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嶺的上方,幾乎已不見積雪。
料峭春寒最凍骨。
北涼騎軍再往東南方向推進一百二十餘裡,就等於進入廣陵道。雖說距離真正的戰場,時下離陽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麾下大軍和西楚向西突圍主力的對峙陣線,猶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戰況的將校都尉們出言提醒,僅是憑借行軍路線四周出現越來越多的離陽地方斥候偵騎的身影,就已經足以讓這支北涼騎軍推出大致形勢,便是平時隻有那份親昵勁頭的洗馬喂馬動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瞭幾分肅殺意味。拂曉時分,距離大軍拔營還有半個時辰,暫時充當這支鐵騎主將的北涼王徐鳳年,在臨時搭建的簡陋軍帳內召集瞭所有將領校尉,連同袁左宗、寧峨眉、洪書文在內,總計十六人。大帳內並無桌案,那張半丈寬高的廣陵道輿圖掛在帷墻上,主要關隘城池早已清晰記錄,甚至連各處駐軍數目都以一絲不茍的朱紅小楷仔細標註,精確到瞭百人。
徐鳳年側身站在那幅輿圖下,依舊懸佩那柄當年從江斧丁手上搶過的名刀過河卒,隻是摘下瞭涼刀。徐鳳年看著呈弧線圍站的各位騎軍將領,舉起戰刀,在那幅足以讓離陽兵部衙門感到震驚的地圖上畫出一條路線,笑道:“接下來我們就要過綠荷郡,途經蔚水、灞下兩縣,正式進入廣陵道。也許是咱們在淮北兩州走得太慢,然後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導致朝廷大軍措手不及,所以沒能跟上咱們的步子,否則薊州騎軍應該在兩日前到達多山嶺小徑的山陰郡一帶,對我們進行先頭阻截,利用五方、松雲兩城作為依托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許拱的京畿大軍,聯合當地兵馬,共同死守這條坐擁地利的天然防線,逼迫我軍不得不再往南突進八十餘裡,繞道東行進入廣陵。但是如此一來,我們務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馬相撞,隻要稍稍拖延,號稱兩萬大軍的西蜀也會浩浩蕩蕩趕到。”
徐鳳年說到這裡,略作停頓,勾瞭勾嘴角:“隻可惜啊,那位顧傢的毛腳女婿跑得還是慢瞭點,所以估計這會兒許侍郎已經指著薊州將軍的鼻子吐口水瞭。不過我要是有機會站在許侍郎跟前,一定要為那薊州將軍說情幾句,‘他娘的你許拱躲在薊州右翼慢慢晃蕩,憑啥要咱們累得像條狗的薊州騎軍急匆匆湊上去被北涼鐵騎打?誰不知道那大雪龍騎上馬成騎甲北涼,下馬步作也是絲毫不輸給幽州步軍的?老子來中原是撈功勞的,可不是急著投胎的!’”
除瞭不茍言笑的袁左宗,帳內諸將哄然大笑,尤其是幾員打過春秋戰事的騎軍老將,更是咧嘴很大。這撥人雖然大多是在北涼邊關得到的將校官身,但是在赴涼之前還是小卒的時候,大多聽過各自軍中老校尉們的吹噓,說大將軍在戰前排兵佈陣每次都少不瞭拿敵人開涮一通,據說西壘壁戰役打得最艱苦的時候,被譽為春秋兵甲的西楚葉白夔也沒能逃過一劫。
等到笑聲停歇,徐鳳年收斂瞭輕松神色,沉聲道:“我們大雪龍騎如今仍是一萬有餘的兵力,但是真實戰力如何,自傢人知道自傢事。葫蘆口全殲楊元贊西線大軍一役,我大雪龍騎戰功最大,但是傷亡也絕不是小數目,戰死沙場的就有三千四百人!因為受傷不得不退出邊軍的將士,事後也有一千兩百餘人!一萬人,到頭來幾乎隻剩下瞭半數老卒。我不妨在這裡說句得罪那兩支重騎軍的話,他們傷亡也屬慘重,但是相對而言,我敢讓這兩支騎軍從涼州左右騎軍中選人,甚至是從幽州精銳騎軍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數駐軍中抽調,但是對於大雪龍騎,別說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沒有抽調哪怕一騎!一律從涼州關外選人。我徐鳳年可以拍胸脯說,每一名新卒的增補進入,都經過瞭清涼山和都護府的雙重篩選,每一名新任都尉,他們的沙場履歷,我徐鳳年更是親眼過目,必須在我點頭後,再由褚祿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才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當初那支趕赴葫蘆口的大雪龍騎,顯而易見,現在的這支大雪龍騎……”
帳內所有在關外戰功煊赫的武將都感受到一股沉悶的窒息感,不僅僅是那個年輕人身上的北涼王頭銜,也不僅僅是什麼江湖宗師陸地神仙,還有徐鳳年通過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一點一滴慢慢積攢而來的個人威望。要成為一軍主帥,不用是那種沖鋒陷陣的萬人敵,不但徐驍是如此,就算是身為大宗師的顧劍棠,早年在春秋戰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數其實並不頻繁,陳芝豹更是如此。打得瞭勝仗,打得起敗仗,其實就夠瞭。而眾人身前這位年輕藩王,沙場、廟堂、江湖,好像都沒有輸過。當然,據說在某處戰場,咱們北涼王那是吃過大敗仗的,連燕文鸞、陳雲垂這些功勛卓著的大將,偶爾聽到下屬鬼鬼祟祟提及此事,也從不呵斥,相反露出隻有大老爺們兒都懂的那種會心一笑。
徐鳳年在賣瞭個小關子後,一本正經道:“顯而易見,現在這支大雪龍騎軍,要說碾死什麼薊州精騎京畿大軍,依舊沒啥難處。”
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鳳年說道:“這次我帶著你們來廣陵道蹚渾水,一般北涼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過帳內各位或多或少聽到過一些,其實如你們所聞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眾人表態,徐鳳年已經沉聲道:“不管如何,誰有怨言,甚至是誰想罵我幾句,都等回到北涼境內再說。這次南下,除瞭蔡楠的兩淮邊軍,咱們不得不打個樣子出來。接下來在跟吳重軒的北疆大軍面對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龍騎就算在這裡一騎拼掉一百朝廷兵馬,也是樁虧本買賣!當然,許拱、袁庭山這些人非要死攔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們!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跟大傢先說明白,真正的惡仗還是跟吳重軒的較量,因為此行突入廣陵道,除瞭我要接一個人之外,你們也要趁機吸納一定數量的西楚‘潰軍’,初步估計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多是青壯歲數,在戰場上會以小隊逃難騎軍的面目出現,到時候我們為他們提供北涼戰馬和輕甲,當然還有涼刀,迅速將這支兵馬打散融入我方大軍,在這之後袁統領會率領你們離開西線戰場,我最多在一日後與你們會合。”
徐鳳年用涼刀在地圖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許拱的京畿兵馬和袁庭山的薊州騎軍會在此地碰頭,許拱將以城墻較高的柴桑縣城作為據點,車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軍,則分別位於我軍後方和南方,各有城池關隘作為依托,敵方整條戰線呈現出一個半弧。柴桑兩側地勢雖平,但水網縱橫,並不利於大隊騎軍馳騁通過,因為僅有一條寬整官道已經被柴桑官府驅使百姓聯手毀去,尤其是每兩百步間隔,挖掘出條條丈餘寬度的溝壑,若是再來一場稍大的春雨,將會更加不利於我們的推進。據悉,許拱大軍攜帶有大量兵部庫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營神臂營總計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們下馬作戰的同時,死守柴桑。如果我們選擇繞過柴桑城,在那條官道上滯緩不前,極有可能徹底喪失作為騎軍的原有主動,那麼被包圍後進退失據的一萬人,對陣戰線伸縮自如的六萬餘人,何況對方主帥又是離陽數得著的名將許拱,所以對我們來說,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隻是下策。”
洪書文小心翼翼道:“王爺,末將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勢,若是往北繞路,就要兜出一個大圈子,而且那邊同樣也有個類似柴桑的北姑城,不過如果咱們改變既定行軍路線,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趕到柴桑的青州兵馬,然後做出兵臨靖安道的樣子,想來會比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節度使,三個當傢做主的傢夥,都與咱們北涼大有嫌隙,哪怕許拱明知道咱們的初衷是更換戰場,他也擔不起靖安道戰亂四起的風險,隻能被咱們牽著鼻子走。隻要他們離開柴桑,尤其是薊州騎軍和京畿大軍出現脫節,那我們的機會就來瞭,隻不過唯一要註意的就是咱們拖後的遊弩手,要多殺些吊在尾巴上的敵方斥候才行。”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我像是那種為報私仇不惜大動幹戈的人嗎?”
洪書文悻悻然不作聲。
袁左宗第一個古怪笑道:“不像嗎?”
諸位將領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很不給面子地哄然大笑。
徐鳳年對此早有預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樣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領千騎去攔截西蜀大軍,沿途盡管放出消息,打著‘敘舊’的旗號!反正中原本就沒人相信我們是來平叛的,如此一來剛好坐實瞭他們的胡思亂想。”
一位肌膚黝黑、身材魁梧的漢子甕聲甕氣問道:“王爺,一千騎是不是少瞭點?”
徐鳳年思索片刻,點頭道:“那就讓龐建銳再領千騎策應以壯聲勢。”
黑炭一般的漢子趕忙擺手道:“王爺,不是這個意思,屬下一個屁大的校尉,這輩子也沒領過兩千人以上的兵馬,這不借著這次跟隨王爺來中原逛蕩的機會,也好裝回將軍。俺不敢跟王爺比,隻要有兩千騎就夠瞭,實在不行,讓老龐借我五百騎也行嘛……”
漢子越說嗓音越低,顯然有些心虛。
徐鳳年抬腳作勢要踹,大雪龍騎軍校尉牛千柱趕忙躲在龐建銳身後。
徐鳳年拿刀鞘指瞭指這位牛校尉,沒好氣道:“行,給你兩千騎,再把我的鳳字營也一並借你,如何?再不滿意,我把袁統領也借給你。”
牛千柱尷尬笑道:“袁統領就算瞭,隻會搶俺的風頭,有兩千騎和王爺的鳳字營,就夠瞭,足夠瞭。”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牛校尉被站在不遠處的袁左宗踹瞭一腳。
身材矮小結實的校尉龐建銳問道:“王爺,青州騎軍已經在趙珣當初馳援淮南王趙英一役中損失殆盡,現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軍委實不值一提,末將願領千騎作為先鋒為大軍開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龐,王爺已經答應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給俺瞭!”
龐建銳轉頭狠狠瞪瞭一眼,嚇得牛千柱縮瞭縮脖子。牛千柱的體形看上去得有兩個龐建銳那麼大,但是在大雪龍騎軍中,同樣是統領千騎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龐建銳跟前就像小媳婦遇上惡婆婆。
就在此時,袁左宗突然出聲道:“我做先鋒,五百騎足矣。”
龐建銳撓撓頭,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跟統領大人爭功。何況隻要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場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戰,袁左宗作為徐傢軍中繼吳起、徐璞之後的第二代騎軍統領,當年在襄樊城下,戰事艱辛酷烈到瞭麾下騎軍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蟻附攻城,到最後十不存三,這才有瞭之後褚祿山千騎開蜀的壯舉。這並非徐傢鐵騎不想抽調出更多騎軍,而是實在無騎可用,無論騎卒還是戰馬皆是如此。
徐鳳年點瞭點頭,隨後抬起涼刀在兩軍僵持的廣陵道兩處戰場,先後指點瞭一下:“在越過許拱麾下各路兵馬之後,我們要接應的那支西楚騎軍將在此處破陣而出,位於瓜子洲以南三十裡,負責這處戰場的吳部將領叫周冉,總兵力達到兩萬,不容小覷。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長陣地戰,從未有貪功冒進的先例,麾下有兩千騎軍。屆時我方主力會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裡左右,在這裡,香薇河一帶,進行短暫的停馬駐軍。周冉必然會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軍動靜,不但如此,因為我們的到來,吳重軒必然會命令北部萊縣戰線向南適度傾斜,主將元嘉德雖然兵力不足一萬,但是騎軍幾乎占到半數,四千五百餘騎,此部曾是南疆大軍北上平亂的先鋒,戰力顯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領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東三十裡,直逼周冉駐地。王伯遠,你到時候領兩千騎直插萊縣和香薇河之間,截斷元嘉德主力騎軍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擺出我們要一鼓作氣先吞掉周冉兩萬人馬的架勢。宋金山,你領一千騎與中軍右翼保持三四裡間距放緩推進,主要職責是盯住周冉的兩千騎,以及清掃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偵探,一旦鳳字營南下接應那支馬隊的行蹤泄露,或是前線有吳部兵馬銜尾追擊,其間周冉兩千騎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殺,你就要咬住他們,務必要給鳳字營爭取到完整接收那數百人的空當!”
袁左宗和兩位騎軍將領都抱拳領命。
突然有遊弩手前來稟報軍情,隨後徐鳳年和諸位武將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獲許拱麾下斥候傳遞給青州方面的軍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邊境的大鎮黃櫨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鳳年無奈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西蜀那邊也是差不多。看來許拱不樂意給我們虛張聲勢的機會。”
徐鳳年沒有因為截獲一封密信就以為大功告成,這種根本不懼泄密的軍令,自然不會隻派遣單獨一騎傳遞,用多多益善來說都不過分。
但是徐鳳年很快譏諷道:“西蜀那邊不好說,也許會聽令後撤,接下來會有默契地伺機而動,但是堂堂靖安王應該比一個侍郎說的話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馬未必會聽從許拱‘蠻不講理’的調遣。那趙珣沙場用兵,不管勝負,隻表忠心。這支兵馬的主將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將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瞭趙珣的密令,無非哪怕攤上貪功冒進的嫌疑以致全軍覆沒,也絕對不可以給朝廷留下貪生怕死的印象。這位年紀輕輕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贊譽最盛的賢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將校都有些茫然,畢竟中原形勢對這撥久在關外廝殺的北涼驍將來說,實在是既懶得關心也不屑理睬。
隻有袁左宗點瞭點頭,冷笑道:“青州軍執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後趙珣‘送死藩王’的綽號算是名副其實瞭。”
跟統領袁左宗一樣經歷過襄樊城戰役的老將宋金山,嘆瞭口氣,感慨道:“聽說現在的青州水師很不像話,但是從去年廣陵戰場青州騎軍的曇花一現來看,且不論戰力高低,隻說其勇烈程度,頗似當年。想我們當年不管對青州對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對青州兵,還是要伸出大拇指的,這樣的對手,當得起敬佩。結果攤上這麼個敗傢藩王,可惜瞭,可惜瞭啊。”
帳內出現片刻沉寂,徐鳳年突然打趣道:“宋將軍,你可沒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頭朝地面吐瞭口唾沫。
這個以下犯上的大膽舉動,嚇得牛千柱、龐建銳等人都提心吊膽。
很快宋金山就笑臉燦爛道:“趙珣那小王八蛋,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重重拍瞭拍老將軍的肩膀:“不愧是徐驍帶出來的老卒,打仗沒二話,拍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張老臉笑得那叫一個誇張,還不忘對牛千柱那撥年輕後輩斜眼挑眉瞭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顯然是在對更年輕一些的騎軍校尉說學著點,老子這才是真正的拍馬屁,你們還是太嫩瞭!
徐偃兵掀開營帳簾子,徐鳳年朝他點瞭點頭。徐鳳年讓帳內諸將都散去,然後和徐偃兵並肩站在帳外。
徐鳳年皺起眉頭,有種不祥的預感。
有客自遠方來,從極遠處極快而來。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瞭,有飛劍先於人而來。
徐偃兵望向遠方,冷笑道:“好像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說他不該有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觸,若說是對方來勢洶洶讓徐鳳年心生忌憚,就更是笑話。這類憑借劍氣劍意的先聲奪人,如同北莽劍道第一人黃青的劍氣近,離陽京城祁嘉節在武當山腳逃暑鎮的劍氣雄壯,徐鳳年都領教過。事實上,天底下用劍的武道宗師,徐鳳年已經見過不少,從最早的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再到東海畔飛劍殺天人的鄧太阿、牽馬掛劍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吳傢劍塚老祖宗等,徐鳳年早已到瞭能夠見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遇到掠空百裡拜訪大軍營帳的那一劍,徐鳳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際,蒙蒙天色如同一幅宣紙,那一劍,恰似在宣紙上寫就極其筆直的一橫。
徐偃兵問道:“王爺,要不要我去攔上一攔?劍氣雖壯,但比起鄧太阿仍是稍遜一籌,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間,必然耽誤不瞭我方大軍前行。”
徐鳳年牛頭不對馬嘴地說瞭一句:“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宗師呂丹田。”
徐偃兵一時間吃不準徐鳳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確定瞭對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覺得一個西楚呂丹田能夠造成什麼威脅。如今大雪龍騎軍哪怕沒有他和年輕藩王坐鎮,但依舊還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吳傢百騎百劍,真要硬闖,十個呂丹田也討不到好處。何況北涼騎軍這次南下中原,對困獸之鬥的西楚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呂丹田這一劍多半是身為武道宗師的興之所至,僅有挑釁意味,而無死戰之心。
徐偃兵有瞭幾分看熱鬧的閑情逸致,笑道:“聽說此人自幼練劍,資質極差,早年尋遍大楚宗門也無人肯收為弟子,不承想大器晚成,憑借著鉆牛角尖的狠勁,在不惑之年終於在劍道登堂入室,然後登船觀廣陵江水悟出一劍,登山觀旭日東升悟一劍,登樓觀滄海又悟一劍,隻是聽說西楚滅國後就退隱山林。這次西楚復國,族內弟子大多投軍入伍,本人也出山擔任西楚京城的禦林軍統領。這一劍乘風而來,紫氣升騰,想必就是那呂丹田在甲子高齡妙手偶得的觀日一劍瞭。”
徐鳳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轉,隻是笑臉仍有些澀意牽強:“真佩服這些前輩高手,賞個景也能增長功力,我就不行,都是被人打出來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爺,便是我聽到這種話,也不是個滋味啊,我們這幫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武夫,一把年紀豈不是個個都活到狗身上去瞭。”
徐鳳年自嘲道:“一樣的,我現在看餘地龍他們幾個,也覺得自己已是個老江湖瞭。”
日出東方,紫氣東來。
百裡之劍,在過半之後開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條美妙至極的下墜弧線。
徐偃兵瞇眼望著那柄飛劍,猶豫瞭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王爺,在擔心什麼?”
徐鳳年輕聲道:“怕白跑一趟。”
徐鳳年搓手取暖:“也許我錯瞭,不該意氣用事拉著北涼騎軍來廣陵道。”
徐偃兵搖頭道:“王爺你要是這麼想就錯瞭。這次騎軍出境,燕文鸞、顧大祖、周康這些老傢夥,起先肯定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未必如袁左宗、褚祿山這般願意毫無原則地支持王爺,但是換成龐建銳、牛千柱這撥中層武將,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瞭二十年,一邊在前線死人,一邊還要被後方冷嘲熱諷,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別人傢門口耀武揚威,好歹算是出瞭口惡氣,以後便是戰死關外,多多少少都不至於太過憋屈。這是人之常情……王爺,飛劍離這裡可隻有三十裡地瞭,還不出手?”
徐鳳年不復先前惆悵,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現在遠處,徐鳳年擺擺手,後者心領神會,去下令大雪龍騎各部依舊各司其職,不用理會那名不速之客。
當飛劍臨近騎軍駐地十裡左右,再度驟然加速前掠,快如一條年幼蛟龍初次開江。
聲勢之大,天空中先是傳來一陣如同街道盡頭的爆竹聲,僅是依稀可聞,但是很快聲響就越來越刺耳,最後簡直如耳畔雷鳴。
徐鳳年伸出雙手,分別按住瞭左右腰間的北涼刀和過河卒。
劍拔弩張之際,徐鳳年突然松開瞭刀柄,與此同時,原本直刺營帳的飛劍劍尖向下微微一壓,釘入瞭地面。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長劍距離徐鳳年不過十步,長劍紋絲不動,但是仍有紫色劍氣縈繞劍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隻見一名身穿佈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闖入營地。老人背負一個用棉佈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在徐鳳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老人明顯有些詫異,竟然沒有一兵一卒來“招待”他,這讓原本想著大打出手的老人頗有些失落憤懣。老人白發白眉白須,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兒,宗師風范撲面而來。他瞥瞭眼那名這兩年自己差點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輕藩王,然後冷哼一聲,隨手一揮,釘入地面的長劍頓時拔地而起,掠回懸掛腰間的烏黑劍鞘。
從頭到尾,徐鳳年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老人身後背負的物件之上。
這位西楚劍道宗師當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類似之後一劍獨霸太安城的離陽祁嘉節,跟國師李密和太師孫希濟算是一個輩分的人物,曹長卿遇上這個老人也應當執幾分弟子晚輩禮。
呂丹田中氣十足,明知故問地沉聲道:“你小子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徐鳳年略微收回視線,望著這個有點像是興師問罪的老人,語氣溫和道:“我就是。”
呂丹田解開繩子,摘下身後用棉佈遮掩的物體,重重豎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連老夫的一劍都不敢接下,是怎麼當武評四人的?咋的,隻是因為身後跟著吳傢一百條走狗,再加上徐驍給你留下的一萬涼騎,才給你點膽子來咱們中原擺威風?”
徐鳳年反問道:“她人呢?”
沒有得到答案的呂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壓下滿腔怒火,聲如洪鐘:“關你卵事,孬種!”
老人話語過後,軍營中隻有偶爾幾聲戰馬嘶鳴,此處格外寂靜。
但是呂丹田腰間佩劍已經顫鳴不止,老人更是如臨大敵地盯住年輕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漢子。
徐鳳年橫出手臂攔在徐偃兵身前,繼續問道:“要還東西,就讓她自己來。勞煩前輩把東西帶回去……”
呂丹田很不客氣地打斷話語,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對老夫發號施令,也配對陛下指手畫腳?”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請前輩打道回府。”
一個“請”字,咬字極重。
呂丹田如同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拇指輕輕摩挲著劍柄:“可知老夫這把佩劍?鑄於廣陵江畔的山海劍爐,原名‘大江’,西壘壁一役後,老夫改為‘殺徐’。隻可惜陛下此次禦駕親征,我大楚百萬雄師重新屯兵西壘壁,聽聞你們北涼騎軍即將進入廣陵,陛下不願見你,順便讓老夫攜帶舊物歸還北涼,且不準老夫大開殺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劍,可就要向前推進五步瞭。”
徐鳳年皺眉道:“說完瞭?”
呂丹田繼續挑釁道:“說完瞭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戰嗎?若是不敢,老夫再說十句百句,你徐鳳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無表情道:“西壘壁一戰,呂氏直系子弟戰死十六人,親傢馬氏,上陣百餘人全部陣亡。”
被揭開心頭傷疤的呂丹田須發皆張,頓起殺心,五指握緊劍柄。
徐鳳年嘆息道:“你走吧。”
呂丹田怒吼道:“徐鳳年,身為北涼王,又是天下有數的武道大宗師,何懼一戰?!”
下一刻,呂丹田瞠目結舌,不敢動彈,更不敢多說一個字。
眼前,的確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雙指做劍,距離老人眉心僅有寸餘。
若說先前腰間佩劍向前五步,就“有望”斬下年輕藩王的頭顱,那麼現在徐鳳年雙指隻要稍稍向前推進一寸,就能入他頭顱。
其中道行差距,無異於天壤之別。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呂丹田才明白一個粗淺道理:“眼前”這個貌似很好說話的年輕人,並不因為是一個軟柿子而不得不擺出一副好脾氣。
徐鳳年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帶著劍匣返回西壘壁戰場,把大涼龍雀劍交還給她薑泥。如何?”
呂丹田咬牙切齒,打死都不肯說話。遭此羞辱,而且沒有還手之力,讓這位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心如死灰。原來武評有條批註所言不虛:天下武夫,隻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那麼哪怕已經是擁有大千氣象的天象境界,在徐鳳年、曹長卿、鄧太阿、拓跋菩薩這四人之前,就會跟指玄、金剛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師一般無二,皆是隻有束手待斃的境地。
徐鳳年收回並攏雙指:“百裡飛劍,前輩威風也抖摟過瞭,那麼接下來幫忙捎句話給你們陛下,我徐鳳年會去找她,有話當面說。”
呂丹田雖有頹然神色,卻絕無退縮之心,瞪眼厲色道:“徐鳳年,東西我帶來瞭,就不會帶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帶著劍匣,沖過吳重軒大軍防線,沖過我大楚重重鐵甲!”
徐鳳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遠處微笑道:“放心先行,許拱之流,還不需要王爺親身陷陣殺敵。”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從吳傢百騎中挑選幾人隨行?”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視一笑,點瞭點頭。
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當今天下,哪裡去不得?”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真欠揍。”
袁左宗一臉深以為然。
看著北涼三人的淡然自若,被晾在一邊的呂丹田有種很古怪的感覺。
既有如重新見到徐傢鐵騎的仇恨,也有設身處地大丈夫當如此的理所當然。
徐鳳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劍道宗師,轉過身去,雙指扯住包裹劍匣的棉佈一角,輕輕扯動,露出那隻紫檀劍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臉色堅定,略作思索,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等著。”
瞬息過後,人走匣留。
天空中響起一陣聲勢壯烈遠勝先前呂丹田一人一劍的悶雷聲響。
轟隆隆的巨響,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萬丈長的爆竹,在替中原辭著舊歲。
呂丹田滿臉震驚。
老人隨即苦笑一聲,低頭看瞭眼那柄懸佩瞭四十年的長劍:“老夥計,對不住瞭。”
失魂落魄的呂丹田也在徐鳳年之後立刻反身。
長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個念頭,是該真正離開江湖瞭。
一柄長劍在天高地闊的雄偉畫卷中,如一縷發絲墜落於地。
很多年後,一名早年決意離開廣陵道戰場的無名小卒,在崇山峻嶺中僥幸得手一柄棄劍,然後當他在江湖上大殺四方的時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劍身篆刻有“殺徐”二字的名劍。又在很多年後,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劍道宗師,赴北挑戰已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的餘地龍,結果手中劍被硬生生折斷。也正因為此事,與這名劍客相交莫逆的一個遊學儒生茍有方,橫空出世,第一次出現在江湖視野中,跟命中宿敵餘地龍有瞭第一場巔峰之戰。在那之後,餘地龍與遺憾落敗的茍有方便有瞭十年之約,之後整整六十年,兩人各領風騷三十年。
但是當下的江湖,餘地龍還隻是幽州騎軍的一名斥候伍長,茍有方還是一個在武帝城賣小籠包的少年。
還有徐鳳年、曹長卿這四座巔峰屹立於江湖之上,還有連同徐偃兵、顧劍棠在內的十座高山橫亙在江湖後輩眼前。
此時袁左宗憂心忡忡說道:“你說王爺會不會先繞路去一趟廣陵江?”
徐偃兵點頭道:“你是說先去找陳芝豹?我想會的。”
然後徐偃兵拍瞭拍袁左宗的肩膀:“該擔心自己處境的,難道不該是陳芝豹嗎?”
袁左宗會心笑道:“倒也是。”
中原山河逶迤壯麗,廣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樓船戰旗獵獵。江心一艘猶如鶴立雞群的旗艦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艙,手中拎有一桿長槍。
梅子酒。
此時江水滔滔,天上大風。
仙人南渡。
一標五十餘精騎,兵強馬壯,向北疾馳。
這支騎軍配備有離陽朝廷時下最為精良的制式戰刀,僅從透出箭囊的那片緊密白色景象中,就更可以看出這標騎軍的精銳程度。馬弓的箭羽無一不是硬挺質密的雕翎。兵傢公認雕翎做箭羽,可以為箭矢提供更加優秀的抗風性,故而更為精準,同時為瞭彌補射程上的損失,對弓手的膂力要求就更大,非軍中健卒不得挽雕翎勁弓。當今弓馬最為熟諳的幾大離陽邊境騎軍中,北涼重弩輕弓,而兩遼和薊北則是弓弩夾雜而用,其中以盛產弓手著稱於世的薊北騎軍,更是弓遠多於弩。這支向北快速推進的斥候騎軍便是師承薊北邊軍,半數騎卒都出身薊北塞外。在薊州做瞭十多年土皇帝的大將軍楊慎杏素來偏重步軍,導致這撥擅長弓射的騎卒大量流失,托關系走門路紛紛背井離鄉,在中原腹地的軍伍中謀取一官半職。
這標斥候的頭目正是出身薊北的北地健兒,跟隨父親離開邊境的時候還是個少年,如今早已習慣瞭青州的風土人情。因為父親退伍時在青州軍中做到瞭校尉,所以他這麼多年來不缺醇酒珍饈、胭脂美人,隻不過比起土生土長的青州士卒,有個對沙場硝煙念念不忘的父親時刻盯著,所以練就瞭一身不俗的騎術武藝。上次青州騎軍趕赴戰場,在馳援淮南王趙英一役中死傷慘重,他因為父親病重,必須要他這棵傢中獨苗守在身邊,得以逃過一劫。這次出兵離境,領軍主將跟他父親是稱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對他頗為器重,所以特意讓他拉攏起一撥擅長騎射的軍中精銳,並且在昨夜專程把他喊到大帳內,叮囑他那一標名副其實的探馬不得離開大軍過遠,一旦遇上北涼騎軍的斥候,不得糾纏,務必全身而退,甚至在談話末尾,主將還透露出兩軍廝殺後準許他帶兵離開的意思。這讓一心想要在軍中攀爬到正職將軍的他在感激的同時,亦是心懷不滿。地方武人的進階本就艱難,隻能按部就班,尤其是到瞭校尉高度後,就要比拼傢底瞭。以他的傢世,如果沒有意外,十幾二十年後靠著水磨功夫,然後像父輩那樣在青州當個小有兵權的校尉已經頂天瞭,唯有那種能夠呈現在兵部衙門大佬們桌案上的實打實戰功,才能打破門檻和規矩,至於軍功是來自北莽蠻子的腦袋,還是北涼蠻子的頭顱,他都不在乎。
大雪早已消融,初春的田野,綠意盎然,路旁有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叢叢簇簇,相互依偎,已經抽出鮮嫩的黃色花苞,在和煦春風中搖曳生姿,放眼望去,柔和而安詳。
根本就不像是戰場。
馬蹄踩踏在柔軟的地面上,就像男人在用手掌拍打著情人的柔嫩肌膚,就像是青樓脂粉堆裡的清倌兒在敲打著紅牙玉板。
若是再過個把月,等到油菜花開花的時候,一壟壟蔓延開去,黃花黃的景色,便會填滿人們的視野。
按照先前諜報顯示,己方大軍還有一天半左右的推進,才會正式進入北涼斥候巡視的危險地帶,但是那時候他們青州軍也可以跟兵部許侍郎的京畿精銳會合,更有袁將軍的一萬薊北邊騎作為機動主力牽扯北涼軍。不管怎麼說,隻要準時到達地點入駐配合許侍郎進行協防,七拼八湊才拉出不足五百騎軍的青州軍,在這期間不太可能成為北涼騎軍的主要敵人,倒是一個小娃娃統領的兩萬蜀兵,更有可能遭受北涼騎軍的沖擊。
可就在這個暖風熏人醉的怡人時分,這名一馬當先的標長身軀猛然緊繃,沉聲道:“有敵情!西北方向,六百步!”
經過標長的提醒,眾騎才發現視野盡頭,依稀可見幾個靜止不動的黑點,若是粗看也就一瞥而過。
標長雙眼瞳孔放大,緊張而興奮。不同於他那個在薊北邊境線上打老瞭仗的父親,他雖然憑借一身出眾的武藝,在軍中擂臺上贏得“出林虎”的綽號,甚至如今連父親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父親經常提醒他戰場廝殺,不比平日裡軍中技擊的你來我往,更不是江湖武人一團和氣的切磋,往往生死就是一線間。原本他不太上心,可是此次隨軍出征,父親竟然讓他披甲持刀,而父親自己也破天荒穿上瞭那副早年從薊北軍中偷帶出境的老舊鎖子甲。在傢中校武場上,父子對決,當那個自己誤以為已是無牙“老”虎的父親,眨眼後硬是拼著一刀砍在肩頭,也把那柄刀架在他脖子上,隻需加重一分力道就可割走他的腦袋,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父親所謂的以傷換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事後給父親包紮傷口,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如爹這類出身不高的邊軍老卒,能夠活到今天,隻靠一件事,就是運氣。軍中不知有多少自恃漂亮花架子的世傢子弟,初次陷陣就屍首不全。
這隊探馬的標副快馬跟上,嗓音有一絲發顫,“蔣標長,怎麼說?打還是不打?”
標長呼出一口氣,瞇眼道:“說實話,上頭的意思是不準咱們擅自開戰,就算咱們把那四五騎北涼蠻子一鍋端瞭,也未必討喜。”
勻速前奔的青州探馬因為沒有標長的命令,既沒有展開沖鋒追擊,也沒有停馬不前,就這麼一點一點跟那小撥北涼斥候拉近距離。
大概是受到標長那股氣定神閑感染,原本緊張萬分的標副也開始冷靜下來。雖說是面對號稱當世斥候第一的涼州遊弩手,但是己方可是足足一標五十一騎探馬,幾乎個個都是青州軍中的頭等精銳,之前這名標副還有些抱怨自己作為探馬,上頭嚴令必須以一標建制“浩浩蕩蕩”地偵察敵情,實在不太像話,可一來作為假想敵的北涼騎軍要防著數股大軍,二來這裡畢竟不是那幫蠻子的地盤,相信北涼遊弩手不敢太過深入腹地,所以既然本就沒辦法真正擔當起探馬的職責,也就無所謂是否發揮他們這標斥候的最大效果瞭。現在看來,誤打誤撞,上頭的過度謹慎反而成瞭他們的幸事。四五顆敵軍腦袋,分攤下去,也是一筆不小的功勞,尤其對方還是嚷瞭二十年天下無敵的北涼鐵騎,相信上頭不管如何摳門,總該讓連他在內的這標一正兩副三人,都往上挪一兩級位置瞭。
於是標副臉色猙獰地望著三百五十步外,不知為何那數騎依舊沒有動靜,難道是嚇傻瞭不成,不過已經可以逐漸清晰地看到對方。標副確認敵人不過是寥寥五騎,並且附近沒有潛伏別部敵軍後,忍不住咧嘴笑道:“蔣標長,總共五顆北涼蠻子的腦袋,雖說不夠咱們塞牙縫的,但蚊子腿也是肉,三顆歸你,我和老賀一人一顆就夠瞭!”
標長搖頭道:“這才是開瞭個好頭,更大的戰事功勞肯定有的是,我暫時不缺這點,也還年輕。但是老宋你和老賀不同,不在這次北上撈夠軍功,就隻能從可憐巴巴的副尉位置上退下去,你們不抱怨什麼,我都要替你們打抱不平,所以這趟你們一人一顆跑不掉,其餘三顆就都分給兄弟們。”
已經快要年近四十的標副抱拳道:“老宋也不矯情,肯定記在心裡!”
兩支斥候相距約莫三百步。
狹路相逢。
但是就在青州探馬標長下令起弓之際,那伍北涼斥候竟然撥轉馬頭開始後撤瞭,不急不緩,遊刃有餘。
標副老賀在這標青州探馬中性情最是暴躁,如果不是多次喝酒誤事,以及頂撞上頭,應該早就有個正兒八經的都尉官身瞭,那才算由吏入官,得瞭流品,否則任你如何驍勇善戰,在青州官場也別想讓那幫文官老爺正眼看待。所以這次接觸戰,老賀比蔣標長和同齡人老宋都更加眼紅,恨不得胯下戰馬多生出四條腿來。老賀雖然不再年輕,但是老當益壯,膂力依舊驚人,那張弓是青州軍中少有的三百斤強弓,尋常弓手在戰場上連射二十已經是手臂和長弓的雙重極限,可是老賀的誇張膂力和那張舊蜀良匠打造的優質大弓,足以支撐老賀連射三十而氣力有餘。
北涼遊弩手的主動撤退,讓這標青州探馬膽氣大壯。
老賀用勁夾馬腹,怒吼道:“殺敵!”
五騎北涼斥候並不見如何倉皇匆忙,但是無論青州探馬如何驅使戰馬前奔,雙方距離始終保持一百五十步左右,遠在馬弓射程之外。
不知青州探馬中誰率先喊出“殺蠻子”,很快類似“殺北涼蠻子”的喊聲在馬隊中此起彼伏。
五名涼州遊弩手幾乎同時轉頭。
蔣標長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接下來一幕很快讓這名在邊境上世受騎射的標長既擔心又寬心,擔心的是這場戰事一觸即發,寬心的是本就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敵人一騎加速離去,隻留下四騎用以阻滯己方追殺。
四騎涼州遊弩手開始撥馬回身。
馬弓射程不如步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在青州軍中並非沒有裝備輕弩,隻是數量不多。中原腹地隨著十多年歌舞升平,有以抱團享譽朝野的青黨把持靖安道軍政,又有溫太乙等人在朝中說話,靖安道尤其是青州和襄樊城一向日子舒坦,外邊勢力油鹽不進。青州上下,大體上是閉門享福的愜意歲月,長此以往,在沒有戰事以及更加倚重水師戰力的青州,軍方庫存本就不多的良弩,就陸陸續續成瞭官宦子弟的專寵玩物,在接觸過輕弩的青州騎軍看來,那玩意兒當然不差,是值錢的好東西,可就是太稀罕瞭,保養也麻煩,而且僅就射程而言,還要遜色馬弓一些。
然後這標青州探馬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時候挽弓,驚駭地發現那四騎竟是與他們差不多同時抬臂舉弩!
其實在這個距離上的馬弓如果立即射出,準頭就已經頗為勉強,若想破甲傷敵更是難上加難,除非射中足以致命的敵人面目,否則成效極小,因此在七十步左右才開首弓向來是青州騎軍的軍律。
探馬中膂力第一的標副老賀成為第一個射出箭矢的強勢人物。
雙方相距八十五步,挽弓如滿月的老賀,一支箭矢砰然作響迅猛破空而去,完全是違反常理的筆直一線,足可見這名斥候標副的恐怖膂力。
涼州遊弩手下意識就彎腰側開肩膀,原本射透胸膛的那根雕翎箭矢幾乎是貼著他的鐵甲擦過。
自信滿滿的老賀心頭一震。
八十步,北涼四騎不但抬臂舉弩,而且已經開始射殺敵騎。
沉悶的噗一聲,一名正在拉弓蓄勢的青州探馬猛然向後倒去,額頭釘入瞭一根弩箭,貫穿頭顱。
一位因為過於緊張而匆忙射出軟綿一箭的年輕探馬,隻見眼前突兀出現米粒大小的黑點,下一刻喉嚨就被射穿,他丟棄那張馬弓,雙手捂住脖子,墜落馬背。
蔣標長微微斜瞭斜腦袋,一根北涼箭矢在他臉頰上抹出一條血槽,但是這名青州騎軍的佼佼者雙手沒有絲毫顫抖,砰然一聲射出一箭。
遠處一騎北涼蠻子哪怕做出瞭躲避姿態,但是整個肩頭仍是被他破甲釘入骨肉。
青州標副老宋不但躲過瞭弩箭,第一根羽箭的準頭也是極準,隻是被面對面那騎北涼騎卒彎腰伏在馬背上剛好躲過。
肩頭插箭的那騎涼州遊弩手,彎腰躲箭的那一騎,還有已經殺人的兩騎,都在青州探馬三名首領射出第二支箭矢,其他青州騎卒也搭箭挽弓的時候,就已經是弩箭勁射而成。
這四騎沒有誰繼續針對蔣標長這一正兩副,於是很快就有四騎青州騎軍應聲落馬,無一例外都是面孔和喉嚨這兩處,足以斃命。
可是絕大多數已經驚慌失措的青州探馬,不但準頭大失水準,而且對方的北涼蠻子顯然極其擅長躲避,以至除瞭神箭手老賀一箭建功,將一名涼州斥候射落下馬,連標長和標副老宋的兩箭都沒有成功殺敵。
蔣標長那一箭堪稱精妙,非但沒有刻意尋求一箭致命,甚至舍棄瞭射人,而是直接選擇瞭先射戰馬頭顱,可那一騎伍長模樣的北涼蠻子,騎術精湛到瞭驚人地步,隻是稍稍扯動馬韁,與主人心有靈犀的那匹涼州戰馬就偏轉馬頭,這導致那根箭矢隻是在那伍長的大腿上剜去一大塊肉,短時間內無損戰力。
蔣標長已經顧不上驚懼敵騎的戰力,怒吼道:“穩住!沒把握就射馬!”
他知道進入四十步後,就註定是己方最具威力也是最後一根箭矢瞭。
不但是依舊留在馬背上的北涼三騎,就是墮馬後一個滾地卸去沖勁的那名騎卒,也緊隨三名袍澤,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射出第三根弩箭。
標副老賀殺紅瞭眼,手臂肌肉鼓脹隆起,大力挽弓,嘶喊道:“蠻子去死!”
但是讓所有青州探馬感到一種別扭和窒息的一幕發生瞭,除去那名負傷墮馬的北涼蠻子,其餘持弩三騎在射出弩箭後,無須主人有任何動作,戰馬都默契地稍稍變動瞭沖鋒路線,看似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就是從死到生。
這一幕,教會瞭蔣標長兩件事:何謂邊關老卒,何謂涼州大馬。
所有已經放下馬弓的青州探馬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就齊齊喊出一個“殺”字,抽出戰刀,策馬狂奔。
比起青州馬弓要多出一輪箭矢的涼州偵騎也開始默默抽刀,繼續前沖。
三騎,對上四十一騎,兵力懸殊的雙方,一方竭力嘶吼,一方異常沉默,就這麼撞瞭個滿懷。
蔣標長和標副老宋幾乎等於是聯手,都沒能徹底留下那名北涼伍長。這並非遊弩手的伍長武藝就超過兩人,事實上單槍匹馬廝殺的話,青州這邊標長標副任何一人都勝算較大,尤其是下馬步戰,蔣標長更能穩操勝券。但是兩人預料雙方戰馬奔速都到達極限的時候,涼州戰馬竟是驟然間再度加速,展現出讓青州騎軍感到恐怖和陌生的巨大爆發力。正是這股爆發力,讓那名北涼伍長不但躲過瞭兩刀,僅是在後背被青州標副劃拉開一道血口子,但是得以繼續向前鑿開青州騎軍的陣形,幹脆利落地伸臂一刀,就是一顆青州騎卒的頭顱高高躍起。
“兩軍”擦肩而過。
三騎中僅有那名伍長破陣而出,一人一馬,放緩速度,沉默而孤單地撥轉馬頭,準備下一輪沖殺。
沖陣兩騎在各自劈殺三騎後,已經戰死途中。
而那名最早墮馬的北涼傷卒哪怕死前,也以步戰騎,以箭射死一騎,一刀挑死一騎,然後被一匹青州戰馬狠狠撞在胸口,倒在血泊中。
幾乎咬碎牙齒的蔣標長轉頭看著僅剩的那名北涼騎軍,瞥瞭眼馬隊前方十幾步外那名將死未死的騎卒。
北涼蠻子以三騎換掉瞭老子麾下的十五騎,整整十五騎啊!
這名惱恨至極的青州標長重新挽弓,箭頭對準那名已經躺在血泊中的北涼傷卒。
僅僅十多步而已,一箭射入那名騎卒的頭顱。地面之上,隻見雕翎顫動。
中原對於北涼,不是隻有文人的罵聲。
如今的廣陵江中下遊,青州水師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一直是曹長卿親自坐鎮旗艦的廣陵水師屯兵下遊,但因為青州水師總體戰力不如後者,所以就隻能對峙下去,可謂輸贏隻會在江外,隻能眼睜睜看著廣陵江北岸的廣袤土地上,互換生死。如此一來,青州水師的兩位話事人,其中有“龍王”美譽的韋棟去過京城面過聖,已經跑去廣陵王趙毅的府上成為座上賓,算是抽身而退瞭。這就苦瞭隻在名義上作為水師統帥的靖安王趙珣,征南大將軍吳重軒麾下那幫驕兵悍將,不怎麼拿這位年輕藩王當回事,連帶著地方官府也不怎麼待見離開轄境的趙珣,使得趙珣隻能待在一艘黃龍樓船上閉門謝客。當然,也沒什麼人可以讓年輕藩王去謝客,據說每天從兩岸購置送往船上的佳釀醇酒就沒有斷過,多半是躲起來借酒消愁呢。
但事實上趙珣非但沒有意志消沉,反而興致頗高。除瞭身邊有那位形神皆酷似老靖安王妃的動人女子作陪,趙珣在船艙內兩面墻壁上分別掛有涼莽關防圖和廣陵形勢圖,每天都會搬把椅子在墻下正襟危坐,琢磨兩個戰場接下來的趨勢。雖然趙珣心知肚明,自己短時間內極有可能註定是個滑稽可笑的無兵藩王瞭,但是趙珣在老靖安王趙衡那裡學到瞭一件本事,那就是隱忍蟄伏,而老藩王留給他的那個謀士,又教會瞭趙珣第二件事,就是以退為進。青州騎軍損失殆盡,是自斷一臂,但這讓他坐穩瞭靖安王的座椅,甚至略有盈餘,畢竟他入主瞭青州水師,接下來那一萬靖安道青壯的慷慨赴死,則是他在身邊少瞭那名目盲年輕人之後的第一次自作主張。趙珣頗為自得,如果朝廷沒有讓溫太乙和馬忠賢這兩位新任封疆大吏來他的地盤摻沙子,那就更圓滿瞭。尤其是溫太乙這個熟稔靖安道官場的老青州,在洪靈樞入京後,溫老侍郎時隔多年突兀地殺瞭個回馬槍,以經略使的顯赫身份衣錦還鄉,令他如芒在背。至於馬忠賢,終究是個外鄉人,青州官場出瞭名地排外,再者地方上軍政大佬相互間眉來眼去是朝廷大忌,馬忠賢不太可能跟溫太乙真正做到同氣連枝。
今日趙珣又坐在墻下,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側頭笑望向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女子:“那位陸先生在背叛我之前,曾經留下一封洋洋灑灑萬餘字的長篇書信,其中就提到廣陵戰事中後期的青州格局。他說這一任靖安道經略使可能會是身為早年張廬棄子的元虢,節度使則是洪靈樞這位地頭蛇,結果你看看,咱們陸先生也有‘看錯’的時候啊。”
女子皺瞭皺眉頭,並不是一味附和年輕藩王對那位謀士落井下石,而是以毫不遮掩的教訓口氣說道:“陸先生前兩年為王爺鞠躬盡瘁,即便沒有善始善終,可終歸沒有對你做出半點不利舉措,那麼你就不該如此挖苦他!身為一方之主,就當有與之匹配的容人之量。”
趙珣也不生氣,笑瞇瞇道:“是我錯瞭。”
她感慨道:“如果陸先生還留在王爺身邊就好瞭。”
她如今在青州高層官場暗處被腹誹為女子藩王,甚至連洪靈樞在離任前都揣測正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在年輕藩王身邊吹枕頭風,才擠走瞭素來對她不喜的目盲謀士。但是她也好,趙珣也罷,都清楚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真正要陸詡離開青州的人,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位年輕天子。差不多的歲數,同樣姓趙,一個身穿蟒袍的年輕藩王,一個身穿龍袍的年輕天子,卻是雲泥之別啊。趙珣知道陸詡的身不由己,但是他對陸詡的情感一直極為復雜晦暗,既有敬佩也有忌憚,既想成為至交好友,又希望能夠折服此人。
趙珣舉起精美酒壺小酌一口,笑意濃鬱瞭幾分:“世人不知道姓徐的為何舉兵南下,我曉得,愛美人不愛江山嘛。以前我確實很嫉妒他,現在回想一下,何須如此?自己心儀的女子,臺面上貴為坐擁半數中原版圖的一國之君,可結果先是被那名玉樹臨風的宋傢弟子覬覦,朝堂上更有無數臣子幫著鼓吹造勢,等到戰況不利,曹長卿不得不離開水師,文武百官們好不容易消停一點,她又被架到火爐上,不得不禦駕親征。我剛剛得到幾封諜報,泱泱大楚養育出來的巍巍士子,竟然開始主動向外邊泄露出一個秘密消息:那女子其實並沒有前往第一條防線西壘壁古戰場,而是被隱蔽禁錮在瞭皇宮大內!一個個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君王不可以身犯險,以防萬一,其實呢,還不是想著西楚京城被破之日,他們這幫文官老爺能夠把他們的皇帝陛下推出來頂缸?若是沒有她這個價值連城的投名狀,等到西楚武將死絕,作為跟著曹長卿造反的文官,又無籌碼跟離陽朝廷交易,到時候能有活路退路?”
趙珣譏諷道:“聽說吳重軒麾下幾員猛將,都立下瞭軍令狀,吳重軒也許諾那幾個心腹,誰率先攻破西楚京城,他吳重軒就可以跟皇帝陛下求來那亡國女帝薑姒的自行處置,破城之人得美人!真是好大的一筆添頭啊!難怪現在西線那邊的南疆大軍幾乎人人都打瘋瞭,根本就是不計後果地往死裡打。除瞭那個比較可憐的何茂在太安城被徐偃兵打得半死,再沒這份運氣,從天下用戟第一人的南疆萬人敵王銅山,到唐河、李春鬱這些人,無一不是對部下散盡金銀,甚至還有人不惜冒險偷偷跟地方官員豪紳大舉借債,吳重軒對此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趙珣揉瞭揉下巴,幸災樂禍道:“那個昔年燕剌王趙炳極為倚重的王銅山,聽說薑姒禦駕親征西壘壁前線,竟然擅自離開他負責的老杜山戰場,隻領著十八精騎向北急突三百裡,更是在兩支大軍對壘的陣前地帶,出人意料地憑借一己之力破陣兩百步,死在他大戟之下的西楚將卒不下百人,悉數死狀淒慘,嘖嘖,可惜王銅山也是事後才知道那名女子並非西楚女帝。不過此役過後,王銅山那句名言相信你也聽說瞭,雖說有些粗鄙不雅,可確實道出瞭很多當今天下無數男子的心聲啊,哈哈,‘姓薑的小娘兒們,老子是大將王銅山!手中有大戟一桿,胯下亦有小戟一桿,聽聞你劍術不俗,敢不敢與我王銅山大戰一番?床上床下都要你心服口服!’”
趙珣說到這裡,忍不住捧腹大笑,差點笑出眼淚,但是眼神陰沉,好像在說你徐鳳年是三十萬鐵騎共主又如何,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神仙人物又如何?你果真能夠連破數條離陽戰線,去救你的女人?!
不同於這位靖安王的大快人心,趙珣身邊的她眼神黯然,同樣是女子,自然有些心有戚戚然。
亂世之中,女子,尤其是有姿色的美人,有幾人能夠幸免於難?
趙珣善解人意地身體前傾,拍瞭拍她的手背,眼神溫柔道:“放心,我趙珣此生必不辜負你。”
她正要說話,驀地猛然起身,一把近乎蠻橫地將趙珣從椅子上拉拽而起,然後將他護在自己身後。
當她看到那個並不陌生又很陌生的背影後,如遭雷擊,臉色慘白,身軀開始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以至攥緊年輕藩王的五指力道極重。趙珣因為疼痛而滿臉痛苦,但是跟她如出一轍,當他看到那個背影後,剎那間忘卻瞭刺痛,隻有膽寒。
如魚蟲蜉蝣突然見到過江大蛟。
那是一個修長的身影,腰間懸佩雙刀,正站在對面墻下,一隻手扶在椅沿上,仰頭看著那幅略顯粗糙的涼莽關防圖。
她死死咬住嘴唇,滲出血絲而不自知。靖安王趙珣瞬間就是冷汗浸透後背。
那個照理說最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不速之客,並沒有轉身,隻是繼續盯著那幅形勢圖,緩緩開口道:“都是熟人瞭,看你們聊得很開心,就沒打攪你們。”
趙珣無比希望自己在這種關頭能夠挺直腰桿,哪怕能夠說上一句半句硬氣話也好,可是就算他自己,也發現瞭自己說話的時候牙齒在打戰:“你怎麼會來這裡?”
那人語氣沒有絲毫波動:“本來是找陳芝豹的,剛好發現你們在附近,就來打聲招呼,如果不是靖安王你道破天機,本王還真不知道她其實沒有出現在西壘壁防線。”
此人越是如此心平氣和敘舊一般,她和趙珣就越是肝膽欲裂。
此人連出現在京城內的重騎軍也敢殺,連欽天監畢恭畢敬供奉數百年的天上仙人也敢殺,那麼此時無聲無息地登門造訪,再無聲無息地殺兩人又算什麼?
趙珣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雙眼通紅,突然對那個背影吼道:“徐鳳年!你敢殺我?!”
徐鳳年轉過身,扯瞭扯嘴角,似笑非笑。
那種眼神,更讓年輕靖安王感到悲憤羞辱:“你當真要殺離陽藩王,公然造反?!”
徐鳳年說道:“離陽趙姓藩王,很值錢嗎?”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補充瞭一句:“最快趕來的兩位靖安王府供奉已經死瞭,就在剛剛。至於那些王府死士扈從,就算在這艘黃龍戰船上人擠人外加疊羅漢,湊個千把人,當真夠本王殺嗎?”
趙珣終於崩潰,身形踉蹌地向後退出一步。離陽最早成功世襲罔替的年輕藩王試圖重新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偏偏做不到。
當徐鳳年剎那間出現在趙珣身前的時候,那個女子始終在顫抖,始終沒有勇氣出手,連微微抬起手臂的膽量都沒有。
徐鳳年伸手掐住這位堂堂靖安王的脖子,將他提著離開地面:“之所以今天不殺你,是你這種廢物留給離陽趙室,比死瞭要更有用。趙珣,你說趙衡用一條老命幫你爭取來世襲罔替,是不是虧本瞭?”
眼眶佈滿血絲的趙珣雙手抓住那條手臂,但是雙手無力,徒勞無功。
徐鳳年就這麼提著趙珣走出船艙,來到欄桿附近,高高舉起,將這位靖安王砸入水中。丟擲力道之大,在廣陵江水面上激蕩出一大片水花。
這已經是趙珣第二次淪為落湯雞瞭,上一次是靖安王世子殿下的時候,在春神湖。這一次已經是貴為藩王,換成瞭在廣陵江。
真名本該是舒羞的女子,戴著那張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根面皮,站在不遠處,嘴角鮮血流溢,不敢正視徐鳳年,顫聲道:“世子殿下……”
突然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已經不再是那個世子殿下,舒羞匆忙輕聲道:“王爺,舒羞這些年沒有對不起北涼,陸詡離開青州的消息也是奴婢傳遞給拂水房的,奴婢隻是……隻是沒有……”
說到這裡,她已經說不出一個字。當她等瞭片刻,並沒有等到那位北涼王痛下殺手,然後抬起頭,隻看到他舉目遠眺,視線投註在瞭一艘尤為巍峨的黃龍樓船之上。
她一咬牙,躍身跳入江中。
徐鳳年根本沒有理睬舒羞的舉動,一閃而逝,腳底下那艘船頓時向下陷去丈餘!
廣陵江面大浪掀動,轟然作響,動靜之大,連附近一艘樓船都開始搖晃不止。
約莫兩百丈之外的樓船上,一向很少出現在水師視野中的白衣男子,那位名動天下的蜀王,站在瞭船頭,手中倒提著那桿世間名槍第二的梅子酒。
大江之上,一道身影出現在猶然高出樓船的空中。
陳芝豹手腕一抖,長槍梅子酒,雖是以槍尾做槍頭刺向空中,但是暫時作為槍尾握在陳芝豹手心的槍頭,已是青轉紫。
以這艘樓船為圓心,百丈之內的江面,如同百條蛟龍共同翻搖,江風並不顯著的今日廣陵江,憑空出現一波波滔天大浪。
而陳芝豹槍尖所指的高空,雲霄破開一個窟窿,日光透過其中灑落在大地,形成瞭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光柱。
眨眼過後,陳芝豹手中梅子酒由豎變橫,不但如此,中間那段槍身抵住瞭手臂。
一柄過河卒,就那麼砍在梅子酒上。
短暫的寂靜無聲過後,是陳芝豹所處的這艘巨大樓船再無樓,甲板上所有建築都被向四周撞出的那股磅礴氣機瞬間拍爛炸碎。
過河卒向下壓去,陳芝豹和梅子酒紋絲不動。但是已經破碎不堪的樓船雪上加霜地向下沉,就像一艘急速漏水的沉船。
很快廣陵江上已經看不到樓船的蹤跡,陳芝豹就像隻是站在水面上,橫槍而立。
四周那些青州水師的黃龍戰船搖晃著向後滑去,就近幾艘作為水師主力戰船的艨艟尚且有翻船跡象,更別提體形更小的露橈先登等船,直接就是倒扣在瞭廣陵江面上。
陳芝豹臉色如常,看向百步外已經空蕩蕩的江面,手腕輕旋,終於第一次正常持槍對敵。梅子酒的槍身青紫兩氣縈繞,在日光下那槍尖如同七彩琉璃。
白衣兵聖的袖管已經破碎不堪,而且先前在那柄過河卒如同山嶽壓頂的撞擊之下,抵住梅子酒的手臂也已經微微滲出血絲。陳芝豹視線所及的地方,是徐鳳年站在江面之上,懸掛在腰間右側的北涼刀依舊不曾出鞘。
當今江湖,已經知道新涼王徐鳳年真正的撒手鐧,是左手刀,所以當他僅是右手拔出左腰佩刀的時候,就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生死之分,還在下一刻。
陳芝豹平淡道:“我沒有想到。”
他遠遠沒有傷及根本,徐鳳年更是如此。但是既便如此,兩位武道大宗師的初次交手,那艘黃龍樓船被徐鳳年僅僅一擊,就被輕而易舉硬生生地壓入瞭水下。
將一艘浮在江面之上的黃龍巨船全部打入水底,需要多大的威勢?
在旁觀戰?隔岸觀火?拍手叫好幾聲,指點江山幾句?
狼狽不堪的青州水師沒有得失心瘋,四散逃命,救人都已經顧不上瞭。
白衣飄搖的陳芝豹笑瞭笑:“等你恢復巔峰,等我躋身聖人,再戰不遲。當然,你要是能先行一步,我不會逃。換成我比你快的話,你也逃不掉。”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新涼王隻是用出鞘的左手刀告訴白衣兵聖,有些事,你陳芝豹說瞭不算。
這一日的廣陵大江,上下百餘裡的浩渺江面,如有兩尊天庭巨人舉錘擊水,天昏地暗。
後世有野史記載,廣陵江這一日海水倒灌。
一襲白衣盤腿坐在一條隨波起伏的破碎船板上,那桿梅子酒隨意擱置在膝上,江上清風拂面,江面趨於平靜,衣袂翩翩,讓這位用兵如神的蜀王更似神仙中人。
他心口稍稍向左偏移寸餘,鮮血淋漓。
陳芝豹雙手輕輕放在梅子酒上,無悲無喜,抬頭望向天空,沉默不語。
他收回視線,低頭望著江水,偶然間有一尾江鯉在船板附近快速遊弋而過。
這個似乎從來沒有朋友的白衣兵聖,也從未與人坦誠相見過的蜀王,沒來由想起年少時聽到的一個故事。
“子非魚。子非我。”
而遠處北岸,有個重新懸佩雙刀的年輕人,南渡後北歸。
往北去,去看她,一眼也好。但是在見她之前,他要先殺個人。
王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