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的炮彈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我們也同樣向他們傾瀉著。重機槍,僅有的一門迫擊炮,調到瞭最大射程、已經不管有沒有準頭的擲彈筒——把我們一切寒酸的彈藥儲備向他們扔瞭過去。克虜伯拉著他的戰防炮在壕溝裡尋找著新的陣位。這回他不用一個人拉瞭,不辣和蛇屁股都一聲不吭地在幫忙。
迷龍打掉瞭幾個捷克彈匣,輕機槍在這種距離上的盲射接近徒勞,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來便把重機槍手從槍位上扒拉開,順手把捷克式往人傢懷裡一扔:“換著打!”
重機槍手著急地說:“你這破槍也打不著呀!啥也打不著呀!”
但迷龍不管,他早已沉浸在重機槍震耳欲聾的轟鳴之中瞭。迸飛的彈殼後有一張仇恨的臉,而我們很久沒能看見迷龍仇恨的臉瞭。
那天我們和日軍打瞭自上祭旗坡以來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顧我團寒磣的彈藥儲備,聲勢之大搞到虞嘯卿親命發來瞭補充彈藥的卡車。這一切是為瞭一個活著不多、死瞭不少的破老頭子,他一生中沒能幫過任何一個人,盡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幫每一個人。他從不惡毒——中國人習慣為死人說好話,這是我能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話。
彈道在頭上飛逸,是我們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們的。我伸出一隻手,讓它們看上去就好像在我的手心裡穿行。我和迷龍無能為力地坐在這裡,我們也許願意把自己當作炮彈扔到對面的南天門上去炸瞭,但我們隻能坐在這裡。
“……他就是隻報喪的老烏鴉,又像個做法事的。”我說,“誰都救不活,就能給死人做做飯,順便當仵作。傷員一看他過來就吐口水扔石頭,說:滾蛋,離我遠點兒……”
迷龍發著呆:“……誰呀?誰呀?”
“不過,到死的時候,你總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龍讓我閉嘴,我不閉嘴,還接著說:“好瞭。現在咱們死的時候沒手可以握瞭。”
迷龍吹牛:“握我的。”
我說:“拿來。”
迷龍把手伸給瞭我,我握著。他撐瞭五秒鐘,然後甩開瞭,宣佈:“我雞皮疙瘩都掉瞭。”
我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你瞧,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你要死瞭,他把手伸給你。他很歉疚,因為你要死瞭,他還活著——別人不會這麼想。你我都不這麼想。”
迷龍呻吟:“閉嘴呀,閉嘴。”
我閉嘴瞭,聽著來自戰防炮炮位上的炮聲。
我們不僅失去瞭一隻在死時可以握住的手,還喪失瞭我們中間唯一的老人。我們隻剩下二三十歲人的沖動和瘋狂,因為我們喪失瞭一個五十七歲人的沉穩和經驗。我們失去瞭軟弱,可並沒變得堅強,我們發瘋似的想念獸醫式的軟弱。
我的團長幫著克虜伯親手打瞭幾十發炮彈,終於掀翻瞭那門九二步炮。黎明時日軍終於偃旗息鼓,我和迷龍冒死下到瞭峭壁之底。我們從沒試過用這樣大的陣仗去搶回一具屍體,但我們無法想象損失這具屍體。
我和迷龍用繩子從峭壁上縋下,幽深的涼氣從我們剛踏足的江岸灘塗侵瞭上來。我們在石礫和淙淙的流水之間尋找,槍聲還在我們頭上的山谷間零星地響著。
後來我找到瞭。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那個俯臥在石礫上的老人。我抓住瞭他一隻軟塌塌的手,不敢把他翻過來,怕一旦看到他的臉我就會坍塌。迷龍看來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他跪在郝獸醫的腳邊,手足無措地觸摸著那具身體,喃喃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頭兒的肋背,然後對著峭壁之上放瞭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我們低下瞭頭看著自己的腳面,不想看著一個已死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但是老頭兒的腳面蹭到瞭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抬頭看著。後來他拉瞭我一把,我搖頭;他捅我——要我一起看,我也仰瞭頭看著。
獸醫被繩子勒得張開瞭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呆呆地看著郝獸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獸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升天啦!”迷龍叫道,他看著那個搖曳的身影跪瞭下來,然後哭瞭。我又好氣又好笑又想哭,對著迷龍的屁股猛踢瞭一腳。然後我看著郝獸醫,郝獸醫低垂著頭,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六魄一起飄逝,呆瞭。我看著老頭兒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同到瞭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升天瞭呢?
我又踢瞭迷龍一腳,迷龍的嗚咽變成瞭號啕。我也哭瞭。
我翻騰著這小洞裡曾屬於郝獸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兒愣:針線、破佈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快漚爛瞭的糖果、哈喇瞭的油,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東西。我像是撞進瞭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的傢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兒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兒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在郝獸醫的破爛中有一封信,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瞭出來。這信來自獸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瞭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問:“煩啦,老頭子有麼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一個孩子的照片,這個孩子長大瞭的軍裝照片,郝獸醫亡妻的照片,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都發黃瞭,照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這些。這些要帶走的。”我說。
不辣拿瞭這些東西就走瞭。我坐在洞口,掏瞭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瞭一會兒,把它團瞭,塞進嘴裡,吃掉。
這是我開過的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麼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個既定的事實。
是什麼讓我成瞭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麼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瞭迷龍,握住瞭他的手,深鞠瞭一個躬:“對不起,迷龍。”
迷龍一愣:“幹啥玩意兒?”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處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我說:“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也是一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鉆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他被嚇瞭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我說:“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嚇瞭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兒,至少會註意到我的瀕臨崩潰。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說:“怎麼啦,孟煩瞭?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瞭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瞭我避風的巢穴,一頭紮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死啦死啦的背影在炮洞裡坐成陰暗的一團。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瞭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終於能確定瞭,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瞭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夥用脊背對著我說話瞭:“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他們拿眼睛跟我說話,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瞭。”他說。
“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幹凈瞭,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瞭口氣。
“還瞭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說,“我憋屈夠瞭,這筆債賴不掉瞭,沒什麼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兒瞭,看見瞭,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瞭。”
“……終歸虛妄。”他喃喃地說。
我看著他:“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他不為所動:“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覺得它像極瞭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兒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的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瞭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幹。”
我噎住瞭,堵住瞭——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瞭之後。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隻是什麼也改變不瞭。
防炮洞口有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拄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瞭,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足斤足兩,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他們認命。
我捅瞭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虞嘯卿已經到瞭近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兒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看著死啦死啦:“又給你團送來一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瞭。”
死啦死啦說:“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個地方。“你告訴我怎麼打。”他說。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木雕泥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瞭一個遍。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的臉上終於露出瞭怒意。
“……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瞭。”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問:“什麼時候回來?”
“……也許不回來。”
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的手下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裡整理他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員癡呆地看著他。一床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瞭,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瞭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裡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兒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瞭點上,他隻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連板抬放進棺材裡,看著那個白色的軀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成瞭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瞭下去:少尉軍醫郝西川之墓,陜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兒搞瞭把冥紙,迎風一撒,他不撒還好,他一撒實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也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瞭,每個活著的人心裡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邊,一聲不吭,玩兒命地撓著自己的頭發,撓得頭皮屑滿天飛舞。
郝老頭兒也許該料理好自己的喪事再去,他是我們中間殯葬經驗最豐富的人。我發誓我們都想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可最後做得越來越糟。我們隻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經驗。
喪門星說:“人來瞭。”他的意思是虞嘯卿一行已經下山,正走過我們視野中的空地。
虞嘯卿步子很僵直,兩條腿像是彎不過來,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幾個瘸著的手下攙著。他們走得很悲憤、冷峻,目不斜視,像在寒江邊冰凍瞭整個晚上的丹頂鶴。
迷龍隻好把笑悶在嗓子裡:“……那孫子,一直跪著嗎?”
我同樣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幹得出來。”
克虜伯咂嘴:“三個多鐘頭哎。乖乖隆裡個咚。”
但我註意到瞭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撓著頭,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腦花給撓出來瞭。虞嘯卿們迅速上瞭他們的座車,但虞嘯卿不願意坐,僵硬地站著,扶著槍架。唐基坐在張立憲旁邊的副駕駛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瞭起來——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師座!”他大叫。
虞嘯卿回頭,瞇縫著眼瞧著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瞭,何況虞嘯卿不折不扣是個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隻手從口袋裡拿瞭出來,然後揮瞭一下,他手裡的玩意兒劃著拋物線向虞嘯卿的吉普車飛瞭過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殺傷型手榴彈,肯定就是幾天前他從迷龍手裡下的那枚。
準得要命。當的一聲,那玩意兒結結實實砸在吉普車的後廂裡,從椅背上彈到椅墊上,又從椅墊上彈到虞嘯卿腳下,在他腳下滴溜溜地打轉。一秒鐘的啞然,然後那個小車隊上的人哄地一下作鳥獸散。和虞嘯卿不坐一輛車的何書光們猛翻下車,藏在瞭車身之後;和虞嘯卿同車的唐基以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翻身下來,他老精得很,一頭紮到瞭車下。張立憲為自己找的是車頭位置,但他剛藏好又跑瞭回來,想把他的師座撲倒。
他的師座一直冷冰冰地看著那枚手榴彈在腳底下打轉,隨手把張立憲甩開,說:“別出洋相。”然後他彎下腰,撿起瞭那枚沒拉弦的手榴彈,對著死啦死啦甩瞭過來。死啦死啦沒怎麼丟臉,伸手接住。
虞嘯卿問:“你什麼意思?”
死啦死啦說:“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嘯卿嘴角都沒動,可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有半個笑容:“你何不再來一次?”
“不敢。”死啦死啦嘴上這麼說,可他還真就把那枚手榴彈給扔回去瞭。這回虞嘯卿有預備瞭,伸手接瞭。然後那傢夥下車,走過來,順便把手榴彈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兒?”
死啦死啦指瞭指我們在山下的臨時住處,虞嘯卿一馬當先地去瞭。死啦死啦嫌拿著手榴彈礙事,隨手又甩給瞭我,我連忙緊緊握住保險夾——那玩意兒被迷龍整,再被他們當棒球扔,保險銷已經有點兒松瞭。
我們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看著。虞嘯卿先進瞭那間屋,然後死啦死啦進去。虞嘯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們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譯不知道從哪裡冒瞭出來,把唐基從車下扶起來。
再出現在門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嘯卿:“中尉,進來!”
我並沒有立刻進去,先拔掉瞭手上那個燙山芋的保險銷,把它往無人的地方投去,轟然的一聲爆炸響徹瞭山谷。這玩意兒是惹禍精變的,而我聽見瞭命運的回聲。然後我進瞭那間我非常非常不想進的屋子。
我進屋時虞嘯卿正把大氅脫扔在一邊,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攤開那張在南天門下畫得的地圖,一邊尋著各種各樣的零碎,不光用來壓地圖,還得用來扮演各個攻與守的分部。偏生這原為美國人蓋的房子就沒怎麼用,零碎奇缺,我的團長開始做伸手派:“來點兒東西壓著。”
我都懶得理。虞嘯卿在這事上老實,槍也下瞭,中正劍也卸瞭。死啦死啦還伸著手,虞嘯卿看著我們兩個死樣活氣的人幹瞪眼:“你當我出門還帶褡褳啊?沒有啦。”
他看瞭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責,可我身上最重的東西恐怕是老泥。“我讓他們拿。”我說。
“把門關上。這事絕密。你哪兒都別去,就在這兒聽著。”死啦死啦的強調讓我覺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嘯卿在我就真會笑。虞嘯卿可笑不出來,他咧咧嘴,看起來很想不輕不重地再照我的團長來一下:“你自己不有嗎?”
“我待會兒要用的。”我的團長說。
我知道那又是一個小圈套。從小便宜著手,讓你步步失據,最後忘掉原本要堅持的是個什麼。但虞嘯卿可不知道,他氣得想哼哼,但是低瞭頭蹺瞭腳,過一會兒,咚咚兩聲,兩個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圖壓得平平整整:“師座也不騎馬,總套兩個馬刺做什麼?”
虞嘯卿氣結:“……我願意。”
“倒是蠻好看的。嗯,師座還沒成傢的。”死啦死啦哪壺不開提哪壺。
虞嘯卿的臉上就有點兒青青紅紅白白的架勢:“你管得著嗎?……老子的心願是有一天縱馬揮刀在中原痛斬日軍的頭顱,提前套你管得著嗎?”
死啦死啦還不依不饒:“也提太前瞭吧?而且……套來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虞嘯卿一根手指頭快戳到瞭正忙著的死啦死啦後腦上,死啦死啦卻猛一下轉瞭頭,讓那根手指對著自己的鼻梁:“必須在大霧天開始進攻。”
虞嘯卿愣瞭一下:“什麼?”
“進攻啊,師座。”
虞嘯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態而羞愧瞭,幾乎有些訥訥地縮回手:“哦,進攻。”
我冷淡地看著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嘯卿的進退失據。故伎重施,繞你個七拐八彎,然後猛撲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經醒來瞭,並且振作,然後帶我們按他的計劃去死——當然,他會盡可能想辦法讓我們活。
虞嘯卿已經鎮定並且正經。用語言對付這個油滑傢夥他實在力不從心,他唯一的辦法是比正經更加正經,比虞嘯卿更像虞嘯卿,這讓我幾乎覺得他有點兒可愛。
而死啦死啦已經在說他的第二個必須:“必須抵近到拼刺刀的距離才能開火,甚至不要開火。”
虞嘯卿也是反應相當快的人,他反問:“等等。大霧天進攻是為什麼?滇邊的大霧天飛機起飛等於自殺,大霧天表示炮兵的壓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擊完全失效。我們等這麼久等的是什麼?單發步槍和刺刀?”
死啦死啦說:“我隻知道竹內連山一直等著,在某個萬裡無雲的好天應付美國飛機和師座的大炮。”
虞嘯卿不再說話瞭,至少這一切都已經在沙盤上印證過瞭,不會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鉛筆戳在地圖上的怒江分界線上,那個點就是我們一趟趟下水過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筆一劃拉便過瞭江,但願我們過江時也能那麼輕易。然後那支筆沿著江岸,在南天門之下我們曾往復爬行數次的灘塗上推進。
“……不進入竹內在怒江上鋪的射界,用曾經用過的渡江路線過江。重武器不要想,幾條渡索最多也隻拉得動兩百個腦袋往褲腰上系的傢夥。照經驗日軍在大霧天一定會猛打盲射,帶多瞭人是嫌他們的命中率太低。我運氣好的話,可以和兩百個傢夥摸到這裡。”死啦死啦說。
我輕微地打瞭個寒噤,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虞嘯卿也知道:“然後,拼刺刀?”
死啦死啦聳聳肩:“有啥使啥唄——兩百人,必須全是打過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嘯卿蹙著眉,讓他放棄準備瞭兩年的飛機和大炮他眉頭都沒蹙得這麼緊。我們的戰爭法則裡新兵就是用於頭陣,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還沒死沒殘的老兵全是瑰寶,太過金貴。
“你老兄要第一陣就報銷完我師的骨血?”虞嘯卿問。
“我不想被新兵的屍體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說得很平靜,但也有點兒悲傷,因為決心已定。這樣的決心讓虞嘯卿沒再反駁,而我又一次打瞭個輕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筆推進得很慢,筆尖雖然在地圖上標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嘯卿和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摸著黑暗,不見陽光。那隻會讓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嘯卿也不例外。
“沒光,缺氧,隻能靠嗅和聽,隻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槍能打穿好幾個人——這樣的地方,一個日本兵能擋住我們一個連。”他說。
“那是好的,這樣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裡邊的人就是永遠沒人來開的罐頭——我聽說憋死的人會把臉抓爛。”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皺瞭皺眉,他對血腥並無想象的興趣:“你適可而止。”
“我是說,一個中國兵也能在這種地方攔住日軍一個中隊,隻要他把自個兒當個死人。”
虞嘯卿掏出塊手絹擦瞭擦汗,他當然想得到,我們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隻是我隻有臟乎乎的袖子。
日軍的戰鬥技能和文化素養都強過我們,這樣打,我們其實是占瞭便宜,雖說是無可奈何的便宜。我們是偷襲,在老鼠洞裡不用摸著對方來確定身份。死啦死啦說我們可以學幾句日語;在每一個轉岔的通道口放一兩個人,讓他們根本搞不清我們進攻的方向,還可以混用一部分日軍槍械,反正大傢都隻好聽聲辨敵;伸手不見五指,隻要夠膽把自己扔進黑暗,心裡有數的人總能占到便宜。死啦死啦強調說總之這件事必須保密,要絕密,甚至這事對上峰都不能明細,我們多少事就敗於泄密。
虞嘯卿看著我:“那我該殺人滅口嗎?”
我戳直瞭讓自己面對他,反正他看我從不會順眼,我知道我的團長也絕不會讓他把我怎麼著。
死啦死啦搖頭:“這個人不好,可也能派個孬用場。他有用。”
虞嘯卿要死啦死啦接著說,因為這些計劃對於攻打南天門來說還不夠。
死啦死啦接著說:“必須訓練。這是賭命,輸不起。得搭出場地,讓兩百人能把汽油桶當傢。”
虞嘯卿可以提供一個閑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兩百人去鉆汽油桶,一個傷亡一具屍體就能攔住前路,他問死啦死啦那該怎麼辦。
死啦死啦沒猶豫:“後邊人炸開。”他當然早已想過。
“但是封閉的地方,汽油桶裡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該怎麼辦?一串人,沒退路,沒進路。”
死啦死啦說:“離炸點最近的人拿身體阻攔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澤弟兄。”
那是一個瘋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瞭死士和白癡,以致虞嘯卿和我都有想哭的沖動。
虞嘯卿問死啦死啦:“誰會這麼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我會,你也會,師座,誰都會,連這個孬傢夥都會。因為我們早鉆在汽油桶裡邊瞭,沒進路,沒退路。”
虞嘯卿沉默瞭一會兒,那是為瞭讓他的註意力回到現實,而非壯懷激烈的空想,然後又問:“汽油桶隻通到二防的半山石,這裡有日軍的機槍群,兩百人絕摸不過去。硬撼?你死的時候會有六條胳膊也捂不過來的槍眼——怎麼辦?”
死啦死啦攤攤手:“隻好打瞭。”
虞嘯卿難以置信地說:“兩百人?在兩千多日軍的包圍中?”
“有條地道,是正經的永備工事,有燈有電,有水有通訊,直通主堡,離這兒隻有五六米的土層。我抄特務營張營長的打法,以半山石為救命石,據石為守,明火執仗掘進去。”
“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說:“要不瘋個什麼勁兒呢?做瞭那麼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嘯卿現在介意的已經不是這個瞭:“拿下主堡,然後死守。兩百老兵,挾精良器械,據險要堅實之地,大有可為,可壓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強灌到竹內肚子裡的毒藥。這時候……不,這之前,你們剛打到半山石的時候,我這邊便開始渡江總攻。”他興奮著。
而死啦死啦現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間,或者我更該簡單地稱之為僥幸,他問得都很猶豫:“……怎麼樣?”
虞嘯卿一繃臉:“漏洞太多,破綻百出。”
死啦死啦說:“要說到行軍佈陣,聯合攻擊,我可連海團長的一半也趕不上。隻是個異想天開,硬撼是絕對不行的,就是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
“很異想天開。所以……兩百人,兩個主力團、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不乏驍勇善戰的傢夥,你隻管去選。”虞嘯卿慷慨地說。
可死啦死啦並不以被相信為榮幸,他總有那麼多要與虞嘯卿對著幹的由頭:“那不行。那是在給竹內送點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嘯卿又怒瞭:“我的人是點心?那你的人隻好是發黴的窩頭。”
死啦死啦解釋說虞嘯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瞭不起,可他們不聽他的。
虞嘯卿說:“令出如山。你拿瞭我的槍,陣前誰不聽你的,連我也照斃。”
死啦死啦坦率地說:“師座,咱們實打實說,令出如山,可這是打仗?哪國軍人打這種仗?人進瞭老鼠洞,命令還管得用?這是擦屁股好不好?沒人幫你擦屁股,隻好用自己的手。”
虞嘯卿猶豫瞭一會兒,他還沒固執到把死啦死啦的話當作胡柴,但這也離他一開始的預想相差太遠。然後他說:“……那就全無勝算瞭。你的人一無用處,可我也無心讓他們去送死。”
死啦死啦喝道:“孟煩瞭!”
我愣瞭一下,主要是沒承想他和虞嘯卿頂著還有隙給我來一槍:“……啥事呀?”
虞嘯卿倒笑瞭:“這種神憎鬼厭的調門回過來,你還指望帶這種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對我說:“孟煩瞭,我做每件事都是別有用心的。誰都沒叫,叫瞭你來,聽這本不該你聽的事情,是要派用場的。”
我知道,而且我並不想聽。
“你現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場瞭。你很煩,煩啦,先別煩,你看著南天門長成妖怪,也在妖怪腳底下活來死去,死去活來,現在,我們要去打妖怪。對,又是我們,不是別人,不是那些你覺得虧瞭欠瞭你的人,還是我們這些九條命打死八條窮剩半條的野貓野狗。別說怎麼又是我們,就是我們,怎麼著吧?這仗沒譜,敗就是日軍把我們的屍體扔進怒江,我們追著康丫走,南天門還在他們手上;勝就是你不喜歡的那些同僚踩著我們的屍骨,他們上瞭南天門。生也有時,死也有日,每個人造的孽,每個人欠的債,每個人自己還。現在你告訴我,我們,我和你們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們去打這場仗,用我的辦法,能不能贏?”他問我。
我說:“別問我……問我幹嗎呀?”
“沒問你。想想你的袍澤弟兄,無分你我,同一塊泥巴,掘出來,被造化燒成瞭磚,哪裡還分得開?我隻在捫心自問,你也要摸著心問一問。”
“我不想說。……你帶我們去死好瞭!你有這權力!上峰給你的!我們也把命交給你瞭!”我的聲音越來越大。
死啦死啦搖頭:“我沒有瞭。以前我做夢都想有,現在我唯恐我有。老頭兒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沒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個人,我不愛跟他說話,因為爛得沒臉見他。現在他死啦,我想我該掏槍把自個兒崩瞭,因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煩瞭,你怎麼想?”
我大叫起來,簡直是尖叫:“能贏!能贏!你不就是要我說這個嗎?!我說啦,放過我好不好?不是你帶我們去,是我們一起去,還你說的債!錯不瞭,我們能贏!贏死瞭!殺光他們,我們賭自己的命!這麼瘋怎麼可能不贏?!”是的,這就是他步步緊逼的目的。
死啦死啦拍瞭拍我,轉瞭身,看著虞嘯卿。虞嘯卿一直在旁觀,並不冷眼,而是觀察。死啦死啦開始說話,背著我,卻是對我說的:“出去吧,孟煩瞭,找你見著覺得輕松的人。現在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你已經把最不想說的話說過瞭,你派瞭用場,對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謝謝他,總算說瞭一句我想聽的話。我覺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著的骨架子那樣晃瞭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時,虞嘯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團長對視。
虞嘯卿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他不要臉地追著死啦死啦問該怎麼打,死啦死啦都不說,但現在說瞭。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訴他的原因——“因為師座也是個不怕死的。”
我站在門口,打算離開,但又回頭看瞭看他們倆,一個佝僂,一個筆挺,那個佝僂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經駝成習慣瞭。
“我投降瞭,師座,再也頂不住瞭。誰都信你,把命交給你,誰都是。我交給誰?我信什麼?空心人,再一壓就破瞭。我不胡思亂想瞭,投降瞭。就這樣,找個信得過的人,把事做瞭。”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說。
虞嘯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把事情做瞭就好,有個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
“……我從來沒指望過你跟我說這話,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惱火。我們這些年誓發得太多瞭,我不想發瞭,我隻能說盡力,好對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過。”虞嘯卿拍瞭拍死啦死啦的肩,因為我的團長現在看起來很茫然。他笑瞭笑,又說,“我得讓你知道,信得過就是信得過,它不叫投降。”
我覺得他好像很想擁抱一下他永遠不馴的對手,但他一定會討厭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搶在他瞪過來之前離開瞭這裡。
我在空地上深深淺淺地晃蕩,狗肉顛瞭過來,用它的方式給我打瞭招呼。我蹲下抱瞭抱它,摸瞭摸它的牙——我也很覺得自己需要擁抱點兒什麼,後來它就跟在我身邊晃蕩。
真還是假,富足到寫個名字要費半硯臺墨水的虞嘯卿才有空去想。我隻知道死啦死啦早頂不住瞭,這老騙子最羨慕的是個被賣瞭還幫人數錢的紅腦殼。紅腦殼已死在西岸,像我們的答案一樣,我們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張立憲、何書光們瘸著,但仍試圖讓自己像他們的信仰一樣筆直。他們也知道師座大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就在他們停車的地方燃瞭篝火,順便烘熱一下帶來的幹糧以打發今天的晚飯。
唐基不知去瞭哪兒,據我猜測一定是又拉瞭阿譯去瞭解我團劣跡。沒個把穩的,那些傢夥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來就沒扣好的軍裝拽瞭一下,拽做披風,讓他們更加悻悻。我摸瞭摸狗肉的頭,以讓他們明白這回我並不那麼弱。
不辣從我身邊經過,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筆直得像兩腿間夾著什麼似的。我拿腳絆瞭他一下,他居然沒撲過來,而是莊嚴地沖我點瞭點頭。
我問他:“你發什麼嗔啊?”
“軍裝不是這樣穿的。”說完他伸瞭隻手過來,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瞭,讓我們本來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塊破佈。
我真的詫異起來瞭:“淋雨多啦,腦袋裡進水否?”
“有外人在。不能輸給那幫小雞雛。”他瞄一眼永遠筆挺的張立憲們,並且還用力地挺一下單薄的胸脯,讓自己更像個破佈架子。我啞然瞭,也無心再去解開被他扣上的扣子。
但不辣還有閑散的興趣,晃著他的巴掌:“團長今天挨瞭幾下五百個?”
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們快要做英雄瞭。”
不辣“哈”瞭一聲:“他們看得起我們瞭?”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離我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遠點兒。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兒拔胸脯亮相,喪門星武教頭似的戳那兒站著,刀柄上的紅佈在腦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數,豆餅像個類人猿或猿人類一樣在大翻筋鬥。
喪門星聲大如號地說:“虞師還有沒有人能這樣翻的?”
蛇屁股接話:“沒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餅摔瞭個嘴啃泥,喘著氣說:“……翻……翻不動啦。”
蛇屁股、喪門星一起捂瞭他的嘴,小聲急切囑咐:“再翻,再翻。”
虞嘯卿在屋裡叫:“紙!筆!六號地圖!張立憲!進來!——餘治,把美國人叫來!”
我回頭看瞭一眼,虞嘯卿又回屋瞭。和什物並列的張立憲再不瞪我們發狠,並且不捂屁股就跑瞭進去,何書光餘治們開始忙著找虞嘯卿所要的那些東西,他們也不怎麼捂被打爛的屁股。
炮灰團今晚過得不好,因為精銳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從虛空中抓住從沒有過的尊嚴——可那不是我們。
虞嘯卿立刻就把指揮部搬到瞭這裡,精銳們像雜役一樣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麼睡得著——有人正在計劃我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