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研究我身邊的油燈。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來時成熟多瞭,所以時間並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漫長。當我瞪視的雲層完全變瞭個花樣時,院門吱呀地開瞭,我將頭轉得幾乎頂在墻角,我不願意去看一個剛碰過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說一聲“走啦”,小醉響應瞭一聲“再來”。我聽著那男人的腳步聲從我身後路過,然後遠去,但我更關心的是來自小醉的關門聲。
我沖向剛關上的院門,急迫地開始敲門,把自己的額頭都撞到瞭門上。
我看見開瞭的門後,小醉由錯愕變成驚喜的臉,她立刻變得緋紅的臉讓我立刻成瞭一個沉穩的男人。
這個沉穩的男人開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美國罐頭已經在口袋裡放瞭很久瞭。我盡量用很傢常的樣子給她,倒像丈夫捎瞭菜讓妻子下廚。
可她隻瞪著我直發呆,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在這近一個月裡她想著我像我想著她一樣。
這樣的失態讓我越來越沉穩起來。我退瞭一步,做出要走的樣子:“就是順路。那我先走瞭,軍務繁忙。”
忙個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頭我都沒給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裝犢子地點頭時,忘瞭這種生瞭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的滑,我踩滑瞭一下,揮著兩隻手想保持平衡,總算是堪堪穩住瞭。但小醉從門裡想跨出來扶我時,在門檻上絆瞭一下,於是她是從門裡跌沖出來的,又推瞭我一把。
兩個罐頭飛上瞭天,又落下瞭地。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她,沮喪地撓瞭撓頭。
小醉坐在地上開始世故傢常:“你……進來坐啊?”
“我……也沒站著啊。”
她顯然是覺得實在太丟臉瞭,所以沒笑出來。她連忙爬起來去撿罐頭,我撿瞭另外一個。小醉看起來像是想找個洞鉆進去瞭,低著頭。
“總是這樣子。你進來。”她說。
我都沒臉看她,就著她讓出的道進瞭那個窄得一次隻能進一人的院門。小醉在我後邊又磨蹭瞭一下,我註意到她在折騰門上的那個八卦,不是正過來或反過去,而是幹脆把它拿瞭下來。
院子很小,年久失修,大部分房子接近報廢瞭,住在這樣地方的人無疑是拮據的,並且沒太多要求。墻邊種著花,應該是用來砸我的那種,因為花被摘瞭大半,就剩幾枝瞭,雞在其中散步。我回頭看瞭一眼,小醉正在閂上院門,那個八卦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瞭。
然後我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這院裡可以待人的去處除瞭小醉的臥房別無其他。
心懷鬼胎的人撞上瞭尷尬,我想去那個地方又不想馬上去那個地方。人渣們在我耳邊鬼叫:“他想睡女人。”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全是。
我開始想辦法把幾塊頹倒的大塊石頭扶起來,顯然當這個院子還沒荒涼時它們是用來作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沒有力氣把它們搬動。
小醉詫異地問:“你做什麼?”
我喘著氣掙著命,那石料都陷在土裡瞭,而這活顯然是迷龍幹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們在這裡坐。”
小醉“啊呀”瞭一聲。
我都快趴在地上瞭,而小醉這一聲輕叫讓我幹脆就趴在地上瞭,那遭老瘟的石頭仍不動分毫。我趴在石頭上看著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說完她迅速地進她的屋,還沒進又同樣迅速地回來,把她拿著的那個罐頭讓我拿著,然後更加迅速地進瞭屋。我從那塊石頭上爬起來,我並不是個會安分守己的君子,其實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過窗欞看見,小醉在收拾她被折騰得很凌亂的房間。我轉開瞭頭,因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鋪。
我隻好再一次看著此地變幻莫測的雲層,一手托著一個罐頭。我有點兒酸楚,因為那樣的凌亂來自一個她甚至不認識的男人。
我不在乎瞭,我已經死過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這確實就是我在冷槍和炮彈群中魂縈夢繞的人間天堂。
天上的雲層又換瞭個樣子——小醉的收拾確實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我還站在那兒,換瞭條著力的腿。小醉把門和窗都打開瞭,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經把房間收拾差不多瞭,正讓陽光和空氣進去,並用一塊佈大力揮打著屋裡的空氣。她看我看她便連忙笑瞭笑,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連忙縮回瞭頭。
我再轉回頭時,她已經出來,拿著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樣匆匆的步態讓我後退瞭一步,我很擔心她再來一跤把剪子紮在我身上。
“對不起啊,對不起。”她沒口子地道歉。
原來她要剪的是我身後的花,我看著僅存的幾枝花在她的剪子下無一餘生。她屋裡屋外地忙活,那種忙法和迷龍要在一小時內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瞭瓶子,裝瞭花,接瞭水,自己含一口,在陽光下噴一口,讓花比離枝前更加艷麗。
我看著她噴出的水霧,其中有彩虹的顏色。水霧飄過來,我趁她沒註意深深吸進一口,滿足著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當我再轉頭時小醉已經不見瞭。
“進來啊!屋裡好亂,太亂瞭。”她已經進瞭臥房。
我走過去,刻意地低著頭沒去看在臥房裡喚著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不看是為我的心臟著想,它現在亂竄得就像迷龍。我二十四歲的眼睛隻見過荒蕪和戰爭,撕開的肢體,撕裂的心靈,我二十四歲才開瞭竅,明白女人的美麗。
但是我終需看見她。她的小屋子裡隻有床,幾個疊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兩張凳子。這個清貧的傢剛才被她收拾幹凈瞭,床像從沒有人睡過,箱籠和桌椅擦拭得可以反射陽光,這本來會讓人覺得眼裡也太過空洞瞭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補足瞭這些。
我站門口發著愣,拿著倆盡是洋文,與這屋頗不相稱的鐵皮罐頭,小醉站在她的桌邊擰著手,我小時交不上父親給的繁重課業時也會這樣。她翻瞭我一眼,然後用腳把一張凳子拉開,不用手是因為羞澀——她根本沒有一絲地方能讓我想到她為瞭生存而做的營生,但正因如此我越發去想起。
我們倆都簡直是躡手躡腳,像是怕驚擾到瞭什麼。
我輕輕挪開瞭那張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瞭,從進這屋開始我就拘謹起來,想在這屋裡找一個能放下那倆罐頭的地方,但這屋裡放這玩意兒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著,掃瞭一圈,目光觸到她放錢的罐子時如同觸電。我看瞭她一眼,想她一定看瞭出來,所以才低瞭頭裝作沒有看見。我決定還是就把罐頭放在桌上。我發現我的嗓子有些幹澀,幹得變調。
“這是那啥……罐頭,給你的。”
“謝謝。”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這是水,你喝。”
“謝謝。”
我喝水,其實我大可以不那麼喝的,一口幹掉瞭一整杯,然後我嗆著瞭。第一下我忍著,但是小醉已經來捶打我的背,她不捶還好,一捶我把整口水全噴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對不起對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著我:“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漸漸的咳嗽中漸漸平緩,小醉忙於揉搓一個心懷鬼胎的傢夥,這個傢夥瞪著桌面被自己噴上的水漬,阿譯和豆餅的笨蛋靈魂要附在他身上瞭。
我的傢教,讓我一見心儀的女子便腸子打結。不思量,自然忘,孟傢男兒,省出那工夫來做大事,傢父猛敲著我的頭如是說,用的是我偷來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敗仗多過吃日軍的敗仗,後來我忍無可忍地撲向未婚妻文黛,我們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後我滿心沮喪上瞭戰場,一敗至今。
小醉已經出動到手絹瞭,忙著擦我,一邊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
我很沮喪,一邊看著她讓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這回又要完蛋。我從來沒成功過,我想在這裡有一次成功。我死過十七八次,對著坦克沖過,雖然後來趴瞭,但我不該害怕一個土娼。
死啦死啦說見瞭狗沖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幹什麼?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時轉過身來,我已經換瞭個姿勢,看得小醉愣瞭一下。我現在凳子斜放瞭,脊背靠著桌子,蹺著二郎腿,一隻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架在巴掌裡——我猜我現在像個嫖客瞭。
“你……還難受啊?”她問。
“我不難受。你還好吧?”我答。
“還好。”
我像一個嫖客在談論嫖資:“我沒錢。兩個罐頭太少瞭,你也不夠吃多久。下次我再給你帶兩個過來。”
“……不要吧?那個很貴的。”
“我們倒天天吃。糧是拿命換的,可也是瞎子派的,這頓罐頭下頓也許糠,我們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說。
“真的不要啦。你們是禪達的救星,你們在南天門打,我們在這邊都哭瞭。我旁邊有個老爺爺在燒香,他說這是天威星下世瞭。”小醉說,“我們老百姓都知道是你們救的。我哥就說,說什麼運籌帷幄,死得歸不瞭傢的全是袍澤弟兄。現在禪達城裡到處都是長明燈,你看見沒有?我們私下裡說好瞭,那是祭你們的。”
我想瞭想,這一路確實看見過很多那玩意兒,就是放在門口,用瓦片搭瞭個遮風棚的小油燈,本地人用它來招魂,就連小醉的門口也有一個。
“我……可沒死啊。”我說。
“死瞭很多啊。大傢說都是外鄉來的孩子,一戶引一個回傢,讓他們逢年過節的也有點兒酒食冥紙。所以你千萬不要拿東西給我瞭,你要什麼來我這裡拿好瞭……隻要我有。”
我已經完全坐正瞭,我沮喪地站起身來,把凳子放正瞭。“我走瞭。”我說。
如果要找個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敗我歸因於對包辦婚姻的內心反抗,而這敗於什麼?敗給我當不起的榮耀還是死人?
小醉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來做什麼……軍務……那個繁忙。”
小醉幾乎是沉痛地“哦”瞭一聲。
我走瞭,但是站在門口掀簾子的時候我看到小醉更深的孤寂,我轉回身來,盡我最大的恭敬和內疚鞠瞭個躬:“對不起瞭。真是擾你瞭。”
小醉瞪著我,我不知道她怎麼著,也不知道為瞭哪出就哭瞭。我有點兒發傻,想碰觸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猶豫,我終於碰觸她的時候她才開始說話,有點兒斷續。女人哭訴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哭第一,還是訴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沒回來瞭……你來我很高興啦……他川軍團的弟兄也不來瞭……這院子都看慣穿軍裝的瞭……它不習慣瞭……我就知道你們會回來……說很難聽的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哥的兵說他在外邊養瞭個女人,我哥說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餉都給我瞭,他是找瞭個女人養他。他跟你一樣很討人喜歡的……我現在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去找她說話,我那時候生氣瞭……這裡真是太難過瞭……”
我愣著,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聽,我撓著脖子也撓著因愈合在發癢的傷口,我嘆著氣,轉著圈,搓著手。門外有人在砸門,是砸門而不是敲門,我停止瞭轉圈看著那門。
小醉哭著說:“隔壁王大媽……每天纏人說長道短,一說半天……不管她……”
我在好氣好笑中終於有瞭勇氣撫摸著她:“不管她,王八管她……小醉,你看我也回來瞭,我會常來,哭什麼嘛,不哭。”
小醉說著四川話:“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瞭。”
我聽得懂,如此之混亂,我混亂得心花怒放,幾乎咧開一個混亂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說的那句我也聽得懂:“我們回四川吧,哥。”
而門外已經開始叫囂,說長道短的王大媽也許存在,但現在外邊砸門的是一個喝醉的男人,那人亂叫道:“會不會做生意啊?來月事瞭你也要掛個牌啊!”
小醉哭著胡亂說著:“……是隔壁王大爺啦……腦袋有問題的……不要理他。”
門外那個人顯然是在否認小醉說的話:“老子上回給的雙份錢呢!說瞭下回來。光收錢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編著謊話:“……腦袋有問題還喝多瞭……”
我悶著,悶一會兒後掀起門簾,院裡有一截鍬把。
我出來,撿起那截鍬把,看瞭看門。小醉追瞭出來,怕門外那位說得更多,她不敢吱聲,隻是猛力想把鍬把給奪走。
我看著門。
外邊是一個我的同類。區別隻是他揣的是錢,我揣的罐頭。
我轉向院裡那幾塊我曾撼過而沒撼動的石頭,現在我有瞭一根杠桿和根本無處宣泄的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瞭起來,讓院裡有瞭石座。
門外已經沒聲瞭,顯然是已經走人瞭。
我站直瞭,累得眼冒著金星,小醉愕然地看著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裡待著,你要曬陽光啊!”我說。
然後我看著這個千瘡百孔的院子,一個全無生活能力的人已經在這裡生活瞭一年,要料理而沒料理的地方實在太多瞭。
我看瞭看房頂:“煙囪方向不對啊!哪個地方都有常風向的,這方向,煙倒嗆著自己瞭!”
小醉絕對訝然地“啊”瞭一聲:“我以為就是這樣的。”
我開始挽袖子,那是個大工程:“沒辦法,真拿你。”
然後小醉跟著我,我去和煙囪決戰。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滿漢在他們的哨位上喚著我。我累得要死,早上還嶄新的衣服已經是灰一塊土一塊油煙子好幾塊,我望著禪達的暮色。
泥蛋叫我:“煩啦,你進來唦。”
我學他說話:“不進來唦。”
滿漢也招呼我:“來給我們講打仗。”
我沒有一點兒心情:“我放屁的。我沒殺過人,我吃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說。
收容站裡傳來人渣們做飯時必有的嬉鬧,騰著巨大的煙霧。我的身邊也有一座長明燈,我看瞭眼泥蛋和滿漢,那倆人沖我涎笑瞭一下。
我回瞭頭,靠在墻邊,仰著頭,看著炊煙竭力想升入雲層,然後在一個遙不可及的位置上被吹散。我累得要死,一邊想著再有空得去幫小醉把活幹完。我沒法兒在她那兒做一個銷金的醉漢,哪怕是銷緊俏的罐頭,因為在她眼裡我不是別人。
我們沒法兒擺脫死瞭的一千人,以前一萬都可以輕松忘掉。這回我們被詛咒瞭,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瞭,他該死。
我的狗友們在院角支著鍋,一鍋飯正被七手八腳搶盛著,果然是不大夠,我搶瞭個碗照裡紮,狠刮著鍋底。
菜是咸菜頭,也被稀裡嘩啦搶著。
蛇屁股問:“罐頭呢?罐頭叫煩啦偷走啦。”
我低著頭,連咸菜頭都不搶瞭,我猛扒飯。
不辣涎笑著說:“快活不,煩啦?”
喪門星賤笑著替我回答,那表情實在有辱武德:“快活死瞭。”
“快活得都不願意進來跟我們待著瞭。”蛇屁股說。
迷龍坐在我們的圈子外,一碗飯盛得冒瞭尖兒,也不吃,陰鬱地看著我們。但是連郝獸醫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說出來啊,讓我們也快活。別裝扒飯瞭,這裡的規矩進瞭碗就沒人搶你的。”
“他喜歡吃獨食。”阿譯說。
我瞟瞭阿譯一眼,阿譯見勢不好立刻低頭扒飯。
我對他說:“拿你上桌我絕不吃獨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歡呼:“好啦,煩啦正常啦,我還以為他觸邪啦。”
不辣一迭聲地催:“說說說說說說。”
我拉瞭個長調高呼:“累——死——啦!”
他們等著我往下說,虔誠得連我又往嘴裡扒飯時都保持著寂靜。
喪門星有些失望:“……啊?倆罐豬肉,仨字兒?”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夠瞭吧?”我說。
他們沉默瞭一會兒,然後開始扒飯。
蛇屁股邊吃邊說:“害得郝老頭子晚上都要做春夢。”
郝老頭子叫冤:“我兒子都跟你們一般大瞭!關我什麼事啊?”
不辣揭發他:“等得口水滴答的,這個沒正經的死老東西。”
郝老頭子繼續叫冤,盡管不辣說的也是實情:“這麼說我,你們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頭指向我:“彈藥金貴。雷公要劈也先劈沒天良的煩啦。”
“然後是老色鬼郝獸醫,他兒子都跟我們一般大瞭,還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過郝獸醫。
喪門星點頭:“對。”
郝獸醫啐瞭一口:“呸。”
不辣對蛇屁股說:“屁股,晚上睡得離沒天良的和老色鬼遠點兒,給雷公讓路。”
我越聽著越不成話,決定反擊:“雷公他老人傢眼神不好,跟咱們炮兵似的又打歪瞭——你們猜打著誰?”
喪門星問:“誰?”
我瞅著他們每個人,每個人都準備好被我再損。我想起後邊還有一個,我看迷龍,迷龍正低頭打算扒第一口飯,被所有人瞅著便抬頭瞪著我們。
這時門外有人問路:“大哥,勞動下金口,這裡有不有一個川軍團?”
我們往那邊翻瞭一眼,一個兵在那兒問泥蛋和滿漢的路。這關我屁事,我回頭又瞅著迷龍。
他把一整碗飯砍在我們中間,跳瞭起來:“王八犢子狗卵子鱉孫……”
我們有好幾個人以為他要對我們發飆,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開的架勢。迷龍隻罵瞭九個字,已經沖過去撞在問路的人身上,那傢夥比迷龍胖大,但被迷龍這一傢夥給結結實實撞摔在地上。
我們過去的時候迷龍已經騎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給瞭人好幾拳,邊打邊問:“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兒子?這肥膘你在怒江裡泡出來的?打不爛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喪門星忽然給瞭迷龍腰眼上一腳,迷龍先瞪他,然後才順著我們的視線看向門口。
有倆人被這陣毆打和叫喊給勾瞭過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站在收容站的門口。
迷龍在號,真個是聲震四野。他把腰佝僂到這樣一個程度,以致你很想對他的屁股來上那麼幾腳,但隻有這樣他才能把腦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幹號,腦袋也在不斷往最溫軟的地方拱動,以致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別重逢還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隻好罔顧我們,撫摩著迷龍的頂瓜皮:“好啦,好啦。”
雷寶兒看瞭一會兒,也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轉去跟狗肉對眼瞭。大部分人轉去吃飯,郝獸醫牽瞭雷寶兒,把自己那碗給瞭他,其他幾個又勻給瞭老頭子一點兒。
我和喪門星幾個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來的那個死胖子給弄瞭起來,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龍收拾得不輕,揉著腰眼子靠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死胖子叫時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隊裡曾是PAK-37型戰防炮炮手,炮兵的條件遠好過我們,所以他擁有我們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隻鐘情一件事,他曾見過國軍用150榴彈炮轟擊日軍,從此一見傾心,言必貶維克斯,言必贊克虜伯。後來我們就叫他克虜伯。
喪門星使出瞭一看就是會傢子才有的功夫,讓克虜伯橫擔在門口的沙袋上,咔吧一聲,這回克虜伯真站不起來瞭。
他幾乎把迷龍老婆推下怒江,但轉頭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門上,便轉回頭做瞭護花的肉墻。他過瞭江便開始找迷龍所在的部隊,但我們在編制裡不存在,所以他找瞭二十多天,一路要著飯。
克虜伯在喪門星和郝獸醫的聯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地慘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飛瞭,我去撿瞭起來,看瞭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也許最近我們軍裝穿得還像個人樣,但我們的起居之處絕不像樣,一個屋裡幾堆稻草而已。
克虜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還沒說過一個字,而且現在不揉腰瞭,愁苦地揉著肚子。而郝獸醫的文治和喪門星的武治已經打得不可開交。
喪門星說:“你再讓我來一次,準好。沒有不好的!”
而郝獸醫拿著他的針:“你個土郎中,這是人哪,紮尾閭穴就好啦。”
“不對。百會倒在地,尾閭不還鄉。”
克虜伯嚷嚷:“肚子痛。”
郝獸醫說:“這個是章門穴瞭。”
喪門星否定郝獸醫的說法:“哎呀。章門被擊中,十人九人亡。”
“餓瞭。”克虜伯說。
那兩位面面相覷著,幸好我拿瞭碗飯過來,而且菜不止咸菜頭,略豐盛一點兒。我把它遞給克虜伯,啥也不用說瞭,他埋頭開吃。
郝獸醫問我:“哪兒還有飯?”
“滿漢和泥蛋給的。滿漢說禪達人重情義,死胖子有情義,泥蛋說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誰不重一樣。”我說。
喪門星點頭:“嗯,雲南人是重情義。”
我和老郝隻好面面相覷地看著他。
老頭兒點著頭說:“有點兒缺,都看重,嗯,就是有點兒缺。好像錢似的,好像飯似的,嗯,是這個理。”
“你這是啥腦袋撞瞭屁股的哲學啊?”我問他。
“肚子痛。”克虜伯又重復那仨字兒。
我們看他,差點兒沒仰過去,他又原來那樣坐在那兒,空碗放在旁邊,即使是喝水我也不會有這麼快的。
“……臍上還是臍下?”郝獸醫問。
“餓瞭。”
我說:“我……我去騙雷寶兒叫我爹去。”
郝獸醫也打算溜:“我瞅雷寶兒叫你狗狗去。”
我們誰都沒溜成,因為迷龍一腦袋撞瞭進來,差點兒沒把我們頂死。迷龍現在是一副和氣生財的鳥樣,一手一個扶住瞭我和獸醫:“讓讓,對不住,哥們兒……”然後他徑直趨向坐在那兒看著他幹瞪眼的克虜伯,“胖子,站起來。”
克虜伯都嚇得不敢吭聲瞭,連剛摔傷的都好瞭,馬上就站瞭起來。
“站好。站這兒。”迷龍擺弄著對方,找著位置,很像上相館裡照個相碰上個很事兒的照相師,但迷龍手上並無相機,所以也很可能是盡他能力給人來上一拳。
我試圖制止他:“……噯,迷龍?”
迷龍讓我住嘴:“閉嘴啦,你話太多瞭。——站好瞭,哥們兒。噯,就這樣。”然後他跪下來,不折不扣給克虜伯磕瞭三個響頭,然後他半點兒不耽誤地起來。
“就這事兒。沒瞭。你們接茬兒忙。謝瞭胖子,有人欺負你你報我字號,我叫迷龍。我有事走瞭,我忙。”最後倆字他都在門外說的瞭,我們瞪著門,然後瞪著克虜伯,克虜伯翻瞭我們一眼,撲通又坐回瞭草堆上。“腰痛。”他說。
喪門星看著我,問:“……他剛不都好瞭嗎?”
“餓瞭。”克虜伯說。
我邊說邊往門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喪門星還沒有轉過筋來:“這怎麼治啊?”
“你治就好瞭。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獸醫也邊說邊溜。
我們關上瞭門,把心智反應不算快的喪門星和剛投胎的餓鬼關在屋裡。
我坐在屋裡的草堆上,我和郝老頭兒一個屋,我們一起看著站在屋裡那個苦大仇深的孩子,我們聽著外邊的狗叫,沒錯,是狗肉在叫。我們聽過它咆哮和嗚咽,但它本質上仍是一條沉默是金的狗,可這晚上它像土狗一樣鬼叫。
但是說真的,這不怪它。
三聲狗叫後,便是一個男人叫喚瞭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聯想成任何什麼,但就是不像叫床。
狗在叫著,迷龍也在叫著,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簡直可以覺得某個莽勇過頭的賊正在發力攻打生鐵鑄的大門,而門裡一條看門狗在給他打著鼓點兒。我們盡量裝著啥也聽不見,直到你根本沒法再裝的時候。
“這……這……這可是真太亂瞭。”我說。
郝獸醫轉移著孩子的註意力:“聽不見聽不見。叫爺爺,孩子。”
雷寶兒乖乖地叫:“爺爺。”
“哇呀呀!”迷龍仿佛在呼應他兒子,緊接著來瞭一嗓子。
我錯愕地看著郝獸醫。郝獸醫老臉泛瞭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爺爺睡,啊?”然後他還要跟我炫耀,“沒辦法,真沒辦法,都說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爺爺。”我就不相信瞭。
雷寶兒叫:“泥鰍。”
又來瞭,迷龍大叫:“啊哈哈!”
“……這是人動靜嗎這個?!”我抱怨道,然後聽見連我們這屋都震響瞭一下,“這是日本鬼子炮擊啊!拆房子啊這是!”
郝獸醫搖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寶兒,爺爺給你講故事好不好?有個地方隻有大老虎,沒有驢子,有個人運瞭頭驢子過去……”
雷寶兒接口:“驢子把老虎踢瞭,老虎把驢子吃瞭。”
“好孩子好孩子。有個殺豬的賣肉回來,碰見一頭狼……”郝獸醫換瞭個故事。
雷寶兒又沒有讓他講完:“緣木求魚,狼則罹之。實可笑也。”
郝獸醫錯愕著,我幹笑著:“有錢人,傢教好得很呢。我五歲就能背《出師表》,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
迷龍號出一嗓子:“一更啊裡呀月牙出正東呀!梁山伯懶讀詩經啊!”
我活活地嗆在那兒,那小子倒是不唱瞭,但我也什麼別想往下說瞭。我瞪著迷龍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墻。墻倒是沒事,可門開瞭,不辣和蛇屁股,難兄難弟,一臉苦楚,抱著稻草,站在外邊。
不辣抱怨:“你說他做事就做事,幹嗎還要唱啊唱的?”
郝獸醫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說:“你們這屋最遠。我睡你們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著請便。”我無所謂。
蛇屁股贊嘆道:“這屋好多瞭。”
我催他們:“請便請便。睡得著快睡。他一開工你就覺得鬼子過江瞭。快睡快睡。”
那倆傢夥當瞭真,忙不迭攤上草就睡。
剛趴下迷龍就開工瞭:“依得兒呀得兒喲喲喲喲——得兒啷叮當!”
不辣簡直是跳瞭起來,沖著那鬼叫來的方向號瞭回去:“郎從那門前過喲!妹在那傢裡坐嘍!”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極瞭好極瞭。你們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夠陜北沙子味瞭。我也就回傢瞭。”郝獸醫說。
蛇屁股恨恨地說:“什麼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聽個女人聲……”
迷龍接著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錢的寶哇!依個呀兒呦!”
郝獸醫接著嘆:“小孩子小孩子!”
“我爺爺也喜歡唱戲。你們把他埋瞭。”小孩子說。
郝老頭兒心痛得不行:“哎喲,可憐孩子,過來跟爺爺睡。”
雷寶兒是早困瞭,拱過去就睡。
我一邊撕著紙片堵著耳朵,一邊看著老頭子對那小混蛋輕拍輕摸的:“我們才是可憐孩子。這動靜小孩子是不怕的,我們?我寧可迷龍來這屋敲鑼打鼓。”
我一邊說一邊用脫下來的衣服包住瞭頭,把顆頭包得嚴嚴實實像顆佈頭:“我給他一個鐘頭,我看他能鬧騰過一個鐘頭。”
蛇屁股、不辣一看這行,連忙模仿,連郝獸醫也學。
不辣吹噓:“要我的話,一個鐘頭就不大夠。”
我把我的佈頭腦袋擰向瞭那個大言不慚的小子,“哼!”然後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我們的屋裡現在很擠,因為那幾個——喪門星、阿譯、克虜伯也都來瞭。我們坐著,躺著,趴著,用佈包著頭或者不包著頭,塞著耳朵或者不塞著耳朵,瞪著眼或微合著眼,咬著牙或者不咬著牙——並且我們又有瞭新的聲源:克虜伯在屋裡都找不著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軀瞭,他不包頭不塞耳朵,僅僅是往墻上一靠,便睡得鼾聲連天。
一夜引吭,直至天明。
我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站在門外。我先看見的是泥蛋和滿漢,那兩位像我們一樣熬得臉色青白,在清晨的陽光下像欠水澆的莊稼,苦兮兮地和我們對眼。
然後我看見迷龍,那個臭不要臉的正提瞭幾桶水,在院角裡洗著自己,水自然是涼的,每一瓢下去時都叫迷龍的哼歌帶著激靈聲。
“……劃瞭東墻我劃西墻,劃滿南墻劃北墻,劃滿墻那個不算數呢,我蹬著梯子上瞭房梁……”
不辣直犯納悶:“你說他這會兒怎麼就知道小聲瞭呢?”
郝老頭子苦笑著:“情難自控,嘿嘿,那會兒是情難自控。”
我說:“他啥時候又自控過呀?”
“——迷龍,你老婆呢?”不辣沖著臭不要臉的那個人叫。
不辣是怒氣沖沖一臉惡意,迷龍卻簡直是一臉童貞地回過頭來,還伴著涼水刺在身上的激靈聲:“睡著呢睡著呢,旅途勞那麼頓,對不住對不住。”
我跟不辣說:“沒用的。現在心情好瞭,你踩他都行,人隻當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隻好抽自己:“碰上這麼個人——我祖上真沒積德!”
院子外邊響起車聲,它在這裡停下瞭。二十多天來車停在我們這裡隻會有一件事——於是我們奮勇地走向門口。
不辣叫著:“來瞭來瞭。”
郝獸醫說:“這回這吃的來對時辰瞭。就是天天閑飯,受之有愧啊。”
“愧的話你就快叫蛇屁股起來做飯去!”我對他說。
郝獸醫拍著腦門子就轉身:“對對對對……”
他那個身沒轉完就僵在那塊兒瞭,今天來的不是幾個背著米面的兵,而是張立憲和何書光一行人。整隊人全都拿著槍,並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開瞭一個隊列,所欠也就是沒拿槍對著我們而已。
張立憲問:“這裡是二十一個,全都在嗎?”
迷龍拿衣服圍著下身,一路飛跑著過來,也不說話就是護在他的門口,而我們對這種最好別回答的問題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張立憲簡單地命令道:“全押上車。”
他帶來的兵們便開始行動起來。我們是首當其沖的那批,而迷龍在人的推搡下可勁擰著身子和人瞪眼,這是件好事,別人隻對付他瞭,沒去推開他身後的房門。
二十一個人都擠在一輛車裡可實在夠擠的,而我們齊刷刷瞪著在車下掙紮著不肯上來的第二十二個:那是克虜伯。
他辯解著:“我真不是這兒的!我過路的!……”
腳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槍托杵著他肩頭上的厚肉。下邊推著,我們已經在車上的也使勁兒,把這大塊肥肉給弄進瞭我們中間。
他問:“這是去幹啥呀?”
不辣陰著臉說:“槍斃!”
克虜伯又問喪門星:“咱們不鬧。董師傅,去幹啥呀?”
盡管被人貴稱瞭姓氏,喪門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瞭一聲。
克虜伯木瞭兩秒鐘,便開始向車下嚷嚷:“我走錯路瞭呀!我真不是這兒的!”
劣質燃油從排氣管裡噴出的煙霧差點兒沒把他嗆死,車已經開動瞭,張立憲他們那輛車在後邊押著我們。
克虜伯還在努力嚷嚷:“……我就吃瞭一碗飯!!”
但是迷龍扒拉他,克虜伯對這個見面就給他一頓暴踹的人心存畏懼,他立刻被扒拉到車廂裡去瞭。迷龍現在又沉靜下來瞭,上衣已經穿好,一邊套著褲子一邊看著正在遠離的收容站大門,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為押我們的車擋掉瞭大半視線。
滿漢和泥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雷寶兒也在那裡,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龍老婆在押車已經不可能看見她時,也從院裡出來瞭,看著迷龍攏著她的頭發,似乎要盡力給迷龍留下個好印象似的。
押後車上的槍口一直有意無意地對著我們。
我們也擠在迷龍身邊看著已經再不可見的收容站。這一切讓我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不知要把我們帶去哪兒。我們中間已經睡著瞭幾個,阿譯在那兒瞪著眼想著什麼。
忽然砰的一聲槍響,我們這些老兵油子自然聽得出子彈根本是貼著我們的車頂劃過的。
子彈聲伴隨著張立憲的叫聲:“硬骨頭的!我開第二槍你還別坐!”
從離開收容站迷龍就一直戳在車口。我站瞭起來,看瞭看押車上的張立憲,後者現在是幹脆把一支毛瑟712對著我們——他用槍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樣,也是為保精確上瞭槍托,那說明他也曾在某個德械師待過。
郝獸醫懇求道:“求你坐下,迷龍。你給我們個安靜呢。”
喪門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這個速度,路邊石頭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龍就是跟那兒戳著,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擠回瞭我的狗友們之中:“你們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條命以前比咱們賤,現在比咱們金貴,他瞪半天瞭可跳不下去,他有顧忌瞭。是不是迷龍?”
我們沉默,我坐下,而迷龍沉默一會兒也終於坐下。押車上的張立憲終於得回瞭他的面子,也收回瞭槍。
阿譯忽然冷不丁地說:“……是槍斃。”
“你別他媽的煽風點火好嗎?你……”我沒說下去,因為阿譯的臉蒼白而脆弱,眼睛裡燒得很烈,那種表情你可以說發燒,也可以說深度的失戀——但都不是。
“不是斃我們。是拉我們去看斃別人。”他說。
我瞪著他,我已經明白瞭但我並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幹笑著:“斃誰呀?這年頭斃個人還用得著興師動眾的?”
我岔開話題:“……扯蛋。別聽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譯都說出瞭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這是我們從來無緣來的地方,盡管從在收容站被收編之後我們都知道我們隸屬此師。我們被轟下瞭車,懨懨地在車邊擠一堆站著,我們寧可吃汽車排出來的尾氣,盡管拿酒精當燃料燒出來的尾氣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淚氣,但我們似乎不紮成一堆就會陷入無窮盡的災難。
張立憲沖我們罵:“放出圈的豬都站得比你們整齊!讓死老百姓看笑話!”
我在人群裡不陰不陽地說:“長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夠瞭。”
那是,他長得玉樹臨風的,偏還要裝作堅勁蒼松。虞嘯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嘯卿學,把自己挺得槍桿子一樣,白招瞭若幹村姑的眼波,卻連白眼也不回半個。他愣瞭,幾個比我們還生得黑的村姑全笑瞭。
何書光喝道:“誰說話?站出來!”
站出來就有鬼瞭,我們一個個無辜之極地面面相覷著。張立憲何書光幾個看來也有事兒忙,沒跟我們較勁兒,留瞭幾個兵看著我們,他們自個兒往師部裡紮。
三年睡軍床,母豬賽貂蟬,不辣個不要臉的立刻開始對幾個醜妞亂放電,惹得笑聲一陣,但人傢的脖子還真隻跟著已經消失於師部的張立憲何書光諸人轉。迷龍一屁股坐下,那一臉表情說著三個字——“看不上”。
郝獸醫勸眾人:“唉,也不怪人傢長官說你們,自愛呀。”
蛇屁股忙著陪不辣出醜作怪,百忙中還要回嘴:“長官長官,背後打槍。”
一輛車從他們和他們撩撥的對象中駛過,放著黑煙,就在我們旁邊停下。
迷龍都被嗆得跳瞭起來,咳著罵:“這車燒柴火長大的?你裝個煙囪啊!”
煙把我們都嗆毛瞭,想挪個地兒,看我們的人死心眼兒又不讓。車裹在黑煙裡,下車的人也在咳嗽。
我們齊聲大罵:“嗆死個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來瞭似的!奶奶!”
一個聲音說:“雜碎,記得這動作啥意思嗎?”
我們齊齊地愣著,看著黑煙散去,煙裡一個人被四個人押著,向我們做出那個手勢:把手攔在眼前,然後極輕蔑地揮開——你無法不註意到那雙手上戴著的手銬。
我們呆若木雞地看著死啦死啦,他似乎毫無改變,又似乎變瞭很多,從南天門上穿下來的軍裝都沒有換過,隻是早被撕去瞭軍銜。瘦瞭或是胖瞭無法形容我們的這種改變或者一成不變,你隻是被他那樣看著時仍然很生氣並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沒死,可都他娘的不長記性。”說完他便在四個人——李冰加上餘治,再加上兩個兵——荷槍實彈的押送下,向著師部揚長而去瞭。
我們瞪著,很久,久到他像張立憲何書光一樣在師部門裡消失。
“空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來槍斃他麼?”蛇屁股說,然後開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臉,在做類似行為的還有不辣、喪門星等好幾個人,他們開始哭泣。阿譯臉色慘白,迷龍瞪著師部,郝老頭兒低著頭,我望著天上的雲層發呆。
剛才死啦死啦那個動作的意思是,孬孫,看見你們我寧可瞎瞭我的眼睛。
哭瞭的是我們中間最不要臉的幾個,恢復記憶的是我們全體,人恢復記憶時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曾經失憶。我們發現從他被帶走那時起我們便集體失憶,像豬一樣在泥濘裡打滾,在配給中沉淪,然後我們猛然醒來,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活見鬼瞭,我真的這麼幹過?
腦袋告訴我們:你真的這麼幹過,盡管必被湮沒,但你曾以孤軍截日寇於西岸,無炮灰之成仁,日軍當早駐足江東,正計劃攻陷昆明甚至重慶。
心臟卻開始空落。我們晚上又要睡不著瞭,做過那樣的事,卻還是這樣活著。
我們呆呆站在那兒,撓著癢癢,搔著頭,有幾個傢夥紅腫著眼睛,像群剛從泥巴裡滾出來,並且還將滾回去的羔羊。
何書光挎著他的手風琴坐在遠處,他忙完瞭,他拉琴瞭,賣弄著風流與倜儻,引得禪達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邊紮瞭堆瞭——我們呆呆地看著。
張立憲匆匆跑出來:“賣什麼俏啊!還讓他們在這兒出洋相啊?”
何書光說:“沒地方放啊!”
“禁閉室!”張立憲說完又回去瞭。
何書光沖看我們的兵大叫:“——帶進來!”
看我們的兵問:“全部?”
“整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