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一定擁有完美的容貌,但一定可以擁有完美的表情,那就是微笑。
丁芳的提議,在唐心的心裡掀起瞭一陣巨浪。
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打開電腦,調出前幾次報道射擊比賽視頻。視頻裡,幾名射擊選手各就各位,讓唐心立即感受到瞭一種熟悉的競技氛圍。唐心開瞭靜音,憑借著記憶開始播報。可是當畫面切到沈清源的時候,她就控制不住緊張的情緒,語速要麼變慢,要麼開始磕磕巴巴。
“別緊張,再來一次。”唐心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再次播放。隻是這一次,她沒有正常播報,而是將要說的話唱瞭出來。果然,這次沒有卡殼,一次流暢完成。
“我終於做到瞭!”唐心像是抓住瞭一根救命稻草,趕緊給丁芳打瞭個電話,“學姐,你給我的方法奏效瞭,我克服口吃瞭!”
丁芳在電話裡冷靜地回答:“這隻是緩兵之計,治標不治本。”
“為什麼?我覺得現在的狀態很好。”唐心還是止不住興奮。
丁芳在電話那端微微一笑,說:“算瞭,以後再跟你分析吧。唐心,如果唱歌這個方法有效果的話,我希望你能在眾人面前用這個方法多播報幾次。當某天你能對關於沈清源的一切都能習以為常的時候,那就說明你的問題已經全部解決瞭。”
電話刮掉之後,唐心看著手機發瞭好一會兒呆。
“在眾人面前,按照這個方法多播報幾次?”唐心琢磨著,忽然靈機一動,打開瞭手機瀏覽器。
她找到一個直播網站,註冊瞭一個“懶洋洋貓”的賬號。想瞭想,她又從抽屜裡找出一張去年萬聖節的面具綁在臉上,隨後才開瞭一個直播間。因為她0粉絲,所以直播間裡一個人也沒有。
唐心將手機架在三腳架上,開始說話,“哈嘍,大傢好,我是懶洋洋貓,從今天開始,我將播報射擊運動員沈、清、源的所有比賽視頻。”
說完,她將一套投影儀連接到電腦上,開始播放比賽視頻。雪白的墻壁上,頓時出現瞭射擊比賽的場面。
唐心深呼吸一口氣,用唱歌的方式將講解詞訴之於口。突然,直播間裡響起瞭提示音,有人進來瞭。唐心的心頓時提到瞭嗓子眼。
那個粉絲的ID全是火星文,唐心瞅瞭半天也沒認出到底是什麼。她剛想關掉直播間,又進來瞭一個粉絲。第二個粉絲的名字叫作愛吃梨。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給唐心送瞭一輛跑車,接著在下面刷屏——
——哇小姐姐聲音好甜啊!我愛你麼麼噠!
——YOHO小姐姐再來一首嘛人傢好愛哦!
唐心毫不猶豫地關瞭直播間,大吼一聲,“唐立奇你給我過來!”
“姐,啥事?”唐立奇打開門。
“送我跑車的人是你吧?”
唐立奇一愣,嘿嘿笑瞭起來。他跳進房間,將房門掩住,“姐,不是我說你,從你註冊賬號的時候我就發現你瞭!你是用手機號註冊的,正巧我也在這個直播平臺有號,官方立即就提醒我瞭。這不,我來支持你,給你增添點人氣。”
“多讀點書,少看點網紅!”
“網紅咋瞭?小姐姐也是憑本事吃飯。”
“那個‘愛吃梨’是你小號吧?”
“不是,是梨子姐。”
唐心翻瞭個白眼,“你還真的會拉幫結派。唐立奇我跟你說,你要是再敢進我直播間,我就刪號。”
“別啊!我和梨子姐都是為你好。”唐立奇跳到唐心身後,“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建議,在唱歌的時候不要用美聲,也不要用流行,就用rap唱法!”
“rap……”唐心在估算這個可行性。
唐立奇打瞭個響指,“可以的話,我馬上給你伴奏,OK?”
因為唐心從小就喜歡唱歌,所以自己的臥室其實是裝瞭隔音設施的。唐心做瞭決定,“試試吧!”
唐立奇笑得開瞭花,立即搬來瞭一套架子鼓。唐心定瞭定神,重新開瞭直播間。這一次,人氣有所攀升,直播間裡進來瞭好幾個人,還有人特意關註瞭她。不過,很可能都是梨子拉的熟人。
唐心不管這些,她戴著面具坐好,在心裡簡單地把要說的臺詞編排瞭一下,示意唐立奇開始打鼓。鼓聲響起,她對著鏡頭開始一段rap風的另類體育解說。唐心很快就進入瞭狀態,即便面對沈清源,她也沒有任何停頓。半個小時下來,她關掉直播間,感到胸膛裡激蕩著一股快意。
“姐,這個辦法不錯吧?”
“你小子,不錯!”唐心舉起大拇指,不過很快想起瞭另一件事,“對瞭,以後你再給我伴奏,就把面具戴上。”
唐立奇不高興瞭,“為什麼?這個面具好醜。”
“讓你戴你就戴,別那麼多廢話。”唐心扔過去多餘的一張面具。她現在是體育頻道主持人,雖說隻是午間檔的幾分鐘,那也算露瞭臉。她可不想自己的這個直播間被人發現。尤其是,被沈清源發現。
唐心開始瞭隱秘的網絡直播生涯。因為她的rap說唱風格十分吸引人,加上沈清源最近被偶像化,直播間粉絲很快就突破瞭十萬。
丁芳說得不錯,當唐心戴上面具,沒有瞭平日主持工作的壓力,她在鏡頭前能夠侃侃而談。這種暢快的感覺也感染到瞭工作狀態,讓她在主持節目的時候再也沒有出現過紕漏,也讓周祖光放瞭心。
除此以外,唐心依然在空閑時候去冬訓基地,給陳寧做一些指導。隻是,沈清源像是在躲著她一樣,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倒是江一天、陳海和唐立奇,時不時地來送她一些小吃零食。
“唐姐,這是孝敬您的。”江一天笑嘻嘻地將一盒爆米花、一袋雞米花塞到唐心手裡。
唐心白瞭他一眼,“都是增肥的,我不吃。”
“謝謝你們,我姐不吃,我替她吃。姐,姐弟多年,不用多說,別謝我。”唐立奇毫不客氣地抓過一隻雞腿就啃。
江一天等著唐立奇,氣得牙癢癢。
“唐心姐,你就吃吧,我們每個月的補助有限,買這些東西不容易。”陳海在旁邊幫襯。
唐心盛情難卻,拿起爆米花吃起來。
江一天咽瞭一口吐沫,向一隻雞腿伸出手去。唐心眼疾手快地將他的手撥開,“你不想參加比賽啦?冬訓結束就得出去比賽,你亂吃東西,萬一檢查出什麼問題怎麼辦?”
“一口,就一口。”江一天伸出一根手指。
陳海攥住那根手指,用力往後一掰,江一天頓時嚎叫起來,“疼疼疼!你幹什麼?還是兄弟嗎你?冠軍射手就要夭折在你手裡瞭!”
陳寧撲哧一笑,“還冠軍射手呢,你要拿到冠軍說這話才行吧?”
江一天白瞭她一眼,“我不用你多說,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陳寧一愣,表情頓時沉鬱下來。唐心立即感受到她的異樣,忙用手肘碰瞭碰她,“等會兒我們比賽射擊吧?”
“唐姐,我不……”陳寧嚇得從地上一躍而起。
“你怎麼瞭?”唐心覺得陳寧的反應很不對勁。
江一天趕緊拉瞭陳寧一把,“看你嚇的!唐姐跟你開玩笑呢,你快去練會兒舉持久,要不然她真的要和你比賽啦!”
陳寧低著頭去練習瞭。
等她走開,陳海就滿臉擔憂地說:“唐姐,我怕我姐姐真的要辜負你和隊長的苦心瞭。她最近的射擊水平很差。”
唐心皺瞭下眉頭,“不可能啊,她很有射擊天分的。”
“你不知道,她最近經常脫靶,要不然就是五六環的成績。”
唐心扭頭去看陳寧,她站在靶位前舉著手槍,右手臂紋絲不動。這是一名射擊手最好的臂力狀態。可是陳寧的心呢?也和她的手臂一樣,沒有絲毫動搖嗎?
正想著,一人突然從外面進來。江一天和陳海嚇得趕緊去收攤在地上的塑料袋。
唐心定睛一看,果然是沈清源。他穩步走進來,普通的運動服也被他穿出瞭風采翩然,仿佛他從夜色中來,帶來瞭清風明月。她很沒出息,心頭頓時咯噔瞭一下。
在這之前,唐心有些期待能夠見到沈清源。她想檢驗一下自己最近直播的成效,是不是已經去除瞭心病。可是真的見瞭沈清源,她發現情況不容樂觀——她好像還是會不受控制地緊張。
沈清源看瞭唐心一眼,目光很快挪到瞭那堆零食上,立即蹙起瞭好看的眉頭。江一天不等他發問,就皮著臉說:“隊長,誤會,這都是給唐姐吃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
“隔壁阿二真的沒有偷吃啊!”江一天抱著頭,哭喪著臉,“隊長,這次我真的以比賽為重,忌口瞭!”
唐立奇舉手,“我可以作證,江一天沒偷吃。”
沈清源似笑非笑地分別看唐立奇和江一天一眼,從背包裡拿出一根心率帶,“不跟你閑扯,我是來幫陳寧練習的。”他的目光定在唐心身上,“唐心,我向管理員申請瞭四支手槍,等會兒我們陪陳寧做一個小比賽。”
四支?唐心心裡正疑惑,忽然看到一名紮著馬尾的女運動員從外面跑進來,笑呵呵地跟他們打招呼,“大傢好!”
江一天頓時露出星星眼,“小菲菲!”
沈清源忍無可忍地在江一天頭上砸瞭一下,“叫她金菲。”
“隊長,給點面子啊。”江一天捂住頭頂。
“面子給你,簡直浪費。”沈清源毒舌瞭一句,開始介紹,“這位是射擊隊的金菲,去年大運會的女子步槍三姿冠軍。”
唐心知道金菲,她在做采訪的時候特別留意過這個俏麗活潑的女運動員。金菲最難得的地方是心態輕松,從來沒有比賽包袱。
“你好,我是唐心。”唐心向金菲伸出手。
金菲握住她的手,甜甜地說:“我記得你,你最近經常來采訪我們。”說著,她扭頭向沈清源擠瞭擠眼睛,“沈隊,我和唐小姐都認得,你應該把我重點介紹給陳寧啊。”
“不行,你要是和陳寧熟悉瞭,那比賽就沒有感覺瞭。”沈清源說,“現在就是要讓陳寧感受到,你是對手,不是朋友。”
金菲恍然大悟,吐瞭吐舌頭,“知道瞭。”
“別笑瞭。你要面無表情,眼神犀利,能給多少壓力就給多少壓力。”沈清源提醒。
金菲嘟起嘴巴,“這怎麼做得到嘛,沈隊。”
那聲“沈隊”喊得格外酥軟,唐心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她刻意將目光挪開,淡淡地說:“開始吧。”
沈清源點點頭,走到陳寧身邊,把心率帶給她戴上,簡單講解瞭一下規則。果然,陳寧看瞭看陌生的金菲,有些緊張。
唐心隻能拍拍陳寧的後背,示意她放松下來。
沈清源讓陳海做裁判,隨後他站到靶位上。陳寧在緊挨著他的一個靶位上,而金菲就在她的左手邊。
比賽開始瞭,按照順序,唐心最先開槍。因為隻是陪練,所以她格外放松,成績居然還過得去,10.0環。
金菲是第二射位,在提示後開始射擊。她毫不猶豫地射發,成績是10.5環。唐心註意到,這個金菲真的是練射擊的材料,呼吸控制得非常好,心理狀態也超級穩定。
陳寧開始射擊,成績是10.3環,並沒有發生江一天所說的失誤。
唐心心裡犯起瞭嘀咕,懷疑江一天是不是情報有誤。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三槍過後,金菲的成績一直鎖定在9環以內。而陳寧開始走下坡路瞭,她的成績很不穩定,波動得非常厲害,最後有一槍脫靶。
射擊館內的氣氛頓時凝固瞭。
陳海站在不遠處,怔怔地望著陳寧。而陳寧有些氣餒地將手臂放下,頭壓得很低,似乎不打算再抬起來瞭。
沈清源鎮定地說:“該你舉槍瞭。”
“隊長,我……”陳寧囁喏。
“如果在比賽場上,你也打算放棄嗎?給我舉槍!”沈清源加重瞭語氣。
陳寧整理瞭一下心情,繼續舉槍射擊。她的成績比剛才好瞭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最後的排名是,陳寧倒數第一。
陳寧站在靶位前,淚水在眼睛裡打轉。唐心有些無奈,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能默默地攥著她的手。她知道,陳寧的水平在市體校裡是拔尖的,但在這個冠軍輩出的Q大射擊隊,隻能排到末尾。更關鍵的是,陳寧要參加冬訓的考核資格賽,如果排名末尾的話,張教練也不好將她收下來吧。
“陳寧,你別急,都怪我。”江一天滿臉歉疚。
唐心奇怪地問:“關你什麼事?別給自己加戲。”
“要是我也加入比賽,那墊底的肯定是我,不是陳寧瞭。”江一天說。
唐立奇也說:“不對,該墊底的人明明是我。”
金菲聽瞭,撲哧一笑。這笑聲回蕩在射擊館裡,格外刺耳。陳寧的臉刷地一下白瞭。
唐心在心裡咬牙切齒。江一天和唐立奇這兩個情商超低的貨,他們一個是混日子的,一個是業餘的,拿自己和陳寧相比,簡直是又一番打擊。
陳海看不下去瞭,沒好氣地說:“江一天,不會說話就別說話!為什麼不讓你跟著比賽,就因為你沒有參考價值。”
“你!”江一天瞪眼,但立即意識到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隻能拉住陳海往外走,“哼,走,有什麼話咱們出去說!我怎麼就沒有參考價值瞭?”
唐心瞪瞭一眼唐立奇,“你也出去。”
“啊?我為什麼要出去?”唐立奇覺得莫名其妙。
唐心眼神更冷瞭。
唐立奇縮瞭縮腦袋,“行,屈服於你的淫威。姐,我回去睡覺瞭。”
金菲抿瞭抿唇,對沈清源說:“沈隊,時候不早瞭,我明天還有訓練,我也回去瞭。”
沈清源點頭。
金菲走到陳寧身邊,張開手臂輕輕抱瞭她一下,“別傷心,陳寧,你還有機會的。”然而,她湊近陳寧的耳邊,卻是另一番語氣,“醒醒吧,蠢豬,這就是做白日夢的下場。”
陳寧頓時臉色蒼白。金菲一笑,眼神裡帶著挑釁,得意地離去。
偌大的射擊館,一時間就剩下三個人。唐心也想告辭,可是面對沈清源,她卻張瞭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沈清源低頭看瞭看手機屏幕,問:“陳寧,你的心率控制得不好,越到後面你的心率就越高。我認為這不是你體能問題,而是你自身的心理狀況過差。你說,你當時在緊張什麼?”
“我,我已經在努力放松瞭。”陳寧回答。
“說實話。”沈清源緊緊地盯著她。
陳寧咬住下唇,沒有再說話。
對於射擊運動員來說,心率也是影響射擊成績的一個要素。心率一般要求在80次/分,如果高於100次/分,對於射擊運動員來說就十分不利。
唐心試著問:“陳寧,你是不是之前和金菲有過接觸?”
陳寧猛然睜大眼睛。唐心知道,她猜對瞭。在剛才的比賽中,陳寧開始是鉚著勁跟金菲較量的,沒想到頭幾槍都沒有超過金菲的成績,她才開始自亂陣腳,結果越打越差。
“金菲之前在食堂裡和我說過話,說我一個小廚子也妄想進射擊隊,說運動員都有豐富的經驗,而我什麼都沒有……”陳寧的聲音越來越低。
唐心倒抽一口冷氣。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個金菲隻是表現得活潑可愛,其實並不是表裡如一。
沈清源倒是很意外,“什麼?金菲說過這話?”
陳寧點頭。
“看來,我還真的給你找瞭個對手,從技術到心理。”沈清源感慨,“那你今天被金菲影響,看來你認為她說的話是真的瞭?”
“不對嗎?”
“不對,你的未來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任何人都無法定義你的未來。懂嗎?”沈清源說。
陳寧苦笑,“隊長,你什麼都好,當然會認為這句雞湯是對的。可是我總是這樣不起眼,放眼一望,哪個人都比我美,射擊技術都比我好。難道金菲說的不對嗎……”
沈清源打斷瞭她的話,“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你怎麼能把別人形容得那樣完美呢?”
“有的。”陳寧認真地說,“唐姐就很完美呀。”
唐心囧瞭。
沈清源扭頭,認真地看向唐心。他的瞳仁漆黑如墨,深邃如日落後的天幕。唐心嚇瞭一跳,頓時心跳如雷。
他很快就轉移瞭視線,淡淡地說:“不覺得。”
唐心的內心世界:+_+那你倒是找出一個比我完美的人啊!
“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我上高中那會兒口才特差,人也笨,成績差強人意。有人說我這輩子隻能當個米蟲,連當花瓶都不配。你看,我並沒有成為米蟲,當然也不是花瓶。”沈清源指瞭指唐心,“你唐姐姐可以作證。”
唐心看著他沒說話。
陳寧睜大眼睛,一副懵懂的樣子,“唐姐,隊長上高中那會兒,真的是這樣呀?”
唐心擠出一個笑容,點頭。
陳寧揉瞭揉眼睛,“明白瞭,隊長,沒想到你這麼勵志。我就是勝負心太重,以後一定調整心態。”
沈清源拍瞭拍她的肩膀,“你明白就好。”
陳寧的臉更紅瞭。
走出射擊館,一陣濕冷的風撲面而來,唐心才發現不知何時下瞭雨。冬雨霖霖,在地面上積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水窪。
兩個人小步慢跑地將陳寧送回宿舍樓。唐心正想告別,宿舍樓上忽然落下一個長條形的黑色重物,啪嗒一聲落在沈清源的兩步開外。沈清源拾起來一看,是一把雨傘。
四樓,江一天和唐立奇正趴在陽臺上,向他們吹瞭一聲曖昧的口哨。看來,雨傘是他們丟下來的。在他們宿舍旁邊,還有兩三個房間亮著燈。唐心覺得,那似乎是兩三隻眼睛,在默默窺探著窘態畢現的她。
沈清源撐起傘,說:“我送你吧。”
“不用。”唐心一口拒絕。
“宿舍裡就這一把傘,把你送上出租車,我好把傘拿回來。不然明天沒得用瞭。”沈清源一臉正直。言下之意,就是送她上出租車等同於一件任務,無關情感。
唐心走到傘下,在心裡默默吐槽沈清源的低情商,同時發現,她居然多瞭一絲輕松。畢竟,沈清源這樣的性格太符合單身狗的設定瞭,可能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情敵瞭呢。等一等,為什麼是情敵……她不是下定決心要和他劃清界限瞭嗎?唐心覺得自己的心理戲太多。
“想什麼呢?”沈清源冷不丁的一聲,打斷瞭唐心的思緒。
唐心心跳加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在沈清源面前,好像沒有再犯口吃的毛病瞭,可還是無法對答如流。
“沒想什麼。”
“那就往大門這邊走。”沈清源指瞭指另一個方向。
這把傘的面積不大,所有兩人難免會有身體上的一些摩擦。哪怕隻是羽絨服佈面的小小觸碰,也讓唐心覺得難以忍受。
唐心咬瞭咬下唇,問:“沈清源,你剛才為什麼要舉那樣一個例子?”
“嗯?”
“口才特差,人也笨,成績差強人意。這輩子隻能當個米蟲,連當花瓶都不配。你分明在說我。”唐心問。
這就是高中時期的唐心,那根毫不起眼的豆芽菜。那個時候,班上有一個特別調皮搗蛋的男生,外號叫作大烏鴉。人如其名,他皮膚黝黑,嘴巴也黑。唐心那時候挺怕惹到大烏鴉的,畢竟誰都不願意被大烏鴉取笑。事與願違,大烏鴉還是留意到瞭唐心。他故意在唐心背後說壞話,當面嘲笑唐心將來隻能當一隻米蟲。花瓶?那是長得好看的女孩子才能當,醜女生都沒資格。青春期的女孩子,最怕被人嘲笑醜。醜——這是一種寧願天塌下來砸死自己,也不願意承擔的形容詞。可想而知,陳寧的心情也是如此吧。
“所以,沈清源,你幹嗎自黑,說那是你?”唐心聳聳肩膀,“那個又醜又笨的人是我!那段灰頭土臉無地自容的青春,也是我的!”
冷風颼颼地刮過來,歪掉瞭垂下的雨線。唐心閉上眼睛,感受撲在臉上的冰冷水滴,咬牙切齒,“更糟糕的是,她愛上瞭一個無情的混蛋!”
沈清源舉著傘柄,靜靜地看她。他說:“唐心,那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青春。你的任何情緒,我都感同身受。”
唐心愕然,睜開眼睛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瞭。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駛來。沈清源抬手,攔下出租車,拉開車門,將唐心推瞭進去。之後,他就轉過身往基地裡走去,連個告別都沒有。
“小姐,你去哪裡?”司機問瞭幾遍,唐心才回過神。
她匆匆報瞭地址,低下頭,從手包裡掏出紙巾,擦掉瞭洶湧而出的眼淚。往事一幕幕地湧過來,猝不及防,溫暖至極,卻是殘忍的溫暖。
她想起來瞭,當時她被大烏鴉氣得回傢哭,同時在紙上羅列瞭許多懟回去的臺詞。可是第二天,那些臺詞一句都沒有用上。
大烏鴉不知道怎麼回事,鼻青臉腫的,見到她就心虛地躲開瞭。唐心覺得莫名其妙,但暗自慶幸,他沒有再欺負自己。
不過,大烏鴉造成的陰影還在。放學後,唐心很擔心地問沈清源,萬一她將來很沒有出息,變成瞭一隻米蟲,該怎麼辦?
他當時回答說,那我就去買很多很多米。
五年前的唐心笑起來,說,太好瞭,那我不用擔心將來餓死瞭。
五年後的唐心坐在出租車裡,捂住臉,啜泣出聲。
她一直以為,大烏鴉欺負她,沈清源是不知道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是知情的。那又怎樣呢?他如今不愛她瞭,還不如一開始就對她冷言冷語,不理不問。
冬訓考核很快就到瞭。
作為H省電視臺的記者,唐心和周祖光再次來到基地進行采訪。按照往年慣例,冬訓結束都會進行考核,競爭的激烈程度不亞於正式比賽。
唐心在人群中找到瞭陳寧,她正在進行空槍試射。結束後,她和其他幾名運動員一同走下靶位。
“唐姐!”陳寧像小白鴿一樣飛瞭過來。
唐心上下打量瞭下陳寧,“瘦瞭,怎麼回事?”
“每天晚上加練,怎麼勸都不聽。”唐立奇在旁邊多嘴。他作為志願者,負責維護秩序。
陳寧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是說過嗎,要3000次的準確射擊才能讓肌肉記住那種感覺。”
唐心欣慰地拍瞭拍她的肩膀,“孺子可教。”
“唐心,下一組好像有大運會的冠軍,我們要采訪一下。”周祖光將話筒遞給唐心。
果然,在等待試射的隊伍裡,金菲很是顯眼。她身材修長,馬尾高高束起,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活力。也許知道有記者在等著采訪自己,金菲將頭仰得更高,挺直胸脯走向靶位。經過陳寧的時候,她用眼角餘光瞥過來。
唐心覺得自己仿佛看到瞭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在藐視著一隻醜小鴨。她扭頭看陳寧,發現陳寧面色如常,才松瞭口氣。
“陳寧,你沒事吧?”唐心問陳寧。
陳寧咧嘴笑瞭一下,“唐姐,我發現瞭金菲的軟肋。”
“哦?是什麼?”
“她想贏我。”
唐心訝然,“這是軟肋嗎?”
陳寧點頭,“對於射擊運動員來說,最好的狀態是大腦放空,心裡隻有槍和靶心。一旦她有瞭好勝心,心態就會失去平衡。”
唐心打心眼裡覺得,短短幾日不見,陳寧長大瞭。
金菲試射之後,成績平平,她有些氣惱地走下射位。唐心更加確定,陳寧的判斷是對的。不過是試射而已,她的得失心就這樣重,這很明顯不利於她後來的表現。一個人若是想“贏”,那麼她的潛意識裡就會恐懼“輸”。欲望和恐懼永遠攪得人類不得安寧。
唐心舉著話筒迎上去,“金菲你好,我是H省電視臺的記者唐心,可以采訪一下您嗎?”
金菲立即調整好狀態,露出套路化的笑容,“你好,可以。”
“冬訓要結束瞭,請問你對接下來的考核有信心嗎?”唐心問瞭一個套路化的問題。
金菲流利地回答,很是配合。幾個問題之後,唐心表達感謝,說出瞭結束語,“金菲,給你加油!謝謝你接受我們的采訪。”
又有不少運動員走下試射的靶位,其中有不少金、銀牌的得主。按照計劃,唐心還要進行其他的采訪。
然而就在這時,金菲作妖瞭。“我和陳寧是特別好的朋友,你們也可以問問她今天試射的感受。”金菲一把將陳寧從唐心身邊拉過來。
陳寧被金菲摟著肩膀,特別尷尬。畢竟她名不見經傳,還不是正式的射擊運動員,采訪她實在是……
唐心隻用瞭一秒鐘時間,就在心裡揣測出瞭金菲的用意。她不過是想處處壓陳寧一頭罷瞭。
“唐姐姐,你最近不是一直在給陳寧做輔導嗎,你說我和陳寧誰的成績更好呢?”很快,金菲開始瞭作妖第二彈。
唐心微微一笑,接招,“我覺得這種攀比沒有意義,你們將來去國際賽場上射擊,代表的都是中國隊。”
“啊哈?”金菲失笑,“就憑她一個小廚子?”
氣氛立即尷尬到極點。
周祖光趕緊打圓場,“金菲,謝謝你今天配合我們采訪,我們還有其他任務,就不多……”
“我就問,憑什麼!開後門就能進射擊隊嗎?那我們這個門檻是不是也太低瞭。”金菲加重瞭語氣。有幾名運動員被聲音吸引,好奇地往這邊張望。
唐心開始惱火。這個金菲實在是不知好歹,剛才明明給她找瞭個臺階,她都不肯就范,非要鬧大。
“就憑她。”唐心繼續微笑。
陳寧驚訝地抬頭看唐心。
唐心淡淡地說:“聽說很多金牌得主的後續表現反而不佳,據分析是這些人的心理包袱很大。金菲,你可不要重蹈覆轍。”
“你……”
“你隻需要比你上一次的成績好就行瞭,陳寧算什麼,她一塊獎牌都沒得過,你為什麼要和她比呢?她隻是個小目標,碾死螞蟻是小貓小狗做的事情,不是大象做的。你聽得懂吧?”
金菲氣得漲紅瞭臉,“她隻是個小廚子……”
“沒錯!她就是小廚子,除瞭會射擊還會做菜,你呢,有第二技能嗎?”唐心慢慢地說,“不過我有些理解你的心情瞭。金菲,你要保住你的冠軍光環,壓力多大呀!可是陳寧沒什麼可失去的,無產階級一身輕松,失去的隻有枷鎖。對吧,陳寧?”
陳寧激動地點頭。
金菲被懟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就走。
周祖光望著金菲的背影,嘆氣,“我說唐心,你得罪瞭她,她下次還會接受你的采訪嗎?”
“不會。”
“那你還得罪她?”
“為瞭小廚子,我樂意。”唐心半開玩笑地摟瞭摟陳寧的肩膀。陳寧笑得開懷,“唐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現在還覺得別人都是完美的嗎?”唐心問。
陳寧搖頭,又點頭,“唐姐,是你,我還是覺得你是完美的。”
這不是唐心第一次看到像陳寧這種艷羨的眼神。她明白,十幾歲的女孩子最在乎的是什麼。是外貌。
唐心一笑,“告訴你一句話——你不一定擁有完美的容貌,但一定可以擁有完美的表情,那就是微笑。”
陳寧愣瞭愣,心領神會地笑瞭起來。
“說得好,真想不到我小師妹還有男友力爆棚的時候。”丁芳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唐心回身,看到丁芳和沈清源站在身後,也不知道聽到瞭多少。
周祖光在看到丁芳的那一瞬間,神色立即嚴肅起來。丁芳眼神銳利地看瞭他一眼,沒有打招呼。
“陳寧,我帶你去見張教練,他有一些規則和技巧上的東西要和你說。”沈清源說。
陳寧乖巧地說瞭一聲“唐姐再見”,就走到他的身旁。沈清源望向唐心,微微點瞭點頭,才帶著陳寧離開。
兩人都是身材修長的少年少女,走路的動作,擺手的姿勢都透著一股默契。唐心莫名地,心裡咯噔瞭一下。
“唐心,我們等考核結束再繼續采訪吧。”周祖光示意攝影師關機。
丁芳微微一笑,攤手,“你們采訪不到運動員,也可以采訪運動心理師啊。”
“咳咳,看你很忙,還是算瞭。”
“我不忙。”丁芳笑瞇瞇的,“周祖光,你有多慫,不敢采訪前妻?”
唐心嗅到瞭空氣中的火藥味,趕緊出來解圍,“周哥,學姐,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麼?”丁芳和周祖光異口同聲。
“就賭陳寧的考核,是會合格呢,還是墊底?”
丁芳露出瞭會意的微笑,“當然是合格。”
周祖光剛想說話,唐心一指他,“那周哥,你隻能賭‘墊底’瞭!”
“我還沒問,賭輸的人要怎麼辦?”周祖光翻白眼。
唐心嘿嘿一笑,“輸的人,要無條件答應贏的人一個條件!不管對方是要你倒立還是跪行,都得照辦!”
“好!我答應!”丁芳咬牙切齒地回答。
周祖光猶豫瞭,但還是答應。
丁芳掃瞭周祖光一眼,扭過身不再說話。唐心開始偷笑,不管陳寧的結果如何,周祖光和丁芳都不得不扯上聯系。
考核是在射擊館進行,一般不對記者們開放。唐心等人在休息區等候,終於聽到瞭考核結束的鈴聲。
這一次,陳寧能夠實現她的夢想嗎?唐心有些忐忑,就在這時,手機響瞭,居然是沈清源的電話。她看著屏幕發怔,不知道這通電話是憂是喜。
“喂?”唐心接聽。
沈清源向來少言寡語,但這次一口氣說瞭很多,“你們可以進來采訪瞭,報道一下陳寧吧,她打破瞭全運會、亞運會的女子10米氣手槍的紀錄,和世界紀錄僅差幾環。”
唐心腦海裡浮現出數個驚嘆號。掛上電話,唐心激動得直笑,就是不說話。丁芳坐在一旁,鎮靜自若地問:“我贏瞭?”
唐心使勁點頭。
周祖光嘿嘿一笑,“輸瞭輸瞭,不過我能看到一顆射擊新星冉冉升起,還是很開心!丁芳,你說吧,你要我答應什麼?”
丁芳聳瞭聳肩膀,“不知道,我對你沒要求。”唐心趕緊接過話頭,“怎麼能沒要求?我來說一個吧……”她故意賣瞭個關子,等到周祖光和丁芳齊齊看她,才繼續說:“周主任,你和學姐復婚吧。”
話音剛落,唐心就看到丁芳的眼神一下子變瞭,凌厲無比。周祖光尷尬萬分,眼神遊離,就是不看丁芳。她心裡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提瞭一壺不開的水。
“算瞭算瞭,當我什麼也沒說,咱們趕緊進館吧!”唐心趕緊將話題扯開。丁芳率先走開,一臉冷漠。
一行人進入射擊館。
周祖光忽然想起瞭一個問題,“對瞭,剛才那是沈清源的電話吧?為什麼通知你入館的是他,不是工作人員?還有,他為什麼給你電話,不給我打電話?我好歹是你主任呀!”
唐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丁芳語氣兇狠,“少廢話,問題怎麼那麼多?”
周祖光乖乖閉嘴。
剛剛結束考核的射擊館,隊員們正在休息。唐心一眼就望見瞭陳寧和陳海,他們站在張教練身邊,笑得十分開懷。張教練也是一樣,興致勃勃地跟陳寧說著什麼,大概是在說入隊的事情。
金菲站得遠遠的,一臉憤恨的表情,看來她的成績不怎麼樣。唐心這一刻的心情,簡直是揚眉吐氣。
丁芳奇怪地看她一眼,“唐心,你也太高興瞭吧?”
“學姐,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高興。”唐心聲音裡壓抑不住激動,“我看到陳寧終於邁出這一步,就是覺得爽!”
丁芳立即停步,露出職業化的微笑,“你這種心理是一個很有趣的案例,我要進行分析瞭。”
“你說,我也聽聽。”周祖光也很好奇。
“你把陳寧當作一種寄托,每當看到陳寧,就仿佛看到瞭自己的過去——曾經那個平凡的你。”丁芳娓娓道來,“當年的你,也可能面臨著陳寧所面臨的十字路口——往左,你的平凡會變得不平凡。往右,你的平凡就會變成平庸。”
唐心愣住瞭。
丁芳說的都對。當年她和沈清源分手後,曾經發瞭瘋地學習,就是想要擺脫屬於她的標簽——平凡,不起眼。
“唐姐!”陳寧看到瞭他們,往這邊飛快地跑過來。一同走過來的,還有沈清源、陳海和江一天。
看來他們的成績都還不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微微笑意。
“唐姐,張教練告訴我說,他會記錄我的成績,幫我報名比賽,但是我可能要在明年參加文化課考試後才能正式入隊。”
“太好瞭,我就說過你能行的。”
周祖光笑呵呵的,“陳寧,你很棒!等一下我們想要采訪你,方便嗎?”
陳寧使勁點頭,“行的!隻是在采訪之前,我能提個要求嗎?”
“什麼?”
陳寧看瞭看唐心脖子上掛的相機,臉頰緋紅,“唐姐,你能先幫我跟隊長拍一張合影嗎?”
沈清源愕然,“我?”
陳寧抿唇一笑,站到瞭沈清源的身旁。唐心職業反應地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的瞬間,她看到鏡頭中的陳寧將頭微微歪向沈清源。
唐心一瞬間大腦空白,什麼都不知道瞭。以她為中心,一個小空間瞬間形成。外面的世界很嘈雜,隻有她的世界一片靜寂。
“唐心,我們開始采訪吧?”周祖光喊她。
唐心木然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
丁芳見她臉色不對勁,趕緊尋瞭個借口將她拉開。唐心懨懨的,沒有一點精神。
“你現在如何?有沒有好一點?”丁芳摸瞭摸她的額頭,有點燙。
“學姐,我……”唐心感覺特別揪心。她剛通過歡樂直播擺脫瞭口吃的毛病,如今又得瞭失語癥?
“你之前不是說,通過我教你的方法已經好瞭很多嗎?”
唐心難過地低下頭,“是這樣的不錯,可是我發現,就像你說的,這隻是緩兵之計,治標不治本。”當她面對沈清源,想到他們已經不可能有交集瞭,還是很難過很難過。
丁芳笑出瞭聲音,“想不想知道,怎麼治本?”
“想。”
“不愛他。”
愛,是人類史上流傳最廣泛,最漫長的一種疾病。基本上無藥可解,癥狀輕緩者,可以用時光來治療。
唐心愣瞭愣,“其實,我本來就打算徹底放棄他的。”
“那陳寧喜歡他,你也應該無所謂才是。唐心,承認自己做不到不愛他,別壓抑,別自欺。”丁芳冷靜地分析,“你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在你心裡,你是不是也以為沈清源是完美的?”
“難道不是嗎?”唐心撓瞭撓臉。
“你把沈清源想象得越完美,你就越痛苦,因為他是你自卑的來源。其實沈清源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完美,他有好幾次……”丁芳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妥,“算瞭,以後再說。”
唐心被勾起瞭好奇心,“學姐,沈清源到底發生瞭什麼?”
丁芳沒立即回答,隻是意味深長地望向遠處的沈清源。他正在配合周祖光,對著話筒回答一些問題。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站在哪裡,就能聚集起一束光芒。他們天生就註定要站到更高的舞臺上。可是光芒越茂盛,陰影就越黑暗。
“你所看到的沈清源,隻有一半。”丁芳的笑容很玩味,“他把自己的另一半藏起來瞭,誰也找不到。”
唐心也看過去,當看到陳寧站在他身邊,頭頂隻比他的肩膀微微高出一點的時候,心裡又開始一陣陣地難受。最萌身高差……她知道自己不該嫉妒陳寧。美貌、事業、前途,她都有,而陳寧什麼都沒有。可是那些東西和沈清源相比較,居然能夠瞬間土崩瓦解,不值一提。
采訪很快就結束瞭,周祖光讓攝影師收起機器。唐心有些慚愧,這次采訪她幾乎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主任,給我五分鐘的時間,可以嗎?”唐心問。
周祖光看瞭看在不遠處喝水的沈清源,心領神會地點頭,“好。”想瞭想,他攥起拳頭,“加油。”
唐心哭笑不得。她鎮定瞭一下,走到沈清源身邊。他放下純凈水瓶,靜靜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待她開口。
唐心轉過目光,看向遠處正在交流的運動員們,這畫面讓她一點點平靜下來。接著,她說:“沈清源,其實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沈清源周身一震,驚訝地看著她。
“但是從今往後,我會試著忘記你。”唐心的聲音裡有一絲悲哀,“你可能永遠都無法想象,你對我的世界造成瞭多大的傷害。”
“唐心,看著我。”
“沈清源,再見。再見的時候,我們就是陌生人。”她說得很慢,像在宣誓。
沈清源上前一步,“唐心……”
唐心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扭頭往射擊館外快步走去。她不敢看他的臉,怕看上一眼,自己就會失控,失去說話的能力。
沈清源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纖細秀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從未有過的感受。道理他都懂,是他將她推開,這世上也沒有人有義務永遠被另一個人傷害。可是分離的這一刻來臨,他還是會痛。像心被挖空瞭一塊,生生地疼。
“沈清源,等會兒開會,我們要商量一下接下來幾場比賽的策略。”張教練走過來說。
沈清源抬起眼睛,眸光清淡,“教練,我想請半天假。”
“可是馬上要開會,而且……”
“謝謝教練。”沈清源提步就往外走。張教練直瞪眼睛,“喂,你這孩子,我沒答應啊!”
丁芳走過來,對張教練說:“他想去哪裡,就讓他去哪裡吧。”
“丁醫生,我怕這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胡思亂想。”
“他什麼時候沒有胡思亂想瞭?”丁芳嘆氣,“你們都覺得他成熟穩重,可在我眼裡,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目前的心理狀態。”
“什麼?”
“搖搖欲墜。”
冬天天黑得很早。
沈清源到達醫院的時候,食堂已經開始派飯。他走進去買瞭飯票,要瞭一碗紅豆粥。紅豆粥盛在紙碗裡,散發出清甜香糯的氣味,在塑料袋上撲出一層薄而白的霧氣。
他上瞭八樓,和護士站打瞭招呼,便來到一間病房裡。靠墻的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婦人身上插著各種體測儀器,床頭櫃上還有一個監測儀器,屏幕上顯示著有規律的心電圖。除此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沈清源皺瞭皺眉頭,將紅豆粥放在床頭,低聲喊瞭一聲,“媽。”
沈母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你最愛的紅豆粥,從小到大你都會熬給我喝,這大概是你最熟悉的味道瞭吧?”沈清源打開塑料袋,讓紅豆粥的香味飄出來。
沈母依舊一動不動。
沈清源眼中微微含淚,拿起沈母的手,放在燈下細細地看。因為過瘦,皮膚很松弛,顯出過早衰老的一種狀態。他難過地撫摸著,想象著這隻手曾經溫柔地撫摸過他的頭頂,如今更是傷心。
“媽,我今天通過冬訓的考核瞭,成績破瞭亞洲紀錄。教練讓我接下來參加比賽,爭取拿到奧運參賽資格。”沈清源說,“說起來有點奇怪,我都拿瞭兩塊金牌瞭,可是我一點都不開心,因為我不知道該跟誰分享。”
沈母依然靜靜地躺著。昏暗中,隻有儀器偶爾發出很有規律的滴滴聲。
沈清源終於流出瞭眼淚,“媽,你醒來好不好?我要讓你看一看金牌……”他再也壓抑不住情緒,低頭伏在床上,發出瞭一聲抽泣。
門口忽然發出一聲響聲。沈清源猛然抬頭,正看到父親提著一隻水瓶站在門口。他大概有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因為長期酗酒,臉色蠟黃得厲害,眼袋也垂出頹廢松弛的弧度。見到沈清源,沈父眼神亮瞭亮,“小源,你來瞭?”
沈清源擦掉眼淚,表情立即冷漠下來。
“你別擔心你媽,醫生說恢復挺好的,總有一天能醒過來。你就安心去比賽。”沈父將水瓶放到墻角,露出笑容。
沈清源問:“護工呢?”
“太貴瞭,一天就擦擦身子喂喂藥,就那麼多工資……我讓她這兩天暫時回去。”
沈清源冷笑一聲,“省瞭錢做什麼呢?你又要去賭博?”
“我,我沒再賭瞭。”沈父慌忙辯解,“小源,你什麼時候能原諒爸爸呢?爸爸真的知道錯瞭……”
沈清源沒看他,隻是對躺在床上的沈母柔聲說:“媽,我下次來看你。”說完,他站起身往外走。
“小源,你要跟著你張叔叔出去比賽瞭是吧?第一站是哪裡,爸爸想去為你加油。”沈父追出病房。
沈清源猛然停步,一回身瞪著父親。他咬字極重,“不、需、要。”
“我也是射擊運動員,說不定我可以幫到你……”
“你不配。”
沈父愣住瞭。
“你退役後就整天賭博、酗酒,你就不配做一名射擊手。”沈清源一指病房,“也是因為你,媽媽現在成瞭植物人!如果不是你欠下的那些賭債,她怎麼可能躺在這裡?”
沈父的臉變得灰白,又變得暗沉,“小源,我會補償你們的。”
“你補償得起嗎?”
沈清源冷笑一身,轉身就走。走瞭兩步,他忽然停步。清俊高挺的男孩子,有著最清澈的目光,卻在此刻,眼神變得壓抑哀傷。像陽光無法穿透雲層,像落葉抱不住枝頭。
他喃喃地道:“其實我沒有資格責怪你。因為我,也是一樣有罪。”
“小源!”
“爸,我都想起來瞭。”沈清源轉過身,表情哀傷,“是我用槍打傷瞭媽媽,是我讓她變成瞭植物人。我和你一樣,都補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