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醉的院門開著,她正在把一個地痞樣的男人領進門。我插進他們倆之間時速度比得上狗肉,我沖那個男人大叫:“出去!”那傢夥瞪眼撩袖子,說:“你媽媽……”我沒讓他說完全套,猛地把死啦死啦給我的錢全一股腦兒塞他手上:“我是兵痞,你是地頭蛇,咱誰也別惹誰!”我在他還忙著點錢的時候把他推瞭出去。

我自作主張地關上瞭院門,回頭,小醉正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瞪著我。這不怪她,我每次都出現得這麼奇怪。

我問她:“有便裝嗎?有便裝嗎?”

小醉的反應慢得氣死我:“……什麼?”

我沖著她大叫:“便裝!死老百姓穿的衣服!”

“……有的啊。”

我開始忙著脫衣服:“拿來!快給我拿來!”被我嚇到的小醉一溜煙兒跑回屋翻箱倒櫃。

我跟瘋子似的扯掉自己的軍裝,換上小醉哥哥的衣服。我想我和她哥哥也許真的很像,連他的便裝我都穿著很合體。

小醉呆呆看著我,估計都沒想過一個男人赤身露體時女人也許應該回避。我在不那麼緊張的時候才想起看她一眼,安慰她:“沒事,別被我嚇著。”

“沒嚇著。”

我想起來一件事,便去拿我的軍裝,從口袋裡掏出她的鐲子:“還給你的。”她沒知覺一樣地接瞭。我繼續打理我自己,我沒多少時間。

這時聽得小醉說:“你回來瞭。我一直擔心你。”

“……回來瞭?”

“嗯,回來瞭。”

我忽然覺得時間不那麼重要瞭,也呆呆看著她。我忽然很想哭泣和咆哮,原來孟煩瞭還有個地方可以回來。是的,我有個地方可以回來,這裡有個人期盼我如期盼傢長再加上情人。我痛恨我愚蠢的自尊。甚至什麼也不為,隻為愚蠢的自尊,我已經喪失瞭所有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你看見啦,我是做那個的。”她顯然已經鼓瞭很久的勇氣,因為她說得很平淡,“那個就是那個。”

我說我已經知道瞭。

“我一直騙你。”她說。

“你沒騙我。因為我從來沒問。誰都要活,誰都一樣。還有,你也看見啦。”

“看見什麼?”

我讓她看看我:“看見我啦?我是逃兵。我沒騙你。”她訝然而驚駭地瞪大瞭眼睛。

“我請瞭四個鐘頭的假,能逃到哪裡就算哪裡。”我說。

小醉什麼也沒說,立刻開始收拾。我透過窗戶看著她給我收拾吃的、衣服和錢——這傢夥居然還把錢放在我曾偷過一次的地方。她把整個罐子全傾進我的行裝裡。我對她很放心,把軍裝裡的傢信挪到我自己身上。

是的,和死啦死啦分手時我就成瞭逃兵,而小醉的手腳忽然利落起來——生活把我們逼成瞭這個樣子。在禪達的世界逃兵是巨大的恥辱,也絕無立錐之地,被就地槍決叫作幸運,我曾見過我的同類被古老的私刑枷死。脫離軍營上哪兒找吃的我心裡沒底,就算逃成瞭我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小醉沒費什麼時間,幾乎不到十分鐘就把我和剛整好的包裹送出瞭她的院門。倒是我在浪費時間,臨出門時我看瞭她一眼,然後狂亂地和她擁抱。

小醉與其說在掙紮,不如說在抗議:“沒時間啦,真沒時間啦。”她並沒回抱我,但也沒放開我,因為她忙著把她的鐲子套到我手腕上。

我忙著摘掉:“不要。”

“可以賣錢。”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算是什麼,因為她像對孩子一樣吻瞭我的額頭。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掙出來的還是被她推開的,反正我們就是分開瞭。我看瞭她一眼,開始又一輪狂奔。我想這回跑起來不知道要在哪裡停下,我還想小醉這回可知道瞭,她找到一個全禪達跑起來最難看的男人。一切都結束瞭,可我沒覺出任何新生的跡象。

我的衣服已經撕成佈條瞭,我很臟也很累。我站在江灘邊,看著灘塗上那攤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個走投無路的日本人留下來的,他現在還埋在我身後的林子裡。

我看著湍急得讓人目眩的江流發呆。發瞭很久的呆以後,我回頭盡我所能地搬起一塊大石頭,把它扔進江水裡,然後開始大罵:“連個水花也不起啊!你個媽的!”

我抓瞭大小的石頭往江水裡扔,後來開始笑:“弱水三千,鵝毛不起……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過,隻得對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老子人老槍不老,槍下鬼魂知多少……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將進酒,杯莫停,為君歌一曲……”

我也不知道我神神叨叨地在念些什麼,隻是又笑又哭又鬧地抓起石頭往江水裡扔。我不可能在江水裡填出一條路來,我隻確定人真是用一輩子來學習扯蛋。小書蟲子撒瞭一個惡毒的謊,以報復我們這些用棍子和水龍頭問候過他們的人。

我已經走瞭很久,回望時除瞭山野還是山野,早已看不見禪達。

我確定我可以歇一會兒瞭,就在路邊找瞭塊石頭坐下,開始狼吞虎咽往嘴裡塞小醉給我的食物。一邊吃,我一邊研究已經磨穿的鞋。我現在發現瞭一個破綻,我穿著一雙禪達人不會穿的回力鞋。

這時我聽見瞭腳步聲,連忙把腳藏到石頭後邊,看著在路上出現的那幫傢夥,他們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幾個筋疲力盡的兵押著一隊半死不活的壯丁,也許這隊壯丁中的某幾個倒黴蛋會被充塞進我曾經的團,但那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佝僂下來,盡量呆滯地看著他們,隻要他們不看見我的鞋。現在我跟一個趕路趕傻掉的死老百姓沒什麼兩樣瞭。但我就是他媽的這麼晦氣,他們走瞭那麼遠沒歇,偏偏在我歇腳的地方停瞭下來。

押隊的軍官喊:“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嘰咕個沒完。

押隊的精神倒是飽滿得很,還在那兒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屎巴巴的,翻瞭兩座山啦,我就見一群遊魂!”

我立刻把早已壓低的頭又壓低瞭幾寸,我不知道我有這麼倒黴的,那個押隊的傢夥是李冰。我跑瞭一天一夜,抬頭卻見熟人,我連虞師防區也沒出去。

我冒著汗,把腳別在石頭後邊坐著。我知道我的樣子很不自然,但已經顧不得瞭。我低著頭,聽著那個咔咔的腳步聲向我臨近,我瞅著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有為,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我低著頭,瞪著李冰的腳尖:“啊吧啊吧。”

“啞巴?”

我變本加厲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起來。

“啞巴還是裝啞巴?我翻瞭兩座山,碰見十個人,倒有七個給我裝成啞巴——你抬瞭頭我看看唄。”

我差點兒沒噎死。李冰拿著他顯然是用來抽人而不是打馬的馬鞭把子輕輕敲我的頭:“抬頭抬頭。我看看你怎麼裝。”

我隻好和他僵持著。十個壯丁,千裡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個,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補充,我就被這樣補過。說實話,我也這樣補過別人,一個人半塊銀元。

他喝道:“抬頭!”

我知道再搪塞不過去,搶瞭他的馬鞭子拔腿就跑。好極瞭,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見我的鞋子,大叫:“逃兵!抓住他!”

我開始狂奔,一邊忙著把馬鞭子沖他砸瞭過去:“王八蛋!”

一個像我這樣瘸著連跑帶蹦的人實在是特征太明顯瞭,他立刻就認出來瞭:“炮灰團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他的兵分出來幾個在後頭愣追。最愣的小子舉槍就砰地一下,幸好沒打著,還捎帶上李冰的一個耳光:“我是說抓到瞭揍死他!”

一個瘸子如何與有兩條好腿的在平路上賽跑呢?我沖出瞭馬路,沿著山坡連滾帶爬地跑。但他們照舊玩兒命地追。

這樣下去著實不是路,每次回頭我都發現他們越來越近。王八蛋們在我後邊嘻嘻哈哈著,他們甚至有空撿瞭石頭來摔我,一邊笑罵。

“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來真像老母雞!”

“這種人怎麼吃上這碗飯的?”

我悲憤交加地罵回去:“你媽巴羔子!”

我用吃得上力的腿蹦著,拖著吃不上力的腿。我發現更大的絕境不在身後,而在身前——前邊沒路,這他媽是個斷崖。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無路可走的壯麗。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我大喊瞭三聲,像個面口袋一樣跳瞭下去。

“真跳啦?”

“繞著追,繞著追。”

王八蛋們七嘴八舌說完就歡歡喜喜地繞著追。

我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周圍的山巒像被摔在怒江裡瞭,一個勁兒地晃蕩。我爬瞭起來,瘸著,蹦著,晃蕩。我身後的左右幾十米開外,王八蛋們松松散散地繞瞭斷崖追下來,他們驚喜得很。

“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頭還蠻禁摔打嘛。”

我是真他媽的欲哭無淚,但還要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則再過個幾秒十幾秒他們又要沖我摔石頭。

然後我瞪著又一道斷崖。

我再一次哭腔哭調地號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然後再一次撲通跳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瞭氣。

“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個臭雞蛋!”

“接著繞!接著繞!”

他們加倍歡喜地繞著追。

我又一次結結實實地拍在地上,眼前猛地黑瞭一會兒,閃爍出一個清晰的但是冒著金星的山巒世界。我擦瞭擦鼻血,慢慢爬瞭起來,夢遊一樣向前晃悠。那幫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們從我身後幾十米的地方慢慢包抄過來,一邊幸災樂禍。

“他又要跳啦。你們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個瘸子沒錯。他是不是還是個瞎子?”

“他幹嗎挑這麼條見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眼前冒著金星飛著小鳥,嘴裡喃喃地罵:“你媽媽的……”

什麼都沒有瞭,隻有風……我被蹾得隻剩下星星。我瘋狂地詛咒一個叫死啦死啦的傢夥,他說我是他認識的最晦氣的人。

又是一道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斷崖……

我呆滯地轉頭,看瞭看我的追逐者。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在人前哭泣瞭,但是我扭曲著臉,欲哭無淚,對著他們發出一陣幹號。

王八蛋們驚喜地期待著。

“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著撲下去。

如果從山巔下望,我現在在這樣一條道上撲騰和被追逐——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天然的,我選擇的這條道每隔一段就是一個刀切般的絕壁,它這樣一直沒邊地延伸到山腳。後來我從這裡下望,看見瞭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滿決心和撲騰。

我暈乎乎地蹣跚在與路平行的山林邊緣。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丟在哪道該死的斷崖上瞭,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已經摔裂瞭。滇邊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雲端。路其實就窄窄的一條,但雲山霧罩的,讓你以為很空闊。

這時我聽見一個奇怪的震動聲,剛開始我是用軀體感覺到的,但無法確定。我從林子裡蹦到路沿上,把耳朵貼在路面上。我確定瞭那種讓我心悸的震顫。那種震顫已經不需要我費力去聽瞭。它越來越近,撼動著樹林,野鳥驚飛,山鼠逃逸,樹木的顫抖連肉眼都看得見。

“在那裡!王八羔子!”我回頭,看見瞭李冰和他的幫兇們。

我沖他們大叫:“找掩蔽!鬼子!日軍!坦克!”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已經如此清晰,我聽見金屬的履帶將泥土和草叢連根翻起,所過之處土地盡成波瀾。我開始試圖用手在腳下刨出一個散兵坑,一邊怪叫。我的追捕者拿著槍,錯愕地瞪著我,因為過於驚訝,他們沒有說話。

我意識到我的愚蠢瞭,我不可能用手在這樣的硬土上掘出掩體。我跳瞭起來,向著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來不及啦!把坦克放過去,殺步兵!進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槍柄一傢夥把我捶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頭暈目眩地躺在他們腳下,終於看見瞭讓我抓狂的東西,它們正轉過山彎向我們壓近:坦克、卡車、火炮,翻卷著地面,兩邊同時插著青天白日旗和星條旗,載著戴著M35德盔的中國兵和戴著M1美盔的美國兵,它們轟隆轟隆地從我們身邊駛過,把枯枝爛葉和泥土卷起來扔在我們身上,我們幾乎被油煙籠罩瞭。那可不是那些劣質替用品,那是真正的軍用燃油。

李冰他們也同樣神馳目眩著,他們也許知道這件事,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們高舉起手:“盟軍萬歲!中國萬歲!美國萬歲!”

車上也亂哄哄地回應:“萬歲!萬歲!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污水和泥土飛濺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裡。

來自美國的物資嚴重滯後缺油少糖,但終於到來瞭,讓虛弱的人以為憑此就可以變得堅強。面黃肌瘦的中國兵再一次偷偷摸著肱二頭肌,幻想再一次的奮起。

我開始尖聲大叫,聲音比誰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槍柄掄在我頭上:“你喊什麼喊?孬種。”

我舔瞭舔流進嘴裡的血,又輕輕擦瞭一下。是的,我挑瞭一個最不合的時宜做瞭逃兵。於是我用更加聲嘶力竭的聲音喊:“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著一根大木頭,站在祭旗坡和橫瀾山之間的空地上。這地方是日軍炮兵的射擊死角,又兩山都看得見,照常是大規模集結所用的地方,上次我團的建立也在此處。

我的兩個腳踝用一根繩子綁著,有點兒空間,好讓我自己走道。兩個師裡的兵押著我,他們扛著槍,一個人還懶懶散散拿著一個鎬頭,另一個人拿著繩子。拿鎬頭的叫邢三棟,拿繩子的叫程四八。

邢三棟問:“挖?”

我說我看行。

程四八是個結巴:“誰……誰……誰問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棟簡短地說:“挖。”

我終於可以把那根死木頭放下瞭。我來刨坑,刨一個能把那根木頭埋進去的坑。邢三棟和程四八叼著煙,扯著蛋,監視著我。虞師對逃兵絕無寬恕;我也理解,兩軍相峙,對逃兵絕對不敢寬恕。

坑刨得瞭,大木頭樁子也埋好瞭,邢三棟讓我靠瞭上去,然後綁上。程四八在木樁上我腦後的位置敲瞭個大釘子,從那裡系瞭個繩套,系在我脖子上——這並不是要吊死我,而是為瞭防止我躲懶把身子往下出溜。然後他們開始在陰涼地給自己搭一個休息的草棚。

我以為我會像耶穌一樣被釘死,但我的同胞並沒那麼強的宗教意識,他們隻打算讓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見我,以儆效尤,然後在我還剩那麼點兒意識時再給一發七九子彈。我可能餓死、渴死、曬死,但虞師對我最後的要求是被槍斃。

我被勒在那兒,遠遠地看著祭旗坡。實際上我一直在看著祭旗坡。我終於看見瞭我想看見的人。死啦死啦正脅迫司機教他學車,因為遠,連他開著的威利斯都小得像隻蟲子。我眼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車紮進瞭樹叢裡,然後跳出來拔著紮身上的刺。

他沒有看見我。我用瞭一整天使勁去想沒有我的炮灰團會怎麼樣,答案很令人沮喪——掉落瞭一根頭發的腦袋後來怎麼樣瞭?

我想他是裝作沒看見我。於是我哈哈大笑,沒吃沒喝,嗓子啞得很,就成瞭無聲的大笑。邢三棟、程四八窩在涼棚裡,出於無聊而非懲戒拿石頭扔我,有時候也會有路過的同僚關心我,對我吐上口唾沫啥的。

我很快就明白瞭一件事情,我不會死於槍斃或者饑渴,我也沒被綁在樁子上,因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裡瞭。我會寂寞而死。

今天虞師仍在發放裝備,但我已經沒興趣看瞭。邢三棟把飯拿回來時,我正盡力把被繩子拴著的脖子掙長一點兒,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沒一隻想從我腳下逃開的螞蟻,而程四八在看著我發呆。

說是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但逃兵從未斷過,像我這樣被綁上柱子的雞也從不缺貨,猴子們早懶得看瞭。

第二天我想是不是該早點兒咽氣,省得兩位劊子手跟我一起淪落孤島。這樣想是很危險的,我便仰起頭對自己大叫:“不準死!不準死!不準死!”

邢三棟認為是我又發神經瞭。

“要開心!要開心!要開心!”叫完我開始嗚嗚咽咽地幹號,但我的幹號聽起來永遠像笑。

我的脖子把繩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墜著,像個死人一樣呆滯地盯著山巒之上的黃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著手指,對邢三棟說:“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槍斃他的!”

邢三棟不信,因為我剛才還在看人。程四八堅持認為我死瞭:“烏珠子不……不……不動啦,舌……舌頭吐出來啦!”

我瞄瞭他一眼,順便做出個翻白眼吐舌頭的吊死鬼樣子,程四八嚇得往後跳,恨恨地想打我:“他……他嚇……嚇我。”

邢三棟擺擺手:“算……算啦。”他已經被程四八傳染成瞭結巴。

程四八的眼睛忽然有點兒發直,他和邢三棟一齊直愣愣地看著我的側面。

我轉脖子不方便,費瞭些勁轉過去後便看見那個逆著黃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地站在十來米開外,被我旁邊久沒近過女人的結巴子呆呆看著。她手裡拿著什麼。

我決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這個面子還是要的。我掙紮著讓自己站直。但小醉沒給我這個面子,她忽然尖叫瞭一聲:“你不要死啊!”然後就沖瞭過來,那種姿勢很像不辣顧頭不顧腚地投彈。

邢三棟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後他和程四八沖瞭過去,好把這名襲擊者制止於有效范圍之外。小醉手裡拿的是食物,顯然她是想搶上來喂我幾口食。湯打瞭,飯撒瞭。我看著小醉相當勇猛並且一聲不吭地和兩個壯漢撕巴,當終於發現沒有接近我的指望時,她把一個雞蛋扔瞭過來。

那個雞蛋扔得高瞭點兒,砸在我腦袋後面的樁子上。這傢夥沒把雞蛋煮熟,蛋摔開後,裡邊的黃湯子就沿瞭樁子往我脖子裡流。我直著脖子大叫:“別再來啦!有多遠走多遠!別來啦!你再來他們真把我槍斃啦!”

邢三棟程四八終於制服瞭小醉,把她拖開瞭,扔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虞師軍紀甚嚴,對她倒也不會怎麼樣,隻是咔啦咔啦地拉著槍栓嚇唬她。小醉坐在地上哭泣,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兒。我擰著黏糊糊的脖子對她大叫:“回去啦!過幾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我的兩位劊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幹拉槍栓瞭:“騙人……他們要殺你啊……”

我沖著邢三棟程四八擠眉弄眼:“你們要殺我嗎?”

“沒……沒……沒……沒……沒。”

小醉不信:“我看見你擠眼睛啦!”

我寬慰她:“……傻。我會跟要殺我的人擠眼睛嗎?綁一綁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與邢三棟趕忙“對……對……對……對”地應和我。

小醉所有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光瞭,她除瞭哭也做不瞭什麼:“我不知道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用盡瞭我所有的善意假笑著:“回去啦,傻傢夥,真的綁綁就放啦。我是個……我是個軍官哎。我戰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這兒,我就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瞭,就不會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裝瞭不起,裝不下去,就活不下去瞭。我以前總不去找你,就是我覺得丟臉瞭。不是你丟臉瞭,是我。你沒什麼丟臉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讓我有面子。”

小醉被我哄小孩似的勸誘著,抽噎著站起瞭身,真的不敢再作停留瞭。我看著她在黃昏下離開。

我再接再厲,以斷絕她再來的念頭:“真別再來啦!你再來,我覺得沒面子,就咬舌頭自盡瞭,那我就真死瞭。”

邢三棟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轉頭看著我,我知道我說錯話瞭。

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聲吵醒的。他的鼾聲賽似洪雷,而且鼾聲中也帶著結巴。邢三棟痛苦地看著他,又頗有同感地瞄瞭我一眼,撓瞭撓脖子,繼續靠在樹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著瞭,看著山巒的夜色。說實話,月亮在什麼位置並不值得用整夜來看。我耷拉下已經不太抬得起來的脖子,看見月光下空地上的某處異常:一個幾乎與土地同色的東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動著,它動得肉眼幾乎難以察覺,我如果不是已經習慣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根本就不會覺察到它在移動。

那是迷龍,他手上抓著一個竹筒,竹筒裡顯然裝著水,另一隻手上抓著饅頭。

我再往遠處看,看見又一個人影,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郝老頭子。我瞪著他,如果不是嘴裡塞瞭塊該死的佈,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忍不住開始哭泣——不是幹號,是哭泣。

用我從沒想到他會有的耐心,迷龍在一覽無餘的空地上蠕動,半小時隻爬瞭二十多米——他想喂我點兒吃喝。

小醉找瞭迷龍老婆,迷龍老婆找瞭迷龍,郝獸醫幫著迷龍把風。

我沒法再用關在瓶子裡這種話來開解自己。沒人進過瓶子,沒人與其他人不相幹。

迷龍終於觸碰到瞭我的腿。忽然程四八來瞭一個抽風似的大鼾,邢三棟驚得摔在地上。迷龍便又不動瞭,他一動不動地蜷伏在我的腳下,直到那兩位安靜下來,才繼續他漫長的冒險。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瞭拍我,那無論如何有些嬉鬧的意思,我確定我看見瞭一個嬉鬧的表情。他想扯掉我嘴裡的佈,這時我們聽見一聲輕咳。

我轉過頭,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月色下,就在小醉站過的地方,看著我們。剛驚醒的邢三棟踢醒瞭程四八,兩人恫嚇地拉著空栓。

“我來看看我的兵,看他死瞭沒有。”死啦死啦對他們說。

邢三棟程四八終於看清這是一位校級軍官,立刻恭敬瞭。

死啦死啦又說:“他該死。”

如果我剛才還心裡覺得溫暖,他漫不經心的三個字又讓我徹底回到瞭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樁子上墜著,頭擰向另一邊,盡量不看他。

那傢夥從迷龍手上抄過饅頭,啃瞭一口,拿過竹筒,喝瞭一口,說:“走。”

“那啥……”

死啦死啦當的就是一腳,迷龍老實瞭。那傢夥從不用官威壓人,用的是另一種迷龍也會服氣的東西。

死啦死啦沖著黑暗喊:“獸醫,你尿完沒有?”躲在黑暗裡的郝獸醫隻好哼哼哈哈地站起來。

“走啦走啦。”說完,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猶豫地回去瞭,迷龍和郝獸醫不情不願地跟著。

我墜在樁子上,看著禪達的夜空。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樣的拋棄真讓我絕望。

今天來接收裝備的是幫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們曾在這片空地上被交給炮灰團。給他們的武器大部分沒裝箱,因為並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團剛從手上換下來的破爛。我墜在樁子上,哪怕喘不過氣來也昏睡過去瞭,我已經沒力氣瞭。

邢三棟扒拉著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瞭。”

程四八說:“裝……裝……裝的。他可……可會裝死。”

我清醒過來,強打精神給他翻瞭個白眼。

邢三棟下瞭結論:“裝……裝……裝的。”

我就讓他們覺得我是裝的。我強行讓自己站直瞭一些,但就算有繩子固定著我也在往下出溜。

“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給……給……給個痛快吧?”邢三棟說。他的話讓我吃驚地發出“唔唔唔”的聲音。程四八在斷定我連咬舌頭也沒力氣瞭之後,扯掉瞭我嘴裡的佈。

我企圖讓酸痛的下頜合攏,一邊哼哼:“小太爺還行。”

程四八發瞭善心,告訴我:“今……今……今天發你們團的,別說虞……虞師座偏心。”

我不再哼瞭。遠處紛至沓來的人群確實是炮灰團,迷龍、郝獸醫、阿譯、不辣、蛇屁股、豆餅、克虜伯、喪門星,連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們本來總是有事沒事看著我,但我看著他們,他們就把目光都掉開瞭,隻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氣一樣從我身上越過。他對著軍需大叫:“明明就是主力團挑剩的貨!剩下的玩意兒叫花子也不會要啦!你還不就打賞給我?拿個清單算算算什麼呀?”

我算是看出來瞭,軍需被他纏得沒脾氣瞭。我開始有氣無力地微笑。

虞嘯卿大概是覺得一個連六支湯姆遜還是該給的,而且主力團換下的舊貨放著也是進倉。好吧,不管什麼破槍,炮灰團這回總算人手有瞭一支槍。

我向著每一個看到我的傢夥微笑,大部分傢夥看到我之後把臉掉開。郝獸醫和迷龍開始纏著死啦死啦激烈爭論,議題顯然是有關於我。我混混沌沌的也懶得管,隻是微笑。

我聽見腳步聲。過來的是阿譯,他鼓瞭很久的勇氣,終於過來瞭。

“……你真是我團之恥。”他看著我。

“說句人話成嗎?你弄個小中分就跟蒼蠅似的。”我看著他。

阿譯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團之恥。”

為瞭不讓自己眼圈發紅,他連忙逃開,裝作要並入死啦死啦正在歸置的隊形。我悻悻地微笑著,看著那小子死不提氣的身影。好好幹吧,像人一樣。有瞭槍打得準點兒。別自虐啦,你不是蒼蠅。

他們在那裡踢踢踏踏,拿瞭槍,扛著武器箱子。死啦死啦興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還要唱歌,於是他們唱起我們很久以前唱過的歌:“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看著他們遠去。人渣們原來不看我,現在要走瞭倒看我。他們向祭旗坡走的時候脖子幾乎是擰著長的。淚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瞭淚水我什麼也看不見瞭,但我也在跟著哼哼:“……機動攻勢,勇敢沉著,奇襲主動智謀廣,肝膽相照,團結自強,殲滅敵寇凱歌唱。”

我沒法不想起我那個也許真發生過的夢幻。我們唱著這歌跟在何書光的車後,他光著膀子,拉著手風琴,我們唱著破落與夢想。我有許多一敗塗地的夢想,但我最在意的是這個。

後來我發現不光是我在哼哼,還有個人在我耳朵邊哼哼,就連忙甩掉眼裡的淚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邊哼哼,狗肉聞著綁我的繩子。他是個愛槍的人,背著一支新得的湯姆遜。人渣們離得老遠,但並沒走人,因為他們的指揮官扔下他們跑回來瞭。

我趕緊把自己站直。我以為我站不直瞭,但是我把自己站直瞭。

“丟人嗎?”他問我。

“不丟人。”

我斬釘截鐵到死啦死啦隻好回頭看瞭看人渣,看見每一個人渣的臉上都是對我無上的認同。他隻好撓撓頭,又問:“後悔嗎?”

“從你掉頭走開,每一秒鐘我都後悔十次。”

“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他看著我。

“他媽的你懂不懂修辭?你現在拿你手上那支槍把我打成蜂窩我也會笑,因為知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總算有瞭不會打打就卡殼的槍!可你不會打的,我也笑不出來,會痛的!這是修辭!——可我還是會跑。”

“厲害呀。為什麼?”

我不吭氣。但那傢夥開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掙紮,擰來擰去,拿還能稍動一下的腳踢他。

死啦死啦喚邢三棟和程四八兩人。這倆人唯官銜為是,立刻為虎作倀。死啦死啦從我身上搜出那兩個半張的信件,然後對起來看。

我悻悻地提醒他:“倒啦。笨蛋。”

他顛倒過來接著看。信沒多長,掃兩眼就明瞭。看完他對著我做瞭一個特明白的表情:“你爸媽來瞭呀?幹嗎不早說?”

我恨得牙癢癢:“見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銅鈸呀!你讓我怎麼說?你會準我的假?我跟你說請個假,我去尋死,沒死得瞭就回來?”

那傢夥沒理我,回頭瞧瞭瞧還列著隊在那兒發傻的人渣們,揚瞭揚那兩個半張的破紙:“你們這幫蠢貨,以後誰要還為這種破事開小差,先跟老子打個招呼。”

沒人搭他的茬兒,隻有我輕聲地問:“你要幹什麼?”

他笑逐顏開地看著邢三棟和程四八,那兩位在莫名其妙之下產生瞭立正敬禮的下意識反應。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