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兒平原,由北往南,有筆直一線塵土飛揚。
當一位身材矮小卻長臂如猿的中年漢子停下身形,身後那條宛如黃色蛟龍的飛沙也漸漸消散。漢子舉目遠眺,卓然氣韻不似凡間人物,緣於他兩條胳膊從素樸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輝的金黃光芒,光芒絲絲縷縷,縈繞胳膊,呈現出千百尾細小蛟龍盤踞之姿。
在第二場涼莽大戰即將在秋風中拉開序幕的關鍵時刻,身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動身,去瞭一趟北莽版圖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做舟,繼續渡海北行,最終得償所願。他本該前往南朝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哪怕已經被摘掉北院大王的頭銜,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針。草原騎兵對其那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離陽朝廷之於顧劍棠,無論先前廣陵道戰事如何不順,甚至讓西楚復國在戰場上一度達到氣勢頂峰,但隻要顧劍棠沒有出手,隻要他和兩遼邊軍沒有動身,那麼離陽就仍舊有十足底氣跟西楚叛軍周旋。
拓跋菩薩緩緩南歸之後,很快就察覺到北涼那股磅礴氣息向北突進。拓跋菩薩本以為是那個年輕人的挑釁舉動,已至人間武夫極致高處的他自然不會退避,隻是當他隨後意識到龍眼兒平原上的第二股獨特氣機後,在依舊戰意昂然之餘,也有些無奈。原來是個莫名其妙的誤會,竟然是洪敬巖不知為何惹惱瞭年輕藩王,以至於後者不惜孤身奔襲千裡趕赴戰場。拓跋菩薩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巖借刀殺人一回,隻不過他很好奇洪敬巖這位公認的武道天才,為何會突然出現有一舉打破天人門檻的跡象。所以拓跋菩薩沒有急於出手,跟徐鳳年一戰,在拓跋菩薩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說越晚越好,等到北涼三十萬鐵騎所剩無幾,姓徐的年輕人身陷絕境,更能無牽無掛與他真正的傾心傾力一戰。所以接下來,洪敬巖這個一直被草原譽為“拓跋菩薩第二”的柔然鐵騎共主,他會救下,於公於私都要救,但是這並不妨礙拓跋菩薩讓這個城府深沉的晚輩吃點苦頭。
北莽的頂尖高手在這兩年死得實在太多瞭:提兵山第五貉,棋劍樂府的劍氣近黃青和銅人師祖,公主墳小念頭……一直把江湖視為廟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對此憂心忡忡,畢竟一座高門大院裡頭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錢,可是死瞭太多,無人端茶送水無人清掃門庭,終究會讓外人覺得不符合豪閥氣象。
但也僅限於此瞭,江湖宗師對於君王來說,到底還隻是那池中鯉籠中雀罷瞭。
拓跋菩薩放慢腳步,緩緩南下,隻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體魄就越發高大雄壯,雙臂湧現出的金黃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視為敵手之人,屈指可數,而一座棋劍樂府恰好就有兩位。
棋劍樂府這一代出現瞭兩位雄傑。詞牌名“山漸青”的黃寶妝,不知為何變成瞭白衣魔頭洛陽,最後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瞭離陽中原,傳言曾經在太安城驚鴻一瞥,在那場徐鳳年、曹長卿和鄧太阿各自為戰的巔峰之爭中,卻沒有出手。原本詞牌名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巖,就成瞭當之無愧的宗門扛鼎人物,隻是即便有太平令擔任北莽帝師,加上詞牌名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幫忙推波助瀾,手握柔然鐵騎的洪敬巖依舊沒能爭過董卓,與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蘆口一役,此人率軍避開北涼重騎鋒芒,舍棄大將軍楊元贊主力大軍獨自北逃,導致北涼騎軍成功形成南北夾擊的包圍圈,更是讓這位武道宗師在草原上名聲掃地,同時也失去瞭那位老婦人的器重,在第二場舉國南征大略中,僅以副將身份輔助持節令慕容寶鼎。
洪敬巖退出六十裡外,不再退去。再退就會遇上拓跋菩薩。洪敬巖雖然有意讓這位北莽軍神讓徐鳳年知難而退,迫使年輕藩王從此心境蒙塵,但是如果徐鳳年當真不忌憚拓跋菩薩,而洪敬巖卻退至拓跋菩薩身邊尋求庇護,那就該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門檻,極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種天人感應的玄妙境界。何況徐鳳年當年面對趕赴北涼的王仙芝,明知不敵,仍然選擇死戰不退,將那個老怪物當作磨刀石,最終武道境界趨於圓滿,洪敬巖何嘗不希望將堪稱如今人間無敵手的徐鳳年作為踏腳石?
何況今日敵不過徐鳳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薩出現在龍眼兒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隻要穩固住瞭天人境界,洪敬巖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也能達到武評四大宗師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來絕對不會太晚。到時候先殺徐鳳年再殺桃花劍神鄧太阿,率領麾下鐵騎數十萬,攻破太安城,渡過廣陵江,讓戰馬停在那南海之濱,人生快意事莫過於此!
洪敬巖停下後,靜待徐鳳年,反而氣勢如虹。
這是棋劍樂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與人全力一戰。
就在洪敬巖氣勢攀至巔峰之時,耳畔再度炸起滾雷,這一次卻不是徐鳳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觀片刻的拓跋菩薩:“洪敬巖!再退三十裡!”
洪敬巖剎那間心神失守,直覺告訴他拓跋菩薩的勸誡並非恐嚇,應當速速退讓,但是理智讓這位心高氣傲至極的武道宗師覺得決不可退。
驟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薩發出一聲怒吼:“蠢貨!心境可失而復返,性命難道有兩條?!”
洪敬巖的視野中,一點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閃爍在數丈外的一粒螢火。
但是就在洪敬巖發現那一粒螢火突然變成皓月光輝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鳳年人未至槍先至,一槍投擲而出,如大漠黃沙上有白虹貫日。
這簡簡單單的一槍,來勢之迅猛,超乎洪敬巖想象太多,以至於洪敬巖腦海急轉,萬般算計,到頭來悲哀地發現除瞭重傷硬扛再無其他可能。
一旦在徐鳳年面前受傷,洪敬巖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薩也救不瞭,除非曹長卿復生、鄧太阿來此,與拓跋菩薩三人聯手才行!
這倒不是說徐鳳年已經到瞭能夠以一人挑戰三大武評宗師的地步,而是那種境界的武人,聯手迎敵,絕不是曹長卿加鄧太阿就等於兩個大官子或是兩位桃花劍神的戰力,因此太安城一戰,徐鳳年一人戰兩人,絕不意味著徐鳳年就有兩個鄧太阿的實力。當初王仙芝揚言一人戰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薩直接沒有幫助洪敬巖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後者身前偏右的位置,雙手握拳,高高掄起,重重砸在那桿鐵槍的中段!
劇烈聲響,顫鳴如洪鐘大呂。
洪敬巖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薩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彎曲出一條半弧,拓跋菩薩雙臂跟半弧鐵槍接觸的地方,有無數絢麗雪白電光轟然綻放。
拓跋菩薩站在洪敬巖身前,雙臂猶有電光如千百尾銀蛇遊走。
而那根鐵槍在拓跋菩薩一拳砸下後,依舊沒有斷裂,僅是被砸向洪敬巖左邊遠處。
洪敬巖的眼角餘光裡,那個年輕人一手負後,一臂向前輕輕握住鐵槍,站在三十餘丈外。
鐵槍去勢太沉,在年輕人手中顫抖不止。
洪敬巖心神黯然,原來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別。
他明明能夠看清楚所有細節,甚至能夠數清楚那桿鐵槍在年輕人接手後顫動多少次,可是他看得見,卻接不住。第一槍是如此,第二槍亦是如此。
當今世間傳言陸地神仙之下,徐鳳年決意殺人就是一招之事,原來是真的。
拓跋菩薩淡然道:“難道你洪敬巖此生就隻能欺負境界比你低的對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讓我失望瞭。就算你日後跨過天人門檻,別說對上徐鳳年,隻要再有新人躋身陸地神仙,哪怕才一兩天,也一樣穩勝你洪敬巖。”
洪敬巖靈光乍現,沉聲道:“是說徐鳳年隻是勝在‘勢’字上?”
拓跋菩薩死死盯住那個年輕人,點頭道:“此人先後與王仙芝和我一戰,皆勝,太安城一戰,鄧太阿、曹長卿故意聯手,又助其增長意氣,正可謂勢頭一時無兩,你剛才輸瞭,無須奇怪。”
洪敬巖會心一笑,頹勢一掃而空,望向那位年輕藩王:“難怪你明明一槍之後占據上風,卻沒有繼續趁勝而戰!”
拓跋菩薩搖頭道:“你錯瞭,他是有意要讓你留在龍眼兒平原。隻要我還想著救下你,他就有機會殺死我們兩人,不僅是取走一人頭顱而已!”
洪敬巖臉色陰沉:“好!那我就舍瞭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來,可就要風水輪流轉瞭!難道你真願意一命換一命?我不信!”
洪敬巖不愧是天下有數的頂尖宗師,說走就走,準確說來是放開手腳逃命。隻要對手選擇追殺他,在拓跋菩薩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麼就是輪到徐鳳年一心兩用,必然會給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薩留下破綻。
隨著洪敬巖的果決後退,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幾乎同時開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漸在龍眼兒平原互成掎角之勢,身形快如三縷清風。
徐鳳年在尋覓機會殺洪敬巖。
拓跋菩薩在耐心等待徐鳳年出手。
勝負生死顯而易見。
所以洪敬巖不相信徐鳳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實上徐鳳年殺他的決心之大,在第二槍毅然決然遞出後,洪敬巖被震懾得肝膽欲裂。
拓跋菩薩雙拳在徐鳳年手中鐵槍刺透洪敬巖後心之前,其實就已經捶在徐鳳年後背。
雙拳以開山斷江之勢,毫無保留地捶在徐鳳年後背!
這既捶傷瞭徐鳳年的五臟六腑,也給徐鳳年那一鐵槍的前沖之勢增添瞭一往無前的壯烈意味。
徐鳳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桿透過洪敬巖心口的鐵槍,同時攪爛瞭洪敬巖的胸膛,讓其絕無半線生機。
野心勃勃也雄心壯志的棋劍樂府更漏子,就這麼死瞭。
想要將柔然鐵騎共主這個稱呼變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為何徐鳳年會當真跟他換命。
他還有太多謀劃沒有施展,他還想著與耶律東床那個野心傢的約定,想著要在棋劍樂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將那個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後悔,洪敬巖一定不會去殺那個鐵浮屠主將瞭。
他生前最後一個念頭,不是恨徐鳳年的瘋狂,而是恨拓跋菩薩的陰險算計。
拓跋菩薩望著那個必須以長槍拄地才能站穩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巖也算死得其所瞭,不過你堂堂北涼王死在這裡,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覺得你徐鳳年應該戰死在最後的拒北城沙場,要麼死在千軍萬馬中,要麼在那個時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輕人的後背衣衫被鮮血浸透,一言不發。
陸地神仙非神仙。
徐鳳年被拓跋菩薩雙拳轟在後背,千真萬確,雖然將那一擊計算在內,所以他對洪敬巖那一槍有所保留,並未出全力便可殺人,但是不管怎麼看,差別都不大,不過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薩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說不定你還能帶著半條命逃回北涼。”
他低頭看著雙手,雙臂衣衫破碎不堪,顯現出一條條金黃色筋脈起伏不定。
北冥有魚,以龍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陽從中作梗,讓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墜入深海不知所終,但是因禍得福,這一次他得到瞭更勝一籌的東西。
拓跋菩薩抬起頭,望向天空:“我有些時候很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低頭。”
拓跋菩薩皺瞭皺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觀?不對,我來之前感受過他的氣息,照理說應該還在敦煌城附近,來不及的。徐偃兵?氣息不像。我實在想不出,除瞭這兩人之外,北涼還有誰能救你。”
徐鳳年轉過身,雙手扶住鐵槍,七竅流血,淒涼不堪。
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身側,一襲白袍,儀態如謫仙人,腰佩雙刀,兩人風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瞭他一眼,冷笑道:“還跟第一次見面差不多,都像個乞丐。”
徐鳳年一邊咳嗽一邊牽強笑道:“爭取下一次不會瞭……白狐兒臉。”
真正的大宗師之戰,無論是白衣洛陽當年在敦煌城遇上鄧太阿,還是徐鳳年對上趕赴北涼的王仙芝,從來都不會拖泥帶水,絕無客套寒暄的可能,分勝負即分生死而已。
拓跋菩薩雖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體根腳,但是有過一番大致瞭解。這緣於此人先前曾領著個少女劍客遊歷北莽,偶有出手,從無敗績,哪怕遇上數千騎也能安然退身。北莽朱魍老祖宗李密弼對此人評價極高,甚至不惜用“未來武道成就有望直追王、徐二人”來形容這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輕人。拓跋菩薩雖然沒有說話的念頭,但也沒有急於出手。一來徐鳳年的傷勢確鑿無誤,再者他不願因為貿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勢,畢竟到瞭他們這個級數的武道高手,最忌諱遇上陌生新人給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壇國手,往往不懼怕與知根知底的宿敵過招,唯獨頭疼那些初出茅廬的天才後輩,尤其最怕與那種後起之秀一局定勝負。
而江湖高手爭生死,便是此理。東越劍池宋念卿當初攜十四新劍,就給當時位於巔峰的洛陽造成極大麻煩。而且拓跋菩薩還有一份獨到見解:天下江湖劍道宗師層出不窮,李淳罡之後有鄧太阿,鄧太阿之下也有北莽黃青、太安城祁嘉節、西楚劍坯薑泥等眾多大風流人物。在拓跋菩薩看來,劍道氣運,自春秋末至今,想必已經用去七七八八,必然再難有呂祖一般的人物出現,唯獨用刀的宗師,太少太少瞭,並且始終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達到公認有望問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拓跋菩薩的直覺告訴自己,差不多應該有人要冒頭瞭,說不定就會是眼前此人,這個能夠讓北涼王徐鳳年願意托付性命的年輕人!
拓跋菩薩一番審視後,察覺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鳳年稱呼為“白狐兒臉”的傢夥,體內氣機算不得有多雄厚,較之曹長卿之流,也許算不得氣象雄渾,隻是氣機流轉之勢,頗為古怪,一個字,那就是“快”。
快到瞭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廣陵江的一瀉千裡,這簡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薩越發好奇,這人到底懷揣著什麼念頭才會拿減少壽命來換取武道境界?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武癡”兩個字能夠解釋的瞭。
徐鳳年輕輕嘆息,他當然知道白狐兒臉為何如此毅然決然,那就是要在三十歲之前躋身天下第一人,親手殺盡仇人。三十歲之後,生死不計。
白狐兒臉走出幾步,站在他身前:“雖然我趕到瞭,但是別想著我們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殺他難太多。”
徐鳳年自嘲道:“你隻管放開手腳,我這趟宰瞭洪敬巖,如果你再殺掉拓跋菩薩,哪怕我死瞭,那麼這筆買賣就算虧,也沒虧到姥姥傢,能夠接受。”
白狐兒臉雙手手心抵在腰間長短兩柄刀的刀柄上。
徐鳳年對於這對佩刀一點都不陌生,相反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瞭。記得第二次遊歷江湖,白狐兒臉就借瞭繡冬給他。在那更早之前,徐鳳年第一次遊歷返回北涼,那趟狗刨江湖,始終遺憾沒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絕頂高手,臨瞭臨瞭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兒臉,這才讓當年世子殿下覺得那趟遊歷的收尾不差——三年艱辛顛沛流離,到底給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瞭。徐鳳年記憶猶新,之後那年清涼山聽潮湖大雪,白狐兒臉飛掠出閣,繡冬、春雷出鞘,大雪裡,真是好看極瞭。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個時候,世子殿下開始有瞭正兒八經練刀的想法,開始憧憬自己將來有一天,能有白狐兒臉的風采,一半也好。
雖未交手,但拓跋菩薩好似看穿白狐兒臉雙手刀的底細,原本不願言語糾纏的北莽軍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當真為瞭北涼王死在這裡?”
拓跋菩薩見“他”一言不發,也不惱火,伸出雙掌攤放在胸口,低頭望去,言語中有些落寞:“以後未必有機會親手斬殺你們這些中原宗師瞭,王仙芝、曹長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瞭眼拓跋菩薩,用地道純正的南朝官腔說道:“我身前這位根本聽不懂北莽言語,你就別自作多情瞭。能動手就別叨叨,難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觀趕到這裡?”
拓跋菩薩一笑置之,抬起頭:“他啊,不會來的。”
徐鳳年眼神陰沉。
拓跋菩薩玩味道:“雖然不知道你在敦煌城那邊搞什麼鬼,但我在南歸途中獲悉陛下和李密弼親自前往那邊,甚至暫時借調瞭赫連武威的河西軍,外加北庭王帳兩萬鐵騎,興師動眾。就算是那個號稱一人即一宗門的呼延大觀,無論他的企圖是什麼,想必都很難討到便宜。”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猛然間站直身體,一手握緊那桿鐵槍。
不但是白狐兒臉感到出人意料,就連拓跋菩薩都出現剎那間失神。
白狐兒臉率先出手。
那柄繡冬刀在拓跋菩薩身前炸開一道璀璨光彩,如滄海升明月。
拓跋菩薩一拳砸爛月華,破開凌冽刀罡之後,另一拳直接砸向白狐兒臉的眉心。
白狐兒臉另外一柄春雷短刀姍姍來遲,在千鈞一發之際終於鏗然出鞘,撩向拓跋菩薩腋下,顯然是要跟拓跋菩薩以傷換傷。
拓跋菩薩出拳沒有絲毫凝滯,依舊砸在瞭白狐兒臉的額頭,同時收起手肘,試圖夾死那柄短刀。
被擊中額頭的白狐兒臉身體後仰,一腳踹在拓跋菩薩胸口,借此勢頭從拓跋菩薩腋下抽出那柄春雷。
充斥氣機愈顯鋒利無比的春雷刀竟然隻是劃破瞭拓跋菩薩的衣衫,在拔出的過程中,金石聲大振,如刀割鐵石。
手握雙刀的白狐兒臉雙腳離地倒掠而去,恰好環繞徐鳳年一人一槍,如蝶繞枝頭一圈,然後以更快速度撲向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舉起雙臂交錯在頭部。白狐兒臉先後繡冬、春雷兩刀,撞擊在拓跋菩薩手臂上,劇烈的氣機波動,在兩人之間蕩漾出兩層漣漪。
拓跋菩薩雙腳深陷沙地,僅是後退數步,手臂絲絲縷縷金光如千百蛟龍盤踞,沒有絲毫衰減。
等到白狐兒臉雙腳觸及地面,已是一氣呵成揮出二十餘刀,勁道層層疊加,亦是全無強弩之末的跡象,反倒是聲勢節節攀升。
拓跋菩薩不斷滑退向後,在霸道無匹的攻勢下,雖說神情自若,可畢竟看上去就像是毫無還手之力,如果傳出去,僅此一點,相信就足以讓這個綽號白狐兒臉的人物聲名鵲起。
要知道徐鳳年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一招殺敵”,作為跟徐鳳年同樣的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遇上尋常高手,即便對手是一品天象境,即便做不到一招斃敵,也絕不至於在並無保留太多實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況此時的拓跋菩薩,比起當時跟徐鳳年轉戰西域千裡,已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論體魄還是氣勢兩者都今非昔比。這就意味著眼下這個“得勢不饒人”的白狐兒臉,繡冬、春雷各十數刀,實在太快瞭,快到瞭就連拓跋菩薩都暫時找不到間隙。
拓跋菩薩本以為再給此人出數十刀又能如何,氣機流轉剎那八百裡甚至是一千裡又如何?一口氣不管有多悠長,終有生滅之時,終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覺退出將近百丈距離後,才猛然驚覺此人的刀勢不但沒有盡頭,而且越來越快,最新長短兩刀的出手,比起徐鳳年在西域逼他出城那一劍,已經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這種快仿佛沒有盡頭,步步登天一般,不過天門不停步一般!
拓跋菩薩頗為無奈,若說起先他還有把握強行破開刀勢,那麼現在他就真的隻能防守到底瞭。恰如運轉遲鈍的大規模重步軍遇上瞭一支精銳輕騎,不會輸,但卻隻有被動挨打的份。
拓跋菩薩心中默念數字,從三字起,已經默默數至九。
每一次遞增都是此人出刀的些許奇怪“停滯”,在停頓之後,就是更為迅猛的出刀。
徐鳳年瞇眼望去,距離他越來越遠的那處戰場,就算是他也已經看不清楚白狐兒臉的身影。
隻見一團白雪翻滾在拓跋菩薩身前。
十二停之後,拓跋菩薩雙臂金光開始出現輕微晃蕩。
十四停後,白狐兒臉的出刀已經裹挾天地自成的風雷之勢,這已經不是天象高手向天地借取大勢那麼簡單瞭。已經有幾分道教神仙袖裡乾坤別開洞天的意蘊,或是佛陀施展於方丈之地蓮花凈土的氣象。
換成是徐鳳年如今修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氣造就出類似境界氣魄的招式,但絕對無法做到如此連綿不絕,在多次換氣之間依舊渾然一體。
在十五停和十六停之間,拓跋菩薩試圖拼著受傷也要止住對手這股恐怖勢頭,雙手攥緊春雷、繡冬雙刀,隻是長短兩刀如有神助,在拓跋菩薩足夠撕裂任何一位天象境武人軀幹的雙手間,如斷水之刀輕而易舉從水流中抽出。
這簡直就超乎拓跋菩薩的想象。
但真正讓拓跋菩薩感到不安的真相也許是在十七至多十八停之後,此人就能真正穩占上風。
這個人的出刀沒有任何華麗色彩,隻是快,既沒有李淳罡兩袖青蛇的一往無前氣勢磅礴,沒有顧劍棠方寸雷的瞬間天威,也沒有鄧太阿羚羊掛角招招仙人劍的肆意汪洋。
這個人的出刀,就像一個勤勤懇懇的老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靠著老把式,安安靜靜等候那份可以預計的收成。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後手,而且直覺告訴他勝負一線就在那十八停左右,但是今日並非他與此人的兩人之戰,一百五十丈之外還站著一個肯定藏有後手的年輕藩王!
十六停。
拓跋菩薩大開中門,任由那柄長刀如滾雷炸在胸膛,任由短刀僅是蜻蜓點水便如一條蛟龍沉重懸掛在肩頭,身形踉蹌的北莽軍神雙腳第一次離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勢加速後掠出去,隻為瞭拉開他與那兩柄刀之間的距離而已。
十七停!
就在拓跋菩薩一咬牙準備祭出後手的關鍵時刻,徐鳳年輕輕從黃沙地面拔出瞭那桿鐵槍。
繡冬一刀當頭劈下,拓跋菩薩竟被劈得雙膝觸地,一口氣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該倒退如此之遠的拓跋菩薩已經消逝不見。
白狐兒臉站在拓跋菩薩身影消失的地方,一手春雷一手繡冬,背對徐鳳年,看似靜止不動,沒有追殺拓跋菩薩的欲望,突然一步跨出,繡冬刀尖筆直指向前方。
十八停!
去而復返的拓跋菩薩猛然出現在百丈之外,眼神遊移不定,最終還是選擇往北而走。
徐鳳年提著鐵槍走到白狐兒臉身邊,歉然道:“見諒,我沒想到你這一刀這麼……”
徐鳳年猶豫半天,都想不出如何形容白狐兒臉這一刀的驚世駭俗,到頭來隻好訕訕然套用瞭一個口頭禪:“這麼技術活兒。”
徐鳳年看著北方逐漸遠去的那抹氣機,感慨道:“早知道就拼著留下不可挽救的後遺癥,也該幫你攔下拓跋菩薩,說不定真能殺瞭他。以我現在的慘淡光景,豁出半條命不要,給他兩三招還是能做到的。”
白狐兒臉緩緩放刀入鞘,冷淡道:“六停殺二品。九停殺指玄。十二停殺天象。十六停,佛門大金剛也破開,天人體魄也如白紙。十八停之後,我身前沒有陸地神仙。隻要讓我成功率先出刀,王仙芝也好,齊玄幀也罷,我皆是先手無敵,最不濟也能以命換命。”
走到跟白狐兒臉並肩的地方停步,徐鳳年無奈道:“不要用這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如此霸氣的事情,行不行?”
白狐兒臉沉默無言。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白狐兒臉的臉,輕聲道:“趕緊把滿臉鮮血擦擦,別光顧著擺高人風范,這裡也沒外人。”
白狐兒臉抬起顫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臉頰。
徐鳳年這才轉頭凝視那張好像從未熟悉過卻也未陌生過的動人臉龐,笑道:“我跟韓生宣打、跟王仙芝打,次次都給打得狼狽不堪,也就上次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好不容易從頭到尾裝高人裝到瞭最後,人比人氣死人啊。”
白狐兒臉冷聲道:“李義山死前要我救你一次,如今你我兩清瞭。”
徐鳳年嗯瞭一聲:“兩清瞭。”
白狐兒臉突然皺眉道:“你強撐什麼?兩隻腳都打擺子瞭!”
先前被拓跋菩薩雙拳全力捶在後背的徐鳳年咧嘴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其實現在也就隻能使出十七停而已,距離你所謂先手無敵的說法,還差瞭點?你這雙手負後的姿勢,帥氣歸帥氣,其實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兩人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徐鳳年敗下陣來:“誰背誰走?當然,我倒是想背你來著,就怕你不樂意,所以你說瞭算。”
於是大漠黃沙,出現瞭那滑稽一幕。
一襲白袍的白狐兒臉背著一位年輕藩王,蹣跚而行,後者手裡拖著那桿鐵槍。
白狐兒臉埋怨一句:“比娘兒們還不如!”
“寄人籬下”的年輕藩王無奈道:“你說啥就是啥吧。對瞭,白狐兒臉,你還記得咱倆當年第一次見面嗎?”
白狐兒臉眼神恍惚,卻故意用冷漠語氣道:“不記得瞭。”
“我還記得,那時候隻覺得你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瀟灑得一塌糊塗,高手得也是一塌糊塗……”
一手環住白狐兒臉脖子一手拖槍的年輕藩王絮絮叨叨,言語越來越低沉含糊,不知何時就那麼昏睡過去。
白狐兒臉背著徐鳳年,等這個傢夥徹底睡死過去後,她自言自語道:“其實那時候也曾想過,等我哪天報瞭仇,就帶你一起行走江湖的。天大地大,江南江北,什麼地方都去……”
睡夢中,徐鳳年偶爾會喊上一聲白狐兒臉,後者也會輕輕應下一聲。
白狐兒臉沒有告訴他,其實自己今天最多可以使出十九停,足夠自己跟那個拓跋菩薩同歸於盡瞭。
不怕死,而是不舍得死。
不舍得死的代價,就是這輩子再也無法恢復到十九停巔峰心境瞭。
白狐兒臉想瞭想,既然報仇一事本就是個天大笑話,也就無所謂以後是不是天下第一瞭。
到後來,昏睡中的徐鳳年輕輕念著一個個名字,說著讓人聽不真切的囈語,依稀有紅薯有敦煌城,白狐兒臉隻知道當他說到“齊當國”這個名字之後,帶著他也許唯有在夢中才敢不加掩飾的哭意。
白狐兒臉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會讓當年那麼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變成現在的北涼王,變成一個畫地為牢的笨蛋。
她也想不明白,是喜歡那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多一些,還是喜歡現在這個連睡覺也不敢松開那桿破鐵槍的傢夥多一些。
年幼便一直打心底裡把自己當作男人的南宮仆射,突然憤怒道:“徐鳳年!”
驚醒過來的徐鳳年頓時打瞭個激靈,趴在白狐兒臉後背上的他滿臉惶恐道:“咋瞭咋瞭?我摸你胸脯瞭不成?別剁手,千萬別!肯定是誤會!”
白狐兒臉深呼吸一口氣,趕緊打消心中那個念頭,恨恨道:“管好爪子!做你的春秋大夢!”
“要不然換我背你?”
“閉嘴!”
實在疲憊不堪的徐鳳年哦瞭一聲,繼續睡去。
此時兩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後,相比徐驍同樣可謂功高震主的新涼王,孤身去往太安城,離陽新皇帝沒有露面,所以迎接這位當之無愧的廟堂頭號功臣,不是兄弟久別重逢的溫情畫面,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談,而是一人身陷滿城皆敵的境地。
那一次,依然是白狐兒臉及時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名叫南宮仆射的人物,給瞭離陽朝廷,或者準確來說真正大一統的天下,一個荒誕不經的答案:“我來接走我的媳婦。”
大概世間唯有白狐兒臉,能夠把徐鳳年當成自己的女人來喜歡。
而且全不管天下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