡削減地方武將的勢力。水至清則無魚,一旦武將在離陽徹底無言,北莽大軍猶在北方未傷根本,難道到頭來還是隻靠徐傢鐵騎去打仗?那麼先前‘四靠’,豈不是成瞭笑話?”
趙篆一顆顆從桌上撿起那些從陸詡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勁攥緊,陷入沉思。
趙篆下意識模仿目盲青年的動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歸根結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為進?”
陸詡毫不猶豫說瞭句大逆不道的話:“是要陛下以退為進。”
趙篆訕訕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輕天子顯然沒有生氣。
陸詡突然問道:“陛下難道就不奇怪以張巨鹿、元本溪兩人的眼光,為何想不出這釜底抽薪的粗淺手段?”
趙篆心頭一震,哈哈笑道:“朕隻知道先生此番手筆,絕不粗淺。”
陸詡松開手心,棋子嘩啦啦墜落桌面:“兩位前輩,隻是無法做此想而已,相信當時兩人一切佈局,主要是針對北涼兩人,而不是徐鳳年。相同的藥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趙篆匪夷所思道:“除瞭徐驍,還能有誰?”
陸詡抬起頭,面無表情。
趙篆恍然:“陳芝豹!”
陸詡的言辭越來越驚世駭俗:“早年誰都想不到徐鳳年真的能夠順利世襲罔替,但是以張首輔、元先生兩人大才,仍是能夠亡羊補牢,隻可惜,先帝沒有給張巨鹿機會,陛下你也沒有給元先生機會。”
趙篆臉色陰沉。
陸詡“看著”這個年輕皇帝:“其實陛下這次是來興師問罪的吧,震怒於為何我陸詡執掌趙勾大權後,膽敢‘先斬後奏’,擅自敕封蔡楠為忠義伯?”
趙篆反而笑瞭:“初始的確驚怒皆有,甚至都動瞭殺人的念頭,但是聽過先生那些題外話後,釋然許多,隻不過朕也不希望這種事情有第二次。”
陸詡坦然搖頭道:“不會再有,陛下對我的信任,也差不多用完瞭,陸詡的腦袋畢竟隻有一顆。”
趙篆停下手上的動作,感慨道:“先生,朕可以答應你,隻要先生一心為朕的離陽運籌帷幄,就算有朝一日先生犯下死罪,朕也能容忍,容忍一次!若是先生不信,朕可以前往祖廟,向趙傢列祖列宗發誓……”
陸詡趕忙擺手笑道:“不用,陛下是個好皇帝,這一點我很確定。否則陸詡一個註定無法在仕途攀升的瞎子,會願意跑來太安城?”
趙篆小聲問道:“先生,朕也知有些問題不該問,而史書上每當有臣子回答君主這個問題,從沒有過好下場,但是朕還是奢望先生能夠坦誠相待。”
陸詡淡然道:“陛下既然尚無多位皇子,那麼就應該是問我在廟堂之上,誰能繼齊陽龍之後擔任本朝首輔?又是否容忍那位首輔在眼皮子底下,成長為張巨鹿這般朝中無政敵的立皇帝?有此問,是不是說陛下連陳望也不肯放心?那陛下可真就是孤傢寡人瞭啊。”
趙篆語氣誠懇道:“不是朕不相信陳望。”
陸詡不置可否,自顧自說道:“這個人選唯有陳望擔任,毋庸置疑。嚴池集、孫寅、范長後、李吉甫,這幾人,各有致命缺陷,都不如有望‘完人’的陳望。在他們之前的過渡階段,如殷茂春、趙右齡、韓林之流,不過三五年風光的‘短命鬼’首輔,不值一提。”
趙篆攤開手心,低頭看著那把棋子:“朕豁然開朗。”
趙篆突然抬頭笑道:“先生可還有棋子贈我?”
陸詡微笑道:“沒啦。”
趙篆握緊手心,起身道:“那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瞭。”
陸詡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瞭。”
趙篆大笑道:“送朕出門是不用,但是以後棋子還要繼續送,爭取咱們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慢慢數著那些棋子,說一說陳年往事,一顆顆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等到趙篆悄然離去,從靖安王府跟隨陸詡來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突然發現自傢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時多出瞭一顆孤零零的棋子,沒有送給皇帝趙篆。
她好奇問道:“先生怎麼自己留瞭一顆?”
陸詡輕聲道:“不是留給我自己的,是給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陸詡伸出手指,輕輕壓在那枚棋子之上:“當以國士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