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進老鼠洞,而是回禪達,這應該是戰前我們最後一次回禪達瞭,最後放松一次不如說瞭卻一下最後的心事。如果贏瞭,從南天門到禪達也就一個來小時的車程,但很多人註定回不來瞭。
車在禪達街頭行駛,我們沒法不註意到這座小城的臨戰感已經越來越強,在某些當街處都已經壘起瞭高射炮位。
車上的氣氛很沉悶,因為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為我們總被路邊的軍與民表情古怪地看著。活該,炮灰團與師部精銳的組合,是禪達農人也能看出的差異。
死啦死啦偷來的那袋食物在我腳邊晃蕩,有時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時間我不怎麼去管它,我在做迷龍他們所做的事情,大傢一聲不吭地和張立憲們大眼對小眼,而張立憲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裡廝打,我們也比現在的冷戰來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瞭給父母,還有可以給小醉的一份。我再沒想這是偷來的還是我拿命換來的,人不能總想這樣的事,我們隻是看著他們想,可算擺脫王八蛋瞭,到地頭就甩瞭你。他們也一樣。
我瞪著張立憲,迷龍瞪著何書光,張三瞪著李四,某人又瞪著某人,有時候我們又交叉瞪著,並非要打架,而是沒地兒可看又不想說話。
車停下瞭。
死啦死啦的吉普從我們的車邊一駛而過,那傢夥今天準是打藥瞭,亢奮地大叫:“瞪!瞪死他!說出來——到地頭就甩瞭你,可算擺脫王八蛋瞭!”然後他就從禪達的街頭,也從我們的今天消失瞭。我們因他的鬼叫而遲疑瞭一下,眼神裡是明擺著,但被叫穿瞭總是不自在。
“……下車。”張立憲向他的弟兄們說的,也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表示一下,“你們不下車?”
“下。”迷龍說,這傢夥腦子暈,毫無必要地又補瞭一句,“下他個王八。”
我們剛下的車開走瞭。我們呆呆地站在禪達的街頭,像一群傻子或者難民,部分是因為被死啦死啦和虞嘯卿聯手給折騰得太狠,還有一部分是我們都不大清楚該怎麼對付對方。大傢的眼神都有些渙散,臟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像精銳,而精銳又像人渣,心裡都想同一個問題,就是怎麼甩開對方。
真甩瞭嗎?我們被強擰在一個老鼠洞裡,現在沒人擰瞭,可是真甩瞭嗎?沒瞭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頭,看著沒人折騰你的禪達,真甩瞭嗎?
喪門星摟上瞭我的肩附耳,老實人也許辦事情更直接一些:“說兩句面子話走人不好嗎?”
那倒也是。我清瞭清嗓子,那邊的餘治也在跟張立憲附耳,張立憲也清瞭清嗓子,可說真的,要消掉他那一臉倨傲,也許隻好給他換張面皮。
他說著更似挑釁的場面話:“要不要上哥們兒那泡個茶什麼的?”
不辣也挑釁似的說:“老子傢沒茶啊?還是就你傢有桌子?”
何書光說:“就你們那破團還真沒幾張桌子。”
迷龍不滿瞭:“啥意思啊?我們破,你們新?除瞭那幾張嫩臉也沒哪兒新啊?”
何書光瞪著他:“要打嗎?”
迷龍打哈哈:“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張立憲說:“行瞭行瞭。行瞭!找鏟啊?我說你們,沒地方去就直說!”
不辣不嘴軟:“有地方去啊!就是沒地方打架!”
“打架要找什麼地方啊?就這兒。這兒。”餘治說。
迷龍爽快地說:“那就整唄。你個小老鼠臉子。”
餘治氣惱地說:“……王八再讓你進我的坦克!”
蛇屁股起哄:“打呀打呀。不打也沒事做。”
何書光說:“那就打!”
我開始叫囂——不是想打,而是實在聽不下去瞭:“打!都打死算瞭!”
張立憲熬不住瞭,說:“你總算說出人話來瞭!”
我們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氣勢洶洶以拳相向,連豆餅都捏著個拳頭濫竽充數。眼看是又要拳頭見肉瞭。喪門星手比腦快,已經對冒失沖上來的餘治給瞭一拳,迷龍跟何書光摟在瞭一起,看起來親熱得要命,我跟張立憲互相抓著對方的衣領子,舉著拳頭。我們彼此瞪著,像兩條被鏈子拴著沒法把牙齒咬到對方身上的惡狗。
但是我們真的已經打夠瞭,不想打瞭。於是我們又瞪上瞭。我忙著把踴躍上前的不辣往後拉,說:“老大不小瞭。懂事的說話。”
懂事的張立憲猶豫瞭一會兒:“好吧。誰有地兒可去?誰去的地方想別人一起去?誰去的地方想自己一個去?”
迷龍建議大傢掉頭走兩撥不就完瞭。我讓他聽張立憲說完。
張立憲說:“各人說話。你要去哪兒?”
我們互相看著,疲憊而警惕。餘治摸著挨揍的部位,喪門星一臉抱歉地拍拍。
然後我們一臉古怪表情地分開,走向兩頭。再不是人渣和精銳這樣齊刷刷的兩撥,而是分出幾茬子參差不齊: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瞭張立憲們,而餘治跟著我們。
各人說話,便生驚詫。原來人渣並不想總跟著人渣混,不辣跟瞭精銳去看某精銳的相好,真是司馬昭之心,希望回來後他不要還是老童子雞;蛇屁股跟人去吃好的,盡管最近吃得不差;喪門星要去寺廟為他弟的骸骨祈禱,餘治跟瞭去就不知要為誰祈禱;克虜伯希望去看師裡的大炮;而豆餅哪兒都想去,除瞭跟著迷龍——他想得心亂如麻,根本安排不過來,於是向我們招著手:“迷龍哥,我走啦。轉臉就回來。”
迷龍悻悻地說:“轉臉幹啥呀?別轉別轉。”
迷龍很悻悻,因為我們走得很孤獨,實際上分完撥以後我們這一大群就剩瞭我和迷龍兩個。還有兩個更孤獨的,張立憲和阿譯都還站在原地發呆發木。
我向阿譯叫喚:“你還沒想好?”他苦惱加孤獨地搖瞭搖頭,讓我覺得理他都是多餘,那便留著他對著個張立憲想去,我和迷龍走開瞭。
阿譯還沒想好,既然最平常的一天對他都是左右為難的一天,那今天更該讓他絞盡腦汁。張立憲去哪兒,誰也不告訴,何書光因此快跟他急瞭。
我轉過身去的時候,迷龍已經一頭鉆進路邊店為他的兒子挑選零食和玩具。
“乖兒子耶!”迷龍大叫一聲,像一隻大笨熊一樣對著雷寶兒拱過去瞭。雷寶兒靈巧地手足並用地推搡他碩大的頭顱。沒辦法,這小子表示任何熱情時都是沒分沒寸的,是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他的兒子並不乖,拿他的腦袋當鼓敲,但這無關緊要,迷龍很快樂,他拱在雷寶兒懷裡,雷寶兒大笑,迷龍就假哭:“兒子哎,爸爸難受,快來哄爸爸高興。”
雷寶兒哄他:“龍爸爸!”
迷龍吸鼻子:“還難受。”
雷寶兒接著哄:“龍爸爸龍爸爸。”
迷龍幹號啕。
雷寶兒隻好被迫地在迷龍臉上親瞭一下,真是委屈得很。迷龍不號啕瞭,但是皺一張苦瓜臉,說:“還是難受。”
雷寶兒忍無可忍連踢帶踹地從他懷裡掙出來瞭,說:“不管瞭!”然後他一頭紮上樓瞭。迷龍從我手上搶瞭為雷寶兒買的那些零散就追瞭上去。
我父母不在,還沒起,或者沒出屋。迷龍老婆已經幹瞭很長時間傢務瞭,我們剛才一直一起看著迷龍和兒子的渾鬧。我把我那整袋子都遞給她,說:“……過日子的零碎,用得上的。”我知道她一定能處理得當的,反倒是我會拿這些東西不知道該咋辦。
她接瞭,拿進瞭夥房,再沒出來,我不用再操心我從不擅長的部分瞭。我開始幫著做一些搬送的粗重活,有時候我停下來看這院子,炮灰團在禪達唯一的傢。
迷龍的傢,也是我父母的傢,貧窮又富有,安靜又嘈雜。我現在奢望活下來瞭,所以它也許是我的傢。團長說本地東西你都吃得慣瞭,為什麼還一定要回北平?
迷龍老婆出來,我拿來的食物已經被她分出來瞭,公公平平的,把一半給回我手上。她總是把事情做得那麼好。我不怎麼好意思地笑笑——死啦死啦也就罷瞭,被一個女人太知道你的心理總不是多好意思的事情。
她說:“你等一會兒再過去吧。他們快起來瞭。”
我“嗯”瞭一聲,迷龍和雷寶兒嘈雜著從樓上下來,這回是迷龍把雷寶兒從樓上扛瞭下來,而雷寶兒一直在連踢帶打地抗議,迷龍一臉焦慮地陳述著他的理由:“你老子我回來不光為陪你玩的,你老子有大事要做的!”他也不管孩子要不要聽。
大事是什麼?大事就是迷龍下瞭樓,把一小堆吃的玩的塞給雷寶兒,然後就混到他老婆身邊,扒拉著他老婆的肩膀,就那臉見不得人的表情孫子都知道他要做什麼瞭——雷寶兒在旁邊沒好氣地踢著他的小腿肚子,他也知道大事是什麼的。
我哼哼地冷笑。
迷龍把雷寶兒扒拉到我懷裡,說:“我沒工夫管你啦。老婆,咱們傢有點兒要緊事。”然後拖著他老婆就又上樓瞭。我還算配合地抓著雷寶兒,雷寶兒憤怒地鼓起腮幫子沖著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過去一口大氣。我贊同地拍著他的腦袋,尋思過一會兒又得聽那鬼動靜。
然後我和雷寶兒就大眼瞪小眼瞭,我們瞧著對方琢磨瞭一下今天該怎麼對付對方。雷寶兒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迷龍塞給他的東西都塞給瞭我,然後竭力打算從我的手裡掙開。
我揣測不出來他怎麼個想法,問他:“你啥意思?都送給我瞭?”
雷寶兒玩兒命地掙紮:“要去啦。就要去。”
我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話。”
雷寶兒叫道:“爸爸。”然後就如對他老爹一樣敷衍瞭事地在我臉上親瞭一口,這明擺著他在用他僅有的資本做一筆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點兒發愣,而雷寶兒趁著我這發愣掙脫,連滾帶爬地上樓,我連滾帶爬地追在後邊,還得悶著嗓子叫:“回來!回來!”
回來有鬼瞭,雷寶兒手腳並用爬那窄樓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龍正從樓梯上下來,拎他那機槍似的一把手把雷寶兒拎瞭起來,一邊說:“忙死瞭忙死瞭!忙忘瞭!”
我擠在一邊給他讓出道,一邊詫異地看著跟他下來的迷龍老婆,迷龍老婆隻是給我個模糊的笑臉。迷龍夾著雷寶兒從我身邊擠過。
他下樓把雷寶兒放下,開始把一間屋裡的東西往外折騰。我看著那些東西:做泥子的泥灰、釘子錘子鉗子剪子、通常用來裝彈藥物資的鐵皮軍用箱子以及更多的這種箱子、一些敲瞭一半或者整根的鐵槽鐵管——連上邊的軍用綠漆也沒有去掉。迷龍找瞭個地兒,開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兒。雷寶兒倒乖覺瞭,自己坐下來玩他的玩具。
迷龍的要緊事,就是把水槽歸攏一下,下雨的時候能讓水往一處淌。今天他又有瞭在南天門山上一小時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采。而且他得抓緊趕完,趕完好那啥。
他色瞇瞇瞧瞭瞧他正在幹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沒轍,誰讓他是我們中間唯一有老婆的一個。我瞧瞭會兒那個叮叮當當的背影,決定幫他敲打點兒什麼,以便讓他盡早得償所願,但看來要把這活兒結瞭是搭上整天也完不瞭的事情。
我父親出現瞭,衣冠筆挺齊楚,顯然起床已不是一時半會兒瞭,但例行的下床之氣還沒過得去,一臉酸酸的氣惱。這陣子敲打已經讓他的氣惱加深瞭,再看見我和迷龍,惱火便又平增瞭一倍:“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盡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這套拆房揭瓦的動靜來,這地方還住得活人麼?!”
迷龍嘿嘿地笑:“老爺子真精神得上瞭戲臺子似的。這不才敲瞭五分鐘不到嗎?美國話說的,這氣頭把坦克都發動瞭。”
英語我父親會說,卻沒聽過這種美國話,不知己知彼,就隻好瞪著眼生氣。
我就硬著頭皮,鞠瞭一個足夠覺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見我瞭,卻好像一副剛看見的樣子,說:“回來瞭?你媽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還真能把個人念得回來,倒也不易。”
我隻好又來一次腰痛式的大躬:“軍務繁忙,勞您二老費心瞭。”
“我沒費心,是你母親費心。”他扁瞭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然他連酸帶寒地又要來瞭,“軍務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復在望瞭?”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龍一邊叮叮當當的,沒出聲,可那個表情跟笑岔氣瞭差不多。
我說:“孩兒與弟兄們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
“哦,枕瞭多少年,後枕骨都枕塌瞭,這筆爛賬也不要提瞭。我倒是有正事與你商量。”
我簡直有點兒受寵若驚瞭,忙把頭又低瞭低,說:“瞭兒聽著。”
“傷好得怎麼樣瞭?——這倒不是我要問的,是你母親問的。”
“本來就是皮肉傷,沒大礙瞭。”我想我的樣子一定近乎討好,“瞭兒這些年在外邊,別的長進沒有,倒是練瞭個皮糙肉厚。”
我父親說:“照舊是隨瞭我,臭皮囊包一副骨頭架子。這倒也不用說瞭,我們什麼時候搬傢?”
我愣瞭一下,抬起頭來,所有裝的乖臉全飛散瞭:“啥?”
我父親說:“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桃園之義,可這樣久居籬下,總也不是個事情吧?男兒於世,當有立錐之地,我跟你說的,也隻是有個放得下一張書桌的地方,可無論如何,不是這個叮叮當當的打鐵鋪子。”
我隻好茫然看瞭眼迷龍老婆,她苦笑。雷寶兒吹瞭個口水泡。我望瞭眼迷龍,他低著頭在掄錘子,身子在發顫,我以為他替我難過的時候他噴出瞭笑聲:“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錘子掄到瞭自己手上。
我隻好又看著我的父親。父親很客觀地看著我,攤瞭攤手讓我說話。我知道他已經很耐心瞭,他居然能把這樣一件事拿出來商量,我的弟兄們功不可沒。隻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樣,有些發暈。後來我跪瞭下來。父親明顯地愣瞭愣,今天他並沒在興師問罪,就人而論他已算得上和藹可親瞭,我沒必要下跪。
我說:“爹,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靜的書桌。我這去給您打塊兒放書桌的地方回來,隻求您別再怨這世道太破。”
我的父親忽然顯出瞭一些虛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瞭我身上有某些不對,又不願貿然就急:“這是……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我隻想您真的能用上這張桌子,不要像我一樣。”說完我站瞭起來。迷龍用一種又驚訝又好笑的神情看著我,迷龍老婆看我好像在說這小孩子終於做瞭一直想做的那件錯事。我父親瞪著我,狼狽又茫然,那比什麼都讓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這樣做瞭,沖到院門前我才想起來我忘瞭拿分給小醉的那份食物,隻好又轉回身。父親還在那裡,離瞭整整一個院子看著我。
我跪瞭下來,跪在我孟傢已是傢常便飯,但我心裡很痛,痛得我給他磕瞭三個響頭:“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讓您覺得難堪,還是覺得驕傲?”
父親嘴唇發著顫,瞪著我,不知道該維護他的尊嚴還是問出他的擔心。我拿瞭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這多半是我作為一個活人最後一次見他瞭。
離開院子的時候我聽見父親在院子裡叫我:“瞭兒,回來!”
我知道他絕不可能出來追我的,事關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種所謂的尊嚴。我盡快地離開瞭。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說瞭蠢話。我做過什麼可以讓他驕傲?我去死瞭,給父母留下的隻有無窮無盡的難堪。
到小醉傢門外時我已經恢復過來,不習慣也得這麼無恥,我想我們中間沒有任何人希望今天成為氣惱或哀悼。
門關著,掛著牌子。天曉得,殺瞭我的頭也想不通為什麼以前來這裡會讓我覺得緊張,現在我走進這條敗落的巷子都覺得輕松。我敲門,敲門的同時摘下瞭那塊木牌,臭不要臉地把它揣進瞭自己的口袋。
小醉應門時我自覺地就進瞭院,而她在我身後偷偷地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瞭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讓她詫異瞭好一陣,然後拿出那塊牌子在她眼前晃蕩。於是我著瞭一拳加一腳,但是我敢打賭,這一切比藏著掖著要好多瞭。
我從袋子裡掏出死啦死啦塞進去的那些寶貝,豐富得很,以致我懷疑迷龍老婆不是從裡邊掏出瞭什麼,而是又塞進去瞭什麼——罐頭、面粉、咖啡、酒,甚至還有幾條臘肉,正是這幾條臘肉讓我對迷龍老婆起瞭疑心。
我和小醉像兩個叫花子,不,我們就是兩個叫花子,每當我們從中掏出一件我們沒想到的東西時就要訝然和贊嘆一陣,盡管相比之下,我的贊嘆顯得做作。
這是快樂的,我拿給她那些豐盛的食物;這是快樂的,我的團長甚至在裡邊塞瞭瓶酒,我發誓他當時一定淫賤地想著我和小醉酒後的故事,他以為我們要玩一出醉生夢死。
我恨恨地瞪著那瓶酒,洋的,我又給自己找瞭個對立面。
我恨恨地說:“誰他媽的要喝酒啊?”
小醉順著我:“不喝。”
我問她:“你不會喝酒吧?”
她又順著我:“不會。”
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裡,酒瓶在桌上,已經空瞭一多半。我很沒面子,不勝酒力到舌頭已經有點兒發直。小醉酡紅著臉瞪著我,最要命的是她還拿著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們倆都沒啥話。小醉一個勁兒沖著我擠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點兒發直,我問她:“……啥……啥?你說啥?”
“……我們要把生米煮成熟飯嗎?”她說。
我疑惑地問:“……煮飯?剛弄瞭個酒飽,幹嗎還要煮飯?”
小醉也許該舉桌子把我拍瞭,但她順著我:“不煮。”
我想明白瞭煮的是啥飯時,就忙看瞭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沒事人一樣。
“那個飯……也不煮。”我說。
“不煮。”她說。
我們開始不大好意思瞧對方,後來就對著傻笑,也許往我們中間扔個打死瞭郝老頭兒的那種炮彈,我們還會一樣傻笑。
這是快樂的,我們就不像我那不要臉的團長想的,就不那樣度過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癡,但犯癡是快樂的。我不打算告訴她我要去做什麼,不光為瞭保密,也因為每趟出門她都認為有一百條槍對著我,說也白說。
的有人在外邊敲院門,讓我聯想到一個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漢。小醉的表情就沒有原來那樣好看,原來那樣隻給我一個人看。
我呵呵地樂:“隔壁王大媽?”
她也咬著嘴唇樂:“搞不好是王大爺嘞。王大媽沒把屋門鑰匙留給他。”
“王大爺可以爬墻嘞。反正王大媽一不在他就偷雞摸狗,躥屋上梁,練得一副好身手。”
她就連嘴唇都咬不住瞭:“要不得。王大爺屋裡的墻好高。”
“有好高嘞?”
“每回子王大爺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哎呀”瞭一聲,說:“床都跟齊天大聖一般高瞭,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門。”
小醉已經岔氣瞭好幾回,但外邊那個死敲門的就不停歇,我們終於有點兒撐不下去。
她說:“沒得人在傢嘛。哪裡有打門打這麼久的。”
我說:“有這個勁頭子不派去前線真是虧瞭。”
“你們要去前線?”她警覺地問。
我就連忙大打哈哈:“問得奇怪。我們一直就在前線啊。”
外邊那個混蛋終於開始鬼叫,我發誓我一聽就知道他是誰,盡管他隻在罵人時才用他的川音:“我曉得你在裡頭!我是軍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也知道是誰瞭,有些難堪。我沒給她任何鼓勵,因為幾秒鐘內我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瞭很多。“我認得他。”我說。
她說:“我曉得你認得他。我不曉得是他,他一直禮貌彬彬的。”
“一直。你們還常來常往嘛。”
她辯解:“也沒得。後頭他來過三兩次。”
我冷冷地說:“也沒幾天。三兩次?三次還是兩次?還是三次加兩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瞭我一眼,我陰著臉,我知道在她眼裡我忽然變得不好打交道瞭。我也知道,但永遠控制情緒是我孟傢遺風。
她仍辯解道:“他來也不做麼子……是來找老鄉講話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隻有你信。他要找個四川人說話不用費這老勁的,直接讓他的狐朋狗友小嘍囉一繩子捆來就好瞭。”
小醉隻好笑笑:“你講得他好像個惡霸一樣。”
“不用像瞭。就是。”我說。
而外邊那個強搶民女的小惡霸在呻吟,盡管他用瞭叫囂的力度:“講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個呆子,曉得你啥子意思——還不就當我是個呆子?就是嘛,我是個呆子。我送把你個呆子,你不要笑,別的男人講他是個英雄,是個好漢,是個大官,是個財主,他什麼都是,就不是個呆子。我送把你個呆子……你不會要,我曉得,我聽到你在裡邊笑。”我都能想到張立憲那廝扒拉著門框子的醜態。
我忙看瞭小醉一眼,確定外邊那個傻子是在幻聽。小醉沒笑,隻是在聽著。我寧可她笑。
我打瞭個哈哈,我肯定小醉並不喜歡我的幹哈哈,因為她直接告訴我瞭不要這樣。
“他幹嗎不爬墻?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墻。”我說。
“他又不是小人。”小醉又替那傢夥辯解。
我站起來,說:“那我受夠瞭他這樣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扒在女人門框上,貼著門縫看,鼻子都快擠平瞭,急得快要尿褲襠。君子。”
“我曉得,你也早講得明明白白,你連命都交代把那條跛子。你不喜歡我叫他跛子,沒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張立憲咬牙切齒在門外接著說,“他是條雞腸狗肚的小人。”
我一邊恨恨地咬著牙,一邊泛出一臉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腦殼喬得很。”
張立憲在外邊拍著自己的胸脯,拍得山響,你隻好當他在對老天爺講:“他這裡頭有問題!你看他那個小三角眼,小老鼠頭,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腦殼想,能想出啥子好來?他看啥子都是黑黢黢的。這些子黑黢黢一輩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講他壞話,真不想講他壞話。他做老鼠子還是老虎跟我相幹個錘子?我是看你著急,他著實害得死你——不講瞭不講瞭,再講你要出來罵我,其實你不出來也好,隔著個門板子倒也安逸。”
我坐瞭下來,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著一臉笑意,但一直玩自己的手指,通常這樣就表明我已經鬱悶到瞭極點。我一個一個咔嚓著我的骨節,小醉使勁按摩著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親上我一口也無法稍解。
她讓我不要搞瞭,搞得人心裡硬是涼颼颼的。我讓自己成瞭一個鬥雞眼,然後把她拉過來看我的鬥雞眼:“三角眼。”
她強忍著笑,拼命地不要看——當她不笑時就變得很正經。“我出去趕走那個瓜兮兮的。”她說。
我搖著頭,並且使勁拉緊自己的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頭。”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時候就極其緊張,因為很明顯,當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時,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漠無表情的臉,一張憎惡的臉。我使勁揉著自己的臉,我從來沒讓她看到我這樣的表情——實際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見過我這樣神憎鬼厭的表情。
那傢夥壯懷激烈,入骨纏綿,他要養她,要娶她,什麼都不要,隻要她好。他要帶她回他們的四川傢鄉,這事死跛子辦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麼都不要,隻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門外的那個傢夥已經是倚著門框,語無倫次地在哼哼:“我曉得,你不會要,你總講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瞭。你就差講你喜歡沒衣沒食天天沒著落,喜歡個自己屁股都擦不幹凈的男人,喜歡跛,不跛你還不要……你也沒啥子好的嘛。還這麼一意孤行,最後你就好跟個跛子扯蛋……看得老子著急……”
然後他扒拉著門前的野草與土磚,本來就如喪考妣的,現在終於開始哭號起來:“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現在有個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讓你看自己怎麼死,我就沒搞頭瞭。我不能帶你回四川瞭,我曉得你也沒答應我去,我答應你的事都作不得數瞭,我曉得你也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應。我們要去打仗瞭,打南天門,我一定是死的,我們打頭先的都是死的……”那傢夥一邊哼唧,一邊在身上摸索。
我聽著來自那傢夥的哭訴。小醉看著我,看著門外聲音飄來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聳聳肩。
那個塌瞭架子的硬傢夥就是一攤泥,那攤泥發出泥的哭訴:“……大後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點兒?大霧天,可你聽得到南天門高頭爆炸,那裡頭有我發的聲。我是最早發聲的,最早發聲都要死的……”
我接著他的話說:“……再說你就要不發聲地死掉瞭。”
小醉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罵張立憲小王八蛋,她也順著我跟著罵小王八蛋,但那並不能讓我快樂多少。我瞪著院墻,如果我的目光能高過院墻,就能看見院門外那個向來自命虞嘯卿第二,現在卻在一個土娼門外蜷作一團的傢夥。如果再高一點兒,就能看見那個垮在院門外的傢夥在渾身上下摸索著自己的所有:紙幣、銀元、鋼筆、手表。他把摳出來的一塊土磚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丟盡瞭面子。
我們沒費太多的勁兒去說保密,因為知道這事的人都是沖在最前的人,哪怕隻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掛三把鎖,可有個賤人半個磕巴沒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個幹凈。不奇怪,他的整個世界都當給瞭他奢望的一滴眼淚。
他得手瞭,小醉在哭。他賺翻瞭,賺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著小醉。小醉看著我。我盡量讓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從那傢夥一發聲我便再難掩藏我的悻悻。
那傢夥還在那裡哭訴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聽得到我發的聲。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曉得它是啥子,你隻要曉得它發的聲。嘭——嗖——空通。蠻好認。”那傢夥開始做一個忘卻瞭臺詞的口技演員,“空——哧——轟通。搞不好是。轟——嘶——通空。也有可能……記不得瞭。那東西聲音好大,每回我這個扛著它的人想聽倒聽不清。”
我沒法不笑出來,而小醉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臉上還掛著那個惡毒的笑容。
她問我:“……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來瞭,僵住瞭。兩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沖出瞭屋門,五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正在打開那道上瞭閂的院門。
我打開瞭院門,而我們那位高傲的驕子正高撅著臀部,背著門弓著腰在做什麼。我一腳飛瞭過去,他撲倒,用土磚壓好的錢幣和細軟散瞭滿地——那就是他剛才在忙活的鳥事。
我看瞭一眼散作一地的東西,確定那是我不可能留給小醉的——即使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這個發現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於是我迎對他甩上去的一個耳光也更加理直氣壯:“是嘭!嘶!空通!孱蛋頭!”
他迅速地反撲瞭上來,那是第一反應導致的勇氣:“挨球的瓜娃子!”
“來呀來呀!到時候沒空打瞭!”我說。
那傢夥胸有成竹地把拳頭捏得嘎巴響,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龍打平的能力:“鏟你還用不到刮耳屎的時候!”
我喝道:“師座說泄露此次軍機是什麼處罰?!”
那傢夥愣瞭,我正好沖著他送上來的臉一個大耳光甩瞭過去:“你把我們連骨頭賣得幹凈,就為一個永遠瞧不上你的女人!”
他張嘴辯解:“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著他心慌意亂,巴掌一揮就又賺到一個:“玩你個川猴子的羅曼蒂克!你當我們去幹球毛?——去死!”
“羅什麼……”
什麼他也羅不出來瞭,因為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頂在墻上:“去拿這條小命拼死,大人物!你當你死成骨架子還一表人才麼?大傢都是土坑下的爛肉!你拿堆隔幾天就要爛完的儀表堂堂來這裡賣?你的資本?小娃娃你沒格來賺活人的眼淚!騙子!因為你跟我一樣,都他媽的要去死!”
他沒反抗,盡管我快把他掐死瞭但他沒反抗,他隻是伸出一根大拇指,往旁邊指瞭指。我往旁邊看瞭眼——真難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瞭還註意到小醉已經出來瞭,站在院門裡呆呆地看著我們。然後他拍瞭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開。我放開瞭,那傢夥咳瞭兩聲,整理他的衣領,隨著他一起恢復的除瞭他的喉管,還有他在一個心儀女子面前說死不倒的驕傲。
“一死以謝。帶我去見師座。”他說。
我又一把掐住瞭他,存心把他剛整好的領口又撕爛瞭:“請!你和你的師座!”然後我猛地把他推進瞭小醉的院門。
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門重重關上,她驚恐欲絕也哀傷欲絕的臉隨著猛撞上的院門刻進我的腦子裡。我迅速地離開這裡,如果上次做逃兵時我以這樣的速度奔跑,也許已經做成瞭逃兵。
讓我去死吧。老天,讓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團長在遇見一隻淡紅色的小螞蟻時瀕臨崩潰,我像那時候的他一樣呻吟:他真年輕,哦,他媽的他真年輕。
我奔突過禪達的街巷,從後邊看我是一個醜陋到活該自慚形穢的瘸子;從前邊看,我是一個面目猙獰、未老先衰的年輕人。
虞師終於等來瞭他們的大霧天,這樣的霧即使在滇邊也屬罕見,霧與雲已經完全接壤。每個人都感覺到孤獨,我們的世界已經被縮減成極目難辨的一片茫茫白色。
餘治和他的車手們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滿基數的炮彈傳遞入炮塔。他們今天註定落寞,他們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虜伯在拭擦他的炮彈,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彈,可他今天能瞄準的隻有茫茫的霧氣,也許還有他那顆胖心臟裡的空落。
在他周圍霧氣中出沒的兵軍容整潔,是海正沖團長和第一主力團的士兵,祭旗坡陣地已由主力團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們如同濕重的鬼影,沒下水就已經被霧氣浸得又濕又重瞭,無聲。纜繩是加固過的,兩根,但它們無論如何不會保障這霧氣中幾百人的性命。我們分成瞭兩列浸入水中,在沒被沖走、沒被凍死和沒被身上的裝備壓死之前盡快到達西岸。
管你生氣勃勃還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銳,最後總要像現在這樣,靠一根怒江裡的纜繩系住自己的小命。突擊隊六十人、第一梯隊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團和特務營的老兵組成,阿譯率領的第二梯隊則集中瞭剔除老弱病殘後的整個炮灰團,它很可能用不上,因為虞嘯卿率領的第三梯隊——整個虞師將會在接收到第一個信號時同時發起攻擊。
我們把口浸在水裡,鼻露在水上,裝備被捆在事先紮制的小木排上,用繩索和我們每個人綁在一起。我們大氣不敢喘,聽著耳邊湍急的水聲和遙遠的槍聲,其實沒必要緊張,那不過是大霧天裡日軍在打例行的盲射。
有人脫離瞭固定索,在江水中打個晃便不見瞭。我們沒有反應,我們最大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你又能做什麼?
我自私地感謝上蒼,沖走的人中沒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謝上蒼,雖然這場大霧讓所有飛機無法起飛,但也隱藏瞭連綿不絕順流直下的屍體,否則日軍早已經為我們準備好火力網。
我們這批所謂的突擊隊已經登岸,跟土地結結實實地接觸一下便算休息,然後沿著西岸的江沿線,把自己半浸在江水裡爬行。
霧茫茫的,每個人都隻能看清離自己最近的幾個人,再遠的人成為像要隨霧氣發散一樣的鬼影,再遠則成為虛無。我隻看得見身邊的不辣、身邊的蛇屁股,喪門星在我前邊,再遠的死啦死啦成為鬼影,再遠的迷龍我無法看見。
爬行,爬行。槍聲越來越近瞭,幾乎聽得到它的出處。子彈從我們頭上劃過,落入江水裡,你不可能看到它濺起的水柱和偶爾一個手炮彈濺起的更大水柱。有時一個照明彈暗淡無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霧氣吞沒瞭。
我們看不見,全世界好像就剩下離你最近的幾個人。我們沒時間,人生出來就慢慢死去,霧出來就慢慢散去,遲早將稀薄到讓我們無所遁形。第一梯隊還在渡江,第二梯隊還在東岸。我們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霧氣,向南天門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著多條槍多個保險的暴發戶邏輯,他帶足瞭他這些年搜羅來的那些破爛——湯姆遜、毛瑟二十響、柯爾特和截短的霰彈槍,他隻好盡量讓自己不要像個叮當亂響的鐵匠鋪。迷龍這樣的機槍手本不該太靠前,但作為虞嘯卿的欽點,最後的折中便是他輕裝地爬在前列。他隻帶瞭卡賓槍、手榴彈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殺幾個再死。我拿瞭卡賓槍、刺刀和手槍,還算幸運,雖然光背包就有十幾公斤,可我至少隻比標準超瞭不多的負荷。不辣除瞭身上掛的,還在負荷之外背瞭整包的馬克Ⅱ和馬尾手榴彈,畢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喪門星在他的大刀外加瞭攮子,他是要和迷龍一起沖前頭的。蛇屁股無論如何會帶著他的菜刀,那把尖頭玩意兒實際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剛用它給我們殺過豬,很鋒利。
我們這些輕裝的之後是悲慘的重火力們,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是怪異的巨型蝸牛。張立憲的巴祖卡和何書光的噴火器也許平時能讓他們顯得很神氣,但現在他們像長瞭腿的破銅爛鐵。任何重武器在能展開之前都是破銅爛鐵,他們在這之前將註定全無還手之力。但看到豆餅他們一定會覺得幸福的,豆餅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攜行架上堆瞭幾層的馬克沁彈藥箱、水箱和三腳架,他已經不可能再多帶一根針瞭。
一個六十人的小隊,偏勞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爭吵咆哮幾十次,最後爭論出來的結果就在這兒瞭。克虜伯和餘治隻好在他們擅長的距離上望穿秋水,聯絡官麥師傅編在第一梯隊,全民協助在第二梯隊。據說張立憲那幫子是我們的重中之重,因為他們背負僅有的攻堅武器,可我們說好瞭離他們遠點兒,因為他們炸開瞭可不是玩兒的。
霧氣裡的一挺日軍機槍調低瞭射界,從來自特務營的一個倒黴蛋身上削過,那傢夥在痙攣中死死摳住瞭江水裡的礁石,他倒是到死都沒出一聲。子彈仍在往他身上攢射,我們盡量爬得離他遠一點兒。
那傢夥後來被授予忠勇勛章,我們異口同聲——他是為瞭大傢。可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誤會。他以為不出聲子彈就不會鉆進肉裡瞭。我的團長擅長造就這種誤會。
罪魁禍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礫石上爬行,霧氣中是我們造就的簌簌聲。我們像被打濕瞭蹦不起來的螞蚱,而冬天眼看就要來臨。
死啦死啦已經到瞭我們曾藏身數天的那塊石頭之後,他親手挑選的幾個陣前風沒讓他失望,幾乎和他同一時間到達:迷龍、喪門星、不辣,以及幾個特務營裡的主力打手。
他們看著淹沒瞭山坡的那片霧氣,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們知道對方就在那裡,聽得到日軍在戰壕裡在霧氣裡的說話聲。一發盲射的子彈砰地射中他們藏身的石頭,讓所有人下意識地縮回瞭頭。日本人在笑,對,今天飛機和大炮,連隔江的直射火力都無法攻擊,今天沒有戰事,是個可以放松的日子。
死啦死啦揮瞭下手,他身邊已經爬到瞭五個人,那就用這五個。
我是第六個。我還在奮力地爬到那塊石頭下,我前邊的那五個在死啦死啦的揮手之下撲向霧氣。
戰壕裡的日軍抽著今天的第一支煙,剝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飯團,給機槍刷著酒,抱怨著這江邊濕地給傷腿帶來的疼痛。剛盲射完一倉子彈的傢夥又裝填瞭一倉,向霧氣裡又放瞭一槍,然後我們從霧氣裡沖瞭出來。
我們像塌陷的石方一樣落進瞭戰壕,拿著刺刀、砍刀、工兵鏟和鐵鍬。
死啦死啦帶領的人是第二批,他們躍進戰壕並向縱深掩入時,迷龍們手頭上的日軍還在掙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顧地向縱深掩進,收拾那些不喜歡早起的倒黴蛋。
我從一具新鮮的屍體上抬起我的身體,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圍很靜,霧氣之中好像隻剩下我一個人,這感覺很要命。霧氣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現,為瞭讓我們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揮動著手和手上的一個電筒——電筒的光暗淡之極,但意思明確得很:往這邊來。
我向他的方向移動。更多的人從霧裡冒出來,奔向他的方向。我終於可以把懸起的心放回嗓子裡——我們還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戰壕裡的雜物和兩具日軍的屍體旁邊。不用他指出來瞭,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圓形,以鐵桶為壁——就是它瞭。
我們帶瞭一盤繩子,死啦死啦從別人身上把那盤繩子拿瞭過來,開始在我們腰上打結。第一個要被打結的就是迷龍。迷龍有點兒退縮,我們都理解,我們都有點兒退縮。
迷龍說:“太小瞭。我哪兒進得去?”
死啦死啦邊打結邊說:“別胡扯,都一樣。”
迷龍還在說:“哪一樣瞭?你量好瞭再告訴我……”
死啦死啦不說話瞭,把繩子交到迷龍手上,拔出槍。
“得得得。”迷龍開始自己給自己打結,“回去的告訴我兒子別當兵,沒理講的。”
繩子事先處理過的,一根長繩上帶著幾十個結口。我們也給自己打著結,但我們的心思並不在繩頭上,我們看。迷龍又一次整理瞭他的裝備,把刺刀叼在嘴上,長槍斜背瞭,短槍插在後腰,然後貓腰鉆瞭進去。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動瞭一會兒,盡管聽天由命地沒再說什麼,但就那個碩大的屁股我們亦能看出他的猶豫和憤怒。
死啦死啦小聲吩咐:“繩子一拉直,下一個就上。”
每個繩結中間也就是隔著八米的距離。繩子隨著迷龍在裡邊的拱動很快就拉直瞭,第二個人開始上。第二個是喪門星,第三個是不辣,然後是蛇屁股,我是第五個,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後邊。他後邊的豆餅是最難為的,我們早已驗證過他不可能背負著那麼多的負荷鉆過油桶,所以他最後的方式是將攜行架綁在身後拖行——他一個人要幹兩個人的分量。
我們每個人進入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很快就輪到瞭我。我瞧著蛇屁股屁股後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後我的鋼盔被人拍打瞭一下。
“知道啦。知道。”我說,然後嘆著氣,趴下,鉆進甬道。黑暗來臨瞭,但那早已經不是我最害怕的瞭。
聲音和氣味都出不去,便在這黑暗裡回蕩:刀刺入肉的聲音、把槍口頂在身體上開槍的悶響、被掩住瞭嘴的呻吟,甚至是動脈被切開血流的奔放聲都清晰可聞。這甬道裡本來就有的惡臭味和忽然彌漫開來的血腥味混雜成一個難以言喻的世界。
當身後的微光也徹底消失時,我終於習慣瞭這裡的黑暗。蛇屁股的腳蹬在我的臉上,連蹬幾腳,讓我沒法不想成一個人垂死時的抽搐。
“屁股?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回答,我聽見那傢夥使出瞭吃奶之力的哼唧聲,便把叼在嘴裡的刺刀拿到瞭手上。
“沒事……沒事。你老母!”那傢夥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如果不是在這麼個環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來瞭:“什麼事?”
“沒事。你自己慢慢瞧來細細看。”他籲瞭一口氣,然後便加速地爬走瞭。
我現在遇到他撞見的問題瞭:一雙腳頂在我臉上,那卻不是蛇屁股的腳,而是一雙日式皮鞋,一具日軍的屍體。我懷疑是不是我前邊的王八蛋每人都捅過他幾刀,以致血噴得這個狹小的圓形空間裡到處都是。他已經不具危險瞭,除瞭我必須得從他身上擠過去——那表示我得臉對臉眼對眼地和他貼在一起,前邊幾個人就是這麼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嘔吐起來,死啦死啦用他的槍在後邊捅我:“怎麼啦?”
“死人,前邊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場……”我說。
槍管子更粗暴地捅過來:“弄走。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如果我轉得過身來一定就喊回去。我告訴他我卡住瞭。
他催我:“弄走弄走。你動動手,活的要被死的惡心死嗎?……求你別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抱著那具能讓人發瘋的屍體一起在管道裡挪行。真該慶幸這一片漆黑,隻要還有一點兒可以讓我看見的微光,我一定已經瘋瞭。
我終於找到瞭那個出口,那是個上行的開口,同樣用汽油桶搭成。我擁抱著那具屍體擠瞭出來,即使是抱小醉也從未抱得這般緊過。死啦死啦在下邊幫著我,但懷裡那雙死魚般的眼睛仍讓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來。我轉開頭,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瞭半張臉,才有勇氣把下邊的活繼續幹完。
霧氣茫茫,我不知道透過那片混沌的霧氣之後有多少個槍口,但是外邊的空氣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還沒來得及吸進第二口空氣時便開始猛拽繩索:“下來!下來!”
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待在上邊便意味著其他人全體等待。我又鉆回我的老鼠洞。
一切順利,四個把守甬道的日軍成瞭屍體,漆黑中永遠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們沒有損失,隻是在剩下的日子裡,我們中間的很多人完全喪失瞭嗅覺。
一個死去的日軍被從甬道口推瞭出來,然後是血糊糊的迷龍。周圍很靜,迷龍靠在壕壁上喘息,喪門星比較敬業地把那具屍體拖開,好方便後來的人出入。
我們出現於半山石之下的戰壕裡,這一段無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後,死啦死啦曾借此狠狠地收拾瞭沙盤上的虞師,這一段必須要打的。
先出來的人從洞口把後邊的人拖將出來,也不管他在窒息、異味和漆黑中已經被弄瞭個半死,便把他推搡向半山石後搭築陣地。我還立足未穩便被死啦死啦拿腦袋在後邊頂開,他站瞭起來,嫌惡地在衣服上揩瞭一下手上的血污,看瞭眼這個他曾經來過的地段。那些正在搭架子支武器的傢夥們是無須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緊的事情。“這位置。往裡挖。”他說。
我拿出瞭地圖開始確認。憑回憶畫就的地圖並不精確,但從我們現在所處的戰壕挖下去,也許四五米、也許七八米之後會通上日軍的主坑道。蛇屁股幾個已經鏟鍬齊上往裡掘進。甬道口還在往外吐人,豆餅和他沉重的負荷先後從甬道裡被人拖瞭出來,那意味著我們已經有瞭一些重火力——隻是還沒展開。
死啦死啦和我們一起蹲在壕壁後,皺著眉,看著進度,也看著地圖。他嫌太慢,讓我再去叫幾個人來幫忙。
甬道口還在往外拉人,剛出來的傢夥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過去時踩瞭甬道裡剛伸出來的一隻手。
那邊連痛都沒有叫,隻是沒好氣地說:“卡住瞭——幫把手!”
我同情這種我也有過的遭遇,於是伸瞭手。那邊卡得不輕,我先拉出瞭一隻手,然後拉出瞭張立憲的腦袋。我愣瞭一下,張立憲比我反應更快,把他的手拽瞭回去,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掙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後邊拖著一架火箭發射器和備用彈。不幫就不幫。
這時候一塊石頭滾落下來,掉進壕溝,落在我的腳下。我抬頭,我們所有人都抬頭,霧裡邊冒出來的那個傢夥倒背著他的三八槍,在霧氣打濕的山脊上打著出溜滑下來,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個已經成瞭我們刀下鬼的同僚,反正他心情好得很。我們在同一時間瞄見瞭彼此,他居高臨下,驚詫地看著我們,我們仰著頭,驚詫地看著他。
用刀已經沒可能瞭,就算喪門星也沒可能在這麼個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別人,還要對方不發一聲。那傢夥猛地轉瞭身,把屁股著地變成瞭四肢著地,他開始猛力地想爬回霧裡,連槍都摔得順著山脊滑瞭下來,他也不要瞭,可即使這樣他仍是一個爬三步滑下來兩步的行情。
喪門星幾個已經爬上瞭壕沿,我拿著卡賓槍,瞄準瞭卻不敢開槍。我不知道那傢夥為什麼不喊叫,但他倒是選擇瞭一種比喊叫更有殺傷力的做法——他轉過身來,手上抓著一枚已經拉開弦的手榴彈。
死啦死啦的槍響瞭。沉悶的一聲,他用他那支霰彈槍把山脊上那傢夥打得開瞭花一樣。我和其他幾個人的子彈隻好命中一個從山脊上翻著往下滾的身影。短暫的寂靜,霧仍在翻滾。然後我們聽著壕溝那一頭日軍的喧嘩和喊叫靠近。當快到近前時,他們沒聲瞭,他們不打算隨時讓我們知道他們的所在。但我們能騰得出來的槍口都已經對準瞭壕溝那邊,隻要他們露頭便猛掃過去。壕溝那端暫時安靜瞭,偶爾傳出幾聲呻吟,我們不知道他們在霧氣裡留下瞭多少死傷。
張立憲還在往外掙,甬道裡的人幫著他推。我沒工夫管他瞭,跑回死啦死啦的身邊。我經過之處豆餅正在支上馬克沁的架子,打算給戰壕那邊過來的日軍準備一道每秒鐘十發射彈的火網。
蛇屁股們挖掘的速度已經快得讓人無法看清他們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還在他們背後猛捶著。“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揮瞭一下手,“停!”
我們不知道他怎麼聽到的,但我們現在也聽到瞭——霧茫茫的一片靜寂中,日軍悶悶的喊叫與命令聲像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從我們頭上傳來——那不矛盾,我們頭上是山脊的土層。
然後土層動瞭一下,土石的滾落並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東西起眼得很——一個黑黝黝的九二重機槍槍口。那個暗堡的位置與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們完全籠罩在內,它近到瞭要命的地步,近到在這樣的霧裡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我撲倒瞭死啦死啦,幾個反應稍慢的傢夥在噴吐的火舌中栽倒。我們都蹲伏瞭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臨下,身子抬得稍高就會被它的火線掃倒,而且它還能造成跳彈。
我們開始混亂。
那座暗堡就是為我們這種躲在巨石後的人設的,日軍一定在後悔沒設三個甚至六個堡,沒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機槍,可這麼一個暗堡一挺機槍已經夠我們全軍盡沒瞭。
死啦死啦一邊把蛇屁股抬得過高的腦袋壓低瞭,一邊猛敲他的頭盔,用力之猛讓人擔心蛇屁股會得腦震蕩。“炸開!”他大喊。
蛇屁股喊回來:“要死人的!”
死啦死啦沒理他,組織反擊去瞭。也許就在蛇屁股眼前天靈蓋被開洞的一個兵是對他的最好說服,他和他的木土工們開始倒騰炸藥。
死啦死啦大叫:“噴火手呢?!”
我告訴他還堵在洞裡。
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為瞭壓倒機槍聲還是宣泄憤怒:“怎麼還在洞裡?!”
“誰敢讓個汽油桶沖在前邊?大傢悶著燒嗎?”我說。
那挺要瞭命的重機槍在我們中間來來去去地劃拉,它造成的傷亡遠大於那些盲射過來的手炮彈和槍彈。張立憲終於從甬道裡掙出來,拖著他的巴祖卡和幾發備用彈。他蹲踞在戰壕裡,靠自己一個人完成瞭裝彈,然後起身欲射。
隻是他用那麼個平射玩意兒套準一個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兒實在需要點兒時間。機槍向他猛掃瞭過來,張立憲在移近的火線前想堅持到最後一刻,但在金屬的鏗鏘聲中被掃倒。
“一點兒用也沒有!”迷龍罵道,然後他撲瞭過去,豆餅也撲瞭過去。張立憲從地上爬瞭起來,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發射器而不是他。
迷龍和豆餅狂掘著土,想打好馬克沁的槍架,但你如何在重機槍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個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槍架?他們隻好又蹲回壕溝裡,敗得比張立憲好看一點兒,但目的是照舊地沒有達成。
“一點兒用也沒有!”迷龍猛捶豆餅的腦袋。對他來說,沒用的永遠是別人。
那挺重機槍一點點削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