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航一的紅色,龍之介的章魚小丸子

鹿兒島——

呲呲呲——咚——

轟鳴似的聲音,響徹航一的腦海。紅色——航一用畫筆蘸滿紅色的顏料,把畫紙塗得滿滿的。紙上畫著的,是正在噴發的櫻島。

這顏色像是代表瞭自己內心錯綜復雜的感情,仿佛是不滿、憤怒、不安、焦慮、傷感,又或者,是將這些東西一掃而空的大爆發。

航一著瞭魔似的將紅色塗瞭一層又一層,真正的櫻島就聳立在陽臺的正對面,他卻連看也不看一眼。

咚隆隆隆隆——轟隆——

今年升入小學六年級的航一,在春假的第二天從大阪被帶到瞭鹿兒島。這是母親出生並長大的地方,對航一來說,是正月和暑假裡玩耍的地方,但是這一次,卻和以往不太一樣。

嗒嗒嗒嗒——咚——

頭腦中回響著轟鳴,航一專心致志地揮動畫筆。那仿佛從內心深處滲出的紅色,填滿瞭白色畫紙的每一個縫隙。

咚隆隆隆隆——轟隆——

開始畫畫隻是一時心血來潮。來到這裡已經三天,航一無所事事,隻能從二樓兒童睡房的窗戶,無聊地註視著櫻島。

湛藍的天空如同背景,火山則穩穩地放在上邊。在梯形山脈的右上方,輕盈地籠罩著仿佛小小雲朵般的煙霧。雖然聽說是活火山,卻和小時候想象的樣子完全不同。活火山的話,應該更加猛烈地噴發才對。

不如來寫生吧,航一突然來瞭興致。

如果是和往常一樣的假期,航一可顧不上這種事情,光是跟弟弟和朋友們玩鬧,什麼也不用想,一天就過完瞭。可是現在這個地方,既沒有弟弟,也沒有朋友。

航一在黃色的小塑料桶裡裝上水,在調色板上擠好顏料,拿起畫筆,不打草稿“唰”地就畫下瞭櫻島山脊的輪廓,然後在那輪廓之上揮動畫筆,描繪著重疊的線條。

航一一邊畫著,一邊回憶起從前的事。那是去年,又好像是前年,總之是暑假快結束時的事情。航一和弟弟龍之介為瞭完成暑假的寫生作業,被媽媽領著來到瞭太陽之塔前。

——這裡可以吧。

面前就是太陽之塔,航一和龍之介在草地上坐下,摘下脖子上掛著的畫板,開始寫生。

“過一會兒再來接你們。”

媽媽站在兄弟倆身旁看瞭一陣,留下這句話就走開瞭。

手握鉛筆的兩個人,雖然一開始幹勁十足地畫著,卻在塗色之前就感覺不耐煩瞭。

“哥哥,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好呀,去那邊看看吧!”

兩人把畫板和顏料放在原地,向太陽之塔走去,隨後就在公園裡玩耍起來,他們咯咯地笑著,一邊“咻咻——”地發出怪聲,時而猛跑,時而突然停下。“搞什麼呀?”他們大聲喊著,又咯咯地笑瞭。

“媽媽回來瞭嗎?”

兩人玩得正起勁,但想到媽媽可能會回來,便朝之前的位置眺望。可是媽媽還沒來。

“哥哥,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好,走!”

航一和龍之介向反方向跑去,一邊還尖聲嬉笑著追逐,遭到瞭路過的陌生大人呵斥。

不久,兩個人又朝原來的地方觀望。雖然媽媽還是不在,爸爸卻坐在瞭那裡。

“媽媽去哪兒瞭?”

航一問道。

“說是有點工作上的事情,結束以後‘直歸’瞭。”

“哦。‘直歸’是什麼意思?”

“就是從工作的地方直接回傢瞭。”

“哦。”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那時起,父親和母親就分頭行動瞭。

“倒是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畫完啊?”

“馬上!一會兒就好!”

龍之介在父親的前方坐下,開始在紙上塗色。航一也坐在父親身旁,把畫板的帶子掛在脖子上,調好顏色畫瞭起來。

夕陽西下,太陽之塔的顏色比剛才黯淡瞭一點。

“我說啊,”父親站在坐著的兩人之間說著,“所謂的寫生,就是截取世界的片段進行臨摹,也是在‘表明’自己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

航一和龍之介沉默地揮動著畫筆。

“所謂的表明,就是指,把自己的觀點清晰地大聲說出來,”父親自言自語地補充道,“表明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所以呢,雖然畫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可實際就跟描繪自己的內心是一樣的呢。”

父親的這番話,航一當時並沒聽懂,就算到瞭現在也還是不太明白。父親一邊做著搬運工,一邊堅持搞著不賣座的搖滾樂隊。

雖然畫的是眼前所見,可實際就跟描繪自己的內心一樣呢。

航一瞄瞭兩眼櫻島,又將視線轉回畫紙。畫得相當不錯。山的部分基本完成瞭,之後再把背景的天空和火山口的煙霧畫好,就算是畫完瞭。

把筆放進小水桶後,航一向櫻島的頂端眺望瞭一會兒。雖說是活火山,也隻是在山頂附近朦朧地籠罩著些煙霧而已。那煙霧就像是灰色的雲,隨著時間流逝,模糊地變幻著形狀。

那座火山——航一不禁開始想象,如果“咚”地一下噴出火來,會是什麼景象呢。

航一突然拿出紅色的顏料擠起來,再擠上大量朱紅色,並混進少許黑色。他激動地註視著調色板上仿佛熔巖般的顏色。

咚隆隆隆隆——轟隆——

他用筆蘸取調色板上的巖漿,在紙上塗瞭一點,又蘸瞭一些,塗瞭一點。最初還有些戰戰兢兢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航一變得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塗起瞭顏色。

航一已經不再抬頭去看真實的櫻島瞭。畫紙上,那小小的櫻島正在猛烈地噴發著。

——孩子們往後正是越來越要花錢的時候呢!

大約從兩年前起,父母開始激烈地爭吵。

也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在航一和龍之介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是遠比這更激烈的爭吵。去年年底,母親不得不辭去工作,而父親的我行我素,成瞭對兩人關系的致命一擊。

父母沒有跟航一和龍之介商量就決定離婚瞭。面對航一激烈的反對,母親哭瞭,卻什麼也不說。

那之後的事情轉瞬之間就統統做好瞭決定——母親和航一去鹿兒島,父親和龍之介則回到父親的老傢福岡。

“不就是吵瞭幾架嘛!”航一說。

“就是。”龍之介點頭同意。

“就算分開生活,我們也還是兄弟!”

“那還用說嘛!”

“我們不加油可不行啊。”

“加油?”

“我和小龍一起加油努力,讓他們和好的話,四個人就又能一起生活瞭。”

“可是,加油……具體要怎麼做呢?”

“這……有很多可以做的啦!”

航一和龍之介約定,暫時先留意大人的生活情況,每周必須電話聯絡一次。

“如果想回到四個人的生活,我們倆不加油可不行啊!”

“嗯!”

“就這麼約定瞭!”

——嗯,就這麼約定瞭!

回過神來時,大爆發的櫻島已經畫完。手上、衣服上、臉上四散著顏料,連地板也搞臟瞭,可是,完成瞭奪目的畫作,航一的心裡十分滿足。他盯著畫看瞭一會兒,把它貼在瞭書桌前的墻上。

外婆秀子比航一先吃完早飯,她正扭動著手腕,比畫著各種動作。

“這代表月亮,這代表風——”

外婆喜歡草裙舞,正比畫著舞蹈裡的動作。

“猜猜,這是什麼意思?”

外婆又比畫瞭一個動作。

“這是……蛇?”

航一的媽媽希美答道。

“蛇?怎麼可能是蛇!你這個人啊……小航,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幽靈?”

“才不是呢!”

草裙舞當中的手部動作,好像有著各種各樣的含義,可是說實話,航一沒什麼興趣。

“波浪,是波浪的意思。幽靈應該是這樣子才對。”

外婆擺出模仿幽靈的樣子。

房間裡的擺設和掛歷都是夏威夷,桌佈和窗簾也是夏威夷,外婆的衣著也差不多全都是夏威夷服飾(今天穿的是白底紅花的夏威夷長衫)。拜熱愛夏威夷的外婆所賜,這個陳舊的醬油色的傢裡處處充滿著夏威夷風情。

“再猜猜,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外婆又扭起瞭手腕。對面的電視裡正在播放天氣預報。

今天天氣晴朗,午後山區一帶會有陣雨。鹿兒島、枕崎、指宿、鹿屋、志佈志等地將迎來高溫酷暑。

“我吃完啦。”

航一“啪”地合掌說道。在天氣預報播放時出發,到學校正好是上課時間。

下面預報櫻島上空的風向。凌晨3點吹西南風,速度3米每秒,白天將持續南風;今天晚上將有東南風,向鹿兒島市北部吉野方面進發。昭和火口昨天有三次噴煙,今年的噴煙總數已經超過八百次。雖然才剛剛進入9月,但今年的噴煙次數已經達到瞭1955年以來的最高紀錄。從明治以後的數據來看——

航一將火山灰預報拋在身後,沖上樓梯,打開自己房門的瞬間,他卻停下瞭腳步。糟糕,他想,又忘瞭……

窗外,櫻島聳立如常,頂上立著巨大的火山灰雲。

唉,航一無奈地嘆著氣,走上陽臺。

他取下掛著的抹佈,在陽臺的鐵柵欄上拍打著灰塵。剛搬來的時候總是要去一樓的廚房取抹佈,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陽臺上也常常掛著抹佈瞭。

“煩死人瞭。”

航一不耐煩地嘀咕著,用抹佈擦著書包和遊泳包,再將書桌和地板也簡單地擦瞭擦。房間裡薄薄地落著一層火山灰。

昨晚因為太熱而開著窗戶睡覺,櫻島早上噴出的火山灰,就這樣入侵瞭航一的房間。

航一擦瞭擦灰,再把抹佈重新掛在陽臺上,急忙趕著出門。臨走前,他瞥瞭一眼書桌上的相框,裡邊放著的是跟弟弟一起拍的合影。兩人穿著相同的黃色T恤,沖著鏡頭在笑。

航一一邊盯著照片一邊背上書包,拿起遊泳包沖下臺階時,他大聲喊著。

“媽!10月份的學費!”

“哎呀,我都忘瞭!”

媽媽站起來,從抽屜裡拿出裝著遊泳學校學費的信封,打開來確認裡邊的內容。

“記住要等頭發幹瞭再回傢。”

“你不懂,頭發濕濕的才舒服呢。”

航一接過裝瞭錢的信封。

“你才不懂,夏天都過瞭,感冒瞭可怎麼辦!”

“現在還算是夏天呀。”

航一把信封裝進遊泳包,向玄關走去。

“那,猜猜這個動作是什麼呀,這個,這個。”

外婆還在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像是要蓋過她的聲音似的,航一大聲地說:“我走啦!”

“路上小心!”背後傳來兩個人整齊劃一的回答。航一走出那個曾經是和果子店的傢,向小學跑去。

電車發出“咣啷咣啷”的響聲,從眼前開過。

電車開走後,航一看到瞭道口對面的小真和小佐。小佐正坐在一旁的臺階上,小真擺弄著橡膠制成的棒球。兩人是航一轉學之初交下的朋友。

升降桿打開,航一跑瞭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

“小航好慢啊!”

小佐一邊用不滿的語氣說著,一邊慢慢站瞭起來。

“抱歉,出門之前打掃瞭房間。”

“打掃房間?”

“嗯,打掃火山灰。”

“哦。”

小佐興趣缺缺的樣子。他從東京轉學來鹿兒島,跟航一一樣也是轉校生,兩人很快成瞭好朋友。

“你不討厭火山灰嗎?”

“已經習慣瞭啦。”

小佐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三個人背朝9月的晨光緩緩走著。

“甲子園的土裡邊也用瞭櫻島的火山灰噢。”

喜歡棒球的小真說道。說不清楚跟小真是怎麼成為朋友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得親近瞭。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

“哇……好厲害!”

小佐的語氣說不清到底是不是驚訝。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煩。”

“為什麼?”

踏上每天都要經過的橋,航一習慣性地向右看去。櫻島聳立在遠處,頂上模糊地籠罩著火山灰雲。

“明明總是在噴灰,為什麼大傢都無所謂呢?”

航一問道。小佐和小真對視瞭一眼——這樣的對話已經重復好多次瞭。

“小航要是當初跟弟弟一起去福岡就好瞭。”

小佐走到航一的前邊說道。

“我不是指這個啦。”

航一嘟囔。

“小佐不想回東京嗎?”

“我無所謂……在東京的時候也沒覺得多開心。而且這已經是第三次搬傢瞭,早習慣瞭。”

三個人的面前,長長的坡道像往常一樣延伸著。坂元臺小學就在坡道的頂端。

“唉——”

航一重重地嘆瞭口氣。這簡直是故意給人找麻煩。

“為什麼要把學校蓋在這麼高的坡上邊呢。”

隻要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好像心裡的感覺就會變得稍微好一些。

身為小學生,隻能被動地接受大人們決定好的一切。可是航一自己卻不願這樣,於是,至少在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會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真煩啊。”

話雖如此,坡道可真是太長瞭。穿過校門時,三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盡,尤其是從傢裡一路跑到道口的航一,早就耗盡體力。他胳膊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模仿著僵屍的樣子蹣跚著走路。

“早上好!”

背後傳來清脆的聲音。

三個人齊刷刷地回頭,看見圖書室的小幸老師推著自行車走過來。

“說得沒錯,為什麼要把學校蓋在這麼高的坡上呢。”

即便推著車,小幸老師仍然腳步輕快地超過瞭三個人。擦身而過時,那美麗的笑容深深烙印在瞭三個人的眼底。

老師走過的時候,像是伴隨著一陣輕風。

“如果小幸老師是班主任該多好啊!”

小佐凝視著老師的背影說道。每次去圖書室借書時被小幸老師凝視著,都會讓人從心底感到放松。

“同意。”

航一和小真也點瞭點頭。

航一的班主任坂上滿臉胡子,與小幸老師完全不同,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威嚴的男老師。他每每站在講臺上用銳利的眼神巡視一番,都能讓底下的學生們心驚膽戰。

這就是所謂的“九州男兒”吧,航一想。坂上身材高大,胸肌強健,看上去力大無窮。他長相精明強壯又英俊,最討厭拐彎抹角和撒謊,一副意志力強大的樣子。他肯定不會像航一這樣一臉厭煩地唉聲嘆氣。

鹿兒島強烈的日光照進教室。第二節課是綜合課,黑板上有粉筆寫下的碩大的“職業”二字。

“滿丸!”

穿著襯衣的坂上喊著學生的名字。那洪亮的聲音貫穿教室,別說是滿丸,連航一都心裡一震。

“是……”

“起立。”

滿丸嘎啦嘎啦地撞著桌椅站起來,仰視著坂上。

“你寫瞭什麼?”

看著手裡的作業,坂上問道。上星期,大傢在課堂上寫瞭“未來想從事的職業”,因為那是一節自習課,滿丸可能隨便應付著交瞭差。

“我再問一次,你,在‘將來想從事的職業’這一欄,寫瞭什麼?”

“……ILE。”

“嗯?什麼?”

“……EXILE。”

滿丸小聲地回答。周圍響起瞭竊笑聲。

“啊?!EXILE也算是職業嗎?我再問一次,EXILE是職業嗎?不是吧?是個組合的名字吧?”

“是的。”

“你坐下吧。”

滿丸“唰”的一聲坐下瞭。

“老師問的是你們將來想要從事的職業。想要成為職業棒球選手的話,不會把職業寫成是阪神老虎隊吧!”

坂上走下講臺,一邊說著一邊在教室裡走動。路過快要睡著的小佐身邊時,他“砰”地敲瞭一下小佐的頭,提高聲音繼續說道:

“下次上課前,大傢好好問問自己的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要交作業。明白瞭?”

“明白——”

全班都一臉厭煩地回答道。

“老師!”

筒井舉手。

“怎麼瞭?”

“沒有爸爸的同學該怎麼辦啊?”

“什麼?筒井不是有爸爸嗎?”

“我是有,不過像是大迫同學……”

筒井這麼一說,有幾個人把臉轉向瞭航一。

“是嗎,大迫?你沒有爸爸嗎?”

“不是。”

航一搖頭否認。

“有倒是有,可是現在……暫時住在別的地方。”

“還有其他沒有爸爸的人嗎?舉手。”

剛才明明都說是有瞭,航一心裡想,卻沒說出來。教室裡沒有一個人舉手。

“沒有爸爸的人,就改成媽媽吧。”

坂上正說著,下課鈴響瞭。

終於到瞭課間休息,小佐剛想離開教室,卻被坂上叫住。大概是在作業裡寫瞭什麼不得瞭的東西。

先走出教室的航一和小真靠在走廊的墻上等小佐,同學們從他們面前一一經過。

“我回傢要告訴媽媽,讓坂上被投訴、被開除!”

教室裡,平時坐在航一斜前方的女生說道。

“那就拜托你嘍。”

航一說。

“打起精神來!”

一直坐在航一斜後方的女生也說道。

“這算是侵犯個人隱私吧。”

“現在都不能隨便問這些問題的,是吧。”

二人一邊低聲議論,一邊走遠瞭。

航一靠在墻上,一邊暗暗將力氣集中到腹部,一邊下瞭決心。今天作業不寫母親的職業,一定要寫父親的職業,因為,我是有爸爸的嘛。要堂堂正正,理所當然地寫上:我爸爸的職業,是不賣座的搖滾樂隊。

“所、以、說!現在讓你寫的是職業,昆蟲算職業嗎?”

教室裡傳來的聲音引得航一抬起瞭頭。不會吧,小佐這傢夥,把未來的職業寫成瞭昆蟲嗎?

“我再問一次,昆蟲是職業嗎?”

“……不是。”

一個小小的聲音回答道。

——不賣座的搖滾樂隊算職業嗎?

如果自己寫上父親的職業,也會面臨這樣的質問嗎?航一泄瞭氣。比起昆蟲,不賣座的搖滾樂隊確實更像“職業”,可是因為不賣座,大概連EXILE都比不上。

小真在唉聲嘆氣的航一身邊,一邊念著“達比修——”,一邊模仿著投球的動作。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從眼前跑過,遠處有人大喊著“妖怪——”

又過瞭一會兒,小佐終於被放出來瞭。航一和小真陪在垂頭喪氣的小佐身邊,三個人慢吞吞地走著。

“小佐,你到底寫瞭什麼職業?”

“巨犀金龜甲蟲。”

小佐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巨犀金龜甲蟲……

“難怪被罵。”

三個人走向洗手間時,筒井一邊用手帕擦著手,一邊走瞭過來。

“小佐,別放在心上!”

筒井用輕快聲音說著,與他們擦肩而過。三個人回頭看著他的背影。

“筒井這傢夥,真是讓人火大啊。”

小佐不高興地說道。剛才在課堂上被揭露瞭傢事的航一,也懷著同樣的心情。

“大迫!”

突然,坂上從教室裡走瞭出來。

航一聽到有人叫他,停住瞭腳步,坂上迎著他大步走來。

“航一是因為傢裡有瞭變故,才跟媽媽回老傢來的吧。”

明明是不願被人大聲提起的事,坂上偏偏特意大聲說著。

“其實,老師也沒有爸爸。打起精神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談話,我一定會幫你的。”

坂上用力握住航一的雙肩,臉上的表情既難過又帶著幾分感同身受。

“好……”

聽到航一的回答,坂上又搖瞭搖他的肩膀,“砰”地用力拍瞭一下,心滿意足地離開瞭。航一看著那背影。

難不成——航一想——去找坂上談話,就能改變什麼嗎?去找坂上談話,就能再次回到和父母還有龍之介一起四個人生活的日子瞭嗎……

“喂,走啦。”

小佐在身後喊道。

“達比修——”

小真一邊說著,一邊做出投球的動作。

福岡——

不管大阪還是福岡,感覺都差不多。龍之介想。

有房子、學校、馬路、人,人們喜歡開心的事情,還喜歡唱歌,天氣熱的時候,就覺得真的很熱。

不過,遊泳學校浴室裡的水龍頭,大阪的和福岡的就不一樣。還有浮板的顏色,置物櫃的鑰匙,用來給泳衣脫水的小小幹燥機的功率,休息室的裝修之類……還有很多其他小小的不同。最初還一個一個感覺很新鮮,但是很快也就習慣瞭。

龍之介吃著“喀哩喀哩君”棒冰,向接待處旁邊的公用電話走瞭過去。

“小龍,要好好把頭發擦幹噢。”

遊泳學校接待處的大姐姐說道。

“你不懂啦,這樣才舒服。”

龍之介的脖子上掛著運動毛巾,他頂著半幹的頭發,從半信半疑的接待處大姐姐面前走過,來到瞭公用電話前。

龍之介把棒冰咬在嘴裡,掏出一百元的硬幣,投進瞭公用電話。他快速按下哥哥的手機號碼,再用右手拿住瞭棒冰。

“你好。”

很快,哥哥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

“哥哥,是我!”

“哦哦,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

龍之介咯吱咯吱地咬著棒冰答道。

“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嗯……沒什麼特別的。”

每周一次電話,互相報告父母的情況,這是兩個人的約定。為瞭不忘記,每次都在遊泳學校結束後打電話成為瞭兩個人的慣例,他們至今都在好好地執行。

分開後已經過瞭半年,雖說是報告父母的情況,卻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可說。

“龍之介,你知道太陽之塔的事情嗎?”

“怎麼瞭?”

“說是要‘事業審計’瞭,今天早上的新聞裡說的。”

“那就是說要倒閉瞭嗎?”

“嗯,說不定就這麼消失瞭。”

“嗯……”

“四個人一起去過呢。那時候真開心啊。”

龍之介看瞭看棒冰露出來的木棒,上面沒有“中獎啦”的字眼。

“但是,爸爸媽媽一直在吵架。”

龍之介一邊吃著剩下的棒冰,一邊用開朗的聲音說道。

“可是,大阪還是比這裡強多瞭!”

航一的嘆氣聲傳瞭過來。

“火山灰還落嗎?”

“嗯,而且聲音超大的。真煩。”

“那可真是挺煩的啊。”

火山灰落下的光景,龍之介完全無法想象。從哥哥的描述來說,就是灰從空中飄然降落,再堆積在一起。

那可真是糟糕啊。龍之介嘴上附和著哥哥的話,心裡卻對此很感興趣,甚至有點興奮。

想想看,灰像雪一樣堆積起來,如果在灰面上奔跑的話,大概像是在雲上奔跑吧;如果像堆雪人一樣堆起來的話,也能堆成灰人吧……

“嘟——”的一聲響起,兄弟二人的通話時間即將結束。

“啊,響瞭!”

“是嗎?”

哥哥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落寞。

“哥哥,下次再說!”

“嗯,下次再說。”

龍之介把聽筒放回原位。

同班的廉鬥正好從儲物室走瞭出來。他跟龍之介一樣,也頂著濕濕的頭發。

“啊,鞋子掉瞭。”

廉鬥小聲嘟囔,退後半步穿好鞋,頓瞭頓腳尖。

“走吧?”

“好!”

兩個人結伴向外走去。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瞭。兩人拎著遊泳包,把浴巾當鬥篷系在脖子上,跑過商店街。廉鬥有一點胖,跑不快,龍之介中途停下來原地踏步地等著他。

兩人在轉角處的章魚小丸子店鋪前停下瞭腳步。

“歡迎光臨!”

櫃臺對於小孩子來說有點高,龍之介和廉鬥踮起腳尖,把胳膊搭在上邊。

“我要青蔥醋味的、鰹魚花青海苔醬汁味的!”

龍之介滿面笑容地說。

“好嘞,幾個?”

“各十個!”

“OK!”

店員用細細的小錐子戳起章魚小丸子,裝進外帶的白色容器裡。

“怎麼樣,比大阪的章魚小丸子要好吃吧?”

店員知道龍之介是從章魚小丸子的發源地大阪搬過來的,故意這麼問。

“才沒有呢。”

龍之介露出天真的笑臉否認道。店員哈哈大笑,一邊雙手遞上包好的章魚小丸子。

“七百日元。”

“多加幾個嘛,不然你們店要被‘事業審計’哦。”

“哎呀,那可真是麻煩大瞭。”

苦笑著的店員,多放瞭幾個小丸子進去。

“謝謝惠顧!”

龍之介接過章魚小丸子,又撒腿跑瞭起來。

或許是受到喜愛夏威夷的外婆的遺傳,龍之介的性格有點天真爛漫,並且像父親一樣很受異性歡迎,這一點和航一不同。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和包含在開朗性格裡的堅韌,讓龍之介來到新的環境之後,很快就適應瞭。

“拜拜!”

“再見!”

兩人在商店街上揮手道別。龍之介繼續跑瞭起來。

回到漆黑的平房後,龍之介在玄關旁的牛奶箱裡摸索一番,拿到瞭鑰匙。

“我回來啦。”

龍之介一邊開朗地說道,一邊踏上玄關。他打開各處的電燈,把章魚小丸子放在茶幾上,又打開電視,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地換著頻道。

自從開始做電工後,父親總是很晚才回來。一個人在傢吃晚飯的龍之介盛好白飯,迫不及待地夾起瞭章魚小丸子。

鹿兒島——

此時,航一的外公周吉正一個人喝著啤酒看著新聞。曾經是點心店的房間裡現在擺放著桌椅,用來放置和果子的貨架已經全部撤掉,屋子裡顯得十分寬敞。

與曾經的店面相比,客廳要稍微高出地面一點。航一、秀子和希美正在那裡吃著晚飯。裡外兩個房間之間原本有一道門,如今也拆掉瞭。

直到幾年前,周吉還在這裡做著輕羹的生意。秀子在店裡招呼客人,他在後邊制作點心。

單從體力上來講,繼續做下去也未嘗不可,但是恰好到瞭能拿養老金的年紀,周吉就以此為契機選擇瞭退休。而且,曾經一度十分熱鬧的點心店,還有這條商店街,那時也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瞭。

兩個月後,伴隨著新八代站到博多站之間線路的開通,新幹線將迎來全線貫通。而九州新幹線全線開通之後,鹿兒島中央和博多之間將實現最高時速260公裡的直線通行。對此,各地都滿懷期待。

周吉一手端著啤酒,默默地看著電視。

他將手伸向煙盒,想瞭想又收瞭回來。(雖說已經到瞭這個歲數,還是在以每天數支的速度減少著煙量)。視線的前方,電視裡正播放著新幹線的畫面。

在經濟高度成長期的中期,隨著東京奧運會的開幕,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一日(1964年),連接東京和大阪的東海道新幹線作為日本最早的新幹線開始運營。

新幹線啊,周吉心想。一想到新幹線的事情,他內心深處不禁百感交集。曾經被稱為“夢之超特急”的新幹線,終於來到這個地方瞭。

女兒回瞭娘傢,外孫也回來瞭。等到新幹線全線開通,久違的活力也會回到這條街吧,換句話說,總算也能看到些希望瞭。

新幹線“瑞穂號”列車將連接新大阪站和鹿兒島中央站,行駛時間三小時四十七分。

周吉起身去客廳倒茶。

“這裡,這裡怎麼樣?時薪750日元以上。”

“隻是臨時工嘛。”

秀子和希美正在客廳裡翻看招聘雜志。女兒希美半年前回到這裡,最近開始找工作瞭。

“這裡寫著‘可升職,依具體能力可作為正式員工聘用’。”

“哪裡哪裡?”

希美對秀子念出來的內容產生瞭興趣,她身體前傾,湊近雜志仔細看著。

“說是‘以二十多歲的職員為中心,職場氣氛活躍’。”

聽到秀子後來念的話,希美失望地嘆著氣,“唉”的一聲癱倒在瞭椅子上。

“什麼意思嘛,真討厭。”

希美憤憤不平地說道。

“為什麼不直接寫上拒絕三十歲以上的人應聘。”

希美把茶杯端到嘴邊。

“如果去超市收銀的話,萬一遇到老同學來買東西多不好意思啊。”

“如果你爸還能多掙些錢的話,多你們兩個人也不算什麼,可是你爸已經是個老頭子瞭。”

秀子瞥瞭一眼周吉,因為找不到倒茶的時機,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

“倒茶……”

周吉說道。秀子嘆瞭口氣,開始泡茶。

被稱為老頭子的周吉,今年七十歲,已經不再是掙錢養女兒和外孫的年紀瞭。

“我吃飽啦。”

航一默默吃完有點晚的晚飯,雙手合十說道。隨後他從桌前站起來,走向電視。

“哎呀,又把卷心菜剩下瞭。”

“明明很好吃呀。是不喜歡嚼起來脆脆的感覺吧。”

“嗯。小龍也不愛吃卷心菜。”

提起另一個孩子的名字,希美不禁嘆瞭口氣。周吉的茶還沒泡好。

“那孩子,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所以當初我不是說瞭嘛,孩子是帶一個還是帶兩個回來,我們都不介意。”

顧及到航一,秀子壓低瞭聲音。秀子曾讓希美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

“可是,是那孩子自己說要去那邊的。”

電視裡不時傳來綜藝節目的陣陣笑聲。希美凝視著手邊的茶杯,露出難過的表情。她在深夜裡哭泣的樣子,周吉見過好幾回。

“差不多有半年沒見瞭吧。”

秀子一邊說著,一邊終於給周吉倒上瞭茶。周吉接過茶,向原來是點心店店鋪的外間走去。

“那孩子,現在該開始想媽媽瞭吧。”

“嗯……這還用說。”

“不用說,不用說。”

背後傳來母女兩人小聲說話的聲音。

航一盯著電視。

是在意航一的關系吧,媽媽和外婆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可還是清晰地傳瞭過來。

一傢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會再回來的,航一期待著,也相信著。電話裡雖然什麼也沒說,龍之介大概也是想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

航一裝出看電視的樣子,陷入瞭回憶。

你們會跟我一起去鹿兒島吧?媽媽這麼問。龍之介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要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又難過又寂寞吧,龍之介仿佛出於本能般想要在兩人之間制造某種平衡。龍之介就是這樣的人。

電視裡又傳來笑聲。綜藝節目結束之後,航一站瞭起來,向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

“記得把泳衣晾幹。”

身後傳來叮囑。

上瞭二樓,航一把泳衣和浴巾掛在瞭晾衣桿上後,坐到書桌前,打開瞭今天的作業。看著“父親的職業”那一欄,航一想,幹脆寫EXILE上去好瞭!我爸爸是EXILE的KENJI!

結果,他既沒有寫EXILE,也沒有寫“不賣座的搖滾樂隊”,而是寫上瞭“公司職員”。航一又想嘆氣瞭。媽媽雖然很想念龍之介,卻仿佛沒有要跟爸爸和好的意思。到底怎樣才能回到四個人的生活呢,航一毫無頭緒。

他一口氣喝掉從一樓拿上來的養樂多,凝視著桌前貼著的畫。畫中的櫻島正在猛烈地噴發著。

這幅畫,表明瞭自己的什麼想法呢,航一思考著。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呢?炸裂般的紅色,是想要描述自己內心的什麼呢……

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航一凝視著眼瞼內側的黑暗,想象著櫻島的紅色。但此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紅,仍舊是畫中的紅。

那紅色,現在就貼在書桌前。閉上眼睛時,感覺那幅畫像是在凝視自己。這樣的想象,令航一的呼吸變得有些凌亂。

但是,因為遊泳而疲勞的身體,很快就被睡意包圍。漸漸沉入睡眠的航一,做瞭一個奇怪的夢。

一傢四口在公園廣場上鋪好藍色的塑料佈,在春天燦爛的陽光下吃著飯。

媽媽擦掉野餐籃子上厚厚的灰,取出瞭一大堆章魚小丸子。眼前一亮的航一和龍之介,用寫著“中獎啦”的“喀哩喀哩君”木棒叉起章魚小丸子,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

父親眺望著天空,彈著吉他。

“在車裡啊,到瞭巴士裡邊,哥哥把頭盔摘掉,轟隆一下子,蒸汽都從頭盔裡冒出來啦!”

龍之介腮幫鼓鼓的,嘴裡都是章魚小丸子,好像含著滿嘴葵花子的倉鼠一樣。

“居然!真的冒出來瞭哦。我嚇瞭一跳!”

龍之介一邊和嘴裡的章魚小丸子咕嘰咕嘰地搏鬥,一邊說道。

“那可真是不得瞭。”

“簡直跟漫畫一樣啊。”

父親、母親和龍之介開心地交談著,航一在他們身邊,正拭去章魚小丸子表面的灰。從籃子裡取出章魚小丸子正要送往嘴邊,這短短的距離內,上面就已經沾到灰塵,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到底怎麼回事!心頭火起的航一站起來開始尋找灰的來源。公園的中央有個跟父親差不多高的太陽之塔,火山灰正從那頂上噴出來。

這可真是沒辦法瞭。航一放棄瞭似的,開始吃剩下的章魚小丸子。太陽之塔的話,噴灰也是理所當然。灰不停落下,沾瞭灰的章魚小丸子好像加瞭佐料一樣,說不定變得更好吃瞭。

這時,公園外邊走來一群穿黑色西裝的男人,開始拆除太陽之塔。

太陽之塔的羽翼被接連取瞭下來,航一默默地看著。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要拆掉太陽之塔……

不要啊!突然反應過來的航一,想要沖過去制止穿黑衣的男人們。太陽之塔是很重要的東西!

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男人們冷漠地答道。

等一下,等一下啊。航一哀求著想要制止,可男人們的胳膊卻像電線桿一樣沉重。航一回頭想尋求傢人的幫助,三個人卻隻是在開心地聊著天,絲毫沒有動作。

太陽之塔不一會兒就被拆掉瞭,父親背著吉他站瞭起來。

“這地方已經完蛋瞭!”

“是啊。”

之後,父親牽起龍之介的手,不知走到哪兒去瞭。

《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