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卷 第十一章 曹長卿小鎮酌酒,小泥人終歸北涼

在瓜子洲附近的戰場,大雪龍騎軍已經吸納瞭那五百餘西楚讀書種子,開始北返。

一劍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個背負紫檀劍匣的年輕女子,攙扶著年輕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涼龍雀,站在瞭騎軍的側面,這支騎軍驟然停馬不前。

等到那柄長劍歸鞘,某個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徐傢老卒,看到那一幕後,猛然醒悟一般,快速翻身下馬,高聲吼道:“大雪龍騎軍!參見北涼王妃!”

那些“參見皇帝陛下”的寥寥聲音,完全被淹沒在“參見北涼王妃”的巨大聲響之中,嚇得薑泥直接躲到瞭徐鳳年身後。

但是恐怕連徐鳳年自己都沒有想到,身後這個膽小的小泥人,很快就會在拒北城的城頭擂鼓,親自為北涼鐵騎壯烈送行。

離陽京畿南部的舉風鎮,是縱向運河的一處樞紐,原本隻是個無人問津的僻遠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躍成為頗具規模的繁華城鎮,應有盡有,完全不輸江南名鎮。

有個青衫儒士背著小行囊進入舉風鎮,在魚龍混雜的鎮子上並不顯眼。現在舉風鎮有個應景說法:當下北歸之人都是孬種,南下之人才是金貴漢。因為近期在舉風鎮附近經常聽到馬蹄陣陣,不斷有大隊騎軍南下馳援廣陵道。據說是大局將定,朝廷裡耳目靈光的大人物們,尤其是軍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子孫送入南下大軍的隊伍,最誇張的是身為兩遼邊關定海神針之一的某位老將,才讓嫡長孫在遼東邊境從撈到手一個實職都尉的過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孫子趕出邊軍,丟到瞭廣陵道戰場那邊去,據說搖身一變,就成瞭南征主帥盧升象的軍機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錦。

這位儒士沒有找歇腳的客棧,而是直奔舉風鎮遠近聞名的書市。一條三百步的街道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書坊,雖說舉風鎮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來年,但是很多鋪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號”的招牌,隻不過買書人多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什麼。儒士沒有挑選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書鋪,而是跨入街道後半段一傢略顯狹窄陰暗的小書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書坊的父子兩人,既刻書又售書還編書,拿不出什麼名貴孤本售賣,也絕對找不到那種非朝廷無法刻印的大部頭名著,但是貴在精心挑選,偶爾會有類似幾本流落民間的西楚南監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瞭法眼,就純粹看個人喜好瞭。

看到這名儒士跨過門檻,正在招待一撥年輕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顏開,連忙放下手頭的買賣,快步上前相迎。眼前這名儒士是他們店的老主顧瞭,次數不多,買書也不多,但是十多年瞭,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光顧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談甚歡,以至極少飲酒的父親在生前總會破例,非要拉著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說是小酌,喝著喝著也能喝掉小兩斤的酒。

儒士笑問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著找不著的那本花臉版《燈下草蟲鳴》,我給他帶來瞭。”

中年店主坦然說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瞭。”儒士愣瞭一下,有些感傷,但是仍從行囊中抽出那本書。

中年人笑著說:“走瞭就走瞭。我爹走的時候七十有一,老人傢走之前也經常笑著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輩子是賺到的。曹先生,我爹無病無災,睡一覺就走瞭,咱們做兒子的,也犯不著太揪心。不過我爹走之前,可經常念叨著先生,說如果死之前能夠跟先生喝頓小酒,那他這輩子就真算圓滿嘍。”

那曹姓儒生歉然道:“本來去年有機會來這裡走一趟的,隻是當時走得比較匆忙,加上又覺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該來的。這書你收下,回頭給楚老哥上墳敬酒的時候,燒瞭便是。”

中年店主笑著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給你銀子啦。”

儒士連忙笑著擺手:“這麼多年白喝瞭那麼多頓酒,哪裡好意思跟你收錢。對瞭,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傢漁樵那孩子也該行及冠禮瞭吧?”

中年人好像一說起那個兔崽子就來氣,無奈道:“別提那混賬玩意兒。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們傢算不得什麼詩書傳傢,也稱不上書香門第,可好歹是天天跟聖賢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裡想到那小子越長大越不聽勸,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軍入伍,這不前不久跟著鎮上幾個要好的同齡人,一起跑去郡城說是有後門可以疏通,運氣好直接就能去南邊打仗,結果就他悶悶不樂回來瞭。我問也什麼都不說,隻是每天雞打鳴就起床跑去運河邊上。要我說啊,這小子也就是年輕,不曉得天底下哪有什麼比過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長大瞭,我這個當爹的說話也不管用,但他從小就聽你的,先生要是不急著走,我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幫忙說說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擰回來,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館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舍得帶走的好東西,叮囑我一定要當傳傢寶留著,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說什麼,中年店主連生意都不管瞭,一溜煙跑到街上去尋找他那個越大越讓人操心的兒子瞭。

小店內五六個年輕男女客人百無聊賴地閑聊起來。時下熱議,自然首推開始一邊倒的廣陵戰事,都認為到瞭能夠蓋棺論定的時候。這些京城口音的富貴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物,言語間縱橫捭闔,雖然聲音不大,但旁人聽著很是擲地有聲。評點完瞭朝廷各位領軍大將的戰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幫文武重臣給數落瞭一通,很快就說到瞭西楚復國的真正主心骨曹長卿,結果雙方意見對立。一方說曹長卿隻是武道修為和圍棋造詣卓爾不群,真正將江山做棋盤的收官本事,就不夠看瞭。另一方反駁說曹長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輸在西楚不得天時地利人和,絕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爭執不下,雙方都是至交好友,總不能打架,所以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話題轉移到瞭西楚前朝皇後的身上。兩名年輕女子說起她都有些憐憫,有個錦衣公子哥嗤笑道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罷瞭,西楚覆滅後,舊京城的坊間都傳聞正是那個女子壞瞭大楚氣運,否則以西楚原本的命數,應該還有一百六十年國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笑著說,為何當今天下風靡“十羊九不全”的說法,還不是因為那西楚皇後屬羊?

不遠處那個雙鬢霜白的青衣儒士,默然無言語。

一個不停把玩一枚小巧古銅印的年輕公子哥輕聲笑道:“且不說曹長卿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北涼王也真是下瞭一手大昏著。朝廷分明已經放松廣陵漕運,他竟然領著一萬騎軍南下廣陵道,打著靖難平叛的旗號,可誰不知道其實是替某些西楚餘孽解圍而去。不過北涼跋扈歸跋扈,咱們朝廷也的確沒轍,畢竟人傢手裡頭掌控著西北門戶,號稱三十萬鐵騎。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計過,估摸著騎軍怎麼也該有十二三萬。唉,咱們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個北莽,他們北涼徐傢早就該交出兵權瞭。”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黃的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麼說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幫人其實早就看到這個青衫文人,氣韻不俗,雖說不像個當官的,可離陽朝野對待讀書人大多比較客氣,而且世間隱士逸士多是這般高標超群的模樣,這些聞名而來的年輕人出身京城官宦傢族,對此人自然也不會惡臉相向。

儒士笑問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為何要死戰邊關,各位能否為我解惑?”

有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年輕人大嗓門道:“他徐鳳年不是武評宗師嗎,既然死誰都不會死瞭他徐鳳年,為啥不帶著北涼騎軍打仗?打輸瞭,無非就是跑路,打贏瞭那可就是名垂青史、流芳千古瞭。換成我,一樣打北莽,而且是往死裡打北莽!”

儒士又問道:“那麼他為何不聯手北莽,三十萬北涼邊軍,加上北莽百萬大軍,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贏北莽,是不是勝算更大?”

那個年輕人愣瞭一下,理直氣壯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與虎謀皮。北莽蠻子生性嗜殺,加上定然要把北涼騎軍作為先鋒,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涼也剩不下幾萬人馬,北莽那老婦人可不就要來一手過河拆橋?到頭來姓徐的不但沒有占到便宜撈到好處,反而被人砍掉腦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豈會做這種賠本買賣?先生以為如何?”

儒士點頭笑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然後似乎想起什麼,儒士擺手道:“我可當不起‘先生’一說,而且在離陽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們不妨稱呼我一聲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銅印的英俊青年試探性問道:“聽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廣陵道那邊的人?”

儒士點瞭點頭,自嘲道:“所以這才沒有為官嘛。”

眾人釋然,自然而然覺得是此人因為廣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無法在離陽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學識和文人骨氣,又不願意在離陽朝廷當小官,這才兩頭不落,幹脆當瞭個常年遊歷四方的窮酸讀書人。

滿身風塵仆仆的儒士先是突然往南望去一眼,然後好像便有瞭離去之意,轉頭對那幫年輕男女溫和說道:“原本我也有個‘如果’要說與各位聽,隻不過有事需要先行一步,恐怕等不到這傢鋪子的店主瞭,勞煩各位幫我說一聲。”

有個女子嬌滴滴出言挽留道:“說瞭‘如果’再走不遲。”

雙鬢已經霜白卻有一股獨到風流的儒士笑著搖頭道:“有件事,委實拖不得。”

說完之後,儒士就走出書鋪子,沿著那條小街向鎮外走去。

他這一路北上,刻意收斂氣息,所以走得並不快,是因為有一些舉風鎮書鋪這樣的故人朋友要見,怕他們在自己死後萬一被殃及。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萬一。

所以他的那個“如果”,註定此間世人已經無人可知瞭。

如果在他的官子階段,西楚復國由他親自領軍揮師北上,同時顧劍棠的離陽兩遼邊軍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馬蹄的趁機南下,徐鳳年的三十萬北涼鐵騎因為某個薑姓女子,選擇按兵不動,且有陳芝豹領蜀軍坐鎮廣陵道,隻需牽扯吳重軒和許拱兩支大軍,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攔截燕剌王趙炳麾下南疆大軍的馳援太安城,因為根本來不及,那麼天下還姓趙嗎?

他不那麼認為。

他曹長卿不那麼認為!

這個男人緩緩走出舉風鎮後,摘下行囊,取出兩隻棋盒。

且容我曹長卿,為你最後下局棋。

大雪龍騎軍原路返回,在年輕藩王一去一回之間,先是袁左宗率部南下,不足千騎的青州軍兵敗如山倒,騎軍損失殆盡,並無城池可以依據的青州軍被驅逐四十餘裡,丟盔棄甲,無論青州主將如何視死如歸、驍勇善戰,親手於陣前斬殺逃卒四十餘,仍然無法阻擋步軍頹勢。而北涼校尉牛千柱領兩千騎阻截兩萬蜀兵,並未建功。因為蜀軍主將車野出人意料地選擇瞭避其鋒芒,率領大軍繞路北奔,其行軍路線直接畫出一個大弧,牛千柱麾下兩千騎數次逼近蜀軍不足一裡路,塵土飛揚中,蜀兵次次嚴陣以待,絕不理會大雪龍騎軍的挑釁。不但如此,這支孤軍深入中原腹地的西蜀精銳,為瞭示弱,其間收回所有探馬斥候,竟然心甘情願做個睜眼瞎。

牛千柱也不敢擅自開戰貽誤軍機,可委實憋屈得不行,隻好在南下與北涼鐵騎會合之前,率領二十騎扈從奔至蜀軍側面三百步,停馬提矛,氣勢洶洶。蜀軍仍是沒有動靜,隻顧埋頭東行。最後牛千柱狠狠吐瞭口唾沫,撥轉馬頭,率軍南歸。

隨著四路兵馬的一路崩潰一路怯戰,離陽兵部侍郎許拱打造的那條防線頓時漏洞百出,加上薊州將軍袁庭山不願獨自出兵阻截,隻能眼睜睜看著毫發無損的大雪龍騎軍輕松闖入廣陵道。這讓措手不及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勃然大怒,在心腹愛將唐河的陪同下親自趕赴柴桑縣城問罪於許拱,離陽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就以這種方式第一次“碰頭”,不歡而散。隨後吳重軒與袁庭山的萬餘薊北騎軍一起奔赴前線,而許拱在和兩萬西蜀步卒合並以及陸續收攏瞭青州潰軍後,一同緩緩趕往廣陵前線。在這之後,大雪龍騎軍更是勢如破竹,按照既定策略,在兩軍防線犬牙交錯的瓜子洲前線一帶,成功接收瞭五百餘名身披輕甲的西楚讀書種子。為瞭將這撥文弱書生秘密護送出境,西楚大軍在包括瓜子洲、老杜山在內的四處戰場瘋狂反撲,短短一日內便戰死近萬人,幾乎渴死的五百條年幼鯉魚,這才終於躍入大雪龍騎軍這座池塘,得以喘息。

連同徐偃兵在內的北涼鐵騎至今記憶猶新,狼狽至極的五百西楚人,在被大雪龍騎軍主力護駕後,並無太多劫後餘生的慶幸和狂喜,反而人人神色頹喪痛苦,五百人整齊下馬,面東跪拜辭行,泣不成聲。那一幕,如同無傢園可歸的喪傢犬,趴在別人門戶的屋簷下,痛苦嗚咽。袁左宗在接手那份字跡潦草的名冊後,心情復雜。此次北涼“納降”四百九十六人,年紀輕輕的西楚文人俊彥多達四百一十六人。除去廣陵道世傢豪閥出身的七十餘名大傢閨秀,西楚武將不過寥寥十數人。袁左宗手中那本名冊開篇不記名字,隻有某人手書的幾行正楷小字,觸目驚心:“大楚五百人,不可談復國。楚姓居北涼,不得出西北”“亡楚罪人曹長卿遺書”!

東風解凍,化而為雨,就等那一聲春雷驚蟄瞭。

此時正值陰雨綿綿,大雪龍騎軍的前行或多或少受到瞭阻滯,馬蹄裹滿泥濘,這讓習慣瞭大漠烈日風沙的北涼鐵騎很是不適應。

徐鳳年和徐偃兵、袁左宗並駕齊驅。袁左宗轉頭瞥瞭眼夾雜在騎軍中段的西楚“逃卒”,輕聲道:“對北涼來說,長遠是大好事,可眼下就是個爛攤子瞭。這幫士子到瞭西北,暫時肯定隻能安置在幕後,怕就怕這些年輕氣盛的世傢子弟牢騷太盛,以至最後遷怒北涼。到時候起瞭糾紛我們打罵不得,要不然就隻好交給黃裳那幫人的陵州書院,遠離邊關戰事,讓他們先在書籍堆裡打發光陰。先前大半人甚至不願意改換披掛北涼輕甲,就更別提懸佩涼刀輕弩瞭,牛千柱幾人差點氣得就要跟他們拔刀相向。”

徐鳳年安慰道:“讀書人若是沒有點風骨,那才是中原的可悲。不怕他們有傲氣有傲骨,就怕他們就此消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西楚五百人而已,何況是在我們北涼,別說邊軍,估計隨便拎出個熟諳弓馬的涼州女子,都能打趴下他們兩三個讀書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咱們也不用奢望他們很快轉過彎來,而且我相信曹長卿的眼光,其中不少人應該是視野開闊的人物,等到他們真正領略過西北風光,加上有幽州鬱鸞刀和流州寇江淮珠玉在前,自然而然就會丟開芥蒂。歸根結底,老一輩西楚遺老也許恨徐傢遠勝恨離陽,但是他們畢竟不一樣,大多在弱冠歲數,恨離陽遠遠多於恨北涼。我倒是擔心這幫人……”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有點為尊者諱的意思。

袁左宗笑道:“怎麼,怕身邊一下子多出五百個趙長陵?哪天把持不住,就真反瞭離陽?”

徐鳳年沒好氣道:“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我北涼燃眉之急都沒解決,哪兒來的多餘心思。”

徐偃兵調侃道:“若真是如王爺先前所說,天下形勢依照曹長卿原先的佈局推進,那咱們北涼才是最舒坦的一方,隻要和王遂聯手牽扯住北莽南下就算完事,然後就可以在西北坐看堂下中原的風起雲湧。王爺,我就奇怪瞭,這曹長卿既然連西楚的讀書種子也願意送入北涼,分明跟王爺也有些不淺的交情,為何偏偏在最後關頭反悔?害得西楚復國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連咱們北涼也沒瞭火中取栗的機會。”

徐鳳年摸瞭摸腰間的北涼刀,感慨道:“我師父曾經說過,讀書人無非四死:死鄉野,死州郡,死一國,死天下。那曹長卿……原本是想著為一人死一國的,隻是最後才改變瞭主意。我接觸過的那些武道宗師裡頭,早年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為兄弟親情而死,重出江湖前後,生死皆無愧。北莽拓跋菩薩活得最有野心,既要當天下第一的高手,又想做天下第一的功臣。鄧太阿活得最瀟灑逍遙,不管世道太平還是亂世,管你是不是帝王將相,我鄧太阿都懶得理睬。唯獨曹長卿活得最累,從不把自己當江湖人,從未走出過大楚廟堂。”

徐偃兵看著道路上的滿地泥濘,嘆息道:“曹官子此心拖泥帶水啊。”

徐鳳年訝異道:“徐叔叔你這話講得有那麼點才子氣瞭。”

袁左宗會心一笑。

徐偃兵嘴角抽搐,轉頭笑道:“王爺,西楚那些年輕女子大多待字閨中,許多人每次見到王爺的眼神可都不含蓄,有四個字怎麼形容來著?”

袁左宗兩邊拆臺:“欲語還休。”

徐鳳年無奈道:“這話就說得不厚道瞭。”

袁左宗打趣道:“真正的爛攤子,是一不小心就要後院起火。如果我沒有記錯,二郡主對那位西楚皇帝可是從來算不上和氣的,而且王爺兩位老丈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北涼正王妃一事,王爺心裡有數?”

徐鳳年默然,摸瞭摸額頭,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原先如何就如何,此事我從來沒有猶豫過。”

徐偃兵點頭道:“理該如此。”

袁左宗突然說道:“謝西陲也在軍中,若是能夠得到此人相助,我北涼邊軍無異於如虎添翼,無論是把他放在涼州還是流州,都可當數萬大軍。”

徐鳳年笑瞭笑:“一山不容二虎,一廟不放兩菩薩,以防寇江淮覺得我是不放心他。哪怕謝西陲真有心從軍,我也不會把他放到流州,而且謝西陲畢竟還未熟悉邊軍事務,不如就先放在袁二哥身邊?”

袁左宗搖頭道:“我袁左宗一人用謝西陲,不如涼州邊軍用謝西陲。他和寇江淮都是西楚最拔尖的兵法天才,經過一連串廣陵戰事磨礪後已經足以獨當一面。這兩人用兵都極具想法,看似都是‘棄正求奇’劍走偏鋒的路數,其實深究則大有不同。寇江淮用兵,擅長放棄城池,往往死地求生,憑借著飄忽不定的調兵遣將,在總體兵力處於劣勢的情況下打出局部優勢的戰役,緩緩蠶食,驟然成勢,當時在廣陵道東線戰場上就讓趙毅大軍輸得莫名其妙,總覺得每一處戰場都是寇江淮在大軍壓境。而謝西陲用兵雖然亦是出人意料,極為險峻,但是追本溯源,其實謝西陲還是更傾向於堂堂正正,力求一錘定音。故而側翼流州戰場需要用寇江淮的‘柔’,正面涼州戰場需要用謝西陲的‘勁’。現在涼州關外左右騎軍在抽調兵馬後,已經傷及元氣,不如把謝西陲交給何仲忽或是周康,也算一份補償,至於官職高低,一看王爺的魄力,二看謝西陲的信心。”

徐鳳年小聲問道:“那麼袁二哥有沒有幫忙做過些鋪墊?”

袁左宗瞇眼笑道:“收買人心的事情,王爺比我嫻熟。”

徐鳳年記起隊伍中謝西陲那張哀莫大於心死的臉龐,沒好氣地嘀咕道:“還不是怕熱臉貼冷屁股!”

嘮叨歸嘮叨,徐鳳年還是撥轉馬頭,與大軍背道而馳。

在年輕藩王離開後,袁左宗好奇問道:“儒聖曹長卿轉入霸道,修為到底如何?”

徐偃兵沉聲道:“當世武評四人,拓跋菩薩已經跟三人有些差距。王爺和曹長卿、鄧太阿三人,如果各自交手,恐怕分不出勝負,隻能分出生死。不過如果是在生死之上,我猜測三人會是一個循環,王爺勝鄧太阿,鄧太阿勝曹長卿,曹長卿勝王爺。當然,拓跋菩薩如果能夠找到一把稱手的兵器,也能夠馬上跨出天人那一步。其餘人物,我隻懷疑顧劍棠有不容小覷的撒手鐧,其他人不用考慮。嗯,其實還有兩人,也有機會,一個就是被王爺稱為白狐兒臉的那個人,一個就是不知所終不知敵友的觀音宗澹臺平靜。”

袁左宗笑問道:“那你和陳芝豹呢?”

徐偃兵淡然道:“不值一提。”

清楚徐偃兵恐怖戰力的袁左宗皺眉問道:“這是為何?”

徐偃兵笑道:“不死不休之後,活下之人,此生撐死瞭就是茍延殘喘的尋常天象境界,需要多說什麼?”

袁左宗無言以對。

雄健威武的大雪龍騎軍當中,那西楚五百餘騎顯得格格不入,不僅僅是南北體魄差異,還有氣勢上的天壤之別。

剛好三十裡停馬休憩,徐鳳年翻身下馬,牽馬來到那五百人附近。面對他這個與大楚國運糾纏不清的西北藩王,有人眼神不善,有人眼神麻木,有人眼神仇恨,至於那些眼神略帶好奇憧憬的,畢竟更是忽略不計的少數。徐鳳年來到負劍披甲的薑泥身邊,她最近對他一直是避而不見能躲就躲的態度,甚至和那幫繼續稱呼她為皇帝陛下的西楚臣子也不如何熱絡。今天薑泥和十幾位西楚世傢女子待在一起,跟隨北涼鐵騎一路北上。所有女子皆是相互照拂,她們大多數原本以為進入北涼軍中,無異於羊入虎口,並非沒有各種各樣的擔憂,尤其是自幼見慣瞭廣陵大小宴會的曲水流觴,見慣瞭風花雪月和清談名士,突然見到這麼多鐵甲錚錚、沉默寡言的北涼騎軍,身為柔弱女子,如何能夠不憂心自己的前途未卜?直到皇帝陛下禦劍而至,以及親眼見到瞭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藩王,她們這才稍稍寬心幾分。隨著向北行軍半旬,發現北涼騎軍悍卒絕無半點騷擾,尤其那個北涼王對大楚五百人多有額外照顧,她們就斷斷續續有瞭些笑臉,偶爾跟隨大軍停馬河邊,她們開始會情難自禁地嬉笑打鬧起來,為戰馬洗鼻刷背喂養精糧的事務也做得有模有樣。

徐鳳年走到官道旁那棵環抱柳樹附近,沒有徑直走入樹蔭中。離著薑泥和那些正值妙齡的豪閥女子還有七八步,不等徐鳳年開口說話,就有四五名腰佩刀劍的年輕人快步走來,靴子沾滿黃泥,早已不復見當年玉樹豐姿,這些年輕人也不說話,隻是臉色陰沉地盯住徐鳳年。

徐鳳年望向薑泥輕聲道:“曹長卿很快就要到達太安城外,要不要去看最後一眼?我可以隨行。”

其中一人按住那把始終不願摘掉的佩劍,滿臉悲憤道:“徐鳳年,你難道要阻擋尚書令入城?!難道要為離陽趙室做看門狗?!”

徐鳳年搖頭道:“我還不至於此。”

遠處,一隊鳳字營騎軍虎視眈眈,瘋子洪書文更是抱刀而立,眼神兇悍。

另一人怒道:“我大楚尚書令,不需要你徐鳳年惺惺作態為他送行!”

徐鳳年溫和道:“有些事,你說瞭不算。”

薑泥終於低頭說道:“棋待詔叔叔說過,先前京城一別即是訣別,他不許我北上。”

徐鳳年平靜道:“別聽他的,既然如今你已經離開瞭廣陵道,萬事就順你本心,你要想見曹長卿,就去見他,我陪你便是。”

她抬起頭,淚眼蒙矓:“可以嗎?”

徐鳳年眼神堅毅,微笑道:“有我在,天下無不可之事。”

不等柳樹下那幾位西楚讀書種子義憤填膺地阻攔,聽到那句話後漲紅瞭臉頰的女子們,個個眼神發亮,紛紛出聲,無一不是勸說皇帝陛下與北涼王攜手北去太安城。

不遠處的謝西陲有些無奈,哭笑不得。

得,這還沒到北涼,就內訌瞭。

薑泥深呼吸一口氣,使勁點頭,然後就自己禦劍掠空而去瞭……

看到一臉吃癟的年輕藩王,附近的女子們幾乎人人掩嘴偷笑,洪書文那幫鳳字營袍澤也忍著笑意十分辛苦。

徐鳳年轉頭瞪瞭一眼洪書文他們,後者趕緊裝作啥事都沒有發生的欠揍模樣。

徐鳳年拔地而起,如一掛白虹升起於大地。

地上眾人,不論北涼鐵騎還是西楚難民,皆是目眩神搖。

廣陵道西線沙場,戰事如火如荼。隨著一萬薊北精騎加入吳重軒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經占據優勢,隨後又有許拱率領京畿精銳和兩萬蜀軍趕赴戰場,故而西線之上,朝廷大軍已經對西楚形成獅子搏兔之勢,其中王銅山舊部攻破老杜山防線,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場西壘壁戰役的到來變成板上釘釘的定局。值此之際,吳重軒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召開瞭一場軍機會議,地點設置在一個名叫梧桐鎮的小地方,除瞭隔著一座西壘壁古戰場的東線主將宋笠實在無法參加外,幾乎所有參與廣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將都齊聚小鎮,一時間出現在梧桐鎮外圍的斥候遊騎多如過江鯉魚。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頭上遙望遠方,身邊僅有一名披掛鐵甲的高大年輕人擔任扈從,後者滿臉憤懣,咬牙切齒道:“那吳老兒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個征南大將軍的身份使喚不動各路兵馬,就拿兵部尚書的頭銜來耀武揚威,若非如此,將軍你作為名義上的南征主帥,頭銜是比四征四鎮還要高出半階的驃毅大將軍,雖然並非朝廷常設將軍,但如今是戰時,豈是他吳老兒可以輕侮!吳老兒厚著臉皮讓將軍你親自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吳老兒可恨,那楊隗更是不要臉,同樣是屈指可數的春秋老將,別說跟閻震春老將軍相提並論,在我看來比那個被貶去北涼喝西北風的楊慎杏還不如!”

說到這裡,年輕人有些納悶,放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將軍,為何今天你不出聲斥責?難道也覺得我說得在理?”

不曾披掛甲胄也沒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聞,伸手放在墻面粗糲的箭垛上,面容肅穆。他舉目遠眺,視線所及,城春草木深,綠意漸濃,和煦春風拂面。腳下時不時有昔年隸屬於南疆邊軍的小隊精騎疾馳出入小鎮,騎術精湛,毫不遜色於兩遼邊軍,很難想象是來自瘴氣橫生之地的士卒。這位遠道而來的梧桐鎮客人正是盧升象,此人在春秋中後期名聲大振,與千騎開蜀的褚祿山齊名,南疆唐河、李春鬱這撥悍將無論戰功還是聲望,相比他和褚祿山都要遜色一籌,從頭到尾都沒有經歷過春秋戰火的原龍驤將軍許拱,早年對於這位日後的兵部同僚,更是極為推崇,有過“盧升象堪當東南砥柱”的贊譽。盧升象身邊這個年輕武將則是在佑露關喂馬很久的郭東風,在年初南下奔襲一役中作為先鋒將領,戰功顯著,據說已經簡在帝心,無論舉主盧升象以後是升是降,他郭東風都算是前程無礙瞭。桀驁不馴的郭東風習慣瞭口無遮攔,更習慣瞭被盧升象訓斥敲打,這次盧升象出奇地沒有阻攔他的出言不遜,反倒是讓這位志在邊關封侯的年輕猛將有些不適應,原本還有大半滿腹牢騷都說不出口。盧升象的反常沉默,給郭東風帶來莫大的壓力,性子跳脫的他隻好摘下腰間佩刀一下一下磕碰墻垛。

郭東風的鬱悶並非全無理由。廣陵道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但是主將盧升象作為名義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關軍令出不得,之後好不容易撇開死活不肯冒險非要穩中求勝的南征副將楊隗,親自率軍涉險出擊,卻又在太安城朝堂那邊惹來頗多非議,更有朝臣遞出誅心言語,遣詞造句可謂極其陰險,不敢說驃毅大將軍如何不堪,相反隻說盧升象此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將之才。是將才而非帥才,這明擺著是說盧升象單獨領軍的“將兵”沒有問題,但若說擔任需要“將將”的南征主帥就有些力不從心瞭。郭東風憤恨老將楊隗,就在於楊隗是真的老瞭,毫無開拓疆土的雄心,隻求無過便是功,麾下不過兩三萬人馬,竟然塞進去瞭兩百餘位太安城的官宦子弟,比起楊慎杏當初的做派還要誇張。後者畢竟隻收將種子弟,楊隗的吃相還要差,堪稱來者不拒,夾雜有這麼多跑到廣陵道躺著撈取軍功的繡花枕頭,楊隗怎麼敢有半點進取之心?因此老將領軍南下之後,恨不得抱住盧升象的大腿讓其無法動彈,隻想著等到西楚大勢已去才安安穩穩地分一杯羹,顯然楊慎杏的前車之鑒,讓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楊隗不得不更加謹慎。郭東風先前就看到楊隗主力大軍龜速推進不說,對斥候探馬密集頻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極,郭東風覺得都能夠載入史冊瞭。幾乎是每隔三裡便有足足一標斥候,漫天撒網,尤其是當時聽說北涼騎軍直奔廣陵道,位於盧升象西面的楊隗大軍,哪怕還隔著一路薊州騎軍和一路許拱大軍,楊隗就開始下令停步不前。郭東風聽說兩百多官宦子弟幾乎有半數在一夜之間,就以迎接護送京畿糧草的名義向後火速撤退,郭東風因此差點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沒有扈從跟隨,獨自走上城頭。郭東風轉頭看去,雖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補子,顯赫身份顯而易見。來人是兵部侍郎許拱,江南道姑幕許氏的頂梁柱,作為原先江南士子領頭羊的兵部尚書盧白頡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後,許拱無疑就順勢成為江南道官員在京城的繼任話事人。郭東風對此人沒有什麼惡感。許拱跟自己的恩主盧升象真是同病相憐,其入京在兵部履職,屁股底下那把兵部侍郎的椅子還沒焐熱,就被丟到兩遼去巡邊,好不容易憑借在遼東邊境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的一連串捷報,得以執掌兵權,這次南下也是灰頭土臉,可以說如果不是如今許拱吸引瞭京城言官大部分註意力,盧升象的日子恐怕還要難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場已經有“患難侍郎”的笑談。

盧升象性情冷淡,無論是在廣陵道春雪樓還是太安城官場,素來有剛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許拱登上城頭後,微微一笑,主動向前幾步,抱拳道:“盧某見過許侍郎。”

許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場氣,也有世族子弟獨有的清逸氣,相比出身不顯的盧升象,許拱要更符合讀書人心目中的儒將形象。他看到盧升象的主動示好,也笑意真誠道:“許拱仰慕盧將軍已久,總算能夠見到真人,百聞不如一見,我這趟南下千裡便不虛此行瞭。”

盧升象微笑道:“南唐顧大祖《灰燼集》首創兵傢形勢論,盧某本以為‘兵傢大言’已經言盡於此書,世間再難有更高見地,唯有蜀王陳芝豹的那部兵書能夠媲美。此書事無巨細,十數萬字,傳授軍中將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深諳兵傢精髓‘微言大義’。許侍郎入京之時,我已不在京城,不過恰好有許侍郎早年撰寫的兵書傳出,我當時在佑露關整日無所事事,便專心研習,受益匪淺,也不覺光陰虛度。許侍郎早年說我盧升象是東南砥柱,我先前對江南道士子成見很深,誤以為許侍郎也是那種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讀那部兵書幾年,當時就該說一句‘許龍驤才是東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誤認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無妨。”

許拱開懷大笑道:“能得眼前盧升象此語,勝過遠處千萬言。”

許拱嘴裡的“遠處”,自然是太安城廟堂上的沸沸揚揚,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許拱丟官離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麼瞭不起的事。

一見如故,大概就是說許拱和盧升象瞭。

郭東風煞風景地插話道:“許侍郎,據說那位大名鼎鼎的薊州將軍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來到這裡的?”

許拱坦然笑道:“袁將軍的確比我早兩天動身,倒是西蜀步軍主將車野與我一同前來。”

郭東風嘿嘿笑道:“難怪咱們楊隗楊老將軍昨天入城,尚書大人身邊會站著那位年輕功高的袁將軍。怎麼,許侍郎今天來城頭,也是來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對於這名年輕驍將的言語無忌,許拱不以為意,搖頭道:“靖安王自有尚書大人迎接,我是聽聞蜀王今日可能到達,就想來就近看幾眼。”

盧升象淡然道:“我與蜀王先前在廣陵道北部戰場聯手破敵,隻是遙遙見過一面便分道揚鑣,引以為憾,今日跟許侍郎一般無二。”

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吳重軒、盧升象、許拱、唐鐵霜,這七人無疑是離陽兵部近五年來的風雲人物。除瞭被廣陵道戰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辭的盧白頡已是黯然離場,顧劍棠統領兩遼軍政,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當之無愧的高升,吳重軒此時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鐵霜最晚進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時城頭的許拱、盧升象兩人,頗有幾分後發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漸把唐鐵霜視為下任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足可見這次領軍南下沒能成功阻攔北涼騎軍,許拱丟掉瞭多少“人心”。

此時梧桐鎮內有大隊人馬疾馳出城,不乏高坐駿馬神色昂揚的年輕人物,郭東風懶洋洋趴在箭垛上,看著他們鞭馬出城的身影,歪瞭歪嘴,滿臉不屑。

許拱站在盧升象身邊,微笑道:“看來靖安王頗有人望啊。”

盧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誰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為天下藩王楷模。前個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諸多藩王世子當中,北涼徐鳳年以紈絝著稱,南疆趙鑄以勇武揚名,廣陵趙驃酷烈,遼東趙翼之流,相對籍籍無名,趙珣當時也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氣,但也沒有人覺得他能夠世襲罔替藩王爵位,不承想短短兩三年,先是以兩疏十三策名動京華,後以援救淮南王趙英死戰不退而傳遍大江南北,被譽為智勇雙全,眼下城外那撥跟隨大將軍楊隗前來梧桐鎮的世族俊彥,估計多是仰慕同齡人靖安王而來。郭東風,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突然聽到盧升象提問的郭東風愣瞭一下,茫然不知應對。

許拱輕聲道:“一路南下,我確是有所耳聞,‘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郭東風勃然大怒:“就憑他這個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稱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擋下瞭北莽百萬大軍的鐵蹄,我郭東風還算有些服氣,至於那個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過是以姿容美如婦人出名,我郭東風更是不屑與他比較,可這個趙珣是哪根蔥哪瓣蒜?!”

三人所站的城頭附近並無士卒,郭東風的狂言狂語也就無所謂瞭。

許拱微微一笑:“好一個‘可惜’。”

盧升象幾乎同時說道:“好一個‘我中原’。”

兩位神交已久在小鎮初次見面的當代名將,相視一笑。

沒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趙珣從廣陵江水師抽身北上,隻帶著一標精騎來到梧桐鎮,身旁便是那幫自作主張出城十裡迎接的京城官宦子弟。見面後趙珣溫文爾雅,執禮相待,後者無一不覺得相見恨晚。

大隊人馬擁入小鎮城門前,趙珣看到城頭二人之時,迅速露出笑臉,在馬背上抱拳致禮,許拱和盧升象也各自抱拳還禮。趙珣並不覺得兩位兵部侍郎出身的離陽大將如何失禮,倒是那幫年少時便在太安城呼風喚雨的年輕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覺得盧許兩人如今不過是“位高但權輕”的角色,不該如此拿捏身架,不說出城相迎,最不濟見到這位藩王後也該馬上走下城頭打聲招呼。但是更讓這些人氣惱的事情出現瞭,街道之上,有三騎突兀奔至,面對他們這支幾乎人人身份顯貴的騎軍竟是絲毫不願避讓,如果不是靖安王趙珣牽頭稍稍讓路,恐怕狹路相逢的雙方就要對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騎在道路中央徑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當有人要發火之時,很快就有人小聲提醒,然後就一切雲淡風輕。

原來那西蜀三騎,正是車野、典雄畜、韋甫誠。

尤其典雄畜和韋甫誠曾是西北關外的“北涼四牙”,之後兩人跟隨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出涼入蜀,在離陽朝野可謂如雷貫耳。

許拱看著那三騎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實上如果不是兩萬蜀軍的臨陣退縮,先前北涼騎軍進入廣陵道,絕不至於那般勢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對此卻似乎並未懷恨在心。

盧升象不動聲色地看瞭一眼許拱。

約莫一刻鐘後,三騎出城變作四騎入城。為首一騎白衣男子,斜提一桿長槍,豐姿如神。

盧升象和許拱不約而同地挪動腳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臨下,走下城頭後兩人站在不起眼的城墻附近。

四騎並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馬背上對兩人微微點頭。

郭東風眼神熾熱,喃喃道:“我以後也當如此。”

打心眼裡不覺得被怠慢的兩位朝廷大將安靜地望著四騎遠去。何況此時小小梧桐鎮內皆是過江龍,人多眼雜,兩個沙場不力官場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還能解釋為人之常情的抱團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權柄的邊關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尋麻煩瞭。

但是對於這個叫陳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動春秋的盧升象也好,在離陽軍伍算是後起之秀的許拱也罷,都有幾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論以後離陽廟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揚,武將如何低沉,在他們兩人心中,陳芝豹都是那種值得惺惺相惜的風流人物。照理說金戈鐵馬的沙場隻有死人堆,從無風流事,可陳芝豹無疑是葉白夔死後唯一稱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傢,以至離陽先後兩位皇帝都願意將其視為一國之屏障,先帝趙惇更是恨不得陳芝豹成為他趙室一傢後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賞心悅目,又能底定風水。

許拱和盧升象兩人站在城墻陰影中,許拱低聲笑道:“許某竊以為,盧將軍無須擔心一時得失,盧將軍的風起處在塞外,而不在廣陵,更不在京畿。”

盧升象微笑不語。

許拱率先離去。

郭東風驚訝地發現主將盧升象的身上竟然隱約有股殺氣。

郭東風看著有些陌生的驃毅大將軍,開始忐忑不安。

盧升象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不愧是許龍驤,看來以後跟我爭奪拓邊戰功第一人,非你莫屬。”

郭東風一頭霧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問半句。

盧升象吐出一口濁氣,緩步前行。他對看穿自己謀劃的許拱,不過是有些許殺氣,對事到臨頭竟然改弦易轍的曹長卿則有滔天怒氣。在盧升象看來,若是曹長卿依循先前佈局用兵,那麼顧劍棠就會是新朝的徐驍,而他隻要在西楚大軍揮師北上之際,主動大開門戶,那麼他就會是新朝的顧劍棠。

不管新朝姓趙還是薑或是任何姓氏,盧升象隻知道到時候的廟堂,再無楊隗之流躺在功勞簿上屍位素餐,地方上再無各路趙姓藩王割據,而謝西陲、裴穗等人畢竟年少,並且有著不熟悉北邊地理形勢的先天缺陷,疆土廣袤的北莽一旦成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著無數軍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廣陵道戰事中如此螺螄殼裡做道場,更無須理會盤根交錯的舊有勢力。他盧升象隻要扶龍成功,便可一舉躍居顧劍棠一人之下,之後未必不能靠著未來一系列北莽戰事後來者居上。可是曹長卿莫名其妙地自毀官子局,盧升象在佑露關前後的百般隱忍,就成瞭日後被攻訐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證。

盧升象臉色陰沉,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你該死!”

小鎮外的官道上由遠及近,塵土飛揚,尤為壯觀,不是千騎以上的騎軍不至於有此聲勢。

一駕馬車上,因為道路顛簸,車廂內的三個男女都有些肩頭起伏。年輕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勻稱,顯然不是南方人,腰懸長劍,英氣勃勃,有遊俠氣。年輕男子則吊兒郎當,此時正滿臉諂媚地跟最後一人溜須拍馬:“先生,你是不曉得唐河、李春鬱那幫白眼狼如何蠻橫,本世子當初都不敢湊到叛出南疆的吳重軒跟前,真是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極啊,這次虧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膽氣去那梧桐鎮闖一闖。”

那個被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謂風流,他即風流。

納蘭右慈。

他斜眼瞥瞭一下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吳重軒不是個東西,你借瞭他幾千騎就不還的傢夥,就是好東西瞭?”

趙鑄嬉皮笑臉道:“先生說得對,罵得好。”

納蘭右慈用手指點著這個如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卻是望向那個姓張的女子,調侃道:“張高峽啊張高峽,你瞎瞭眼才會看上這個草包加包。”

張高峽,碧眼兒張巨鹿的女兒,她一笑置之。

趙鑄臉皮厚歸厚,可被納蘭右慈當著張高峽的面說是草包包,畢竟還是有些汗顏。他掀起車簾子,探出腦袋,已經可以看到梧桐鎮的低矮城頭,近處則是南疆大將張定遠等人和林鴉、宮半闕兩位王仙芝的高徒。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拍打。

趙鑄縮回腦袋,好奇問道:“先生,為何此次非要我來到這個小鎮?說實話,吳重軒我厭惡且忌憚,對許拱、盧升象兩人也不太待見,袁庭山那條瘋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污眼,至於靖安王趙珣嘛,我以前挺討厭的,現在反而還好。”

納蘭右慈嗤笑道:“當然還好瞭,小小梧桐鎮,那麼多英雄豪傑,數來數去,你也就隻能跟這位‘送死藩王’掰手腕。”

趙鑄訕訕然。

張高峽嘴角翹起。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次來這裡,我有四件事要做:罵吳重軒,宴請許拱,密晤盧升象,試探陳芝豹。”

趙鑄低聲問道:“難道我真是烏鴉嘴,說中瞭那盧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納蘭右慈搖頭道:“見面之前,不好確定,至於見面之後,盧升象有無狼子野心也不重要瞭。”

趙鑄嘆息道:“得嘞,反正這些大事我都沒法子摻和,省得畫蛇添足幫倒忙,隻好勞煩先生能者多勞嘍。”

納蘭右慈冷不丁突兀地問道:“趙鑄,我問你一事,若是以後你登基稱帝,屆時北莽已經無力南侵中原,而徐鳳年卻依舊手握西北雄兵,你當如何處之?”

趙鑄滿臉愕然,話語正要脫口而出,就見原本笑瞇瞇的納蘭右慈驟然眼神冰冷,輕喝道:“趙鑄!且先細細思量!”

趙鑄震驚之後,揚起一張燦爛笑臉:“離陽老皇帝趙禮跟小年他爹稱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間稱兄道弟,是不一樣的。”

納蘭右慈冷笑道:“此時你坐在何處?”

趙鑄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我趙鑄當然是坐在馬車上,你納蘭先生不是明知故問嗎?

納蘭右慈眼神深沉,沒有自問自答,而是又有問話:“他年你又坐在何處?你當趙禮是一開始就對徐驍心懷殺心?他欲殺徐驍,他的兒子趙惇欲殺張高峽之父,難道就真是他們父子二人的本心?難道不是在其位謀其政,不是坐在那把椅子後必須面對的大勢所趨?”

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趙鑄臉色微白,痛苦不安。

納蘭右慈視線低斂:“黃三甲在臨終前不情不願地選擇瞭你趙鑄,把他積攢下來的春秋傢底都交給瞭我納蘭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吳重軒身側,雖說王銅山那個自作聰明的蠢貨死得早瞭些,但是吳重軒這種隨風倒的墻頭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對江斧丁懷有戒備,但我要殺他輕而易舉。你要是覺得無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鬱等人中誰才是死間。趙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風已起,必然有人扶搖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經是半個天命所歸,除瞭城府深重試圖蓄勢後發的陳芝豹,你其實已經無敵手,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要好好思量思量瞭,趙炳留給你的傢底,比如張定遠、顧鷹、葉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幫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誰是吳重軒的人,誰是朝廷的人,誰跟隨你入主中原得勢之後,會因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殺北方文臣?誰會借機大肆興起廟堂南北之爭?又有誰會是你趙鑄的張巨鹿?當然,更關鍵的是誰是以後要你殺死徐鳳年的人,或者誰又是要你殺死我納蘭右慈的人?”

趙鑄顫聲道:“先生,趙鑄不知,不知道啊。”

趙鑄雙手抱住腦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問題。

宏圖霸業,最費思量。

張高峽眼神悲傷,猶豫瞭一下,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臂。

納蘭右慈面無表情,眼神復雜,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

他的眼神瞬間趨於平淡,語氣促狹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兒郎當的姿態不順眼瞭,如何,吃到苦頭瞭吧?”

趙鑄抬起頭,緊緊握住張高峽的手,同時癡癡望向這個在李義山、黃龍士、元本溪等人陸續死後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看著這個南疆幕後藩王的納蘭先生。

趙鑄突然改換坐姿為跪姿,面朝納蘭右慈後緩緩低頭道:“趙鑄知道先生所求迥異於任何一位春秋謀士,趙鑄隻求先生能夠做我的元本溪,趙鑄若是真有坐龍椅穿龍袍的一天,可以承諾先生,敢殺先生之人我殺之。若是趙鑄死在先生之前,臨終之時,必然請先生自行揀選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欽定顧命大臣。趙鑄必不讓子孫做當今天子趙篆!”

納蘭右慈哈哈笑,隻是始終不再說話。

趙鑄滿身汗水,但是如釋重負,他憑借直覺發現納蘭右慈對自己說的這番話,也許談不上如何滿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這位納蘭先生偏偏有些不為人知的開心。

納蘭右慈閉目養神,笑意淺淡,全然不顧及堂堂燕剌王世子殿下的尷尬和沉重。

納蘭右慈突然輕聲道:“倘若覺得車廂內氣悶,你們就出去吧。”

趙鑄如獲大赦,趕緊帶著戴上帷帽的張高峽起身離去。

義山,當年你我二人聽聞黃龍士說那千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很多讀書人莫說面對帝王將相能夠心平氣和地與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也要丟瞭脊梁風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視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憤之。

你以二十年歲月,教你的閉門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結果你就那麼死去,骨灰就那麼撒落西北關外。

你笑之,我憤之!

我猜得出黃龍士的私心。

他黃三甲算人心,有個遊俠兒讓他輸瞭一次。

他覺得自己死後能夠扳回一局。

他堅信趙鑄會與徐鳳年反目成仇。

那我納蘭右慈就讓你和黃龍士都輸一次!

納蘭右慈睜開眼仰起頭,望著車廂頂部。

他輕輕哼唱一支傢鄉小曲兒。

有個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著破書箱。

有個小姑娘,她從山中來,帶著蘭花香。

……

納蘭右慈掀起簾子,春風拂面,他瞇起眼望向東北方:“曹長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運。”

納蘭右慈突然放下簾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攤開手心後,低頭看著滿手鮮血,他喃喃自語道:“無奈皆是少年郎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