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聽天由命地看著行天渡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離開我們,流速快到你甚至無心去感覺暈眩,而隻擔心會在什麼地方撞碎。
沖到灘上的日軍已經開始向我們射擊,而東岸又向他們射擊,我說不清那算好還是壞,因為我們被夾在雙方中間,我們這一筏子連一支長槍都沒有,隻有死啦死啦還有支打搶來就沒用過的王八盒子,用那種自殺槍向日軍射擊,連我們自己都會笑掉大牙的。
我們承受著射擊,唯一掩護我們的是湍急的江流。我們在江水中一瀉千裡,有時一個看起來並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們全部淹沒,我們隻好死死抓著對方。
已經沖下南天門的日軍在江岸和山腳現身,他們向我們這個浮靶射擊,但在這樣天旋地轉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點五毫米小口徑步槍進行的射擊看起來像拉洋片一樣滑稽。
但子彈仍然在我們中間開花,有時一發能打穿幾個人。擲彈筒扔出的手炮彈炸出水柱。我們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經過這些東西。
迷龍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壓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著某個人的手,我看瞭一眼,是第一個響應死啦死啦號召逃亡岸邊的那個同僚。他從收容站一直相伴到這裡,但是他已經死瞭。我找到他胸口那個彈孔,血跡早被江水沖幹凈瞭,確定瞭他的死亡後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龍問:“豆餅呢?!”
蛇屁股不確定地說:“被誰壓住瞭吧。”
沒人有心管那個,但迷龍就是這種鳥人,他會沒口子地問到天荒地老:“那豆餅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瞭啦!”
迷龍喊回去:“被你當死人推下去啦!”
我們在這種歇斯底裡的叫嚷聲中漂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獸醫在我身邊,他抓著我,我的另一隻手空著,泡在水裡,那隻手曾用來推下同僚的屍骸。
近失彈還在攢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他呢。
我呆呆地看著南天門遠離瞭我們,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為一個遠影。
槍聲炮聲之外,我聽著江谷裡傳來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竟然是我們唱來向江防證明身份的歌聲: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我並沒吃驚,因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來茫然。這是幻覺,我知道的,我累暈瞭,餓暈瞭,痛暈瞭,嚇暈瞭,吐暈瞭,總之人有很多種可能會暈,我也一定是暈瞭。因為我知道,唱這歌的人都已經死瞭。
我看瞭看我身邊、身下、身上的人,也許是身經百戰也許是閱歷豐富或老天垂憐,更可能是諸般結合,郝獸醫、阿譯、迷龍、不辣、蛇屁股這幫收容站裡一鍋豬肉粉條燉出來的傢夥仍在我旁邊。
僅存的都在我旁邊,緊閉著嘴,都學瞭乖,其實連迷龍都知道,我們張開嘴,僅僅為瞭發一些全無意思的聲音,抱怨、嘟囔、祈求,絕不會是這個。
但那聲音仍在繼續,隻是遠得不再雄偉而是縹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江水沖刷著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裡。帶著一種要死不活的疲憊,我們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這遭癆瘟的竹筏已經快散架瞭,實際上我們爬上礁石時已經有幾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為一小隊鍥而不舍的日軍仍在追著我們開火,盡管來自對岸的射擊沒瞭準頭。
我們中間體力最好的迷龍把郝獸醫拖下瞭筏子,連他都累得一句話要分成幾瓣說,我們幹脆就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裡的江水。
迷龍斷斷續續地說:“下……下……手……給我……”一發子彈離他很遠削過瞭東岸,他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得……他們……他們也累吐血瞭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在這兒……”
我催促著:“走……走……走。”
我們跌著,拖著,爬著上岸,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象累得像我們一樣的還可能準確地射擊。子彈偏得讓我們瞠目,可是我們還盡力往子彈打不到的地方爬,因為打到瞭身上的話,它也是個子彈。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傢夥卻忽然掙脫瞭,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瞭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瞭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傢夥堆在地上,然後用瞭極大的毅力爬瞭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瞭氣也開始調整準頭,但那傢夥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傢夥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麼,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他跪瞭很久,奇跡般地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瞭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呆呆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兒瞭。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瞭。”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紮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傢夥也會衰竭瞭。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瞭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瞭,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傢。”他說。
山林已到瞭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瞭,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分地踢瞭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瞭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後面寫著“禪達”。
“禪達……這算是回傢瞭嗎?”阿譯問。
我們呆呆地看瞭會兒,然後繼續量路,摔倒,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鬱的空氣,我們從來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傢瞭嗎?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瞭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墻,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傢瞭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瞭。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瞭,漢傢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瞭,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沖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瞭:“……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瞭,這回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房子裡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載著。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傢夥要幹什麼。
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瞭:“抬槍,是大抬槍。”
那是個信號,於是那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沖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瞭,他們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瞭腿跟他們遷徙。
但本來以為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瞭,禪達人搜出瞭望遠鏡、千裡筒、天文鏡在東岸觀望——他們有瞭英雄。
不辣看著人們向他沖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傢雞摸人傢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頭牛也不至於啊。”
然後我們便被包圍瞭,被老頭子拿白胡子蹭著,被老太太拿長長的指甲掐著,被小夥子捶著,被小姑娘撕巴著。整把的花砸在我們頭上,鼓聲吵得我們靈魂出竅——禪達人混合瞭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死啦死啦扔下瞭被圍攻的我們,渾不管阿譯在怪叫中連衣袖都被人撕下來拿去收藏瞭——他向天伸出瞭鼻子,那實在像極瞭一條狗,而且他還猛力翕動著鼻翼。然後那傢夥發出一聲怪叫:“包子!”完瞭個球的——我說我們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於號令,他的號令導致行動,我們在鮮花的猛砸和拐棍的點杵中分開人流,沖向那個氣味的來處。
那傢包子鋪實在普通不過,也就是在小門臉前架上屜做點兒小本經營。賣包子的本還在跳著腳想看點兒熱鬧,但見人流中分,二十來頭說什麼都好就是不像同類的直立行走動物向他的貨物襲來。
那傢夥怪叫一聲便遁入瞭他的門臉裡再不露頭。
我們成功地占領瞭那屜包子,那屜大得像桌面,一天能賣出兩屜就算是不錯,我們得手的是最後一屜。蛇屁股伸手把屜蓋掀飛瞭,我們直著眼瞪著裡邊的包子。
鬼知道誰第一個伸手的,反正我伸出瞭手,在屜裡抓到的是喪門星抓著兩隻包子的手,我差點兒把他的手當包子咬瞭一口。
我們嘴裡嚼著,手裡抓著,眼裡瞪著同僚們的咀嚼,四下裡鴉雀無聲,擂鼓的也早已停瞭,整個禪達在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英雄搶劫包子鋪——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時仍在瞪著我們,第一個包子他已經幹掉,第二個吃得還剩個角,第三個已經咬瞭兩口。這時有人拉他的褲腳,死啦死啦低瞭頭,一個小孩子拿著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
迷龍也被人拉瞭,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迷龍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雙老得變瞭形的手上端著青花碟子,裡邊有整隻煮熟的大豬肘子。
我聞著身後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沒好意思碰我,那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她的碗裡是整小碗的松子,剝瞭殼的。我都替她臉紅,因為那毫無疑問是她自個兒拿嘴嗑開的。
對瞭,我們現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搶劫包子。
我們幹晾著,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屜裡。死啦死啦那張老臉算是把我們給救瞭,他被人稱呼為“壯士”,這年頭還持這種稱呼的是一位耆宿一樣的老頭兒,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開始幹笑:“醉臥沙場君莫笑,弟兄們這一路受夠瞭美國罐頭英國餅幹,想的可就是咱們禪達的大肉餡包子!”
虧他說得出來,這生是餓的瞭。我們瞪著他,眼裡如要踹出飛腳來,但我們還得就著他豪放的一揮手,否則所有人都要沒法下臺。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瞭就好,以解弟兄們思鄉之苦。”他厚著臉皮說。
我們連忙往嘴裡生填,迷龍邊翻著白眼邊沖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幹瞪眼,但也別伸手瞭吧,我們忽然之間覺得很要臉瞭。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瞭正和一個半包子苦鬥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壯哉!見你們去,見你們回,去時鋪雲遮月,回時幹戈寥落,老朽做瞭一生的蠹蟲,今日才懂得馬革裹屍說的是大悲涼,卻不是豪情。——來!”
我咽著包子,沖著那豪興大發的老頭子猛翻白眼,那幫傢夥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要來扯這個蛋恐怕阿譯的心得都要強過他這老蠹,沒打過仗就是沒打過仗。但老頭兒往下的搞法卻嚇瞭我們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邊的小青年捧起壇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樣——那碗怎麼也能盛三四斤酒。
老頭兒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場事,昨日事,今天你就來個醉臥傢鄉吧,禪達人,君子人,不會笑你。”
我們又開始幹瞪眼瞭,這回不是噎的而是嚇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誰人都有,可這碗酒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傢夥笑嘻嘻地端過碗,讓我們見識他在戰場之外的無恥。
他接過來,說:“謝老爺子的美意。上敬戰死的英靈,下敬塗炭的生靈,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
我們看著他天上潑一半,地下澆一半,中間再把剩的碗底揮霍一半,剩瞭還不到一口,然後拿瞭個天大的架子一飲而盡,就這麼著還被嗆得齜著嘴哈瞭半天氣,最後還好意思亮瞭個點滴未剩的空碗給人看。
老頭兒愣瞭會兒,看看自己的腳,倒被死啦死啦半碗酒倒得泡在酒裡瞭:“……壯哉!海量!”
這就是個信號,鼓聲又吵得我們腦仁兒痛。
大號鳥銃對著天空,轟隆的一下子。迷龍放下瞭銃,開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們瞪著站在半堵矮墻上的那個傻帽兒,他傷心得像喝醉瞭一樣。我們仍被堵在包子鋪邊前進不瞭一步,那無所謂,反正前進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們幹脆叫花子一樣坐在地上,把禪達人送來的吃喝造光再說,下頓飽飯就不知要到什麼時候瞭。
迷龍沖我們嚷嚷:“瞅見我老婆孩子沒有?!”
郝獸醫說:“不是過江瞭嗎?”
“沒瞅見!叫人拐跑啦!是個死胖子!這年頭敢胖的沒好人!”
我沖他說:“你他媽少喝點兒!”
迷龍辯解道:“我一滴都沒喝!我一直找我老婆來著!……那個誰誰,你站著別走!我老婆我兒子,你看紅眼啦派人給拐跑啦!”
那個誰誰是死啦死啦,他正從我們中間站起身來,走向一片空地。迷龍不分青紅皂白的胡嚷也隻讓他停瞭下步子,看瞭眼,然後留下個苦笑走開。
我們也不再答理迷龍而繼續我們的歡樂。一群鄉野之人能如何對待他們認為的英雄呢?不過是你想吃就給吃,想喝就給喝。我們席著的地上,每個人跟前都放瞭來自好幾傢的碗碟,所盛放的內容若在飽食之日看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我們左一口豬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幫鄉野村夫嘻嘻哈哈,吸著水煙筒嚼著檳榔帶笑看。
迷龍委委屈屈地往鳥銃裡裝第二筒火藥,一邊嘟囔:“我老婆,我兒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個足可做催淚彈原料的辣椒,一個老太婆捧來一碗救命水,我喝著水寒暄以盡賓主之禮。
“兒子呢?……年輕人?”我問,然後拍著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開始用圍裙邊抹眼睛:“修路去瞭。死瞭。”
我忽然噎住瞭。迷龍又在我們的視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轟隆的一下,沒人理他。我瞪著那張滿是溝壑的臉,別人忙著吃喝。
我拍瞭拍老太婆瘦骨嶙峋的肩膀,看瞭看離開我們坐在寂靜之處的死啦死啦,他對著田野而給瞭我們一個背影。
打瞭四年仗,我開始認一個奇怪的理,戰場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間則是殘酷的,它為你準備的東西叫作沒數。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來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個人提前走向瞭他:迷龍把那桿打空瞭的鳥槍提在手上,擺明是要打後邊狠砸一下的意思。
我制止他:“迷龍!”
那小子置若罔聞地走,我跟著,我不信他會真砸,但我保不準。
我又叫瞭一聲:“迷龍!”
迷龍沒聽見似的,倒提著鳥槍的手臂肌肉兀突,我開始擔心他真來一下子瞭。
忽然我心生瞭寒意,我從迷龍身上轉開瞭視線,一條巨大的狗正從斜刺裡沖來,它屬於那種你看一眼就很難忘掉的傢夥,屬於你看一眼就從褲襠裡生出寒意,讓睪丸緊縮的傢夥。所以我很清楚地記得它,那個在我離開禪達時在禪達城裡和郊外到處瘋跑的傢夥,它在雨地裡像是射出去的箭。
現在它的毛奓著,純攻擊姿態,毫無疑問是沖向背對著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瞭嗓門:“迷龍!”
我們總是能意識到危險,打定主意不答理我的迷龍也聽出瞭聲音不對,他轉瞭身。
掄圓瞭鳥槍,沖刺……他一頭結結實實摔瞭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還加上一絆才有的效果。
我看著搞倒瞭迷龍的死啦死啦沖向那條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撲倒瞭他還是他撞倒瞭狗,人和狗滾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發出狗叫。我瞪瞭很長時間仍覺得他們是在做生死鬥,而狗確實在咬著他,隻是輕輕地咬,他也確實在咬著狗,咬到一嘴毛。
我看到他在笑,我從沒見過他,甚至從沒見過任何人能笑得這樣開心,開心得讓我想哭,開心得讓我根本沒註意車聲和人群的喧嘩忽然靜寂下來。
死啦死啦跟狗親熱極瞭:“你沒被母狗拐跑啊?這山裡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瞭沒有?幹掉幾個?你現在是禪達的狗王瞭吧?”
我呆呆地看著。迷龍爬起來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
死啦死啦終於想起來向我們解釋瞭:“從來不知道啥叫夾尾巴跑的那傢夥!咬得我差點兒夾尾巴的傢夥!生死交交生死!用不著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條大狗纏上瞭,“別做狗瞭你,你老大去山裡砸狼爺的場子,你做狼王好瞭!”
我忽然明白我看見的是一個傢庭,我不知道他來自哪裡,可這條嚇死人的狗,是在所謂的傢裡牽掛他的唯一生命。
我覺得心裡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靜中轉瞭轉頭,眼角裡看見一個高瘦挺拔如槍的人影,我轉回瞭頭又覺得不對,於是我完全轉過瞭身子,瞠目結舌地看著虞嘯卿。
虞嘯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場,卡車和吉普停在我們旁邊,那二十來個幸存者都噤若寒蟬。他的精銳愛將張何李餘和一臉不善的師部憲兵站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貌不驚人,一臉庸人相的不似軍人的五旬軍人。
死啦死啦也終於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糾纏,爬瞭起來,撣瞭撣灰,然後敬瞭個禮——我甚至記不起來他曾幾何時敬過禮。
虞嘯卿還瞭個禮,手仍摁在他的柯爾特上,我毫不懷疑他會拔槍來那麼一下,就像對現在仍曝在怒江東岸的特務營長。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襯得有點兒萎,刀鋒總是比棉花奪目。
“幸虞團座力挽狂瀾,重築江防……”他說。
虞嘯卿說話跟砍刀似的,立刻就把他的話砍斷瞭:“命裡事,分內事。說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著臉繼續說:“……又一言九鼎,及時發炮,這裡無分軍民,每一條命都是團座給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們自己的。你們的命,臨陣脫逃得來的,那就不是分內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嘯卿說。
“我下的命令,他們……”死啦死啦說,然後他看瞭看我們,“一直都不錯。”
虞嘯卿點瞭點頭:“很好。能讓一夥散兵潰勇打這種絕戶仗,你本該如此對他們。與他們無關,我知道瞭。”
死啦死啦鞠瞭個大躬,把手裡的東西奉上:“總之,大恩不言謝。”
虞嘯卿根本就沒去看他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愛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釋道:“南天門上打來的,原主是個中佐,槍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嘯卿看瞭看槍柄:“立花奇雄,日軍竹內聯隊副聯隊長,身世顯赫,論謀勇卻有紙上之嫌。真貨教假貨給斃瞭,可見英雄不問出處。”
死啦死啦可勁兒幹笑:“如果南天門用兵的是虞團座,恐怕竹內本人的佩槍也要在這裡瞭。”
“你這一頂頂高帽子扣過來可不叫人討厭?我不擅打無準備之戰,如果南天門上是我,打得還不如你。”虞嘯卿說,然後掂掂那支槍,“謝瞭——抓瞭。”那傢夥不形於色,兩句話間的落差也實在大瞭點兒,他那些親隨可不管這些,抹瞭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繩子。
虞嘯卿說:“軍人須有敬重之心。”張立憲何書光幾個人仍在生綁,他們大概除瞭虞嘯卿也不敬重什麼,於是虞嘯卿吼道:“銬子!不是繩子!”
那幾個人總算明白過來,換用瞭較為文明的銬子。死啦死啦紮煞著雙手琢磨剛戴上的銬子,他總算還幸運,我們都見過特務營長被綁得像頭待宰的活豬。
我還不是那麼意外,而對其他二十來個人來說,這個轉變也實在太突然瞭,但他們沒有鼓噪,因為憲兵們的槍雖然沒有舉起來瞄著我們,但確實是有意無意地對著我們。迷龍剛往前走瞭一步,立刻被何書光警告性地指著鼻子,而那支沒上藥的鳥槍也被人拿走瞭。
我止住迷龍:“別動!你不知道怎麼回事!”
迷龍看瞭眼我,又瞪瞭眼何書光,最後看著死啦死啦以尋找一個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經心地揮瞭揮手讓他回到我們中間,順便向我抱瞭個揖以示謝意,他做這些時像在炫耀他有而我們沒有的手銬:“照顧我老弟。”
我知道那說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們吃瞭。”
他樂瞭,低下身揉瞭揉那條狗的頭,他也許說瞭什麼,也許根本啥也沒說,但那條狗的反應讓你隻好把它當人,而且是當一個思維極成熟的人對待。它聞瞭聞那副手銬,然後用一副悲傷的表情看著死啦死啦轉瞭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瞭那輛卡車——它甚至連低鳴也沒有一聲。
反倒是我們人,諸如迷龍、不辣這樣的人,需要我一手抓著一個,用言語壓制:“別胡來,真為他好就別胡來。”
阿譯問:“為什麼?”
我看瞭眼他那悲傷而沮喪,蒼白的臉,我動瞭動嘴,什麼也沒有說。
張立憲過來,向阿譯敬瞭個禮,阿譯茫然得忘瞭回禮。
“你說過你是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成員?”張立憲問。
阿譯看著他,說:“……你是十七期的。”
張立憲卻並不是來攀交情的:“長官叫你過去。”
叫他去的並不是虞嘯卿。那個一臉庸人相的五旬軍人用目光向他示意,雖世故,卻友好得讓阿譯寂寥的心裡頓生暖意——那個人戴著上校銜,但你無法從那上頭判定他的身份。阿譯立刻顛顛地帶著十七八個疑團過去。
虞嘯卿看瞭眼已經裝好死啦死啦的車,看看我們,如果看車時他還有難以壓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們時他立刻心生瞭厭意。我耷拉著頭,迷龍搓著泥,不辣一隻手伸在褲襠裡,郝獸醫……光沖他那副老相也是沒賣相的,遑論軍容。
“似軍似匪,似民似賊。”他幹脆把腦袋轉向瞭他的手下,“給他們找個地方打理好。這樣子放出來要叫禪達的鄉親對我軍頓失信心。”
然後他轉頭走開。
顯然禪達人並沒有覺得我們丟瞭軍隊的人,他們不斷打亂我們本來就不成隊形的隊形,把我們剛才沒來得及吃完的東西塞到我們身上。我低著頭,看著貼著我在走的那條狗,每當它靠我太近時我便閃遠一點兒。押送我們的兵在呵斥,但食物仍在塞來,剩下的花枝仍然擲在我們低垂的頭上,然後落在地上被我們的腳踏過。
阿譯回到我們中間,手上立刻被人塞瞭一個巨大的榴梿,他拿著那玩意兒的難堪表情讓我在這一路沉默中也覺得有趣。
我說:“阿譯,以後你可以拿它做聘禮。”
那傢夥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滅,何以傢為。”
我實在想笑,說缺德話讓我稍抬起瞭頭,但一枝花擲在我的眼角。
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種長瞭刺的植物,一路旋轉著飛來,花梗正好紮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頓時痛得昏天黑地,捂瞭一隻淚水滂沱的眼睛尋找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離我兩三米之外的路邊,捂著嘴,手上還拿著幾枝沒來得及扔出來的該死的花。她瞪大瞭兩隻眼睛瞪著我,我用一隻還能使的眼睛瞪著她,她的驚惶、我的憤怒頓時都成為不可思議。
押送者在呵斥我的停滯,不辣在用湖南土話回罵,郝獸醫撞在我身上,這些喧囂,連同長期戰爭帶來的傷創、死啦死啦留給我們的茫然,連同我處身的這個渣子隊和禪達,都不存在瞭。我隻是盡量用一隻眼,再加上一隻拼命瞇著、流著眼淚想派上用場的眼,看著小醉。
從緬甸到禪達的路上,我外表平靜,心裡是個瘋子。我想著一個女人,我偷過她的錢,但我想她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想在自己空洞洞準備迎接死亡的心裡盛點兒什麼。
師部派的兵在門口設瞭哨,他們並不需要警惕,我們沒反水的思維也沒兵變的勇氣,所以他們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著我們。自從上次虞嘯卿來招過兵之後,這裡已經徹底空瞭,挑剩下的人已經不知所終,包括羊蛋子和我們那飽食終日的站長,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個半月來無人打理也無人居住的地方。
我們茫然地站在院子裡,看著我們生活過的這個地方。即使破爛如斯,這裡還是被洗劫過,郝獸醫的醫院僅剩幾片破爛的竹片席瞭,那曾是它的隔墻。我們的聚集地、曾與豬肉燉粉條相關的一切也都不存在瞭,鍋和鍋架子都消失瞭,隻剩下幾塊擱屁股的殘磚和阿譯寫過字的木板,而上邊還寫著“豬肉白菜燉粉條”。迷龍做倉庫的那屋門敞開著,不用看也知道裡邊空空如也,被迷龍拔瞭又掰斷的那棵花樹一邊一截仍扔在地上。
餘治是押送我們來這裡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們並沒隊形,隻是麻木地紮成一堆,他也不管,顧自走瞭。我們茫然地散開瞭一些,然後悄沒聲散去各自的角落。
我紅腫著一隻眼,這地方讓我覺得很難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門。
哨兵滿漢,禪達人,如臨大敵地拿槍對瞭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自以為很有心思的那種冷黃臉,看著我點點頭:“新發的槍,你莫逼我開洋葷。”
我歪頭看著那兩個拿桿槍就把自己當成殺人王的老百姓。滿漢如臨大敵,就是端槍如拿木棍,甚至連扳機都沒扣上。泥蛋抱著臂,槍籠在臂彎裡,這個沒有任何實用性的懷槍姿勢顯然被他覺得很有模有樣。我這麼歪著頭看人讓他們很惱火,沒一會兒泥蛋就低瞭頭費勁地找著槍栓。
喪門星過來把我拉開,一邊對著那倆貨數落:“吃瞭神屁也不要放神氣。大傢都雲南人嘞。”
滿漢頓時很好奇:“你也是雲南人啊?”
喪門星沒理他,扶瞭我到角落裡坐著。這傢夥話少但是心細,我平時沒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幫我擺開那個姿勢把腿晾著。
他對我說:“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傷口綁太緊瞭。”
他幫我松繃帶。我將頭靠在墻上,看著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裡逡巡,它才是我們中間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傢夥。
我們回到瞭傢,收容站,虞嘯卿要求的不會損及軍威的地方。我們轉著圈,以為走瞭很遠,最後卻踢到絆倒過我們一次的那塊石頭。
因為和大官聊過,阿譯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後成瞭新聞發佈官,他說被騙瞭,死啦死啦不是團長,連中校都不是,隻是個煩啦一樣的中尉。煩啦是二十四歲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歲的中尉,可說毫無前程。
我們被零碎運到緬甸時,虞團已經回師,而那傢夥膽大包天,一個中校死於日軍炮火下,他扒瞭人軍銜開始發號施令。死定瞭,軍法從事。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們這些盲從者的不辨是非,但南天門上的仗與我們無關,固守江防力挽狂瀾這樣的壯舉自然與沒番號沒主子的潰兵無關。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著,看著我們。我幾乎有點兒受不瞭它的眼光,它看我們的方式像郝獸醫一樣悲傷,但因為它是一條狗,又帶著死啦死啦看我們一樣的促狹和挑剔。
我轉開瞭頭:“那傢夥長瞭一臉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他會害死我們。”
喪門星茫然地抬頭:“誰?”
“你說是誰?”
喪門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傢夥。”
我們罵著他,可我們並不覺得憤怒。我們不憤怒卻一直罵著他。
阿譯被郝獸醫纏著問死啦死啦的事情,忽然就沒來由地罵:“死剁頭的!他媽的!”
阿譯罵人是件稀罕事,而郝獸醫沒怎麼著,那邊火氣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罵誰?”
阿譯說:“你說是誰?本來打這麼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媽拉巴子的。”不辣也罵瞭一句。
我歪著頭,看著大門發呆,哨兵泥蛋和滿漢終於學會把我這種長期的凝視當作無物,但他們的心理素質也註定瞭我的舉動對他們永遠是個煎熬。
迷龍的門終於開瞭,開得和關得一樣重,他跑到別人的房外,瞪著瓦簷撒尿。
阿譯終於把他的樹根又植回瞭原地,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並且他以他特有的細心和多餘掘瞭幾條蚯蚓放在土裡,然後開始跟他的蚯蚓說話:“勞煩你們啊。搬哪兒都一樣的,你們該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龍打他身邊走過:“惡心吧唧的。賊像你。”
蛇屁股聞聲而追在他身後嚷嚷:“迷龍你行傢富貴!一天不探頭,探頭尿我墻根下,尿出來的都給我舔回去!”
迷龍站住瞭,回身,這時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懷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被嗆住瞭,轉瞭身,實在下不來臺就對死啦死啦的狗學瞭聲狗叫。
那條狗以絕對讓人從襠底涼透的低聲咆哮作為回答,蛇屁股噎瞭一下,極迅速地進屋,關門時幾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門給關脫瞭框子。
迷龍哈哈地幹笑瞭兩聲,那種笑聲殊無半點兒歡樂。阿譯埋著頭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讓瞭讓。迷龍現在一門心思地惹事泄憤,生死與共已是明日黃花。
但迷龍在我身邊站瞭下來,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們兒住哪兒,住那兒都是幹那個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著臉:“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龍快讓我氣結瞭,他把兩隻手塞在腋下撲打著,兩隻腳撲蹬登踏著:“小雞小雞!咯答咯答!”
我還擊道:“你老婆呢?”
迷龍極其堅強地又幹笑兩聲,然後極不合時宜地瞪著天吸瞭吸鼻子,他這次回屋時關門關得又比開得還重。
我們回到瞭從前,互相捅開瘡疤,同時我們有一種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這狗身上瞭,他在看我們笑話。
我瞪著死啦死啦的狗,它搖瞭搖尾巴,別的狗搖尾巴表示奉迎,但發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沒錯,這像他幹的事情。
我很想揍那條狗,我找瞭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條狗都夠用瞭——除瞭這條,而這條正氣定神閑地看著我。於是我挑瞭另一根,另一根跟筷子差不多,長度是筷子的兩倍。我捏著那根筷子,壯瞭壯膽,走向那條狗。
蛇屁股和不辣站我身後看我耍把戲,我正羞羞答答拿著那樹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嚇得把樹枝再次掉在地上,於是那倆傢夥怪笑,我瞪瞭他們倆一眼。
“我的狗怎麼樣?”我問。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貓。”
蛇屁股跟著嘲笑:“這麼不要臉會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我準備想個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饑腸雷鳴,我摸摸肚子:“它叫那啥,狗肉。”
這時候我們聽見車聲,車聲在我們這兒停下,我們看著院門,在屋裡的也從屋裡出來。無論好壞它都是一個意外。
何書光帶著一個醫官和一個小兵進來,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米和面,彈藥箱裝的肉類菜蔬、罐頭,有人背著急救箱,這一切讓餓得連開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們眼睛發直。
“你們長官呢?出來領糧!”吆喝豬也就他那架勢瞭,但阿譯忙不迭地紮瞭出去,我們都面露喜色。
何書光厭憎地看瞭看我們,看起來他真是被派瞭絕大的苦差:“傷員往墻邊站。長官看你們有傷員,派醫生來看看。”
不辣囁嚅著問:“……哪個長官?”
何書光瞪他一眼,一個大耳光扇瞭過去:“站好!上等兵!哪個長官輪得到你來問嗎?——誰是傷員?”
不辣被打得愣瞭一會兒,想瞭想這是十足十的在人簷下也就立正瞭。何書光隻是個上尉,但連少校阿譯也被他逼得點頭哈腰的。我和幾個傷員舉手。
何書光跟他帶來的人交代:“你們在這兒縫縫補補吧。我出去待著。”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瞭食物開始支攤子準備進行所謂的縫補,郝獸醫往上湊瞭湊,他有事情。
醫官問他:“是傷員嗎?”
郝獸醫說:“不是。那啥……我們團長他怎麼樣瞭……”
醫官不耐煩地說:“不是離遠點兒——脫褲子。”
郝老頭兒委屈巴巴地站開瞭,我開始脫我的褲子。
老頭子反應比較慢,他就沒想過,我們不會餓死瞭,因為我們已經有新主子瞭。我們有新主子瞭,也就是說……他問的人已經死瞭。
醫官粗魯地捏著我的腿,我咬著牙,望著天,盡量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
我將一塊美國餅幹叼在嘴上嚼著,系著新軍裝的扣子。我的褲子再不用在大腿上開個口子,以便隨時查看永遠好不瞭的傷口——因為它已經快痊愈瞭,我甚至能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半蹲著。中尉的軍銜已經回到瞭我的衣服上。我嚼著餅幹,一邊看著阿譯的花樹根,這地方的植物生機旺盛得讓我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發出瞭綠芽——這一切讓我感覺良好。
二十多天過去,兩軍仍隔江對峙,冒牌兒團長也杳無音信,唯一的新聞是虞嘯卿固防有功,升任師長。他拒絕瞭隨之而來的少將銜,稱西岸不復,永居校職,這搞法讓上峰擊節贊嘆,但我們最關心的是虞師座給我們吃飽。
隻要不胡思亂想,事情總是會往好處走的,比如說冒牌兒團長沒權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瞭中尉,盡管隻是空銜;比如說我們都在試著忘掉那個攪得我們不人不鬼的傢夥,我們學會當狗肉隻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們沒把它做成狗肉隻因為惹不起它;比如說我跟看管我們的傢夥關系有所改善。
我摸瞭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們的看守,他們兩個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頭轉開。我徑直走向他們,他們更加難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還是長官,他們就更吃不準該不該敬禮立正。
我跟那倆人說:“裝什麼稻草人嘛。那條狗撲過來你們都要扔瞭槍就跑。噯,你們要真能一直幹戳著,老子掉腚就走。”
泥蛋、滿漢一塊兒轉過頭來。泥蛋一臉不忿。滿漢是禪達本地人,民風淳樸,沒抵禦力,先就把牌亮瞭:“泥蛋說,你講的就是鬼話,逗瞭我們窮開心,還要當真聽。講瞭沒幾天,一算,你一個人幹掉的鬼子倒有三兩百瞭。”
“不會吧?老子殺人的時候也沒人幫數數。”
泥蛋哼一聲:“我算過瞭。”
“打仗的事,會就活,不會就死。我爹幹什麼的?馬匪,殺人賽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寧。這裡二十一號爺們兒為什麼要供起來?在緬甸我們被日軍叫二十一煞的,頭七沖煞的煞啊,殺人的料。看你們那手,那爪子,掄鍬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這樣掰一個試試。”我說。
我天生骨頭軟,尤其手指頭軟得根本就是個怪胎。我就手掰到一個常人已經要斷瞭骨頭的程度。滿漢看得下巴快掉瞭,泥蛋疑心重,發出“哎呀媽”的一聲。
“這是天生殺人的手,長出來就是要摸槍的。想想我這手摳你們那槍,賽機關槍——把槍給我。”我說。
泥蛋堅持道:“不給。”不但不給,本來提著挎著的槍都緊張地收上瞭肩,簡直是怕一槍在手我就屠瞭半個禪達的德行。
滿漢看看我的手指,說:“是有點兒道行……那你們後來怎麼把樹梢上那小鬼子給敲下來的?”
“說可以,說完瞭小太爺想出去遛遛。”我說。
泥蛋拒絕道:“這不成,長官說你們不能到處亂跑。”
“長官一月前露過臉!我跑啥?你湖北佬兒九頭鳥,讓你扔瞭槍往傢跑你幹嗎?又兵荒又饑荒的,住在這兒雲南米四川鹽巴美國餅幹,喂得你人頭豬腦,想餓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兒呢?”
滿漢忙著去哨位後邊拿那半截木頭樁子——我的座兒,他是早想聽我胡訕瞭。泥蛋還在撓頭:“這個吧……”
“那個媽!我也是長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仗,回頭打仗點名要瞭你去排頭,知道什麼是排頭嗎?”我說。
滿漢的木頭樁子也端過來瞭。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來,看守生戳在那兒完全是緣於和我們這幫人的互相監視,於是泥蛋也收起瞭反對意見同流合污瞭。
我坐下開始白話:“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樹上打暗槍是吧?正好告訴你們什麼是排頭,就是走最前邊,一探道,二勾得鬼子開槍,當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頭那個四川兵腦袋當時就被打開花瞭……你再撓頭我就讓你做排頭。”
泥蛋連撓頭也不敢瞭,我也知道我得逞瞭,但我說的事讓我自己也茫然瞭一下。
滿漢提詞:“排頭的四川兵腦袋被打開花瞭,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麼的。”
“麻什麼嗎?我想不起來瞭。算瞭,不說死的瞭,機槍手……”
這裡離迷龍的屋很近,迷龍在他屋裡吼叫:“別他媽提我!”
我說:“嗯,不提。機槍手叫迷糊,可不是咱們的關門睡覺大神迷龍。腦花子濺在迷糊臉上,迷糊當時就嚷嚷上瞭……”
“我打出你腦花子來!”迷龍喝道。
我涎著臉隨手拈來:“迷糊說我打出你腦花子來,叫鬼子給日瞭,在樹上…”
什麼東西重重砸在門上,迷龍都懶得抗議瞭。我張牙舞爪地接著說,嚇唬著那倆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頭兵,我當然記得你叫要麻。沒什麼腦花子,你隻是著瞭一槍就安靜地躺下,我們以為你會爬起來就說先人板板,可你再沒起來。”
我在心裡看見瞭要麻,他仍趴在緬甸叢林裡那個不知名的角落裡,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比他生前遠為美麗。
我看著狗肉,狗肉在院裡看著我。
別怪我拿你當作談資,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著狗肉,想著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終於混出瞭收容站的門。我往外走著,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瞭我們要被搞死。”
我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泥蛋強調說:“半個鐘頭。”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當我出恭?”我說。
收容站裡的某個門猛響瞭一聲,然後噔噔的腳步,我們心裡都暗叫不好。沖出來的傢夥是迷龍,那傢夥忽然不打算睡瞭,我的搞法提醒瞭他。
那傢夥沖出來的勢頭嚇得泥蛋猛退,而滿漢性子直一點兒,往前猛沖去搶聽故事時圖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槍。迷龍猛推瞭滿漢一把,讓那禪達人差點兒沒在墻上撞吐瞭血,他也不顧後果,徑直出瞭大門。
泥蛋離瞭足幾米嚷嚷:“幹什麼!幹什麼?”
迷龍頭也不回地說:“找人!”
我在撒丫子前給泥蛋和滿漢寬瞭寬心:“放心啦,他那飯量除瞭軍隊沒人喂得起,晚飯前爬也得爬回來。我騙過你們嗎?”
然後我毫不猶豫去瞭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於禪達迷宮一樣的巷道中,上回走在這裡時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佈,而我抽風似的想去見一個女人。
我從不喜歡軍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纖毫畢現。我知道迷龍抽風完就會回來,吃他的份兒飯,並且不信他已經沒瞭撿來的傢庭。孟煩瞭要什麼,那二十個也全知道。能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憂的豐滿胸脯普天下似乎很多,但從回禪達的那天我就明白,它隻能來自一個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瞭多少,他們都會總結為無可辯駁的五個字:他想睡女人。
這回我認識瞭路,走得輕快瞭許多。我所過之處的挨傢挨戶都在門口放著一個小油燈,用瓦片遮護和蓋頂,在這樣的大白天都亮著——我想可能是當地什麼古怪的節日。
在頭次碰見狗肉的拐角,我又聽見瞭一條狗低聲的咆哮,這真是嚇得我出瞭一頭白日見鬼的冷汗,然後我看到一條瘦骨伶仃的小叭兒狗在那兒沖我咆哮。我往前走瞭一步,在這個饑饉的世界裡狗對人並沒有安全感,它立刻跑瞭。
我走到瞭那處巷子的拐角,聽著小醉的雞在小醉的院子裡低鳴。我看瞭看小醉門上的那個八卦,它翻著。
我回到瞭巷子的拐角,靠著另一傢的門坐在地上,看著巷墻之上的天空,此處的雲層永遠變幻莫測,像極瞭我此時的心情。
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很多次,今天卻想起來我原來才二十四歲。等在小醉傢的門外,我發現我還活著,痛苦而甜蜜,頭發根子都在戰栗,一個初戀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