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江之南的某個小平原上,我抖抖索索地劃拉著一盒火柴,但總是因無力而過度用力,結果不僅弄斷瞭火柴梗子,還讓滿盒的火柴撒瞭一地。我隻好又從腳下去撿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無力又猛力地劃著火柴,這次我讓整個空火柴盒從手上彈出去瞭。於是我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那個火柴盒。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
我想起瞭我屢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慍怒地盯著那個發話的對象——二排四班的馬驢兒,河北鄉下佬,怒目金剛,倒掄著他那條離腰折已經差不遠的漢陽造,我現在不想說他要砸誰。
“我是你們的連長!”我維護我隨著火柴梗子掉瞭一地的官威。這種抗議有點兒文不對題,並且立刻被反駁回來——“副的!正的正燒著呢!”
我是文化人,我認為這種辯論有點兒無聊。我經常認為別人很無聊,而我自己更無聊——我又開始跟火柴較勁兒。
馬驢兒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瞭一句:“你不會跟連長借個火啊?——哇呀呀,驢日的!”
後邊那一句是對他要砸的對象喊的,很京劇腔。喊過去之後,馬驢兒就掄圓瞭他那條打光子彈當鍬掄的漢陽造撲過去瞭,現在我可以說他要砸什麼啦,哈哈——一輛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輾轉著,原地轉向著,咆哮著,炮塔轉動著,與主炮同軸的同步機槍轟鳴著,像是沖進螞蟻群中的龐大甲蟲。與其說它是困獸猶鬥不如說是在玩耍,因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它身上的中國兵實在是太不得要領,拿鏟子砍的、拿鍬棍撬的、拿手榴彈敲打艙蓋以為裡邊會打開的、對著裝甲開槍崩到自己的、跳腳大罵的都有。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間,腳下放著一個土造的燃燒瓶。連長在我身邊燃燒。因為我連馬虎潦草的抵擋,陣地已經被日軍炮兵化為一片焦土,幾乎所有死人都在燃燒著。我拿著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劃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實際上隻是最簡單的三個字:嚇傻瞭。
馬驢兒成功地用槍托在裝甲車車體上制造出一聲巨大的響動,代價是槍托不知道飛到哪裡去瞭。這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他發現車頭有個縫隙,就貓瞭腰低瞭頭去看,其情狀酷似從門縫裡窺視。
那是航向機槍的射擊孔。在突發的轟鳴聲中他安靜而飄逸地飛出去瞭。
這實在是讓我看得發怔,但我身上有這種素質——即使在上吊的時候也不忘打擊一下別人,我扯嗓子為他送行:“白癡!最後一次!”但我還記得馬驢兒的提示,我看著手上的火柴盒,扔瞭它,看著手上的火柴,扔瞭它,我抓起燃燒瓶,爬向離我最近也燒得最熾烈的那個——實際上它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團火焰。真是的,我為什麼要跟一盒發瞭潮的火柴較勁兒?
“連長,借個火。”
連長沒發表意見,我借瞭火,借火的時候肚子裡發出饑腸轆轆的轟鳴。我吸瞭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應而覺得罪過。此時我聽見來自身後的機槍連射,夾著主炮發射的轟鳴,這與方才日軍坦克的點射迥異。我拿著已經點燃的燃燒瓶回身。
坦克上已經沒有附著的人類瞭,它在屍骸中進行一個小半徑的轉向,剛發射過的主炮炮塔對著我。不知屬於誰的半截槍桿自半空落下,砸掉瞭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彈自側後方射來,我看瞭一下,那個好容易被我們和坦克分隔開的日軍小隊正拉瞭個散兵線,慢慢往這邊走來。
我拉開瞭架勢,揚起燃燒瓶,開始沖刺。那輛近在咫尺的九七式坦克現在看起來真是龐大無比,它的炮口正對著我,像隻毒眼。三八式步槍又響瞭一次,是個排槍,燃燒瓶從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種人散步時的速度漫不經心地離開,日軍小隊雖仍拉著散兵線,卻也和散步一樣漫不經心,其中一個日本兵經過我身邊時,用刺刀捅進我的大腿,絞動瞭一下。
我死瞭,我就不動。
他們走瞭,消失於焦熾的地平線上,既然焦土上已經沒有站立的中國人瞭。
整個陣地都在燒著。白磷和汽油在燃燒,武器和彈藥在燃燒,屍體在燃燒,連泥土和彈坑都在燃燒,而我睜開眼時,隻看見在我身邊燃燒的那個燃燒瓶。它已經碎瞭,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過我身邊,把我沒能劃燃的火柴一根根點燃。我呆呆地看著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們不屬於我,從來就沒屬於過。
永遠是這樣。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後他們和你的希望一起成為泡影流沙。在經歷四年敗戰和幾千公裡的潰退之後,我的連隊終於全軍覆沒。
我叫孟煩瞭,二十四歲,今國軍某支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傢父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致要用我的名字把煩惱瞭卻。煩惱從不瞭卻,倒連累我從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剛才死的那些大老粗們,總是“煩啦,煩啦”地叫著,有的是不認字,有的是圖省事。
現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於擺脫瞭“煩啦”這該死的名字。
一個多月後,我走在滇邊一個叫禪達的小鎮上,忽然聽得一個山西佬在我身後鬼叫:“——煩啦!——煩啦!”
我站住,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而受驚、失望到猙獰。為瞭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不多的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
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在已被劃為軍事區,嚇人名目下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侯被集中於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築就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後的幾個哨兵形同虛設,最多表示我們仍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臟污和殘破;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但已經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後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康丫的軍裝扣子已經全部掉光瞭,以致始終得騰出一隻手掩著衣衫下擺,這是為瞭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敞著也就算啦,但康丫是準尉,他是官兒。
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裡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瞭便當喜財。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帶廁紙,寧可蹲在那兒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的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麼,是我睡著瞭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望瞭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瞭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麼來打發他。我隻好看瞭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明白這算是默許,伸手拽走瞭一顆。同時,他發現沙袋後的哨兵扔下瞭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瞭,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瞭。
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隻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挺一躬地對峙著,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麼有趣瞭,因為哨兵拉瞭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於是雕像們活瞭,康丫不屈不撓地撿起瞭煙頭,並且聰明地轉向瞭我:“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瞭一下,康丫立刻拿走瞭它,可那玩意兒的磷面都快被我玩兒沒瞭,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瞭,根本劃不燃。康丫徒勞地劃幾次後放棄瞭,扔掉瞭我的火柴:“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有針線的沒?”
我立刻撿起瞭火柴,有點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瞭,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有。”
“獸醫死哪兒啦?”
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
康丫對這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他提議:“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瞭個並無興趣的煙頭之外,並無其他發現,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又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於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墻之下甚至危墻之上、紮堆或者不紮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去過勢的太監。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後,我和許許多多跟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鎮。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隻能眼巴巴地望穿老天爺。
我們所經過的大部分人兩眼漠然且茫然,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制造最後一點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盎然。少數是紮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
一攤人踞坐於巷子中心的路上,完全堵塞瞭交通。用“攤”來計算,是因為他們大多數坐都沒得坐相。他們的激憤通常始於口水也終於口水,一口濃鬱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時亦顯得激憤,激憤時亦帶著油滑,他渾渾噩噩但永遠帶種純真的憤怒,他還有種來自鄉野的原始的生命力,憑這個,雖然隻是區區一個上等兵,他卻時常在一群聽天由命的兵油子裡占到先機。
“……肚子餓瞭要跟我們喊,我們餓瞭跟哪個喊?老天爺?”那傢夥對著巷子之上的蒼穹莊嚴緩慢地比出一個蔑視的手勢,“扯卵蛋。他聽不到,要是聽得到看得到,剛剛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瞭。”他揭開瞭他的謎底,“要跟聽得見的喊。”
我被擋住瞭,覺得有必要幹預一下:“不辣?”
不辣回頭,看著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這舉動提醒的意思遠多過警告,一攤人因此安靜下來,但安靜中來自我腹中的一聲低鳴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賣瞭。
不辣油滑上臉,開始涎笑:“軍官老爺也沒得呷!跟他們喊有條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縣太爺喊!”
“隨便。”我哼唧著,低著頭從人群中剛騰出的過道中擠過。我身後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針線:“有針線的沒?”
不辣拔給他一根頭發。
我和康丫進入瞭我們的地盤,一個比較開闊的天井,在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在這裡紮堆和展覽傷口的人遠不如外邊的多,因為無所事事和憤怒都要求起碼的觀眾。這裡孤魂野鬼般遊蕩的人大部分與我沒有直接關系,有關系的隻是聚集在一堆廢材和垃圾旁邊的郝獸醫、豆餅、要麻、蛇屁股幾個。我和康丫本該徑直走向他們,但天井進口的迷龍則是我和康丫這兩名尉官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龍,上等兵,他有一張竹躺椅,順便守候著他身後的倉庫和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他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子賭博。賭註很好笑,誰輸瞭誰就被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記。迷龍占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贏瞭也隻敢輕輕來一下,迷龍則不怎麼喜歡節省自己的力氣。從外表無法看出迷龍隻是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瞭件並不合體的校官服,為圖涼快又撕去瞭袖子,下身是條輕紗紡綢褲子,加上裸露的虯結的肌肉,看起來像個剛幹瞭一大票的土匪暴發戶。他贏舒服瞭就給自己扇兩扇子,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欲言,但總被迷龍例無虛發地向後一肘子捅回。
對同樣身為軍官的我來說,這場面叫人氣結,但顯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氣結,於是我拖著腿徑直瘸向屬於我的那群。
上天有饑饉,我們有教育。我受過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樣咋呼隻能分到一顆鐵花生米,我們這些有教育又有軍紀的,則成立瞭覓食小組,一群人覓食好過一個人覓食,反過來說,一群人挨餓總好過一個人挨餓。日軍把我們打散瞭,食物把我們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這個組的副組長,他們是我的組員。
郝獸醫在為蛇屁股檢查他胳膊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摸心臟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亂用,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情況下能用的診療手段,但沒有任何治療手段。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說,才五十六歲,就被我們不客氣地稱為“老頭子”和“老不死”。他是我們中唯一的醫生,沒人知道他算醫官還是算醫兵。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場救助傷兵,然後被傷兵裹挾進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他的醫術很怪,三分之一中醫加三分之一西醫,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我們叫他獸醫。
蛇屁股及旁邊在等待的兩位候診者也隻是在打發時間。他們希望得到治療的心願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生他們是不信的。
蛇屁股後腰上橫挎著把菜刀,脖子上掛瞭根繩子,繩子上串著蛇牙,牙的主人早進他肚子啦,而這玩意兒被他當驅邪之物留瞭下來。廣東佬蛇屁股為人所知的事情隻有三件:一、他打過淞滬之戰,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吃光瞭;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為他愛做飯,因為放別地兒就會被摸走,因為沒飯可做的時候菜刀可用於自衛。
豆餅瞪著眼睛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他在做實驗小白鼠。他從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擇出一些,一根根嚼,千萬別以為他無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饑,隻是從表情上看,他也在懷疑人能把這當成食物。這是個十九歲的河南佬,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連長征作馬弁,開始生平第一次遠足,至今沒能結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從沒到過的地方。
要麻在觀察,表情隨著豆餅表情的變幻而變幻。盡管他仍堅挺著給豆餅以鼓勵的表情,但如果不是那兩位旁觀者抱著一種“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態,仍在給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斷瞭這項研究。川兵要麻和湘軍不辣是磕頭換帖的弟兄,但要麻遠比不辣來得謹慎,所以不辣在外邊叫囂而他在這裡吃草,所以不是他吃而是豆餅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我屁股後的康丫開始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
他問的是郝獸醫,郝獸醫掏出一個佈包,裡邊妥帖地放著幹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瞭火,叼上瞭煙屁股,開始在身上摸索從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這個山西佬的真名,我們熱愛這個名字,因為它比綽號更難聽。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但換瞭名後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今年二十五歲。他這回問對瞭人,郝獸醫治不瞭人,可總在收集別人也許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執著地繼續著他二十五歲人生的沒完沒瞭:“有針線的沒?”
郝獸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一個包。這包裡是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細心地分瞭好幾種型號和顏色。康丫屬於那種沒得給不會生氣,有得給不會言謝的主。我搡開瞭他的屁股,打算擠在郝獸醫和蛇屁股中間坐下。
迷龍在鬼叫:“我整死你!”他那邊發生瞭一件小事:迷龍終於不耐煩李烏拉的磨嘰,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用肘彎夾住瞭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後腦上狠捶瞭兩下,並且還沒忘瞭對羊蛋子下一步行動的分派:“啥玩意兒嘛?蒼蠅?——不玩瞭,你去搬貨。”
羊蛋子屁都沒得一個就去瞭,迷龍對他的統禦力是拳頭上的也是物質上的。迷龍放開瞭手,李烏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龍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烏拉扶著墻蹣跚出去。
這隻是小事,我繼續坐實我的屁股,而郝獸醫幫康丫找到瞭他要的針線。
我們盡量不看迷龍,但我們又沒法不看迷龍。東北佬迷龍和東北佬李烏拉是有宿怨的,好像是李烏拉做排長時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後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日本人手裡。現在迷龍今昔對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賭棍、惡霸,有拳頭和罐頭、概不賒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們很想恢復尊嚴,可如果他說校尉服可換罐頭,我們立成赤身裸體,那隻好免談尊嚴。好吧,反正迷龍也當我們不存在瞭,我們確定他不會再起來揍誰時,也就不再關心他瞭,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跟他換的東西。
康丫脫瞭衣服光著上身,但穿針引線的本事欠奉,他開始跟我磨嘰:“幫我縫吧?”
“縫你那嘴。”我說。
但是自有人幫他縫。郝獸醫把衣服拿瞭過去,熟練地穿上瞭線開始縫扣子。
“今天吃什麼?”我向著我們中間最有數的人發問。郝獸醫從針線活上抬起眼。“副組長是你。你不知道我會知道?”老頭子反問我,然後忍無可忍,發他並不嚇人的老威,“你們別玩兒豆餅啦!真當牲口吃的東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樂說:“試試嘛,他不是沒事嘛。”豆餅忙不迭地點頭:“沒事,沒事。”但要麻幾個總算拍著豆餅,讓他吐出那些已經嚼爛瞭的草本纖維。
我不關心這些,盡管我在東張西望,但其實我什麼都不關心,我隻關心在我這副組長不承擔太多的情況下我們能有吃的。“組長呢?問組長吃啥。”我問。
蛇屁股指瞭一個從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講瞭,個無冇用的想煲木頭湯給我們吃。”
我轉過頭看到瞭我們的組長阿譯,他在那個角落裡澆他養的一棵花樹。在這樣的境況中那樣細微地澆一棵花樹近乎有病,但阿譯就在做這件事。阿譯,我們中間軍裝最整潔的一個,如果我是落落寡合,他則幹脆是自閉。他澆著那棵花樹,甚至看著一隻像他一樣和這片灰頭土臉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憂傷在他身上並不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憂傷讓人覺得抑鬱——他看起來與這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並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致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別被名牌嚇到,他是這兒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裡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聽著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傢退到這裡。現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瞭,他試圖用他並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
康丫的問話結束瞭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喇叭聲在做著鼓舞士氣的宣讀。禪達因為充斥瞭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回穿插之戰術,以兩聯隊兵力攻占拼墻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餘眾……”
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裡的棄兵有什麼相幹呢?
阿譯終於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唰唰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用身子把寫的字擋瞭;他寫完瞭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著放瞭。
我們拉瞭個開小會的架勢,看著。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人臉上帶著“我真是太給你面子瞭”的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嚅動,眼神有些發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
杜絕熱情和永不言信,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譯沒打過仗,隻會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內,永遠神經質的緊張。生活沒給他好事,他閉上瞭眼,偏還說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運非常清晰,就是永遠面對我們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譯幾乎連控制語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經常在假聲中帶出一個失控的尖聲,他邊說話邊用寫字的那塊白灰在地上做無意義的劃拉。連他自己都在摧毀自己的自信。“我軍即將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他說。
康丫連撓癢帶哼哼:“誰在上邊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興地接話茬兒:“上邊,上邊。天上。死的。”
哈欠來自要麻,幾乎看得見喉管,這樣誇張的哈欠要表示的絕不是睡意。
阿譯,不可否認,他有時很堅強:“……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開始表演啞劇,撲捉一隻盤旋在豆餅頭上的並不存在的蒼蠅,並且在下手時打得豆餅發出一聲慘叫。郝獸醫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為瞭阿譯,是因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負他。”
蛇屁股反擊,但有點兒孱,因為惹要麻,通常都會撲上要麻和今天並不在場的不辣:“隻準你欺負他?”
阿譯仍然在堅持著:“……鐵流……匯成瞭這個鐵流……這個鐵流……我肯定這個鐵流……”他已經徹底亂瞭,而最大的打擊來自迷龍打天井那邊吼過來的一嗓子:“肯定個腚!你打的呀?”
迷龍仍在閉眼納涼,你光看還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無所謂地在試穿終於有瞭一顆扣子的衣服,盡管那顆釘在胸前的扣子讓他仍敞露著肚臍,軍裝穿作瞭短披風。阿譯慍怒而又羞慚,但是明擺的事,他惹不起迷龍。我狠命地玩兒著自己的手指頭,覺得與我無關,直到郝獸醫輕輕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組長啊。”
也是。我玩著手指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直說吃什麼好不好啊?”
阿譯猛省瞭,用一種過於猛烈的動作把身後的木牌給端起來正放瞭,然後直面一眾愕然的人們。他現在像個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筆書寫著:白菜豬肉燉粉條。
識字的人,諸如我和郝獸醫,已經快窒息瞭。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隻挑自己認得的字念誦:“白——肉——米。”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蛇屁股,還沒有反應,沒有我們那種從大腦直擊胃腔,再從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滿嘴生津喉頭抽搐的生理反應。
阿譯開始擴大攻勢,用他的白灰在每一個要素下畫著道兒:“白菜——豬肉——燉粉條!今天我們吃這個!——白菜豬肉燉粉條!”
我們怔著,我們愣著,我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傢夥沖擊倒瞭。
阿譯擴大著他難得的戰果:“昨天我們吃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鹽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打瞭大勝仗!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因為我們有瞭……”
他錯瞭,錯在又說空話,在這方面沒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應快。
康丫用瞭壓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鹽!”
阿譯在激昂中被嗆瞭一下:“……啊?”
“我弄醬油!”蛇屁股踴躍地賣弄著他的廣東腔。
要麻大方地舉起瞭整隻手臂:“我找白菜!”
阿譯竭力在咳嗽中恢復著:“……等等……”
但要麻是那麼的仗義,熱烈地捅著被他欺負過的豆餅,以至於豆餅都開始發聲:“我找劈柴。”
現在連我都在茫然四顧我們的組員,這事因為阿譯拖沓的語言方式正在成為一個坑。這事有點兒太不成話瞭,雖然我們慣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話。
我試著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噯,我說……”
但周圍都在回旋爆炸著“我整鍋!”“我來搭灶臺!”的呼聲,哪個都比我響亮多啦。
阿譯呻吟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說……”
誰要聽他說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蔥!蒜!大料!”
阿譯現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經沉默,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和郝獸醫,這一群中兩個他認為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我便看郝獸醫,唯一一個我覺得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獸醫你年紀大,說句公道話……”
郝獸醫瞪著我看瞭一會兒,慢慢舉起一隻手:“……我有油。”他對著我訝然的神情,老臉有些赧紅,“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沒辦法。我那兒老多傷員。真沒辦法。”
我隻好回身看著阿譯,現在我們發現彼此都不值得信任瞭,但我的反應快過他,我在他手伸出一半時已經喊將出來:“粉條子!我粉條子!”
阿譯很失敗,臉憋得通紅。現實上損失,大義上找回,是他的人生習慣:“我再說一次,我們得吃白菜豬肉燉粉條,我肯定地說,是因為打瞭大勝仗,是因為曙光在望,是我們所有袍澤弟兄的光,不是我一個人的光,是因為……”
要麻深諳讓生米煮成熟飯的真理,招呼著:“走啦!我大料啊!”他跳起來,並順便推搡著又在欺負又在照料的豆餅,“抓緊瞭,劈柴啊!”
每個人嘀咕或者不嘀咕著所包下來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份額,頓作鳥獸散。郝獸醫看見我頗為費勁地起身,拉瞭我一把:“上我那兒,看看你那腿。”
我嚴重懷疑他隻是給自己找個老腿邁得下的臺階,老頭子都沒臉去看阿譯,忙掉身走開。我跟著,眼角的側光裡掃見阿譯守著他的木牌,守著一個在瞬間便變瞭質的夢幻。
小上海佬還在那兒念叨:“……因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瞭。我今天二十五……”
沒人聽,那嘀咕就我聽見瞭。我從他身邊拖過時拍瞭拍他,拍出他滿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憤地抱怨:“豬肉,真的不好弄啊。”
關我什麼事呢?我拖著腿跟上郝獸醫。別樹太高的理想,那叫給自己挖坑。今天阿譯提出瞭不切實際的白菜豬肉燉粉條,立刻摔進坑裡,還大頭朝下——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阿譯隻好守著他的木牌發呆——那是命中註定。
郝獸醫的醫院很破,是連在破屋子外的一個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瞭也要拂袖而去的簡陋醫療工具,有張架在兩條長凳上的竹床,算是手術臺,這是此地作為醫院的僅有的特質。破屋沒有門,可以看到除瞭地上鋪的稻草之外空無一物,但是躺著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脫瞭。”地方很破爛,可聲音很權威,也是,總得維護。
我脫瞭,讓褲子掉到腳踝上,露著我一直拖著腿走的原因——裝死時被日軍捅過的大腿早已潰爛,草草纏上的繃帶上不再有血,是膿黃和透明的體液。
郝獸醫並未急於檢查,而是找瞭根笤帚進他的住院部。裡邊很快傳來抽人聲和郝獸醫喝畜牲一樣的呵斥,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獸醫”這類有氣無力的罵聲。
一會兒郝獸醫疲倦地出來,放下他的笤帚開始洗手——他倒是盡量註意一個醫生應有的細節,哪怕那僅僅能保持一種尊重。
我和我搭在腳踝上的褲子等待著:“你就讓他們睡不好嗎?”
郝獸醫開始忙活我的藥:“有幾個。睡著啦也就翹辮子啦。”
“老爺爺您別煩啦,人傢想翹。”
“人傢犯糊塗。清醒的誰想死?煩啦你想死?拉張半死不活的臉,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著我這條腿能撐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獸醫不愛鬥嘴,他開始檢查我的傷勢。他臉上有種醫生獨有的司空見慣的木然,我臉上有種絕癥患者獨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瞭審判:“都爛完瞭。再不手術就要高位截肢瞭。”
我在一瞬間打量瞭那張竹床上的血跡和地上的血跡。床邊有個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過什麼;郝獸醫的工具中有鋸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來做過什麼。所有的血跡斑斑都褪瞭色,它們不像人身上流出來的。
“手術是什麼?”
“手術就是高位截肢。”
我們平靜地聊這條腿,像在聊做白菜豬肉燉粉條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這麼說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這麼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爺。”
他盡可能地給我換瞭繃帶,裹的是鬼知道有沒有用的草藥糊糊,舊繃帶扔到瞭一個水桶裡,洗幹凈瞭還得用。我想著自己的心事,穿上瞭褲子,系著褲帶往外走,我不喜歡這兒。
郝獸醫把我叫住:“煩啦,你有錢嗎?沒錢,有能換東西的東西嗎?”
我奇怪地瞧瞭瞧他,一副“老子一條腿由你造,還敢要錢”的表情:“你要錢?”
郝獸醫搖頭:“東城市場的祁麻子有黑市藥,你跟他換點兒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東西早就跟他換瞭,我這裡好幾個傷員也缺磺胺。”
那就得瞭,我轉開頭,說:“我什麼也沒有。”
郝獸醫“嗯哪”瞭聲,隻管繼續忙他的,到我都出瞭棚卻冷不丁來瞭一句:“阿譯還有隻表。”
我就樂瞭:“他爹留給他的。他爹在日占區做順民,去上班,被日本人當靶子來著。卡——踏——啪——勾。”
我彈瞭下自己的額頭,那表示日制六點五毫米子彈在人頭上找到的進口。阿譯他爹從腳踏車上飛跌而下,那發日本子彈在他後腦上找到瞭出口。我拍瞭下自己的後腦,嘲笑著:“沒招誰,沒惹誰,就是有個日本兵想試試剛擦完的槍。”
郝獸醫蹲在那兒洗繃帶,悶悶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著。你能怎麼回應呢?
我離開時與一個年輕的少校錯肩而過,他的精氣神和那滿身征塵一看就不屬於這裡的,他走向郝獸醫,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由天井深處出來,天井現在很空,所以我立馬就瞧見瞭阿譯和迷龍。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幹啥去瞭,迷龍現在獨個兒攤在那兒,他無疑註意到瞭很想接近他的阿譯,隻是他裝沒看見以便擴大後者的難堪。
阿譯以迷龍為圓心在晃蕩,“白菜豬肉燉粉條”的牌子仍在那兒架著,把它變成現實還有一段距離,而阿譯手上拿著郝獸醫剛提到過的那塊表。他像試圖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過去時把阿譯的圓周運動打亂瞭,他立刻友好地看著我,這種友好是為瞭表示他與我有關聯而與迷龍這種人渣絕無關聯,因此他顯得有點兒做作。我並不是太介意,因為我無法不看著他手上的那塊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們都需要被人關註,而阿譯搶先向我表示瞭並不關心的關註:“腿沒事吧,煩啦?”
我體味著那種並不關心的關註,回報並不關心的關註:“沒事。豬肉好弄吧,阿譯?”
阿譯立刻被我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打擊給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辦法?”
我反應迅猛地頂回去:“沒辦法!那幫人渣欺負你的!你就說弄不到!他們太不厚道!”
阿譯輕輕嘆瞭口氣,註意到我的目光從未稍離過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縮回到袖子裡。我將目光岔開瞭那裡,但我仍想著那裡:“郝獸醫讓我去換點兒磺胺,我不知道拿什麼去換。”
“喔。真不好辦。”
因為我倆都罔視對方的痛苦,所以我倆都選擇難堪的沉默。我想打暈他把表搶過來,可我們都是軍官,是有為青年,還算是朋友,似乎昨天還很有知識和抱負。可我隻想著我的腿,而阿譯隻想證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經成為愚蠢。
我立於禪達的西門市集,拿火柴劃著臟污的軍裝,火柴梗和著硫黃磷硝從我身上紛落於地上。我看著對街那個賣紅苕粉條的案臺。
大部分案臺是空的,來往的人也很少。市場很蕭條。禪達並不大,其實第一批潰兵擁入才半個月,禪達就被我們吃空瞭,吃空瞭存糧也吃空瞭熱情,禪達隻好置之不理,而我們成為禪達的惡癰。
我看著案臺,那上邊蕭瑟到僅有一捆粉條,我就看著那捆粉條。從全連陣亡唯我獨存,我就不斷告訴自己,孟煩瞭,你是聰明人,你能活下來,多用腦子總能活下來。你要現實,現實即不再妄想。我是能活下來的。
我拖過去,實施我蓄謀已久的行動,我理直氣壯到人們以為我是收地皮稅的,理直氣壯到似乎我剛在案板上摔瞭幾個本地的硬通貨“半開”。
這樣明目張膽的搶劫讓攤主過幾秒鐘後才猛省地大喊出來:“搶東西啦!”
我管他呢。我甚至沒有加快步子,在禪達的青石路面上拖著走。要加快我也快不來。
“當兵的又搶東西啦!”他們在我身後吵吵著,很快這個吵吵聲就到瞭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墻上。
“光天化日啊!”“揍他媽的!”吵吵聲在我身前喧囂,“你這兵當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責伴著拳頭揮起。
我穩住身子,對著拳頭昂起頭。我的褲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腳踝,伴隨幾個看熱鬧女眷的驚叫。
“我是一個軍官!一個中尉副連長!一個全連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連長!”
這是有效的,揮起的拳頭放下瞭,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我喝得犯瞭愣怔。
我開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地實行我的計劃:“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不光是軍人!還是一個愛國軍人!不光是愛國軍人,還是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傷的愛國軍人!”
他們呆呆地傻傻地看著我,他們很好哄,比豆餅還好哄。我註意到其中有個無疑還是女孩兒的女人很漂亮,很潔凈的一種漂亮,我把目光繞開瞭她——那關我什麼事呢?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囂的時候不能沉默。孟煩瞭你得活。
“我的連隊!身先士卒!前仆後繼!拼光瞭日本鬼子的整個小隊!我親手——親手把燃燒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著它爆炸!”
盡管現實是我天衣無縫地扔掉瞭燃燒瓶,趴在坦克下裝死,但是我的聽眾很懾服。我對著一群單純而敬佩的眼睛。
“你們知道什麼是坦克嗎?鋼鐵的!刀砍上去就斷瞭,子彈打上去彈回來!跟這房子一樣高!我掐著鬼子小隊長的脖子,拿手榴彈給他腦袋開瞭瓢!小鬼子拿刺刀從背後捅瞭我!看這傷!——我不行瞭!隻是想死前吃口飽飯!”
我肘彎裡夾著日軍小隊長的脖子,拿德國長柄手榴彈敲他的腦袋,一個膽怯的日本兵從後邊拿刀捅我——這當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聽眾已經不僅僅是敬佩,而是敬畏瞭,他們發出一種哄哄的和嗡嗡的聲音。
我非常清楚此戰宜速決,不能給人反應時間。我迅速拉上瞭我的褲子,在一幹人等啞口無言時,沿著青石路面迅速走開——當然,我挾著那捆粉條。
粉條被攤主溫和而堅決地從我腋窩裡奪走瞭,我臉上泛出受驚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攤主也是一個同樣的古怪表情:“對不住老弟。我一傢等吃飯。”
我沒回頭,腋下空空地離開,帶著受驚和失望的表情,後來慢慢變成苦笑。禪達也在鬧饑荒,日子越來越難,感動人容易,找食很難。
圍觀者默然無聲地帶著羞愧散去。那關我什麼事呢?我不可能吃他們的羞愧,拿他們的內疚當藥抹在腿上。
我沿著禪達的巷子走,我走這裡是因為這裡路窄,我可以扶著墻。同一伎倆不能在一地耍兩次。我得從西城市場轉戰東城市場。我拖著我的腿,腿越來越重瞭,以前出於自尊我還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瘸,但現在已經瘸得不像話瞭——我支撐不住瞭。
禪達人從我身前跑來,向我身後的禪達人報信:“當兵的把縣衙門給搶啦!”嘴快的傢夥盡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們幹的,但是關我什麼事呢?我喘氣,眼前發黑,地面離我越來越近。
我睜開眼,這毫無疑問是個女人的房間,不管日子過得怎樣,女人總喜歡在屋裡弄些小零碎的,這也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兒的房間,因為它盡管貧窮,卻有種清幽寂寞的味道。屋裡最精致的東西是一個相框,相框裡是一個穿著中尉服裝的年輕軍官,你不好說他有什麼特點,因為我們照相時都恪守著那種刻板而炫耀的姿勢,他甚至有點兒像我的過去,除瞭風華正茂你在這種相片上幾乎找不到更多內容。
我開始觀察在我大腿邊忙碌的那個女孩兒,她是我在脫瞭褲子慷慨激昂時有意將目光錯過的那位女孩兒,她年輕到瞭“小”的程度,你甚至會覺得這樣一個女孩兒是不會長大和變老的。她用佈卷蘸瞭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傷口周圍,她根本沒勇氣讓酒精觸及我的傷口。我註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褲子又被脫掉瞭。
我終於沒耐心忍受那種小心時便發聲提示:“省點兒心思吧。碰到傷口也不會痛。”
她“啊”瞭一聲,受驚到把瓶裡的酒精一點兒沒浪費地倒在我的傷口上瞭,這讓她慌瞭神,然後開始很狼狽,又怕弄痛瞭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涼快。”我說。
她驚咋——她像小動物一樣好驚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炫耀:“傷口沒知覺瞭。要痛就是從裡邊炸,像爆炸。”
她手忙腳亂時大概是不怎麼聽人說話的:“我是笨蛋螃蟹八隻腳,沒一隻長對地方的。我哥講的。”
她說話帶很重的川音,但實在是比要麻好聽得多瞭。我隻好在我的傷口上重拍瞭一記,拍得我自己都有點兒變色瞭,可她又驚叫瞭一聲,於是我覺得沒什麼大不瞭啦,我吹噓著:“痛不怕。我就當它是長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開始贊嘆:“你真厲害。我給我哥包傷,碰一下他就罵。他要有你厲害日本人早打跑瞭,我們回四川啦。等他回來我就跟他講。”
她提到另一個男人時,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過被脫在一邊的褲子蓋在腿上,一邊掙紮著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謝謝他扶我進屋。”
“我抱你進來的。”
我看瞭看她,她絕對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種人,實際上她小巧得讓我站在她面前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魁梧。我撓著自己的頭,很覺得下不來臺,說:“不用費勁的……其實我躺躺就爬起來啦。”
“你沒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沒面子,沒面子到我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我趕緊包紮自己還裸著的傷口,好在這樣一個沒輕重的傢夥面前至少穿上褲子。她也湊上來幫手,她的幫手很笨,笨到有點兒莽撞,並且在照我的葫蘆畫她的瓢時,還不時發出“原來是這樣包啊”“你真聰明”諸如此類的贊嘆。
我努力再岔開話題:“你四川人跑到滇邊來做什麼?”
“沒哪個要來啊。跟我哥亂跑。爸爸媽媽走得早,傢鄉沒人瞭,我就跟川軍團走,我哥到個地方,就在駐地外找地方給我安傢。他也是中尉,他連長去年死瞭,他是正連長。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夾七纏八地說什麼呢,我更關心趕緊把傷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褲子。她是個年輕得讓你很想靠近,卻又想躲著的女人,我不喜歡和這樣一個人靠得太近,還要一邊很沒面子地沒穿褲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瞭。他們師有人回來瞭,可我沒看到川軍團的人。”
我盡快地把傷口對付好,哪怕有點兒馬虎,我盡可能逃避開往下的話題。
“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停下,手懸在繃帶的最後一個結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不想幫她的忙。但是我抬起頭,和我的一臉陽光:“我是一定要謝謝你的。我當然幫你的忙。”
她急促地,飽含機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機心:“我等瞭一年多瞭。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當然可以。”
“那我能幫你做什麼?”
我愣瞭一下:“……啥?”
那傢夥一臉小孩兒傢要和別人拉鉤言誓的表情,並且說出這樣世故的宣言:“現在我們都很窮,不能幫人白做事的。給我瞭,你就沒有瞭。要換的。”
我隻好苦笑:“這麼有道理的話……大人告訴你的?”
她沒答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換的。”
我很難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兒總像癤子一樣冒頭:“換什麼?你有什麼?比如說……磺胺?”
她立刻開始翻箱倒櫃,對著翻出來的幾個藥瓶有點兒不知所措:“什麼是磺胺?”
我看瞭下那幾個藥瓶就開始嘲笑自己剛起的妄念瞭:“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強效消炎藥。”
“藥鋪子沒好遠,我去看有沒有。”
她真是快讓我受不瞭啦,我說:“不用看啦——”但我停住瞭,因為她開始去翻她放在櫃子裡的罐子,她從那裡邊掏出少量的錢,顯然是準備為我買藥。罐子裡應該還有更多的內容。於是我收聲。
她以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說:“沒關系。沒好遠的。”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包得狗撓一樣的傷:“嗯,那就麻煩瞭。”
她已經毫不耽擱地打算出去瞭,生活對她來說是另一種節奏和顏色的。“沒藥我就拿那個跟你換。”她指給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紅苕粉,帶著點兒慚愧,“我隻有那個瞭。”
我看瞭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幫你找。”我低瞭頭,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滿意笑容,我看著那雙輕快地在我視野裡挪動的腳踝。當門簾掀動時我又忍不住抬頭,問:“怎麼稱呼?”
我正看見一個一半在門簾之外的笑容——我想殺瞭自己。
“小醉,小醉姓陳。”
“最好的最?”
小醉有些惱火:“喝醉的醉!”她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名字,但那都淹沒在放下的門簾之外瞭,我聽著她遠去,呆呆看著自己的傷口。
哪傢藥鋪的櫃臺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們在第一時間就被傷兵搶劫殆盡,那些藥隻會出現在黑市上,伴隨一個她絕不會為我出的價錢。而川軍團早已全軍盡墨,我根本不用爬著去找,要麻就是川軍團僅存的殘渣。
我不再發呆,迅速套上瞭褲子。我打開櫃子,把罐子裡並不豐盈的“半開”和紙幣倒進自己口袋裡,然後挾起那捆紅苕粉迅速逃離。我走過院子,院子裡竟然有幾隻雞在啄食,在饑饉的禪達,這實在是稀罕物,我想連這個也順它一隻,但發現根本不可能追上它們。我放棄,我出去,做賊要見好就收。我記住瞭小醉這個名字。可是那有什麼用呢?
我以一個爛腿人能達到的最大速度逃離現場,逃出這條巷子,碎散的粉條落在我的身後。我發誓,我想死。我隻是想能帶著完整的兩條腿去死。
收容站的天井裡,幾個傢夥早把灶臺搭得瞭,刨瞭坑,用瞭磚頭,還有放煙口。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正式瞭,架瞭某人弄來的鍋,燒著豆餅弄來的柴,蛇屁股提來瞭免費的水,燒著不要錢的火。
康丫掏出瞭一小紙包鹽倒進鍋,郝獸醫拿出一個藥瓶裝的油,倒完之後還在鍋裡涮洗瞭一下,然後是某人的料,要麻的爛菜葉子。
康丫忍不住抗議道:“要麻,你傢白菜鬧分傢呀?”
要麻申辯:“團團圓圓的馬上就來!”
好吧,就算是這樣五馬分屍的白菜我們也認瞭,然後放進我的紅苕粉條。我們瞪著鍋裡又看著大門,我們呼吸著鍋裡的氣味又想留點兒嗅覺。我們都不說話,用一種挖地雷一樣的謹慎對待眼前的這頓飯。
我們的主角阿譯終於進瞭天井,像是懷瞭孕一樣捧著肚子。他今天難得不那麼正經瞭,走近我們的時候繃緊瞭一張苦臉,但瞎子都聞到瞭生豬肉的味道。
康丫撲瞭上去,阿譯強繃著臉上的笑紋,我們從他衣服裡掏出他所懷的鬼胎,整整一條五花豬肉,足有三四斤——在證明自己時他還是很大方的。他繃瞭臉,打算還來點兒大段的:“這塊肉,三斤四兩六錢,來得不易。我以禦外侮之師的名義,還有勝利的名義,命令賣肉的給打個折,可是……”
管他可是可不是呢,肉到手就成。康丫在吼:“有刀的沒?”
蛇屁股從腰後摸出瞭他的菜刀,並且毫無爭議地掌廚。他開始在阿譯的告示牌上切肉時,已經被我們簇擁瞭。阿譯也住瞭嘴,因為真沒人聽他的。
康丫這鬼頭忽然發現有必要阿諛一下為我們提供豬肉的人:“阿譯真行!”並不真誠的笑也能讓阿譯自發呆的表情上繃出一條生硬的笑紋。我熱烈地擁護,熱烈也是不要錢的——“該說長官阿譯真行!”郝獸醫使盡瞭一個老頭兒能有的幹勁和熱誠:“阿譯長官真行!”
阿譯尖聲咯咯地笑,他已經繃到頭瞭,他推著我搡著我,他的惹人厭惡的板正現在煙消雲散,但他無論如何不像一個他希望扮演的少校長官,倒更像一個封閉太久渴望與人親近的小孩兒,他幾乎快要擁抱著我瞭:“最壞的就是你啦!”
我的腿架不住他老哥的渾鬧,我被推倒在蛇屁股背上,蛇屁股怪叫著跳瞭起來,他幾乎切掉瞭自己半個手指頭,大罵:“死撲街!咁笱抵死!冚傢鏟!吃塞米噶!傻 !”誰管他罵的什麼,反正也聽不懂,我們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瞭罵把手指放在嘴裡吮著,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營養。
“我入夥!我入夥!”有個身影插入瞭我們,伴隨著落在地上的兩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邊撿來的殘貨。那傢夥是我們的革命傢不辣。湖南佬不辣兩天前本著一股大楚興陳勝王的豪情離開瞭我們,但禪達不是大澤鄉,兩天後他帶著兩棵大白菜和兩排肋巴條回到我們中間。
就不辣臉上放射的光華而言,我們看不出他的不順遂。“白菜有啦!我把衣服當當啦!”他說。
我們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個赤裸的傢夥。他自如到把手掌放到腋窩下,猛夾出一聲放屁似的聲音,說:“當鋪不要,我就睡到櫃臺高頭,放個響屁,說當活人!”
要麻對著不辣屁股一腳踢開瞭他,然後把白菜直接手撕入鍋,蛇屁股在後邊急得用菜刀直比畫:“味道壞啦!”
要麻堅持著說:“不要!我們川湘人就不愛聞鐵腥!”
不辣開始提前騰地兒,放松著本來收得很緊的褲帶。不辣怕官,他見過軍官打地方官,所以當瞭兵。他像條找人勢好仗的狗,他現在再不怕地方官啦,他加倍地害怕軍官。
覓食小組的傢夥們全部到齊。我們終於有瞭齊備的材料可以做飯,這一切無疑是快樂的。
火,在夜色中跳躍於爐膛中。鍋,現在蓋上瞭蓋,騰著帶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無數次欲圖伸手揭蓋,被郝獸醫第無數次拿刀背一記狠敲,老頭子沒威信也有誠信,於是大夥繼續拿著碗和樹枝掰的筷子等待。
康丫等得隻好磨牙:“有種的沒?煩啦打呀!”
我、要麻和不辣在一個無形的警戒圈外和李烏拉對峙,該警戒圈隨鍋為圓形。畏縮的李排長確實對官對兵來說都不是一個討喜的人,身為軍官,墮落到拿個破碗全無尊嚴地等著人傢鍋裡的。
康丫,動嘴不動手的主兒,喊得兇卻是連屁股也沒動過:“有傢夥的沒?打呀煩啦!”
我被康丫喝得很惱火:“把我名字叫對瞭!煩瞭——煩惱瞭卻!不是煩啦!”傢夥是有的,一截劈柴就在手上,但我並不喜歡這種太直接的暴力,隻是用它指瞭李烏拉的鼻子,“走吧。”
李烏拉,就是那樣,一聲不吭,閃爍地看著你,他的一隻手臂提前做好瞭擋揍的準備。我不知道什麼讓一個軍官帶上這種嚙齒類動物的驚恐,我也不關心。
我又喝瞭一聲:“走啊!”
李烏拉仍然杵著,他就那樣。我跟他僵持。李烏拉,失瞭魂落瞭魄,不知為甚而生,憑本能可為白菜豬肉燉粉條而死,但也沒有死的勇氣。我最好別想我比他好多少——我不想瞭。
要麻的喝聲是真正比我多瞭很多慍怒的:“快走!”
不辣將手由內向外扇著:“喔唏!喔唏!”那是湘人趕畜牲才有的姿勢。
李烏拉的反應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說我還顧忌軍官的尊嚴,不辣還顧忌軍官的權威,但要麻可是被徹底惹翻瞭。那傢夥蹦瞭起來,個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當兵刃,他兩個膝頭一點兒不浪費地撞上瞭李烏拉的胸腹,李烏拉和他的碗飛到一米開外,碗成瞭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後拉出瞭個會傢子的架勢:“個錘子!你也算個官!”他犯錯瞭,最好別把人打急瞭再放狠話。李烏拉被打急瞭,爬起來便撲將過來,他撲的不是要麻,是那口鍋。要麻被大個子李烏拉撞瞭一下便直接仰瞭。李烏拉撲向我們的鍋,而且看起來一定會撲倒那口鍋。
斜刺裡的一下擊中瞭他,他仆倒在地,幾個兵把這個昏昏沉沉的東北人從我們鍋邊拖開。
阿譯拈著一截劈柴站在那裡,我們呆呆地看著他。你很難相信是他幹的,連他自己都不信。撞瞭後腦勺的要麻被不辣和豆餅從地上扶起。我看著阿譯,這樣一個互相狠咬的世界讓我很想尖酸和刻薄。
“阿譯!真好樣的!”我啪啪啦啦地鼓掌,然後被熱烈地回應,阿譯擠出一個哭樣的受寵若驚的笑臉,企圖回到原本屬於他的陰影中。這是個未遂的舉動,因為另一個拍巴掌的聲音把我打斷瞭,那位從暗地裡來的傢夥拍得那麼結實,幾乎讓空氣都起瞭震動。
迷龍,一臉陰晴不定的表情,跨過癱在地上的李烏拉時停瞭下來,細看瞭一下那個經常也被他揍的傢夥,說:“忒虎瞭你也。東三省的面子還讓你整到雲南來丟。”
李烏拉沒有回應,他似乎是連哭的功能也喪失瞭,而從他身上跨過的迷龍也不再管他,直接侵入瞭我們的小圈子走向那口鍋。我們幾個下意識退瞭一步,又開始懊悔退這一步,但我們又不敢上前一步,而迷龍勝似閑庭信步,一邊玩兒著還沒戴習慣的手表,那表是阿譯的。迷龍,打遍收容站無敵手的主。他揍李烏拉,但我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們揍李烏拉,就像要麻揍豆餅,但並不喜歡別人也揍豆餅。
迷龍把頭伸到瞭鍋上,將整顆腦袋浸入瞭鍋裡冒出的蒸汽中。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著,他伸手拽走瞭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樹枝。在他堪稱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著沒動,然後他伸手打開瞭至今還沒人打開過的鍋蓋。
我們的心提到瞭嗓子眼。要麻從我手上搶走瞭劈柴,試圖再一次衛護我們的食物。大廚蛇屁股幾乎想捂住眼睛。
但是那個死東北佬的表情在蒸汽升騰中變得柔和起來,他閉上眼,深吸,我忽然覺得被蒸汽濡濕瞭的那張臉屬於一個想傢的孩子。他睜開瞭眼,看著鍋裡,也用樹枝翻騰著鍋裡,又變得怒氣沖天,好像隨時要打折誰。然後他發表瞭一篇長篇詩作:
“這是他媽豬肉燉粉條嗎?豬肉燉粉條不是這樣做的!好好一鍋子全讓你們死關裡人給禍禍啦!咋不放醬油呢?醬油招你們惹你們啦?你們跟白菜有仇啊?整這麼大鍋子白菜幫子?粉條啊!我的媽耶!沒土豆粉也就得瞭,煩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條全擱進去啦?你個土豆腦袋欠削啊?豬肉呢?豬肉跟醬油叫小日本搶光瞭?搶回來啊!天爺噯,東北的豬肉燉粉條哪兒是這麼做的?你們整這一鍋子是他媽粉條子白菜湯啊!”
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著瞭,這樣瑣碎的磨嘰居然來自迷龍。我們聰明地選擇瞭沉默。我們很想告訴迷龍,王八蛋要做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但他這樣的滔滔不絕把我們嚇著瞭,通常他說不到七個字就已經把人打成半殘瞭。看起來他很想掀瞭我們的鍋,如果他這麼做,我們隻好練習從地上撈粉條的能力。
迷龍仍在暴烈地、恨鐵不成鋼地嘆著氣:“欠收拾!我多會兒就看出來瞭!你們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們——從衣袋裡拿出兩個在黑市上也緊俏之極的軍用罐頭,以一種破壞性的姿勢往鍋裡倒著。我們想那裡邊一定裝著別的什麼,但在他開啟之前那罐頭是密封的,從裡邊倒出來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馬就看出來瞭,這傢夥根本不會做飯,無論是東北還是西南的豬肉燉粉條他都不會做,他隻會往鍋裡倒料,甚至把開罐器都倒進瞭鍋裡,並且開始大叫:“羊蛋子!再拿點兒那個肉罐頭!醬油!還有豬油!還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沒敢少拿,瓶子和罐頭抱瞭一抱,嘴上銜著刀子。迷龍開始成批量地往鍋裡倒,刀子除瞭方便他開罐頭和砸瓶頸之外,還可以用來一通攪拌。那傢夥一邊攪著,一邊往鍋裡整瓶地倒入醬油,一邊伴以豪壯的宣言:“讓你們知道啥叫正經八百的東北豬肉燉粉條!”
蛇屁股現在已經真的捂住眼瞭,他從指縫裡看著。據說他是我們中間還保持有味覺的人——至少他自以為是。
羊蛋子提醒迷龍:“罐頭是牛肉的。”迷龍奇快地用刀把捅瞭他,讓羊蛋子此後一聲不吭地蹲在旁邊捂著腰眼子。
我們呆呆地看著。我們都已經餓到瞭這種地步,當迷龍一心炮制出他傢鄉的豬肉燉粉條時,根本沒人想到他毀壞瞭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餐,而是想著:他媽的,那麼多的肉。
我們蹲著、坐著、站著,稀裡嘩啦地吸溜著粉條,嚼著罐頭牛肉和豬肉,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裡。有時我們需要從嘴裡拽出整條的菜葉,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兒都進到我們喉管裡瞭,卻因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爛,隻好從喉嚨裡拽出來再做一次反芻。
蛇屁股抗議道:“你說不要鐵銹?”
要麻用極小的聲音說:“白菜沒問題!就是太咸!”他是怕迷龍聽到。我們中間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龍,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缺食,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別人的反應。迷龍仍未絕望,他需要別人對他的豬肉燉粉條做些阿諛。
“還成吧?味兒絕瞭吧?我逢大節才整這道菜,你們真撈著瞭。”迷龍近乎阿諛地問,被他問到的不辣猛一瞪眼,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嗝。
迷龍便真切地開始苦惱起來:“難侍候,菜整太好瞭也不成,看都給他吃噎著瞭。”
我又幹掉瞭一碗,往嘴裡灌瞭口水,漱掉快讓口腔麻木的苦咸。我一邊翻著白眼,一邊看著不辣似乎打算在一個個嗝中噎死。那是給咸噎著瞭。迷龍往鍋裡加的鹽分足夠醃制整頭生豬。
我把水遞給不辣,滿以為他會一口灌下,結果那位搖搖頭,他嗓子都咸變瞭調,但是堅挺著說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飽。”被咸得暈頭轉向的不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給自己碗裡未盡的內容添加新的內容。我也猛省,現時的一口水便意味著少去一口食,我同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
迷龍雖然沒吃到他想象的豬肉燉粉條,但同樣有得意的笑容。
鍋裡的內容絕對是一個正常人無法忍受的,迷龍新添加的太多內容讓鍋裡像發瞭旱災,醬油則把鍋底都染成瞭醬色,肉和油和粉條和菜葉抵死糾纏著,根本已經成瞭爛糊。我給自己盛瞭一大坨,爭搶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全部人吃撐著後鍋裡還能剩下很多。我打瞭個嗝,發現我真的已經吃不下瞭。我看瞭看我們這個圈子之外,李烏拉仍在那裡躺著,用一種失魂的表情看著夜空。他在嘀咕什麼我不關心,我也不在意是什麼讓他成瞭這樣,我隻知道那種表情也經常在我臉上出現。
我回頭看瞭看迷龍,迷龍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瞭熱量以外大概不會提供任何營養的東西,但我有種他剛才在看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呢?我走過去,輕輕踢瞭李烏拉一腳,把那碗雜糊給瞭他,他迅速坐起來,在黑暗裡捧著碗,頭幾乎埋進瞭碗裡,我們聽見一種豬吃食才能發出的急促聲音。
碗再遞回我手上時已經空瞭。李烏拉,無感激,無憤怒,甚至都沒有我們那樣快被咸殺的生理反應。
迷龍看著,他的神情又恢復瞭冷漠和挑釁:“排座,吃瞭也要吭個氣兒啊?”
李烏拉吭氣瞭:“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不是這麼做的。”
迷龍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飛在李烏拉身上,那響聲讓我們都覺得痛瞭,但李烏拉沒什麼反應,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他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這真不是東北人的豬肉燉粉條。”他起身回他獨處的地方。我們的圈子裡撲通響瞭一聲,那是跳起來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龍給一腳勾倒在地上。我們看著那傢夥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龍瘋勁兒已過,又回復瞭意興索然,這時候他又成瞭遙遠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沒不散的席,好肉都讓畜牲吃啦。”
郝獸醫在第一時間站瞭起來,走到鍋邊,向大傢團團鞠瞭個躬:“謝謝大傢給留一口。謝謝弟兄們嘴下留情。”他給那口鍋蓋上瞭鍋蓋,提起瞭那整口鍋。要走人的迷龍奇怪地看著郝獸醫自顧自地走向後院。迷龍並不瞭解我們的章程,所以他有點兒想打抱不平的憤憎,盡管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憤憎:“他這是幹啥呀?”
阿譯好心地解釋:“每頓飯多少得留點兒。給他養的傷兵。”
“誰問你啦?”但迷龍沒再表示異議,“走啦走啦。”
他沒叫喚我們也在做猢猻散。每天都是這樣,現找來每頓飯,然後開始消磨每個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闊佬迷龍把他偶發的思鄉化作瞭我們鍋裡的肉和油,然後就想疏遠我們——他無心再管我們明天的晚飯。
我和郝獸醫合提著鍋子,我順便還想他幫看看我的腿。郝老頭子還在心痛:“這頓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說得也是。我便回瞭頭找到瞭迷龍,說:“咋就散啊?嘮會兒?”
我臨時學的東北話讓迷龍愣瞭一下,他也沒說是或不,但是悄沒聲地跟著。
郝獸醫輕聲地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我裝沒聽見,並且讓豆餅接瞭我的手,以便靠近迷龍套套近乎。迷龍留瞭下來,因為他實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們留下他來,因為發現他寂寞的時候著實大方。
我想著跟迷龍怎麼套近乎,而郝獸醫蹣跚地走著,豆餅陪他拎著鍋。郝獸醫是我們中唯一的好人。他讓我們每天給傷兵留口,回報是我們傷病時會被好好照顧的承諾。我不知道一個連阿司匹林都沒有的獸醫如何照顧傷病,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就答應瞭他,最後我們隻好說,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我們甚至不用像個病人,反正他也不像個醫生。用鐵架子拼湊的簡易爐已經把那鍋糊塗玩意兒熱好,讓這醫院更像個廚房,豆餅在幫著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送給屋裡的傷兵,但我們這幫玩意兒想的隻是渾鬧。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著豆餅正要端進屋的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木勺給狠扣瞭一下。我們大笑,其實並沒什麼好笑,但是我們大笑。
迷龍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逗咳嗽,窮死的命。”他憤憤數落著,毫不忌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床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花落水流春無蹤,隻剩下遍地東風,桃花時節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
很難說清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盡管他真的是很淒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著床板,以致把並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沖著阿譯扔瞭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瞭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就我對阿譯的瞭解,那也是嚇的。迷龍看起來要沒完,仗著迷龍對我稍好點兒,或者更該說是某種同情,我插科打諢:“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愈——咱表演吃藥,吃磺胺。”我伸出瞭手,掌心裡放著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另一隻手上拿著水瓢。
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並不可能讓我的傷勢痊愈,這一切像小醜的鬧劇。我頗有臺風地把藥放進瞭嘴裡,我喝水,從瓢裡看見自己,一個憔悴、狼狽、墮落的自己。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唧呱唧,五湖四海,南腔北調。沉默的阿譯嫉妒地看著我,從來沒人這樣為他叫好。迷龍沖我啪啪夾著大腳指頭,啪吱啪吱。我看著我的藥。
這是我的藥,不要臉得來的藥。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瞭藥,喝瞭水。“我覺得好多瞭!”我鄭重地宣佈,於是又迎來一陣支離破碎的掌聲。我看著我的狐群狗黨們,搖晃著坐下,然後狠狠抽瞭自己的耳光,讓他們沉默。
我炫耀,我懺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懺悔:“我偷瞭錢,買瞭藥。我偷瞭個小姑娘的錢!”
那群混蛋們的反應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著腳,夾著“財色兼收啊”“不要臉的”這類吼叫。
“我本該跟她拍胸脯,告訴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來。’要麻你別樂得跟個破尿壺似的,她哥是你們川軍團的,一個姓陳的連長。我倒是讓她放心瞭,然後,偷光她的錢。”
沒有用的,那幫混蛋“好啊好啊”地繼續跺著腳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膩讓他們比哪天都更有活力,這讓我的懺悔完全成瞭炫耀,事實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讓他們聽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認得個姓陳的連長嗎?瘦瘦的,挺白凈,二十來歲。”
要麻舔瞭舔仍帶著油光的嘴唇:“川軍團全死光瞭唦。我哪認得啥子連長囉。噯,我認得你個瓜娃子,噯,你講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咱妹子稱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腳吹口哨。我得盡力才能壓倒他們:“我是一個混蛋!”
迷龍就吼瞭回來:“喊什麼喊?你虎啊?”
於是一切都平靜下來,我雖然仍繃著臉,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瞭耳根,我的眼瞼被他用食指翻得與嘴角快要齊平,讓我像足瞭悲傷而憤怒的小醜。
我在那樣的一個醜態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臉皮。就是這樣,你造瞭很多孽,但總被原諒,偶爾你會憤怒,你想這樣也行?但就是這樣也行。最後你隻好想有人比你造瞭更多的孽,比如說那些讓我們一無所有投入戰場的官員——你已經屈服瞭,就這麼簡單。
混球們在取笑著我的醜態,但一個聲音讓他們慢慢歇止,那是剛從屋裡出來的郝獸醫在用勺敲打著空碗。老頭子很沉靜,他一直在看著我們,但那樣的沉靜並不能讓我們安寧。
郝獸醫得到足夠的註意後便開口說:“有個事說說吧。我們要被整編瞭,就最近。”
不辣幹凈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蛋。”這完全代表我們在第一時間內的態度。
郝獸醫並不笑:“扯不過你們。這種事我不會亂說的,我總還算是這地頭上僅此一個的醫生。”
康丫嘲笑道:“獸醫!”他被躺著的迷龍踹瞭一腳,並不是所有人都對老郝要說的全無興趣。
郝老頭苦笑著說:“病的是你們,治的是我,說我是婦科也隻好認命——不講口水話,今天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瞭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要打仗。”
沉默。我打瞭個寒噤。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沖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瞭。”我愣瞭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我,於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瞭,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啊,你要是也病瞭,我給你煲骨頭湯。”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後娘養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塗瞭。”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瞭質疑:“他們又打瞭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瞭。”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辭不達意,替他向大傢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麼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幹。”阿譯看瞭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並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是沒有吵吵的那麼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現在,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瞭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瞭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地發泄怒氣。
我們愣著,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之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嬉笑怒罵。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幹脆地做決定,因為從一九三一年流亡入關,他已經失望瞭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麼蒼老。遠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瞭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傢父報仇。”然後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覺得他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於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瞭,不是上海。”
阿譯氣惱地尖聲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瞭。”我宣佈,然後離開。隻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並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瞭自己的風格。
我在門廊下屬於自己的那小塊角落裡躺下。我的腿讓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會睡得很吃力,但我決定讓自己睡著。
阿譯在照料他的花樹,或者說他不打算讓自己睡著。
我一直看著那條腫得隻能斜岔開的左腿。這裡晚上的空氣潮濕之極,沒有下雨卻幾乎可以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水分子,我看著門廊外飄落的水汽。我一直抓著那個小小的藥瓶,瓶子裡裝得並不滿,細碎地在響。我有一條潰爛的腿,像阿譯的樹一樣,它跟別人並不相幹。我還有二十粒磺胺,都在這兒瞭,棄學從軍四年來我得到的全部東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霧中,我站得離巷口很遠,與其說我很閑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窺視者。今天進進出出收容站的人們有些不同於往常,他們多少都在試圖把軍裝穿得像件軍裝,而門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們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來,那是郝獸醫。他拖著一輛車,車把上的挽帶拖在他的肩上,車上有兩具草席掩蓋著的屍體。老頭子要將死人拖上收容站後邊的小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多數人都餓沒瞭體力。
我在郝獸醫已經離開巷口一段後慢慢跟瞭上去,然後接過瞭他的半副挽帶。老頭兒用一種並不驚訝的表情接受瞭我的幫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時不發一言。
“一晚上就死倆。那你要送終的就七個瞭?”我問。
郝獸醫對我的計算做出糾正:“早上又來瞭個瘧疾。八個。”
我們不再說話,走向他們的墳墓。
我們並沒有力氣爬上收容站後並不高的山頂,也沒有力氣為死人刨太深的坑,實際上當刨好一個坑時我們隻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屍骸曝露於泥石之中。
刨好兩個並排的坑後,郝獸醫不得不稍事休息,他開始把他帶上來的兩塊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貴州省武陵縣,二等兵馮義”和“熱河省赤峰縣,上等兵張保昌”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褪色的墨跡說明瞭郝獸醫為死人歸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將會是徒勞。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總是塌陷的土層。
郝獸醫完成瞭他手上的工作後便開始看著我。我拖著一條腿,但是幹得很專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頭兒直愣愣地看著我:“你要幹啥?”
我看著他,幹凈而無辜地看回去:“幹啥?”
“死人的事你從來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鍋子是見瞭點兒油,可也不至於讓你有心來為死人掄鍬把子。”
我做作地嘆一口氣卻嘆成瞭真誠,因為我本來就很想嘆氣:“聊盡人事而已。”
郝獸醫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來瞭呢?”
我看瞭看他,老頭兒不傻,其實老頭兒很精,否則他在我們中間會混成另一個阿譯。我得小心。我用鍬整著土,不看他,放松是一種技巧。我看著土,說:“不想再這麼活著瞭。我爛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爛掉。”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得到老頭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現一絲狡黠,似乎感動,其實是惋惜。“煩啦,我活到五十六瞭。”老頭說。
我擅長裝傻扮癡:“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瞭。”
老頭子不打算跟著我一起裝傻:“不管獸醫還是人醫吧,我是醫生呢。煩啦,我跟你說,醫生眼裡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幫你治,你就得說實話。病人怎麼能跟醫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並不想好。”
我並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車邊,拖其中一具屍體,郝獸醫過來幫我,我們讓那具屍體進瞭土坑。郝獸醫累得在坑邊坐瞭下來,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頭兒身邊,坐在老頭兒身邊是個考驗。
“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兒,這兒太濕瞭,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活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擾亂老頭兒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麼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周就給父母鄉親寫瞭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裡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麼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瞭,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拋撒濕土。
寫遺書,是全軍覆沒後我在憤世嫉俗中幹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梁,我寧可做個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瞭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隻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盡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裡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瞭。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我毫不氣餒地堅持。老頭子勝在猴精,但會輸在心軟。“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該死的小日本幹一仗。”覺察到分量不夠的我更加壯烈地說。郝獸醫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後半句他會當我在山頂大風中放的一個響屁。
老頭兒苦笑:“孩子噯,別搞這個瞭。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長成啥樣。”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頭禪,似乎被他懷疑的人肝都會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破肝長得跟你們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樣。”
郝獸醫搖著頭:“有那一肚皮冤氣怨氣,誰鬥嘴鬥得過你?你愛聽不聽,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該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療。可你那腿根本打不瞭仗,你心裡也怕瞭打仗,你隻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著鐵鍬,話都挑到這一步瞭,不用再裝瞭。
老頭兒接著說:“美國人掏錢掏槍,不光是槍還有飛機大炮,還有醫院,還有藥,聽說斷手斷腳都能換的。你要去,隻為保你那條腿。你在討債,隻是不知道該找誰討……煩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說“關你屁事”,但是那老頭兒的眼神有能讓人緩和的東西。我猶豫瞭一下,說:“睡啦。”
郝獸醫起來瞭,看著我,我以一種尋釁的架勢看著他。他從我身邊錯開,看著潮濕空氣中山下破爛得像補丁一樣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說話:“真是個失瞭魂的傢夥呢,聽見這樣消息,想好花招,然後就真睡得著。昨晚上營裡翻啦,阿譯去找迷龍打架,因為迷龍說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燒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蒼蠅。”
我知道我不該驚訝,但我仍驚得“啊哈”瞭一聲。我想象著阿譯被迷龍一隻手給捅倒的樣子,就像捅倒嬰兒。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時發生過的事情。
郝老頭兒扭頭對著我做出一個五官錯位的表情,模仿阿譯被打後的爛臉:“阿譯那臉,現在這樣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錢。幹啥?他連衣服帶槍都給典當啦,今兒一大早就去當鋪做水磨工夫瞭。他們都沒有一條腿要治,就要去,就想這回真能打個大勝仗。他們真想掙回來呢。你真的不想?你從來不想。你回頭看看。你也從來不看。”
我回頭看山下我們補丁惡瘤一般的收容站。剛才一直執迷於自己的心事,我沒有留意到院子裡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雞飛狗跳。
我轉回頭看著郝獸醫,我的目光像迷龍一樣是挑釁的:“我不幹。掙份做炮灰的權利?”
老頭子看著我,嘆瞭口氣:“心都漚得有點兒黴瞭,想拿出來見見太陽罷瞭。煩啦,你聰明,比他們都聰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編,身體狀況得從我這兒過,你找對人瞭。隻要不是為瞭你那腿,你說你想見見太陽,你想曬曬。你點點頭,點頭我幫你。”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郝獸醫在良久的等待後,開始去埋被我半截放棄的張保昌,而我看著收容站。院子裡又在生事端,迷龍正在對一小群兵中的一個大打出手,為瞭什麼呢?——關我屁事。
郝獸醫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顯然不是老頭兒的體力所能負荷。長期隨軍伍的流離讓他比真實年齡要蒼老十歲二十歲,他去拖比孩子大不瞭多少的馮義時,幾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著脖子:“我不幹。我不點頭。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獸醫搖瞭搖頭,嘆氣:“你又犟。你這傷著的是自己。”
“這是該著我的。我在討債,我隻是要回我的腿。”
“阿譯、不辣、要麻,他們可沒欠著你的。你這樣就去瞭,就有一個真該去的去不瞭啦。”
“他們可以像我一樣!跟欠債的討!”我大聲咆哮。
“他們要討,就不是他們啦。他們也就不該去啦。”
“你老抽抽瞭是不是啊?!誰還信你老夫子的大義啊?!你你你——你殺過人嗎?你連個死人都拖不動!”我簡直是氣急敗壞,開始攻擊他。
郝獸醫暫時放棄瞭他跟死人的較勁,悲傷地看著我:“我不是來殺人的啊。還有啊,我拖不動你就不能幫把手嗎?”
“不幫!你個能把腳氣治到截肢的半吊子獸醫!”
那並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獸醫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瞭一下。他那種念叨是並無信心的,痛心指數很高,而說服指數很小——這一向是他的口頭禪:“……有總比沒有好的。”
我並不想放過他:“爬到你那兒等死嗎?還不如沒有的好。”
“沒我你們就連往哪兒爬都不知道。”
“小太爺正好省事,小太爺就地一躺,等死。”
老頭兒看著我:“別孩子氣啦。沒瞭我你們也難過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著老頭兒的神情才知道我說瞭多過火的話。我不是個擅長道歉的人,隻是換瞭較柔和的語氣:“可是有什麼用。”
“有總好過沒有的。”老頭兒又重復瞭一遍。
“老大爺,您怎麼又繞回來啦?”
郝獸醫隻會訥訥擠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繼續對付我不碰的死屍。
迷龍現在還完整,收拾個阿譯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來不會維持太久,因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釁:“話就說在這兒,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兒,就算是玩意兒,那也是欠收拾欠拍啥都欠的玩意兒!說話的人就站這裡瞭。誰不服,給我打啞巴瞭。”
無須叫陣,兵裡邊沖出來一個,跟他戰在一起。他很快把對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陣。他針對的人太多瞭,羊蛋子幾近絕望地護著他的後背。
“凍壞瞭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蘿卜!滋尿都能被頂一跟鬥的輕骨頭片子!”他罵得挺投入,其實是在使詐。他一直在留神著側邊偷偷摸上來的那個人,然後在那人撲上來時撈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傢夥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腦袋叫毛毛風吹粘在婆娘傢馬桶上瞭你們!虎 玩意兒!”迷龍拿棍子指指點點院落裡的人,“老子江面上刨個冰窟窿,現你們一排腦門子,老子挨個兒刨!”
上來個冷著臉的,拿著塊磚,一拳把磚拍碎瞭,那是用來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龍也上瞭勁頭兒:“嗬!賣假藥的!羊蛋子讓讓,這得一對一。”
噼裡啪啦地又幹上瞭,這倆得一會兒。
要麻在那兒看著,一邊問著豆餅:“不辣死哪兒去啦?”
豆餅東張西望地跟著要麻學舌:“死哪兒去瞭呢?”
要麻狠拍一記後腦勺子把豆餅的腦袋拍瞭回來:“你是人,放屁也要有個臭動靜,知道不?等他大喘氣的時候就叫我。”
這方面豆餅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要麻就不再看打架瞭,他擼瞭袖子,往左腕上綁我們拿來吃飯的樹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收容站裡在打架,小山包上我追著郝獸醫吵架。我在怒不可遏中甚至開始攻擊郝獸醫剛拖進坑裡的死人:“信什麼?灰飛煙滅!魂呢?魂飛魄散!你問問他,問他還剩瞭什麼!剩什麼也叫一場雨全泡散啦!你叫他起來,叫他起來給我看看!我就認瞭你的蠢話!”
郝獸醫就隻好看著馮義的孩子臉嘆氣:“別欺負孩子。他比你小,搞不好都小整十歲。”
“天真死的!我不天真瞭,可我也不想學你。我不想糊塗死!”
“你別跟我嚷嚷好不好?我耳朵不背,我是不明白,我怎麼也能說說我咋想的吧。我說不明白,你跟我嚷嚷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別擋我的道!”我大聲咆哮。
“你也不明白。下邊打得雞飛狗跳的傢夥也不明白。”老頭兒搖頭。
我聲嘶力竭,而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憤怒:“我不要明白,隻要我的腿!我隻要知道很多人比我更爛!”
“才二十四,你就跟人比爛瞭。”
“難道我要跟你來比無能?”
“你說的那些更爛的,他們爛下來,因為他們跟人比爛。我沒用,可這點兒事還明白。”
我調勻呼吸,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沒用,憤怒久瞭,你就會知道憤怒不解決問題。那好吧,我有別的辦法:“我是副組長,找食的副組長。我能讓你那八個等吃的傷兵往下一口吃的沒有。我們也一直在勒褲腰帶,多一口是一口。”我說到做到,這很容易。
我滿意地看見郝獸醫臉上出現瞭凝固的表情,我知道隻要再挺挺我就贏瞭。
“……你做不出來的。”老頭兒猶豫瞭一下說。
“做得出來。記得上周有個逃兵殺瞭禪達一傢三口嗎?活得不像人樣,還選個缺八輩子德的死法。為瞭不那樣,我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安靜地看著老頭兒,老頭兒打瞭個寒噤,嘆瞭口氣,接著去掩埋那個叫馮義的小孩兒,我想那讓他覺得比較安全。他說:“你真的在跟人比爛瞭。”
我不想聽什麼爛不爛的,我隻想知道最終結果:“你聽我的嗎?”
“我聽你的。”老頭兒在坑裡埋人,不看我。
我看著山丘,看著墓碑,看著墳坑,看著郝獸醫在坑裡聳動的瘦削的肩胛。我看著死人,我看著活人。
我終於得到瞭我要的那個機會,靠卑鄙,不靠蠢貨們的熱血和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