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鳳年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後,扭頭望去,發現窗外陽光明亮,光線照耀下,窗戶附近的塵埃纖毫畢現,但是屋內卻有些昏暗。徐鳳年從稍遠處收回視線,看到瞭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邊的胖子,北涼都護褚祿山。原來是這個傢夥的存在,遮擋瞭那些陽光。
背對陽光的褚祿山嗓音有些沙啞:“南宮先生將王爺帶到懷陽關後便不辭而別,我攔不住。”
嘴唇幹澀的徐鳳年緩緩坐起身,呼吸不暢。一個人的後背其實極薄,所謂的後心更是離心極近,被拓跋菩薩全力一捶後自然遠不是傷筋動骨那麼簡單,好在徐鳳年對於受傷一事實在是太過熟稔,久病成醫,依循武當大黃庭心法略微內視一番,大致清楚瞭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開口問道:“鐵槍呢?”
褚祿山輕聲道:“擱在瞭棺材裡。”
徐鳳年點瞭點頭:“跟袁二哥說一聲,讓大雪龍騎軍將那桿大纛摘下旗幟,送來此地,至於大雪龍騎軍那邊,就說需要更換一面嶄新旗幟。如果有人阻撓,也不用強硬行事,到時候我親自去跟那些騎將解釋。”
褚祿山說道:“啟稟王爺,袁白熊動身去瞭幽州葫蘆口外,至於更換大纛旗幟的事情,王爺不用多慮,老齊本就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如今老齊戰死的諜報已經傳遍邊軍,相信沒有誰會說三道四。”
徐鳳年雙手交錯放在腹部,沒有看向褚祿山:“如果我早一刻趕到龍眼兒平原戰場,他就不會死。”
褚祿山搖頭道:“如果?那麼如果都護府不通過白馬遊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議,是不是連孫吉、魏木生都不用死瞭?戰場上瞬息萬變,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沒有那麼多‘如果’。死瞭就死瞭。”
死瞭就死瞭。
一句很輕描淡寫的話語。
徐鳳年轉頭望著這個惡名昭彰的男人。徐傢稱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鎮割據是什麼?褚祿山劣跡斑斑,且身居北涼高位,後世史傢一定會不吝嗇筆墨來對他進行口誅筆伐,說不定比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還要更加遺臭萬年。徐鳳年沒有因為褚祿山這句沒心沒肺的話便勃然大怒,這不僅僅因為這位人屠義子祿球兒的下場註定跟北涼榮辱戚戚相關,還因為這個男人,是被徐驍和李義山都認為用兵才華最接近陳芝豹,是北涼真正的帥才人選。甚至可以說,若當年不是褚祿山的公然諂媚,北涼邊軍青壯派恐怕就要一邊倒向陳芝豹,徐鳳年世襲罔替的過程絕對不會輕松,最不濟要流更多的鮮血,一個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絕對遠遠不夠。但真正讓徐鳳年選擇沉默的原因,在於眼前這個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經千騎開蜀,也曾經在離陽、北莽第一場關外大戰中力挽狂瀾,之前更親自率領八千曳落河騎軍扼殺瞭董卓的謀劃。所以這個將近三十年戎馬生涯的褚姓男人,對於沙場,遠遠比徐鳳年更有發言權,哪怕徐鳳年是武評大宗師,哪怕徐鳳年是北涼王。
褚祿山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生離死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瞭清涼山後面那三十萬碑林,緩緩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誰都有親人,跟齊當國一樣。所以不論誰死瞭,都會有人傷心,不見得就是我徐鳳年最傷心。”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隻不過一想到明年春節,我像往年那樣寫瞭那麼多副對聯和那麼多個春字福字,可是那個每年都會跟我討要的人不在瞭,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瞭,心裡頭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鳳年抬起頭:“第二次遊歷江湖之前,徐驍帶我去過一趟聽潮閣底,見到那裡擺放有很多靈位,那時候還不太理解徐驍的心情,現在明白瞭。其實虎頭城劉寄奴、褚汗青他們死的時候,就有些明白瞭。”
褚祿山安安靜靜聽著年輕藩王的自言自語,面無表情。
徐鳳年下瞭床,身形踉蹌,褚祿山想要攙扶,徐鳳年笑著擺瞭擺手,褚祿山也沒有堅持。
褚祿山領著徐鳳年來到不遠處一棟幽靜院子,跨入內屋。看到那具柏木棺材,褚祿山走近幾步,笑著感慨道:“懷陽關搜羅不到上等楠木,就隻能讓老齊將就著睡瞭,好在老齊這輩子從來不是個講究人。還記得當年在西壘壁,這傢夥能夠把屍體當枕頭睡覺,好幾次我們去找他,都得從死人堆裡找他這個大活人,王妃說過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後來到瞭西北,我們六人的宅子,王妃就隻幫著老齊一個人親自安排,生怕這傢夥隨便弄個麻雀窩大小的屋子就糊弄過去。後來連娶媳婦也是王妃當的媒人,老齊樂二話不說呵呵答應下來,估計成親那天揭紅蓋頭才第一次見到媳婦的面。好在這些年老齊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當瞭十多年的折沖都尉,芝麻綠豆大小的四品官,也從沒抱怨什麼,換成我,早就去義父、王妃那裡撒潑打滾瞭。”
褚祿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蓋:“老齊,別睡瞭,王爺來看你瞭!”
徐鳳年瞪瞭眼褚祿山。
後者訕訕然一笑,縮回手,瞥瞭眼棺材,低聲道:“睡吧睡吧,老齊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醒你,隻有‘打仗瞭,扛大纛’這六個字最管用。”
徐鳳年站在棺材旁邊,望向屋外陽光灑落在院子裡的地面上,像鋪瞭一層金黃地衣,輕聲問道:“虎頭城北邊和流州那邊如何瞭?”
涉及軍情大事,北涼都護褚祿山就鄭重許多,沉聲道:“此次出乎雙方意料的龍眼兒平原戰事,北莽可謂傷亡慘重,喪失瞭連同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在內的全部精銳斥候,導致董卓和慕容寶鼎領銜的中路大軍變成睜眼瞎,八千董傢私騎隻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戰場的六千柔然鐵騎也隻剩下兩千餘人,主要是洪敬巖死後,柔然騎軍群龍無首,想必很快就會被北莽各大勢力瓜分殆盡,一支不成建制的騎軍,是談不上戰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傢私騎和柔然鐵騎的覆滅,很大程度上打擊瞭北莽中路大軍的靈活性,反觀我們北涼,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戰力保存良好,隻可惜老齊的鐵浮屠……”
褚祿山猶豫瞭一下:“鐵浮屠副將寧峨眉,這次在老齊的命令下留在瞭清源軍鎮一帶的駐地,手頭兵力不過數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龍眼兒平原剩下的騎軍,也隻不過堪堪兩千騎。如今大戰在即,不適合從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騎軍抽調兵力,否則兩位早就憋瞭一肚子火氣的老帥真的要造反瞭。如此一來,鐵浮屠恐怕就很難在第二場大戰中單獨出戰。這算不得什麼好消息,畢竟鐵浮屠這種寶貴騎軍,在戰場上兩千人和四千人絕對不是一個概念。”
看到徐鳳年的沉思神情,褚祿山繼續說道:“按照目前的諜報,董卓和慕容寶鼎都選擇按兵不動,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婦人的怒火就夠他們喝上一壺瞭。而流州那邊,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擔任西線副將的種檀不知所終。黃宋濮手上那十七八萬南朝各路精銳的南下路線,跟當初柳珪兵臨青蒼城如出一轍,現在就看寇江淮的襲擾有沒有本事讓黃宋濮失去分寸瞭,否則讓黃宋濮一路順利推進到青蒼城,靠硬碰硬,我們勝算不大。流州之戰,隻能戰於青蒼城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會讓八百白馬義從進入鐵浮屠,從我起,讓所有四品以上武將都抽調出一部分親衛扈騎,我要讓鐵浮屠在一個月內重新恢復到四千人規模,然後跟隨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一起投入流州戰場。”
褚祿山愣瞭一下,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瞇起眼細細思量其中利害。
徐鳳年走到門口:“謝西陲在離開涼州之前,跟我提出一個建議,但是風險太大瞭,而且對所有涼州邊軍騎軍而言,都意味著巨大的傷亡,最關鍵是這種戰損,未必是整個北涼可以承受的。”
褚祿山好奇道:“哦?”
徐鳳年自嘲一笑:“好在謝西陲也說要等他親自去流州邊境走一遍,要我等個把月,還說也許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把那個建議推翻。”
褚祿山笑瞭笑:“其實當王爺下定決心把一萬幽騎悄悄砸入流州時,就已經認可謝西陲的流州經略瞭吧?”
徐鳳年點瞭點頭:“我覺得與其在北莽步步推進下束手待斃,還不如賭一把大的。”
褚祿山斜靠著屋門,莫名其妙感嘆一句:“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再加上鬱鸞刀,三個外鄉年輕人啊。”
徐鳳年臉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瞭?”
褚祿山給瞭一個模糊答案:“難說。”
徐鳳年沒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麼坐在門檻上。
褚祿山顯得有些難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畢竟門檻就那麼點地方,就他這體形,一屁股下去估計能把年輕藩王擠出去,隻好想瞭個折中辦法,跨過門檻後坐在門口臺階上。
徐鳳年問道:“祿球兒,如果真如謝西陲所說行事,你們這幫北涼老人會不會有怨氣?”
背對年輕藩王的褚祿山答非所問:“記得在李義山策劃下,北涼本地勢力被翻瞭個底朝天,以罪民身份遷徙如今的流州,豪閥傢族十去九空,咱們徐傢軍總算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紮根並且站穩腳跟。當時清涼山有一場慶功宴,那時候王爺看著滿堂武將,喝瞭個酩酊大醉,不知為何說瞭句不應景的話語,大意是說徐傢想要在北涼長治久安,光靠戰刀對外是不夠的,對內還需要給轄境百姓一份安穩生活,徐傢軍不可能一輩子在馬背上晃蕩,下馬以後除瞭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涼。”
褚祿山抬起頭,仰望蔚藍天空:“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很多武人離開軍伍,像林鬥房、胡魁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場上風生水起,像李功德、嚴傑溪。但是義父私底下還是憂心忡忡,覺得是他名聲太壞的關系,才讓北涼拐騙不來外鄉讀書人,覺得以後王爺你世襲罔替後會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過天,王爺破天荒說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麼個文縐縐的道理,說完之後,故意板著臉看向我們這幫義子。姚簡、葉熙真這兩個老學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趕緊溜須拍馬幾句,老齊最缺心眼,跟義父詢問到底是啥個意思,讓義父尤為開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傢解釋過的話語照搬瞭一通,把義父給偷偷樂得不行。所以說啊,一根筋的老齊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祿山語氣平靜道:“王妃菩薩心腸,對我們這六個義子都好,對誰都沒有偏見,隻不過好法又不太一樣。總是勸我多讀書,勸姓陳的那個傢夥多笑笑,勸姚簡、葉熙真多鍛煉體魄……可是六人當中,我祿球兒和其他四個不一定次次都聽勸,唯獨老齊不一樣,隻要王妃說什麼,比聖旨還管用,有些時候犯瞭錯,明知道王妃不會責怪,依舊惴惴不安,就跟背錯書的私塾蒙童一般,我們怎麼安慰都沒用。王妃逝世的時候,我們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連姓陳的傢夥和袁白熊都紅瞭眼睛,我更是哭得稀裡嘩啦,反倒是老齊沒啥表情。我問為什麼,這個傻子說義母這是去天上當神仙瞭,所以他不是很傷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鳳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時候,我每次闖禍,都會找齊當國這個義兄,隻要讓人捎話給他,保管立馬帶兵前來。那時候也沒有深思,隻是覺得這個義兄最爽利,幫我解決瞭麻煩不說,也從不嘮叨,從不故意語重心長跟我講道理,大大咧咧,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感覺天塌下來也有他幫我頂著。記得早年在當時還叫豐州的陵州一個偏遠郡城,我和李翰林、嚴吃雞和孔武癡四個跟一幫不知道我們身份的將種子弟鬧矛盾,給對方的幾十名傢族私軍攆得雞飛狗跳。那會兒齊當國剛好在豐州附近跟著幾位老將軍巡視,聽到消息以後立即帶著兩百騎殺到,把那幾傢將種門庭的儀門都給拆瞭當柴火燒掉。那場風波鬧得很大,因為有擔任北涼騎軍大統領的鐘洪武和一大幫抱團的陵州武將撐腰,害得原本應該累功升任陵州副將的齊當國丟瞭前程。事後徐驍氣得不輕,因為不敢對我這個無法無天慣瞭的世子殿下發火,就狠狠揍瞭他一頓。我過意不去,就跟嚴吃雞兩人偷偷摸摸拎著兩壇綠蟻酒去賠罪。要知道那時候我知道齊當國板上釘釘是丟官瞭,一來我根本沒有底氣讓徐驍改變主意,再者那時候在北涼軍中誰願意聽我說話?不能憑借自己給齊當國一份差不多的官職。我都做好看到齊當國借酒澆愁的心理準備瞭,不承想到瞭他傢,跟沒事人一樣,隻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傢後,那滿臉驚喜,我至今還記得他大踏步向我走來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瞭徐驍登門拜訪。”
褚祿山搖搖頭,這一次開口說話沒有用王爺這個稱呼:“小年,你錯瞭。”
徐鳳年有些疑惑:“嗯?”
褚祿山緩緩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說的那幅場景。老齊當時看到你,不是像看到義父登門,而是像一個自認沒什麼出息的莊稼把式,突然看到瞭離傢多年卻高中狀元的親弟弟回到瞭傢,而且沒有瞧不起他這個哥哥,所以他很高興,而且很自豪。”
徐鳳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時候的我,隻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麼出息?”
褚祿山笑道:“也許在老齊心裡,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這件事情上,別說袁白熊,就算是我祿球兒也比不上他。六人當中,隻有老齊從始至終,覺得你這個世子殿下有出息,從不懷疑你將來能夠成為義父那樣的男人。用祖籍是東越人氏的老齊口頭禪來說,就是這種事情,‘麼的道理好講’!”
徐鳳年坐在門檻上,怔怔出神。
北涼都護背對年輕藩王,年輕藩王背對棺材。
兩個活人一個死人,一時間皆是無言。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褚祿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覺到不對勁,徐鳳年輕聲道:“沒事,不用擔心,就算是撕破臉的最壞結果,我目前還應付得過來。”
一襲曼妙身影驟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薩生青絲,正是爛陀山六珠上師,當年那位牽引襄樊城十萬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師。
隻不過此時景象有些觸目驚心,這位西域宗師的袍子上血跡斑斑,臉色蒼白,看到徐鳳年和褚祿山後,淒然道:“有個叫種檀的傢夥帶著北莽皇帝的聖旨登上爛陀山,裡應外合之下,我能逃出來,還是兩位上師拼瞭性命的結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達給流州那幾千僧兵,要他們返回爛陀山。徐鳳年,你早點做好準備,就算你們流州成功強留僧兵,恐怕也隻會留下一個隱患。”
徐鳳年和褚祿山對視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龍眼兒平原帶來的勝勢,竟然這麼快就在西域爛陀山還回去瞭。爛陀山總計兩萬僧兵的勢力,雖然並非涼莽戰事中那種能夠稱為一錘定音的存在,但是這一來一去,幾乎就是四萬人的差別。原本兵力強盛的北莽能夠承受爛陀山倒向北涼,更別提憑空多出兩萬牽制臨謠、鳳翔兩鎮的人馬。更重要的是跟黃宋濮大軍一左一右,對流州足以形成鉗制之勢,對兵力本就處於絕對劣勢的北涼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徐鳳年站起身問道:“大致過程是怎麼樣的?種檀僅憑一封北莽聖旨就能說服爛陀山那十數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內應,爛陀山也該繼續搖擺觀望一段時日才對。”
六珠菩薩捂住心口:“那道聖旨不但點名敕封數位上師為北莽國師,而且承諾北莽會將爛陀山傳承視為一國根本,幫助爛陀山弘揚佛法,與道德宗平起平坐,將來共分中原佛道勢力。與此同時,種檀孤身登上爛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腳卻有奔襲而至的一萬北莽精騎。答應下來,賓主盡歡,不答應,在種檀那個瘋子死後,雙方玉石俱焚。徐鳳年,你說爛陀山答應與否?我原本要殺瞭種檀以絕退路,不料早就成為北莽內應的兩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攔下來,現在仍然傾向北涼的爛陀山高僧……”
她慘笑著指瞭指自己:“就隻有我一人瞭。”
徐鳳年思索片刻,先讓這位逃亡千裡的六珠菩薩安心休養,然後轉頭對褚祿山說道:“臨謠城牧蔡鞍山和駐地位於鳳翔軍鎮的流州副將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瞭。兩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裡加急驛騎給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讓謝西陲頂替蔡鞍山擔任臨謠軍鎮的一把手,馬六可雖說已經被架空,但是在舊部中威望還在,讓青蒼城派兵將此人‘護送’到我們涼州的清源軍鎮。同時分別給予謝西陲、寇江淮兩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權!”
褚祿山點頭道:“除此之外,僅有鬱鸞刀的一萬幽騎趕赴流州已經不夠瞭,即便有寧峨眉經過補充後的四千鐵浮屠也一樣,恐怕得讓石符這個新任涼州將軍出馬才行。”
徐鳳年有些無奈:“如此一來,謝西陲的建議就要臨時變成我們北涼的重大戰略瞭。”
褚祿山笑道:“沙場廝殺不是士子科考,臨時抱佛腳,往往是大有用處的嘛。”
六珠菩薩沒有著急離開小院,聽著兩人並未刻意遮掩的言語,依舊如同聽天書一般。
徐鳳年讓褚祿山帶著六珠菩薩去找僻靜處養傷,獨自留在小院中,然後門口出現一襲再熟悉不過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復返的白狐兒臉。她雙手按在左右腰間的繡冬、春雷之上,臉色雖然淡漠,但是那種如臨大敵的無形氣韻,泄露無遺。
這位十八停之後身前無天人的武道宗師,能夠讓此人如此鄭重其事地謹慎對待,自然不是關系還算不錯的徐鳳年。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轉過身,看到一個修長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邊,沉默不語。
那個與白狐兒臉一樣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隨意背著大小兩條佈囊,一條藏槍桿,一條藏槍頭。
槍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語:“齊當國在領兵出征之前,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以後他萬一戰死瞭,就讓我抽空回北涼看看。在信上他還傻乎乎希望我能夠為北涼效力,說做兄弟的,沒有邁不過去的檻。我收到信後就知道齊當國的‘萬一’,十有八九會成真,所以破例回到這裡,就是想著能夠讓他別真死瞭。沒想到你徐鳳年這麼多年韜光養晦,好不容易終於練武練成瞭個武評大宗師,還是半點用都沒有,在戰場上連一個人都救不下來。”
不管是那場春秋戰事裡的徐傢軍中,還是在擔任都護十多年裡的北涼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說瞭很多話。
白狐兒臉雙手拇指分別將繡冬、春雷推刀出鞘寸餘。
徐鳳年站在兩襲白衣之間的門口。
與此同時,六珠菩薩也站在院外,整座懷陽關也開始聞風而動,鐵甲錚錚,響徹大小街道。
攜帶梅子酒回到北涼的陳芝豹轉過身,直截瞭當問道:“誰殺瞭齊當國?”
徐鳳年回答道:“洪敬巖。”
陳芝豹反問道:“拓跋菩薩有沒有對齊當國出手?”
徐鳳年沒有繼續答話。
他與這位歸順離陽朝廷的白衣兵聖之間,其實說不上話。當初白衣送世子殿下離開涼州是如此,上次在廣陵江上重逢一戰也是如此。
在黑壓壓一大片鐵甲簇擁下的褚祿山單獨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鳳年身邊,高高拋出手中那壺酒,沒好氣道:“姓陳的,少在這裡說風涼話,給老齊祭過酒,給老子趕緊滾蛋!”
陳芝豹抬手接住那壺綠蟻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開酒壺,慢慢倒酒在地上。
誰都不知道,清高自負如陳芝豹,這輩子真正視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為徐驍義子且享譽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惡卻才華橫溢的褚祿山,更不是曾經對他極為推崇的現任涼州將軍石符之流,而是這個躺在棺材裡的齊當國,一個在北涼在離陽在北莽都名聲不顯的男人。
先前在北涼,在陳芝豹隻有那座遠在關外黃沙大漠裡的偏遠宅子,也隻有齊當國多次造訪。兩人也從無相談甚歡的場景,就隻是默默喝酒。齊當國是一壺壺豪飲,一向不喜歡飲酒的陳芝豹便陪著小酌幾杯。每次陳芝豹返回涼州州城,幾乎從不住在清涼山王府,都會借住在齊當國的那棟宅子,即便是姚簡、葉熙真兩人盛情邀請,也做不到這一點。白羽輕騎舊主韋甫誠和鐵浮屠上任統領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為何他們心悅誠服奉若神明的陳將軍,會樂意跟一個隻曉得沖鋒陷陣的小小折沖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齊傢宅子裡私下喝酒的時候,陳將軍被那個大老粗借著酒意“教訓”幾句,也不生氣,而隻是流露出幾分無奈的笑意。那兩位跟隨白衣兵聖出涼赴蜀的嫡系大將,這麼多年一直清晰記得某次新年清晨時分,借住在齊傢的陳將軍一大早就被齊當國喊起,非要拉著一起去張貼春聯和福字,陳將軍隻得跟著跑瞭一遍大小院落,把韋甫誠和典雄畜氣得差點當場就要跟沒有眼力見兒的齊當國翻臉。在他們看來,陳將軍肯下榻在你齊傢就已經是天大面子瞭,竟然還敢得寸進尺,這不是找削是什麼?但是不知為何,面對每張貼一副對聯一個福字就要不厭其煩念一句“好”的齊當國,陳將軍始終沒有半點異樣,隻是在貼歪的時候提醒一聲。後來想破腦袋也沒弄明白的典雄畜壯著膽子去問陳將軍,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戰場上齊當國救過陳將軍,所以才這麼念舊情?陳芝豹當時笑著搖頭,說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滅六國,隻有他救別人的份,就像那場妃子墳戰役救瞭袁左宗一樣,尤其是救齊當國就多有六次之多,僅是西壘壁戰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瞭,可是不管怎麼刨根問底,陳將軍也沒有給出理由。
陳芝豹倒酒極其緩慢。倒完一壺酒,輕輕把酒壺放在腳邊,抬頭看著那具裝著那位故人的嶄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傢軍在離陽朝廷聲名鵲起卻尚未真正成就大勢之時,實在是打瞭太多場苦仗,每逢敗仗,需要有人殿後之時,總會有一個不善言辭的憨厚年輕人率先站出來:“我來!”
誰跟他搶他就跟誰急。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錢,當年在兵荒馬亂裡活下來就已經是賺到瞭,死瞭麼的關系!
春秋大戰,戰火紛飛,帝王公卿會死,販夫走卒會死,沙場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會兒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個年輕人那樣生怕自己不戰死的傢夥,其實也不多。
那時候姓齊的年輕人,在亂世實在活不下去才選擇投軍之後,靠著出眾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瞭徐驍貼身親衛小頭目,然後在一次次鬼門關撿回命後當上瞭他夢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離陽定鼎天下,徐傢軍將領風風光光進入太安城,當時滿城風雨,都傳言他陳芝豹要封異姓王就藩南疆或者兩遼,然後是那個剛剛成為大將軍義子的齊姓年輕人,拎著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瞭句狠話:“陳芝豹,你要是敢離開徐傢軍,以後我就不把你當兄弟瞭!”
那時候聲勢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當心、身在太安城的陳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這個其實一眼看去就很色厲內荏的傢夥,撂出狠話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齊當國自知配不上你把我當兄弟,但那是你陳芝豹的事,我反正還是把你當兄弟的。
當時陳芝豹沒好氣給他一句“酒留下,人滾蛋”。
齊當國下意識哦瞭一聲,到門口的時候後知後覺又跑到他跟前,打開酒,很認真說道:“千萬別走。”
當陳芝豹決定離開北涼之前,也拎著一壺酒找到齊當國,後者似乎有所察覺,笑意苦澀,大概是記起瞭當年的情景,齊當國問瞭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陳芝豹搖頭。
齊當國生悶氣喝完酒,最後說道:“隻要你以後不跟北涼做敵人,那就還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時候你用梅子酒殺的第一個北涼人,肯定是我齊當國。這不是酒話胡話。”
陳芝豹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團,松開手後,化為齏粉紊亂撒落:“信已收到,不過你在信上說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個高大淳樸的年輕人,不論在沙場上殺過多少人立下多少戰功,都沒有褚祿山的梟雄氣、袁左宗的英雄氣、姚簡的才子氣、葉熙真的迂腐氣,身上總會始終都帶著一股鄉土氣。
以至於連死後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著的人一般土氣。
陳芝豹站起身,沒有轉頭,冷笑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死絕,到頭來就隻是保瞭離陽趙室一個平安?徐鳳年,你真是瞭不起!”
徐鳳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後仍是沒有反駁什麼。
陳芝豹轉過身的同時,摘下背後那長條行囊,露出梅子酒槍身的真容。
滿室寒氣。
“這北涼換成是我的話,終有一天……”
陳芝豹嘴角浮起滿是譏諷的笑意,視線略微偏轉,望向褚祿山,平淡道:“你褚祿山不是想做文官領袖想美謚文貞嗎?我給你。”
陳芝豹的視線越過褚祿山和徐鳳年,越過院門,依稀可以看到那裡的北涼鐵甲。
“燕文鸞,袁左宗,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北涼徐傢舊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韓嶗山,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這些北涼將領,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戰死沙場,死後也能人人美謚。”
陳芝豹收回視線,終於正視徐鳳年:“你呢?你帶給瞭北涼鐵騎多少東西?就隻有三十萬塊石碑?”
陳芝豹隨手一抹,抹掉佈囊,手持梅子酒的槍身。又拿掉那條小佈囊,將那枚槍頭裝上:“雖然你殺瞭洪敬巖,但是你我心裡都清楚,齊當國是因你而死。北涼三十萬鐵騎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瞭一個齊當國,我得跟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北涼王算算賬。”
徐鳳年看著這位興師問罪而來的白衣兵聖:“褚祿山,你帶所有人離開懷陽關,帶上六珠菩薩。”
六珠菩薩猶豫片刻,沒有堅持留下。
站在院門口的白狐兒臉皺瞭皺眉:“我留下來,但是不摻和。”
徐鳳年搖頭道:“你也走,沒的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無動於衷,任由褚祿山臉色鐵青地離開院子,然後是六珠菩薩,最後才是深深望瞭一眼陳芝豹的白狐兒臉。
並沒有立即出手的陳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祿山帶兵離開懷陽關,好整以暇笑問道:“大約兩刻鐘後,你就要死瞭,有沒有遺言要說?”
徐鳳年開始閉目養神,等待最後一名北涼邊軍離開懷陽關。
陳芝豹也不再說話,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氣機,他瞇起眼,思緒飄遠。
年輕涼王還穿著那雙鞋底磨損厲害的靴子。
一路風塵仆仆從廣陵道趕到涼州關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裡去。
曾有讖語流傳朝野:西蜀北涼鼠吃糧,蛟龍白衣一並斬。
兩刻鐘後,懷陽關內數千將卒果然全部撤出懷陽關,足可見北涼邊軍的井然有序,以及陳芝豹對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兒臉在跟隨褚祿山一同最後出城後,突然撥轉馬頭,拔出腰間懸佩的繡冬、春雷雙刀,高高拋出,向城內丟擲而去。
那棟小院,徐鳳年走下臺階,陳芝豹緩緩走出擺放棺材的屋子,站在臺階上,手中那桿梅子酒的槍尖,瞬間青轉紫。
面對徐鳳年這種幾近獨占武道鰲頭的武評大宗師,哪怕此時身負重傷,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氣運的陳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會有絲毫小覷之心。
陳芝豹輕描淡寫一槍筆直向前遞出,不知為何,絕無常人想象中那種氣吞山河的磅礴氣勢,紫氣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側身的徐鳳年胸口一紮而過,陳芝豹手腕輕抖,原本繃直的槍身頓時彎曲如弓,彈向徐鳳年胸膛,正是槍仙王繡四字訣裡的弧字訣。徐鳳年一手輕輕推在槍身弧頂,梅子酒沒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剎那間爆發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間的崩碎勁道。徐鳳年變攤掌為屈指,身形緩緩後退,閑庭信步,指指點點,將那些王繡成名絕學之一的崩槍暗勁一一“點化”。
突然,徐鳳年身形如遭重捶,雙腳不離地向後倒滑出去,在即將貼靠在小院高墻的前一刻,終於停下腳步,後背衣襟也許距離那堵墻面真的隻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咽下一口鮮血,雙手輕輕揮袖,強行壓抑下體內洶湧起伏如潮水的紊亂氣機。吃瞭個不大不小的悶虧,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看著那位一槍過後並未乘勝追擊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氣機剎那流轉並不出彩,隻有五六百裡而已,別說比不得曹長卿、鄧太阿等人輕而易舉做到的七八百裡,更別說李淳罡生前在廣陵江一戰,一劍破甲兩千六,跨過瞭被呂祖譽為天人門檻的千裡路程,僅就氣機流速而言,恐怕陳芝豹還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軒轅青鋒。
劍道自古便有意氣和勢術之爭,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一氣綿延的重要性,那幾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陳芝豹的氣機流轉不顯崢嶸,但依舊能夠一槍之內融合王繡的四字訣,好像才出瞭三四分力氣,便能夠擁有十分風流寫意。
一招便占據優勢的陳芝豹淡然道:“這一槍,是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經刻在石碑上的北涼邊軍,不該死得這麼憋屈。”
徐鳳年沒有跟陳芝豹作任何口舌之爭,緩緩養勢。
先前廣陵江一戰,徐鳳年早就領教過陳芝豹的梅子酒,何況當初傾囊相授陳芝豹槍術的春秋大宗師王繡,本就是北涼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韓嶗山兩位師弟為徐傢效力多年,照理說徐鳳年近水樓臺,而且本身就對天下駁雜武學融會貫通,對王繡槍術即便稱不上登峰造極,對其厲害精髓處也該瞭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對陳芝豹神出鬼沒的梅子酒,總有一種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覺,有點像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哪怕徐鳳年在境界之上穩勝一籌,可當真正出手之際,很難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鳳年面對當時號稱一人力壓武評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夠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薩那次在西域轉戰千裡,也算從頭到尾皆是酣暢淋漓地傾力而出。
現在徐鳳年在被拓跋菩薩重創之後,應對那桿梅子酒就越發艱難。
但是不論形勢如何危殆,徐鳳年都沒有任何怨天尤人,沒有憤懣於陳芝豹的趁火打劫。
這恰似北涼如今的艱難處境。既然天下大勢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軍離陽廟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夠正大光明,事實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涼去計較那些。
古話說盡人事聽天命,徐鳳年始終堅信,聽不聽天命,或者說天命是好是壞,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盡人事,在自認人事未盡之時,絕不可放棄。
此時,繡冬、春雷長短雙刀從懷陽關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鳳年無動於衷,任由雙刀插在院內地面上,而陳芝豹也沒有阻止兩柄名刀的落下,僅是槍尖輕顫,紫氣微搖。
徐鳳年並非不想接下繡冬、春雷,而是不能。
陳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與站在墻腳根的徐鳳年相隔約莫一槍距離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鳳年看似紋絲不動,而陳芝豹那迅猛一槍卻紮在瞭徐鳳年左側數步之外,梅子酒輕輕抵在墻上,點到即止。
隻見徐鳳年胸口衣衫被橫抹出一條裂縫,逐漸有血跡滲出。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陳芝豹這一槍很快,本是直線紮來,不過還沒有快到讓徐鳳年避無可避的地步,所以徐鳳年橫跨出三步,可是瞬間梅子酒的槍尖就出現在瞭心口處。因此當徐鳳年返回原地的時候,衣衫仍是被並不尖銳的槍頭擦破。
陳芝豹緩緩收回梅子酒。
僻靜小院未曾關上院門,微風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棗樹,碩果累累,一顆顆青紅相間的棗子,掛滿枝頭。每逢秋風初至西北,北涼幾乎傢傢戶戶都會打棗吃棗,便是體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輕松搖下,有些初為人婦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習俗,更是會站在棗樹下,由傢族裡的晚輩孩童揀選那些枝幹纖細的棗樹,使勁搖晃,任由通紅棗子砸在頭頂,寓意早生貴子。
那棵不起眼的棗樹上,突然有顆棗子悄無聲息地離開枝頭,與下方枝丫和其他棗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後向地面摔去。
徐鳳年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雙手插入袖口,擺出這副仿佛束手待斃的姿態後,臉色有些蒼白,看向陳芝豹。
比棗樹更不起眼的棗子輕輕落在地面後,竟然砰然炸裂。
陳芝豹手中那桿梅子酒如同被一柄無形飛劍撞上。
雷落在人間,響在天上。
這是顧劍棠壓箱底絕學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氣馭萬物做飛劍的手腕,心之所至劍之所往的境界,則是吳傢劍塚的劍道根柢。
隨著第一顆棗子的離枝落地,猛然間落棗如雨,一顆顆急速落地,有些沉悶炸開,有些安靜落地。
陳芝豹四周激蕩起一圈圈漣漪,高低不一,如無數小石子砸在平靜湖面,那幅玄妙畫面,就像仙人手筆之下,在一張雪白宣紙上憑空開出一朵朵蓮花。
陳芝豹閉上眼睛,握緊梅子酒,哪怕某次漣漪就在他頭頂三尺蕩漾開來,他仍是沒有躲閃,更別說遞出一槍來打破僵局。
一圈漣漪在他肩頭上方僅寸餘處的空中,微微蔓延開來。
陳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鳳年的撒手鐧,等待徐鳳年心起殺念的那個瞬間,至於那些看似玄妙無雙的漣漪,不過是不痛不癢的障眼法罷瞭。
對陳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間沒有毫無破綻的先手,他的後發制人,自信便是面對號稱殺傷力天下無雙的鄧太阿,也能一槍破去,故而不論是與誰做生死之戰,他都算立於不敗之地,何況是眼前這個天人體魄已是強弩之末的年輕藩王。
有些漣漪在陳芝豹很遠處極為“漫不經心”地蕩起。
當滿樹棗子落盡之時,徐鳳年袖口微動,一柄柄小巧玲瓏的飛劍在身前依次安靜懸停。
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已經在陳芝豹四周消逝的漣漪重新浮現。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自漣漪中又抽發出一朵搖曳生姿的雪白蓮花。
一座小院,如同開滿瞭蓮花,隱約有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這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的雷池,以及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
雷池滿蓮花。
於絕境處,生機勃勃。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裡的天地異象,陳芝豹緩緩睜開眼睛,沒有絲毫身陷險境的覺悟,反倒是頗有閑情地細細打量起來。
滿塘蓮花,搖曳生姿。這一朵朵蓮花,應該就是徐鳳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瞭。
曾經繼承瞭高樹露那副天人體魄的年輕藩王,需要用這種不用耗費氣機的仙人手筆來迎敵,看來龍眼兒平原一戰確實已經傷及根本。
陳芝豹視線越過身前蓮花,看到徐鳳年身前懸停那九柄袖珍飛劍,估計是生怕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憑借這些同樣不用涉及氣機運轉的飛劍,來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殺人。
不知道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傳聞中桃花劍神鄧太阿的饋贈。據說鄧太阿當時一口氣送瞭十二柄,之後徐鳳年在神武城外對敵人貓韓生宣,以及在與王仙芝一戰中各有折損,難道是沒有補齊的緣故?
徐鳳年的臉色越發蒼白,低頭凝望那身前懸停九飛劍,並非陳芝豹猜想那般是鄧太阿所贈,而是請求清涼山墨傢巨子打造,最終養意而成。
桃花劍神曾經說起過他鍛造養育飛劍的過程。鄧太阿自幼生長在吳傢劍塚那座葬劍無數的陰森劍山,拔出第一把古劍即太阿,隻不過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斷,鄧太阿仍是以劍名作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後又陸續相中與自己生出玄妙感應的十一把劍。因為仇視將自己視為棄兒丟在劍山自生自滅的吳傢,鄧太阿並未攜帶任何一把古劍出塚,兩手空空孤身離開劍塚後,隻取十二道劍意,最終鑄造出十二柄飛劍儲藏在小匣,分別是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徐鳳年在欽天監一戰後返回北涼,便依照此法鑄劍九柄。
酆都、老蛟。這兩劍是一雙,分別懷念酆都綠袍兒,還有那個曾在江上揚言“生平唯一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羊皮裘老頭。
蠹魚。這個稱呼,第一次聽說,是聽潮閣那位國士師父說與徐鳳年,是一種書蟲,相傳喜好生活在故紙堆裡。
水精。緣於徐鳳年鑄劍前想起瞭春神湖那頭不知活瞭多少歲月的大黿。
美髯。離陽朝廷曾經有位縫補匠,他紫髯碧眼兒,他晚節不保,雖是北涼大敵,但是從徐驍、李義山,再到他徐鳳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還記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經幽州邊境倒馬關,有個憧憬江湖的孩童壯起膽子向他伸出手,說想要摸一摸徐鳳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與橘子徐北枳閑聊,這位謀士曾經打趣他這位新涼王修的是野狐禪,不合正統,難免多災多難。
羊脂。是徐鳳年想起瞭梧桐院的那位喜好塗抹猩紅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觀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夠成功說服她返回北涼,帶她回傢。
蟻沉。樹死猶香。人死呢?徐鳳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看過很多風景,但是到最後,還是最喜歡貧瘠寒苦的北涼,喜歡這個曾經傢傢戶戶白衣縞素的地方。
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這九柄飛劍,不僅是徐鳳年賦予瞭它們神意,它們同時也寄托瞭徐鳳年內心最深處的精氣神。
陳芝豹瞇眼看著那九柄神意各異的袖珍飛劍,就像看著這個年輕藩王的人生。
事實上陳芝豹像這樣的冷眼旁觀,已經二十餘年。
第一次見到徐鳳年,陳芝豹還隻是個剛剛進入滿甲營的少年,不足十四歲,那時候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能夠披掛鐵甲,手持長矛策馬天下。當他從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過躺在襁褓裡的孩子,看著那張稚嫩的臉龐,那時候的陳芝豹笑得很開心。之後人屠徐驍幫助離陽趙室定鼎中原,名冠京華的白衣兵聖放棄封王就藩,默默跟隨徐傢軍到瞭北涼,尤其是在王妃逝世後,這個男人越發沉默寡言。不遠不近,看著那個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畝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涼山外頭遊手好閑。年輕世子的瀟灑逍遙,跟春秋戰事的硝煙四起反差巨大。那個年輕人活得太聲名狼藉,而徐傢老卒死得太籍籍無名,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陳芝豹自然不會對這樣的年輕人有半點好感。可要說陳芝豹對當時的徐鳳年就早早懷有殺意,或者說對北涼暗藏反心,就既高估瞭徐鳳年,也小看瞭陳芝豹。因為陳芝豹從來就沒有把徐鳳年當作分量足夠的對手。曾經他的對手,江湖上隻有槍仙王繡,沙場上隻有春秋兵甲葉白夔。
陳芝豹突然出槍如龍,一槍紮向有滿院蓮花和九柄飛劍列陣在前的徐鳳年,勢如廣陵江水奔流入海。
長槍所過之處,一朵朵憑借徐鳳年神意孕育而出的蓮花支離破碎。
徐鳳年身形紋絲不動,隻是抬起一隻手,食指輕輕旋轉,九柄飛劍一閃而逝,在空中劃出九條纖細軌跡。
飛劍與長槍的九次撞擊聲,叮叮咚咚,清脆悅耳,仿佛一池荷風拂過簷下的風鈴聲。
飛劍雖小,其力卻巨,勢大力沉,以至於陳芝豹的梅子酒在臨近徐鳳年喉嚨之前,數次偏移直線軌跡。
徐鳳年在長槍就要刺在喉嚨的千鈞一發之際,斜瞭斜腦袋,雙膝微屈。梅子酒的槍尖在脖子左側擦出一條血槽,身體微微前傾的徐鳳年就像一肩挑起瞭梅子酒,然後猛然前沖。
陳芝豹手腕顫動,一桿梅子酒順勢向下一壓,徐鳳年肩頭發出砰然巨響,但前撲勢頭並無絲毫凝滯。
陳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許幅度,砸在徐鳳年肩頭的梅子酒頓時呈現出橫掃千軍之勢。
繼續撲殺向前的徐鳳年整個人向右側倒卻未倒,剛好躲掉那桿試圖掃落頭顱的梅子酒。
這一切都僅在剎那之間。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鳳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長槍變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當的陳芝豹。
陳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鳳年擊中,竟是沒有收槍撤退或是憑借梅子酒變招的意思,直截瞭當就跟徐鳳年互換瞭一拳一掌。
徐鳳年一掌拍在陳芝豹額頭,陳芝豹一拳砸在徐鳳年眉心。
兩人身體各自一蕩,皆是竭力穩住身形絕不願後退半步,然後一人一腳兇狠踹出,依舊是隻求攻勢放棄守勢的玉石俱焚。這一次兩人終於各自後退數步,然後幾乎同時向前踏出數步,又如出一轍地抬臂肘擊而出,各自被砸中腦袋的兩人一左一右錯開。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在西域小城裡的那場狹窄巷一戰,各自隻在方寸間輾轉騰挪,摒棄一味追求雄渾氣勢的大開大合,反而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極顯返璞歸真的宗師風采。
今日與陳芝豹小院一戰,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錯開拉出一小段距離之後,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未必就擁有先手優勢,畢竟梅子酒過長,隻是槍法出神入化的陳芝豹突然手心虛握,長槍向後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緊後,就變得好像一把迎敵距離恰到好處的三尺長劍。於是梅子酒槍頭比徐鳳年的手掌更早得手,雖然那桿梅子酒槍尖反常地毫不鋒銳,但是抽在徐鳳年心口之後,頓時就讓臉色瞬間雪白的徐鳳年整個人倒飛出去。一擊得手的陳芝豹不知為何,皺瞭皺眉頭。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鳳年雙臂攤開,九指張開,僅剩下一根手指彎曲。
徐鳳年那九指分別牽引再度浮現在空中的九柄飛劍氣機,在九劍的牽扯下,不但後退勢頭驟然停止,而且緊隨其後的前撲勢頭快若奔雷。
徐鳳年高高躍起,一指壓下。
小院所有微微搖晃的氣韻蓮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於一指之上。
李淳罡當年在雨中泥濘小道遞出過一劍。
一劍仙人跪。
陳芝豹高舉梅子酒橫槍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彈中,槍身彎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弧頂重重砸在陳芝豹的額頭。
這位蜀王被砸得身體倒飛出去,直到後背貼緊墻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頹勢。
徐鳳年雙腳落在地面後,平淡道:“你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我那一記,還給你。”
陳芝豹強行咽下幾乎就要湧出喉嚨的鮮血,加重握槍的力道,這才使得手中那桿梅子酒不再劇烈顫抖。
陳芝豹扯瞭扯嘴角,環視四周,屋內棺材,墻角棗樹,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棗子,以及那兩柄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的繡冬、春雷,最後望向那個經此一戰傷勢雪上加霜的年輕藩王。
陳芝豹緩緩摘下槍頭,走入屋子,將兩截梅子酒重新裝回佈囊背在身後,徑直走向院門,就在要跨出門檻的時候停下,背對徐鳳年,冷笑道:“連造反都不敢,當什麼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知道徐驍為什麼不願意讓你當北涼王嗎?”
陳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都清楚,這件事與你無關。”
徐鳳年站在原地,沒有攔阻陳芝豹的離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在於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兩人先前在廣陵江上一戰,都沒有走到互換性命那一步,今天還是如此,就在於兩人都不想。當時徐鳳年要率領一萬大雪龍騎去救薑泥,而離開藩王轄境的陳芝豹要在廣陵道火中取栗。現在則是徐鳳年要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而陳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開始志在天下瞭。
陳芝豹緩緩走在空無一人的懷陽關街道上,走出城門後,沒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復雜的數千精銳邊軍鐵騎,隻是對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兒臉說道:“你是隨我一起前往廣陵道,還是留在北涼?謝觀應雖然死瞭,不管他初衷如何,畢竟幫我捕捉過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還給你便是。”
白狐兒臉點頭道:“正好要回鄉一趟,與你順路。”
兩人皆是白衣,皆是當世最風流之人。
褚祿山猶豫瞭一下,仍是讓麾下邊騎留給他們兩匹北涼戰馬,陳芝豹也沒有拒絕。
褚祿山望著那個翻身上馬後的前任北涼都護,沒好氣道:“姓陳的,你下次再來北涼攪風攪雨,就沒這待遇瞭!”
背負大小兩條佈囊的陳芝豹沒有理睬這個胖子的威脅,策馬離去。
兩騎愈行愈遠。
白狐兒臉突然問道:“陳芝豹,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隻有殺意卻無殺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進入懷陽關的。”
陳芝豹默不作聲。
白狐兒臉猛然間撥轉馬頭,自嘲道:“差點忘瞭,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雙刀。”
陳芝豹緩緩前行一段路程後,輕輕勒瞭下韁繩,回望一眼懷陽關,或者說是遙望瞭一眼荒涼的北涼關外,自言自語道:“有些事,你徐鳳年做不到。”
有句話沒有說出口,陳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陳芝豹做不到的。
陳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翹起,破天荒會心一笑。
能夠做到心有靈犀且肝膽相照的,也許不隻有朋友,敵人也可以。
雖然陳芝豹這次見到徐鳳年,有責問有譏諷,但是歸根結底,陳芝豹之所以暫時沒有殺心,就在於那個年輕人,有著一條陳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線。
徐鳳年的心聲,那些從未訴之於口的言語,陳芝豹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嘗不想北涼三十萬鐵騎,北涼參差數百萬戶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嘗不想北涼文臣武將人人美謚?
“我不想北涼鐵騎死得其所,我隻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涼跟中原一樣不見硝煙,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嘗不希望清涼山碑林不刻上一個名字?”
陳芝豹收回思緒,替徐鳳年感到有些可憐。
“不愧是他的兒子,不愧是李義山相中的弟子,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痛快過。”
陳芝豹沒來由嘆瞭口氣。
他這趟來北涼,本是想救下齊當國,也更想去清涼山某個地方,祭奠那個自己一直視為親生母親的女子。
陳芝豹笑瞭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報”。
當白狐兒臉返回那棟小院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個孤孤單單的年輕藩王坐在臺階上,擱著雙刀,袍子兜著一捧半青半紅的棗子,吹著悠揚口哨。
看到自己後,笑著點頭。
懷陽關臨時召開瞭一場緊急軍事會議。除瞭率領輕騎遊弋在葫蘆口外的北涼騎軍統帥袁左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顧大祖、周康,這六位邊軍中官職最高的步騎大將,連同都護褚祿山在內,再加上涼州關外左右兩支騎軍的副將涼州將軍石符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還有茯苓、柳芽、重塚、清源四座軍鎮的主將,以及黃來福這樣的實權校尉二十餘人,三十多位北涼武將聯袂出席議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頭數算軍功的價格,誰能夠在此時攻破這座關隘,當真是滔天戰功瞭。
原本很少直接對邊事指手畫腳的徐鳳年這次召集眾人後,開門見山地提出一個大膽戰術,遠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為激進,不僅僅是“幽州步軍向西傾斜,陵州騎軍向北傾斜”那麼簡單,而是要將流州當成真正決定第二場涼莽大戰勝負的關鍵戰場,其地位甚至隱約還要超過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個涼州關外。何仲忽、陳雲垂兩位副帥都持反對意見,輩分資歷要稍淺的錦鷓鴣周康,明確贊成年輕藩王的意見,燕文鸞和顧大祖則沒有表態,因為如此一來,實在是太冒險瞭,他們的北涼王,竟然是擺明瞭要跟北莽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攻大戰!
你用重兵打我涼州關外,那我就打爛你的北莽南朝!
顧大祖作為昔年南唐砥柱的現任北涼步軍副帥,在春秋戰事尾聲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須戰於國門之外”,照理說徐鳳年這個方針應該很對老將的胃口才對,但是顧大祖在權衡利弊之後,忍不住又一次低頭望向桌案上的那幅涼莽對峙形勢圖,憂心忡忡道:“王爺,此舉未必妥當啊,且不說流州那邊我方騎軍能否一路推進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塚一線有幽州步軍幫助駐守城池,可在兵力對比上,我們顯然仍是處於絕對劣勢。這種劣勢,不是幾座城墻就能彌補的。一旦讓鬱鸞刀和寧峨眉領兵共同西進,兵力懸殊就會更加誇張。懷陽關這些關隘城池不是不能丟,怕就怕到時候丟得太快,導致何、周兩位將軍的騎軍喪失依靠。牽一發而動全身,倉促之下,孤懸關外的拒北城,如何擋得住北莽主力大軍?沒瞭拒北城,哪怕大半個北莽南朝都給流州騎軍搗碎瞭,也於大局無補啊。”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指向地圖:“咱們不妨反著來看待這件事。先假設葫蘆口無戰事,我幽州步軍主力幹脆全部調入涼州關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萬人,那麼茯苓、柳芽等軍鎮阻滯敵軍的效果就會更大。比如讓我留在這懷陽關,顧大祖你領兵去重塚軍鎮協防,陳雲垂選擇銜接涼州流州的清源軍鎮,如此一來,拒北城以北的整體防線,不敢說如何銅墻鐵壁,好歹也能給流州騎軍贏得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燕文鸞麾下兩位步軍副帥還沒說話,倒是左騎軍主將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絕對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話我說不說大傢心裡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帶,懷陽關尚且註定守不住,更何談柳芽、茯苓數鎮。你們三人,難不成想白白送給北莽蠻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機會?!”
說到這裡,何仲忽猶豫瞭一下,望向並肩而立的徐鳳年和褚祿山:“王爺,不是我何仲忽小覷瞭那些流州的年輕武將,事實上是號稱西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也好,還是曹嵬和鬱鸞刀也罷,我都很欣賞,假以時日,我說不定給他們提鞋都不配,隻是接下來這場大戰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黃宋濮那幫蠻子可以犯一些錯,可惜我們北涼錯不得絲毫!那些年輕人畢竟……太年輕瞭啊!何況流州本就還有個老成持重的黃宋濮坐鎮,如今爛陀山倒戈,流州騎軍本就不多,而且除瞭龍象軍算是老營出身,其餘騎軍可都成軍沒多久,相互之間,也無隻有經歷一場場戰役後才可培養出來的默契,若是某個環節出現紕漏,一著不慎,豈非滿盤皆輸?”
周康皺瞭皺眉頭,有些底氣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將軍是擔心流州沒有一個主心骨,不然幹脆讓袁統領親自去主持大局?”
褚祿山搖頭道:“涼州關外騎軍的戰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們需要一名騎將,他必須能夠運用騎軍達到‘遠水也解得瞭近渴’的境界,這種事情,北涼隻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祿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輕騎將多半是要各自為戰,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當世兵傢公認決定瞭西壘壁大決戰的那場妃子墳一役,袁左宗是當之無愧的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說沒有袁左宗的領軍長途奔襲,如今中原姓趙姓薑還兩說。
褚祿山曾經做出過千騎開蜀的壯舉,與盧升象的雪夜下廬州,並稱春秋戰事之中的兩大經典騎戰,但是比起袁左宗臨時起意的擅自奇襲妃子墳,無疑要遜色一些。要知道就連陳芝豹事後都承認,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識到妃子墳戰場的意義所在。所以徐鳳年世襲罔替後第一件事就是讓袁左宗擔任騎軍統帥,而褚祿山僅是出任名義上的北涼武將第一人。事實證明這種一虛一實的搭配,當時仍未能夠真正服眾的新涼王沒有選錯人,也正是此舉,使得北涼邊軍沒有出現大的震蕩。
剛剛從兩淮道經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涼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發,長途跋涉讓他有些疲憊不堪,幹脆就站在那裡閉目養神。
身材矮小瘦弱氣勢卻穩壓堂內諸將的燕文鸞彎曲雙指,在桌上磕瞭磕,轉頭問道:“褚都護,曹嵬當時從邊軍抽調出去的一萬騎,鬱鸞刀的一萬幽騎,寇江淮夾雜有相當數量流州青壯的騎軍,再加上一個臨時接手臨謠、鳳翔兩鎮總計不過六千騎軍的謝西陲,還有寧峨眉那支大傷元氣後得到緊急補充的鐵浮屠,五名年紀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兩個燕文鸞的年輕騎將,當真要賭他們力挽狂瀾?我們涼州幽州這幫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們瞭?”
這場爭論的根源,其實就在於那幾位年輕人能否擔起大任,能否對得起涼州邊軍的慷慨赴死。如果無法讓北莽南朝傷筋動骨,無法迫使北莽中路大軍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騎軍殺敵再多,哪怕把西京廟堂的文武百官殺瞭個幹凈,就像顧大祖所說,事實上對大局並無裨益,拒北城一丟,兵力空虛的涼州必然失陷,這場仗也就不用打瞭。
褚祿山搓瞭搓手,嘿嘿一笑,眼角餘光打量著年輕藩王。
徐鳳年正要出聲,就在此時,徐北枳終於開口說話:“當年大將軍帶著徐傢軍南征北戰,馬踏六國,我記得那會兒蜀王陳芝豹、褚都護、袁統領這撥人都極為年輕吧,徐璞、吳起等人,歲數其實也不算大,連燕將軍當時都算是青壯將領,所以那會兒離陽兵部才會有‘娃娃校尉,及冠將軍’的酸溜溜的諷刺。無論是寇江淮、謝西陲,還是曹嵬、鬱鸞刀、寧峨眉,都非那種紙上談兵的‘大傢’,除瞭曹嵬尚未立下大的軍功,其餘人人都戰功赫赫。例如原本名聲不顯的寇、謝兩人,曹長卿尚且敢任用他們分別擔任西楚東西兩條戰線的主將,為何我們北涼就不放心瞭?”
徐北枳笑瞇瞇問道:“難道說是咱們流州騎軍戰力太不值一提,還比不上七拼八湊出來的西楚騎軍?”
不等誰給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幾步,走到桌前,繼續說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為營,無非想要在涼州關外戰場一點一點蠶食北涼鐵騎,其實也一樣是逼著我們北涼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說句難聽的,北涼鐵騎隻要選擇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蠻子耗到底,那麼就算我們不兵行險著,不靠流州戰事來冒險破局,屋內各位,也難逃戰死的下場,隻不過是早晚的事。要我說啊,咱們別總想著怎麼輸得不那麼難看,不能隻想著拼光瞭邊軍,隻為多殺掉十萬幾十萬北莽騎軍,而是要想著怎麼贏,贏得讓北莽和離陽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斂瞭笑意,沉聲道:“現在機會來瞭!就擺在我們眼前!”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傢夥,微微一笑。
燕文鸞、何仲忽這撥春秋老將,可不是血氣方剛的愣頭青,聽過徐北枳的言論後,並未出現太多心神激蕩,反而越發小心謹慎。
錦鷓鴣周康是公認北涼邊軍裡頭性格暴烈的武將,素來推崇最好的防禦便是進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議事結果也許會決定北涼的存亡,便沒有順勢火上澆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輕人的帶兵才華毋庸置疑,現在我想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群龍無首的流州幾支騎軍,真能牽著黃宋濮的鼻子走?”
作為唯一的北涼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個讓滿屋功勛武將哭笑不得的舉動,他指瞭指不遠處的北涼王:“這個得問他,今天的爭執都是這位折騰出來的。”
臉上有幾分蒼白病態的徐鳳年啞然失笑,緩緩道:“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的用兵習慣,相信各位都看過拂水房諜報和朝廷刺史級邸報,已經大致瞭解過,各有奇正。廣陵道戰事的轉折點,西楚國勢的由盛轉衰,其實就在寇江淮當初一氣之下離開戰場,至於此事其中緣由,不在今日討論范疇,也涉及寇江淮的隱私。但是我們回頭來看那場讓朝廷大軍焦頭爛額的戰事,不難發現這對西楚雙璧一左一右,拱衛西楚,對手有閻震春、楊慎杏、盧升象、吳重軒、陳芝豹等人,無一不是當世兵法大傢,雖然後期戰勢開始傾向離陽,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場以外的因素,使得盧升象、陳芝豹兩人並未傾力出兵,但西楚大體上依舊能夠保持均勢,殊為不易,所以說寇謝兩人在流州再度聯手,我很期待。”
徐鳳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對手是擅長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黃宋濮,我會跟很多人一樣不放心。事實上,流州方面,我真正當作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導致爛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缽種檀。”
褚祿山陰惻惻道:“所以王爺這次專門給種檀那小子安排瞭一頓大餐:留在涼州關外的吳傢九十騎,將會在徐偃兵的帶領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殺種檀。”
徐鳳年低頭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圖,輕聲道:“北莽軍力極為強大,否則也不會讓我們北涼如此頭疼,但是北莽廟堂那邊,種種弊端,積重難返,遠比我們北涼想象中要更為暗流湧動。之所以這次孤註一擲要以流州作為破局所在,真正意義,不在涼莽邊境戰場,而在北莽內部。我要讓北莽耶律慕容兩姓、南朝北庭兩座官場的對峙,從幕後走向臺前,讓那個揚言要將我們頭顱按斤兩賣的老婦人,再也無法用鐵腕彈壓局勢。”
燕文鸞深思後點頭道:“這個思路……很有意思。”
然後燕文鸞神情復雜,看著陳雲垂、何仲忽這些與自己一同戎馬生涯的老傢夥:“我們老瞭,雖然還騎得馬挽得弓殺得人,可是比起鬱鸞刀那幫年輕人,畢竟還是老瞭。”
屋外秋風漸起。
遲暮之年的老將燕文鸞不知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瞭就老瞭,那就最後再扶年輕人一把。”
徐鳳年望向眾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輕人能夠帶來驚喜,我也相信屋內諸位能夠守住拒北城。”
徐鳳年略作停頓,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涼莽形勢圖上:“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北涼鐵騎甲天下!”
議事結束後,徐鳳年帶著徐北枳專程去一座小院拜訪老將何仲忽,到瞭以後才發現燕文鸞也在。四人圍坐石桌,徐鳳年看著難掩滿臉疲憊的左騎軍統帥,有些憂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兩年裡突然糟糕起來,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暮氣感觀,以至於在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老將曾經私下向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辭呈,同時向徐鳳年和褚祿山舉薦瞭鬱鸞刀擔任左騎軍第二副帥一職。之所以沒有讓那位聲名鵲起的年輕幽騎主將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騎軍大局,也是這位功高權重老人的老辣所在。畢竟桀驁難馴的涼州邊軍素來輕視幽州軍伍,出身中原豪閥的鬱鸞刀又與涼州邊軍並無淵源,若是驟登高位,得以單獨執掌一軍,未必能夠服眾,一旦在第二場涼莽戰事裡出現紕漏,毀掉一名北涼兵法大材不說,還會貽誤邊關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難辭其咎,那就真是晚節不保瞭。
隻不過何仲忽能夠摒棄山頭之見,建議鬱鸞刀成為左騎軍名義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當傢人,足可看出這位春秋老將的肚量和遠見。而且在先前徐鳳年拿左右騎軍開刀,有拆東墻補西墻嫌疑地補充其他騎軍實力,例如抽調兵馬給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響應,絕無異議。在這一點上,綽號“錦鷓鴣”的右騎軍主將周康,顯然就要遜色許多。他明裡暗裡都頗多怨言,雖然徐鳳年私下也笑罵過周康是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但畢竟當年周康就是為他送行的數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誼。某種意義上,周康跟那會兒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有過一場患難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夠爽利,徐鳳年其實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周康的反應也屬於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對懷陽關都護府唯馬首是瞻的姿態,在左騎軍內部就有些碎言碎語,許多青壯派武將都不太理解,覺得老將軍太好說話,削減瞭左騎軍的勢力不說,還白白墮瞭左騎軍的威名。徐鳳年之所以特意蒞臨此地,就緣於一場左騎軍內訌風波。徐鳳年就是想要先聽聽何仲忽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清涼山不會插手左騎軍事務,相信燕文鸞這趟火急火燎趕來,也有幾分給老友撐腰,給整個北涼邊騎瞧一瞧的意思在裡頭。
小院四人不飲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大駕光臨,滿臉驚喜。作為北涼鐵騎實權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瞭解龍眼兒平原的大致過程,知道徐鳳年大快人心地親手殺掉瞭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更知道陳芝豹先前來到懷陽關,所以徐鳳年之前在議事堂話語盡量言簡意賅,臉色蒼白得厲害,更讓老將感到愧疚,總覺得是涼州騎軍的過錯,對不住大將軍徐驍的栽培,到頭來竟然害得大將軍的嫡長子事必躬親,連殺人也要親自上陣,那麼還要他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做什麼?作為燕文鸞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當然還有一層隱蔽身份。老人曾經也是徐傢扶龍派的成員,這撥人當初以謀士趙長陵為首,陳芝豹作為接班人,既是大將軍徐驍的小舅子又是徐傢騎軍主將之一的吳起,燕文鸞、何仲忽等人都屬於中堅力量,姚簡、葉熙真兩位義子與他們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龍派譏諷為“倒龍系”的李義山一派,在總體實力上就要孱弱許多,若非在最後關頭是王妃吳素明確表態不支持徐驍叛出離陽劃江而治,恐怕也就沒有徐傢稱王北涼的說法瞭。也許如今徐鳳年是整個廣陵江以南廣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涼邊軍徹底沒有老人的說法,因為都是謀逆敗亡的死人。由於這麼一層難以啟齒的關系,何仲忽對這位力挽狂瀾的年輕藩王,一直有些晦澀難明的心思。不從左騎軍內部提拔嫡系順水推舟地擔任下任主帥,而是揀選外人鬱鸞刀來鳩占鵲巢,遲暮老人未必沒有一份補償和贖罪心理。
北涼步軍第一人燕文鸞臉色陰沉,直截瞭當道:“王爺,有件事想必你也聽說瞭,李彥超那小子就是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帶到今天的位置,對他比親兒子還親,無非沒給他一個左騎軍主帥,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著跑去給周康當副手!這個小王八蛋帶兵打仗的確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後絕對要用而不能大用,撐死給他當官當到一軍副將!”
徐鳳年還真沒料到極少流露情緒的燕文鸞會如此大動肝火,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對。造反,忘恩負義,品行不端,這些分量極重的詞匯,從燕文鸞這種屈指可數的封疆大吏嘴裡說出來,那幾乎就能讓任意一名北涼中高層武將徹底無緣實權高位瞭。事實上徐鳳年對名聲在外的李彥超並不陌生。他是北涼四牙之一,與典雄畜、韋甫誠和寧峨眉三人齊名,戰功卓著,在邊軍中,是除去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撥春秋老人之外,僅次於劉寄奴寥寥幾人的驍將。因為正值當打之年,是那種可以為徐傢再打二十年勝仗苦仗的重要將領,隻不過跟龍象軍副將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瞭名的刺頭人物,毀譽參半,如果是擱在離陽官場,屬於三天兩頭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裡彈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瞭一眼燕文鸞,轉頭對徐鳳年苦笑道:“王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周康許諾將來會讓李彥超繼任右騎軍主帥,就由他去吧。彥超這孩子在左騎軍裡征戰多年,立下的軍功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前程。人往高處走,沒有錯。”
燕文鸞有些無奈,其實不是他對李彥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順眼,無非想著幫何仲忽把話題挑起,由他燕文鸞來做惡人,那麼磨不開面子的何仲忽接下來隻要點個頭即可。李彥超不是不可以離開左騎軍,但是絕對不能助長此風,否則錦鷓鴣那傢夥手裡的小鋤頭還不得刨得飛起?你何仲忽本就病得不輕,難道將來真要躺在病榻上還要聽見右騎軍分崩離析的噩耗?當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鸞嘆息一聲,與何仲忽相識瞭大半輩子,對這個老傢夥是十分佩服的。臨老卻並無傢眷,隻養瞭幾匹跛腳老馬,治軍帶兵,就跟一個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軍中,與普通士卒無異,絕無半點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彥超這些年輕人,可謂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卒子培養成功勛將領瞭,聽到李彥超要離開左騎軍,燕文鸞怎能不怒火中燒?清官難斷傢務事,看得出來,哪怕到瞭父子反目一般分傢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誤瞭李彥超的仕途,唯恐年輕藩王對李彥超產生惡感,以至於到瞭錦鷓鴣的右騎軍中也難以升遷。
徐鳳年思量片刻,緩緩說道:“說實話,隻要李彥超還留在關外,是在左騎軍效力還是轉去右騎軍爬升,對我而言並無區別。再者左右騎軍極端排外的傳統也確實不利於北涼,畢竟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就算沒有李彥超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讓左右騎軍進行一些武將互換。當初我對北涼境內三州軍伍大舉整合,隻設置十四實權校尉,但是第一場涼莽大戰在即,我怕動靜太大導致邊軍不穩,會影響到戰局,這才沒有去動關外邊軍。”
燕文鸞瞇起那隻獨眼,沉默不語。
邊軍改制,燕文鸞並不反對。但是讓這位北涼步軍主帥感到不太適應的一點,是年輕藩王這麼不拖泥帶水地當面提出,尤其是此時左騎軍內亂橫生之際,在何仲忽即將因病退出邊軍之時,這些話,就顯得有些肅殺寒意瞭。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老人滿臉頹喪落寞,眼神恍惚。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貴老人,隻有等到瞭人在病中,萬念俱灰,才開始反羨貧賤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樣,他雖然在北涼邊軍位高權重,但是膝下無子孫可繼承傢業,甚至在北涼關內也無一處置業別院,與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那種把整座陵州當作後院的春秋老將,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態病容,是英雄遲暮。而這種無可奈何的英雄遲暮,徐鳳年很熟悉。
徐鳳年和徐北枳離開院子,徐北枳眉頭緊皺。
徐鳳年笑問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不幫著何仲忽安撫左騎軍?”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門:“何仲忽也就罷瞭,你就不怕惹惱瞭燕文鸞,不怕兩位老人覺得你心性涼薄,把你當成一個刻薄寡恩的藩王?”
兩人並肩走在陰暗巷弄中,徐鳳年伸出一隻手貼在墻壁上輕輕抹過,邊走邊說道:“那你就當我是欺負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難道不是?整個北涼邊軍誰不知道錦鷓鴣的暴脾氣,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這個北涼王才對右騎軍事事忍讓。說到底,何仲忽淪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個罪魁禍首。”
徐鳳年說瞭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徐驍以前很喜歡念叨一句話: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覺得這種大道理都是屁話,後來才發現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就這麼讓何仲忽窩窩囊囊地離開左騎軍!”
徐鳳年感慨道:“我對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才華橫溢的外鄉年輕將領,當然很看重,但對何仲忽這些跟隨徐驍榮辱與共的北涼老人,那種感情……”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種感情,大概就像自己傢中的長輩。
徐北枳笑問道:“既然如此?”
徐鳳年回答道:“那就去會一會李彥超。”
徐北枳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李彥超其實意味著很大一撥北涼邊軍將領,野心勃勃,戰功顯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這些人跟燕文鸞、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傢的傢業,是大將軍和身邊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輕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劉寄奴那麼淡泊名利。而且大戰在即,有野心不是壞事,你要潑些涼水,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讓人覺得自己被剝光瞭扔到冰天雪地裡。”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聽說書戲文,經常能聽到一句話,叫作‘寒瞭眾將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著這個傢夥:“怎麼聽著不太對勁?”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諂媚道:“還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沒好氣掙脫開去,沒好氣道:“一邊涼快去!”
就在兩人彎來拐去來到另外一棟院子的時候,剛好有名青壯歲數的武將從他們身後一路狂奔,屁顛屁顛往院子沖。也許是情況緊急,他撞開瞭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臺階後,猶然不罷休,大大咧咧轉頭瞪瞭一眼,結果冷不丁這一瞧,頓時就噤若寒蟬。當過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認得,可是堂堂北涼王他豈會認不出?!
不等這位左騎軍悍勇校尉請罪,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給李彥超通風報信來瞭?好給他提個醒,本王剛剛去過瞭何老將軍的院子?”
這名校尉頓時滿頭冷汗,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上臺階跟這個校尉擦肩而過,率先跨過院子門檻。
院內人聲鼎沸,聚集瞭不下十位邊軍武將,年紀都不大,可頭銜都不小,如眾星拱月,圍著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將領。此人身材英偉,即便坐著,也有一股鋒芒畢露的氣韻。
此人正是左騎軍第三副帥李彥超,根正苗紅的左騎軍出身,聲望極高,自然而然被視為未來左騎軍掌舵人的不二人選。
離陽設置四征、四鎮、四平十二位常設將軍。征字頭官身最高,正二品,與六部尚書相當;鎮字將軍是從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將軍則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說一位藩王轄境,不該出現足夠媲美鎮字頭將軍的頭銜,最多與平字將軍持平,比如執掌一州兵事的主將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涼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顧大祖、陳雲垂這些騎步副帥,跟燕文鸞、袁左宗兩位主帥一樣,都是從二品武將,僅比北涼都護褚祿山低半階。所以幾乎所有青壯武將,都眼巴巴盯著這幾個炙手可熱的位置,等著什麼時候各自軍中的老頭子們退下去瞭,按部就班輪到他們往前走一步。不說坐上燕文鸞、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頭兩把交椅,有朝一日擔任左右騎軍主帥,要麼去那支大雪龍騎軍,或是最不濟離開邊軍擔任一州將軍,都是不錯的路子。所以當新涼王不拘一格提拔瞭些“外人”之後,無疑會讓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鬱鸞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韓嶗山三人分別占去三州將軍的份額,石符緊隨其後擔任涼州將軍,如此一來,盼頭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瞭。
眾位武將看到這位大駕光臨的年輕藩王,震驚之後,所有人都從椅子凳子上不約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聲道:“末將參見王爺!”
原本手腳無措站在徐鳳年和徐北枳身後的左騎軍校尉,也趕緊小跑到同僚隊伍中,這才如釋重負。
一位武將連忙給年輕藩王騰出兩張椅子,徐鳳年和徐北枳坐下後,抬手向下虛按兩下:“諸位都坐下說話,今天不是軍務議事,不用講究繁文縟節。”
所有將領在看到李彥超坦然落座後,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搶瞭位置的兩位武將就站在不遠處,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新涼王。
人屠嫡長子,武評大宗師。
殺過王仙芝,最近又殺瞭洪敬巖。
大鬧過太安城欽天監,據說連那些從掛像裡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經證道飛升的龍虎山的老祖宗們,都被這位年輕人一鍋端瞭!
何況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的離陽異姓王,在沙場上也從不含糊,虎頭城下一戰,葫蘆口外的千裡奔襲,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所以哪怕這些武將都是左騎軍裡的桀驁之輩,但面對這位年輕藩王,實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餘,又由衷欽佩。
北涼百姓尚武,邊軍最重軍功。
新涼王帶領北涼鐵騎大勝北莽蠻子,葫蘆口內斬首築京觀,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輕藩王為何會出現在小院,他們心知肚明,肯定是奔著李彥超負氣離開左騎軍轉投右騎軍一事來瞭。
但是整個北涼道誰不知道那鬱鸞刀,是新涼王的心腹愛將?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貴身份,還在那支幽騎新營裡掛瞭名。而這次風波的起源,正是老將軍舉薦鬱鸞刀進入左騎軍!
李彥超神色平靜,但是眼神深處,透露出濃鬱的心有不甘。
在這名心思深沉的猛將看來,既然新涼王親自來到這裡,雖然尚未擺出興師問罪的架勢,可他李彥超就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吃瞭。
與李彥超一起出生入死的將軍校尉們,都替李彥超捏瞭一把冷汗,唯恐年輕藩王驟然翻臉,到時候他們這些傢夥怎麼辦?且不說他們有沒有膽子跟這位名動天下的新涼王對著幹,就算有那份氣魄膽識,可有意義嗎?這一院子人,夠新涼王一隻手嗎?
徐鳳年笑問道:“這裡有沒有酒?有的話,拿出來。”
李彥超平淡道:“王爺,我們這趟跟隨主帥進入懷陽關,不曾帶酒。”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勞煩你一趟?”
徐北枳點瞭點頭,起身離開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祿山打秋風。
徐鳳年在徐北枳離去後,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說明白,以前本王曾經在虎頭城內和劉寄奴、褚汗青、馬蒺藜這些人,喝過一次酒,然後他們就都死瞭,你們怕不怕?”
李彥超抿起嘴唇,那張棱角分明的英毅臉龐越發顯得深刻。
領頭羊李彥超不說話,小院氣氛就尤為沉悶凝重。
先前撞瞭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轉動,打哈哈出聲道:“能跟王爺喝過酒,足夠末將等人回到左騎軍後,好好跟下屬們吹噓它個三五年,雖死不怕!”
徐鳳年點頭道:“在座各位,不怕戰死沙場,我毫不懷疑。”
然後徐鳳年又笑道:“我們北涼邊軍,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說有誰怕死,那才奇怪吧?”
這句話一出來,就連李彥超都扯瞭扯嘴角,有幾分會心笑意。其餘武將更是哄然大笑。
徐鳳年玩笑過後,就不再說話。
北涼王沉默,李彥超跟著沉默,那麼所有人就隻能乖乖眼觀鼻鼻觀心。
徐北枳從都護府拎瞭兩壇綠蟻酒過來,徐鳳年拍開一壇酒的泥封。小院裡有些杯碗,像徐鳳年和李彥超兩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餘將領校尉就看著辦瞭。唯獨徐北枳沒有喝酒的意思,也沒誰敢勸這個酒。
徐鳳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彥超和眾人舉起杯碗,大聲道:“敬王爺!”
徐鳳年一飲而盡後,沒有繼續倒酒:“酒喝過瞭,那本王就隨口說幾句。這次請你們喝酒,談不上敬酒罰酒,隻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見見大傢。本王不認識各位,但如果說誰自報瞭姓名,本王也能夠說出你們的履歷軍功。這些東西,拂水房諜報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過,比懷陽關都護府的檔案還要詳細。”
徐鳳年瞥瞭眼另外一壇還未開封的綠蟻酒,然後望向李彥超:“你覺得在左騎軍爬升無望,就想去右騎軍掙取戰功當上一軍主帥,對於一名武將來說,這沒有什麼過錯,而且我剛剛從何仲忽的院子過來,老將軍也沒覺得你對不住他,反而還勸本王來著,生怕本王在以後的日子裡給你李彥超穿小鞋。”
李彥超欲言又止。
徐鳳年淡然道:“老將軍這十幾二十年中待你們如何,你們比我更有體會,不用本王多說什麼。北涼邊軍在徐驍手上,就隻看軍功不認出身,所以你李彥超在何仲忽的左騎軍是殺敵,在周康的右騎軍一樣是殺敵,也許有瞭有望躋身主帥的盼頭,殺敵隻會更多。但是,老將軍到底還是老瞭,就像我徐鳳年,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可還是會怕看到徐驍生前那幾年的光景,走到清涼山山頂都要歇息。我爹徐驍也好,把你們當兒子的何仲忽也罷,等到他們真正老瞭的時候,知道什麼才會讓他們心甘情願服老嗎?”
徐鳳年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出息瞭,他們才敢承認自己老瞭。”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李彥超和左騎軍眾人:“今天在那座院子裡,我沒有看到什麼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北涼左騎軍主帥,就隻看到一個老人。所以我來這裡,請你們喝一壇酒,也希望剩下一壇酒,你們能帶去請那位即將離開沙場的老人,請他喝上一碗,讓老人不要帶著遺憾離開邊關。”
寂靜無聲。
李彥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壇綠蟻酒,走出小院。
到頭來,隻留下徐鳳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嘆息一聲:“我本以為你想殺人的。”
徐鳳年給自己倒瞭一碗酒,低頭說道:“誰說我不想瞭?”
徐北枳愣瞭一下,然後笑道:“給我也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