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禦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裡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占八鬥,他曹得意又獨占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並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拈子卻不起子,隻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裡無雲的晴朗天空,剎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隻見稍遠處那隻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劃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隻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簷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個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簷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支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並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禦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瞭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墻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太安城正南城頭上,一老一少在鐵甲錚錚中顯得鶴立雞群。老者麻衣佈鞋,背負一柄長劍,還算正常的劍客模樣。那少女正值身條抽發如春芽,有瞭幾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劍,腰間還佩雙劍,手中更提劍,故而不像是個女俠劍客,倒像是個當街賣劍的小姑娘。兩人正是東越劍池的當代宗主柴青山,以及逃暑鎮上被年輕藩王贈送過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單餌衣。先前數人氣勢洶洶地出城而去,結果倒飛回城,屍體嵌入城墻,就像蒼蠅蚊蟲被拍爛在窗戶上,慘狀讓城頭不少離陽有實職將軍稱號的武人都感到心驚肉跳,下意識瞥瞭眼那對年齡懸殊的劍池師徒,這才好不容易恢復瞭幾分膽氣。
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這並非她的體魄還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後,對於天地間的氣機感應就會異於常人。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滾滾,隻覺壯闊,煉氣士卻能夠憑此看出世間氣數流轉的跡象。
她師父柴青山作為當之無愧的劍道宗師,既然挑選她作為閉門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類拔萃的根骨天賦,甚至先前和吳傢劍塚老傢主聊天時,頗為自負地說他這名女弟子劍道天賦僅次於西楚女帝薑姒一人而已。名字諧音“三二一”的少女隻覺得自己站在瞭武帝城頭,下一刻就會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頭。她咬緊牙關握緊長劍,嬌柔身軀搖搖欲墜,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劍“雛鳳”之上,少女才如釋重負,長呼一口氣,顫聲道:“師父,曹大官子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啊?難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殺入皇宮才肯罷休?”
近年來帶著少女走南闖北的柴青山搖頭道:“師父也不知道曹長卿由儒道轉入霸道,所求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襲孤孤單單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間傳聞那位曾經擔任過西楚棋待詔的大官子,對西楚皇後懷有愛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終恪守君臣之禮,最終落得一個陰陽相隔也沒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壘壁古戰場躋身儒聖的讀書人,是不是什麼曹傢最得意的,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壯舉,已有些許情思悄然發心頭的懵懂少女,隻是有些羨慕那個被罵瞭二十年禍國殃民的可憐女子,哪怕被各種野史落筆寫為不堪的狐貍精,被當成大楚覆滅的罪魁禍首,但少女隻是想著如果自己有天也死瞭,死後依舊有這樣一個癡心人用心惦念著,真好。少女想到這裡,輕輕嘆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劍“白蟒”的劍身,悄悄拍瞭拍胸口。在那裡,隔著入春漸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黃的秘籍《綠水亭》。那裡,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處,也是她在離開北涼後真正第一次用心練劍的理由。那個年輕人身材修長,所以在武當山腳的逃暑鎮與她說話的時候,他都要低頭,雖然笑容溫和,但隻把她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江湖少女,一個擦肩而過就無所謂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輩而已。她不喜歡這樣。
隨著曹長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盤,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從天上急墜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陣轟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身後城中的那道壯麗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輩劍客,從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氣沖鬥牛和氣貫長虹的大成境界,不承想曹長卿已是能夠將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氣,從青天引入人間。高樹露所謂玄之又玄的天人,不過如此。好一個曹長卿,無異於為百尺畫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時有北地扶龍煉氣士大傢站在城頭,就會發現一些太安城絲絲縷縷的青紫之氣,如潺潺流水緩緩淌入少女七竅,而少女自身渾然不知,甚至就連很早就達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沒有察覺。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陸地神仙兩個境界雖然僅是一層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方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問道:“純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門高僧入一品即金剛,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傢更是一步直達天象,師父你以前總是語焉不詳,為何隻說三者其實並無高低之分,又為何儒傢成聖之人尤其艱難?”
老人猶豫片刻,好像不太願意道破天機,又好像是不願意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太早接觸那個層次,最終拗不過少女可憐兮兮的眼神,無奈道:“師父接下來這話你聽過就算瞭,不要當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劍心不定,貽誤你原本該走的劍道。師父早年經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有過多次促膝長談。他對三教聖人一事極有獨到見地,語不驚人死不休。比如他談及世人老生常談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說法你肯定也聽過無數次,軒轅敬城對此的看法卻不太一樣。他說此話很好,有勸誡世人棄惡從善的功德,但是同時也害人不淺。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漸進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語,說這個話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對很多‘別人’來說,就很無理瞭。軒轅敬城說過很多開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來由遊士變成豪閥後的那些讀書人,無一不追求張傢聖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軒轅敬城對此別開生面,並不是他對聖人教誨有異議,而是感慨後世之人的誤入歧途。他舉瞭個埋兒奉母的例子,此舉無疑契合百善孝為先,被無數人推崇,但是軒轅敬城斷言此人註定難得善果,若真有來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麼此人所為,註定要遭受天譴不得超脫。天生萬物以養人,按照常理,一報還一報,人當反哺天地才對。道教聖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誡後世,‘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的正是天道大公無私情,並非某些人誤以為的所謂粗淺‘不仁不義’。軒轅敬城就很認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時又說他們讀書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違,偏偏要逆流而上,為天地人間訂立規矩,以求長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義、禮、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終延伸出無比蕩氣回腸的那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是,徒兒,你仔細想一想,天地若有神靈,需要我們人來指手畫腳嗎?退一步說,人間萬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環的規矩?所以說啊,儒傢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躋身儒聖的大賢,不憂自身憂後世,無一不是懷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懷,不惜與天道玉石俱焚,無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瞭一聲。
老人說完這番話後頻頻長籲短嘆,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問道:“聽明白瞭?”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氣壯道:“完全沒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瞭揉她的腦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塗才好,人生百年,輕松自在。否則活得滿腔鬱氣,太累。我們練劍之人,能以三尺劍鳴不平,就夠瞭。”
柴青山輕聲道:“去過瞭北涼,親眼見識過瞭滿目荒涼的邊關風景,見過那一處處戰場關隘,才會知道我們江湖人的逍遙快活,太經不起推敲瞭。不過徒弟啊,你也無須因為為北涼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離陽,師父告訴你,如果真有北莽大軍攻破兩遼邊境的那一天,今天這座城內無數痛罵北涼的人物,也會奮不顧身,一樣會說死就死。哪怕北莽蠻子一路打到廣陵江,也絕不至於走得如入無人之境,而隻會是鐵騎馬蹄兩側,皆是我離陽戰死之人。”
離陽百姓尚武任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遊學,離陽遊俠往南仗義”的說法。後者頗多恃武亂禁之舉,這才讓大楚領銜的中原幾國一貫視離陽人為不可教化的北蠻子。但是近二十年來,尤其是顧劍棠辭任兵部尚書入主兩遼,與徐驍的北涼鐵騎一左一右鎮守邊關國門,北莽無法南下半步,整個中原歌舞升平,南邊狼煙隻報太平不報憂,加上無數士子入仕離陽,朝廷大興科舉,為天下庶族寒士大開龍門,京城隻說國子監一處,就容納瞭將近三萬來自天南地北的求學士子,讀書人如同過江之鯽的大量擁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紳巨賈的會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瞭太安城不輸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氣象。先帝趙惇對文人在廟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遺餘力。當時除兩峰對峙的張廬、顧廬之外,在京城為官的青黨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撥年輕讀書人得以躋身朝堂,文風綿延的江南道為朝廷輸送瞭大量棟梁之材,就連以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為首的大量西楚遺民,都拋開國仇選擇仕奉趙室,反觀當權武將幾乎沒有例外都是上瞭歲數的春秋老人。離陽朝廷經過二十餘年休養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經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復國禍亂廣陵道和北涼的“蠢蠢欲動”,恐怕就算是身為離陽頭等功勛門戶的馬忠賢,這輩子都無法外放成為靖安道節度使。
當下的離陽,表面上國勢鼎盛不假,連西楚叛亂都要被鎮壓下去,但是連柴青山都看得出來已是四面漏風的微妙局面。
少女從來對天下大勢不感興趣,噘起嘴巴:“可我還是覺得北涼更加可憐。”
老人笑道:“師父沒說北涼不值得你為其鳴不平,隻是希望你今後不要有太多戾氣,不要隨意遷怒無辜,知道師父為何越發敬佩那位年輕藩王嗎?”
一聽到年輕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氣神瞭,滿臉神采:“師父你快說,我聽著呢。”
老人頗為無奈,氣笑道:“不說瞭!”
老人果真閉口不言,除瞭有幾分賭氣,更多還是城外曹長卿的落子越來越快,他不得不聚精會神蓄養氣勢。
今日他柴青山背負長劍站在這裡,可不是來看風景的。
少女撇瞭撇嘴,知道師父脾氣的她也沒有再追問。
柴青山瞇眼望向遠方,老人的視線跟隨城頭不知已經是第幾撥的箭雨,一起拋向那一襲青衫身上。
城頭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銳士弓手。
上下兩撥箭矢鋪天蓋地。
老人沒來由有個古怪念頭:若是北涼徐傢跟離陽趙室沒有任何恩怨,那個年輕藩王無怨無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趙傢天子也對他深信不疑,對北涼大力增援,以中原作為後盾,支持北涼鐵騎和兩遼邊軍共同抗擊北莽,那該多好?如果城外那個曹長卿能夠像孫希濟和許多西楚遺民那樣,入朝為官,說不定如今就是離陽的首輔大人瞭,那就根本不用上陰學宮的齊陽龍出山力挽狂瀾。內有曹長卿率領那幫永徽舊春和祥符新春,一同運籌帷幄,外有三十萬北涼鐵騎和二十萬兩遼邊軍,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給他們北莽多出數十萬兵甲又能如何?
京畿北方地帶的一條小路上,一騎不急不緩地南下太安城。
路邊有個賣水餃、賣茶酒好似什麼都賣的攤子,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各自埋頭吃著那兩大碗水餃。
那一騎翻身下馬,牽馬走到桌子附近,問道:“能坐嗎?”
那個年輕男人瞥瞭他一眼:“既然沒帶刀,就能坐。”
於是顧劍棠坐在瞭徐鳳年和薑泥身邊的長凳上。
這位權傾天下的大柱國坐下後,笑問道:“徐鳳年,你請我吃碗餃子,我幫你當上皇帝,這筆買賣做不做?”
顧劍棠的這句話不亞於他使瞭一手方寸雷,隻不過徐鳳年聞言後沒有一驚一乍,毫不猶豫就跟遠處店小二揮手多要瞭碗水餃,然後笑瞇瞇問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隻餃子,整個離陽版圖不過三十州,一隻餃子價值一個州?顧大將軍就不覺得這筆買賣虧大瞭?”
顧劍棠一笑置之,沒有回答,好像隻是個饑腸轆轆的旅客,耐心等著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餃。
徐鳳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薑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鳳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滿嘴的大白菜味道。顧劍棠的神色古井無波,跟這位年輕藩王坦然對視。兩人歲數上相差一個輩分,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相差一個“春秋”。老一輩的春秋四大名將,大楚葉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戰事七十餘場,無一敗績,可惜最後隻輸瞭一場西壘壁戰役就全盤皆輸。東越駙馬爺王遂最具春秋風神,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總能出人意料,能贏不能贏的仗,但也能輸不能輸的仗,而且輸得讓對手都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才華最盛,反而成就最低。徐驍個人韜略最為遜色,但勝在堅忍不拔,韌性最強,屢敗屢戰,不論如何兵敗,總能死灰復燃,哪怕人死氣猶在,所以徐傢軍心始終凝聚不散,這才笑到瞭最後。顧劍棠奇正分別不如葉王兩人,但勝在用兵從無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場上獲得戰果輝煌的同時,敗仗隻有小輸從無大敗,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遼東的徐驍,顧劍棠進入春秋稍晚,一步遲步步遲,最終隻有兩國之功,而徐驍則有六國之功在手。離陽朝廷大多數的兵傢史傢縱橫傢,都不以為顧劍棠調兵遣將不如徐驍,而是輸在瞭“徐早顧晚,顧不逢時”。
而顧劍棠的生平事跡,耐人尋味。留在京城擔任兵部尚書後,一口氣打散舊部分到離陽各地,如蔡楠、董工黃等人,都在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顧廬雖然跟張巨鹿的張廬有過雙峰對峙的格局,但是從來都隻說碧眼兒權傾朝野,沒有顧劍棠隻手遮天的說法。而顧劍棠作為武評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師,從不在意名次高低,也從沒去過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較高下,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會跟用劍的武道宗師橫眉豎眼。十多年來,除瞭祥符元年曹長卿和薑姒聯手闖入太安城,顧劍棠以離陽武臣身份出手用方寸雷攔阻過,就再沒有傳出顧劍棠主動跟人交手的消息。二十年來,顧劍棠在離陽朝堂屹立不倒,無一人質疑過這位大柱國的忠心,先帝趙惇沒有,新君趙篆沒有,滿朝文武更沒有。在離陽眼中,這位老兵部尚書不但是對抗北涼鐵騎的不二人選,還是離陽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顧劍棠,就像老百姓傢中傳傢寶的存在,不掏出來示人,就意味著傢底還在,底氣還有,所以哪怕去年廣陵道戰事那般糜爛不堪,負責兩遼邊防的顧劍棠都不曾領兵南下,離陽百姓也因此始終不認為西楚叛軍能夠成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經註定大廈將傾的關鍵時刻,正是這位離陽王朝唯一的大柱國,說要讓一個不姓趙的年輕人當皇帝。
徐鳳年看著坐在對面拿起筷子輕輕戳瞭戳油污桌面的顧劍棠,看著他夾起一隻水餃開始細嚼慢咽,臉色如常。那是無數次死戰廝殺磨礪出來的定力,但是不妨礙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顧劍棠一口氣吃瞭七八隻餃子,略作停頓,抬頭看著這位隻有一面之緣的年輕藩王,瞥瞭眼他身邊那個身份敏感的年輕女子,淡然道:“不信?今時今日的顧某,還需要用言語蒙騙誰嗎?”
三次遊歷江湖加上一場涼莽大戰和兩次京城之行,徐鳳年早已不是意氣風發的愣頭青,笑道:“難道你這趟南下不是找曹長卿,而是算準瞭我會攔你?”
顧劍棠夾起一隻水餃,輕輕抖瞭抖筷子,抖落些許蔥花,不急於放入嘴中,搖頭道:“你要是不來,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殺曹長卿。換成之前,面對儒聖曹長卿我最多有四分勝算,自然更加殺不掉轉入霸道的曹長卿,此時的曹長卿是誰都擋不住的,可他執意要以人力戰天時,消磨離陽趙室氣數,到時候我就有瞭可乘之機。你既然來瞭,那更好,相信你已經知道我為何對曹長卿懷有殺心,原本他答應我一旦西楚事成,薑氏成為中原共主,之後北莽戰功全部歸我,這個邀請,我不拒絕。”
徐鳳年皺眉道:“西楚事敗,不是一樣嗎?你顧劍棠甚至不用背負一世罵名。”
顧劍棠冷笑道:“我這二十年,做瞭什麼?還不是不得已的養寇自重?西北有徐驍,朝中有張巨鹿,這才有我顧劍棠的安穩。藩鎮割據藩鎮割據,除瞭你們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別忘瞭還有一個‘鎮’字。廣陵戰事,死瞭多少原本不會死的將領,削減瞭多少武將勢力?包括閻震春在內的所有騎軍盡沒,楊慎杏的薊州步卒所剩無幾,廣陵王趙毅的水師步軍全部打爛,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文臣任你如何官高權大,皇帝找個罪名說殺也就殺瞭,可邊關武將的話,豈是說殺就殺的?說反就反瞭還差不多,既有起兵禍亂的本錢,也無文人忌憚青史罵名的顧慮。換成我顧劍棠當皇帝,為瞭長遠的傢天下,一樣要重文抑武。”
顧劍棠吃著餃子,緩緩道:“你以為先帝趙惇死前就沒有對我下手?且不說我舊部唐鐵霜、田綜等人入京為官,就說盧升象、許拱這兩人,分明就是用來取代我的人選。許拱代替天子巡視邊關,盧升象用廣陵戰事積攢履歷,兩人用卻不重用,為何?無非是免得過早功無可封,真正用他們還是要用在以後的北莽戰事之中。他們要羽翼漸豐,畢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說句難聽的,給他們十幾二十年戎馬生涯,撐死瞭也就是第二個顧劍棠,到時候離陽大局已固,要他們解甲歸田,總比要我顧劍棠卷鋪蓋滾蛋簡單很多。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張巨鹿、元本溪為先帝訂立的策略,不壞,可作為當事人,我顧劍棠豈會束手待斃?趙傢人如何對待功臣,需要我多說嗎?”
顧劍棠又夾起一隻水餃,忍不住瞥瞭眼背負劍匣的大楚女皇帝,笑意玩味:“徐鳳年,知道曹長卿和她當時找到我的時候,是用什麼理由說服我的嗎?”
徐鳳年突然滿臉怒氣,咬牙切齒道:“他娘的!曹長卿是不是答應你的某個兒子當……‘皇後’?!如果真是這樣,我不攔你,我給你顧劍棠當幫手!看老子不把曹長卿打得一點都‘霸道’不起來!”
桌底下徐鳳年的一隻腳背被狠狠踩中,反復碾壓。也許是覺得一隻腳力道不夠,某人身子矮瞭幾分,兩隻腳都踩在徐鳳年的腳背上。
顧劍棠啞然失笑:“曹長卿還不至於如此……無聊。曹長卿隻說他能夠任由我踏平北莽,也敢讓我顧劍棠率軍獨力完成徐驍也沒能做成的壯舉。理由嘛,很簡單,他曹長卿生前,我顧劍棠軍功再大,也造反不得,因為他曹長卿能夠跟我同歸於盡。就算他曹長卿死在我前頭,到時候一統中原而且吞並瞭北莽的大楚,也還有個人,隻要我敢圖謀不軌,一樣有人能夠單槍匹馬殺我顧劍棠,而且那個人肯定會比我活得長久。所以顧傢不管如何勢大,五十年內註定安生,至於五十年後具體形勢如何,薑顧兩傢無非是順應天命而已。既然如此,我就沒有瞭後顧之憂,全然不怕功高震主,大楚薑氏對待葉白夔如何,離陽趙室對待徐驍如何,我心知肚明。”
徐鳳年揉瞭揉下巴,瞇眼笑道:“這話才像話嘛。”
看著那個揚揚得意的傢夥,還沒有吃完水餃的薑泥啪嗒一下把筷子摔在大白碗上。
徐鳳年非但沒有心虛,反而瞪眼道:“一碗水餃足足五文錢!碗裡還有六隻餃子,浪費瞭一文錢你不心疼?反正我沒帶銀子,等下你結賬!”
薑泥先是愕然,然後冷哼一聲,但到底還是默默拿起瞭筷子。
饒是心志堅韌如鐵石的顧劍棠也有些哭笑不得。
顧劍棠微微搖頭,笑道:“同理,你徐鳳年當皇帝,有徐驍善待舊部在前,又有你親自征戰在後,我顧劍棠不害怕生前身後兩事。”
徐鳳年嘆息一聲,喃喃道:“當皇帝啊。”
顧劍棠夾起碗中最後一隻餃子,笑道:“徐鳳年,我很好奇徐驍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想過造反,或者說有沒有想過要你坐龍椅?”
徐鳳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可知曹長卿是如何說服王遂的?可知如今王遂又是做何感想?”
顧劍棠猶豫瞭一下:“前者簡單,王遂一直放不下淪為離陽走狗的東越皇室,曹長卿應該許諾過他將來東越皇族子弟,得以出仕甚至封侯拜相。至於後者,就不好說瞭,也許王遂一怒之下,就真的幫助北莽南侵中原,也許從此心如死灰,固守一地,純粹以統兵大將的身份跟你我二人在沙場上過招分生死,畢竟我跟他是死敵,他對於當年徐傢滅春秋也有不小怨念。”
徐鳳年感慨道:“春秋人人放不下春秋。”
吃完餃子的顧劍棠放下筷子,看著徐鳳年。
徐鳳年回過神:“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入秋北莽就要大舉南下,我盡量說服王遂哪怕不與你我合作,也別做那攪屎棍。”
顧劍棠點頭沉聲道:“如此最好,膠東王趙睢已經答應我不管事態如何變化,他都會保持中立。隻要你能說服王遂按兵不動,在涼莽大戰陷入僵局後,我顧劍棠會親自率領兩遼精銳北入大漠腹地,一鼓作氣截斷北莽南朝和北庭的聯系!到時候你我二人以北涼和南朝兩地作為縱深,兵力總計五十萬,更坐擁鐵騎二十萬,且不愁兵源,進退自如,哪怕夾在北莽離陽兩國之間,又有何懼?!”
徐鳳年沉默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薑泥嚇瞭一跳,顧劍棠眼皮子一顫。
隻聽徐鳳年高聲喊道:“夥計,再來三碗餃子!”
薑泥深呼吸一口氣,黑著臉,不情不願嘀咕道:“兩碗就夠瞭。”
但是那個不花自己錢不心疼的敗傢子下一句話,很快讓她如釋重負,徐鳳年對顧劍棠說道:“賒賬賒賬,今兒勞煩顧大人幫忙墊錢,我和媳婦都囊中羞澀啊,恨不得一枚銅板掰成兩半用啊……”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道:“哦?那一碗就夠瞭。我跟薑姑娘一樣,不餓。”
薑泥紅著臉輕聲道:“不然還是兩碗吧?我也再要一碗好瞭。”
那個店夥計站在一旁不耐煩道:“客官,到底幾碗?三大碗也就十五文的事,至於嗎?!”
離陽大柱國顧劍棠說一碗。
大楚皇帝薑姒說兩碗。
北涼王徐鳳年說三碗。
店夥計怔怔看著三人,惱火道:“得嘞,你們仨也甭摳摳搜搜的瞭,今兒我掏錢請你們白吃三碗餃子!”
三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水餃端上桌子,顧劍棠率先吃完,跟徐鳳年起身告辭後,牽馬走向攤子老板,留下那匹價值數百兩銀子的遼東大馬,孤身北返。
小攤老板和夥計面面相覷,最後兩人笑得合不攏嘴。
徐鳳年吃完餃子後,安靜等著薑泥吃完。等他看到薑泥把筷子擱在碗沿上,便笑著幫她把筷子從碗上拿下,整齊放在白碗旁邊的桌面上:“老徐傢為數不多的規矩,吃完飯筷子不能放在碗上。”
她紅瞭臉,眨瞭眨眼睛,小聲問道:“你真要當那啥?”
徐鳳年輕聲道:“顧劍棠說的話,可信但不可盡信。一個人能夠從洪嘉隱忍到永徽再到祥符,太可怕瞭。”
薑泥點頭道:“我不喜歡這個人。棋待詔叔叔說過你爹是出林虎,葉白夔是江畔蛟,王遂是澗頭蟒,顧劍棠是洞口蛇。前三人都是可以不計個人生死榮辱的雄傑,唯獨顧劍棠心思最為陰沉難測。”
徐鳳年嗯瞭一聲:“我會小心的。”
薑泥心大,什麼顧劍棠什麼當皇帝都是聽過就算瞭,突然哀傷起來,可憐兮兮道:“你就不能救一救棋待詔叔叔嗎?如果北涼有棋待詔叔叔出謀劃策,你也就不用那麼累瞭啊。”
徐鳳年無奈道:“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瞭也救不得啊。”
沉默許久,薑泥突然小心翼翼說道:“棋待詔叔叔算計過你,你不要生氣。”
徐鳳年搖頭笑道:“我生不生氣不重要,我隻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對這個天下很生氣,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氣。”
小泥人低下頭,開始擦拭眼淚,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詔叔叔死。”
徐鳳年不知如何安慰她,隻是輕輕說道:“春秋,真的結束瞭。”
太安城,一撥撥箭雨就沒有停歇過,朝那一襲青衫瘋狂傾瀉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來越快,幾乎是一條光柱剛剛砸在太安城頭頂,第二條從九天青冥中墜落的璀璨光柱就緊隨其後。每一次落子每一條光柱現世,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無法近身。
太安城內的殿閣屋簷碎瞭,寺廟道觀的鐘鼓高樓也低矮瞭幾分,滿城雀鶯飛鴿也像是感受到瞭天空下沉的威壓,高度越來越低,已經低於高臺樓閣,不得不在屋簷下焦躁盤旋。
春水解凍漸漸暖,河水湖水池水裡原本優哉遊哉的遊魚,開始跳出水面,與天空中的飛鳥遙相呼應。
城頭上的柴青山已經出過一劍,所背長劍“野狐”真正展現出地仙一劍的氣勢,破空而去,光芒絢爛,劍氣之雄壯,劍意之磅礴,以至在城頭和青衫下棋人之間,掛出一道圓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於城頭,落在青衫曹長卿的頭頂,結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無形雷池,濺起一大團火花電光,聲響刺破耳膜。
須發皆張的東越劍池宗主高高舉起手臂,牽引氣機,那柄野狐在盤膝而坐的曹長卿四周急速飛旋,可惜不論如何聲勢浩大,飛劍隻如無頭蒼蠅亂撞,始終不得近身三丈內。
當那柄飛劍不堪重負折斷後,柴青山咽下湧到喉嚨口的鮮血,向前踏出一步,雙指並攏向前一指,輕喝一聲“借劍”,少女單餌衣所背長劍頓時出鞘遠遊,如一條年幼蛟龍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氣筆直撞去。
如今的離陽江湖,雖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轉衰的光景。傳言黃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國殘餘氣運倒入江湖這方池子,因此二十來年,水滿則盈,離陽的武林,看似草木叢生,生機勃勃,但其實一枝獨秀的大木紛紛折斷,已是所剩不多瞭。烈火烹油,熱鬧不長久的。
這座天下首善之城,顧劍棠、謝觀應皆已不在城中,而楊太歲、韓生宣、柳蒿師和祁嘉節又相繼死去,欽天監煉氣士死傷殆盡,作為陣眼的兩座大陣又毀在徐鳳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來。
老人為宗門,為徒弟,也為自己的劍道。
當少女那柄鞘中長劍如遊龍撲面而來,曹長卿依然無動於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撫過右手袖口,如同與人低語:“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勢如破竹,七十二次大小戰役,無一敗績,心神往之。”
輕輕落子。
氣勢如虹的飛劍在三丈外傾斜墜入地面,如萬鈞大石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曹長卿不看長劍,隻看著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順著棋子視線落在棋盤上,同時伸手去拈起一枚圓潤微涼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詩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蒼生頭頂懸掛滿月,讓後輩生出隻許磕頭不許說話的念頭,真是壯麗。”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國子監門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談若有神明附體,腕下棋子輕敲卻如麾下猛將廝殺,氣魄奇絕。”
一子落下,曹長卿微微將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擺正,與此同時,所有激射向他“對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風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軌跡。
“我大楚百姓,星河燦爛,曾有諸子寓言、高僧說法、真人講道,人間何須羨慕天上。”
棋盤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飛。
吳傢劍塚的老祖宗吳見終於出手,這位傢學即天下劍學的劍道魁首,不是從城頭上掠下。
從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門同時打開,隨後有一道細微卻極長的劍氣,從北到南,一路南下。
這一縷劍氣,有千騎撞出的壯烈聲勢。
柴青山出劍後不轉頭,吳見出劍後仍是不轉頭。
曹長卿輕聲道:“春秋之中,風雨飄搖,有人抱頭痛哭,有人簷下躲雨,有人借傘披蓑,唯我大楚絕不避雨,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劍氣在曹長卿三丈外略微凝滯些許,然後驟然發力,蠻橫撞入兩丈半外。
綿延意氣層層疊疊,劍氣直到兩丈外才緩緩消散。
第二道劍氣出城之時,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門口的老人頭頂。
吳傢劍塚的老傢主抬手揮袖將其拍碎,臉色蒼白幾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對皇城大門的老人緩緩走出大坑,一腳重重踏出。
從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禦道一條直線上,地上出現的裂縫恰似一線長劍。
這一劍寬不過寸餘,長卻達數裡。
剎那間,劍氣即將出城。
曹長卿剛好落子在身前棋盤最近處。
城門內的禦道起始處,一道光柱落下,如長劍斬長蛇。
原本跟隨劍氣一起出城的吳見站在城門口,手中無劍,卻做瞭個拔劍勢,大喝道:“曹長卿!來之不易,回頭是岸!”
曹長卿拈起一子,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側面的高空,憑空出現一道雪白劍光。
隨後就是巨大的碰撞聲響,如同洪亮發聲在耳畔的晨鐘暮鼓。
城頭城下眾人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隻看到那襲青衫所坐之處,塵土漫天,已經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塵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時提心吊膽。
曹長卿不但沒有死在那一劍下,而且繼續紋絲不動。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經被削去幾尺,所以曹長卿就那麼坐在空中。
棋盤上星羅棋佈的黑白棋子,更是紋絲不動。
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終於抬起頭,不是看向北面城門內的劍塚傢主,而是轉頭望向南方,柔聲道:“你生死都在這樣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顫。
太安城內某棟高樓處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輕輕落在禦道上。
她身體微微前傾,開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氣神,無一不是當世巔峰,以至站在禦道盡頭的吳傢劍塚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鋒芒,就讓她那麼撞出城外。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極其緩慢。
紫衣紫氣紫虹,一鼓作氣沖到瞭曹長卿身側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紫衣轟然撞入一丈內,然後瞬間停滯不前,隻見這名女子五指如鉤,距離曹長卿的頭頂不過兩三尺。
對此無動於衷的曹長卿身體前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亂棋局,當這枚棋子落下,聲音格外清脆。
隨著落子聲在棋盤上輕輕響起,她整個人被倒撞出去,身軀在空中翻滾不停。
軒轅青鋒後背貼在城頭之上,眼神冰冷,雙肘彎曲死死抵住城墻,膝蓋上血肉模糊,嘴角滲出猩紅血跡。
不知何時已有白發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靜靜坐在原地,咬緊嘴唇,搖搖頭。
大楚儒聖曹長卿,終於說出一句話,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在他這次一人臨城之後,第一次拈子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雲霄翻滾,齊齊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南疆有無數崇山峻嶺綿延開去,有人在一座座山嶺的巔峰蜻蜓點水,一閃而過。
那人身後始終有一柄凌厲飛劍如影隨形。
他突然在山頂一棵參天大樹的枝頭停下身形,舉頭望去。
而那柄飛劍也在他之前的那座山頭停下追殺,懸停在半空,微微顫鳴。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站在飛劍附近,同樣望向天空,嘆息一聲,然後做出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抬起一隻腳,彎腰脫下那隻麻鞋抖瞭抖。
那個被從太安城一路攆到南疆深山老林的襦衫男人,哈哈大笑道:“鄧太阿啊鄧太阿,曹長卿自尋死路,那西楚女帝薑姒也離開瞭西楚京城,過不瞭多久,連你都可以感受到那根西楚氣運大柱的轟然倒塌!到時候大獲裨益之人,除瞭澹臺平靜那個老娘兒們取代我謝觀應竊取一部分之外,無非就是陳芝豹和趙鑄兩人而已!隻要陳芝豹吸納瞭西楚半壁江山的氣運,我作為最重要的扶龍之人,看你鄧太阿如何殺我!”
不說武評四大宗師,恐怕在整個武評十四人之中,桃花劍神鄧太阿都屬於乍一看肯定是最沒有高手風范的那個,但正是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謝觀應這位陸地朝仙圖上的榜首追殺得如此狼狽。
鄧太阿穿回鞋子,撇瞭撇嘴,沒好氣道:“你是說我這種純粹武夫在躋身陸地神仙之後,親手殺掉身負氣數之人就會被氣數反傷?不好意思,當年龍虎山有個返璞歸真的老道士,飛升之際就被我宰瞭,也沒鳥事。”
謝觀應冷笑道:“我與那天師府的吳靈素豈能一樣?”
鄧太阿翻白眼道:“在我看來,當真沒啥兩樣。”
謝觀應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鄧太阿收斂原本略顯隨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這輩子誰應當順應天命去鎮壓誰,又或者是誰該遵循天道去厭勝誰,也懶得管天下氣運流轉到瞭哪傢哪戶,這些事,我都不管。別說證道飛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間地仙,我也不感興趣。”
謝觀應怒道:“你這個瘋子!你比那呂洞玄和李淳罡兩人還要不可理喻!”
鄧太阿轉頭看向那柄材質再普通不過的飛劍,開懷笑道:“我鄧太阿,此生有三尺劍相伴,足矣。”
謝觀應明顯感受到滔天殺氣,一閃而逝,比起先前逃竄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謝觀應腳下那座山頭已是被一劍削平!
鄧太阿沒有立即展開追殺,再度抬起頭,看著那異常低垂的雲海。
曹長卿啊曹長卿,李淳罡走瞭,王仙芝走瞭,如今連你也走瞭啊。
鄧太阿突然笑瞭起來,一人一劍掠向高空,穿過雲霄,來到陽光普照的雲海之上,鄧太阿則站在飛劍之上。
他抬頭面對那輪金光四射的當空大日,整個人沐浴在金色光輝中,踩在劍上,怔怔出神。
最後鄧太阿對天空豎起一根大拇指,緩緩轉向地面。
鄧太阿朗聲道:“我鄧太阿已經在此生,此生已經到此處,你們能奈我何,有誰敢來受我鄧太阿一劍否?”
天上無仙人回答此問。
地面上的謝觀應喃喃重復道:“瘋子,鄧瘋子……曹長卿是瘋子,你鄧太阿也是!”
一位身穿織金繡錦雞官補子朝服的官員,板著臉走上城頭,正值壯年,堪堪四十出頭,若是在離陽朝政四平八穩的永徽年間,他必然會是引人註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為正二品顯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揚眉吐氣?他姓柳名夷猶,永徽八年的同進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撥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幾年。柳夷猶才學不顯,傢族無名,隻有個很詩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猶的性格卻被太安城調侃為茅坑裡的頑石,當瞭將近十年的刑部員外郎,坐瞭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結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後在今年春,其實就是在三天前,剛剛升為離陽刑部尚書,一躍成為一國秋官。除瞭執掌刑部四司,名義上還握有所有離陽江湖草莽的生殺大權,暗中負責一隻隻銅魚繡袋的頒發。跟在柳夷猶身後一起登上城頭的人物,人人腰間懸掛銅魚繡袋,其中成名劍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師十四人。柳夷猶和這撥江湖高手的出現,接近七十人,頓時讓本就沒有春日氣息的城頭走馬道,又增添瞭幾分秋日肅殺氣。
柳夷猶一介文弱書生,但是他哪怕跟吳傢劍塚老祖宗、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軒轅青鋒站在一起,氣勢竟也毫不遜色。
吳見負手站在箭垛後,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單餌衣借瞭第二把劍“青貍”,提劍而立,正在閉目養氣。那襲紫衣放蕩不羈地直接坐在垛口上,雙臂環胸,瞇眼遠望。
柳夷猶面對三位足以輕視王侯的武道大宗師,心平氣和道:“刑部六十八人,願意為你們三人爭取一線機會,本官希望你們三人能夠精誠合作,絕不可讓那西楚曹長卿繼續在我京城橫行無忌。”
吳見沉默不語,柴青山輕輕點頭,唯有軒轅青鋒冷笑出聲道:“我之所以出手,隻是曹長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喚我?”
相比尚書省其他一把手實在算是年輕晚輩的柳夷猶面無表情道:“隻要徽山大雪坪還在我離陽江湖,隻要劍州還在我離陽版圖,我柳夷猶……”
不等這位本朝秋官把話說完,軒轅青鋒雙手撐在膝蓋上,柴青山不知何時站在瞭柳夷猶身前,但是後者臉頰依舊出現一條血跡,鬢角有發絲飄落在地。
柳夷猶根本沒有去擦拭傷痕,伸手輕輕推開柴青山,盯著那位以桀驁自負著稱朝野的絕美女子:“你可殺我,我亦可死,但是隻要你軒轅青鋒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隻要站在本官視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戰。並不是我柳夷猶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來脅迫你,也不是我柳夷猶求你出手幫忙。本官所處的這座城池,除瞭皇帝陛下,就沒有誰是不可或缺!”
軒轅青鋒身體後仰,歪著頭,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名年紀輕輕的尚書大人,譏諷道:“你就是那個廣陵道的寒士柳夷猶吧?難道是我記錯你的傢鄉瞭?”
柳夷猶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該有的城府深沉,還是讀書人的養氣功夫,他還是沒有惱羞成怒,平靜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軒轅青鋒笑瞭笑:“哦?”
站在軒轅青鋒和柴青山之間的吳傢劍塚老祖宗皺瞭皺眉頭,伸出一隻手,輕描淡寫抓去,空中砰然作響,然後他轉頭對動輒殺人的那襲紫衣語重心長道:“小妮子,你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軒轅青鋒不知為何對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對於東越劍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橫眉冷對。聽到吳見的善意提醒後,她不置可否,轉過頭繼續望向城外的同時,體內氣機開始急劇流轉,氣勢暴漲,紫衣飄蕩,獵獵作響。她坐在城頭,就像一處獨到的江湖風景。似乎這個江湖,從來沒有人明白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什麼,為何突然就成瞭大雪坪軒轅傢主,為何要去廣陵江攔截王仙芝,為何要在太安城內挑戰新涼王,又為何今天要出城迎戰曹長卿。
也許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爹娘沒有傢教沒有長大的瘋孩子,做什麼事情都不願意講理。可她的修為又實在太高,攀升又實在太快,機遇又實在太好,所以沒有誰有資格能夠讓她做個紅袖添香的婉約女子,做個性情婉約的大傢閨秀。
軒轅青鋒抬頭看著天空,她的頭頂是雲海滔滔,當下整個中原都是如此。
她瞇著眼,有些哀傷。她也會喜歡一個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讓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願讓他知道。
那就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場,廟堂,將來不管他走到哪裡,這個天下都會有她的事跡傳到那裡!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那樣一輩子隻喜歡她娘一個人,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
軒轅青鋒驟然率先掠出城頭,根本沒有理會什麼刑部銅魚繡袋高手的配合,更不願跟吳見和柴青山兩位當世劍道宗師聯手。
她獨來太安城,她獨出太安城。
那襲紫衣再度撞向曹長卿,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一般。
哪怕是柳夷猶看到這一幕風采,都不得不為之折服。
世間有這樣的女子,便能不讓世間一味寂寞。
曹長卿嘴角翹起,不理會軒轅青鋒的撲殺而至,微微一笑,凝視著棋局:“大夢不覺,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後的江湖,在江湖幾乎隻有餘地龍和茍有方兩人而已的江湖,其實也有一場不為人知的十年之約。
每隔十年,她都會準時破關而出,獨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樓的樓頂,穿著紫衣,從桂花樹下拎出一壇十年齡的桂花釀,等一個人赴十年之約。
三次之後,第四次,那一天大雨滂沱,他沒有找到她,她失約瞭,隻有一壇擱在屋頂的桂花釀,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風驟,紫衣女子坐在梳妝臺前,銅鏡中的女子已隱約有白發,見不如不見。
她的裙擺打著一個小結,她腳邊放著一把珍藏瞭四十多年的雨傘,她趴在梳妝臺上昏昏睡去,似乎做瞭個美夢,她在笑。
有個上瞭年紀卻不顯老的老傢夥,沒有敲門就進瞭屋子,收起那把濕淋淋的油紙傘,站在門口笑問道:“外頭下著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魚瞭,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瞭,沒有醒。
……
太安城那邊所有人都看到可謂荒誕的場景,那襲紫衣分明撞向瞭西楚曹長卿,而且分明已經一撞而過瞭,但是曹長卿依舊坐在原地,而軒轅青鋒卻站在距離曹長卿南邊十幾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長卿目不斜視,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輕柔,轉頭笑道:“該醒瞭。”
好似一夢四十年的軒轅青鋒猛然間驚醒過來,背對著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她沒有轉身,伸瞭個懶腰,雙手抹過臉頰,笑道:“真是個好夢。”
曹長卿聞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軒轅青鋒欲言又止猶豫要不要轉身致謝的時候,曹長卿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已經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盤,微笑道:“我無妨,你們莫要學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廣陵有清風明月大江,那西北薊涼有黃沙蒼茫勁氣,先看遍瞭再說生死。生死是人生頭等大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不要隨意決斷。生不易死簡單,而生死之間,又有緣來緣去,人活一世,總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軒轅青鋒點瞭點頭:“我軒轅青鋒在世一天,就會盡量讓西楚遺民少死一人。”
曹長卿一笑置之。
軒轅青鋒一掠而逝。
那場大夢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卻能看到那個拿著傘的渾蛋傢夥,孤零零站在門口,嘴唇微動說不出話來,很悲傷。
軒轅青鋒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這襲紫衣莫名其妙突兀地離去,沒有耽誤柳夷猶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殺敵。
六十八名刑部和趙勾從各地緊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聯袂出城。
如一群飛鳥掠出高枝。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在棋盤角落,然後雙指輕輕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於是在曹長卿和太安城之間,在那南北之間,橫起一條廣陵江般的洶湧氣機。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橫渡汛期的廣陵江,艱辛而緩慢,不斷有人氣機消耗殆盡,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劍掠出,一劍斬斷那條氣機大江。
曹長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邊,輕輕橫抹向右。
頓時有一股劍氣激蕩而出,從左到右。
曹長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盤上。
空中一道尤為雄偉壯觀的璀璨光柱筆直墜落,從上到下。
天地間,一橫一豎,兩道劍氣,分別擊中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吳傢劍塚吳見。
曹長卿沒有急著拈子,凝視棋局自言自語道:“我曹長卿亦有浩然劍。”
柴青山手持半截斷劍落在曹長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攤血跡。
吳見站在柴青山身前十餘丈外,肩頭處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虛握,手中有猶如實質的三尺雪白劍氣,沉聲道:“曹長卿,你當真不惜形神俱滅,也要下完這局棋?!”
曹長卿沒有回答。
城頭上的兵部尚書柳夷猶雙手按在城頭,雙手顫抖。
作為廣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認得曹長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敵國的離陽,就在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長卿與西楚女帝薑姒於祥符元年來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門無人問津的柳夷猶隻認識一個偶然相逢的遠遊儒士,認識那個每次偶爾入京都會請他喝一頓酒的外鄉讀書人。柳夷猶買不起宅子,隻得在京城東南租賃一棟僻遠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門庭冷落的傢門口,見到那個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猶都尤為驚喜和開心。在官場沉默寡言的柳夷猶喜歡跟這位言談風雅的前輩書生發牢騷,跟這位自己隻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後說過自己的座師是那位門生滿天下的首輔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屆的會試頭名,殿試文章更是不輸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終卻隻有同進士,他覺得是首輔張巨鹿故意輕視廣陵士子,所以世人隻知碧眼兒有學生殷茂春、趙右齡、元虢等人,從不知他柳夷猶。而張首輔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他的門生,更別提視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聽完他的應試文章後,笑言這般文章,與年輕時代的碧眼兒如出一轍,深諳議論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遠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張首輔才會讓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猶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後,柳夷猶既有一半是釋懷,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埋頭做他的刑部小官員。但是他徹底心灰意懶的是哪怕首輔大人身敗名裂之際,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登門拜訪,隻為師生之義而已,可那個首輔大人不但閉門不見,還讓門房遞話給他:“柳夷猶是誰,我張巨鹿有這樣的弟子?記不得瞭。”那個黃昏中,柳夷猶回到簡陋的小院中,酩酊大醉。
但是等到那位首輔死後,齊陽龍在他升為刑部侍郎後,找人給他送瞭一本尋常至極的經籍,隻說是從某人傢中無意間翻到的東西。
柳夷猶發現書中夾有兩份已經泛黃的老舊考卷。
不過千字文章,竟有十六處總計五百餘字的評語。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廣陵,亦可做棟梁,我當為國用心栽培,何時我死,何時大用。”
柳夷猶眼眶濕潤,竭力睜大眼睛,站在城頭,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曹先生,我生於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會在將來為所有西楚遺民在廟堂謀平安。
曹先生,我為張巨鹿學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處,與你為敵。
曹長卿突然轉頭望向這位在離陽官場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微微一笑,眼神中隻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
為一國一姓壯烈死,不如為天下百姓茍且活。柳夷猶,你這個讀書人,別學我曹長卿。
曹長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對棋局,目不轉睛。
寂然不動。
天地共鳴。
天人兩忘。
太安城內,那個今天又找借口告假不去衙門點卯的狂士孫寅,出門後一路策馬狂奔,先找到欽天監的監正小書櫃,然後拉著少年一起直沖翰林院,找到離陽王朝唯一的“十段國手”范長後,要瞭兩盒棋子,挑瞭個儲放雜物的臨窗屋子,拉著范長後和少年監正蹲在地上,開始對曹長卿的那局棋進行復盤。監正負責解說那曹長卿“落子”在瞭何處,范長後按部就班依次擺放,同時闡述其中玄機。可是越到後面,尤其是二十手後,范長後也好,少年監正也罷,都說執黑先行的“那個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幾手還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輩西楚國手精妙定式的關系,按照此人的水準,別說進入離陽棋待詔,就是他孫寅也能穩操勝券。顧不得自己被冷嘲熱諷的孫寅陷入沉思。范長後一手抓瞭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隨時準備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頭緊皺。
孫寅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作為名副其實當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後一局棋,就這麼‘僅此而已’?面對那樣的庸手,也能糾纏不休到一百手?”
范長後沒有言語。
少年監正冷笑道:“你懂個屁!你看得出來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瞭嗎?曹長卿的對手分明就是個隻知道死記硬背的臭棋簍子,大概是個能夠經常接觸西楚棋待詔國手的人物。從那個早年號稱讓西楚棋手直呼‘蒼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認隻需要李密讓先的禦用國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讓一子的顧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說西楚棋待詔眾多國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個執黑之人生搬硬套到瞭這局棋裡。巧的是這般大雜燴的無理下法,黑白竟是剛剛勝負持平的局面,所以說根本就是執白的曹長卿有意為之。否則天底下誰敢對曹長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監正爺爺不行,黃龍士不行,誰都不行!再往後推一千年,也沒有誰能行!”
孫寅望向范長後,後者輕輕點頭。
孫寅猛拍額頭,無言以對。
太安城依舊在震動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後,范長後就會在欽天監少年的指揮下精準落子。
范長後突然抬頭問道:“差不多快要收官瞭,你不去打聲招呼?”
少年置若罔聞,嘀咕道:“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想多活幾年,還想離開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孫寅耳朵尖,聽到以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實還挺油滑。”
隻有一個“小書櫃”綽號的少年譏諷道:“小子貓,我都不屑跟你說話!”
小子貓,是少年給孫寅取的一個不入流的外號。拆孫字,活譯寅字。
范長後一把打亂棋局,笑道:“這棋咱們還是別下瞭,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監正和……反正隻有兩人能夠點評。至於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們能夠指手畫腳的瞭。”
孫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隻穿白衣的少年。後者猶豫不決,瞥瞭眼窗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離陽趙室氣數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後姐姐告狀瞭。看情形,那個曹長卿還有把自身氣運悉數散入廣陵道的跡象,真是無聊至極,早知如此,何必復國……”
孫寅突然紅著眼睛怒喝道:“住嘴!”
范長後也輕聲嘆息道:“小書櫃,別說瞭。”
少年惱羞成怒,揮袖離去。
孫寅蹲在那裡,下巴放在疊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語道:“曹長卿這是要讓離陽知道‘得廣陵者得天下’啊。”
范長後點瞭點頭,“是好事情,廣陵道會少死很多人。”
孫寅神情木然道:“情懷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當飯吃的,可沒有情懷,就像炒菜沒有作料,每頓都是白飯加無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沒有嚼頭瞭。有些味道,能夠讓你辣得滿眼淚水,酸得牙齒直打戰,苦得肝膽欲裂,大概這就是情懷。”
范長後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棋子。
孫寅問道:“為什麼要嘲笑那些有情懷的人?”
范長後想瞭想:“太聰明的人,不樂意有情懷。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懷。所以兩者都不待見這玩意兒。”
孫寅咧嘴笑道:“我應該是前者。”
范長後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應該是後者。”
孫寅突然眼神銳利如刀子:“那麼黃龍士呢?”
范長後臉色如常,反問道:“那麼徐鳳年呢?”
兩人相視一笑。
點到即止,雲淡風輕。
天搖地動。
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內兩人同時跌倒在地,然後感到一陣窒息。
從屋頂屋梁潑撒下無數塵土。
孫寅幹脆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范長後繼續收拾棋子。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傢劍塚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沖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地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不動如山,這輩子也算差不多瞭。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瞭。”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嘆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是擋不住的,我吳傢劍塚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瞭。畢竟留著最後一點氣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瞭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隻拈子的手,笑而不語,好像認輸瞭。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瞭。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瞭。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的。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隻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禦道,筆直沖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繼而是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瞭那把離陽歷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瞭血腥氣,也吹散瞭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是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