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已經是夜裡瞭。炮彈仍在這片瞭無生氣的荒蕪陣地上爆炸,它們並不單純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時的、鉆入土層的,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它們的殺傷軌跡上運行。

我們趴伏在地上的樣子像是想鉆入土層。

整個晚上,日軍炮兵像在展覽,隨著裝備輕重和時間推移加入我們視野之外的射場。五十毫米擲彈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擊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彈在土層裡爆炸,殺傷榴彈在空中穿飛,燒夷彈讓泥土黏在我們身上灼燒,照明彈讓黎明提前到來,煙幕彈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迫擊炮照明彈升空瞭,它久久懸停在空中,照耀著與土地同色的我們,看上去我們中間已經沒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個開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個也開始蠕動,那是郝獸醫。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窺看東岸,而郝獸醫去搜索死在陣地前沿的日軍屍體,除瞭醫藥包,他還期待別的什麼。

我呆呆地察看著東岸我們的陣地,因為我們承擔瞭幾乎全部的日軍炮火,東岸完好無損的陣地上仍亮著燈火,甚至連兩岸的渡口上都亮著燈。

我看見西岸的人終於稀疏,潰兵和難民們終於要過完瞭。當最後一筏人登上東岸後,守軍砍斷瞭渡索,也砍斷瞭我們回東岸唯一的可能性——盡管我知道那種可能性在日軍步兵的緊迫和炮兵的轟擊下幾乎是不存在瞭。

我把臟污的臉拱在已經被翻松瞭的泥土裡蹭著,因為連淚腺都早已經被震得麻木。我回頭看著我們的死人,其實更該說介於死活之間的人們,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仍活著。

現在我們終於有掩體瞭,每個人平均可以攤上八到十個日本炮彈制造的掩體。

一個聲音像從地底裡傳來,其實那來自在彈坑與彈坑之間爬行的阿譯,他壓低瞭聲音說:“射擊位置!射擊位置!”

死人中的活人開始在彈坑和彈坑之間爬行和躍進,盡量靠近前沿去奪回剛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經麻木地看著一個同僚在躍進一個大彈坑後,那彈坑又被小口徑炮彈命中瞭一次,我們所有人都停止前進瞭——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喚:“接著上!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我跟著我的同僚喪失瞭知覺一樣爬行,我像一條將頭拱在土裡的蚯蚓,當我抬頭時,發現他們忽然全部消失瞭。我茫然地看著這片像月球一樣的土地。

死啦死啦叫我:“讀書人,你再往前爬我隻好算你陣前投敵啦,最前邊啦。”

我看瞭眼我身邊一個巨大的彈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裡邊,斜躺在那個坡度上收拾著他的槍械,他臉上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讓我覺得感動,我側身滾瞭進去。

進去後我無法不註意這彈坑如此之大,我抓瞭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別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來的。”死啦死啦說。

我開始去搜索倒紮進這坑裡的一名日軍,那傢夥整顆腦袋幾乎都鉆進瞭土裡,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彈藥。另一顆腦袋紮過來跟我一起搜索,那是剛進坑的郝獸醫,我們似乎沒有利益沖突——他要的是醫藥包。

郝老頭兒好運,找到一個罐頭,真是讓我垂涎欲滴,但老頭子沒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他問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說:“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認得日文……怎麼有人放個屁你也要當真?”

郝老頭子除瞭搖頭嘆氣屁都沒給一個,像一個遊魂一樣爬出瞭坑,我很惋惜地看著他帶走那盒本該屬於我的罐頭,直到死啦死啦拿餅幹砸我。我連泥帶土地搶住,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一邊吃一邊抱怨:“西岸的人過完瞭。渡索也給砍斷瞭。”

“知道瞭。”

“回不去啦。”我說。

“你美什麼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剛找到的手榴彈砸他:“我美什麼呀?我美什麼?!”

死啦死啦說:“西岸的人過完啦,咱們這就算一個人救瞭十個吧,那也用不著美。你傢境好像不錯啊,你一個人花掉的怕是夠養活三十張豆餅瞭。”

我著急瞭:“誰跟你扯這個蛋啊!我們回不去瞭,你來說什麼豆餅!”

“嗯,咱不扯豆餅。”

他就屬於這種貨色,惹得你像一個已經裝上引信的燒夷彈瞭,他倒把槍支歸置在一個隨時可以出擊的位置,閉瞭目養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閉瞭眼不是裝的,眼皮子動都不動。

我問他:“我說……你這個戲臺子演啥戲呢?”

死啦死啦仍然閉著眼:“啊?……全武行啊。”

我隻好拿手捶自己的頭:“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一本正經地說:“翼護婦孺友軍過江,為東岸打出鞏固防禦的時間。”

我拿腳去踢他,可不該動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裝備捅著瞭我的傷,痛得我壓瞭嗓子罵:“他媽的你!”

“天譴瞭,劈叉你,我命硬得很……你跟狗打過架嗎?”

他還能怎麼氣我呢?我的聲音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我知道,我還信你真跟狗咬過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瘋瞭。”

“粗俗。我老傢街面上有條狗,除瞭我,跟鄰裡關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斷他:“你老傢哪兒呀?”

“中國啊。中華大地,一國之殤。你聽不聽?後來那狗可真瘋瞭。”

他總是有辦法讓人把耳朵朝向他,我也認瞭這個命,問:“怎麼瘋的?”

“那我就不知道瞭。我又不是它。也許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也許是憤世嫉俗,搞不好貪欲無度,狼子野心,說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個字號一個名堂,差不離兒是靠得你我這樣近,被另一條太有想法的狗咬瞭。”

我忍著他的指桑罵槐:“咬吧亂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著說:“狗瘋瞭,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裡的同類。一條街的人被它咬得丟盔棄甲如潮水中分,那傢夥咬瞭個七進七出如趙子龍三沖當陽之道……”

“既七進七出又怎麼三沖當陽之道?……趙子龍?是白狗啊?”我問他。

“狗黑的。”

“狗日的。”我得出判斷。

“此狗昔日淪落為奴中之婢,今日得勢如帝國列強,咬瞭對街愛新覺羅氏,西門朱氏,左鄰蔣氏,連右舍老孟傢的小豬崽子的左蹄髈也幾被重傷不治……”

我壓低聲音罵道:“你媽拉個巴子。”

死啦死啦不為所動:“沒空整那個,我忙救死扶傷,包紮老孟傢的小豬崽子。忽見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條惡犬狺狺吐獠,其實一人一石頭也就砸死它瞭,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瞭個狼奔豕突還自以為行不亂步。我和孟傢豬崽子退無可退,我想算瞭,我不做上人瞭,我撈起石頭就砸。狗吃痛瞭怎麼叫?”

我瞪著他:“這麼粗鄙的圈套你當我會鉆嗎?”

死啦死啦學瞭兩聲豬叫:“大夥一瞧,原來瘋狗吃瞭痛也要像小孟一樣哭號的,於是大傢一擁而上,人多氣壯, 人也成打虎膽,一人一石頭把條瘋狗砸死瞭玩完。我講完瞭。你別瞪著我,真講完瞭。”

我轉開瞭頭:“我疑心你真被瘋狗咬過的。講瘋話。”

“這是天造地設一個戲臺子,我們在這上邊把日軍打痛瞭,整個東線都看得見,這就是我們要演的那出戲。你說是秋蟬,也說對瞭,秋蟬叫得很響,命也很短,在這種陣地上,我們的命短過秋蟬。”死啦死啦說。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個東線?憑你一個冒牌兒團長,和十去其六的一幫子敗兵?你樂觀還是我悲觀?”

死啦死啦平靜地說:“我是打小仗的,沒打大戰的能耐,這是我生平打過的最大一仗——對,別白眼向人,你見過大場面——我鼠目寸光,現在隻看這座山這條路,東線有很多山很多路,關我們屁事,這就是該著我們去咬死的那條狗,該著我們吊死的那棵樹。也許你脖子硬,能把套索給抻斷,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順便問句,日軍進攻多少次瞭?”

我聽著炮彈再次呼嘯,像是大口徑的傢夥,這讓我心不在焉:“……十來次。”

那傢夥讓我看他槍托上劃的道:“十四次。”

炮彈落地,沒有爆炸聲。那傢夥爬起身來:“煙幕彈。步兵要上啦。這是第十五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彈落在地上都沒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們的彈體,它們隻是滾滾地冒著白煙,煙霧沿地面擴張,像是有形質的煙墻。

這樣的煙幕通常都表示日軍步兵將隱藏在煙霧中發動攻擊,有人向煙墻裡零星地發射,但更多人是裝上瞭刺刀。黑夜加上煙幕,你隻能憑借肉搏來做有效攻擊。

我看著最前端的兩個同僚跪倒,咳嗽,用手開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從煙霧中出現的戴著鬼樣面具的日軍無聲無息地將他們刺死,在他們稍後的不辣胡亂摔瞭個手榴彈,也沒指望能傷人,飛跑瞭回來。他連路都看不清瞭,結結實實地一跤摔進瞭彈坑裡。

我大叫:“毒氣彈!”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給瞭我,我扔還給他,狂亂地翻著那個已死日軍的裝備,找到瞭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彈坑邊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後撤!”

煙墻就快推移到他的身邊,我搶過他手上的面具給他套上,把他的叫喊聲全悶在面具裡。我們心悸地看著那道從坑沿推移過去的煙墻,它重過空氣,像水一樣緩慢地流進坑裡。

“死不瞭人的!他們也在煙霧裡!”死啦死啦喊,然後他開始大吼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廣土匪學的,“沖啊沖!沖得上,楊六郎!沖不上,喝米湯!”那傢夥在眼前一閃便沒進瞭煙墻,我們也硬著頭皮往毒氣裡沖,幾乎跟沖進去又沖出來的他撞個滿頭。

“回撤!給他們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煙墻後的日軍密密麻麻,排著拿破侖時代一樣的陣形,挺著他們上瞭刺刀後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蓋,我們再往下沖勢必撞在他們的槍刺上。

我們一窩蜂回撤,被我們甩在身後的毒氣裡仍傳來咳嗽,還有一種聲音是刺刀穿透人體的聲音——到哪裡都有反應慢的人。

郝獸醫的傷員們咳聲一片,因為他們沒有任何防化設備。

郝獸醫站在石頭後,他連塊捂嘴的佈也沒預備,玩兒命地揮手跳腳:“傷員啊!”

我被踹瞭一腳,那當然是死啦死啦:“我去佈防!——傷員!”

我們攢的傷員根本不是一個排甚至兩個排能搞得定的,何況我區區一個人。我隨手拖起最近的一個,那傢夥掙開瞭——那是康丫。他死捂著自己的嘴,連話音也是悶的:“我自己能走!”我拖上另一個不能走的。

郝獸醫叫道:“你不能隻管一個呀!”

我悲憤交加地沖他喊回去,聲音大得連面具也不是障礙:“我也是傷員啊!”這倒是激發瞭靈感,“走得動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動的!”

於是傷員自己行動起來,一隻手的拖著沒瞭腿的,瞎瞭眼的背著中瞭槍的。我們是退在最後的,我們一瘸一拐著,咳著,身後是那道滾滾而來的煙墻。落在毒氣裡的便化成瞭一聲慘叫。我拖著我手上的傷員竭力拔步,我無法不看著那個我今生見過最迷茫的景致:我們像在與煙霧作戰,被煙霧吞噬。

沒能管傷員的死啦死啦並沒浪費時間,他在與毒氣拉開一個安全距離後重組防線。那道幾乎在山沿草草重組的防線為我們留出瞭一個缺口,我拖著傷員往那裡掙命。

迷龍在防線最前沿,仍是以豆餅為槍架在打臥姿射擊,他把整匣子彈呈扇面掃進瞭煙墻裡。我看著滾燙的彈殼在豆餅身上蹦跳,在百忙中沖他們嚷嚷:“豆餅都烤煳啦!”

迷龍這個不要臉的用河南話替豆餅回答:“莫事莫事!”

他打光一匣子彈,也看不出什麼成效,換彈匣的時候忍無可忍的豆餅從槍下掙瞭出來,熾熱的彈殼被他從衣服裡抖出來掉得滿地都是,他大叫:“起泡啦!”

迷龍喝道:“槍架子趴下!”

豆餅壓根兒聽不見,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瞭。迷龍也不廢話,一腳把豆餅踹倒瞭架上機槍就打,豆餅隻能死死捂著自己的耳朵。

我也懶得理這對活寶,剩下不多的體力也就夠我把傷員拖進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們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還不到半數,多數人隻能像迷龍和豆餅那樣用濕佈包住瞭口鼻。他們子彈上膛,裝瞭刺刀,還有跟前放著不多幾枚拉瞭弦的手榴彈。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過什麼,但現在大夥兒已經沉靜下來,打算用那些陳舊的武器擊退那道看似無形的煙墻。

一片死寂,除瞭從煙墻裡偶爾爆發出被刺死者的尖叫聲。

我盡可能把傷員拖離這即將爆發惡戰的地方,那隻能是防線的後方。我身後的傷員拖拉扶攜,半死不活地跟著我。

將那個半拖半背過來的傷員放在地上,我也幾乎倒瞭下來。我聽著自己在面具裡粗重地喘氣,汗水澀著眼睛,我根本沒有看周圍的力氣。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條單薄的防線前方,迷龍和豆餅正涕淚橫流地飛跑回防線,煙墻已經逼到他們跟前瞭。死啦死啦在指揮人開槍,戰爭似乎打回瞭十八世紀,在這麼一個古怪的環境下他們像燧發槍手一樣放排槍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瞭摸,槍還背在肩上,我搖搖晃晃往那邊去。我身後的一個傢夥正咳得天翻地覆,一邊放下他拖過來的傷員。我撞在他身上,那傢夥個頭兒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著往後摔去。他一把拉住瞭我,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康丫?你……怎麼還在拖人啊?”

康丫咳著,過一會兒才把面具後的我認出來:“啥事兒?”

我隻好瞪著他的傷,他也瞪著我。

“你……沒事瞭?”我問。

康丫過一會兒才摸瞭摸肺部纏得亂七八糟的繃帶和破佈,露出如夢方醒卻發現大禍臨頭的表情:“……是啊……老子要歸位瞭還背啥傷員……你們有良心的沒?”想起自己的傷來也就讓他徹底衰竭瞭,他一頭沖我栽瞭過來,我抱住那具癱軟的軀體扒拉開面具大叫:“獸醫!”

我突然覺得背後生涼。我抱著康丫,轉身看瞭眼一直沒去看的身後,忽然覺得掉進瞭無底深淵——並非形容,我正站在峭壁邊。

在放過幾陣排槍後,也不知道煙墻後的日軍倒下瞭多少,我們開始投彈。也許是心理作用,手榴彈的爆炸聲在煙霧中聽起來很悶,而且剛投出兩批,煙墻就已經將我們最後防線的一部分吞噬。

毒氣的擴張終究有限,將我們逼至山崖邊時它已經近乎停滯。我們像在與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來小得可憐,連近失彈的爆炸也並不顯得驚人。毒氣讓我們和日軍都沉默著,也都暈頭轉向著,忘瞭世界上還有閃避這種戰術動作。我們隻是攢刺,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敵軍刺回,刺中或者沒有刺中。有時一個被刺中的同僚栽進瞭煙霧,有時一個被刺中的日軍摔出煙霧,有時一個被毒氣熏得發狂的人扔瞭槍慘叫,然後迅速被幾支槍刺同時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線外走動著,開槍,力求擊中煙霧中鬼影一樣閃現的敵軍。死啦死啦、迷龍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但煙霧把大部分被殺死的日軍都掩藏瞭,看起來他們好像源源不斷,毫無損失,我們的整條防線被一步步逼往山崖邊。

死啦死啦叫著:“撤退!放下傷員!撤退!”

我愕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撤往哪裡,而且是放棄傷員——再退兩步我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滾進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樣愕然。

看起來那傢夥是早有預謀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能摔斷人每一根骨頭的陡坡,下滑幾米後他抓住瞭鋒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槍射擊,一個中彈的日軍從煙霧裡摔出來,自他身邊滾下山坡。我們迅速開始學習這套不要命的把戲,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進黑暗裡蹤影不見的倒黴蛋,最後你隻能聽見他的軀體在山石上的撞擊聲。我們開始從一個近似仰射的角度進行射擊,一直銅墻鐵壁一樣的日軍終於失去瞭還手之力。即使他們能在煙霧中完成裝彈也很難做俯身的瞄準,那樣站立於山崖之邊的人是我們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標,一些在煙霧中沒看清地形的日軍幹脆從我們中間摔滾下去一路到底。

我們完全憑著本能在開槍,也無從瞄準,當從放兩三槍就滾下來一個日軍,變成要幾個人打十幾槍才滾下來一個日軍時,我們開始明白一件事,這次該死的進攻又被我們擋住瞭,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們意料中瞭。

“咬死他們!把咱們的地盤拿回來!”

我們都對他這種奇怪的表達方式見怪不怪瞭,隻是玩瞭命地手足並用,在十二個小時內第二次爬這座該死的山,仍然有越爬離山頂越遠的倒黴蛋,瞭不起的阿譯仍屬於那批倒黴蛋中的一個。我又一次看著阿譯從我身邊滑瞭下去,一邊揮著雙手:“拉我!拉我!”我沒空理他,接著開槍——以他那個速度摔不死的。

後來我們活下來的人拼命回憶是怎麼打退的日軍攻擊,沒人想得起來——阿譯說是因為中瞭毒氣。我們心裡說放屁,想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十分鐘裡,一頭野獸占滿瞭我們的軀殼。

爬回山頂的人們一頭紮進瞭毒氣。我們在已經開始飄散的毒氣中又一次地沖撞和推搡,然後是拼刺,但這回日軍連一個回合都沒能撐住。這樣的戰爭早超過人的承受極限,而毒氣熏著我們也同樣熏著他們,他們開始後退,這一退立刻就成瞭全面的坍塌,這回日軍成瞭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

曾經被追得喪傢之犬一樣的我們現在追喪傢之犬一樣追刺著敵人,在我四年的軍事生涯中還沒見過跑得這樣狼狽的軍人,跑出瞭毒氣范圍之外的日軍扔掉的不僅是武器、背包,為瞭能吸進更多潔凈的空氣,他們連防毒面具都扔瞭。

我們用刺刀、子彈和槍托收拾著我們夠得著的傢夥。

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被悶在面具裡獸類一樣的低沉咆哮會把我自己嚇著。

樹林裡的九二機槍開始噴吐火舌,那是為瞭阻住我們的追擊。

死啦死啦轉過身揮舞著雙手,面具後傳出他嘶啞的嗓音,他必須阻住我瘋狗一樣的同僚,否則他們將會以卵擊石地一直追進樹林。他大叫:“固防!固防!”

他絆上瞭一具屍骸,一頭摔進瞭身後的一個彈坑。我跑過去想把他從裡邊拉出來。他這一跤摔得甚是狼狽,連手上的槍都摔掉瞭,剛才為瞭喊話把面具掀開瞭一點兒,現在全給摔脫開來。

那傢夥摔得七葷八素,一邊爬起來一邊擦著在殘餘毒氣中被熏得眼淚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瞭槍托想拉他上來,但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南部式手槍的槍管從煙氣裡伸過來,猛力杵在他的太陽穴上。

死啦死啦擦眼淚的動作頓時停頓瞭。

我像在夢魘中一樣看著彈坑裡發生的一切。一個重傷的日軍軍官從煙氣中直起瞭上身,他是跪著的,剛才他躺著的時候坑裡的煙氣把他整個都淹沒瞭。那傢夥渾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爛瞭,他索性撕掉瞭那玩意兒,露出一張平靜之極又瘋狂之極的臉。

我的槍口向著自己,即使能做什麼也不可能阻住那個連傷帶熏神志不清的傢夥。

扳機扣下,擊錘擊發。我清晰地看著死啦死啦的腦袋被那個用力過猛的日本人杵得歪瞭一下。

卡彈。

死啦死啦發出一聲不知道算喜悅還是憤怒的怪叫,雖然看不見,但他一把將那支差點兒要瞭他命的手槍搶瞭下來。他摸到瞭那軍官的脖子猛撲瞭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幾乎把被他壓在身下的傢夥掩埋,然後他用槍柄一次次地猛砸。一個看不見的人用槍柄揮擊著另一個看不見的人。

我的同僚已經停止瞭追擊,幾個恰好在彈坑邊停下的便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們發瞭飆的指揮官。

我站在坑沿,把槍托伸到瞭他的面前,他終於平靜瞭,被我們拉扯上來。喪門星往一塊破佈上倒瞭點兒水遞給他,他手上仍抓著那支南部手槍,但開始擦洗眼睛,邊擦邊說:“頭回碰上毒氣,幸虧你喊得早。”

“還好不是沾身上就爛的芥子氣,是催淚氣。平常他們跟著這玩意兒一沖,什麼陣地也都拿下來瞭。”我說。

“好厲害。以後得記住瞭。多謝。”

他的道謝真誠得讓我不知如何應對,我轉頭看著坑裡的那具屍體,而他接過同僚們幫他撿回來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槍。

我說:“你殺瞭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兒,一個中佐,搞不好是個聯隊長。”

死啦死啦看瞭看說:“年輕得很嘛。”

“身傢顯赫,前程似錦。他們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國陸軍大學出來的。”我放低瞭聲音嘀咕,“假貨幹掉瞭真貨。”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傷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實用主義地喪失瞭興趣:“最多是個副的,覺得贏定瞭跟著來歷練一下。你看他們一點兒沒亂嘛。”他對著坑裡欠瞭欠身子,以這種方式表示瞭他的哀悼,“年紀輕輕的也不學好,拿個撥浪鼓對著人腦門子亂杵,我才不會嘆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腦門上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後。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瞭包裡,並且如他所說,他以後明白瞭這東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著兩支槍,那支大開殺戒的毛瑟很快被他塞回槍套,他玩著那支南部,那支槍華而不實,還有些銀鍍的裝飾。死啦死啦邊走邊卸出瞭臭彈,然後把那支槍掖在腰上。

我無心和他說話,而是轉身看瞭看。在毒氣散入瞭夜霧後我們終於知道我們殺死瞭多少敵軍,他們在我們的陣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後零亂地一直鋪向他們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點兒不少於他們。

我們打過的勝仗不多,所以我見過一直鋪過地平線的死人,但從沒見過這麼多被我們殺死的敵人。我想不起剛才發生過什麼,也詫異做瞭這件事的我們居然包括瞭“我”。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讓我悲哀,而不是勝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來也有一樣的迷惑,他難得地沉默,並且用一根細繩綁死瞭那發臭彈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沒惹我,我倒開始惹他:“護身的?保命符?你還想活著回去?”

死啦死啦斜瞭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這個彈瞭我腦門。”

“戰場之鬼,從不索命。”

死啦死啦說:“他們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

死啦死啦看瞭我一眼,隻是將串掛的子彈收進瞭自己的衣服裡。他走開。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憤怒永遠隻是爆發不出來的火山,他會說出來的也隻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我知道他絕不是在開玩笑。

離得很遠我就看見我們的傷員,我也看見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著一具屍體,而人群正圍成一團在搶救什麼,估計又是哪個快到頭兒瞭的傷員——無人來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當朋友的康丫。我看見也聽見康丫瞪著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種揪心而壓抑的咳嗽,因為那來自一個被打穿瞭肺的人,你幾乎能聽到他重傷的內臟在咳聲中抽搐。

我看著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時候他輕輕壓抑著自己的咳嗽。我輕輕地伸出一隻手撫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種我想不到的精神回過頭來,那份精神源於惶急:“獸醫死啦!”

我說:“那傢夥是老不死。你沒事?”

“我沒事啊!獸醫啊,毒氣來瞭他不跑,拿濕佈給我們堵嘴,自己吸進去好多,腸子都燒爛瞭,一翻白眼,死瞭!”

我已經明白怎麼回事瞭,而且康丫精神成這樣,實在讓我覺得不用擔心他。我轉身對著那群傻瓜叫嚷:“讓開啦!人暈瞭就不要圍著!——這是催淚氣又不是芥子氣!他是嗆的!”

人們散開,蛇屁股在拉著郝獸醫的雙手做一種展翅般的動作,我不知道他從哪一點看出這樣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獸醫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為的人工呼吸。

我沖著不辣說:“滾開啦!老頭兒會被你捶死的!拿水澆他!”

水潑在老頭兒的臉上,老頭兒呼吸著,被吸進鼻子裡的水嗆瞭醒來,他咳嗽著坐起來,而以為他要死的人們噓瞭一聲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氣啊毒氣!……小日本呢?”老頭兒說,然後瞪著我們,“都沒死啊?”他開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這麼痛呢?”

蛇屁股呸瞭一口,不辣沮喪而憤怒地揉著自己捶郝獸醫捶得快腫瞭的手。

“石頭硌的。”我說。

“我說呢。日本又被砸跑瞭?……我說你們打仗就打仗,跑來跑去搞走馬燈幹嗎?”老頭兒問。

我說:“那是戰術。說瞭你懂?”

老頭兒扒拉開我,我沒因他這一下過於猛烈的動作而生氣,因為我也聽到瞭,在郝獸醫醒過來後康丫不再壓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過身來,正好看見康丫將一口血吐進瞭黑暗裡,然後歪倒下來。

康丫,原運輸營準尉副排長,沒車開的司機,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因外行而毫無必要地被擊穿肺葉,被扔在嗆死人的毒氣裡咳過瞭日軍第十五次攻擊。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經咳碎瞭。

我們幾個想將康丫搬到一個稍舒服點兒的地方,卻發現沒有更舒服的地方,我們隻好將他放回他倚著的那具屍體上。我發現那具屍體就是他費瞭牛勁拖過來的傷員,隻是已經死瞭。

在這通折騰中康丫倒不再咳瞭,我想被打碎的肺葉大概已經被他從氣管裡咳出來瞭。

康丫說:“不咳瞭。”

我們手足無措地慶幸著:“好瞭好瞭。”“不咳瞭。”

他又說:“誰也不拿我當弟兄。”

郝獸醫沒有聽清:“什麼?”

我們有點兒撓頭,他這話冒得沒來由。

“不辣問我要什麼。我就想,”他多少有點兒怨氣地說,“誰也不拿我當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東西,貪小便宜,誰要拿我當弟兄?”

我說:“其實你什麼都不要。你就是想出點兒聲,讓人看見你。”

我被人踢瞭,我不知道是誰,郝獸醫、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當弟兄。要麻死瞭,我也沒弟兄。”不辣說。

康丫高興瞭點兒,和不辣相互摸索著:“我要照鏡子。”

“……什麼?”不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開車的時候照反光鏡,車叫日本飛機炸掉瞭,天天跟步老鼠跑,都忘瞭我長啥樣瞭。”康丫說。

不辣誠懇地說:“你長得比我好看。”

我踢瞭不辣一腳:“鏡子!誰有鏡子?”

郝獸醫也跟著吆喝:“誰有鏡子?鏡子?”他甚至有點兒高興瞭,“這個好辦。”

但大傢忙著包紮、移屍、築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們一眼,有人搖搖頭,就是沒人有一面鏡子。

我說:“刺刀。”

“啊?”郝獸醫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磨刺刀。”

搜羅來的刺刀已經被我們磨得鋥亮,我們幾個橫橫豎豎地把它們在康丫面前擺成瞭一個方形,還缺幾大條。

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還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勁擦瞭擦,“哦”瞭一聲,立刻加入瞭我們。

獸醫劃著瞭火,於是一片刺刀上面映著康丫模糊的臉。

他說:“還是看不清。”然後他死瞭。

不辣把康丫敞著的衣服掖瞭掖,扣上扣子。

我們不傷心,因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們也會去同一個地方。

但不辣想把康丫埋瞭。滿地屍骸無人顧,他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們決定給康丫此殊榮,管不瞭所有人,不辣也隻記得他沒能埋上一個哥們兒要麻。

彈坑是現成的,我們選擇瞭一個能望見東岸的地方。康丫平靜地躺在裡邊,我們開始蓋上土層。

郝獸醫說:“入土為安,入土為安。煩啦啊,你很會說話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瞭挺身子,“康丫康有財,你一事無成,踢過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瞭;摔過一個手榴彈,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沒有炸到敵人;你救過傷員,可他死瞭,還做瞭你的枕頭。你什麼都要,可不知道要什麼,你最後說的是看不清,然後你就死瞭。你是我們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間的一個。”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經聽出不對,也知道我腿上有傷,他們連拍帶敲著我的腦勺,但我仍堅持著說完瞭。

不辣說:“連死人你都要損啊!”

“小孟沒口德,他以為這叫不說假話。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獸醫說,在繼續蓋土之前摸出他的罐頭,然後老沒正經地把罐頭拋進瞭坑裡,“羊肉,康丫,山西的綿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愛幼,踢瞭他一腳:“連死人你都要騙啊?”

看見郝獸醫那雙全無戲謔之意而隻有悲傷的眼睛時,我們就都不再說話瞭,掉頭訕訕地打算閃人。我們轉身時炮彈又開始落下。

硝煙散去,我們用充血的眼睛看著又一次退回瞭山腰林間的日軍。在我們周圍,十個死人裡邊可能才有一個活人,這個不知道算不算一個團的團,又削減回瞭我們在緬甸剛發傢那會兒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們在一片瘡痍到像是破爛的土地上,即使硝煙飄散後它看起來仍然像是月球。迷龍和豆餅已經撅著腚在焦土中尋找散落的子彈——他用的佈倫式是英制七點七毫米口徑,和我們很多人是不一樣的——可即使這樣也隻能搜羅不到一匣。

豆餅看見一發子彈,他先撿瞭另一發,回身時那發卻不見瞭。豆餅看著我們幾個一臉詭秘的笑容不大敢惹,隻好捅迷龍的屁股。迷龍轉過身來,順著豆餅的視線瞪著我們:“吐出來!”

他首當其沖地便沖向我,這真讓我又冤又好氣:“你小子,以兒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龍醒悟過來,便瞪著我們中間話最少的喪門星,那傢夥向來一臉說不清是堅忍還是憨厚的東西,但被迷龍越看越可疑。喪門星被迷龍在身上搜索著,被迷龍癢癢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龍不管那個,直到身後砰的一聲槍響。迷龍被一發子彈砸到瞭頭,他怪叫一聲跳瞭起來,那聲槍響學得太像,由不得他不驚恐。

然後他明白瞭這是某個傢夥學的,豆餅撿起那發我們用來砸他的子彈,而迷龍瞪著我們所有人尋釁:“誰整事兒?誰幹的?”

“阿譯幹的!”我說。

迷龍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選,阿譯看起來臉又青又白的難堪之極,不知道是期待還是害怕迷龍向他撲過來,而迷龍呸瞭一口,顯然沒有跟他鬧的興頭。

我成功地制造瞭這次冷場,和人渣們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時又一次舉起瞭他該死的步槍。

我躥瞭起來:“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該說我們是驚弓之鳥還是訓練有素,打到現在還能喘氣的也就剩油子瞭,趴的趴,躲的躲,全夥子立刻做瞭老鼠和猢猻。

但並沒有爆炸和步兵襲來,幾秒鐘之後我們從彈坑探出頭來,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擲我們。

“援兵來啦。”他的口氣淡然得像有一隊無所事事的友軍要從我們平安無事的軍營外過路,並且我們並不存在的電臺早已通知瞭我們。

我們從坑裡探出瞭頭,像伸長瞭脖子的鼴鼠一樣去看對岸。

在東岸陣地上發生的事情我們似曾相識。軍車風馳電掣地在陣地停下,軍車上跳下的士兵同樣風馳電掣地沖向他們友軍的陣地,倒像是要攻克他們的友軍。

從望遠鏡裡我們看見瞭我們熟悉的人:張立憲、何書光、李冰、餘治什麼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著臉的虞嘯卿團座大人。那幫恨不得在臉上寫上“驕子”二字的傢夥們仍然背著他們的中正式、花機關、湯姆遜和砍刀,手上仍然嫻熟地揮舞著他們的馬鞭,和著他們下屬的槍托和鞋底子沖進那座仍一無舉措的防禦陣地裡,把在陣地裡見到的任何一個穿軍裝的一頓暴打。

南天門上的我們在大眼瞪小眼。

我開始做我最喜歡的評論:“背黑鍋的倒黴蛋選出來啦。特務營向來自恃親信,親信這麼好做的嗎?飼料是不缺,逃命也優先,可上峰風水背瞭,扛不扛得動都得替上峰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開始容光煥發起來:“找個豆子大的親信來扛,就是說上邊也知道戰事緊急,沒空爭執。虞嘯卿又是號稱極能打的,這回臨危受命,東岸防禦有三分數瞭。”

我問他:“你不是說他死瞭嗎?”

死啦死啦受著我的斜眼,我們幾個被他從倉庫裡拉扯出來的也多少有點兒惑然,但什麼也架不住那傢夥的無恥——他甚至較我們還要正色:“這種謠言不要瞎傳——你與日寇同謀啊?”

我們又看對岸。

這會兒工夫張立憲幾個已把特務營的營長從陣地裡捆得粽子一樣揪瞭出來,踢得一腳跪瞭。眼鏡壯男何書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嘯卿一眼,像是問砍頭還是怎的,虞嘯卿搖瞭頭之後總算是下車瞭,下車頭件事是掏出瞭他的佩槍,看也沒看就頂著特務營長的後腦放瞭一槍,那具被捆著的軀體像要掙脫捆綁一樣往前猛掙瞭一下,然後順著江岸滾下,滾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傢夥用的柯爾特口徑大,聲音也響得要命,幾秒鐘後便傳得聲震江谷,讓我們也不禁縮瞭縮脖子。

迷龍感慨:“媽的,做團長真好,殺營長跟殺雞似的。”

他說也就罷瞭,還眼光光地瞪著阿譯說,幾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讓阿譯又蜷縮瞭脖子。

我悻悻地說:“雞也是殺給我們這幫山頂上的猴子看的,說的是此戰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這時拿著望遠鏡又在嘖嘖有聲:“好。秣馬厲兵,聽說虞嘯卿十七歲時就以一百鄉勇擊潰三百流賊,現在江防有五分數瞭。”

他所說的我們即使不用望遠鏡也看得見,因為那是把整團人再加上特務營人馬進行的重新部署。虞嘯卿顯然也覺得特務營的陣地是固守之重,他所帶來三分之二的人馬接手瞭原來的江防,而餘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務營由張立憲們帶去瞭左右兩翼的峰巒。

我不清楚虞嘯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說那種天將降大任於斯的智勇之將,但他的人馬至少效率極高,幾乎沒用分派就開始掘土動木。陣地的土木作業本來較我們這邊就是天上地下,現在他們的人臨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著江礁和火山石裝瞭袋用來碼築掎角防線,粗大的木段被滾上陣地用於加固至關重要的重機槍和戰防炮陣地,那樣築出來的陣地堅實得很,七五炮都隻能傷個表皮。

我不再看瞭,就近找瞭個坑躺下來,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來,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並不覺得快樂。

其他炮灰們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漸漸散開。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時進瞭我這個坑,有點兒擠,於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個坑。

“我們還是隻好翹瞭啊,是不是?”他爬向郝獸醫那個坑,“怎麼死都行,你可不許救我,獸醫。”

我斜眼看著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閉著眼靠在焦土裡,先摸索到瞭腰上的手槍和膝上的步槍才能讓自己躺得踏實。

他也並不快樂。戰場無快樂,騙子先生。

這是個炎熱的白天,像我早習慣的一樣,風和日麗的戰場並不存在,至少在雙方殊死的滇西戰場上並不存在。山頂的一無遮攔讓我們暴曬著烈日,空氣中永遠有著蠅蚊的嗡嗡聲,從昨天到今天,我們已為其提供瞭太多養分,空氣中蒸騰著惡臭,幸好還沒到極致,也幸好我們的嗅覺多少已有點兒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沒動,林子裡晃動著人影,但他們就不進攻。

無聊是悲觀他媽,我又開始發表意見瞭:“他們進攻間隙拉得越來越長,也就是說到達的軍隊越來越多,各中隊大隊輪番煉我們,每回撲上來的也越來越狠——沒十七次進攻瞭,十六次就是一錘子買賣。”

那傢夥閉著眼“嗯”瞭一聲。

我說:“死蒼蠅會感謝你的,它們嗡嗡嗡地飛過來下蛋,人死瞭,蒼蠅生瞭,今天攢的夠生養它們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個假團座是它們的神。”

那傢夥仍閉著眼“嗯”瞭一聲。

“……噯,你說這滇西蒼蠅聞得出中國菜日本菜嗎……”我說。

喪門星飛跑瞭過來,暴露過頭幾乎被一發冷槍命中,他趴下避過那發日本子彈,半截身子探在我們的坑裡,急促地說:“旗!江那邊!”

我實在很難聽懂那傢夥的雲南口音:“啥東西?”

但死啦死啦卻一躍而起,相較剛才的死樣活氣,你隻好認為他一直在等這個。

“有人懂旗語嗎?”他問。

我說:“阿譯好像仿佛也許是學過的……”

他沒讓我有損口德的機會,猛踹瞭我一腳:“叫來!”

我看瞭眼他那表情,簡直是要撲住天上飛來的芝麻點大的生機,於是我跌跌撞撞地去瞭。

我、阿譯、喪門星和死啦死啦幾個一路跌撲著穿過陣地去可以無掛無礙看見對岸的地方——也就是我們在催淚瓦斯中擊退日軍攻擊的陡坡。那裡炮彈和冷槍打不到,但日軍追擊的冷槍冷炮也愈發緊瞭,因為陣地上剩下幾個寥寥的活動目標可以排遣下他們在進攻前的無聊。

阿譯那個未經戰陣的傢夥在日軍重機槍的攢射下嚇得窩在個小土堆後不動,我連踢帶推,他倒算是跟上前邊倆人瞭,我被一發子彈打在腳下,痛得在地上滾。

迷龍和豆餅惑然地在坑裡看著我。

迷龍對豆餅說:“豆餅子你瞅,這就是到處亂跑啄死的。噯,煩啦,你躺好瞭,滾得我眼暈。”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隻爛鞋看瞭眼:“鞋底打掉瞭。震著傷口啦。”

我拿鞋砸瞭迷龍,瘸著爬著仍往目的地去。阿譯那傢夥根本不管我,能跑就跑,他已跑出瞭好遠。

迷龍嘖嘖有聲地看著我在日軍機槍的攢射下爬行,幸好土堆已攔住瞭那邊機槍手的直接射界。

當我從山頂上滾到那處陡坡上時,東岸的旗語已發至尾聲,揮旗的人是何書光,一揮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嘯卿站在一架炮隊鏡旁邊看著我們和口授機宜,他彎腰用那玩意兒時仍挺得像支槍。

不得不承認虞嘯卿確是塊戰爭料子,這麼短短工夫東岸便如換瞭片土,不是說被他挖得不像樣瞭,反倒是幾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跡和明顯的工事瞭。露在外邊的沒有幾個人,曾經的防禦陣地多被枝葉覆蓋,偽裝加上往巖石和土層下轉移,現在日軍的炮火要炸到他們已不是易事,而特務營原來一鍋燴的工事對日軍最愛的火炮集群轟擊來說幾乎是自取滅亡。

阿譯正在幹巴巴地翻譯旗語內容,喪門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樹枝好做成一桿能發回信息的小旗。

“虞團座信曰,我輩退已失據,若強行渡江必為倭軍追而殲之,甚之,連天險亦為敵所趁。如此,不如決死山頭,玉碎成仁之一仗當可振頹喪之友軍,此役之後他當請東岸自軍長以下為我們澆奠……還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說:“虞大鐵血也不怕噎著,這還有一百多活人,要澆奠我們得輪番澆奠十萬八千遍。什麼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譯抗辯道:“他說盡管我們身份不明,但會為我們的英魂請論此役首功。我們怎麼身份不明瞭……”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的話掐瞭:“回信,固防首要,過江增援是強求瞭,但日軍大舉來攻越來越近瞭……”陣地上日軍的機槍又不知在追炸誰,還夾著手炮的爆炸,他瞄瞭一眼,“簡直是分秒必爭,請求至少為我們提供炮火支援。”

阿譯要生不熟地揮著打學瞭就沒用過的旗語,那邊簡直是毫不遲疑地就回瞭過來。

雖然一向做出一臉木然,但阿譯的臉上也不由有點兒苦澀:“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彈有限,而無炮則無防。”

“告訴他,他是我這後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後再算。眼前的要務是讓這一千弟兄死得值。”死啦死啦說。阿譯不由奇怪地看瞭他一眼,那傢夥便開始擺惡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語:“虞大人搞不好和後生小子一樣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書光手上的旗也揮得簡單之極,隻是一個動作,不用阿譯說我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瞭,但阿譯從來沒這麼靈活,他翻譯道:“不允。”

死啦死啦嘆瞭口氣,往下做瞭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這陡坡上立足都頗不易,他找瞭個凸石站上去,然後跪下來,他開始叩頭,雙掌貼地,然後叩——我生在一個已棄置瞭叩拜的年代,我隻見過叩拜亡祖的孝子能這麼認真虔誠。

我用望遠鏡看,望遠鏡裡的虞嘯卿似乎有點兒難見的煩躁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後的長跪不起無疑在幹擾著那傢夥一向鐵板一樣的思維,他總算揮瞭揮手,對等待的何書光說瞭句什麼。

阿譯立刻開始翻譯那邊過來的旗語:“師炮隊將在我方發出信號後打半個基數,物資奇缺,這是拿弟兄們的血償你的臨終之願,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個頭叩在地上,這樣的謝意根本用不著翻譯,而在阿譯翻譯時,那邊都在收炮隊鏡瞭的虞嘯卿又說瞭什麼,於是何書光手上再動。

阿譯翻譯旗語:“不論你何許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隨後就來。人死不論軍階尊卑,隻問無愧於心。”

然後炮火又一次開始覆蓋我們頭上的山頂,這通狂轟濫炸,所費彈藥恐怕是前邊好幾次火力準備的總和,我們被震趴下來,從頭頂騰下來的煙塵徹底把我們覆蓋。

煙和爆塵讓我們頭上的晴空像是入瞭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瞭,一腦門子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

他大喊:“第十六次!”喊完就暈乎乎地回轉消失於山峰線上瞭,我們愕然著,而死啦死啦跳瞭起來,極熟悉的一舉槍極熟悉的一嗓子:“殺他娘!”隻是往下對阿譯多瞭冷靜到極不協調的一句:“等在這兒!見令發炮!”

我們又一次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迎著騰來的爆塵和煙霧,半截炸飛過來的槍差點兒把我開瓢。

我們爬的時候炮聲停瞭,然後是一個比炮聲更恐怖的聲音:山呼海嘯的“烏哉”之聲在山巒和江谷中回響著,似乎無處不在,但我們非常清楚它是從我們正面對的整座山巒、從此山到彼山、我們視野所及的幾乎任何一座山裡傳來的。

我玩兒命地爬著。

山頭就像手指。我忽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們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塊指甲。

當我們爬上山頂再不被峰巒線攔住視線時,便可見我們所要面對的戰勢。我們要面對的不僅是潮水般湧來的萬歲之聲,還有林間閃動的密集人影,現在我們僅僅能看見其頭,但拿腳指頭也想得到,這是即使我們還是全無折損的生力軍時也難以阻擋的攻勢。

我們沒有開槍,連迷龍也沒有,一個是距離尚遠我們必須節省彈藥,還有一個,我們嚇呆瞭。

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次我確定沒有聽錯,因為不光聽見,我也看見它在向我們開炮——坦克從林外繞瞭過來,在一個大弧形彎後成為攻擊隊形的矛頭,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彈在我們中間炸開。

我開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懼癥又開始暴露無遺:“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領,讓我無力的身體沒摔下去或者成為一個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搖晃瞭我兩下讓我清醒,然後大叫:“開炮!我們陣前三百米到兩百米!”

我轉向阿譯,我簡直有點兒羨慕他,他站在坡下,不用看死神在我們面前最後的耀武揚威。

我沖他大叫:“開炮!陣前三百到兩百米!”

我沒看他發完旗語就轉回瞭身,死啦死啦已經開始射擊,這簡直是愚蠢的行為——對其他部隊也許不是,對我們這支機槍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顆顆撿子彈的渣子部隊則絕對是。

我對他說:“浪費子彈!”

他沒理我,對所有人吼:“開槍!把他們阻在兩百米外!”

我們簡直是心痛地開槍,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對日軍來說他們根本無須和我們這樣的斷弓殘劍較勁。他們開始隱蔽,進攻也就略為阻滯瞭。

然後我聽見炮聲——我已經聽瞭整晚炮聲,但這回不同,它不是沖我們陣地而來,而是來自東岸的某個炮陣,劃過我們頭頂,在被我們阻滯的日軍中間開花。它的效果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好,連日軍的九五坦克亦在炮擊中進退失據,露在艙口的車長被炸死。一支在前十五次防守中以單動式步槍作為主力的部隊,在第十六次時似乎沒理由忽然有瞭火炮支援,日軍連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沒準備。

我沒有開槍,而是看著日軍坦克掉轉瞭車身,炮塔仍向著我們進行毫無威懾的亂射,但全速逃向來處,曾被它掩護的步兵四散逃開它的碾壓。

這大概是我們死前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瞭吧?

為瞭我幾近痊愈的坦克恐懼癥,我向死啦死啦說:“賣給你瞭。”

死啦死啦拒絕瞭我:“不要。”他舉起瞭他的步槍,在我們整晝夜的作戰中,那已經成瞭標志性動作和反撲的信號旗。我上好瞭刺刀,同時貓腰,做好瞭沖擊姿態,並且我學來瞭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沖啊沖!沖他娘!沖得上,楊……”

我沖,被那傢夥一把揪住,差點兒摔在地上。那傢夥為瞭阻住我的沖勢一腳踹在我膝彎,讓我單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沖死啊?奈何橋今天都要擠塌啦!”然後他向著所有人而不是我一個大喊,“跑!”

我看著他,還有好些個像我一樣拿定主意最後豪氣一把的傢夥瞪著他,我們所有人瞪著他。那傢夥一槍放在我們這幫有瞭勇氣卻缺失瞭智力的傢夥腳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這裡除瞭死什麼也做不瞭,那就換個地方!跑啊!這輪炮打完就沒機會瞭!——我說瞭帶你們回傢!”

我們猶豫著,這種猶豫很短暫,一個同僚決定第一個試試看,從他身邊滑下山坎時卻沒試出事,倒得到一個鼓勵的眼神。第二個是蛇屁股。

現在完瞭,我們一直說不清是被什麼撐著耗在這裡,現在這裡什麼似乎不存在瞭,於是我們連多待一秒也覺得是個磨難瞭。隻剩下三個字:一窩蜂。

我們一窩蜂地沖向山坎。也許我們曾勇敢地戰鬥過,但無論如何比不得跑路時的勇敢,管他頭破血流筋斷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著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帶起的煙塵足比得炮彈落地。

我還沒跑,對著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傢夥沒動,讓我們逃命時他倒在望著日軍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時才發現他一直在望著,那種表情我很熟悉——把我們從燃燒的英軍倉庫救出來後,在緬甸他決定讓我們撤退時,當在山巒上他讓我們看莫須有的死人之時。

我被感染著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過月球表面一樣的彈坑,越過已經混在土裡的滿地屍骸。遠處的日軍現在的狀況簡直是一個“散”字,一點兒也不像曾趕得我們遁地無門的那支軍隊,前鋒在往後散,後續仍在往前沖,兩下裡擁成瞭一團。坦克停在林邊拖下一具屍體,那是被炮彈碎片殺死的,那傢夥沖擊時一直囂張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艙外。

我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多半我們還沒逃下南天門的一半時,他們就又會恢復成那支兇狠強悍的軍隊。我註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過註意日軍。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我也曾想做班定侯、漢終軍。如果他有整師整軍,這回本可以擊潰一挫再挫的日軍,可他沒有。我終於找到瞭踹他一腳的機會,於是他也恢復過來,專心地加入逃命的隊伍。

除瞭那些已經傷得跑不掉瞭的,我們是最後縱下山坎的兩個活人。

現在我們不坐滑梯瞭,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沒瞭,我們拖著扶著拉著扯著逃向已經近瞭許多的渡口。

手炮彈在我們中間開花,機槍在我們中間橫掃,日軍恢復得比我們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已經看見他們在山頂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經氣得瘋狂瞭的傢夥,支援火器在山頂和近山頂擺放,輕裝的步兵也下餃子一樣地滾坡,看來他們不打算放走我們任何一個人。

我們中間不斷有人倒下。我們也累得根本跑不過追得像生瞭四條腿似的日軍,跟他們那幫生力軍相比,我們奔跑的速度也就相當個十來歲小孩兒。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彈瞭不要管!傷員過不去怒江!槍扔瞭!什麼都扔瞭!溺瞭水你放槍也沒用!”

我們一邊跑一邊扔棄身上所有的東西。我跑得扶著巖石嘔著胃液,但是我看見從我身邊跑過的迷龍,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瞭,仍拖扯著半死不活的豆餅,於是我邊嘔著邊追上他們。

我們一路扔下武器、物資和屍骸。

我們紮好卻沒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邊,先到達的人已經在死啦死啦的指揮下把它放下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們得死死抓著筏上的繩索才不讓它被沖走。

但是我們往下卻猶豫瞭,行天渡現在有一座斷橋、兩條斷掉的渡索,沒有一條能維系我們脆弱的生命。我們看著他,看著在水裡漂著的渡索,原來那條斷在東岸,迷龍扯過來的那條斷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順著江水走勢就到東岸啦!”

那沒用,對怒江這樣的水勢,趴在筏子上過江和趴在樹葉上過江沒什麼區別。我們仍愣怔著,炮彈在灘塗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會水的!怒江算個屁,我不會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媽的真往水裡跳,就那下水的姿勢已經能看出絕不會水瞭,完全是跳起來往水裡一坐,水濺瞭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沒瞭頂,還算是存瞭個心,手上死死抓著筏子上的一根繩索。

我們一窩蜂上瞭筏子,還剩多少個看不出瞭,隻覺得人擠人地疊瞭好幾層。先上的抓著繩索把那傢夥從水裡拖上來,那傢夥甫入水便被江流壓進瞭水下,現在已經喝滿瞭一肚子,有氣無力地躺在筏板上,我們立刻橫七豎八在他身上疊瞭好幾層。

我對他說:“沒死啊?”

那傢夥蔫瞭,有氣無力地吐著江水:“沒事……沒死。”

迷龍死死把著繩頭,把這堆滿瞭人的竹筏固定在岸邊,不辣和喪門星幫他把豆餅抄上筏子,但那倆傢夥也沒力氣瞭,隻夠力把豆餅放在筏邊。

迷龍問:“還有人沒人?!”

郝獸醫忙說:“還有還有!”但是他看著幾個落後的在山路與灘頭的接合處被日軍的機槍射倒,隻好改口:“沒有啦!”

迷龍把繩索在身上繞瞭兩圈,猛撲上瞭筏子。被我們壓得半浸瞭水的筏子震動瞭一下,然後像被狂風卷斷的斷線風箏一樣駛離瞭江岸。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