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喪偶式育兒,踐踏式仰望

王勝男在廚房洗碗。歐陽健來電話,她忙用濕手拈起手機夾在肩膀上接聽。歐陽健說:“勝男啊,我問清楚瞭,林大為確實沒有經濟上的問題。你提交的行政復議也已經生效,最遲後天,他就能出來。不過,這林大為脾氣不太好啊,居然撕警察的制服!他在傢,沒對你動粗吧?”

王勝男不由得嘆瞭口氣:“他哪敢啊。你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麼的。”

歐陽從王勝男的嘆息裡聽出瞭一些內容。他問:“當年你為什麼那麼決絕?我一直不懂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你給我來那麼一封信,單方面斷絕外交關系……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痛苦嗎?”

王勝男心裡一柔:“事情都過去瞭……那麼久……我記不清瞭。”

歐陽健說:“宇紅前天又住院瞭,這幾年她在傢的時間還沒住院的時間多……醫生說,她狀態很不好。她其實一直病病歪歪。你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因為身體原因,她無法勝任工作,所以總請我幫忙代課。當時你可能產生瞭誤會。”

王勝男心裡一咯噔:“啊?!難怪她那個時候總是訓練時請假,我一直以為她偷懶……”

她肩膀一松,手機滑進水池裡。王勝男不知所措。

王勝男開車剛到拘留所大門外,便見一個導演模樣的人,提著褲子正從門裡往外跨,定睛一看,正是林大為。跟他過瞭這麼些年,王勝男還是頭一次發現,林大為居然是個絡腮胡子!拘留所裡不給剃須刀,林大為這十來天都沒刮胡子,那一臉的蓬勃旺盛,加上亂糟糟的長頭發,乍一看好像導演張紀中。他看到王勝男,臉一紅,愣瞭愣。王勝男皺眉問他:“幹嗎提著褲子?”林大為很狼狽,啞著嗓子說:“皮帶給收走瞭……”

王勝男開車把林大為送進洗浴中心,待他再出來時,已經恢復人樣。但是人比之前消瘦,一瘦就有點型男的樣子瞭,兩隻眼睛賊亮,顯得好大。他站在洗浴中心門口,瞇縫著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車愣瞭半天沒挪窩兒。王勝男按瞭幾聲喇叭,才把林大為的神兒喚回來:“你愣著幹嗎?上車吧!”林大為腳不動,離得老遠問王勝男去哪兒。王勝男跳下車,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拿人傢錢瞭嗎?你到底有沒有違法?我可是拍著胸脯拿職業榮譽給你作保寫瞭保證書!”林大為沒好氣地說:“我要是有問題,他們肯放我出來?!”

王勝男這才真正放瞭心。她奪下林大為手中換下的衣服,扔進垃圾桶。

一路上,林大為沉默合眼假寐,王勝男也不想說話,把音響打開,軍歌嘹亮聽瞭一路。

?車快到小區大門,裝睡的林大為突然崩出一個屁。天崩地裂,震得王勝男一腳急剎車,停在路邊,趕緊開窗,揮著手往外趕。林大為一看車窗開瞭,爽性又送上一串。

王勝男氣哼哼地發問:“你怎麼老是拿屁崩我?到底吃什麼瞭?沒完沒瞭,打完一梭子又來一梭子?”

林大為看著王勝男嫌棄的樣子,解釋道:“在裡邊盡吃咸蘿卜幹飯,攢瞭一肚子氣。剛才在高速上我都自覺憋著,忍住沒放,怕你嫌棄,又怕開窗有風阻,現在快到傢瞭,人一放松就……”

王勝男說:“你還知道到傢瞭放松?想好怎麼跟人解釋瞭嗎?”

林大為拿手搓搓臉,吸溜一下鼻子:“誰他媽的那麼自討沒趣問我這個問題?”

王勝男說:“就算別人不問,傢裡人也要問啊!你跟孩子怎麼圓謊?”

林大為說:“我告訴她調休幾天。”

王勝男又問:“那調休結束呢?”

林大為屁股一歪,又崩瞭一聲屁,突然焦躁:“走一步看一步!哪能考慮那麼長遠……”

王勝男說:“林大為,其實我才一路憋到現在!我真的懶得說你。你就是因為沒有長遠目標,腳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才落到這步田地。跳槽之前必須把對方情況摸清楚再跳,這是常識。你倒好,人傢給個魚餌,你就咕咚一口吞到肚裡……你還瞞著我,跳過之後才告訴我。我會害你嗎?你提前跟我透露一二,讓我幫你參個謀掌個眼,你何至於現在這樣狼狽!你不小瞭,奔五的人瞭,做事還像毛頭小子那樣顧頭不顧腚!你要是年輕,我還能說你是不成熟、愛沖動,可你這把年紀,我隻能講你腦子不夠用!現在好瞭吧?沒工作瞭!怎麼辦吧?”

王勝男一口氣把幾天積鬱在胸的悶氣釋放出來,全然不顧林大為的面子。好半天,林大為才悶悶地說:“我會想辦法的。我不會拖累你。”

王勝男翻白眼:“還不拖累我?我都請假跑瞭兩趟阜州瞭!以後給我老實點兒!生活不隻眼前的茍且,還有你讀不懂的詩和到不瞭的遠方!教訓啊,林大為……”林大為不吭聲。王勝男等瞭一會兒,又問他:“你屁放完瞭沒有?放幹凈再回傢,進瞭傢門不許污染空氣!”

林大為回傢後,先蒙頭大睡。林妙妙過來看他幾次,見爸爸總也不醒,她問王勝男:“我爸怎麼像做體力活的?那個呼嚕聲震天動地!”王勝男說:“人啊,吃自傢飯,睡自傢床,那才叫踏實。在傢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她看到林大為蜷著身子,抱著雙臂,那麼高大的一個人,隻占瞭大床邊上一個很小的角落,心下知道他這是在拘留所被擠出來的習慣。不由得動瞭惻隱之心,把他往床中間推推。

林大為變得安靜瞭。以前喜歡跟人聊天,現在成天在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屁終於放完瞭,話也沒瞭,還怕見人。王勝男在廚房熱火朝天,聽到門鈴聲大作,響瞭停,停瞭又響,她甩下鍋鏟沖出來應門,林大為才如夢方醒地“啊”瞭一聲。原來是快遞,王勝男團購的水果,一大箱放在門口,王勝男挪不動,叫林大為來幫忙。直到快遞員走瞭,林大為才躡手躡腳閃出來。王勝男說:“你是小偷嗎?那麼怕見光?”林大為支支吾吾,眼光躲躲閃閃,不正面看人。

林大為的另一個變化是飯量驚人,估計是在拘留所裡缺嘴留下的後遺癥。每餐筷如雨下,還盡揀葷菜,吃飯像搶,眼睛都冒出綠光。王勝男說:“真能吃,搞得我天天燒硬菜,整雞整鴨往桌上端,像有一個排的人在吃飯。”

然後突然有一天,他的飯量銳減,看著滿滿一桌菜,躊躇瞭一會兒,撂瞭筷子,跑到廚房翻瞭半天,翻出藏在角落裡的一瓶黑啤,自顧自喝上瞭。王勝男跟見瞭鬼一樣,但考慮到他目前情況特殊,硬是把話咽瞭下去。林大為見王勝男沒有明確制止,從此便一口菜一口老酒放開瞭喝。大下午的,他一個人坐在餐桌邊陽光下,就著花生米喝伏特加。王勝男簡直忍無可忍:“林大為,我理解你心情不好借酒消愁,忍著不說你,你倒公開化制度化瞭,越喝越不靠譜……”林大為不聽她說話,拎著酒瓶子窩到沙發上去喝瞭。偏偏他好喝而又不勝酒力,兩杯下肚,不是廢話連篇就是鼾聲如雷。倒是林妙妙在王勝男的忍耐失效之前,先對林大為采取禁酒令。她出手就不同凡響。

她悶不吭聲拎著林大為的酒瓶,咕嘟咕嘟大半瓶子的茅臺倒進馬桶,然後往瓶子裡註進白水。林大為醒來再喝,發現不對頭,以為是王勝男幹的,急瞭:“王勝男,你動我酒瞭?這是茅臺,是茅臺啊!”林妙妙瞪著眼珠從臥室沖出來:“管你什麼酒!這次對你算客氣,用的白開水。你要再這麼酒鬼,下次我就直接從馬桶裡舀水!我說到做到!”林大為訕訕地扔瞭酒瓶,收起酒杯,說戒就戒瞭。王勝男沖林妙妙一挑大拇指:“果然是我的閨女,有乃母風范!”

林大為消沉的這段時間裡,除瞭抱頭大睡,連電話都不接,跟王勝男頂嘴的本事也大長,有一種想起義的意思。王勝男進門第一件事情是換傢居服,林大為穿著外衣就往床上倒;王勝男最忌諱地上有水,林大為用過的衛生間遍地是水,不僅不拖地,還到處走,濕鞋底一踩一咕嘰,帶得滿屋都是腳印。

歐陽經常給王勝男打電話,問林大為的情況。王勝男猶豫片刻:“我不知道在裡面是不是有人打他,感覺他腦子出問題瞭,每天都不正常。”

歐陽健說:“你對他還真要耐心點。男人都受不瞭這種刺激。要是我,也是怕見人的……要不,我給他找個工作吧?讓他有事情忙,慢慢就脫離這個情緒瞭。”

王勝男說:“千萬別!林大為好面子,你千萬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唉,宇紅最近怎樣瞭?你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帶她出國求醫問藥?”

歐陽健語氣沉重:“她身體太弱,像蠟燭,一點點燃燒生命,我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怪我,前些年總是東奔西走,想著她這個病不是啥急癥,等我稍微閑下來再帶她看也不遲,於是錯過瞭最佳的治療時機。”

王勝男聽得揪心,嘆口氣:“唉,跟你比,我這也不算什麼事瞭。”

林大為沒跟王勝男商量就把電視機請回來瞭。隻要妙妙不在傢,他就把電視開著,聲音充斥全屋,吵得王勝男頭都疼。下午林妙妙回傢後,他就拽一床小薄被,像坐月子一樣,偎在沙發上,眼神空洞,落在某個虛妄的地方。林妙妙幫王勝男佈菜,悄悄問媽媽:“我爸又在上神兒瞭?他是不是生病瞭?又黑又瘦。”

王勝男輕聲說:“叫你爸洗手吃飯。”

林妙妙嘀咕:“好奇怪,你最近都不罵他瞭。”她張開五指在林大為臉前連晃瞭好幾次,林大為竟沒有反應。她叫道:“爸!爸!你腫麼(怎麼)瞭?你被人下蠱瞭嗎?怎麼當副總當傻瞭呢?”林大為一下回過神來,哆嗦瞭一下,大聲說:“啊?你說什麼?”林妙妙問他:“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告訴妙哥,我給你出頭!”林大為微微一笑,拍拍林妙妙的頭,沒說話。

回到房間裡,王勝男對林大為不滿:“成天跟個老年癡呆似的,連女兒都覺得你異常。你要適可而止。我是看在你受打擊的分兒上體恤你,我不是對你最近的表現沒有看法,你得奉旨挨罵瞭。”

林大為懶洋洋地哼瞭一聲:“想吵架就明說,何必找托詞!”

王勝男從錢包裡拿瞭幾百塊錢遞給林大為:“拿著,出去轉轉,和朋友聊聊天,看看電影喝喝茶,別一個人總悶在傢裡。”

林大為根本不接錢,冷冷地回答:“不用你施舍。”

王勝男把錢塞進林大為口袋,嘀咕著說:“倒驢不倒架。真是不識好歹……”

林大為終於還是接受王勝男的建議,肯移駕出去轉轉。他在小區裡看螞蟻打架,看小魚爭食兒,最後落點在小區外馬路邊的棋攤,在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大爺那裡找到瞭組織。他跟他們一起下棋,殺得昏天黑地,一身汗味煙油味。

王勝男身心俱疲,傍晚開車回傢都要強打精神,聽軍歌嘹亮都沒啥作用,總是走神。累到極點,她狠狠抽瞭自己一個耳光,唔,效果不錯,清醒多瞭。她趕緊瞥瞭一眼後視鏡,還好,臉沒腫。但是處女座是多麼講究對稱啊,王勝男一點沒猶豫,抬手給另半邊臉也來瞭一巴掌。這下完全清醒瞭!但就是這樣,她還是出事故瞭。三車追尾,她被另外兩輛車前後夾擊包瞭餃子。她的車子在撞擊之下前面咧嘴後面翹蓋,人雖沒事,但也嚇得不輕。這是王勝男十年駕齡中第一次車禍。王勝男那麼冷靜沉著的人,此刻也有點慌亂。她先想到的是向110報案,110接警後提醒她必須向保險公司備案。她翻遍車裡沒有找到保險單號,於是向林大為求助,電話嘟嘟嘟,就是沒人接。

林大為此時在棋攤上廝殺正酣,聽到手機鈴響瞭又響,拿起一看是王勝男,便不耐煩地把手機臉沖下扣在桌上。棋友老頭笑道:“這電話跟催魂兒似的,你又不接,肯定是你老婆吧?”林大為豎大拇指。棋友老頭說:“還是接一下吧,萬一有急事……”林大為說:“不接不接,她沒啥破事,就是喜歡管頭管腳管著我。不接還總是打總是打,煩不煩啊!”他索性拒絕瞭王勝男的電話。

王勝男愣愣地站在滾滾車流中,耳畔是馬達的轟鳴聲,車輛從她身邊疾駛而過,卷刮起一陣又一陣的熱浪和灰塵,撲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大夏天裡,她內心充滿寒意,對林大為無比失望。

更失望的是,她艱難地回到傢,林大為知道她出瞭事故後,竟然無所謂地說:“你不照樣把事情解決瞭嗎?要學著使用這些社會福利。以後出事打110,有傷求助120,真要是車輛起火,直接找119。他們哪一個都比我有用,哪一個都比我來得快!”這話冷血無情,理論上又非常正確,王勝男聽得胸口像塞瞭一塊寒冰,她翻翻高考倒計時牌牌,狠狠地扯下這一天的紙說:“離分手,隻有379天瞭。”

錢傢老爺子的八十壽誕如期舉行。場面盛大熱烈,隆重不奢華,非常符合錢傢的風格。裴音與錢三一分別站在錢鈺錕兩側,一傢三口肩並著肩,笑著站在公婆身後接受來賓祝福,引得眾人無數羨慕稱贊。

裴音父母說:“等明年一一上瞭大學,音音就不那麼辛苦瞭。把精力全部放在事業上,多開幾場演唱會。”

錢鈺錕答道:“我春節讓音音去維也納金色大廳唱,聽說那裡也不是什麼音樂聖殿,無非是多掏幾個場租錢。凡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

壽宴上錢老爺子很知足:“我自己身體尚可,還能堅持工作;夫人賢淑體貼,常伴左右;我還要感謝我的兒媳婦裴音,她不僅是事業有成的歌唱傢,還給我們老兩口培養瞭一個好孫孫!我的關門弟子蔣昱文剛剛獲得瞭侯賽因獎,他已經決定要回到祖國的懷抱,替我完成科學報國的夙願!上蒼待我不薄!”獨不提自傢兒子錢鈺錕。裴音一臉僵笑,與錢鈺錕比肩站立,把戲做得很足。被問及孩子怎麼教育得這麼優秀,錢鈺錕搶著答,說一一從小就記憶力驚人,天成的,教育孩子關鍵就得放手。客人們紛紛附和稱贊。裴音假笑不語,腦海裡回放的全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獨自帶孩子的不易。

待壽宴結束,裴音走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已經笑硬瞭。她回傢唱詠嘆調、打坐、調息、抄《心經》……做瞭全套流程,胸口的悶氣卻一直堵在橫膈膜那裡,上不去下不來。她跳瞭幾下,感覺那股邪氣又躥到兩肋附近,頂得肋骨疼。於是下樓在小區裡跑步。風在她耳邊呼呼地吹,裴音覺得錢鈺錕的那股濁氣漸漸被自己丟出體外,甩在瞭身後……她不由得跑得更快,生怕那濁氣又趕上來。

王勝男的泄憤方式是聽著軍歌在小區暴走,一圈圈跟驢推磨似的。見前面有一個跑動的人影,速度居然比自己還快,一下激起她的好勝心。她原地提速,嗖嗖嗖就趕瞭上去,路燈下,兩個人脫口而出:“真巧,怎麼是你啊!”王勝男與裴音相遇瞭。她們很自然地放慢腳步,邊走邊聊。

王勝男說:“我剛才盯你背影看瞭半天,硬是沒認出來。我從前可是5.0的視力,實彈射擊成績是十環。如今真是老瞭……”

裴音啞然失笑:“我視力也退化得厲害。”

王勝男說:“我經常早上睡醒忘掉自己有多大,使勁一想,哎呀媽呀,43啦!”

裴音說:“我比你大兩歲。”

王勝男說:“你不像!你真看不出年齡!我看著像你姐姐!”

裴音說:“我是虛假繁榮!眼神作不瞭假。手機字號調到最大還要伸直胳膊瞇縫眼睛。在外邊我都不好意思看手機,盡顯老態。這個世界對初老族充滿惡意,連菜單上的字都印那麼小。別人總說‘裴老師,您點菜’。我說都行,你隨便點。一到用眼睛的時候,就怕露怯。”

?兩個人越講越近乎,居然有那麼多相同的地方,忽然就都笑瞭。王勝男幾乎笑彎瞭腰,喘氣半天說:“哎呀媽呀,裴老師,我以為就我一人……你這麼漂亮高雅的人原來也跟我一樣!”

站著聊嫌累,她們很自然地坐到瞭涼亭裡。裴音惆悵地說:“我都更瞭……”王勝男有些吃驚:“不至於!一般都50以後。”

裴音有些蒼涼:“我的心態,都七老八十瞭。”

王勝男嘆口氣:“誰不是呢!我大概也快瞭。天天給我們傢二林氣得,小葉增生都要憋成乳腺癌!”

“你傢都是你罵他們呢……”話一出口,裴音趕緊解釋,“你嚷嚷的聲音好大,我不是要偷聽。感覺你是帶兩個孩子,老林像你大兒子。”

王勝男冷笑:“不,他是我孫子!隻有隔代親,才能付出如此的耐心!讓你見笑瞭。”

裴音說:“哎,當年打著很多燈籠才找到他的吧?”

王勝男直擺手,憤憤然道:“我的燈籠燒掉瞭,黑燈瞎火,才摸到這麼個玩意兒!”

裴音放聲大笑:“其實我挺羨慕你,你倆能用這種方式溝通,至少代表婚姻狀態活躍。不像我,平淡如水。”

王勝男很謹慎地說:“從來沒見你老公……”

裴音淡淡地說:“他是擺設。我們各過各的。”

王勝男點頭:“都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從來指望不上林大為。”

裴音冷笑:“在孩子身上從來不操心甚至沒伸過一個手指頭的男人,居然大言不慚,跟人傢介紹傢長心得!說什麼我傢一一是天成的,怎麼天成?一生下來就是神童嗎?吃喝拉撒這些就不說瞭,一一的早教我下瞭多少功夫啊!唐詩宋詞這些典籍,我陪著孩子一起背!上興趣班靠我一人接送,一直到孩子初中畢業,他去外地參加的各類競賽,都是我全程陪護。有一次趕車扭瞭腳,我腳踝足足腫瞭一個多月,就這樣,咬著牙帶著孩子去武漢參加物理奧賽。人傢問:‘你都傷成這樣瞭,孩子爸爸怎麼不跟著過來照顧你們娘兒倆?’我要臉,還替錢鈺錕遮掩,說他出差工作忙。其實他在陪那個女人遊山玩水,泡吧玩情調!現在他有臉把功勞全攬到他一個人頭上……”

王勝男安慰地拍拍裴音肩膀:“我傢也是喪偶式育兒。老林不插手反倒好辦,他要是插一杠子,那麻煩瞭!所以我傢的事都我自己做主。我要是跟他商量,那他,可把自己當領導瞭,你贊成什麼,他就反對什麼。你說我幹嗎給自己找麻煩,非要立個反對黨呢!嘿嘿,我幹脆什麼都不告訴他,做瞭再講!妙妙上哪傢幼兒園、上哪個小學、上補習班、填中考志願、生日會請哪些同學朋友參加……包括陪讀!大事小事,全是我決定的!”

裴音說:“也不能完全抹殺錢鈺錕的貢獻,他提供瞭一粒高質量的精子,我才有這樣優秀的兒子。這點我挺感激他的。兒子不知道他爹的爛事,打小跟我親。誰陪他多,誰對他好,小人兒跟小動物一樣,心裡清楚得很。”

王勝男說:“我要是能自己生,我都不想要林大為那一份。他拉低我的平均值。”她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可有啥打算?”

裴音說:“我們兩傢父母是世交,當年老人們都覺得這個婚結得門當戶對。現在離婚,等於打他們臉。尤其是我公公,都聽不得。”

王勝男說:“打臉也得離啊!我結婚那陣子父母不同意,後來我想離的時候,他們又跳出來阻止我離。老人的話,不能不聽,也不能全聽。倒計時牌牌,你傢有一個,我傢也有一個。我是雙重倒計時。一個是孩子高考,另一個……嘿嘿,我總算要把婚姻這個牢底坐穿瞭!多一天我都待不住!就明年6月8號。當天!我就自由瞭!”裴音愣瞭一下。王勝男接著說,“我當年還沒怎麼戀愛就結婚瞭,為趕單位的福利分房。糊裡糊塗生瞭孩子,一起過日子才知道,他跟我的性格反差很大。我媽一直說‘哪傢夫妻不吵架呢,磨合磨合就好瞭’。可孩子都大瞭,我倆還沒磨合好。其實是磨不好瞭!再磨就是蹉跎歲月!人這一輩子能活多少年啊?我前邊四十多年奉獻給父母、傢庭和孩子,後邊的這些年,我必須得為我自己活。”

裴音嘆瞭口氣:“能不離,就不離吧!老公就像佛,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他有沒有用,傢裡總要供一尊,不然出門做事情不方便的。”

王勝男壓低聲音問:“你還跟他一起那個?”

裴音一臉鄙夷:“我跟他待在一間屋裡都嫌臟!”

王勝男奇怪:“那你供這尊佛幹嗎?”

裴音說:“總覺得,婚姻之於女人,如同畫框之於畫,有比沒有強……有點保護吧?”

王勝男搖頭:“畫框不合適,對畫就是傷害!早該拆瞭!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要開始第二人生!”

王勝男全身神經繃緊,她在等林大為從廁所出來。好半天,終於林大為下巴夾著報紙,出瞭廁所門。邊走邊理褲子,王勝男沒有聽到預期的沖水聲。王勝男說:“林大為,你馬桶沒沖!”林大為答道:“沒拉,小的三次一沖。地球水資源那麼緊張,你每天少轟隆幾下吧。”他把腳支在茶幾上,張著嘴拿著指甲鉗嘎巴嘎巴剪指甲,四處亂崩。

王勝男強忍著對林大為說:“你能不能墊張報紙再剪?!”

林大為說:“墊著報紙就不崩瞭?那是心理安慰,該崩照崩。”

王勝男一陣惡心,去林妙妙房間送水果。林妙妙在自己房間裡,支著耳朵聽父母的對話,悄悄跟王勝男嘀咕:“我感覺我爸爸像給人下降頭瞭。以前你一吼他,他就認錯,就不吭聲。現在他敢回嘴。”王勝男假裝要打林妙妙:“父母吵架你也偷聽,還嫌我們吵架不按你的劇情走是不是?你馬上就高三瞭,一點緊張不起來?作業都寫完瞭嗎?單詞多背幾個!”

晚上臨睡前,王勝男對林大為說:“你女兒都說你瞭,下次不要跟我頂嘴……”林大為擺出一副從未有過的無賴相:“你是政府?你的話是聖旨?王勝男,我是蹲過拘留所的人,我現在誰都不怕!”

王勝男壓低瞭聲音:“這事很光彩嗎?你有臉拿出來說!”

林大為說:“我君子坦蕩蕩,我是受小人陷害才落得現在的下場。倒是你,總把這個當成個事來提,好像我有啥見不得人的!你要是嫌我,咱倆不用等明年,明天就離!”

王勝男說:“我這個人雖然有很多毛病,獨有一樣優點——責任感強,我做不出無情無義的缺德事。你現在沒工作沒收入,離瞭我你吃啥喝啥?我現在跟你分手不叫離婚,那叫遺棄!是犯罪。”

林大為從床上一躍而起:“你終於說出真心話瞭!嫌我吃軟飯是吧?你的表情,你的態度,你的所作所為,無時無刻不是在憐憫我。你總在提醒我:‘林大為,你離開王勝男肯定會餓死。'”

王勝男激將:“‘吃軟飯’這三個字,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從來沒講過。你可以爭點氣呢,你別天天在傢窩著跟我挑刺,出去找工作啊!你用事實證明給我看,離開我能活得更好。”

林大為說:“我明天就去找,等我找到瞭,我拋棄你!”

王勝男去小區遛圈,跟裴音吐槽:“這男人啊,真是不識好歹的動物!我對他已經足夠容忍瞭,他還跟我蹬鼻子上臉。給他一年緩沖期還不答應,非得立馬離婚。我也不怕在你面前傢醜外揚,林大為不是休假,他失業瞭。他現在離開我,基本生活都無法保證。”

裴音笑道:“其實你對老林還是有期待,期待落空才產生失望。”

王勝男無奈:“操不完的心。唉,好久沒去看他爹媽瞭,這周末必須叮囑他去。”她翻翻手機備忘錄,又說:“他爹媽今年還沒去醫院查體呢,這月必須安排一次。”

裴音幽幽地說:“我也得去趟醫院,體檢大夫說我婦科有點兒問題。”

王勝男問:“什麼問題?我陪你去吧。”

裴音低頭不語。

王勝男說:“你不說實話。我們算是朋友吧?拿我當朋友就不要瞞著我。”

裴音說:“可能要動手術。這事不急,等明年一一上大學瞭再說。”

王勝男說:“病不能拖!你是不是怕沒人照顧?有我呢!”

裴音很受感動:“怎麼好麻煩你……”

“麻煩啥?人和人越麻煩越親近,否則就疏離生分瞭。”王勝男又翻翻手機備忘錄,“等我打完比賽,回來就陪你上醫院!”

林妙妙在小區裡喂貓,看起來情緒很低落。林大為看到瞭,從後面輕輕地拍瞭拍她的肩膀。她一扭頭,見是爸爸,嘴巴勉強咧瞭一下:“老林,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林喵喵,我妹。”

林大為摸摸林妙妙的腦袋:“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

林妙妙說:“走讀好沒意思。每天受老媽管,有啥意思?連油條都不給吃……一點自由都沒有。買瞭自行車吧,她還不給騎。”

?林大為說:“那個撒氣的胎我給你補好瞭,我再跟你媽求求情,讓你騎車上學。”

林妙妙說:“算瞭吧,爸,你一說她又要跟你吵架,我不想你為瞭我挨罵。以前聽你們吵架,我沒所謂,但最近也不知道怎麼瞭,聽到你挨罵,我心裡怪難受的。”

林大為疼愛地看著女兒:“你根本不用擔心,我跟你媽吵架,從來不走心的。她罵我的話,我也不進腦子,從這個耳朵進來,立馬從那個耳朵出去瞭!其實她的話,如果去掉那些激烈的情緒,都很有道理。你媽心眼不壞,但就是一廂情願。”

林妙妙問:“爸,你這次休假是不是要結束瞭?你一走,我又要一個人面對她。”

林大為說:“爸把阜州的工作辭瞭。一個人在外面挺冷清,不如回來吵架熱鬧。”

林妙妙有點擔憂:“那你沒工作就沒錢拿瞭,我媽更瞧不上你。”

林大為說:“你不懂,你媽對我,那叫踐踏式的仰望。你放心吧,我又找到新工作瞭。現在不都說要跨界嗎?你爸也跨瞭。不過,暫時保密,等我賺到錢瞭再告訴你。”

林妙妙說:“我又不會搶你生意,對我還保密?”

林大為故作神秘狀:“創意這種東西,一說出來就不值錢瞭……”

林妙妙說:“懂!”她一高興,掏出手機,調出自己做的公眾號向老爸炫耀:“你看,我也跨界瞭!純粹原創,留言和打賞功能都開通瞭!爸你關註一下,以後每篇都要打賞!林大為啊,我好羨慕你,你女兒咋那麼牛呢!”

“也不看誰是她爹!”

“也不看看她爹的女兒是誰!”兩人勾肩搭背起來,“爸,這次你還是行政副總嗎?”

林大為想瞭想說:“呃……總經理!”

林妙妙說:“老林啊,牛氣呼啦帶閃電啊!我的零用錢相應也要漲價喲!”

林大為掏出50塊錢,林妙妙沉著臉:“老林,你羞辱我。”

林大為無奈,又掏50,兩張拍在一起,湊成100。他問:“這下可以瞭吧?”

林妙妙說:“你羞辱我兩次!”

林大為作勢要把錢收起來:“我還是留著羞辱我自己吧。”

林妙妙趕緊搶過來:“羞辱就羞辱吧。我不計較!”

林大為半真半假地對林妙妙說:“爸爸問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跟你媽分瞭,你是跟我還是跟她?”

林妙妙的手一下就從林大為肩膀上滑瞭下來。她嚴厲地教訓林大為:“我媽這人嘴壞,但對傢庭任勞任怨,你不能發達瞭當總經理瞭就想著要拋棄人傢。聽到沒?!”林大為聽話地點頭。林妙妙繼續:“王勝男是我的媽,所以我不許你欺負她!我不要你,我跟她過!王勝男這個年紀肯定生不動孩子,我是她的獨生女,她老瞭,我得照顧她。”

林大為一聽就吃醋瞭:“你剛才還說,聽她罵我你心裡不痛快。怎麼才一會兒工夫就變瞭?那我呢?我跟她一般大!我老瞭,你不照顧我?你也是我的獨生女!”

林妙妙怪話連篇:“你隨便找個年輕的,能生一大堆孩子呢!江天昊的外公七十多瞭,小外婆還給他生瞭一個小舅舅。你呀,就不要指望我這棵歪脖子樹瞭啊……”她說完就跑,林大為跟著就追,邊追邊往前踹:“不指望你,我指望誰?你這個小白眼狼!要零花錢你向我伸手,養老倒不管你爹……”

王勝男下班回傢,在門口看到一個快遞箱,底部流著水。她迅速把箱子搬進去,打開來,原來是速凍的螃蟹。她把它們放進水池,手機響瞭,是歐陽。王勝男肩膀夾著手機,去衛生間拿瞭林大為的舊牙刷,一邊跟歐陽聊天,一邊回到廚房用舊牙刷清理螃蟹:“你送的螃蟹?”

歐陽健說:“給大為加餐。”

“拉倒吧!都化成水瞭,不曉得臭沒?”王勝男邊說邊放鼻子下聞,“快遞把海鮮送到傢門口,他都懶得回來開門放冰箱,這些東西好貴的!”

歐陽健問:“他幹嗎去瞭?”

王勝男說:“看一幫老頭下棋。”

歐陽健問:“你傢林大為不會賭棋吧?”

王勝男手上停瞭動作,猶豫地否定:“不會吧。他這點應該清醒……”

歐陽健說:“你最好問問清楚!哎,海鮮壞瞭就扔,別吃壞肚子。這是我們公司進口的一個品類,常有。還給你送。”

王勝男看到父女兩個進門,把飯菜端上桌說:“餓瞭才知道踩著飯點兒回來……”林大為沒接話茬。王勝男冷不丁發問:“林大為,你是不是在賭棋?”林大為居然愣瞭一下。王勝男繼續說:“我警告你,那東西可是不能沾!沾上你掉不瞭爪子!你也許會贏那麼一兩次,那是人傢給你下鉤子,他們絕對不會總讓你贏!你不輸成光腚,他們不會放過你的!”林大為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王勝男。王勝男覺得自己打到瞭他的七寸,吃驚地問:“你真去賭啦?!黃賭毒不能沾啊!你知不知道,多大的傢業一天就能賭光!”

林大為這才嚴肅地說:“王勝男,我不是你眼裡的下三爛!我沒賭!我也沒嫖!”

王勝男說:“你不賭,哪來的癮?在棋攤一站就是一天?”

林大為說:“我沒在棋攤,我在工作。”

王勝男不信,連珠炮一般地發問:“什麼工作?哪個單位?具體做什麼的?老板是誰?在哪上班?待遇怎樣?”

林妙妙去洗手出來,聽到一個話尾,就插嘴道:“我爸這回當總經理瞭!”王勝男更狐疑瞭,她看看林大為,林大為很傲氣地輕輕點頭。

吃罷飯,林妙妙進屋做作業,林大為和王勝男也關上瞭門,繼續飯前的話題。林大為說:“明天,去把手續辦瞭!”

?王勝男答道:“這一向我都很忙,請不瞭假,學校排球比賽……”

林大為說:“那就等你有空,我隨時奉陪!”

王勝男好奇地問:“你到底什麼工作?時間那麼自由,還能隨時奉陪。”

林大為一攤手:“無可奉告。”

王勝男說:“我告訴你,超市門口發小廣告,快遞公司跑腿,或者給人傢酒後代駕,在我這裡都不算正經工作。”

林大為說:“王勝男,你這話說得真沒水平,讓我大跌眼鏡。是不是隻有當官走仕途在你眼裡才算正經工作呢?”

王勝男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轉話頭:“林大為,我醜話說在頭裡,你如果過得不好,會直接影響我孩子的生活質量,我孩子要是過不好,就直接影響我的生活質量,到那個時候,我絕對饒不瞭你。”

林大為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為瞭你下半輩子的幸福生活,也一定要努力喲。”

《少年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