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天陰沉沉的。
我們中間軍銜最高的傢夥阿譯坐在巷口的第一個院門前——那是收容站站長的住處。收容站站長是一個生得絕對與“氣宇軒昂”這個詞有仇的傢夥,他坐在院裡聽留聲機,不知是從哪個淪落的軍人手裡得來,唱片估計也是同樣來路。
“花落水流春無蹤,隻剩下遍地東風,桃花時節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
作為一個北平人,我永遠無法理解上海佬阿譯在聽著這首歌時何以如此的哀婉。他的臉確實像郝獸醫模仿的那樣,快被打錯位瞭。路過的人們無法不側目那張怪異而酸楚的臉。
我站住瞭,雖然我並不想站住。我看著那張扭曲醜怪的臉——阿譯本來可以說得上清秀的。
“都瘋瞭嗎?”我問他,其實我知道我也是瘋的,隻是發瘋的形式不一樣。
他沒說話,回答我的是留聲機裡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瞭這頭兒猜那頭兒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我走開。
迷龍現在沒大礙,臉上見瞭拳痕,還剩瞭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還要慘些。他的耐力和蠻橫大概是能跟東北的熊羆相媲美的,剛放翻不知道第多少個人,居然還在罵陣:“……欠削的土豆!欠槍子打的腦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瞭一下他,轉向我的是一副打紅瞭眼的表情和一個正要揚過來的拳頭。我做出瞭絕無侵犯之意的姿態,那傢夥還算沒瘋到底,他居然放下瞭拳頭。我向他示意瞭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瞭我的意思:“賣啦。祁麻子。”
我為表謝意幫他提詞:“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迷龍立刻現學現賣,罵周圍那些蠢蠢欲動想挑戰的人:“欠瘟死的老母豬,披軍皮的!”
我離開的時候,三個人一起撲向瞭他,迷龍分出一個給羊蛋子,自個兒和另外兩個混戰。
我拔起瞭要麻身邊的刺刀,要麻“噯”瞭一聲。“自己人打架,別用刀子。”我壓低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要麻沉默,我離開。
我拖著我的腿走在潮濕的石板路上,右手籠在袖子裡,左手拉緊瞭衣服抵擋此地的潮寒之氣。我的衣服很單薄,實際上很長時間來我已經忘瞭什麼叫暖和。
我看見瞭本地黑市商人祁麻子,他在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潦倒兵玩著袖裡乾坤——他倒像就是長在那裡的。我跛過去,摟住瞭他的肩,祁麻子轉過臉來時頗有些被打斷的不耐煩:“老弟,你這是……”然後他臉色變瞭,因為他感覺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頂著他的後心。
“軍爺,這是幹什麼?”
“表呢?”我問。
祁麻子這會兒還不忘裝糊塗:“什麼?”我細心地用刀尖刺破瞭他的衣服,刺破瞭他的肉,再往上挑瞭挑。祁麻子立刻從上臂的衣服裡擼出瞭阿譯的表,遞過來:“你們都這樣搞,生意要沒法做啦。”
我沒理他,隻是想迅速地離開。離開前我看瞭眼那個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隻銀鐲的同僚——那能給他換來半頓晚餐嗎?我跟這個潦倒的同僚說:“別賣啦。又要去打鬼子瞭,咱們又要被當人看啦。”
那具瘦骷髏的臉忽然泛起瞭亮光,然後便把他的鐲子握緊瞭。我拖著腿跛開。祁麻子並不氣急敗壞,而是冷靜地向我警告——我想與當兵的做生意,他也沒少碰這類事情——“沒死的話你就有麻煩瞭。”
我最大的麻煩是我不知道在做什麼;遇事要往好處想,我想我們都不知道在做什麼。上午我做壞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數時候做不知道好壞的事。
我這樣逃離禪達的東城市場,一手拎著刺刀,一手握著阿譯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譯身上。阿譯訝然地看著我。站長的留聲機冒瞭最後半個音符,停瞭。迷龍還在院子裡打架,被他打傷的人被扶著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和阿譯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譯更難堪,於是我簡單地評論說:“都瘋瞭。”然後拔步走,我想速速離他遠點兒。
阿譯在後面叫我:“煩啦!……孟煩瞭。”我站住,看著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說:“謝謝。”
我忍不住惡毒地回他:“這回要能撈著上戰場,你還是努力殺身成仁吧。”
阿譯總搞不懂別人的惡言是什麼意思,或者他明白,但不明白是他的閃避。他一臉赴死的表情,說:“我……會努力的。”
他成功瞭。我咧瞭咧嘴走開,但我終於忍不住把下邊的坑對自己嘀咕瞭出來:“省得丟人現眼瞭。”
迷龍現在很好看。一個打過十幾或者幾十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幾或幾十人打過,那樣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他的衣服已經徹底被人撕巴瞭,他正撕下身上最後幾塊破佈,臉上的腫和身上的青都懶得去檢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條咬痕。
你無法不註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團花簇錦,中間浮一個俊秀的龍頭,也無法不聽到那傢夥說話已經氣喘籲籲——說實話,能從大早向全體人挑釁並撐到現在,已經完全可以把他當妖孽看待瞭。
“誰咬的我?讓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憤怒,而是犯嘀咕,“沒要揍你,就別給我整出啥傳染病來。”
沒人站出來。我進來時把刺刀釘在要麻身邊的地上,要麻看瞭眼,但沒去動,他像其他人一樣,看著迷龍。
“……誰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龍又開始叫囂,“還有找死的沒有?一塊兒上來嗅老子拳頭!”
豆餅匆匆地過來,匯報觀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氣啦。”
要麻自己也能聽出迷龍說話早已經氣喘籲籲瞭,他想知道的是迷龍已經跟多少人招呼過瞭。
豆餅扒拉指頭數:“十九……二十個!”
“那是成啦。”這個居心叵測的四川佬起身時看瞭眼我釘回在地上的刺刀。我看瞭他一眼,他看瞭我一眼,他最後沒動那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佈裡鼓著什麼。然後這傢夥就走上去和迷龍對眼。南方佬東北佬眼對眼好一陣。
“瞅啥玩意兒你個巴山猴子?老子一拳頭就讓你爆麻辣腦花子!”迷龍提著拳頭,不錯眼珠地看著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說:“好啊。”
“好啥好?我不知道啊?你跟那個湖南佬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沒狗膽而已。湖南佬呢?一起一起。”
要麻還是笑,猛然暴喝一聲:“豆餅,上!”豆餅哪兒有那種,要動不動也隻是晃下身子,賺瞭迷龍回個頭。要麻也沒指望他上,隻是不偷襲他也知道不是迷龍的個兒。要麻撲上,迷龍著瞭一拳,嘴角開始流血,他還瞭一拳,要麻拿左手搪瞭,痛得迷龍直甩手。
現在要麻可得意瞭,抖著兩隻武裝過的手,貓瞭腰繞迷龍直轉圈,看來是打算直取迷龍的下身。迷龍開始如臨大敵,彎下腰似乎要緊他早松開的鞋帶,到瞭卻是把一隻鞋砸到瞭要麻的腰上,緊接著砸過來的是他自個兒,把要麻撞到瞭墻上,附帶著一記膝頂。要麻立刻軟得像面條瞭。
豆餅離得老遠虛張聲勢地叫:“呀呀呀——”
迷龍回頭瞅一眼離瞭他足五米遠,正對空氣揮王八拳的豆餅,也沒理,抓瞭要麻的右手一陣狠抖,抖出裹在纏佈裡的一塊鐵皮,又擼瞭那傢夥的左手,看一眼腕子上綁的樹棍,然後拖著隻手把要麻拖出戰團撂在一邊。豆餅現在可有事幹瞭,撲上去——照料。
迷龍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順氣又要開罵,來自背後不算輕的一記砸上瞭他的腦袋。迷龍回頭時有些氣結,那是形同他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一樣的羊蛋子。羊蛋子顯然因為突襲未遂有些羞澀:“我也想去。”
迷龍給他豎瞭個大拇指:“成!”他當的一拳轟瞭過去,羊蛋子知道打不過他,拼著挨那一拳抱住瞭他的腰。我們看著那倆傢夥在天井裡推磨。迷龍看著一幫人仍在旁邊虎視眈眈,便把羊蛋子狠狠往墻柱上撞,撞瞭好幾下後又加上瞭一拳,羊蛋子終於癱軟。
迷龍回身,一共三個傢夥正想趁隙撲上,現在大傢學瞭乖,知道要收拾這頭東北大熊隻能是群毆。但迷龍這輩子打過太多架瞭,他掃一眼正攙著阿譯進來的郝獸醫,一腳跺在羊蛋子的膝蓋上。我們都聽見那聲響亮得讓人心裡發毛的骨裂聲,但羊蛋子隻是輕哼瞭一聲。
“誰還來?誰還來先跟獸醫那塊報個號!我讓你們當兵,讓你們去當個瘸子!這事兒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是個瘸子!”迷龍打量著一圈子人,狠狠地說。
現在安靜瞭,所有人都安靜瞭,作勢的三個人收回瞭架子,打算作勢的五個人退回瞭人群。他們最後決定安靜地把陣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天井以便照顧——現在被打殘掉,就他們想做的事情來說不是個好的選擇。
迷龍喘著氣,他也累得夠嗆瞭,累得甚至連罵的力氣也沒瞭。他回到他的躺椅邊,端起旁邊的半桶水迎頭澆落。當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時,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沒被砸成兩截。
“跟個瘋子戧什麼戧啊?”有人嘀咕著,他很小聲,但所有不打算像迷龍那樣瘋的人都有瞭個理由,跟瘋子戧什麼戧啊,人們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幫著豆餅把要麻抬開。
要麻哼哼唧唧地罵:“死湖南佬呢?要用的時候就是不在。”
沒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組長啊?”
我被這冷不丁的稱呼叫得愣瞭一下:“啥事?”
“有吃的沒?……我直說瞭吧,今天吃啥?”康丫簡直成瞭這世界上最現實的一個人瞭。
我看阿譯,郝獸醫在檢查他的傷口,他五官錯位地看著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樣呆呆地看著我。
“我以為我們不用吃瞭。”我說。
無論去或者不去,我們都已經被攪到廢寢忘食瞭。
豆餅和康丫把一些殘破的菜幫子菜葉子放入瞭鍋中,今天的晚飯是我們之中最低能的兩個尋來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後,我們今天將吃到最慘痛的一頓。我們呆呆地看著,鑒於誰都沒有出力,所以誰都無權怨言。
“有鹽的沒?”康丫本色不改。
郝獸醫沉默著,拿出他眾多佈包中的某一個,裡邊是個油紙包,他開始加鹽。老頭兒很難過,因為知道有八個傷員今天鐵定要餓肚子。
我對郝獸醫附耳道:“我那份留給你。”
老頭兒看瞭我一眼,擠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臉:“謝啦。我還是不信,我是說你說的那些話。你說瞭,但你做不出來。”
我做出一個齜牙咧嘴的便秘表情,這個表情僵在臉上瞭,因為一個圓形中空的冷硬玩意兒頂在我後腦上瞭。憑我的軍事生涯發誓,我斷定那是一個槍口;憑我身周人看著我身後的錯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個槍口。
我慢慢把手舉瞭起來:“別,別,一傢弟兄……”
槍栓在我身後拉響瞭:那一下叫我撲倒在地上。但那是個沒彈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來,毆打那個把槍玩兒到別人腦勺上的傢夥,那傢夥拿他的老漢陽造來搪。
不辣,我們已經習慣光著的不辣,現在穿回瞭他的軍裝,這不算什麼,他居然拿回瞭他的槍——我們中間沒幾個人能保全自己的槍。
不辣的道歉夾著幸災樂禍。“錯啦錯啦!他嚇尿啦!哎喲哎喲,痛啊痛啊!”他歡快地叫著,“真的錯啦!煩啦嚇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錯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進瞭人群,從他身上砸下來一整塊得有兩斤重的肉。我們都愣住瞭,顯然,那是豬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為瞭防止更強橫的同僚搶劫,我們一向是把這種稀罕物塞在衣服裡的。
對這種事兒反應最快的康丫已經撲瞭上去:“有刀的沒?”
作為我們中間最會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廚刀一向是帶在身上的,他開始切肉。
豆餅口水滴答地看著,表達著從地獄到天堂的淋漓感受:“豬肉燉白菜好吃。”
我比他們矜持,我搶過不辣的槍檢查瞭一下,空槍無彈。我瞪著不辣那張仍然扭曲的臉。
“你的槍不是早賣瞭嗎?”我問他。
“我衣服還當瞭呢。”不辣擰著臉,一臉得色。
郝獸醫也好奇:“咋就都回來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邊,要麻被迷龍打得不輕,仍躺著。不辣用一腳作為招呼,要麻用一聲暴罵作為回應。
“衣服好講。我講要贖,他講拿錢。我又往櫃臺上一躺,我講,拿人換衣服。他講拿去拿去,就是個虱子窩!槍就不好搞,槍我賣給黑市瞭。”不辣比手畫腳地講。
“就是啊!他們連花機關都有,你蠻得過?”
“蠻勿過就勿蠻啊。我講道理。”不辣居然擺出瞭文明人的架勢。
“我信。我信你會放屁把人熏死。”我說。我才不信不辣會講理。
“我真講道理!我講我要去打小東洋嘞!他們講鬼信。我把咯紮小手指佬往嘴巴裡頭一絮。咔嚓!”他當著我們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裡一放,我們才發現他實際上已經沒有瞭那隻小手指,那裡包著臟污也血污的破佈。
我們幾個聽的人顫瞭一下。不辣,齜牙咧嘴地快樂著,盡管我們現在知道瞭他齜牙咧嘴實在是因為疼痛,但那無法掩蓋他的快樂。“我吐出來!呸!半紮手指佬飛過半條街!他們紮臉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對面有豬肉鋪子,老板講咯是紮好漢,打扁小東洋,犒賞我兩斤豬肉!”
我們聽著。我們沉默。阿譯的臉色慘白,我不想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說:“是你趁人被你嚇住,又敲瞭兩斤豬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顯然他就是這麼幹的。郝獸醫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佈包之一給他重新包紮。阿譯發瞭會子愣離開。我呆坐著,不想說話,不想看他們,也不想看康丫他們正下鍋的豬肉燉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對虛弱又堅強的難兄難弟,體質羸弱,氣勢洶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們打架通常是同上,因為他們倆加在一起也許頂得一個人的分量。我很想問不辣,他是不是總在他一無所有的一生中告訴自己“要像個男人”。
不辣一隻手一直不安分地拍打負傷的要麻,要麻哼唧著:“湖南驢啊,我被人打瞭啦。”不辣挾餘勢之威就要掙脫郝獸醫躥起來:“四川皮噯,哪個打你?”
被迷龍狠摔過後的要麻倒是安分多瞭:“算啦算啦。兒子打老子啦。”
迷龍迅速口頭反擊:“老子打孫子。”
一直在屋門口躺望的迷龍站起來,往屋裡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讓,因為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但我們能看得出絕不是因為害怕。那塊“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瞭,他進屋時一腳把它跺斷瞭。
我看著鍋裡的熱氣,我們想著自己的心事。
屢戰屢敗的要麻已經恢復,和屢敗屢戰的不辣在我們這個圈子外玩耍,心裡模糊地洋溢著戰鬥的激情。他們的遊戲也成瞭這樣:豆餅在口頭鏘鏘地給他們配著鼓點,要麻勢若煞神地耍著不辣的漢陽造,不辣鼻子下塗黑瞭一塊,拿著要麻的刺刀權充日本戰刀。鏘鏘鏗鏗,不辣一次次射擊刺殺,要麻倒得沒完沒瞭。
阿譯靜悄悄回到我們中間,他一向悄然得像個鬼。我無精打采看他一眼,低頭,然後又抬頭,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譯赧然地被我看著,他和以前不一樣,胸口掛瞭幾枚小小的獎章。
“這玩意兒……什麼玩意兒呀?”我盯著那幾枚此時此地無比荒謬的東西問。
阿譯盡量小聲而謙卑,盡管他也知道除瞭在演武生戲的傢夥們,我這一嗓子已經引起全部人註目:“二等績學獎章,發給學術考試成績最優者;乙種二等光華獎章,發給學術技能有特長者;軍官訓練團紀念章,參與訓練團就有……”
我在他誠懇的介紹中開始忍笑,康丫幹脆就已經哈哈大笑:“考試?”
我也揶揄阿譯:“績學?”
康丫接著問:“考個甲就給?”
“不是,得要……”阿譯停住嘴,看瞭看我們,得瞭,再木訥也知道我們啥意思瞭。阿譯面紅耳赤不再發聲瞭,將身子佝僂到我們再看不見他胸前獎章的程度。
郝獸醫站出來打圓場:“得瞭得瞭,康丫你倒把自個兒的姓寫出來我看?還笑人考試。煩啦你咋就什麼都不信呢?”
我忍著笑:“我沒有不信。”
“你可是沒有不信,實話說,你連不信都不信。”老頭兒看我一眼。
這話狠,於是我們不再說話瞭。阿譯佝僂著,要麻、不辣、豆餅喧嘩著,阿譯偷偷摸著他那幾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屬片。
鍋裡清湯見水的豬肉白菜開始沸騰。
阿譯受瞭不辣的刺激,總是瞻前顧後地渴望著壯懷激烈。天地為爐,陰陽為炭,造化為工,我們其中的人總是時不常地要沸騰。
兩輛車以一種在這頹喪世界很難看到的速度風馳電掣沖瞭過來,車上的人在剎車才踩到一半時就已經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聲立刻響徹收容站內外,那來自剛跳下車的張立憲、何書光、餘治、李冰幾個年輕軍官。硝煙和征塵讓他們並不整潔,卻從頭到腳讓人覺得像剛磨過的刀鋒,那是與收容站群熊們完全不同的一種精神氣質,已經該用嚴厲而不是整潔來形容。
他們全副武裝,幾乎沒有戴便帽的,混戴著德式M 35、英式M 1917甚至是日式鋼盔,毛瑟96 C幾乎是他們的制式裝備。有幾個人背著帶皮套的砍刀,做工堪稱精湛。他們挎著的拿著的槍械顯得有些過於沉重:中正步槍、湯姆遜(彈匣)沖鋒槍、ZB26機槍之類的,這並不是為瞭打仗,而是為瞭征兵用的。他們的著裝接近於草率,而在戰爭裝備上偏於精良——與這一切並不大匹配的是,何書光跳下來的那輛車後座上放著一架手風琴。
收容站站長穿著軍上裝和褲衩子出院來看發生瞭什麼,立刻被張立憲用馬鞭抽瞭,他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著一個女人遞上來的褲子。他的留聲機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上校團長虞嘯卿蹙著眉,仍坐在車上,恰似歌中的無情棒。他的部下在幾十秒鐘內讓收容站外圍翻瞭個個兒,但他覺得不夠。在他的心裡尤其受不瞭厲兵秣馬與那些靡靡之音的怪異組合,於是他嘴角動瞭動:“何書光!”
何書光二十多歲,本該是個英俊傢夥,鼻梁上卻架瞭副近視鏡,不過那不妨礙他猛,雖然猛得有點兒過於大張旗鼓——他拔出瞭背上的砍刀向院裡沖去,收容站站長和剛套進一條腿的褲子蜷在一旁。院裡傳出一陣敲砸和摔打聲後,這世界清靜瞭。
虞嘯卿下車,他並不像他的部下那樣把自己堆成武器庫,隻在腰上掛瞭一支絕對不是擺設的柯爾特手槍和一柄絕對是擺設的中正劍。你會覺得最有殺傷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長槍,隨時能紮死人。他的部下看起來也能紮死人,何書光和餘治還忠誠地做著虞嘯卿的近衛,張立憲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經卷向我們所蜷的院落。
對收容站裡的人們來說,現在還太早,諸如我之類還在門廊下擠出的空間裡睡著,諸如迷龍和他的躺椅則占據著更清涼和幽靜的空間。
張立憲和李冰沖瞭進來,對這個懶散的世界來說,他們叫得如同殺豬:“集合!集合!”
我們爬瞭起來,茫茫然的,因這道久被遺忘的命令而更覺茫然。我們隻是爬起來簇成一堆,並沒做集合的努力,實際上就我們五花八門的來路,努力也是徒勞。
虞嘯卿進來,像支會走路的槍,張立憲這夥人是簇擁在他周圍的刀。他看著我們,他不滿意,但他不會暴露出他的不滿意。
“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一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啦——為什麼?”
他掃視著我們,我們低瞭頭。他甚至掃瞭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龍,迷龍在並不高的氣溫中毫無必要地搖著扇子,並且在被掃到時僵滯瞭——虞嘯卿的眼神是槍尖。
“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的袍澤弟兄們!我要你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心裡想到的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心裡想的是我的團!我的上峰生氣啦,他說那給你川軍團!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軍團是已經打沒瞭的團!我說好,我要川軍團,因為川軍團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軍團有人說過,隻要還有一個四川佬,川軍團就沒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個五體投地佩服川軍團的死湖南人!”
我像夢遊一般,臉上看不出激動看不出沸騰,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騰,川軍團餘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準,阿譯的臉現在一定通紅。虞嘯卿那傢夥直接得像頂著腦門打的子彈,連“在下”、“兄弟”這樣的謙虛詞都沒有,一個個“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槍藥炸出來的。
不辣很榮耀地向要麻擠眼:“湖南皮噯。”
要麻便報以極大的不忿:“不得瞭啊?”
虞嘯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書光!”
我們發現何書光不僅是近衛,還是一個會走路的刀鞘,虞嘯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極利於劈砍的掃刀,柄長平頭,自刀鍔延伸的寬刃,瞧起來能把馬也砍成兩半。虞嘯卿拿刀在手上揮動瞭一下:“這是二十歲時我自己鑄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們,我們拿刀砍他們。可這回你們用不著砍,你們有更好的。”
原來何書光還是個活動槍架子,虞嘯卿把刀交回給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湯姆遜。虞嘯卿的操槍很嫻熟,但往下我覺得他是存心的,他讓一整匣子彈全部傾瀉在迷龍頭上的房簷上,這也並不能怪他,拒絕紮堆的迷龍實在給自己找瞭個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磚瓦房簷落下,迷龍將胳膊交叉瞭護住頭臉,一瞬間我們認為迷龍會被砸死,但煙塵散去後迷龍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礫堆裡,最牛的是迷龍拍掉胳膊上的瓦屑粉塵,根本罔顧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著。
虞嘯卿和迷龍短暫地對視瞭一下,像是槍尖對上瞭一頭睡獅。我幾乎肯定虞嘯卿是贊賞地看待這件事情。然後他把槍扔還給張立憲,再也不看迷龍。
虞嘯卿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解釋一下剛才那玩意兒是什麼:“湯姆遜手提式機關槍,點四五子彈連馬都打得死。去瞭就是你們的。——李冰。”
李冰把背著的中正式步槍交給他,虞嘯卿拉栓上彈,幾個急速的單發,鄰院的一個瓦當炸裂瞭幾次。
“七九步槍,比三八大蓋準多瞭。你們的。——張立憲。”
張立憲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嘯卿拿過來打瞭整梭子,我們閃避著,院子的磚墻又被啃掉瞭一角。
“捷克式輕機關槍,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孫。你們的。——勃朗寧重機槍,風冷的,太重沒拿得來,你們的。坦克、高射機槍、戰防炮、重迫擊炮、野炮山炮,你們的。”
他伸出一隻手,餘治知道是要什麼——餘治掏出來的居然是一發迫擊炮彈,虞嘯卿玩兒似的在手上掂瞭掂:“被小日本的手炮砸慘瞭吧?美國六十毫米迫擊炮,比它狠,比它準,比它遠,去瞭,你們的。”他把炮彈扔還給餘治。看他們扔石頭一樣扔著炮彈,真讓我們這幫人擔心兼羨慕。“去瞭,槍炮管夠,吃穿管夠,一天是三頓,有野戰醫院,有美國醫生美國藥,美國飛機管接送,有軍餉,成仁瞭有錢發,要緊的,最要緊的——有鬼子可以殺。”
他盯視著我們,我在發抖,其實不是我在發抖,是我身邊的不辣在發抖,帶累得我一起抖。崇拜、敬仰、懾服,我身左身右身後沒一道目光不在放射著這樣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嘯卿看著我們,他身後的精銳們如同雕像,迷龍躺在他們身後的屋簷下動也不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對我們之中很多人來說,他是神仙,有把一攤爛泥變成標槍的魔力。我看著他,看著鳳凰,鳳凰飛臨雞群之上,讓雞們不再安於現實,但雞最後還得在泥裡啄食。他讓我發抖瞭,但抖過之後,我並不覺得我有瞭魂魄。
對虞嘯卿來說,他要講的話已經接近尾聲,出征前夕他還有的要忙:“我是虞嘯卿,三十歲,湖南人。跟我來的袍澤弟兄們要記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嶽飛,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時代,我會為他死戰,絕不去投他媽的汨羅江。——我話講完。要來的立刻參加體檢。我們是川軍團,川兵優先,上過學的優先,打過仗的優先。咱們前線再見。”
要麻得意瞭:“聽見啦?湖南驢。”
不辣很不忿:“這年頭的湖南皮胳膊都長反瞭呢。”
虞嘯卿毫無征兆地就出去瞭,他的精銳們跟走瞭好幾個,留下瞭張立憲和何書光。
張立憲幾乎無法掩飾對我們的不屑:“列隊檢查!列隊檢查!”但我們絕大部分人幾乎就在原地坐瞭下來。
康丫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懾中回過神兒,嘆道:“我的媽耶。”蛇屁股摸著自己的菜刀把兒,說:“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像他剛才沒罵過虞嘯卿似的說:“湖南佬兒就是湖南佬兒!”而阿譯一副神往的表情,說:“管他哪兒人,能帶我們打勝仗就行。”
何書光喝道:“列隊!死剩瞭的,知道啥叫列隊?”
而迷龍終於在此時跳瞭起來,與其說拍掉,不如說砸掉一身的磚土碎屑。他仰天長嘯:“什麼王八犢子?!”
我們開始在天井裡列隊,我在一隊站作七八隊的隊列之後。我脫掉瞭左腳的鞋子,趁著沒人看見給扔瞭。
張立憲東張西望地叫著:“醫生!醫生!誰是醫生?”
郝獸醫擠出瞭那個難看的隊列,答道:“我是醫生。”
我擠在郝獸醫的身邊:“我是醫生。”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我和郝獸醫交換著眼神,後者在猶豫,但我瞪著他。老頭兒囁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書光指瞭指幾張已經並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檢查!”
我隨著郝獸醫走向那裡,但被張立憲喝住:“你那腳怎麼啦?”我讓他看我沒鞋的左腳:“少隻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個死鬼子抱著不放,一塊兒入土為安瞭。”我說。
張立憲實在是比禪達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著自己,盡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幾張桌子,在桌上攤開非常有限的幾件診療工具。“排好隊!檢查啊!檢查啊!”我喊得比郝獸醫響多瞭。
蛇屁股吃驚地看著我:“這樣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聽診器捅他,順便掐他:“少他媽廢話。”
康丫擠在我身後撓著肋骨:“煩啦,回頭寫上‘不要臉’三個字,給我貼床頭長長見識。”
“你有床的沒呀?貼瞭你又認識?‘臉’換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瞭個字,換成‘臀’字你認得不?”我把他撓我的手打回去。
郝獸醫在對面沖著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贏啦。不過聽診器能還我不?你不能拿它當刺刀使啊。”
張立憲和何書光根本就沒怎麼在意我們這邊,說真的,他們盡量離我們遠一點兒,而我一直在用聽診器的金屬邊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聽診器還給瞭郝獸醫,拿起一塊劃粉以便往檢驗通過的貨色身上畫上記號。混蛋們忍著笑不再說什麼瞭,看著我在蛇屁股身上畫鉤。當我轉身時撞到瞭阿譯,他是唯一沒忍笑的,但他那一臉凝重對我的殺傷力大過別人的訕笑。
“孟煩瞭,我知道你在做什麼的。你終於做瞭一件讓我感動的事情。”他誠懇地對我說。
我愣瞭幾秒鐘,然後將他安頓在桌板上,死命摁著他很癟的胃,讓他大笑著鬼哭狼嚎。
“你們都欠收拾啊?!”迷龍從站起來以後就沒坐下過,手叉瞭腰瞪死瞭我們。我們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東北很嚴重的挑釁話——形同他一個人在挑戰我們所有人。但是現在還有什麼關系呢?“瘋子”“腦袋叫馬桶砸瞭”這樣的話在我們中間悄悄傳開,張立憲和何書光也聽得真切,於是當他是瘋子再也不看。
迷龍鬱悶地瞪著天空。沒人理迷龍,沒人跟他對打對罵,於是他憋一會兒罵一句,連我們都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瘋瞭。“一幫子虎 玩意兒!”迷龍像個瘋子一樣在吼叫。
管他呢。參加過體檢的人下瞭桌子就走向另一張桌子,帶著他們的鉤,向把關造冊的張立憲和何書光陳述自己,以圖能被登記造冊。
要麻挺著他並不發達的胸肌:“李四福,原來是川軍團的。重機槍連下士。”
張立憲因為“川軍團”三字而抬眼望,但也隻是抬下頭,然後寫下名字。
不辣還在為湖南人的榮耀而戰:“憑啥川軍團就優先?你咬紮手指佬下來我才服。”
何書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兒:“上等兵?”
不辣這回不敢玩兒瞭,啪啦一個近乎普魯士化的敬禮:“鄧剛,湖南寶慶,打過小東洋可沒上過學。第七守備團步兵連上等兵。”
張立憲看瞭看不辣的漢陽造:“你沒丟瞭自己的武器。”
不辣頓時又抖擻出一個敬禮,簡直是倍感榮耀:“人在槍在!長官!”
但張立憲並沒有接著表揚下去,隻是揮瞭揮手:“下一個。”
插科打諢的勁頭已過,我確確實實在幫郝獸醫打著下手。
我不用檢查,因為我就在檢查別人,我想瞭很多花招來蒙混過關,但隻一個就夠用瞭。對我們的驗收簡單得嚇人,快得嚇人,後來我想明白瞭,沒必要在廢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費太多儀式和手續。幾乎沒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著腰:“康丫,山西大同。打過仗。第十七整編師運輸營準尉副排長。”那傢夥諂媚地笑,“長官,我可會開車。”
何書光半點兒沒給面子地示意下一個:“等打瞭勝仗就有車給你開啦。”
豆餅拖著他過大的鞋:“谷小麥,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編師輜重營上等兵。打過仗,莫上過學。”
張立憲看瞭看豆餅的長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麼成瞭上等兵?”
“是餓的。我十九瞭,長官。我當兵五年瞭,長官。”
也許張立憲會同情他,但同情絕不是說他現在會做什麼。豆餅身後是阿譯。
阿譯一絲不茍地敬禮,在敬禮上他一向做得比我們好:“林譯,上海人,沒打過仗。”
他有點兒沮喪,而張立憲則有點兒驚訝:“少校沒打過仗?”
“是的。”阿譯明顯底氣不足。
張立憲看見瞭他胸前那幾枚小東西:“你進過軍官訓練團?”
“十五期的。”阿譯答道。
“學長,我十七期的。”張立憲給瞭一個至今為止最為友好的表情,並且確實,無論儀表還是心態上他都來得比阿譯遠為年輕。
迷龍看見瞭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發作:“不要臉的李烏拉!你敢去!說說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兒,你做兔子他爹!”
李烏拉一如往昔,表情全無,從幾張拼桌上下來,帶著我給他畫的鉤去報名。他的敬禮全無榮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連勝……”
“連勝個屁呀?你爹給你起名時罵你呢!”迷龍大聲吼著。
李烏拉便等著迷龍吼完接著說:“……吉林敦化,打過仗。”
“打過很多敗仗!讓東北老爺們兒死得燒紙錢都收不到!他他媽是漢奸!他就打這種仗!”迷龍簡直要跳起來罵瞭。
這種指控是沒有意義的,李烏拉微微向張立憲兩人哈瞭哈腰便蜷進瞭人群。他總能在想消失時立刻消失,留下迷龍對著天空對著我們大喘氣。迷龍還想罵點兒什麼,直到看見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著樹棍做的拐杖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兒啞然瞭,而羊蛋子經過他身邊時輕輕拍瞭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龍終於沉默瞭。
草率的好處是可以讓進程加快,曾經簇擁著我和郝獸醫的人們都已經被分流到張立憲和何書光那邊。郝獸醫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贊成我的行為他也是擔心的,然後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邊以掩飾我的跛態。
郝獸醫向何書光點瞭點頭:“郝西川,陜西西安,醫生。打過仗,可沒當過兵。”
“……穿著軍裝叫沒當過兵?”何書光問。
“被傷兵拖來的,長官。來瞭就走不瞭啦。”
“……打敗小日本就走得瞭啦。下一個。”張立憲不耐煩地說。
下一個是我。“孟煩瞭,北平人,念過書,打過仗,八十三獨立步兵旅中尉副連長。”我特別謹慎地強調瞭一下,“郝軍醫的幫手。”
郝獸醫現在是全心幫我的:“真的,我沒他可不行。”
但這一切對於驗收我們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我註意到張立憲一直在看著我的左腳,他說:“孟煩瞭,我希望你能去找隻鞋子穿上。你總算也是個中尉。”
我甚至無心去糾正他在區分正副職上的漫不經心:“是,就去,長官。”
何書光填上瞭最後一個名字,張立憲將椅子往後一推站瞭起來——他早已沒有耐心瞭。
“站隊!——你們現在都是川軍團的人瞭!”他說話忽然帶上瞭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來!老子我著實是巴不得鏟你們兩耳屎!”
我們企圖排成一個隊形,而我在這種徒勞中苦笑。
張立憲踢著我們的屁股:“亂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慣球囉?”
我忽然明白過來,要帶我們去作戰的人是小孩子,他們恨不得把鼻孔裡都裝上子彈,可僅僅為瞭讓我們列隊,他們就隻好放棄說得很流利的國語,祭起狠巴巴的鄉音——我們把命交給瞭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現在喊口令的已經換成何書光瞭——張立憲忍無可忍地出去瞭,整個天井被我們踏得塵土飛揚瞭,我們的隊形也終於有點兒像個隊形瞭。
我在濫竽充數,濫竽充數的同時我看著迷龍在天井一角喃喃地小聲咒罵,有時他的罵聲忽然大瞭起來,但又被我們的踏步聲淹沒。迷龍看起來像是被我們踏出的煙塵激怒,但實際上他是頭困獸。
那頭困獸踢倒瞭他的躺椅,又把它抓瞭起來,很快地摔拆巴瞭,但是我們不管他,我們繼續一二一左右左。
然後迷龍看見瞭站在院子門口的站長,後者有點兒軟體動物的習性,在被鞭子抽過不久後還能來這裡看熱鬧。他看著我們幸災樂禍地笑著,迷龍瞪他,於是他對迷龍微笑,迷龍越兇狠地瞪過去,他對迷龍笑得越發燦爛,最後迷龍也開始笑瞭,他的表情立刻僵滯下來——迷龍很少笑,揍人時是例外。
“站長?”這樣幾近溫柔的腔調,讓站長僵滯的表情立刻變為苦臉。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裡全是眼屎巴巴,我見不著神!——立定!”何書光惡狠狠地看著我們這幫黯淡無光的人。
我們在自己踏出的灰塵中立著,不時有人被嗆得咳嗽。我們也在寂靜中見識瞭迷龍對站長搞的那出把戲。
迷龍用一種拌瞭蜜糖的調門說:“賭一把唄,站長。”
站長忙不迭地搖頭:“不賭,我賭不過你。”
但是迷龍過去瞭幾步,把他那屋的門一腳踹開瞭,讓站長看裡邊堆滿一個角落的木箱、紙箱,拆瞭封的比裝瞭箱的更饞人,那全是禪達最緊俏的物資。他手上拋著從不離身的骰子:“贏瞭,讓我揍你一頓。輸瞭,這屋裡東西全是你的。”
我們無法站出何書光要求的神,因為那兩位的賭實在讓我們太分心。
站長的眼睛發直,對一個軟體動物來說,這樣的賭註實在太劃算瞭。而迷龍也沒給他多少發直的時間,骰子已經在他隨手抄來的碗裡嘩嘩地轉著,然後往地上一扣。“單?雙?”他抬頭看著站長問。
連我們都屏著氣,連我們都可憐那位正在艱難抉擇的站長。連何書光都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這倆幹擾軍紀的貨色,但物資緊缺對他也是一樣,窮人總願意看一筆巨款花落誰傢。
站長終於被迷龍逼到眼前的一對牛眼給逼出來瞭:“……單!”
迷龍掀開瞭碗,看一眼就把碗摔飛瞭。“哎啊媽耶!”他喜怒難辨地大叫,同時一把抄走瞭骰子,快得他的對手根本沒看清。“真是太犢子瞭!”他喊著分不清其意的話,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長走近。
站長終於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頓胖揍時就坐倒瞭,因為他現在就算贏瞭也是死無對證,骰子都已經抄回迷龍手上瞭。
我們交換著幸災樂禍的眼神,能在走人時看見站長挨頓揍,是快樂的。何書光摸瞭摸毛瑟槍的柄,打算幹預。
迷龍沒費勁就把坐地的站長給提溜起來:“流年不利。我養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癱軟的站長這會兒腦子都是癱軟的,根本反應不過來。
迷龍松開軟體動物,說:“你進去可就別出來啊!我賭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見你就興不認賬的。”然後他輕輕把站長閣下搡進瞭他的住房兼倉庫,站長仍沒緩過神來,那張驚慌的臉在門後晃瞭一下,門立刻關上瞭。
迷龍轉瞭身看著包括何書光在內一整隊錯愕的人。我們中間有限的幾個人剛意識到迷龍在做什麼。
不管真的假的,迷龍用一把骰子讓自己輸光瞭。他背對我們時頂得禪達本地的中產人傢,他轉過身來窮得和我們一樣。我隻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憤怒,不再向我們所有人挑釁。他有瞭答案。
面對我們的迷龍何止是不再憤怒,根本是笑逐顏開,笑得讓大傢錯愕於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燦爛。
“完瞭!輸光啦!沒貨瞭!我跟你們走吧!”他這麼說也就這麼做,但走向隊列時被何書光伸手攔住。
“咋說?”迷龍不解地看著何書光。
“沒體檢,沒登記。”何書光是早想難為迷龍一下瞭。
“體檢啊?”迷龍朝四周掃視瞭一下,我們在想誰會遭殃。阿譯的臉苦瞭起來,迷龍看見瞭他的花樹。那棵樹安安靜靜地與世無爭,但是有個叫迷龍的傢夥走瞭過去,他把住瞭那棵樹,我們知道他的怪力,但這樣炫耀也著實有點兒過分。他把那棵樹連根拔瞭出來,帶著泥土的根根須須直徑足有一米多,然後他把阿譯的愛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瞭兩截。
“檢完啦?行不?”迷龍問何書光。
我很難描述何書光的表情,他做瞭個很孩子氣的動作——舔瞭舔嘴唇,扶瞭下眼鏡框,順便把剛才緊張時打開的槍套合上。
張立憲匆匆從外邊進來:“讓這隊先走!何書光你過來幫我!”
於是何書光又開始喊口號:“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們踏著步,先是原地,然後起步,迷龍擠在我們中間厚顏無恥地笑著,他現在真是太快樂啦,快樂得都可以罔視先他幾排的李烏拉。
他對我們解釋說:“沒貨啦。老子去進點兒美國貨。”
“你那麼想破財,我們幫你破瞭不行嗎?”康丫說。
我們的隊首已經走出院門,迷龍屋裡的站長正在窺視,他趕緊掩上門縫。
“那哪兒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龍幾乎是快活地認命瞭。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輸啦?”我問他。
迷龍瞪著我:“別跟我說你那口子假東北話。”
我聳聳肩。迷龍木瞭會兒,幽幽嘆瞭口氣,我很奇怪他居然會這樣嘆氣。
“真輸啦。那個王八站長從沒贏過我的。我就尋思,這地方不要我瞭,該換地方瞭,我估摸該回傢瞭。”迷龍嘆完氣說。
郝獸醫問:“回東北?”
迷龍點頭:“嗯哪。”
“倆方向。”我提醒他。
“倆方向。”迷龍心不在焉地應道。
阿譯抱怨說:“回東北那也不該折我的樹。”
迷龍對阿譯是真不待見:“我還偏就折。”
我們踢踢踏踏地離開收容站,走出院門時不約而同地回望,發現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讓我們有些懷念。迷龍也有些後悔瞭。“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啥玩意兒。”他又嘆口氣說。
迷龍不明白,我們對他倒很明白。他很憤怒,憤怒來自失落瞭十一年的傢鄉;守著貨物打盹時,誰都知道他的魂已經飛回白山黑水。他詛咒他的祖墳,因為那裡被日本人扒瞭做軍營。他頭回聽說重編,就被徹底征服,然後一次次反抗自己。一個試過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還想試最後一次的庸人。我們很明白迷龍,我們不過是不明白我們自己。
我們走到巷口時,那兩個被張立憲一類的精銳整過的哨兵居然敬禮,這種待遇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張立憲從另一個院子出來,出現在我們身後,提醒著:“何書光,精神頭兒!”然後他回瞭另一個院子,何書光則爬上還留在巷口的一輛車。
我又一次眺望瞭這個收容站。等到那些個年輕的精英們離開時,收容站也鐵定空瞭,留下被迷龍打折腿的羊蛋子、郝獸醫的傷員之流。這次回頭時,我發現我們因此事而起的爭執都是白費,根本就沒得選擇——你或者別人都不容你選擇。
何書光喝道:“掉過頭!精神頭兒!”
我們看清那傢夥的架勢時不禁有些愣神,他果然是個愛現的主兒,背上的刀和沖鋒槍都被他卸瞭,更有甚者他脫光瞭膀子,讓人知道他雖然戴瞭眼鏡,可有一身還算發達的肌肉——他光膀子背著一架手風琴。
他喊著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沒得選擇,我們就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著歌遠去。何書光倒坐在車上,對著我們拉著手風琴。我們哇哇地唱: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們這小隊人馬已經進入禪達城外的郊野,房屋倒還稀落地有,隻是人煙快沒瞭,最要命的是開始下雨,把本來就不雄壯的歌聲切得更加支離破碎。在雨中何書光的手風琴停瞭,但他憤怒地看著天,就不穿上他媽的衣服。
前頭路邊有一個破廟或別的什麼,總之它是一棟什麼都沒有的廢棄建築。我們吱哇亂叫地擁瞭進去,何書光指揮著押送我們的士兵把門一封,算是不用擔心我們亂跑瞭。
這個雨不是一般的氣人,它恰好就澆在這千瘡百孔的破廟左近。我們愕然地從破廟裡向我們逃來的方向觀望著,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幹爽和晴朗,而我們頭上暴雨傾盆——這是此地氣候惡作劇的一部分。
我們在並不大的空間裡擁擠著,踩著別人的腳。有屋頂的地方並不多,還帶著臉盆大的漏洞,我們很快就成瞭落湯雞。
這場局部暴雨終於是不再下瞭。押送我們的士兵蜷在門外瞌睡。而我們大多數人在瞌睡中擠成一團驅寒。“有火的沒?”康丫睡眼惺忪地發問,不辣拎起一塊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對他晃瞭晃。
我在廟後看著這一切,一邊用一塊破瓦片盛水給自己喂下兩片磺胺。我裹緊瞭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著廟後一面坍塌的矮墻。
據說沒有接到下一步命令,所以我們在老天爺的蓮蓬頭下滯留瞭整晚。我已經從軍四年,潰退和重組過十幾次,但從未見過這樣匆促草率的重組。無槍無糧,集結地都不確定,攏出人來零散地趕向一個大致方向。這一切不是我們臆想的勝仗。
郝獸醫湊近瞭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點兒鬼祟。“腿還好吧?”老頭兒問。
我瞟瞭他一眼:“有話你直說吧。它也用不著人問好。”
老頭兒遲疑地說:“我想告假回站裡看看,那兒還有八個重傷號。你說他們會準嗎?”
我看看廟門前那幾個瞌睡的傢夥:“你說呢?我覺得我們現在加條繩就成壯丁瞭。”
“你就不能給我打打氣嗎?”
“要氣幹啥?你看那墻倒瞭。”我袖著手,用下巴指指。
郝獸醫明白我的意思時就嚇瞭一跳:“那是臨陣脫逃,要被軍法從事的。”
“虞嘯卿嘯完瞭也就把咱們忘瞭。哪來的法?‘一二一左右左’,這叫法?就這亂勁兒你找不著法法也找不著你。”我看著他的猶豫擊他的軟肋,“或者你耶和華如來佛一起求,求哪個好心人埋你的傷兵時能給寫個名字。”
老頭兒現在真是難為壞瞭,作為我們中間穿軍裝的一個老百姓,他一向比我們這幫兵油子更遵守規則:“我怕我剛走,你們也走瞭,我怕掉隊——你說除瞭你們我還認識誰呀。”
“那我走。”我說。
牛並不是吹的,我起身,那處坍塌的矮墻實在對我這瘸子來說都不是障礙,一步邁過,郝獸醫戰戰兢兢跟後邊,但所有人都在瞌睡著,沒人顧過他。
我和郝獸醫,你護著我,我護著你,低頭耷眼地貼街邊走著,因為張立憲也帶瞭一隊顯然和我們一樣的重組兵過路。遠方的事態顯然越發緊急瞭,這隊兵的步速比我們可要急促多瞭,而從對邊巷子裡被李冰領出的一隊兵則幹脆不是重組兵而是原裝的,他們搶在重組兵之前跑得地動山搖。
慵懶的禪達忽然充斥瞭軍事意味。
我們遠遠地看見收容站,這地方顯見得已空瞭,門前的崗哨都已經隻剩一個瞭,羊蛋子像我一樣無味地站在巷口張瞭幾望,然後更加無味地向另一個方向跛開。
我和郝獸醫選擇翻墻。把郝獸醫頂到墻上很費瞭些功夫,然後我看瞭扒在墻頭等著的老頭兒一眼,叉瞭手走開。
郝獸醫急大發瞭:“噯?噫!怎麼你?”
我邊走開邊說:“我都說瞭,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獸醫在上邊急得冒汗:“扯!你快……”
“長官好!”我沖著老頭兒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敬禮。
老頭兒吃瞭驚嚇,以在墻那邊的一聲撲通落地作為收場,我聽瞭會兒那邊的動靜,想象著一個捂著腰眼子的老頭兒哀怨地離開。
我對傷兵完全沒興趣,這註定要讓老頭兒失望的。我必須回來,是因為虞嘯卿說重組川軍團時,我覺得被陰魂附體,被一個小姑娘的死哥哥附體,死人生前和我一樣是川軍團的中尉副連長。這種感覺很不愉快。
我在禪達的陋巷裡跛行,竭力記憶起當時的路。一個賊不大可能記得三天前倉皇逃過的迷宮一樣的巷子,但是這個賊當時抱著一捆不斷掉渣的粉條——我讀過跟著面包渣回傢的故事。
我憑著又一小段紅薯粉確定瞭又一個轉角,我轉過那個角就被嚇瞭一跳——一條我生平僅見的大狗正安靜地蹲在那裡看著我,這樣的狗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隻會讓人有一種被活撕掉的恐懼。
那傢夥很快就確定我是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對象,眼光也變得漠視起來,它和我錯肩而過——實際上我已經快在巷墻上把自己貼成瞭紙——然後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於巷子中。
“天靈靈地靈靈!死狗變成湯!”我驚魂未定地詛咒。顯然它沒變湯的修為,安慰瞭自己之後我繼續搜索粉條子。
找到她做什麼?告訴她中尉副連長哥哥已經陰陽殊途?然後呢?我不知道。四年沒碰過女人瞭?我並不覺得這想法多無恥,但因此我就該冒著軍法從事的危險搜索一個讓我愉悅的女人?不會。所以我斷定被陰魂附體。我是一個並不堅定的無神論者。
我的搜索終於瀕臨絕境,因為在一處巷子的拐角,我看見幾隻正在啄食的雞,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條子,或是蚯蚓甚至螞蟻的蹤跡。
我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瞪著那些雞。下雨瞭,雷陣雨,雞們在雨中驚慌地奔竄,巷子迅速被沖洗得幹幹凈凈,巷邊奔流著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險之旅至此終止。
我平靜地站在那裡,憑借著我的傢學淵源咒罵老天:“死太陽,死積雨雲,死熱氣流,死正電荷和負電荷,掉下來,砸我。”
它們不理我,我不過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個傻瓜,然後我看見不遠處的院門開瞭,先出來的是我們那軟體蠕蟲一樣的收容站站長,一把由另一個人打著的傘遮在他頭上。那個打傘的人出來瞭,蠕蟲站長完全罔顧雨水把為他打傘的人淋濕瞭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著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感情,就是一個男性在摸索一個女性的身體。
我靜靜看著蠕蟲站長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這並不幹擾小醉關上院門,然後用那把雨傘遮護著站長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靜靜看著院門上的一塊小小木牌,木牌上畫著一個八卦。我翻動瞭它一下,讓它轉到僅僅有木紋的反面。
有一個賊,偷瞭人的東西,逃得太急,沒看見失主門上的八卦。有客時它翻成正面,無客時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風俗中它表示一個公開的秘密:土娼。
我拖著腿離開這裡。
心裡有一種東西,讓我在禪達城外跛步時仍未意識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個人拉住瞭我,然後他扶住瞭我,又像是靠住瞭我。我和郝獸醫不知道誰依靠著誰,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郝獸醫一直在抹著臉上的雨水,後來我發現他在哭:“八個重傷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裡沒人管由著爛的!他們說殺瞭我,殺瞭我。我沒有槍啊,我說我是來救你們的,我怎麼能殺人?我是醫生啊!你們咋說我也是醫生!”
我沒理他,我們拼力把彼此從泥沼裡拽離。
這時我又看見那條巨大的狗,它從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過而不是跑過,雨幕茫茫讓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終點,所以我不知道它為何跑得如此瘋狂。
當我和郝獸醫從後邊那條破墻縫子裡擠進來時,廟裡的地上已經開始漂浮零碎瞭,迷龍和他新結識的狐群狗黨坐在高處泡腳。
“還當你們會騎著兩條大魚回來呢。就有魚湯喝瞭。”蛇屁股用腳拍打著水。
我竭力把自己弄幹一些:“就瞧見一條狗。”
康丫咂巴著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擰幹衣服,說:“你去跟它說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東張西望:“哪兒呢哪兒呢?”
我無心再理他,因為郝獸醫正在提心吊膽向幾乎每一個人發問:“沒查人頭吧?點過卯沒?”
“獸醫,你真以為他們知道這裡有多少人頭嗎?”我說著,就聽見廟門外濺著水聲的急剎,還有何書光的噴嚏。
張立憲問:“這裡有多少人?”
何書光不太確定地答道:“七十多個吧?”
押送兵給出的也是個模糊的數字:“報告長官,七十多吧。”
一袋大米被推進泥濘裡,押送兵讓開條道,不用他們吆喝,我們自行沖過去把米從泥裡拖出來。張立憲發動瞭車,給米和我們濺上瞭更多的泥。
張立憲老遠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團座已經出發!很快就有行動!”然後和著何書光的噴嚏一起遠去。
我們湊攏瞭為數不多的破舊鋼盔,尋找相對幹燥的柴草準備做飯。
已經徹底空瞭的米袋子蓋在郝獸醫身上,這是對年齡最長者的照顧。
潮濕的柴草噼噼剝剝地燒著,濕煙讓我們在沉睡中仍被熏得兩眼紅腫淚流不止。幾個被當作粥鍋的鋼盔扔在一邊,有的被睡在泥濘裡的我們當作枕頭。
我膝上墊瞭蛇屁股的菜刀,拿一張破紙頭和一個破筆頭在那劃字:“……兒欲盡忠,則難盡孝。此戰渺茫,兇多吉少。兒思父恩,則生愴然……”
我們在這裡又耽擱瞭一天,喝瞭兩頓稀粥。除瞭稀粥還給我們中間某幾個封瞭官。阿譯營長,我連長,李烏拉和康丫做瞭排長,郝獸醫終於被正名為少尉醫官。我終於確定是真要打仗瞭,否則官位不會派得這麼大方。
郝獸醫痛苦地翻個身,看瞭眼我,臉上有些責怪之意。我倒先喊瞭回去:“知道你風濕痛!睡覺,睡覺。”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又寫遺書呢?我說煩啦,你這合適嗎?左一封右一封遺書就照傢裡捅,我要是你爹非嚇出失心瘋來不可。”
我接著寫,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
“咱好好的不行嗎?”老頭兒不甘罷休,還說。
“睡去睡去。”我已經不耐煩瞭。
押送兵進來,開始吵吵:“出發啦!走啦走啦!”
人們亂糟糟地起來,有的最後烤一把火,有的忙著滅火。迷龍大聲地打著哈欠,要麻和不辣簡直在比劃跺腳,康丫一邊戴鋼盔一邊把鋼盔裡殘餘的幾個米粒撈進嘴裡,郝獸醫披著麻袋,聽見豆餅咳得不成話,又把麻袋披到豆餅身上。
這是一支不僅饑寒交迫,還睡眼惺忪的軍隊。
我最擔心的是把我們這七十多人當作一個營送上戰場,那這所謂的營還不夠一個日軍中隊甚至小隊塞牙縫。但是他們許諾說一個標準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我們的武器裝備也在那兒等著。
我們出發,但大多數人擠在廟門口茫然瞭——今天大霧,厚重的霧氣把十幾米外都屏障瞭。
我們在霧中艱難跋涉,霧氣厚到這種地步,以致我們隻能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以免掉隊。阿譯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餅在咳嗽,把米袋讓給瞭豆餅的郝獸醫也在咳嗽。迷龍“咳!咳!”地咳得聲動四野,但隻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別人的咳嗽。
我們是一支穿越霧氣的咳嗽大軍。我們的領袖阿譯非常緊張,因為昨天有人告訴他,他是營長,最高長官,他得指揮我們打仗。
他湊在我身邊,咳嗽更凸顯他驚恐的眼睛:“我要幹什麼?到地方我要幹什麼?”
我斜眼看著他,問:“軍官訓練團出身,你不會打仗?”
阿譯有些赧顏:“除瞭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兒打過仗!”
我看著他但是並不同情,我們有很多他這樣的軍官。我扭過頭不看他,說:“封你營長的人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阿譯急得有些抓狂瞭:“他讓我督戰!什麼是督戰?”
這真是個讓我們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瞭他一眼,走開瞭。
我的漠然讓阿譯更著急:“什麼是督戰?”
迷龍從他身邊過路時有意撞瞭他一下:“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被撞到瞭路邊,他看著以往就對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更加茫然。
腳下的土地終於平瞭,我們踏著腳下明顯是用人工碾平的硬土,聽著霧氣中傳來的巨大引擎聲,被螺旋槳撞擊的霧氣像怪物向我們撲來。
豆餅驚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撲向瞭我們,讓整個隊伍更加混亂。押送兵和我們中間罕有的幾個還有槍的人摘下槍往他指著的方向空比畫——但我們隻看見霧氣中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預熱,它的螺旋槳緩轉著把霧氣推送向我們。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鉆的豆餅頭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見飛機就喊日本!”
康丫興奮地直蹦:“我們的飛機!打日本飛機的啦!嗒嗒嗒嗒嗒!那麼大的炮,看見沒?”
阿譯被他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得拿不定主意,但還是決定糾正一下:“是美國盟友的飛機。”
我看著那個被康丫說成戰鬥機的大傢夥。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動機,美國空軍的標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傢夥的架勢是以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瞭,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瞭——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躦行,已經凍麻木瞭的神經又被現代工業的奇跡弄得有點兒亢奮,“嗒嗒嗒”“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被日本人欺負得太久瞭。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瞭很多向往。
我瞧瞭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瞭。”但是我在笑,那種笑並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有什麼,霧氣裡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很多人看著機側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嚅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綽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地勤管理人員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槍!”“對,還要發槍!”“娘的,我要花機關!”“花機關算什麼?那個叫什麼?”“燙媽生!對,燙媽生!”“鱉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後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傢夥隻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麼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瞭。”
那傢夥看瞭看我,算是接過去瞭:“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麼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傢夥把我的信隨手塞進瞭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後便露出瞭大腿上包紮的繃帶。我退進瞭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現,沒人管這種小事,於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麼,他唯一關註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幹什麼?”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幹什麼?放下!”
不辣很難割舍地把槍歸入脫瞭一地並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瞭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瞭下來。
軍官對瞭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吧!每人一個!”
“發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瞭,亢奮地等著我們的新傢夥。
然後便開始發瞭,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冷,現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裸著或蒼白或臟污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著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著抖,拿著我們新擁有的、替代瞭衣服和武器的東西——一個印著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被凍得有點兒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 bag(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這樣的質問,終於是有點兒抱怨瞭。
軍官開始發怒:“聾瞭嗎?朽木!剛才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幹什麼?”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我們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是一杯清水一塊餅幹瞭!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抗戰的弟兄節省!”
我們都啞口無言瞭。軍官大人拍著我們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著瘦弱的身子爬上側艙門的簡易舷梯。
軍官大人現在友善瞭許多:“小心點兒。第一次坐飛機都會吐的。”
我們挨個兒爬上舷梯,我前邊的郝獸醫、迷龍被機艙門吞沒,我後邊的阿譯用頭撞著我的屁股。我們小心地抓緊瞭Vomiting bag,似乎嘔吐會是我們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個跟垂直差不瞭多少的梯子上,身後起瞭騷動。我回頭,軍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後的人全攔住,李烏拉和其他幾個人都在其中。
軍官伸出手攔著他們:“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餅!——不辣你下來,咱們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邊,他有些囁嚅,顯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軍官將他推開:“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麼喊?再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們頓時安靜瞭,要麻他們被轟趕到我們看不清的霧氣裡,我們被機艙吞沒。
估計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為瞭盡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被拆掉瞭包括座椅在內的各種艙內設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著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裡看瞭我們一眼,轉回頭向著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裡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熱,在貨艙裡聽來轟鳴聲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著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瞭,在這樣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環境裡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著起飛前的準備,想起什麼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鬥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著汗,雖然冷我仍然流著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著我:“他說什麼?”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瞭。”
飛行員砸著他的座艙,起勁地罵著:“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著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瞭,我轉頭,正對著郝獸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拼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麼叫!要飛先得滑行!”
康丫從嘔吐袋裡抬起頭:“啊?”當他發現自己還在地面時,他的嘔吐也奇跡般地立刻停止瞭,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瞭多少的舷窗邊,看著在C46轉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面。他立刻輕松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麼瞭不起嘛。”
飛行員向著地面扔下最後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後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著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著滾瞭一地。
原運輸營副排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瞭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裡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著我們,沖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說在著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制,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為我們考慮到的唯一細節,但嘔吐是我們一路上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