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已經入夜瞭。

我把手在狗肉的頭上懸停瞭半分鐘之久,終於落下。狗肉仍然躺著,對我落下的手也隻是表示一聲不滿的嗚咽,它仍然看著我,悲傷而沉默。

我也悲傷,一種因無能為力和無所事事而來的悲傷。我終於有膽揉著它瞭,邊揉邊說:“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這種不反抗就如同對跳蚤的不屑應對。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後跟我混吧。咱哥兒倆聯手,天下無敵。鬥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說打迷龍吧,你上。咱們就文武雙全啦。”

狗肉看瞭看那邊在火堆邊鬧騰的人們,不贊成不反對,隻是掙瞭掙。

今天埋鍋造飯之後,我們並沒撤我們的火堆,一幫子人瞪著眼,看迷龍和喪門星劍拔弩張。

審過死啦死啦一遭後,他再無音信。除瞭阿譯的號啕,我們什麼也沒能做,我們告訴自己,什麼也做不瞭,但我們的情緒仍然陷入低谷。

吃飯、睡覺、鬥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復分分而復合好幾回。迷龍現在把矛頭對準瞭喪門星,那天的架隻是個引子,他知道如果沒削翻這個據說能打敗他的人,他便永遠不能做他慣做的老大。

迷龍拉著個熟悉不過的打群架的膀子,師承也許是羆熊,也許是猩猩;喪門星拉的架子大開大合,也許叫童子拜佛,也許叫開門揖盜,反正是他那師承放屁都要有個名稱響亮的架勢。

“各位弟兄明辨,逼人太甚,今日隻好見個真章。——請瞭!”喪門星說。

迷龍呸瞭一口:“什麼玩意兒!”

喪門星大概是沒見過拳頭未出唾沫先來的主兒,忙不迭地後跳一步讓瞭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個很有宗師氣派的架子:“請瞭!”

迷龍以為對方必然打過來,後跳瞭跳想躲,但又因為那原來還是個架子往前跳瞭一步:“什麼玩意兒!”

“請瞭!”

不辣搖著頭:“什麼玩意兒!”

郝老頭兒嘆著氣:“打死算瞭打死算瞭。沒藥給你們用。”

“請瞭!”喪門星似乎一定要請迷龍先動手。

迷龍不耐煩瞭:“有完沒完?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他這回是真打算撲瞭,卻發現要撲必先撲到橫插進他們中間的雷寶兒身上。迷龍老婆把雷寶兒推到兩隻鬥雞之間,和迷龍附耳。

“老娘們兒洗衣服帶孩子,沒事幹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麼玩意兒!”你也不知道迷龍最後一句話是在對誰說。

“請瞭!”喪門星又在請。

迷龍老婆再沒說什麼,牽上雷寶兒便回屋瞭。身後兩隻鬥雞噼裡啪啦便打在一起,和喪門星打架的迷龍頗有些仗著扛揍自討苦吃的意思,我們基本上沒見他掄著喪門星一拳。

喪門星又拉瞭個氣宇軒昂的架子,他覺得已經贏瞭:“承讓。大傢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個屁,迷龍又往上沖,卻不是揍人,他扯斷瞭喪門星的褲帶。往下這架沒任何懸念可言瞭,迷龍追著一個雙手提褲子的人滿院子揍。

我打著哈欠,跟著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為瞭什麼又在推推搡搡。克虜伯坐著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幾覺。阿譯在暗處看著他的花樹發呆,我不知道那株什麼內容也沒有的花樹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並無長進,並且知道我軍再也不會西進,我們還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殺性的西征,這裡的二十二頭困獸都會自殺性地報名。

我在進屋前最後回瞭一次頭,看瞭眼這個不會帶給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的兩位成瞭滾在地上的兩個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關心的剪影。門前兩個品頭論足的剪影是我們的哨兵滿漢和泥蛋,但在他們背後,有一個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貼近他們。

我的心一下收緊瞭:“滿漢!泥蛋!”

“幹啥?”

我揉瞭揉眼睛,那個怪異的影子消失瞭,院裡點著火,大門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麼也沒看見,但一個死過很多次的人並不會以為是幻覺便作罷。

“你們背後有人——好像要摸你們的哨!”我說。

泥蛋才不信我:“你嚇鬼嘞!”

滿漢比較聽話一點兒,我看見他在漆黑中往門外跑瞭幾米去做一無所獲的搜索。我的朋友們仍忙著打架或觀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們有興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門。幾乎就在他們剛才站的位置,我踩到一具人體。我蹲下身檢查著這具軀體,滿漢和泥蛋也都湊瞭過來。

兩個人嘟囔著:

“臭的。”

“餓死的。哪天禪達不清出城幾板車?”

“怎麼辦?”

“扔遠點兒啦。他有雙腿子走到這兒,我們還有六隻手呢。”

我咒這倆人:“我就該啥也不說,嚇得你媽明天來給你叫魂。”

說歸說,我還是幫著他們把那具臭且襤褸的軀體抬出他們的管轄范圍,扔在站外的路邊。我們以為的死人被震動瞭一下,說瞭句什麼。

滿漢說:“還沒死呢。”

泥蛋邊往回走邊說:“救瞭你就得養著,一直養著。你一天兩頓,一幹一稀,養得起嗎?”

滿漢嘆口氣,不再說話瞭。我在那兒悶著頭,想著這件倒退幾年我絕做不出的事情。

我問:“他說什麼?”

滿漢說:“說餓瞭。要吃。吃什麼來著?”

“你雲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東西。豆餅。大豆渣和的餅子。”泥蛋說,他有點兒不理解,“吃什麼不好,要吃那個。”

他還在奇怪的時候我已經沖瞭回去。不用把那具臭烘烘骨瘦如柴的軀體搬起來研究瞭,因為路倒屍清晰地又跟我說瞭一遍:“我是豆餅。”

我掉頭沖向收容站,用勢之猛以致在黑地裡撲地一跤。

我猛烈地搖晃著莫名其妙的郝獸醫:“豆餅回來啦!”同時一腳把迷龍從喪門星身上踢瞭下來——在這一對比誰更扛揍的貨裡迷龍顯然占盡上風——“豆餅回來啦!”

我跑向豆餅仍待著的地方,人們一頭霧水地跟著。迷龍是最雲裡霧裡的一個,他後邊的喪門星抹著口鼻的血,暈頭轉向地跟著,幾乎沒想起要報復。

“要假瞭我整死你!”迷龍沖我嚷嚷。

我沒理他,我隻是像其他人一樣紮向藏著豆餅的黑暗。

豆餅不值得激動,我們大多數人都忘瞭他長什麼樣,就像這張喂牲口的豆餅和那張不會有什麼區別。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瞭第一批炮灰。他現在還沒死,得感謝他的長官實在太過外行。

但是我們仍然激動。我們渴望改變,盡管一張豆餅絕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

豆餅正享受著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高禮遇。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抬瞭進來,在他身子下腦袋下塞上盡可能多的稻草,我們簇擁著幾乎把自己卡在門框裡,不辣被擠得發出尖聲的大罵。

郝獸醫動手救治,老頭子很快就開始擦汗。

蛇屁股叫:“別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獸醫還真就不敢擦瞭:“咋辦?一身爛糊不說,也是餓得太久啦。”

克虜伯立刻挪著胖大的身軀往外擠:“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你個會打呼的飯桶!餓太久就是餓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瞭嗎?發海帶嗎?他氣都續不上來啦!”郝獸醫罵道,老頭兒嘆瞭口氣,一邊在壓氣一邊在發火——更多是發自己的火,“算瞭算瞭。你們要做什麼隻管做去。迷龍和喪門星接著打,嗯,就活這麼幾個還得稱個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著皮裡陽秋。阿譯你左右有你的花。煩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興許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們悶著,喪門星堵著淌血的鼻子:“……你這麼說幹啥呀?”

“我這麼說等死。”老頭兒說。

不辣發出“喂,噯噯?”的聲音。

老頭兒說:“等著豆餅死。除非有個像樣的醫院……不說這種老屁話啦,聽說師裡有個像醫院的東西,可是豆餅這種人能去嗎?郝老頭兒就是閻羅王派來遞名帖的嘛,你們不想死的見我躲遠點兒。”

迷龍往前擠瞭擠,去觸碰那堆更像爛佈條的軀體,說:“我是迷龍。”

“我是豆餅。”

那完全是無意識的嘟囔,豆餅也不知道他回到瞭自己的人群。迷龍不愛經受這個,站起來扒拉著我們想出去。

不辣說:“迷龍,今晚上跟你老婆辦事……小聲點兒好嗎?”

迷龍不回頭,從牙縫裡蹦出的與其說是話不如說是氣:“關你屁事。”

蛇屁股看瞭一眼豆餅:“他死都會以為是死在妓院裡瞭。”

“現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麼地方。”我說。

郝獸醫一直跪在豆餅旁邊,他問:“明天誰去幫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沒死時挺照顧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著說。這倆南方佬互看瞭一眼,又和好瞭。

郝獸醫問大傢:“他叫啥名?有個名字,以後人來瞭好找。”

蛇屁股說:“誰會找?他河南人,傢早被占啦。”

郝獸醫問他:“你廣東人,傢也被占啦——你願意沒名沒姓地來填雲南的土?!”

喪門星說:“叫豆餅。”

郝獸醫提高瞭嗓門:“我說名字!”

蛇屁股說:“那沒說過。”

“說過的。”我說,郝獸醫便看著我,我又說:“隻是誰也沒記住。”

郝獸醫打發大傢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樣,你們在這兒站到天亮也隻是個送終的,認得這張臉而已,連這個人都不認得。”

老頭子就往起爬,滯瞭血的老腿叫他很不靈便,我們打算把他架起來,但老頭子忽然開始猛烈地掙紮:“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終我也是要坐在這兒的!我是個醫生!”

今天晚上這屋很安靜,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們也沒進這邊,隻有一個克虜伯在打著呼。狗肉趴在我身邊,我們倆都瞭無睡意地瞧著這屋的光與暗。

雖然不知道豆餅的名字,可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他怎麼到瞭這裡。在離禪達很遠的某處下遊大難不死地上瞭岸,帶著一身爛傷,被洞穿過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樣亂晃,找到這裡,僅僅因為這是除他傢鄉外他唯一認識的地方。

屋子忽然猛烈震動瞭一下,震動之劇烈讓克虜伯都睜開瞭眼,慌亂地看瞭我一眼。我安慰他:“沒事。迷龍啦,又開夜工啦。”

克虜伯立刻便又睡著瞭,呼聲來得比炮彈還快。屋子又震瞭一下,那不是拿拳頭擂的就是拿身體撞的,迷龍看來是要把他的抑鬱全發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瞭脖子,支棱起它的兩隻耳朵。我在這樣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個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著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龍的一聲號叫震得我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沒瞭:“你就是我跟路邊撿來的一個臭娘們兒!——別他媽那麼瞅我!我還動手啊!老爺們兒打老婆不揀日子!”

又一次震動,這回我依稀聽到瞭拳頭著肉的聲音。迷龍老婆不是個哭天搶地大吵大鬧的主兒,我們能聽到的都是迷龍單向的號叫。

“我就喜歡跟這兒待著!咋的呀!這就都鱉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鱉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鉆瞭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床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兒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接下來的迷龍讓我們面面相覷。

他換瞭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我說天亮瞭你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我們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著雷寶兒進來。他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哎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瞭——倒是我們在看著小孩子發愣。

不辣疑惑地說:“我說,他媽挨揍,他怎麼一點兒不在乎啊?”

我說:“吃瞭痛的喊得最響,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龍他老婆吧?”

我們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譯整個晚上像平時一樣不怎麼投入,木木愣愣不知道想著什麼。

那晚上我們又沒睡好,因為那兩口子吵瞭一夜,但是我們很高興,因為有人比我們更不高興。

一個妻子不願意丈夫與整群不事創造,也沒有破壞能力的廢物為伍,她想走,於是我們一直嘲笑著她的長頭發與短見識。

天快亮瞭,我們東倒西歪地在屋裡,蹺著腿,哼著曲,給看不見的迷龍伴奏。迷龍的叫號現在已經改成瞭帶著幽怨的哭腔哭調:“……我沒打你啊。你說,你看看我。你說我那叫打嗎?”

我們哄堂大笑著,因為不辣正跪在地上,給迷龍的聲音配著姿勢。

“好吧,是撣瞭幾手指頭。你沒見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龍說。

我說:“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嗎?”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兒?單你我也好說瞭,可咱還帶著孩兒。”聽起來迷龍簡直是哀求瞭。

蛇屁股替迷龍找到一個辦法:“要飯咯。”

不辣說:“這兵荒饑荒的,誰嘴裡能有多餘飯?豆餅可就是要飯要回來的,看那樣兒。”

蛇屁股說:“迷龍會搶咯。”

“帶著婆娘和伢崽?”不辣問。

我幹滯地笑瞭笑。

禪達是怠惰的蜘蛛網,收容站是結網的蜘蛛精。虞師不擔心逃兵,因為全師都是漂泊的外鄉人。逃跑是餓死,除瞭這兒沒人會給一幹一稀的每天兩頓。掙紮是徒勞,我們最後學會的是把蛛網當溫床,甚至學會瞭從中找些古怪的樂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瞭,其他幾個傢夥臉上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因為我們很清楚地聽見迷龍的聲音:

“成。那就走。你覺得你男人在這裡不像個男人,那就走。三個外鄉人,三個紮一捆,三個成一傢,三個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們沉默,我想其他能聽得見迷龍屋裡的人也一樣在沉默,迷龍也在沉默,這裡的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

然後我們聽見迷龍說:“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腳結束瞭這場爭執,我們又感覺到一下震動,接著是那邊在拿盆拿桶,重重地開門關門。迷龍出去洗他的澡。

我們呆愣著,那麼現在不光是死一個瞭,還要走三個,也許是再死三個。

迷龍在他慣常用的那個角落,用打來的涼水沖洗著自己。迷龍他老婆給他拿來他忘拿的佈巾,迷龍沉默地接瞭,他老婆沉默地走開。

我看瞭一會兒,輕聲地走過去。

我說:“噯,迷龍。”

迷龍回道:“噯,弟兄。”

我因這個實在少見的稱呼而愣瞭一下,迷龍轉過身來。如果不是心裡抑鬱著什麼,我很可能會笑出來,那老兄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撓痕。我看瞭眼迷龍正進屋的老婆,同樣災情慘重,迷龍的撣瞭幾指頭足可以叫一個女人臉上有瞭青腫。

迷龍有些赧然:“娘們兒失瞭管教,著實讓弟兄們笑話。”

“得瞭。有你們在,弟兄們每晚上才有點兒事做。”

對這個迷龍倒絕不會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瞭一會兒,即使是迷龍的粗神經,也知道我們要扯的絕不是這個。

“當真的,迷龍?”我問。

“真的。我撓頭一晚上瞭,冷水一激還真覺得就是真的。你說我整啥玩意兒來瞭,照著群苦大力欺軟欺硬,被喝豬似的跟人混兩頓一幹一稀?命都不要過,還圖這仨倆散碎賞銀。那還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撓個滿臉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著,無論怎麼看那個三十八歲的笑容都比我這個二十四歲的要來得年輕。我毫無愉悅地強笑:“把丟人事拿出來說就不丟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得豬頭胖臉?”

迷龍嘿嘿一笑:“就是撣瞭幾指頭。”

我說:“哪個手指頭?剁瞭吧。”

迷龍便伸出一個巴掌比瞭一下,順便在自己臉上扇瞭一記,表示一種並無自責的自責,然後他開始擦幹自己。自從有瞭老婆,迷龍成瞭我們中間最幹凈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洗得像個色瞇瞇的香寶寶。他邊擦邊說:“豆餅要死啦,他旁邊有個獸醫瞭,我要再擠過去就是裝。我不愛裝。以前沒對得起他,也就不要到瞭這時候裝犢子。以後我再碰見這種人,要對他好,這不能假惺惺叫還債,不是他可憐我就欠他,對不對?是我做人做得學瞭個乖。你說對不對?讀書人,說說你的見識。”

“我沒這個見識,書裡讀不到的……你也沒覺得我有見識,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

迷龍幾乎是溫和地笑瞭笑:“我是瞧你們什麼都不說,可照著要把自己憋死裡整。人是比畜牲聰明點兒,可不是聰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對不對?傻得跟土豆燉一鍋。”

我點頭稱是。

迷龍忽然罵道:“你他娘的給我看一副哭臉幹什麼?”

我否認:“沒有啊。”

確實是,我瞪著他,但我有一副笑臉。

“恭喜你。”我說。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撿回來瞭都沒見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興頭去把件事情做好。還有,我覺著是嫂子從我們中間把你撿走啦。”

“你他娘的給我一副酸白菜腔幹什麼?”迷龍說。

我幹澀地笑瞭笑,迷龍便不再看我瞭,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會哭出來——我們都不喜歡那樣——迷龍低瞭頭穿著衣服,順便瞄瞭我身後一眼:“你弟弟出來啦。今天又不曉得要搞什麼。”

我回頭瞧瞭眼,阿譯和幾個人正出來,他們手上的東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唐基派給我們,而我們又從未正眼看過的籃球籃網。

阿譯在做一件你明白個中深意就會覺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為此推究瞭一晚,這就更加可笑——他和喪門星、克虜伯這樣不怎麼愛用腦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這樣就愛瞎起哄的,正試圖在院子裡搭出一個籃球場。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並沒有籃球架,隻好把籃筐就地上墻,我們的院子又並沒按他所想長出一個籃球場的形狀,甚至連兩個籃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盡管很多人在幫他,但每個人都是一臉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裝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著,不想涉入這樣一件傻 事。迷龍正回他的屋,一個被撓得滿臉花的男人正愛憐地觸摸著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婆,那真讓我羨慕,但我同樣無法涉入。

迷龍去意已決。一頭驢子站起來瞭,用他剛生出來的手擋開鼻子前面的胡蘿卜,他已經弄懂不做驢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蘿卜。

剩下的驢子滿心悲涼。我是以為生命就是驢子追隨著胡蘿卜,我也是恨透瞭胡蘿卜的驢子。

阿譯終於向他籠絡的拉雜球隊授球,那隻能說是一個笑話的開始。阿譯自己都弄不太清籃球規則,更不是個擅長合作型運動的人,我們能看到的隻是一群人在一個過小的場地裡推擠沖撞,阿譯跟在某個夾著球狂奔的人後邊大叫“放下!犯規!”

喪門星很快明智地從一堆人下邊爬瞭出來,坐在遠離危險的地方喘氣,即使這樣他的胳臂上已經被咬瞭一口——這場球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掙出瞭那一堆胳臂和腿亂揮的人堆,在死黨不辣的掩護下可勁兒一跳,球砸在擱籃筐的墻面上飛往院子另一邊,進自然是沒進,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瞭,蛇屁股落下時手肘結結實實撞在他鼻梁上。

不辣鼻血狂噴,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團——這倒沒什麼好擔心的,至少我沒見過人流鼻血流死。迷龍站得很遠,呵呵地樂,你很少能看見他笑得那麼憨厚。

迷龍將要生離,豆餅將要死別。阿譯帶著他的糊塗大軍追逐一個皮質的球體,倒好像老天會因此給生命賞賜一個意義。

沒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滾動,被克虜伯撿起,那位雖然也是球員之一,卻是連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兒也沒有,現在他愣怔瞭一會兒,把球放進籃筐裡——籃筐低到這種地步,克虜伯雖然沒有起跳的能力,但隻要踮起腳尖就放得進去。他被大傢瞪著,用他一向夢遊般的腔調宣佈:“贏瞭。”

我們中間最不服輸的精怪湖南人蹦瞭出來——不辣鼻血長流,但撿起球便怒氣沖沖對著另一廂的籃筐砸瞭過去,一是個巧勁兒,二也怪阿譯的球場實在窄點兒,不辣用投彈姿勢投出的那個球居然穿越整個球場一箭中的。

那傢夥在我們的目瞪口呆中又與剛才還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擁抱,他噼裡啪啦拍著蛇屁股的臉:“贏啦!”

那幫傢夥又紮成瞭堆,延續著一種隨時可能演變成暴力的親昵。阿譯從其中擠出來,撿他不知被誰打飛的帽子。

我沖著他們號叫,我再也沒有笑意:“你們就活該死在南天門上!”

一個掌聲單調地噼啪在響,阿譯抬頭看時嚇掉瞭剛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著他的手,何書光和餘治站在他的身後,我們不知道他們已經看瞭多久。

我們消停瞭,阿譯在發瞭幾秒鐘愣後喊瞭“列隊”,然後我見到我軍事生涯中最混亂的一次列隊。責任在阿譯,他在我們還簇擁作一團時又喊瞭“立正”,在我們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時又喊瞭“敬禮”,於是區區二十來人分出瞭四撥,或找隊列或立正,或敬禮或幹脆茫然。

唐基永遠有一種讓別人如沐春風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剛才就沒瞧見我們作死般的胡鬧:“好啦好啦。當此時局,好男兒是該有一副精強體魄,上可護國,下可衛己。看你們這樣,我心裡安慰得很。”

阿譯把自己挺得像剛通過的槍管:“分內之事!副師座!”

唐基招呼著:“大傢繼續吧。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也不光是看,師裡派新鞋瞭,順路給你們捎過來。鞋這東西可得順腳,早說早換。你們是二十二個吧?上次我數瞭是二十二個。”

副師座居然親自給我們上門送鞋,我們驚訝得面面相覷,而阿譯嗵地一跺腳,又是一個普魯士化軍禮:“二十三個!副師座!”

唐基也微微訝然瞭一下,顯然他對二十二的數字是相當有數,不過他不會去爭執當中的區別:“哎呀,不好瞭,帶少一雙。”

而阿譯迅速地,也可以說壓抑已久地從精強幹練向另一個極端演變:“您沒錯。鞋也沒少……副師座,有人要死瞭。我們救不瞭他。”

何書光和餘治一臉壓不下去的鄙薄,因為阿譯已經是就要號泣的表情。我們驚愕和驚喜著,阿譯這廝終於做瞭一件有用的事情。

唐基的手搭上瞭阿譯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阿譯終於開始號哭瞭,就那份磅礴之勢來看,誰都知道他絕不是僅僅為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瞭,副師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號,眼前就剩這麼點兒,睜眼見活人,閉眼就看見死人。我實在熬不住瞭……”

唐基沒費工夫跟他廢話,唐副師座這會兒的幹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兒?”

用不著阿譯瞭,我們倒有十隻手指著豆餅的房間,三十隻眼睛瞪著豆餅的所在。唐基的一隻手往後揮瞭一揮,他帶來的兵剛放下二十二雙鞋,排開瞭我們直沖那個房間,那動靜不知怎麼讓我想起風馬牛不相及的四個字:如狼似虎。

唐基現在又有心思跟我們如沐春風瞭:“總算還好。美國人幫建的醫院剛落成,那就是為你們建的。唉,我也不要說這種屁話瞭,醫藥物資無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個把人總還應付得來的。我隻想跟你們說,虞師虞師,別師都稱番號,為何我們稱虞師,就是想你們心裡有三個字:自傢人。”

阿譯聽得哇哇地又哭,並且被唐基拍瞭拍頭,唐副師座一邊還發出指示:“用我的車,快送去。”

何書光表示小小的異議:“縣長正在等您……”

我說:“該病患在南天門上作戰英勇,以肉身為槍架,無畏槍林彈雨……”

唐副師座決定瞭:“我親自送去。縣長那裡改日再議也可以的。”

豆餅已經被那一幫狼虎從屋裡抬瞭出來,郝獸醫在後邊“蒼天哪,幹什麼呀”地亂叫,直到看見我們這小小的陣仗而噤聲。

豆餅被簇擁著出去,我們鬧哄哄地跟在後邊。我輕輕地掐瞭一把以止住阿譯的悲悲切切——身為收容站最高長官,他得相送。

豆餅如果醒著,會被嚇尿。豆餅如果聰明,就會想一下自己到底成瞭什麼。他最多是南天門上活回來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譯三分之一的淚水是因為敏感,三分之二的淚水是為瞭幻滅和失落。而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排在縣長之前的禪達二號人物,專程一趟僅僅為瞭給我們送二十二雙鞋。

豆餅被裝上瞭車,護衛者們也上瞭車,唐基一隻腳還踏在車擋上,又回望恭立的我們一眼。可憐的泥蛋和滿漢,他們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門神。

謎底揭曉。

“哦,林少校,你忠勇雙全,殺敵有功,升瞭。副團長,兼督導。”

“什……”阿譯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我從來沒見一個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嗆成這樣的。

唐基慈和地笑笑:“你們不居功,我們還不能想著?”

阿譯終於止住瞭他的咳嗽,但是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爺,他連一場籃球都應付不來。他的聲音都恐懼得發顫:“哪個……哪個團?”

“川軍團。”

“哪個川軍團?”

“你們團。”看起來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釋,憑阿譯的膽氣——實際上加上我們所有人的膽氣——也不敢再問。唐基毫不磕巴地上瞭車,車毫不磕巴地開走,帶著豆餅和我們巨大的疑團。

郝獸醫仍然在為我們中間已經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燒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餅小孩子啊,不能就這麼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並無人響應他。

喪門星問:“什麼團?”

蛇屁股也問:“我們團是什麼團?”

“是川軍團……可川軍團是哪個團?”我也想找人給我一個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虜伯,他立刻開始心虛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說:“我隻知道誰是副團長。”

“還有督導。啥叫督導?”蛇屁股問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槍打著你讓你去耗日本人子彈的那種人。”

“好差使。我想幹。”

“你要幹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脅著蛇屁股。

我們參差地從阿譯身邊走開。如果我們是潮,阿譯現在就是分水的犀牛,雖然沒那麼威猛,但他確實把我們分隔在距他一兩米之外,繞開瞭才再度會合。

阿譯就戳在那兒,看著早已絕塵而去的車發呆。

我就要隨著人群走進大門,回頭看瞭眼孤零零的阿譯,忽然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便叫他:“阿譯,替自己擔憂不如替古人擔憂,少費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麼來,“怎麼老覺得今天少些什麼?”

阿譯沖我轉過身來,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憫:“我們一直就少些什麼。”

但是我已經想到少些什麼瞭:“狗肉呢?!”

泥蛋和滿漢正從門神恢復成稀泥的原形,滿漢懶散地給我回應:“一大早就跑出去啦。噌地一下,那狗,跟狗炮彈似的。”

我傻瞭,那條狗原來對我這麼重要,一瞬間我像阿譯一樣失魂落魄。

死啦死啦從屋裡出來,一臉稀罕勁兒地看瞭看禪達的暮色和山巒。

立著的一排兵向他行瞭個持槍禮,死啦死啦用一種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瞭一眼——如果死刑犯還有心琢磨的話。

你也可以說這個禮不是給他敬的,因為虞嘯卿站在他側後,冷眼看著,一隻手若有若無地開合著槍套。

死啦死啦開始涎笑,也許那叫無畏,但就是涎笑:“換槍啦?七九中正呢,好槍。”

虞嘯卿沒有表情:“與你何幹?”

死啦死啦轉過頭,變瞭臉色。師部外邊的空地上,一條巨大的狗追著一個撒丫子狂奔的兵,以一種狗炮彈的速度向這邊撞瞭過來。

“別過來!別……”死啦死啦大叫。

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彈徑直撞向瞭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顆狗頭正好撞到要害部位,死啦死啦在一聲慘叫中蹲瞭下來。

虞嘯卿表情怪異地看著這景,狗肉舔著死啦死啦痛苦到痙攣的臉。

“上車吧。”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窩著腰往車上掙紮,以致虞嘯卿隻好用下頜調瞭個槍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問:“我的狗?”

“我車上沒狗座。”

死啦死啦把自己窩進瞭車,車走瞭,狗肉圍著恭立的槍手轉瞭個圈,開始轉向追著車狂奔。

那兩個傢夥穿過縱橫曲折的人工溝壑,多少天來一直在壕溝裡度日的傢夥們從泥土裡爬起來起立。

一個像虞嘯卿一樣瘦高的中校跑過來敬禮:“哥。”

虞嘯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那傢夥也沒什麼客套,掉頭去瞭。

虞嘯卿在這樣的曲折裡也走得像箭頭一樣筆直,今天他拿著軍刀,所以間或會把他連鞘的刀敲在某個兵的失誤之處,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視的怎麼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猻一樣是永遠的S路線——因為這是主力團陣地,大多數裝備讓他這個管理襪子鞋墊的前軍需瞠目結舌。

虞嘯卿在一處隱蔽良好的壑壕裡停下,這裡有一具高倍率炮隊鏡,被偽裝成瞭從樹林裡伸出的樹枝。虞嘯卿用他的刀敲打瞭那具炮隊鏡:“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對岸的日軍陣地連巒絕山,不見人,偶有一處招展著他們的軍旗。日軍的陣地比這邊相對草率,因為他們此時的著意並非防禦。

死啦死啦離開瞭炮隊鏡,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虞嘯卿在戰壕裡踱步的樣子也不像想聽什麼。

“跟你們在南天門打過的竹內聯隊已經做瞭增強,若攻擊東岸,將為鋒銳之首。聯隊長竹內連山,戰法陰鷙,我方戰也不戰,堅壕苦守,時日漫長,竹內倒會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瞭笑,因為誰都知道虞嘯卿的輕描淡寫恰因為不輕松。

虞嘯卿接著說:“虞師有一個笑話。是張立憲這幫人傳出來的。”

張立憲咔嚓一個立正,臉上倒帶著笑意。

“他們說我從來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腳掌厚,硌得痛,所以寧站不坐。”虞嘯卿拿鞘輕敲瞭張立憲的頭,“放屁。我不坐,因為受過刺激。當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傢鄉不一樣的一片天地。我餓瞭,在路攤上吃碗米粉,學生遊行,有人在我背上貼瞭個紙條。”

虞嘯卿的眼睛都瞇縫起來瞭,可想他真是受過不小的刺激。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兒吃完那碗米粉。誰命裡都有個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貼紙條的那人。‘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再不是那個渾渾噩噩的湖南小子。‘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多少年再沒回過傢鄉。還有,我再坐下胃裡就開始往上反。——但是有天我會坐。”

他停下瞭話頭,從炮隊鏡裡看著對岸。大夥兒全無異議地站著,誰讓他最大。

“當我們千軍萬馬席卷西岸,收復南天門失地時,我會坐下。現在上峰無戰意,我隻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桿旗,好保你們的戰意。真打的時候,我會坐下,省下站的力氣,省下所有力氣,帶你們打仗。”

他直瞪著死啦死啦,死啦死啦隻好立正瞭一下以示聽到和同意。他乜斜著死啦死啦,開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長的苦守,你也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

狗肉從壕塹裡沖瞭過來,坐下,瞪著這些也不曉得要做什麼的人。

迷龍從他的屋裡探出瞭頭。

院子裡空空的,阿譯站在他迷宮一樣的籃球場上發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瞭,有的被這花樣太多的一天搞累瞭,在歇息。

滿漢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龍回頭對瞭門裡說:“走啦。”

迷龍老婆便開瞭門,拿著他們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行李,牽著雷寶兒:“總要跟你的朋友們說一聲。”

迷龍接瞭行李:“不啦。滿天下犢子都知道啦。”

他賊一樣出瞭門,這樣舉傢攜行,大門口的泥蛋滿漢是無論如何不會讓過路的。迷龍便從阿譯身後繞瞭爬墻,反正阿譯戳在那兒跟個沒知覺的木人一般。

迷龍甩手讓他全傢的行李出瞭墻,墻不高,他伸手把自己搭瞭上去,他在上邊騎穩瞭,再回手來接雷寶兒。

然後他看著這個院子啞住瞭。夕陽西下,禪達人的屋頂上冒起瞭炊煙,他曾容身的地方是被打劫過多少次的一片空落,連他一向討厭的阿譯也讓他看得唏噓。他伏在墻上,將眼睛在臂彎裡亂揩著。

迷龍老婆沉默瞭一會兒:“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說不能再這樣下去瞭,要走是你說的氣話。”

“不是氣話,你不知道。墻下邊是幾萬個小鬼子我也跳啦,總不能跟個臭女人說的話也當放屁。”迷龍說。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兒子吧。”

迷龍便伸手去接雷寶兒,並對著雷寶兒涎笑:“叫爸爸。”

“臭屁。”

這墻迷龍平時也就是一掠而過,現在他小心翼翼唯恐擦著碰著他的臭兒子。

禪達人的屋頂上升起炊煙,迷龍打算悄沒聲地走掉。東城的郝獸醫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都已經放棄瞭尋找狗肉,回我們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龍坐在墻上,把著他的兒子,臉上露出一種夢境一樣的神情。

郝獸醫和我、蛇屁股和不辣、喪門星和克虜伯,我們正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回收容站,我們都在迷龍的視野之中,但我們都是迷龍要擺脫的現實,而絕非夢境。

迷龍綻開瞭笑容,那樣的笑容我們從來無緣得見,讓墻下他的老婆也看得癡迷。

我和郝獸醫有氣無力地蹣跚地走著,這時我看見那發向我射過來的狗炮彈,我嚇住瞭:“別!別過來!”

你能喝回一顆狗炮彈嗎?我一聲慘叫,捂著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瞭一個準太監之後,圍著它的新戰果轉瞭一圈,然後掉頭沖向它的來處。

一輛威利斯吉普停在那裡,一個傢夥正在下車,一邊人模狗樣系著自己新軍裝最上方的扣子。那輛車噴出一陣劣質燃料的油煙揚長而去,車上影影綽綽地坐著絕不回頭的虞嘯卿。

那個下瞭車的傢夥對著狗肉呵斥著:“坐下!”

狗肉懸崖勒馬,一屁股坐下,我很遺憾沒能眼見他的慘叫。

然後那個傢夥對著我和郝獸醫微笑,絕對幸災樂禍的微笑:“喂。”

“你……他媽的。”我說。

死啦死啦在我面前跺瞭跺腳,似乎是讓鞋子順當,實際是讓更多灰塵濺到我的臉上:“喂,我是你們團長。”

“你他媽的。”我罵道。

那傢夥向著西來的蛇屁股和不辣、北來的喪門星和克虜伯炫耀,盡管那幾位已經連下巴都快掉下來瞭:“我是你們團長。”

然後他瞧見瞭騎在墻上的迷龍,雷寶兒已經自迷龍手裡消失瞭,但迷龍仍看著死啦死啦發呆。

“東北佬你長墻上瞭嗎?我是你們團長!我是你們團長!我都說煩啦!”

迷龍被這樣一種小人得志都給看暈瞭,他迷迷糊糊想跳下這邊墻,掛在墻那邊的腳卻忘瞭盤過來,於是空通一聲,迷龍消失在墻這邊的明溝裡。

那傢夥笑得高興得不得瞭,扔瞭我們便往收容站裡走,我們茫然地跟在後邊。泥蛋和滿漢在那兒發著怔不知道怎麼是好。

不辣管他三七二十一地狐假虎威起來:“敬禮!敬大禮!”

那倆沒什麼主意的傢夥便敬大禮,大禮是持槍禮,泥蛋笨手笨腳地搞掉瞭自己的槍,砸瞭自己腳面。

我們就這樣進瞭收容站,爬出溝的迷龍一瘸一拐夢遊一般地跟在我們後邊。

迷龍老婆護著雷寶兒站在死角,沒被那個得志小人看見,而阿譯正從他的迷宮中茫然轉向我們,被看個正著。

死啦死啦問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畫地為牢嗎?”

阿譯幹幹地張瞭張嘴,最後變成瞭舔舔嘴唇。

不辣沖阿譯示威:“他是我們團長!”

我向不辣尋求解釋:“你明白這意思嗎?”

“管他。我舌頭痛快瞭再說。”不辣說。

“現在,團座要看看他的營房。”死啦死啦宣佈。

我們隻有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發現,是我們下意識地想跟著。

川軍團隻一個,很打得,就是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組後被虞嘯卿整建制拉回東岸,擔任壘防主力,現是虞師第一團,團長是虞嘯卿胞弟——也就說,它姓瞭虞。

所以阿譯的副團長被我當成惡毒的玩笑,無論王八如何看待綠豆,也不該對眼兒到這種份兒上。我放棄去想什麼“你們團”,如果我們曾湊合算一個團,那也早全死在南天門上瞭。

你們團。我們的團。我的團。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