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場被劫瞭,我被喪門星和郝獸醫架著走。郝獸醫哼哼地念叨,他著實開心得很:“小太爺起駕囉。”
我並沒那麼高興。我盯著死啦死啦。他走在我前邊,全部興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支剛上手的M1928湯姆遜上。
“那叫戰壕掃帚。”我說。
“什麼掃帚?”
“掃戰壕的掃帚。發明的人這麼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個地方看他有沒有吹牛。”說這話的時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讓虱子鬼排隊吧,拿這個幫他們除蟲。”他扭頭瞪瞭我一眼,我有氣無力地涎笑,“我還行。我這塊臘肉是不是該再掛兩天?”
“你很能裝。你從不求饒。可被逼上絕路,還不是咎由自取。”說完他又一門心思整治他的掃帚去瞭。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說的根本不是我想說的,他也知道所謂掃帚什麼的不過是我在轉移話題,以掩蓋心裡蒙受的恥辱。
郝獸醫偷偷地問我:“你爹媽來啦?幹啥來啦?是不是被你嚇來的呀?啥時來的?住哪兒呢?幹嗎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嗎?他們啥時候過的江?咋就能過去呀?”
我瞪著他,我快噎死瞭:“你憑什麼就說是我嚇的呢?”
郝獸醫說:“我是當爹的人啊。我兒子要一不高興就一封遺書,再不高興就來個絕筆,我要不去看我兒子抽啥風才怪呢。”
“……關你屁事呀。”
但郝老頭兒一語中的。“好罷,”傢父回應我的遺書寫道,“吾兒既有此志,全傢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傢臭而硬,多年隻坐在傢中詛咒與外界相關的一切,遠行的知識接近於零,“行裝甚多,一番苦旅,終抵銅鈸。幸未南轅北轍,嘆隻差之毫厘。見字即來接罷。”傢父在西岸的銅鈸鎮輕描淡寫道。他寫這信的時候我還在緬甸,禪達和銅鈸間的天塹還是通途。
我好像拿著來自陰間的傢信。
我拿著我的傢信,委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喪,並且因為已經公之於眾,這種沮喪再也掩飾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裡踱來踱去,與我不一樣,他還在玩兒著湯姆遜,亢奮得要死:“放狗屁!陰間啊?天打雷劈,幹瞭這個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媽死刑。”
“清楚點兒說話。我是要去和他們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在淪陷區茍活。”我說。
“你都當逃兵瞭,死活關我屁事?風雷電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個炮彈也行啊,幹這個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著他在那兒玩兒著槍,拿著支湯姆遜沖著對岸,口頭上“嗒嗒嗒”。他要真掃幾匣子彈過去我也不奇怪。
我說:“別跟我說什麼大義,別說有朝一日咱們把他們從日寇鐵蹄下解救出來。很多事我都忍瞭,連你我都忍瞭,但這種事忍不瞭的。還有,你不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臭硬脾氣,他在日占區一星期也活不下來。”
死啦死啦說:“我沒說呀,我說瞭嗎?還有,看著你老弟我還不知道你爹是個什麼脾氣?可是關我屁事。”
我想著怎麼回嘴,可是門口暗瞭一下,喪門星晃瞭進來,說:“都叫齊啦。”
“走,走。”死啦死啦說著掉頭就往外走。我愣瞭一下,窩窩囊囊就往起爬,在戰壕裡追他們。那傢夥頭也不回,喪門星也頭都不回。
“要幹什麼?什麼齊啦?”我問他。
“不幹什麼。什麼也不幹。別跟著,我沒說三米以內。”
“誰聽你的三米以內!要幹什麼?”
死啦死啦頭也不回:“國難當頭。忠字已經很摻水瞭,孝字上不好再打馬虎眼瞭吧?”
“少裝。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在發癢,渾身上下地癢,這癢跟孝字可沒相幹。”
死啦死啦“嗯嗯”兩聲:“禮義廉恥,癢死我啦。”
我罵道:“癢死你個犢子!是人傢挑剩下那點兒美國貨讓你發癢!”
“哦嗬。”
“你不要挑事兒啦。我說真的!”我有點兒急瞭。
“管你的真假,國土淪喪,癢得很哪。幫我撓撓。”他把背伸給喪門星,喪門星就幫他撓,氣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過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動!虞嘯卿會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會跟你去的。”
“好極啦。”
“沒人要送死的。也沒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瞭一聲站住瞭,喪門星也站住瞭,已經到他們要到的交通壕瞭。我也站住瞭,再往前也過不去瞭,喪門星叫的人全擁在這兒啦,荷槍實彈破衣爛衫的。有些霸道的拿著剛搶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著原來的破槍。
喪門星說:“打過仗的,還能打的,全在這兒啦。”
我看瞭他們一眼,不再說話瞭。那幫傢夥——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戶、大字不識的造糞機——都在發癢。我汗毛直豎,我也有點兒發癢,這與美械無關,就像我看著我們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們手裡,在這樣的隔江對峙中也用不上。
跟這些都不相幹。
戰壕裡燃瞭堆火,在禪達濕重的空氣裡冒著青煙。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墊子,在阿譯的提示下寫著名字,然後團成紙團扔進另一個盔裡。
他叫我:“滾過來。老子要個托架!”我憤憤地過去。那傢夥把兩個盔一合,玩命地搖,人渣們呵呵地看著。那傢夥簡直快把自己都搖散架瞭,然後往我手上一坐:“托著!”
他從盔裡抄瞭個紙團。他站瞭個臭不要臉的位置,隻有我看得到紙上的名字——林譯。我愣瞭一下。阿譯站在幾米開外,眼裡放著光,頭發很飄逸,從裡到外都寫著賤兮兮的幾個字:“讓我去”。為瞭讓人看清這個,他很外道地拿著一支長槍。
死啦死啦打瞭個幹哈哈:“老天爺定的啊,叫到沒叫到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沒來由地擔心,他會不會借機除掉師部安插的眼線?阿譯踏上這樣的送死之旅就絕無生機,會死得配合之極。他卻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龍。”
迷龍歡快地罵:“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瞭第二個名字,是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但那傢夥在眾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擺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誰呀?”
郝獸醫嚇得顫巍巍站瞭起來:“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嗎?”
死啦死啦一臉誠懇地點著頭:“有用!當然有用!”
郝老頭兒用力地向其他人點著頭,“嗯嗯”地哼哼著,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頭子要歸位啦。”
郝老頭兒猛力地一拳砸瞭下去,咣的一聲大響。不辣戴著新到手的美盔,但那並不是防拳頭的,還不如不戴,他被震得頭昏眼花,撲在地上。
我捧著盔,看著他們笑鬧。死啦死啦叫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入你娘”。他說他隻要十二個人,十二個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話說,剛好撓癢。隻要十二個人,可等在戰壕裡從手上癢到心裡的足有一百二十個人。
天公地道,他沒一次照紙團念的。為撓這癢幾乎出清瞭我團存貨。去的人發一支湯姆遜、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被叫到名字的傢夥去翻揀就放在旁邊的彈藥箱,很快就成為哄搶。他們拳打腳踢,詛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爺。我看著他們雄壯地拍著胸膛和並不雄壯地被踢著屁股,忽然覺得我們這個民族也許真的是很偉大的,我看見那些征戰大地更征戰自己的先人們在借屍還魂。
死啦死啦自己無疑是要去的,他念完瞭十一個便把所有的紙團往火裡一傾,頓時火光熊熊。他把頭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就掉頭走開,他當然還沒淪落到要去搶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著他叫:“喂,別走!”
“哦嗬。”他應道,但隻是沖狗肉彈瞭彈指頭,讓狗肉跟著。
我大罵:“你他媽的!”
他“哦嗬”瞭一聲仍然不理我,為瞭收拾我這個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們陣地前的地表有一個洞,我從洞裡看著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隻能看見我視野裡的那顆星。
我坐著,因為小板凳太矮更像蹲著。有時我看看腳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為什麼不填掉它;有時我瞪一眼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傢夥為瞭更暖和點兒和狗肉擠在一起。他睡覺時像個孩子,這麼說是指他的躁動而非能讓人放心。他一會兒趴著,一會兒正著,一會兒側著,無論哪種姿勢,總是有手或腳從床上耷拉下來觸著地面。那張床本來就小,在他這樣的折磨下,加上瞭狗肉,就越發小。狗肉也隻好不堪其擾地偶爾呼嚕兩聲。
我又看著天窗,眨著眼睛。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擠啊擠,使勁擠,擠出眼淚我信你。”
我氣得要死,我一直以為他睡著瞭:“沒睡著你打什麼鬼鼾?”
“三點多啦,該睜眼啦。一幫從不願為整件事操心的主兒。我不想,沒人幫我想。”
他難得被人看到疲勞,但像現在這樣,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總會顯得疲勞。他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間,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著穹頂上潮濕的土層,表情和我看星星時並沒什麼區別。
他手腳並用地伸著懶腰,發著牢騷:“真不想起來。起來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賬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著瞭大傢都消停。”我說。
他用一個很猛烈的動作把自己挺瞭起來,問我:“不啦。想好瞭說什麼沒有?”受驚的狗肉猛地騰身下地。
“我嗎?”我問。
死啦死啦開始收拾自己,今天無疑是個戰鬥日,但他像要去見婊子一樣把自己打理幹凈:“不要裝傻。”
“我們用一輩子來學什麼叫說不清。”我說。
“如果你念那些書就為這樣夾纏不清,那我們十二個人去好瞭。哦嗬,還有你,狗肉大爺,你比他強多瞭。”
“你真會這麼幹?”我看著他,“讓我在這老鼠洞裡窩著,你們過江,號稱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樣。你們死絕瞭我也不會死,烏龜王八都老死瞭我也不會死。你就這麼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驚天動地地刷牙作為回答,沖我吐著白沫子。看來,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會中斷刷牙。
“我從沒拿手榴彈開過啥軍曹的瓢,腿上的傷是裝死時刺刀捅的,那會兒同袍們正在我周圍被燒成煳。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綁回來瞭,正人君子跟綁成粽子的我說,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偷小姑娘的錢,她剛救瞭我。我想幫她,可更想和她睡覺。我很憤怒,以前怒的是被別人像花掉價國幣一樣花銷我的生命,現在我二十五瞭,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麼就成瞭這樣一個破人。”
那傢夥對我吐瞭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嗎?”
“……吹什麼不好我跟你吹這種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沒心思聽你懺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沒工夫聽你的爛事。一群賤人,說爛瞭嘴也無非誰欠瞭你們沒還。誰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麼?老子要做事,要做這件事!爛舌頭的請遠點兒!”
“是你要我說清自己啊!不說清不帶我呀!”
“說清瞭嗎?”他問我。
“你說得清嗎?你要說得清,會把個乳臭未幹的小書蟲子連揍兩遍?”我反問他,“要說得清,你就得有個信啊!你信什麼?他信少年中國,他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說少年中國,你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我瞎的?看不出你做夢都想做虞嘯卿?隻是時乖命蹇,屢戰屢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他聽我猛噴著,犯著愣,然後把一盆洗臉水全潑我身上瞭,讓我成瞭一隻憤怒的落湯雞。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這樣耍無賴!一個說得清的人會用你這樣雞鳴狗盜的下三爛手段?”
“澆你個清醒!我們過江,是要做事!除瞭手上有幾條好槍,還要心裡清爽!不是這些爛事爛事爛事!我隻是要做事,我隻是想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爛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著我,瞪瞭一會兒,忽然開始幹笑:“你又反攻為守啦?”
“隻是告訴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來。”
那傢夥繼續幹笑:“算啦,隨便說件事,我放你一馬。”
“什麼事?”我問。
“隨便什麼事。我數一二三,你立刻想起來的事。——一、二、三!”
他自覺得計地笑著,我有些悻悻地說:“什麼也沒想。”
“少來。你想啦。”
他沒說錯,我是想到瞭,並因此有些怔忡:“……傢父是學機械設計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學童之一。不過他這輩子拆掉的東西不少,設計出的可沒有一個。”
他打斷我:“我要聽你說你老爹的壞話嗎?我要聽一件事。”
我沒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傢父忽然振作起來,那年我五歲,他要做一臺永動機,說是為我做的。”
“什麼雞?”
“永動機。從制造出來就永遠在運轉的機器。不用犧牲質量,就能換取能量。傢父總想做這樣一鳴驚人的事情,好叫抱著能量守恒的洋人買塊中國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對我父親的夢想表示懷疑。
我沒受他幹擾,已經完全沉浸在我說的這件事情裡瞭:“……他用金屬絲吊著的撞球做動力,驅動一個八音盒。他跟我說這個音樂會一直響下去,響到世界末日。他說是給我做的。音樂很好聽,一直響著……響瞭很久,有一個小時那麼久。真的很好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傢父其實很厲害,隻是像咱們一樣,生不逢時。”
死啦死啦披掛著武器:“很厲害的傢父的兒子,你看我該生在幾時?”
“突然,停瞭。”我說。
“不停就有鬼瞭。”
“音樂也沒瞭。我跟傢父說,沒瞭。傢父很生氣,拿起瞭錘子。一錘子,兩半,兩錘子,四片,三錘子,八瓣。全零碎瞭。他砸瞭二十多錘子。全零碎瞭。全都沒瞭。我講完瞭。沒瞭。”
是沒瞭,這洞裡也沒人瞭。死啦死啦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瞭,這洞裡就我一個人瞭。我茫然看瞭看,然後看頭頂上的那個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頭叫我:“十三個人,一條狗。你蒙混過關瞭。”
我茫然瞭一會兒後,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們中的十一個人在江灘上包出個半圓,圓心是對著怒江抓耳朵撓後腦的死啦死啦。我對著他大喊大叫,我必須大聲才好壓過怒江的水聲:“你就這麼過江啊?你怎麼不早說這麼過江?”
“你也沒問啊。”他說。
“我怎麼不問啊?我要問啦我就可以在傢睡覺啦!過個屁江啊!”
“你也沒說啊!”
“我怎麼不說啊?就是那條死書蟲子惹出來的禍!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過於聰明啦!”我憤憤地說。
死啦死啦看著湍急的江流發呆。我在江灘上惱火地走著,不時撿起石頭去砸怒江——這恰好是我做逃兵時來過也嘆過的江段,也是那個日本兵寧可自殺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這樣,即使你有條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個水花就粉身碎骨瞭。
迷龍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瞭一塊石頭,我被閃得差點兒砸瞭自己的腳——他輕松搬起來的東西自然不是我能輕松搬起來的。他笑嘻嘻地說:“急啥呀,過不去就當出來透氣唄。”
郝獸醫呵斥道:“要鬧改個日子!迷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傢的事!”
迷龍老實瞭點兒,就回去被老頭兒拍後脖頸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進瞭江水,又立刻連滾帶爬地回來,說:“分散瞭四處找找,看有沒有能過的地方。”
我沒理他,仍然瞪著江水。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江水裡探尋,水太急,連下到沒過膝蓋的深度都要兩人攜扶。
我本就不信過得瞭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還能活著,但不信不等於不抱著萬一的希望,而抱著萬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剛出門就頭撞南墻。我坐瞭下來,覺得自己快要瘋瞭。
喪門星對自己的馬步信心過足,但還是敗給瞭急流。他被沖進幾塊礁石之間,被不辣和克虜伯幾個連繩子帶步槍地拖瞭出來。他癱在江灘上,還沒爬起來就搖頭不已:“過不去。過不去。”他隨手把一摞水泡瞭的爛紙扔在身邊。
“那是什麼東西?”不辣問。
“為撿它命都去掉半條,要的話你拿去。”喪門星說。
“撿它做麼子?你五斤一個的字認得十斤,我扁擔長的字認得兩根。”
他們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撿起來在翻,我盯著他翻。在我們中間看這種書的人要麼職位極高,要麼一輩子不想升遷——那是絕對的禁書。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這是那條先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再被我們揍得頭破血流的小書蟲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種見鬼的表情看著我:“他過去瞭。”
我們簇擁在一起,看著死啦死啦折騰狗肉。他用繩子穿過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個盡量結實的X結。
我們在一邊議論紛紛。
“他要把狗肉怎麼著呀?”
“過不去就回唄。折騰人傢狗幹啥呀?”
“要撒氣你換條菜狗,欺負狗肉幹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嗚。兔子急瞭都咬你還不咬?”
他不理我們,狗肉看來咬我們也不會咬他。他整完瞭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議要不他綁瞭我扔下去算瞭,但他鄙夷地說,就我這體格,魚當蚯蚓吃瞭還嫌骨頭多。一幫渣子聽瞭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聲中起來,他手裡盤著很長的繩子,長得足夠伸到江那邊,繩子的另一頭連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著他。誰都看出他是動真格的瞭,我們哄地全跟在後邊,一邊勸他打消這個主意,要對狗肉講道義,不能把它往火坑裡送。
死啦死啦怒瞭:“站住!都給我站這兒!誰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嘯卿沒說錯,仗打成這個樣子,穿軍裝的都該去死!你們幹嗎不去死?從見瞭浪頭就全體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沒一人幫我出主意,就聽見耳朵裡咚咚咚!列位屬烏鴉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過去夠啦!向後轉!否則我崩他!我說真的,向後轉!”
我們窩窩囊囊地屁股朝著江站著。我們不敢再說話,隻敢擰著脖子看他。他蹲下來,抱瞭抱狗肉,念叨著“狗肉,好狗肉”,然後站起身來就說:“去,過江!”狗肉往江水裡沖去,水立刻沒瞭它的膝蓋,它被沖得站立不穩,繞瞭個小圈又轉回來,看著死啦死啦發呆。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瞭繩子,他的狗比他還彪,掉個頭又往水裡沖,瞬間就被淹得沒瞭脊背,再一個浪頭,連狗頭都看不著瞭。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繩子噌噌地磨著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繃得筆直瞭。我們脖子擰得麻花一樣,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幫忙拉呀!”
我們明白他已經扛不住瞭,一窩蜂沖上去,七手八腳幫他拉著繩子。手碰著那根繩,才知道狗肉那頭承擔著多大壓力,我們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們把繩頭在手上繞瞭幾個圈,瞪著江面。大部分時間我們看不著狗肉,偶爾才能看見它奓著毛從水裡掙出一個頭來,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經不再拉著繩子瞭,他紮煞著雙手,瞪著江水的表情比誰都無力。
喪門星叫道:“繩子放到頭啦!”繩子確實已經放到頭瞭。繩頭繞在我們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繃的還是江流沖的,繩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們已經很久看不見狗肉冒頭瞭。
郝獸醫的聲音快成哀求瞭:“拉回來吧,團長,拉回來吧。”
死啦死啦不說話,狠狠撓撓頭,使的勁兒讓人覺得腦花子都能被撓出來。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逼著自己不吭氣,瞪著怒江,帶著仇恨。
我們沉默瞭很久,最後蛇屁股打破瞭沉默,說:“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瞭,他跳起來,哭腔哭調地大喊:“拉回來!拉回來!”
不辣烏鴉嘴:“拉回來成死狗啦……”
我狠狠給瞭他一腳,用力之猛讓自己摔倒在地上。我鬼叫:“往回拉呀!”
我們全沖瞭上去,搶住瞭繩頭,想把它拉回來。但這時一個奓著毛的腦袋從江岸那邊掙瞭出來,然後又被拍瞭下去,它再現出來的時候腳顯然已經著瞭底,玩瞭命地往岸上掙。
我們看著,不敢喘氣。死啦死啦筋疲力盡的樣子我見過,狗肉筋疲力盡的樣子我們真沒見過,好像我們隔著江喘口氣就能吹倒它。
上瞭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麼,找到一棵粗壯的樹開始繞圈,幾個圈之後它都快把自己綁在樹上瞭,然後用一種摔的姿勢趴下來,半死不活地喘著氣。
狗都那麼聰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們找到一塊大礁石,把繩頭結結實實地綁在上邊。
豆餅贊不絕口:“狗肉可好咧。”
郝獸醫說:“別叫它狗肉啦,我們這幫沒用的,它該叫我們人肉。”
我們又一次綁紮瞭身上的裝備,把不能進水的東西密封好。死啦死啦早打瞭過江的主意,這類東西倒是備瞭個十足。喪門星做瞭排頭兵,迷龍殿後,我們依次進入江流。
我們現在有瞭一條索橋——從被日軍趕至東岸後,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橋。往下的事情就都變得簡單瞭,隻要你不要命。盡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險索連在索橋上,還是屢屢有人被沖翻再拍到水裡,再被旁邊的人拼瞭老命從浪下拉出來。豆餅被拍下去再拉上來時我們聽見瞭一聲輕響,迷龍猛力的拉扯扯斷瞭他肩上的背帶,豆餅肩上沉重的部件、備用彈可喀吧一聲就全喂給怒江瞭。於是迷龍在把他拉出來後再給瞭他沉重的一拳。我們沒人出聲,因為誰張嘴就要被逆著來的江水嗆死。
喪門星上岸後,開始拉上他身後的不辣,不辣和喪門星又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們終於過瞭這條過不來的江,一個個踏上久違瞭的西岸的土地。大多數人做的事是一樣的,死屍般地往旁邊的林子裡一鉆,往地上一躺。
最後的迷龍也上瞭岸。他忙著去踢豆餅的屁股,踢得豆餅直往樹叢裡鉆,豆餅現在就剩一支毛瑟二十響和幾個小腰袋瞭。他一邊鉆林子一邊說:“還有四個彈夾子!還有四個咧!”
“就八個彈夾子,叫我怎麼打?也沒個槍管子換。嗒,嗒嗒,鬼子聽見就說,放屁都結巴。”迷龍罵。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馬克沁過來吧,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喝道:“閉嘴。這是日軍防區,哪隻死猴子爬上樹抬頭望,那邊就是幾千的鬼子。”我們立刻不再出聲瞭,甚至不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瞭。我們噤若寒蟬,看著他胡指的方向。
我們現在到另一個世界瞭,在中國的大地上卻有在異域一樣的惶恐。我們天天喊著光復,卻沒想過是這樣一種小偷式的光復。
死啦死啦沒理我們,他隻是想讓我們從緊張變得警惕。他松開狗肉身上的繩結,這回抱狗肉的時候沒念叨什麼。他將繩頭在樹上打瞭個死結,然後狠推著狗肉,讓狗肉搖搖晃晃地起身。
“走。”他說。
我們紮進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聲還在耳朵裡震響,但我們已經穿行在密林裡瞭。人走出的道我們並不敢走,喪門星拿刀開著路。
狗肉忽然發出一種遇見危險時才會發出的低聲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瞭頭,我們跟著回頭。身後是喪門星砍出的路,實際上它立刻就被彈回的枝葉掩蓋瞭,什麼也沒有瞭。
死啦死啦低聲喝道:“回去。”
我們又玩命地紮回去。
那個繩頭還在樹上結著,連狗肉在地上躺過的濕印都還在,但我們的索橋已經沒瞭。我們看著,太意外瞭倒沒人發聲瞭。
死啦死啦讓狗肉聞斷掉的繩頭。繩頭斷得很齊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對狗肉發出指令,然後對我們說,“可以開槍。一定殺瞭他。”
狗肉聞瞭聞便猛沖向林裡的一個方向,我們把槍上瞭膛跟著。這回的路比剛才好走點兒,總還有條腸子道,但在我們的眼裡它真是鬼氣森森。
我追著前邊死啦死啦和喪門星的影子,他們倆追著狗肉的影子,狗肉追著一股我們聞不到的氣味。
迷龍嫌拿機槍跑得慢,背瞭,伸手便拔走瞭我腰間的刺刀:“好像是鬧鬼瞭。”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動搖……軍心。”
迷龍的大槍不再和枝葉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瞭,“是殺人滅口。”說完他跑到前邊去瞭。
搗鬼的一定是小股日軍,否則早嗚地殺過來瞭。如果這條通道讓日軍發現,然後他們堂而皇之出現在虞師後方,大傢幹凈抹脖子玩兒完。我們像是在追趕蒼蠅拍的蒼蠅。
狗肉終於捕捉到什麼,猛然變成瞭沖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後的死啦死啦雖然說過可以開槍,還是一伸手拔出瞭刺刀。我們全都加快瞭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雙縱散成瞭橫隊,一多半人倒是從林子裡硬生生擠過去。死啦死啦直沖而上,消失在那條腸子道的拐彎處。
我聽見瞭他摔倒的聲音。
我狂亂地揮開鬼纏身般的枝條,想沖進能看見他或者掩護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經死瞭。這時我看見一片林間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屍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這片空地。我們絡繹地從林間、從道口現身,同樣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屍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那是一具身著軍裝的骷髏,它剛才絆倒瞭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這樣的骷髏,不是東倒西歪,而是整齊地、以一種接近安詳的姿勢躺在這裡。藤蔓在他們身上糾結,野草在他們身上開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聞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聞瞭兩下,向死啦死啦低吠瞭兩聲——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瞭惡當的無奈樣子。死啦死啦過去,拔出那刀聞瞭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惡臭給嗆得面目都有些猙獰。喪門星是雲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樣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瞭:“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陣不管用瞭。”
登岸之後,我們總算是從漫長的懶散狀態中復蘇,早已分頭展開瞭搜索。不辣過來匯報搜索的結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沒得瞭,一粒子彈都沒得瞭。”
我們倒不會恐懼自己同僚的屍體,但無論如何會覺得鬼氣森森。豆餅和蛇屁股已經在忙著插草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瞭帽子,跪瞭下來:“列位同袍兄弟,我們不是來混世的,是來做事的,是來做你們拿命來做但還沒做完的那件事。你們懂事,你們比我們多看瞭那邊的大千世界,知道諸多虛妄,可這件事不是。請勿再擾,讓我們把事做完。兄弟龍文章,如果沒死的話,定來給諸位殮骨。”然後他看著我們,“你們沒死的話,也是一樣。”
我們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報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詞,我們幾乎是倒退著走出這片空地的。
我鞠瞭個躬,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這點兒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煩瞭。望弟兄們的英靈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著大傢,有點兒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瞭,無論相信鬼神與否,我看著死人也是一種近乎親切的眼神。後來我帶人來收殮瞭他們的屍骨。
這裡很安靜、清幽,但他們的死法是軍人中最慘淡的一種,千裡跋涉,望江興嘆,最後望著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們最後僅剩的尊嚴。我曾以為我想像他們一樣死掉,但現在確定自己絕不想這樣死掉。我對著死人說:“謝謝。”
跟著死啦死啦沒好,我們又抹瞭黑臉,用枝葉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們從南天門腳下抄過瞭南天門,沿著林邊行進,以備被發現時可以退回山林。從確定過江後碰上的蹊蹺事是鬼魂所為,死啦死啦倒釋然瞭,他眼中的人沒有惡的,那他心裡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釋然瞭,我們也釋然瞭,我們也絕不信康丫和要麻會來殘害我們。
我們沿著密林的邊緣前進,把自己掩蔽在林子裡,一邊觀察著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的南天門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及自然村,這麼看它們著實秀麗得很。我們走得已經不那麼急瞭,死啦死啦時時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南天門。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塞給瞭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門的反斜面。望遠鏡裡的南天門反斜面比我們看慣的正斜面更加猙獰,因為這邊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瞭那麼多隱蔽,它們以那棵巨樹為軸心往下延伸,形成兩個規則的半環形。正斜面的日軍是鬼影子般一閃即沒的,這邊的日軍則懶懶散散。盡管用這個太一般的老望遠鏡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點兒比我們在祭旗坡上也強不到哪兒去。
我把望遠鏡還給死啦死啦:“看出來啦,竹內連山一分鐘沒閑著。”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麼嚴實做什麼?厚臉皮瞭還要鐵屁股。”
“固若金湯嘛,湯桶,當然是圓的。”我說。死啦死啦瞪著我,因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沒正形的玩笑,我嚴肅瞭,“我想,橋頭堡吧。就算咱們打回西岸,他們還可以占山為王,對公路侵襲。”
“美國偵察機也這麼想的。天上飛的可以偷懶,咱們下邊跑的,命可得自己愛惜。你看那兩棱堡,哪兒都打得著,除瞭公路。”
“竹內連山學土木設計的嘛,他勤快,不想閑著。”我說。他又瞪我的時候我便幹脆地說,“不知道。”
“應該上去看看。”他說。
我嚇瞭一跳:“你來幹什麼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來幹什麼的?”
我隻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啦。也罷。打你張嘴,我就沒信過。”
“你活著就為瞭不想死嗎?誰做事的時候會就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關自己,誰會被你一個大道理說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說:“那倒也是。走著瞧。”然後他繼續眺望南天門的反斜面,現在上去倒不會,但是我明白那已經成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開幾步,等著他。對一個擅自行動,回去可能又要上軍事法庭的人,“走著瞧”真是很適合的三個字。我跟自己打瞭個小賭,如果他待會兒先邁左腿,就沒有好下場。他轉身跟上已經走遠的小隊,我樂瞭——他邁的右腿。
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它給人的觀感是荒涼,我們極目的每一個自然村都像是無人居住,田地荒蕪。這讓我們膽子大瞭些,甚至出瞭林子貼著林邊走。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毀後扔在灌木裡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瞭隊,沖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瞭幾個頭後,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松,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裡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著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瞭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進林裡,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是來自林外,它來自林裡。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著林子裡那些不斷發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為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搡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麼耳朵!”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裡也是個巨大的官,在我的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說過什麼話。他吭吭哧哧地念叨著:“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麼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以一個農傢人的精熟指瞭指林外的田地:“哪裡的地都荒瞭。這塊地是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後也註意到這片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在一個真正的農傢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谷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沖著那些逃進瞭林子深處的生物揮瞭揮手:“抓回來。”
這真是個不費勁的活兒。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隻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瞭,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瞭。我們隻是平端瞭沖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居住者。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地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瞭,開始揉著臉,蹲下瞭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也木雕泥塑,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後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隻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佈,破佈間露著突兀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瞭,就剩下很長的頭發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驚擾他們似的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復瞭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傢人。”
那些由毛發和破佈組成的身形蜷瞭下來,蜷成一種跪的姿勢,從毛發和破佈下發出瞭念叨以及啜泣:“自傢人,自傢人,自傢人。”他們早站立不住瞭,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瞭他們所有的體力。
我們遇見瞭當地人。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拴在他們的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瞭,否則一年荒廢瞭。他們在草棚裡輾轉反側,把黴爛的衣服揉成碎片。後來他們去播種瞭,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後來他們去澆水,留下幾具屍體。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再後來這成瞭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他們在日軍眼裡成瞭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瞭嘴和鼻子,無聲地哭瞭會兒。這時我聽見瞭響動,忙擦幹眼睛,原來狗肉在我身邊漫步。我抱住瞭它:“狗肉,好狗肉,你懂這些嗎?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團長攙著那隻老猴子從林子裡出來,看見他們我站瞭起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瞭一個盡可能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傢田裡就好。幹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兒瞭,喪門星忙用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
死啦死啦一個躬鞠瞭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瞭幾天,壯勞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裡頭跟鬼打墻一樣。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屍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
“逃出來的人呢?”
老猴子簡單地說:“死啦。”
死啦死啦看瞭我們一眼,開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隻有郝獸醫弄明白瞭。郝老頭兒忙著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我們也忙著往上邊添加內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瞭老猴子的手上,他總算還是個膽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獸的生活中對我們仍然畏懼。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說什麼?”我問。
喪門星翻譯:“他說我們再來,他們就隻剩骨頭瞭,記得跟人講,這幾把骨頭絕對絕對沒有被招安。”
我連忙點瞭點頭,然後盡快追上我的團長。他的步態和我是一樣的,我想他像我一樣不願意被人看見正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