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簇擁在忙乎著推門的死啦死啦身後,現在幸災樂禍的表情已經漸漸轉移到我們臉上。
這屋是我和郝獸醫睡的。死啦死啦不大甘心地拿腳扒拉瞭一下稻草,一隻老鼠爬開瞭。
我說:“這屋裡的虱子穩湊一個團。”
死啦死啦瞄瞭我一眼:“你們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喪門星:“你上。”
喪門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對肉拳:“鐵砂掌。”
死啦死啦像被扇瞭一巴掌:“燉鴨掌……我說虞嘯卿這個鳥人,怎麼就任重道遠地說我就是一條破爛命呢。”
我們哄堂大笑瞭,這樣的快樂,全無正經,全無責任,死的也就死瞭,該回的都回來瞭,就快樂吧。
我們又不笑瞭,因為那傢夥正乜斜著眼打量我們,跟過他的都知道,這樣的時候,壞事要發生瞭。
他喝道:“我是你們的團長!這意思就是你們是我的團!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三說出來嗎?豬也都練成孟煩瞭一樣的精怪瞭。精怪就這麼活著嗎?”
我們笑不出來瞭,不是說他這話多有殺傷力,而是因為他激昂所對的並不是我們——他用屁股對我們,他正說話的對象是那隻老鼠。
老鼠,我們早習以為常。它大概最擅聞出人類潦倒的氣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類對它不再形成威脅,從此便大搖大擺在各屋出入。
那傢夥一本正經地在對著那隻老鼠念經:“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老鼠兒子會打洞。破爛命就帶破爛貨呀。”
一隻鞋子飛瞭過去,很大號的,那老鼠慘叫一聲便殞瞭。
迷龍蹦著過去撿回自己的鞋,一邊忍不住樂:“團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掛啦。”
那傢夥眼都不抬就往下扯:“慘絕。我團非戰爭減員碩鼠一匹,現在我團還剩什麼?”他終於向我們轉過身來,一臉奚落的惡毒,“說來看看,我的團。”
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有點兒急瞭,這傢夥開玩笑都能把人開瘋掉的,他有這個素質。
不辣罵罵咧咧地回答:“還有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
死啦死啦顯然在踹門時已數過我們的人頭:“別把我算進去。我沒死,可不想跟你們這幫他媽媽的算在一起。”
我連忙促狹地笑:“我們還不想把團座算進來呢。團座,豆餅回來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絕不在意這種小挫折,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鐘之內這裡隻有二十二個他媽媽的活人!”
我們愣著,不大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他把半鋪稻草踢到瞭我們臉上:“打掃衛生!”
我們以一種發狂的速度打掃,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氣掃地,刮掉蛛網,捉拿耗子,鋪裡的跳蚤臭蟲是沒轍啦,就索性連稻草一起搬出去燒個火光沖天。
死啦死啦在那兒閑得沒事瞭澆阿譯的花,澆沒兩下便不耐煩瞭,扯片葉子下來研究,後來他企圖把那片葉子喂給狗肉。狗肉冷眼看著這名人類的蠢行。
我們二十二條在院子裡站瞭兩列,我們曾住過的地方敞著門,空空如也但透著幹凈,倒確實像個人住的地方瞭。而且我們的隊列整齊得都快讓我們感動瞭,我已經不記得我們多長時間沒列過隊瞭。
死啦死啦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們,身後的狗肉很像他的死黨和幫兇。
迷龍說:“別瞅啦成不?”
不辣說:“就剩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啦。”
“真的啊?”死啦死啦晃過來。為瞭好看一點兒,我們是按軍銜排的,所以頭一個是阿譯,所以他頭一個抓住的就是阿譯。那傢夥扯開瞭阿譯的衣領,沒費什麼勁兒就從阿譯身上抓出瞭某種寄生蟲。
“嘴張開。”那傢夥說。
阿譯臉發白,嘴雖還沒張,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準兒會把那玩意兒扔進阿譯的嘴裡。
蛇屁股勸道:“別搞啦。人傢不是我們,會把腸子吐出來的。”
死啦死啦絲毫不理會蛇屁股:“嘴張開。”
阿譯猶豫著,並且真的打算張嘴。
“報告團座,您現在揪的是副團座。”我說。
死啦死啦仍細心地在尋找阿譯嘴上張開的縫:“哈?”
蛇屁股說:“不要哈。還是督導,副團座兼督導。”
不辣說:“督導就是拿尚方寶劍頂著我們上,還有管您怎麼打仗的那個。”
“就是您的上司。唐副師座上午來親封的。”我補充道。
阿譯卻說:“他們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現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張開瞭,而且那絕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隻虱子扔進自己嘴裡,嚼巴嚼巴咽瞭。
我們哈哈大笑,誰管阿譯是什麼呀,我們隻想看死啦死啦狼狽,而且我們看到瞭。
然後他開始嚷嚷:“弄倆汽油桶來!”
我們有點兒傻瞭,面面相覷,我背後不知道是誰做瞭一個精簡的總結:“完啦,他急瞭。”
關於汽油桶,這裡大部分人都有極不愉快的記憶。
兩個汽油桶放在我們面前,燒飯的火堆沒用來燒飯,燒瞭熱水,熱水已經被我們倒進瞭汽油桶裡,冒著熱氣——本來洗個熱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勁兒往裡邊倒殺蟲粉一類的玩意兒,那是我們打掃衛生時使的。
他一邊倒還要一邊念:“感謝新生活,殺蟲粉倒是不缺。”
我們苦著臉看他把那玩意兒攪拌均勻。
迷龍嘆道:“完啦。上回是黑的,這回是白的。”
“團座啊,缺德一兩下就行啦。會死人的。”我說。
死啦死啦可勁兒往裡倒著:“誰說的。我這麼給自己除過蟲,一兩年內啥蟲也不生。”
不辣說:“那是啊,豬皮都殺脫啦。”
“誰能跟您比啊。說您是鐵打的都嫌輕啦,還得是鐵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來怎麼損都不可能讓他放棄他要做的事情,那傢夥咣咣敲打著桶沿:“諸位早也油成精瞭,知道瘧疾傷寒殺我們比日本人殺得還多,而這是我的團,哪怕就這麼二十二條……”
克虜伯的犯渾是陣發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細瞧瞭瞧他:“沒見過這人。”
“撿來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們的立場,“炮兵,所以肥頭大耳。”
我們看清瞭人能勢利眼到什麼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蒼蠅見瞭臭肉:“肥嘟嘟的養眼啊。什麼炮?”
克虜伯回這話的時候終於不是帶死不活瞭,甚至有種軍人的精確:“PAK-37,戰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過日本坦克嗎?”
“打過。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國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懼癥而頗為悻悻:“你從外國回來的?打過德國坦克?”
克虜伯要死不活地說:“肚子餓瞭才要吃飯嘛。肯定是坦克結實得打不穿瞭,所以才要把戰防炮搞好。”
一個簡單不過矛和盾的邏輯,從個吃貨嘴裡蹦出來,把我噎瞭。
克虜伯繼續他半死不活的抱怨:“這裡沒炮。”
“會有的會有的。”死啦死啦對克虜伯承諾,然後就開始嚷嚷,“老子的團,哪怕就這麼二十三條,那也是幹幹凈凈的二十三條!誰要被寄生蟲耗死瞭,要埋我都請他換塊地兒。脫!——衣服進這桶,人進那桶。——給我泡!”
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也一刀,我們打算脫,但忽然想起什麼又停住。有幾個沒腦子的,被人附瞭一下耳,看瞭眼身後的房子,也一臉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乜斜著我們,他倒還真沒想到這麼一道簡單命令都會被我們拒絕。疾病造成的非戰鬥減員比日軍還要命,他說的是實情,而且我們肯定,他要我們做的事情不會害死我們。
可是就會有一個女人看見我們的裸體,我們想女人,越想就越羞於在女人面前暴露出我們的裸體。
我們中間隻有一個王八蛋在嘿嘿有聲地樂,迷龍哼哼著歌,快手快腳地脫。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瞭,這可不是個傻子。
他過去拍瞭迷龍一巴掌,看瞭看自己的手,當然,那種觸覺一定來自一個每天洗一到兩次澡的人。他瞪瞭眼迷龍,迷龍樂著,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響亮。
“你倒是挺幹凈。”死啦死啦說。
迷龍沖他亮腋窩:“要聞不?香的。”
死啦死啦打量瞭一眼被我們回望過的那間屋子,用不著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數瞭。那傢夥掉身走回瞭隊列前方便罵人的位置。
“蒼蠅老鼠蟑螂跳蚤虱子女人!老子的團有幹幹凈凈的二十三條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沒被日軍打死的話可以盡管去找!這個團不帶!隻有我待過那個鴉片團才帶女人!”
迷龍就不樂瞭,有點兒發蒙:“老子在南天門帶上的啊!你看見的啊!”
死啦死啦讓我們看清一個小人可以得志到如此地步:“那時候我沒團!現在我有團啦!”
我們立刻開始可著勁兒打擊他。
“什麼團?”
“瞧不上鴉片團,你比得上鴉片團?班長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團。”
“哪兒有團?鬼的團啊。”
“再來一個班,他就夠一個排嘛。排座啊,大鬧傷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會,宣佈道:“你們就是我的團!三天後領人領裝備——你們這樣的垃圾我還能領來一百多群,這就是我的團!打仗的時候我把你們老婆孩子排在隊頭還是隊尾?迷龍,你晚上辦事就讓這幫活鬼跟旁邊打拍子?”
迷龍哼哼哈哈,盡管死啦死啦真的很嚴厲,但我們想起這段時間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樂。
“這時候瞭,男人去死,沒死瞭再來管女人的心思。我沒閑暇替你想那門心思。所以,我的團,要女人出去找;要牽傢帶口進來,滾蛋。”死啦死啦幹脆地說。
迷龍已經不再笑瞭,也不哼哈,以一種我們很熟悉的悲壯表情站著。我們也不笑瞭,因為我們知道那傢夥是當真的。
迷龍臉上寫著“那你再斃我一次”,但是他不滾蛋,盡管一小時前他正要滾蛋,但從看見死啦死啦,他再不滾蛋。
那倆傢夥就在那兒沉默著,迷龍以為可以比耐心,卻沒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還是二?這世上啞巴男人夠多的瞭,迷龍你不要再添多一個。”
迷龍囁嚅著說:“……三……成不?”
我們沒人因為這傢夥的窮極胡掰而笑出來,因為我們一直在意的那扇屋門開瞭,迷龍老婆牽著雷寶兒出來,她走向我們的隊列。她裝作沒看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裝作沒看見她——他們真是世仇的樣子。
“長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來幫我丈夫洗點兒衣服。洗好瞭,這就回去。”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一副我沒看見你的表情,實在很失風范。
迷龍老婆看瞭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樣淡定真是不易,因為迷龍是光著的。她就在我們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個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裝的傢夥。
她平靜地說:“你想做就好瞭。我們沒事的。”
迷龍沖著雷寶兒哭一樣地笑瞭笑:“叫爸爸。”
雷寶兒皺著眉刮臉:“光屁股。”
早有預料的迷龍擠瞭個死人樣的表情,看著他老婆牽著孩子離開。
雷寶兒回瞭下頭,說:“爸爸。”
迷龍的腦袋被狠槌瞭一樣轉開來,之後他一直看著腳下的地面,他的頸骨像被打斷瞭一樣,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門口消失。
我們也同樣看著地面。我們恢復記憶瞭,死啦死啦曾被我們當作最可惡的人,不是空穴來風。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擊瞭我們之後開始覺得有必要說一些振奮的話:“兵力和裝備很快就會得到補充,我以人格擔保。”
我從嘴裡噗地吐出一個怪音,因為某人的人格。
“因為有一個有人格也有資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擔保。”死啦死啦看瞭我一眼,確保我不會再搞什麼怪動靜,“而你們,跟補充兵不一樣,我們是從緬甸那個鬼雨林裡一起同生共死打過來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記得嗎?”
記得,怎麼不記得。可那不表示我們要號哭吧?我們半死不活地哼哼:“記——得。”
“跟在那裡一樣,再來幾千人,這裡的二十三條都是我的指揮部。”死啦死啦手一劃又劃個圈子,把我們全圈在裡邊,覺得還不夠,又強調和糾正,“還不止,你們都是我的心腹。”連阿譯也被他叫作心腹。
他的二十二個心腹一起悻悻地瞪著他。這傢夥在師部學瞭壞,學會給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極。唐基絕不會對著所有人嚷嚷你們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沒有心腹。
死啦死啦此時正對泥蛋和滿漢大叫著:“你們以後也算我團裡的啦!你們也是我的心腹!”那倆人神情怪異地看著他,此時嚇得趕緊立正瞭。他很得意地沖我們轉過臉來,“現在咱們有二十五條啦。”
“是啊。排座。”我說。
他猛拍瞭一下腦瓜。甭管我們恢復沒恢復,他已經從迷龍傢人給我們帶來的沮喪中恢復過來:“我會忘瞭正經事嗎?我不會忘瞭正經事。”
不辣諷刺道:“你有正經事嗎?”
“殺蟲,消毒。進去,泡著!”
第二天早上飄起瞭雨。禪達的雨下起來像是霧靄,很煩人也很纏人,狗肉落寞地站在院子裡看著自己打濕的腳爪。怪異的哨子聲尖銳地響起——那絕不是軍隊常用的哨聲,比那個更加難聽和刺耳。
打盹的滿漢驚得差點兒沒摔在自己拄著的槍上,連忙立正。
我們各屋的房門都沒動靜。隻有郝獸醫開瞭一下門,然後又被我拖瞭回去。
不辣罵道:“他媽的!拿個一分錢買來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那傢夥仍站在雨地裡,可勁兒吹他那個哄小孩子的、泥燒的、花花綠綠的哨子,我們都不出來,他戳在那兒一直吹到帽簷像屋簷一樣往下滴答水。這裡的雨下起來冷死人,真正的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
連我們也很難不想起不知在哪個屋簷下棲身的迷龍那傢人。沒瞭老婆的迷龍湊我屋來瞭,陰鬱地在墻邊靠坐著。
外邊雨地裡死啦死啦終於離開。
郝獸醫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不像話。他怎麼說還是個團長。”
“那是師裡拿他逗著玩兒呢。跟弼馬溫一個意思。”我說。
郝獸醫說:“他要說聲違令不從軍法從事,你們不還得出去?”
“那他就輸啦。迷龍,小太爺今天讓他淋出肺炎。”
迷龍沒答理我。
他管得我們挺死,這幾天我們別再想自由進出,但靠的不是軍令,而是……用我這些年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方言來說——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嘆:“又回來啦。拿傢夥啦。”
那傢夥又站回瞭剛才站的地方,拿瞭一口鍋,拿瞭一把鏟。
“做和尚瞭,玩敲鐘啦。”我說。
隔壁的不辣敲著墻回應:“敲他腦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傢夥不用敲的,他拿鏟子在鍋上狠刮,那種不堪入耳的聲音入瞭人耳便直刺腦仁兒。我們掩住瞭耳朵,連一向沉靜的狗肉也對著他大叫起來。
那傢夥邊刮邊說:“我沒事啊。我可以刮到這鍋漏瞭,漏瞭還更難聽。”
他又開始刮。而我們捂著耳朵沖出去。
在快出禪達的時候,我們這個濕淋淋的隊列全都看見瞭那對母子。
迷龍的老婆濕淋淋地蜷縮在屋簷下,用自己的軀體同時做瞭雷寶兒的擋雨墻和被子,所以我們隻能看到雷寶兒半顆被母親手掌遮護起來的小頭。
我們並不能看到雷寶兒是不是在發抖,我們自己發著抖,同時看到迷龍老婆背著我們的身體在更劇烈地發抖。我無法不去看一眼迷龍,迷龍目不斜視,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長出瞭骨頭一樣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開始踏步,於是我們都開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們踢踏得濺成水珠,把我們弄得更濕,但這樣倒是確實有助於驅走一些寒氣——和其他的什麼。
我們踢著水窪子離開禪達城。
山峰讓這片空地成為炮火打擊的死角,一隊人早在這裡等著瞭,像一個無心列出的方陣,方陣的主體是挨淋的兵,方陣的前排分出那麼一列來,是有人拿傘遮護著的官。方陣前又有兩個沒傘的傢夥戳著淋著,看似方陣陣長,實則不輕言坐的虞嘯卿和隻好陪綁的唐基。
陳主任被幾層的雨傘遮護著,他已經有點兒不耐煩。
雨比方才小瞭些,但淋久瞭照樣讓人濕透。雨積在那些雨佈蓋著的東西——也就是我們要接收的裝備上,又滴進土地。
唐基輕聲地掩瞭嘴咳嗽,虞嘯卿看瞭他一眼,動瞭動手,張立憲拿著傘過來遮護住瞭副師座。
虞嘯卿一直東向看著禪達的方向,一道坎連上瞭東岸的山,他等待的人將從那山坎上出現。
匆匆發下的那一套連內衣都沒有的軍裝早已經冰透瞭。我們不踏步瞭,因為泥漿地打滑,實際上我們好些人膝彎以下全是泥漿。我們也不吭氣瞭,如果你早已經凍得渾身冰涼瞭,迎著雨靄講話不是什麼享受。
空地上那堆烏壓壓的人群讓我們緊趕瞭兩步,甚至把死啦死啦從側前扔到瞭側後,這場糊塗戲總算要結束啦。
“這是打仗的兵還是急著回圈的羊啊?這邊!”死啦死啦喊道。
我們茫然回頭看著他,這傢夥被我們扔在後邊是因為他站在一條上山的道旁就不再走瞭,這麼說我們的路線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來不像有一團補充兵和裝備在等著我們。
虞嘯卿他們看著一群他們等待著的下屬在他們的睽睽之下轉向上瞭山。
他也顯出驚詫,唐基更已經到瞭莫名瞭,他又一次騰出臉來向陳大員遞瞭一個撫慰兼歉疚的表情,但這回陳大員不再更正他的惡形色瞭。
我們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嘰的窮山,在這樣一個生機旺盛的地方,這裡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營養不良長不大的德行。它與它的鄰居橫瀾山相比根本是兩個造化,當然橫瀾山不會由我們這樣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門一樣,橫瀾山是重兵守護的東岸咽喉之地。
我們正在爬的路是條砍柴的也不願意爬的上行路。一個滾滑的人經常就要帶倒另外一個,現在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帶水瞭,我們成功地連湯帶水瞭。
死啦死啦攀著一棵營養不良的小樹,一臉畫餅充饑的表情:“別哭喪個婆娘臉啦!上去難下來就容易啦!”
郝獸醫為他剩下的半條命喘著氣:“下來那會……就滾成湯圓咯。”
死啦死啦總算拉瞭他一把:“登瞭頂就有你們一直想看見的東西!”
我拒絕瞭他伸過來的手:“想看見是失望他媽。比如說前不久居然想看見你這件東西。”
“這回絕不會失望。”他保證。
這樣的肯定簡直已經達到瞭詭秘的程度,居然讓我們有瞭一些繼續往上爬的勁頭。
死啦死啦像一個巨大的爬行動物一樣,在泥土、石頭和灌木中拱動,並且讓我們保持同樣的姿勢,跟他拱向一大叢足以遮蔽我們全體的樹叢。
他邊拱邊提醒大傢:“小心點兒。幾千個槍炮瞄著,誰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這已經是山頂,我們在林葉中什麼也看不清,但即使雨還沒停,我們仍能聽到巨大的水聲,那熟悉得很,來自怒江。
我們在他制造的緊張氛圍中爬著,然後那傢夥忽然毫無先兆地站瞭起來,在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應,以致我們在他身後撞成瞭一團。
我慍怒地瞪著他:“你至少先給個口令啊!”
“別看我。看南天門。”他說。
我忽然覺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讓我立刻打瞭一個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個叫作冥府的世界,看著掰不開的生魂們前仆後繼地蹚過冥河。
他站起來是因為這裡的枝叢已經足夠遮掩我們瞭,於是我也站起來,爬著並不舒服,那二十幾條人也參差地站起來。
扒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就能看見南天門,於是我們扒拉開枝葉,看見瞭南天門。
南天門很大,幾乎有橫瀾山和祭旗坡加起來那麼大。它很高,整條的怒江一點兒沒減下它橫山斷雲的氣勢。從我們這個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裡冒出來的怪物。
驚著我們的不是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點點,乍一看像螞蟻,但是啃倒瞭樹木,在山上啃出瞭壕溝,土木機械在轟鳴,以增加它們啃掘的速度。不不,驚著我們的也並不是這些東西,是被它們掘出來和啃出來往山下絕壁裡滾落的東西,也不是那些滾落跌落進怒江的樹木和土和石頭,是其中夾雜的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東西:
——我們丟棄在南天門上的我們的軀體。
我覺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涼透瞭,每個人的動作都變得很遲緩。死啦死啦的聲音穿過雨霧傳來時也像凍結瞭一樣。
“修工事呢。日本人戰線拉太長啦,現在要據險而守瞭。”
我瞧瞭他一眼,那傢夥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個望遠鏡來,他細細地看。
那又關我們屁事呢?我這輩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門。
但是,我們的頭顱,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四肢,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骨頭。
我們的身體早已腐爛,被日本人薄薄地蓋瞭一層土,現在它們正在被掘出來。穿著橡膠衣服戴著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車頭改裝瞭簡易推鏟的坦克把它們成堆地從懸崖上推下。從南天門到怒江,它們會經歷一個極長的自由落體行程,幸運者成為湍流中一個小小的水花,不幸運的,松散的肢體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落山巒,或逝怒江。
我忽然覺得手上生疼,我瞧瞭一眼,郝獸醫掐著我的手,老頭子的指甲已經掐進瞭我的肉裡。
老頭子喃喃地說:“……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說什麼時,就一把搶瞭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立刻找到瞭我們埋他的地方,當時為瞭讓他能看見東岸,我們把他埋在瞭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們很輕松就找到瞭——隻是那裡的整片土層都已經被剝離。我在土堆邊看見瞭他,和其他幾具屍骸堆在一起,一輛掘土機正向他駛去。
望遠鏡被人搶走瞭,不辣使用那玩意兒時用力過猛杵瞭自己的眼窩,但我想他像我一樣,肌體已經麻木瞭。他剛找到他要找的,望遠鏡又被郝獸醫搶走瞭,郝獸醫手忙腳亂拿錯瞭一頭,阿譯幫他搞正瞭。
“每人十秒鐘。留個念想。”死啦死啦說。
我用我的肉眼看著那輛掘土機向著土堆和屍骸掘進,把屍體和土石,連同樹木的殘骸一起卷起來。康丫在泥土的波浪裡翻滾,出現,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見我們,但他不可避免地向著懸崖接近。
不辣開始號叫:“幹什麼不開炮?由他們挖!人呢?!幹什麼不打?!”
死啦死啦斜睨著他,並沒去阻止,蛇屁股抱住瞭他,喪門星捂住瞭他的嘴,因為看起來那個死湖南佬兒不光會沖出樹林,還會沖下懸崖。
死啦死啦機械地重復:“每個人看十秒鐘。留個念想。然後下山。”
我身邊的郝老頭兒一邊瘋狂地抹著眼淚和鼻涕,一邊把望遠鏡杵在自己眼窩上。不辣被喪門星把腦袋摁進瞭泥裡,那傢夥一邊啃著泥,一邊還在說打呀打呀。
我看著康丫在懸崖之上滯停瞭一下,然後隨著黑土和枝葉翻滾落下,撞擊著利石,飛旋,翻滾,消逝於黃河青山。
不辣不再對著他啃出的土眼號叫瞭,他現在很安靜,我們都安靜得不喘氣。
死啦死啦說:“好好看著。再過兩分鐘大傢下山。師座要表示對咱們的倚重,早半個多點就來瞭,咱們至少到個準時吧。”
“……他幹嗎不殺瞭你?”我問。
“他覺得我該死在對面南天門。”
“你死在哪兒都一樣的。你趁早死瞭吧,你沒死就帶我們來看這個。”
“這不是你們一直想看見的嗎?看見瞭。連你這樣的愛失望的傢夥都沒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還不忘諷刺我。
我瞪著他,拼命地調勻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見。是的,又被他陰瞭,但確實一直想看見,想到不敢看見。我們不知道南天門上留的是我們的軀殼還是我們的靈魂。我們是失去肢體的殘廢在想念殘肢,不,我們隻區區二十幾個,我們是離開瞭軀體的殘肢,在想念軀體。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瞭看我們所有人,眾生百態,郝獸醫坐在泥裡,用一把濕樹葉拼命擦自己的臉,蛇屁股對著望遠鏡屏息,喪門星摸著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慶幸,阿譯跪在那裡嘴裡無聲地叨念,不辣已經沒人摁著瞭,但仍伏在泥裡保持被摁的姿勢。每個人都不一樣,沒一個人重樣。
死啦死啦打瞭個響指:“走啦。走啦走啦。”
我們爬行著離開。我們是被搶走瞭軀體的小偷,偷溜回來,看十秒鐘棲居瞭一生一世的軀體。
我們站在泥水地裡,死啦死啦的惡行並沒有讓我們振作起來,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麼振作。
何書光幾個穿著雨衣的人在我們中間插來走去,把泥水濺在我們身上,同時糾正我們的隊形。顯然他們覺得我們這個參差的隊列很不像話,再三修整,但是無法搞定我們中間彌漫的一種讓他們莫名其妙的氣氛。
唐基仍堅強地一臉和氣,虞嘯卿臉色已經很不滿意,後邊雨傘陣裡的陳大員幹脆就已經是滿臉憎惡。虞嘯卿不斷睨著站在隊側的,和我們一樣連湯帶水的死啦死啦。
沉悶得很。我們也沒法看清要補充給我們的東西。空地上的裝備被油佈遮著,要補充給我們的兵員被雨傘陣擋著。
虞嘯卿不高興,很不高興,沒哪個上司——尤其這樣雷厲風行的上司——會高興下屬在看見自己等著時卻轉身他向。
沒人高興。死啦死啦準時到達,但在沒到時已經把交接儀式變得像是吊喪。
人也不說話。雨也澆夠瞭。
唐基請陳主任講話。
陳主任生氣地拒絕瞭:“我不講。”
唐基便不再堅持瞭,他分得清客套與拒絕。他看虞嘯卿,虞嘯卿也不過是淋濕的一塊鐵板,他便向張立憲示意。
張立憲翻開冊子便念:“茲……交接物資清單……”
虞嘯卿打斷他:“不用念瞭。要站,我自會換個地方。”
張立憲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遠還記得說句場面話。
“前川軍團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殺場,看魂魄激揚,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們這裡傳承瞭。我是湘人,我再送你們湘人給赴死之士的幾句話,‘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我是軍人,我再以虞師之名賦你們這樣的期許,‘令行禁止,如嶽臨淵’。”
虞嘯卿搶過話頭兒:“說白瞭就是,不要太過分。我愛才,為此仗而愛才,可我也殺恃才自傲的,為此仗而殺。”
死啦死啦畢恭畢敬地說:“是。”
虞嘯卿問他:“爬祭旗坡幹什麼?那連預備陣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沉默是金,我掛起不問。給他旗。”虞嘯卿說。
何書光從懷裡掏出一塊白佈展開,那寒磣得很,不光是白佈,而且是塊被燒煳和打穿瞭的白佈,旗上有墨畫的一個無頭傢夥,筆鋒古拙得很,倒像多少個世紀前的壁繪。
虞嘯卿說:“旗是白的,因為本來就是裹屍的壽佈。裹戰死之軀,可不是拿來給你們投降。川軍團出蜀,一個老畫師賣瞭壽棺,捐作軍資,在壽佈上畫瞭這個,攔路交予川兵。這是刑天,沒腦袋的被砍瞭頭的刑天,沒瞭頭,還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對天叫戰不休,揮幹戚不止。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我以為我該把它給你。可我現在有點兒怕把它給你。”
死啦死啦隻好籲口氣,撓撓頭。有人會因此激揚,但不會是他和我們。
但虞嘯卿仍把那旗遞瞭過來:“不過老虞信人不疑,雖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蘿卜,各有所好。我隻希望你對得起這塊壽佈。”
死啦死啦接瞭過來,我看他是必須說些馬革裹屍一類的話瞭。那傢夥眼睛亂轉地想著詞,即算是他也有些難堪。
陳主任忽然開口:“壯哉。聽著虞師座說這旗的由來,真是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瞭。”
我們隻好大眼小眼地瞪著他,包括虞嘯卿在內,搞不清他既然不講話,這會兒又要講什麼話。
陳主任接著說:“我還記得一典。川軍團團長當時接過此旗,說瞭句叫山河也要激蕩的感言。他說隻要還有一個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軍團就與世同存。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虞嘯卿“嗯”瞭一聲,他還真不是個玩陰的人,對著這樣花招便有些莫名其妙。
陳主任看著我們這些泥水地裡站著的,我可以說他是一個拙劣的陰謀傢,因為他滿臉都是陰謀。
“請川娃子出來接旗。”他說。
我們愣瞭。他不懷好意,這誰都看得出來,可我們面面相覷瞭一會兒才想起來,現在這二十三個活著的人裡邊並沒有一個四川人。
陳主任又重復或者說強調瞭一遍:“請川兵出來接川軍團的旗。”
對陰謀並不敏感的虞嘯卿同樣在發愣,直到唐基在他耳邊耳語。聽完耳語後,虞嘯卿說:“這有必要嗎?因為一個團長激動過頭說瞭句渾話,川軍團還要就此解散不成?”
陳主任反駁道:“怎麼是渾話?這位團長力戰殉國,屍骨無還,這是仁人志士的遺願,怎麼是渾話?”
虞嘯卿堅定地說:“他該死。要知道他一句話被人拿來拆散他的團,活的也能被氣死。”
唐基隻好用背在身後的手敲打虞嘯卿。陳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嘯卿,因為那傢夥看起來隨時會動手,惹我們他是綽綽有餘。所以他選擇再問我們:“這裡沒有四川人嗎?”
從我們的沉默中跑出個濃鬱的雲南腔來:“有的啦。”
陳主任眼睛都瞪圓瞭:“誰呀?誰呀?站出來!”
喪門星站瞭出來,一副很有涵養或者說死樣活氣的樣子:“有四川人啦。”
“這……這算什麼?說雲南話的四川人?……怎麼說?那話怎麼說?貴州驢子學馬叫。”陳主任說。
喪門星辯解:“我沒說我是四川人啦。”
“那誰是?請出來。從你們二十三個裡面請出來。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四川人!”陳主任很有勝算地說。
唐基和虞嘯卿交換瞭一個眼神。死啦死啦瞧著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著陳主任的眼神要偷樂。一個在八仙桌邊養著的人,一個審人都審得要打瞌睡的人,到瞭泥濘裡就顯得太笨。他一定專門調看瞭我們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這並不能阻止川軍團的重組。他隻是對和他不一樣的人滿心憎惡,給這些人添堵是他畢生的事業。
虞嘯卿沖著喪門星嚷:“要說清楚。哪個是四川人?我的人不會胡攪蠻纏。”但他一臉表情是幫。
喪門星開始脫衣服,恭恭敬敬赤裸瞭上身,露出他一直背著的骨殖包。我們之外的人很詫然,陳主任的臉子更難看,他當這是嘲弄和調侃。
偏喪門星就一臉虔誠的神色,他是個從不擅調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軍團的。從緬甸回來掉隊,死在路上瞭。我背著他進瞭這個團,打完仗,我送他回傢。”為瞭清楚他還補瞭一句,“我弟弟叫董劍,有名冊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冊。張立憲,去查。”
虞嘯卿說:“壯哉。聽說瞭這由來,真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瞭。”
唐基隻好又捅虞嘯卿一下。
“張立憲快去查。大傢在這兒淋雨,等著。”虞嘯卿催促著。
唐基隻好再捅虞嘯卿一下,然後說:“陳主任,這裡寒氣重得很,大傢都戎馬勞頓,還查嗎?”
陳主任總算有個臺階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嘯卿追問道:“真不查啦?”
唐基趕緊說:“陳主任請上車吧,今天實在是辛苦啦。”
“還好還好。”陳主任說。
他撤得比我們還快,呼啦啦一片連人帶傘塞進車裡瞭。虞嘯卿看瞭一眼那邊,看瞭一眼我們,忽然顯得有點兒意興闌珊:“物資、清單、人員、名冊全在這兒瞭。眼下什麼都緊張,看你做得如何吧,以後再補。你不用太給我長臉,我已經很得罪人瞭。”
唐基囑咐:“任重而道遠。”
“是。”死啦死啦應道。
張立憲在旁邊把幾本冊子和著那塊壽佈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後虞嘯卿一幫人也呼啦啦都撤,這個結束實在比開始還要潦草,虞嘯卿唯一一次停頓是因為看見喪門星還捧著骨殖包站在泥水裡,他半轉瞭身子給骨殖包敬瞭個禮,他的追隨者們跟著敬禮——但所有的禮義在這抬手之間也都盡瞭。
我們中間一直隔著的那道雨傘墻全都撤瞭,成瞭遠處濺泥帶水駛走的車隊,留下一直被傘墻遮著的一個小方隊,那是我們的補充兵。
我們幫著死啦死啦拉開油佈蓋著的那堆,積在上邊的水花四濺。一直沒表情的死啦死啦現在有些發傻,一直沒表情的我們死死抿著嘴。
那無論如何也不夠裝備一個團,也許它夠裝備一兩個押送鴉片的九流的連隊:一挺銹跡斑斑的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擊炮是絕沒有的,幾個小擲彈筒和幾挺輕機槍,步槍倒裝在箱裡省得被看見太糟糕的賣相。我們所面對的一切也許隻有收破爛的才有興趣,連一臺破縫紉機也夾在那堆五花八門、多一半跟軍備搭不上關系的破爛裡充相。
死啦死啦掉頭走向他的補充兵尋找希望。他實在不該去的,我們隔這麼遠都瞧出那方隊加上我們最多夠兩個連,但他仍以一種探險似的心態靠近瞭。
一群鄉巴佬兒站瞭個擺明是被棍子打出來的隊形,裹著剛包上去的軍裝,眼裡僅有的內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拉開一個人的袖子,看瞭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綁來的沒錯。
“打哪兒來的?”他問。
那位發出一個難以辨認的音節,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發急。
死啦死啦隻好扯開他的衣服,看瞭看衣服裡裹的那具骨骼標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氣。他默默地拍瞭下那位打算換個人。
那位空通一聲一傢夥倒下,還真把死啦死啦嚇著瞭:“沒事吧?”
他面對瞭一張哭喪之極的臉:“老總,啥時候開飯啊?”
方隊裡爆炸開瞭聲浪:
“說瞭站完瞭就給飯吃啊!”
“老總,兩天水米沒打牙啦!”
“老總,綁我們的時候都說有糧有餉啊!”
死啦死啦顯現一副撓頭的窘迫,而離瞭他十幾米的我們爆發出又一種聲浪,我們很久沒有這樣狂野地笑過瞭,笑得直打跌。
那個聰明人自回來便一直在做著傻事,威脅、利誘、強令、欺騙、煽情、悲壯、卑鄙、逗樂,一切都為造就一個戰鬥團厲兵秣馬的幻象。
現在他跌回我們中間。打滾吧,和泥漿同在,舒服時別忘瞭哼哼。
我們躺著癱著坐著靠著,好奇心最強的傢夥也不想去碰那些槍栓都拉不動的破槍。死啦死啦悶著從那頭回來,他這回是真有些鬱悶瞭。
“夢做完啦?”我問。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陰損地說:“馬克沁推不動,輪子都銹死啦,待會兒當屍體抬回去吧。”
“哦。”
“擲彈筒回頭成立敢死隊來試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個,我把剛想明白的事說給你聽。”
“哦。”
“就咱們這幫雜碎也叫川軍團,那川軍團上哪兒去啦?”我問他。
死啦死啦鬱鬱地把那塊壽佈打開又折上:“這不是嗎?”
我說:“別裝傻。川軍團早打沒啦,可又重組啦,重組拉緬甸去啦,拉緬甸又被虞嘯卿拉回來啦。咱們還在南天門找死呢,東岸固防的功勞成老虞的啦,成全一個師座啦。老虞成師座啦,他拉回來的川軍團就編到主力團,編到特務營啦,都成虞傢軍啦。可對上有個說法呀,正好有個管襪子的拉回一隊鬼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老虞把死人佈塞給他,說你就是川軍團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虧你費這個腦子。”
“我就有一點兒不懂,幹嗎不告訴虞嘯卿你帶我們上祭旗坡幹什麼去瞭?就他的做派,一準兒就要擊節贊嘆,你用不上得罪他。”我問他。
“我怕的就是他擊節,唐副師座再激昂,陳大員再議論。人死瞭就死瞭,死人屍骨都寒啦,用不著活人心裡發寒。”死啦死啦說。
我把一塊石頭放到馬克沁的槍筒上:“那就懂瞭,你做不瞭虞傢軍,那是心腹、親信。你是弼馬溫大人的架子團,要安靜地收破爛,還有那邊抓壯丁抓來的爛菜葉子。虞傢軍會乘風破浪見風就長,可輪不到你。我瞧陳大員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嘯卿加唐基的對手。”我捅著那塊石頭玩,“撼山易,撼虞傢軍難。虞嘯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現在開始翻留給他的那幾本冊子,翻開瞭又想起在下雨:“傘啊!誰給打把傘?”
有屁傘,不辣蛇屁股幾個把那塊大油佈撐起來。
蛇屁股邊撐邊喊:“升帳!”
死啦死啦有口無心地贊:“有出息。”
死啦死啦鉆進去,現在連帳篷都有啦,隻是半拉。
我追著他問:“你聽沒聽我說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冊子:“總算知道你為啥長一副上吊的德行瞭,你天天有點兒心思就在給自己編套嘛。”
“我編什麼套?我開心得很。哪個司令部敢派這樣的團去打仗?那是連司令部也不要啦。咱們連仗都不用打啦,還有空餉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說的,支著油佈的那些傢夥和鉆進來躲雨的那些傢夥滿口附和:“是啊!是啊!”
死啦死啦百忙之中從他的賬簿上掃過來一眼:“真的嗎?”
我說:“當然真的!”
克虜伯嘟囔:“……連炮都沒有……”
蛇屁股狠揍瞭他一記:“真的!”
死啦死啦又隻管他的冊子而不理我們瞭,我們撐著油佈,擠在油佈裡,很難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沒落。
是真的,所以有點兒沒落。因為死啦死啦把我們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鐘,所以很沒落。
死啦死啦忽然開始對著冊子驚乍:“哎呀呀。”
我學著他的腔調:“哎呀呀?”
他解釋瞭自己的驚乍:“這賬上還給咱們留瞭一千多塊。不是國幣,是‘半開’。”
我說:“那是虞傢軍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嘯卿給你行賄呢。”
蛇屁股說:“見者有份。給弟兄們打打牙祭吧!你落難時弟兄們可沒少操心。”
死啦死啦看著他:“是嗎?”
我說是。
郝獸醫反駁道:“是個屁。”
克虜伯已經想得垂涎瞭:“可以吃好多呢。”
喪門星頷首:“嗯。”
如果死啦死啦剛才一直心不在焉,現在就是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們這個,看看我們那個,反正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顯然他想明白瞭。
他大叫:“迷龍!迷龍迷龍!噯,迷龍大爺,迷龍爺爺,你進來躲會兒雨唄。”
迷龍一直躺在破爛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為什麼,現在他鬱鬱地把自己擠瞭進來:“幹什麼?”
死啦死啦仍是那種諂媚到瞭肉麻的腔調:“聽說你以前幹過那行?”
“哪行?拉皮條拍花賣大煙都沒幹過。”
死啦死啦將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數錢,然後他就和迷龍附耳,居然有本事在這樣的空間裡都不讓我們聽到他在說什麼,跟他的表情比起來,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的迷龍簡直就成瞭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龍遲疑地說。
死啦死啦誘之以利:“沒什麼不好。我再給你個實惠,你傢裡人不沒地方住嗎?我心裡也過意不去,特準你從這裡邊撥錢給他們找個住處。”迷龍沒說話,但就他那個表情我們便知道他已經被說服。
死啦死啦開出條件:“我先給你五百個‘半開’,你要還七百五十個。”
迷龍掉頭就往雨地裡走:“我寧可去借高利貸。”
死啦死啦退讓一步:“好好。可以拿貨頂。不過給我的貨,價隻得黑市價的一半。”
迷龍拒絕瞭這個提議:“那就不夠啦。進貨多才好買便宜貨。五百‘半開’不夠。”
我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倆又湊在一起玩起瞭袖裡乾坤,而且顯然紛爭激烈。他不說我們也知道要幹什麼,因為迷龍現在的嘴臉熟悉之極,完全是一個發國難財的黑市老板。我們隻是從未見過這樣光明正大的營私舞弊。
迷龍又一次摔開瞭死啦死啦的手,掉頭就往雨裡走,邊走邊說:“我說不夠啦。你當五百是個多大數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們機槍是多少錢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碼價!”
死啦死啦眼睛發瞭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瞭我們僅有的那幾挺機槍,以致迷龍也有點兒瞠目,說:“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著臉說:“我隻是要知道有多少儲備。去吧去吧,按你說的。還有,迷龍,再給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譯……哦,林副團長,你們帶一半人跟著去。”
迷龍顯然不滿意這個陣仗:“又幹啥呀?”
死啦死啦說:“買吃的。全買吃的。要比師裡吃得還好。喪門星郝獸醫,你們帶另一半人,把外邊的壯丁帶回咱團營地,裝備也扛回去,告訴壯丁馬上就開飯。你們——”他手一劃再次把我們所有人劃拉在裡邊,“——把你們認得的靠得住的會打仗的打過仗的,不會吃完瞭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給我劃拉過來,就說一句話:你們吃的是豬食,川軍團吃的那才叫人飯。”
我在大傢的面面相覷中忽然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死啦死啦催著大傢:“去吧,快去。這是命令。老子打回來沒說過這四個字,第一次說你們要給點兒面子。”
那幫傢夥在詫異莫名中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