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銳們燃的火堆已經成瞭冒著餘煙的灰燼,那幫傢夥仍在走馬燈似的往屋裡運送著又一份某號地圖或者某清單之類的,虞嘯卿車上的那些零碎幾乎每一個都被他們掏過瞭。人渣們照例插不上手的,撐瞭一夜的架子也快要過去瞭,一臉無聊地打著哈欠望呆,蛇屁股終於又習慣性地去撓肋巴骨,被不辣陰著臉一手打掉。
我冷眼看著張立憲瘸得比我更狠,抓著又一份地圖卷從我眼前蹦過。我說:“光聽死命令——一次把地圖囊都拿過去不好嗎?”我確定他們沒這麼蠢的,而是對虞嘯卿的崇敬著實有點兒過瞭頭。張立憲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識的。
還有另一個更下意識的傢夥,何書光建議:“他又欠捶瞭,老張。”但張立憲比較有腦子一些,拍瞭一下腦袋,蹦回車邊拿瞭地圖囊。
他拿著地圖囊跑回屋裡時幾乎與正匆匆出來的虞嘯卿撞瞭個滿懷。整一晚上後他終於出屋瞭,我的團長緊追其後。虞嘯卿不怎麼像虞嘯卿,死啦死啦也不怎麼像死啦死啦,他們的臉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著墨水。兩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現在是裡倒外斜。虞嘯卿的扣子終於解開瞭,連裡邊的白襯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揮著一個賬本子,我的團座拿著一個算盤在追他——一句話,那兩位像兩個發怒的賬房。
虞嘯卿把手上的本子沖著死啦死啦就摔瞭過去,我的團座自從被虞嘯卿揍過一次後,虞老大在時就從沒忘過戴鋼盔,他頭一低,拿鋼盔頂瞭。
虞嘯卿指著他大喝:“你說你要那個幹嗎?”他指的位置低瞭點,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間。死啦死啦低頭瞧瞭瞧,他佩著虞嘯卿給的那支柯爾特,於是他把槍摘瞭下來,說:“你要就拿回去好瞭。”
傻子都瞧得出來他在顧左右而言他,這種小伎倆在我們這兒已經氣不到任何人——虞嘯卿除外,他說:“……誰在說這支破槍?”
“不破啊。你說這支槍是你最喜歡的。”死啦死啦裝傻。
“……我說的是那個!那個!——門兒都沒有!”虞嘯卿說完沖沖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車,一躍而上,然後發現隻有他一個人上瞭車,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著他發愣。虞師座一向嚴苛有之,像這般菜市場上吵翻瞭一樣倒是第一次。
“走啊!在這兒晾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對誰喊的,但他的死忠們立刻響應,烏烏匝匝,瞬間便把昨晚不斷從車上往屋裡搬的什物收拾瞭再搬回車上,煙塵喧天。唐基也從某間屋裡被扶瞭出來。那個小車隊雷厲加風行地遠去,倒似打瞭敗仗一般。
我看看死啦死啦,他搓著手一臉涎笑,倒似剛撿到個幾十斤重的錢包一樣。
“你……又把他怎麼啦?”我問。
“沒怎麼沒怎麼。人傢財大氣粗,打個噴嚏我當雷陣雨。能怎麼著呀?”說完他跑向我們那輛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勢頗有些屁顛顛的。我認為他又在學他一向羨慕的虞嘯卿,因為他爬上車就沖我們所有人嚷嚷:“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脫瞭嗎?我一腳一個給你們踹回隊啊!懂事的朝前走,給我看張人樣的臉!不懂事就往後退,把屁股給老子亮出來!”
我們愕然著——除我之外——這樣的精氣神已經很久不曾在我們的陣地見過瞭。
迷龍詫異地說:“他咋就活過來啦?”我不由看瞭眼迷龍,迷龍的表情很奇怪;我看瞭看其他人,每一個的表情都很奇怪。迷龍在微笑,每個人都在微笑,從郝老頭兒走後再沒人這樣笑過,是失而復得的快樂。他終於又活過來瞭。我看著我的團長,我看見苦澀和蒼涼——知道要去哪兒嗎,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眼裡難以言喻的傷痛也許隻有我這個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他開始大叫:“走啦走啦!鐵拐李們,拐起來!”
我被人推瞭一下,幾乎摔在地上。迷龍、克虜伯、喪門星之流根本不顧我是個瘸子,烏匝匝擁向那幾輛破車,或者說車上那個他們很願意盲從的傢夥。
不辣在我身後嘀咕:“去哪裡呀?”但他迅速做瞭踴躍爭先的先——我日他先人。
我們喧囂著吵鬧著,像載瞭滿車的鴨子和烏鴉。車迅速地發動瞭,炮灰團人渣們一路拋錨的破車追趕著師部精銳的煙塵。
我被擠得站立不穩,我的團長伸出一隻手輕輕把我扶住瞭——總算有瞭一個能拿我當瘸子照顧的人。我輕輕擺脫開他的手,看著車外飛逝的郊野。
一群隻知哭泣和傷痛的人,如果有一個能堅持他的歡笑,那麼所有沒瞎的就能看見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隻有一個晚上出現星星,那麼所有人就會相信天堂。
當我們幾輛拉雜破車駛進師部的倉庫時,虞嘯卿們的車早已到瞭。虞嘯卿沒下車,一臉不好看地坐在車上等著我們。
我們下車列隊,那陣勢隻能用稀裡嘩啦來形容。
車轔轔,馬蕭蕭,一路煙塵,一路喧囂。我知道我的團長一定會漫天要價,但沒想到他會要到這個地步。所有倉庫的門都是大開的,守庫的哨兵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們。即使虞嘯卿本人就在這裡,他們仍吃不準是不是該舉起槍——因為我們實在很像在搞暴動。
木箱子鐵箱子,箱子箱子箱子,除瞭箱子還是箱子,堆得幾米高的箱子,每一個箱子都不是空的,每一個箱子都裝足瞭能讓我們生存,或者說生存得更好的物資,那是虞嘯卿兩年來的囤積,全是為瞭這場戰爭準備的。我們驚訝到窒息。
虞嘯卿站在他的箱子山面前,仰頭瞪著,也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喘氣。我想我的團長一定是最自如的一個瞭,他在虞嘯卿的背後對我們做著鬼臉。
虞嘯卿開始爆發:“這堆!那堆!還有那堆!你們拉走!——現在夠瞭吧?”
死啦死啦不管我們的驚駭,隻管沖虞嘯卿嚷回去:“車子不夠!”
虞嘯卿有那麼幾秒鐘似乎又到瞭一個小臨界點,但憋住瞭:“給你們調車子!”然後又是一聲找補的,“車不是給你們的!”
死啦死啦用表情表示瞭滿意。虞嘯卿顯然不想跟我們再多待一秒,緊繃著往外走。但他不惹死啦死啦,不表示死啦死啦不惹他——“還有那個!”
虞嘯卿又爆炸般地喝一聲:“你要那個幹什麼?!”
沒回答。虞嘯卿的憤怒也並不需要一個交代,他出去瞭,他的精銳們也出去瞭,留下我們呆呆地面對這一切——還有幾個同樣呆呆地看倉庫的兵。
這些遙遠的,來自遙遠國度的,打著USA標志的,堆成瞭小山的食品醫藥、服裝軍火、帳篷和床褥啊。
我身邊的人在發抖,我看瞭一眼,那是不辣。不辣在發抖,並且像乍見死啦死啦就把他生平見過的最高長官的肩頭穿瞭個洞一樣,一攤水漬從他的褲腿下慢慢滲瞭出來——他尿瞭褲子。我們沒人去恥笑他——我們太理解這個。
這一定是搞錯瞭,這不是開門揖盜嗎?這是引狼入室。一群靠喝海水過活的海盜碰見一條沒人要的食品船會想什麼?騙人的。搞錯啦。
死啦死啦大喊一聲:“搬啊!”
我們像不辣的尿一樣失控瞭,沖向那些堆,和那些堆混成瞭一堆。
我們像瘋狂的螞蟻一樣把物資搬出倉庫搬上車,每個人都超載瞭至少超過自己體力一倍的負荷。有人就地撕著自己原本的軍裝在做著綁帶——我們絕不井然有序,因為我們根本就像在打劫。
阿譯拿著紙和本企圖做一個計算,沖著每一個把物資搬上車的人叫喊:“第幾箱?”得到的回答隻有“哈哈哈”“呵呵呵”。他很無奈,這眼前的一切讓他同樣覺得眩暈。他聰明地放棄瞭,扶著車邊坐下,看著沒完沒瞭的物資。
我也同樣亢奮地在同時對付兩個平時一個都對付不來的箱子,看起來就是一個瘸子和兩個箱子的殊死鬥爭。死啦死啦是唯一沒有參與這場虞師大浩劫的人,他在整理自己的頭盔,目光越過頭盔上方看著我們,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讓我打寒戰的神情。
我看見自嘲和戲謔,像命運一樣——知道要去哪兒嗎,我的弟兄?
我從我搬運的箱子裡翻出一個罐頭砸瞭過去,不偏不倚,掉在他的頭盔裡。他看瞭我一眼,迅速地為自己找到瞭開罐器——他開始吃,他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瞭。
我們繼續著我們的狂亂。
車隊在郊野裡行駛,我們在後廂裡和那些物資箱子擠在一起。不斷有哪個傢夥去猛力地拍打駕駛艙頂:“開快一點兒啦!你遛烏龜呀?!”好像裡邊的司機會屑於對我們做出回應。
我們每一個人都緊盯著車後——車後還是車,我們盯的是車隊煙塵之外遠遠的禪達——就像一個剛搶完洋行逃逸的傢夥會盯著身後是否有人出來追捕。
豬在飼料裡打滾,郝獸醫屍骨未寒,我們沒有良知,今天註定是炮灰團的狂歡日。我們打劫一樣地裝車,用打劫的速度逃離禪達——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虞嘯卿和他的精銳們會追上來說:搞錯瞭,現在把拉出來的送回原地。
死啦死啦猛力地捅著我:“看那個!”
除瞭我們車後的車和煙塵,我什麼也沒有看到:“看什麼?”
“那個!”
車隊在拐彎,我看見瞭——車隊之尾,一輛坦克,M3A3史都華,三十七毫米炮,三挺機槍。餘治陰沉著臉露在車長位置,連那樣巨大的煙塵也不閃不避,像是被綁去祭祀的活羊。
那輛坦克現在也是我們的瞭,它當然運不過怒江,隻是死啦死啦不說是用來幹什麼的。
迷龍在笑,摟著狗肉,和狗肉並瞭臉,對餘治做出一個通常隻有雷寶兒才會有的表情。
我知道他有什麼用瞭——迷龍之流的臉上立刻顯露出無法掩飾的快樂:我們終於可以騎在精銳頭上瞭——賤兮兮的快樂。
車隊早已停在空地上瞭,死啦死啦下瞭車就沖著另一個方向走去,狗肉決定跟著他。
餘治在離車隊很遠的地方停瞭他的坦克,遠得就像我們這邊有瞭麻風或者霍亂,但那不管事的,這樣遠我們仍能一窩蜂地湊過去。本要下車的餘治們看我們來瞭,騙腿兒又不下車瞭,扶著車載機槍,摁著輕武器,倒像我們是要來扔燃燒瓶一般,居高臨下,用一種盡可能厭憎的表情看著——這也是他們現在唯一能動用的武器啦。他們面對的是誰呀?——沒殺傷力的,我們嘻嘻哈哈,摸摸敲敲打打蹭蹭擦擦。
虞嘯卿的坦克手們防賊一樣在一個我們頭頂之上的高度盯著我們,而我們就像蒼蠅蚊子一樣在周遭轉著圈兒。我們在膨脹,這種膨脹在坦克上的人看來是可笑的,在我們自己則是無法抑制的。豆餅終於忍不住一聲怪叫,躍起來把屁股擔在坦克上——就他來說這個舉動不僅莽撞,而且豪壯。
“坐著這個回傢去……”他的豪言壯語都沒能說完,就被餘治頂屁股一腳踢瞭下來。餘治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他的卡賓槍,那是玩給我們看的。他仍保持著足高我們一個車身的高度,因為他跳下來的話也比我們高不到哪兒去。
餘治看也不看我們,說:“別坐。把坦克壓壞瞭你賠不起的。”
豆餅連忙用袖子擦瞭擦他剛放過屁股的地方,唯恐壓壞瞭這個十幾噸重卻據說會叫他一屁股壓壞的巨物。但我們不是豆餅,我們往前擁瞭擁,醞釀著盡可能尖酸刻薄的話好羞辱這個自認虎落平陽的坦克手。
遠處傳來瞭豬羊的叫聲。幾頭待宰的畜生從車上被踹瞭下來,嘶叫著掙紮著,那立刻吸引瞭我們全部的註意力——坦克算個啥呀?
迷龍當當地敲打著坦克的裝甲板:“寶貝蛋子,能吃嗎?”
蛇屁股大叫一聲:“殺豬啦!”然後我們便炸瞭窩,咋呼著沖向那些也自知末日來臨的畜生。坦克雖好,可也稀罕不過能宰殺瞭化作鍋裡肉塊的豬羊。來自各路的饑兵們迅速把那些剛下車的豬羊包圍,想來在它們眼裡我們並不會好過饑饉的狼群——至少狼絕不會吃得比我們幹凈。
餘治在豆餅坐過的地方坐瞭下來,即使和人渣對抗也好過這樣無人光顧的落寞。他舔著自己的嘴唇,他的同車有下意識的同樣舉動——虞師在食物上一向並不比我們鋪張,而今天的炮灰團擺明瞭是要做肉山酒海的鋪張。
我們人的種群圍著那頭被五花大綁瞭要宰的豬,密不透風到以致豬先生隻看得見人腦袋上的一線天空,它隻好玩兒命地嘶叫。我坐在人群之外,聽著豬的抗議和人的屏息靜氣。然後轟的一聲,豬的叫聲是瀕死的淒厲,而人發出瞭嗡嗡聲以示滿意,像極瞭魯迅筆下的殺頭。
殺豬的總指揮蛇屁股在人群裡大叫:“接血啊!豬血豆腐啊!你們是豬啊?淌啦!淌沒啦!”
我隻能看見人屁股墻,甚至無法看清人屁股墻裡的忙碌。後來蛇屁股從屁股墻裡擠出來,惱火但是痛快地笑罵著,一邊擦著他的刀:“拿桶來!要木桶!要點兒鹽!放點兒熱水!”
他的吆喝與我無關,我隻是茫然地看著他。他現在成瞭一個紅人,血淋在他的臉上又流淌在他的身上,完全成瞭一個血淋淋的人。人足紛沓下的土地上,沒能接住的豬血猩紅地流瞭一地。
入夜的時候,血色隨著夜色褪盡瞭,幾處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點,人渣們用過肩長的棍子攪拌著巨大的鍋。
我們聞著夜風中飄來的香氣,是肉的香味——什麼都錯瞭,這個也不會錯。
我們擁擠在那裡坐著,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滿瞭。這也許算作集結,但並沒擺上些武器以顯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個裝滿瞭肉的鍋和朝瞭我們篷佈低垂的車屁股。餘治的坦克車斜向裡對瞭我們鬱鬱地停著,那個鋼鐵怪物隻好派上拿車燈照明的用場。
死啦死啦在我們安靜的等待中,在鍋之間和車屁股之間永不安分地走來走去,叉著腰敞著懷。人和自己的理想總是差很遠,他也許一心想成個虞嘯卿,但終於能令行禁止並且富足的時候,他在我們眼裡卻十足像個剛劫瞭一大票的土匪頭子。
死啦死啦也許跟自己發瞭毒誓,要讓這一天永生難忘。在陣地上安排好防禦後,所有能來的人全收縮到一個炮彈絕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塵,那傢夥劍拔弩張,手叉於腰,一隻腳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領口裡露出他那發從不讓離身的幸運彈,問我們所有人一個問題:“你們要什麼?”
我們發著愣,火焰帶著焰星子飄飛,鍋裡的蒸氣讓一切更顯得飄忽不定。那個人唾沫星子橫飛地嚷嚷著,倒像發瞭癲一般,可我們回答不上他那個最簡單不過的問題。
“要什麼?你們要什麼?要什麼都聽不懂嗎?這麼群孬兵,難怪我要被人叫百敗將軍!你們要什麼?肚子餓瞭要吃,困瞭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掙著命活!太娘娘腔瞭就得去做男人玩兒玩兒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經經事兒!太極陰陽,八卦乾坤,你缺什麼得自己要,開瞭這口就得自己去掙!要什麼聽不懂嗎?要什麼?要什麼?!”
他居然守著幾大鍋的肉問我們要什麼,這太……扯蛋瞭。從人群裡炸出等待已久、忍無可忍的叫囂:“要吃肉!”
“要吃肉?好!”他迅速回應,然後繞著鍋子轉,做他業餘神漢的法事,“太極陰陽,八卦乾坤,真空傢鄉,無生老母,天靈靈,地靈靈,唵嘛呢叭咪吽,嗡波汝藍者利,無量法無量壽佛無量原始天尊,太上老君急急令……”
我們忍無可忍地沖他扔著樹棍與土塊:“下去吧!”“下去吧!”連麥師傅也在搖頭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麼呀?
好在那傢夥倒也沒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詞可以胡扯,他終於一個個地揭開瞭鍋蓋,讓排山倒海的香氣壓倒瞭我們:“蒼天啊,打雲彩裡邊掉肉吧!噎死他們!”
我們沉默瞭,鼻翼翕動腸胃抽搐。那傢夥存心讓鍋裡的蒸氣在我們中間飄散成小小的霧氣。我的老天,那比日軍的毒氣更加要命。
他又叫囂道:“要什麼?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臉的傢夥,還要什麼?”
不辣大喊:“還要肉!還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發出一陣從土人嘴裡才會聽到的怪叫聲。他用這種方式表示他已經聽到,然後在我們眼前猛蹦瞭幾下,倒也很像一個土人的獵頭舞蹈。隻是他迎風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麼洪荒的古樹,而是一輛現代卡車的車屁股。
“除瞭肉還是肉,是不是?”死啦死啦用手推著,用腳踢著,讓一個一個的整箱子從車上墜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頭在我們面前滾動,“罐頭!美國肉罐頭!豆子罐頭!玉米罐頭!還有活豬活羊,不夠吃你們把我煮瞭吃!還要什麼?!還要什麼?!”
泥蛋大喊:“衣服啊!還要衣服!”
死啦死啦在幾輛並列的卡車後廂裡像猴子一樣爬行,他所過之處成捆的、散瞭的軍裝向我們紛落,像旗幟,像散開的人形:“身上爛得有傷風化的先換!第一批!往下還有的是!”
那些衣服爛得露瞭屁股的,掉瞭半截袖子或者褲腿的,遊魂一樣移動上去,撿起那些替換身上破佈的軍裝。我乜斜身邊某個補丁重重的傢夥,他一直沒動,因為他還有辦法給他的破佈打上補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是些襤褸到已經成絲成縷的人。
死啦死啦接著喊:“還要什麼?還要什麼?今兒晚上天門開啦,天眼也開啦,要什麼都會有的!小偷乞丐,餓死鬼投胎,今兒晚上你們就是我老人傢的師座鈞座!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灰孫子!要什麼我都會孝敬你們!”
“酒啊!有肉沒酒啊?孫子!”迷龍叫道。
“偷來搶來也斷不瞭孝敬你的!爺爺!”那傢夥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沒桅桿之上的海盜。他出沒於幾輛並行的卡車之間,酒瓶從他手上傳遞到一隻隻臟污的手中,成箱的酒從他手上到一隻隻臟手上傳遞。
滿漢叫道:“槍啊!子彈!”
死啦死啦說:“我聽見句人話啦!有的!都有!隻是我沒蠢到把火燭勿近的主拉到這兒來給你們惹事!”
我捏著嗓子鬼叫:“煙哪!他媽的煙!要好煙!”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來哪怕抽過一根完整的煙,而那傢夥輕易就用耳朵把我從一片亂哄中擇瞭出來,像從一堆黃豆中找出一個黑豆,他說:“抬杠歸抬杠,可孟煩瞭你要記得保護身板。你抽煙嗎?捏嗓子我就聽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時候又想不到啦?”
我隻好悻悻地大罵灰孫子,罵的時候成盒的煙卷在我們頭頂上橫飛斜舞,抽煙不抽煙的傢夥們都開始哄搶。
一片湧動的脊背和屁股中擠出一個大胖子——克虜伯冤苦地向著我們今晚的救世主叫喚:“沒炮彈啊!”
死啦死啦沖他喊:“那一天來的時候,炮彈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熔掉!”
胖子問:“……哪一天?”
“還有哪一天?我們漚在這兒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問:“那一天會不會有藥?”
“笨蛋,現在就有藥!連青黴素和奎寧都有!”
不辣叫道:“我們沒醫生!”
“現在有啦!好幾個!”
“我們要獸醫!”不辣又叫道。
死啦死啦幹脆地說:“死啦!”
那像是給一群火熱的醉鬼倒過去一桶加冰的涼水。我們忽然開始沉默,有幾個人低著頭,有幾個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悲傷,變本加厲地在幾輛車連接的平臺上走動和張牙舞爪,變本加厲地做他的巫師和神漢:“人死為大,入土為安!他還有什麼沒給你們做過的?現在別煩著他啦!”
我們因為他說的那個事實而繼續沉默,而那傢夥開始繼續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車下掀,讓我們蠢蠢欲動,像他一樣迷茫又癲狂。
“來吧!吃!還可以拿!我欠你們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們很好,都沒死,還活著!吃得下,睡得著,睡著瞭……還能醒來!這就是很好!我的團很好,好死歹活,長命百歲!很好!永遠這樣!我的團!”
我覺得他也許在哭,可看上去他高興得不得瞭,高興到能把我們也帶入他的癲狂。那是他的詛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訴我們開始狂歡的號令。我們蜂擁而上,期待已久也饑渴已久,身體上的饑渴在我們這樣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滿足,但長期匱乏造成的恐慌與欠缺卻永遠無法填上。
車聲開始轟鳴,坦克車上的燈光如有形之物一樣射進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