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虞嘯卿冷著臉,張立憲開著車,也是冷著臉,唐基的表情也不怎麼活躍。他們冷著臉是因為在這麼多人的眼皮底下,他們不習慣熱著臉——我們全夥子,幾乎是全夥子,都在他那輛吉普車之後的卡車上。我、迷龍、不辣、蛇屁股、喪門星、豆餅、阿譯、克虜伯,炮灰團最能打的幾個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他坐在虞嘯卿的屁股後邊。麥師傅和全民協助也不在,他們的吉普在我們的卡車後邊。

虞師座們冷著臉是因為不知如何應對這幫已經轉換瞭身份的渣子們。而我們懨懨的,不僅是在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價,我們也非常清楚將去的地方和將做的事情,隻是不知要讓我們付出何種代價。

阿譯提議:“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腦袋推向瞭迷龍那邊,而迷龍把那顆永無方向感的腦袋又轉瞭回來。

遠遠的我們就已經看見那些軍人和帳篷,因為來自師部,也就加倍地厲兵秣馬。這地方稱之為訓練基地是十足的有些過分,因為它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建築的東西,隻有一些看我們很冷眼的師部精銳、一些軍車、堆積的貨箱或者有帳篷覆蓋的物資,同時還兼為人的住處。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體和車輛靶子上明白無誤地畫著仁丹胡和膏藥旗。

一個穿著一身橡膠衣服,戴著防毒面具的傢夥在我們註目處噴射出一道火焰,他瞄準的汽油桶盡管沒油,卻也被積壓的熾熱空氣燒爆瞭,噼啪地炸出很遠。那傢夥放下瞭他手上的四一型噴火器,看著我們,我們也瞧著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頭下邊是個什麼東西。

豆餅直往迷龍身上縮,迷龍一下子把他推開,說:“折騰啥?”

豆餅害怕地說:“那個人好像要燒我們似的。”

迷龍嘎嘎樂:“開什麼玩笑!”

那個噴火手摘下瞭面具——何書光仇恨地看著我們——連豆餅都看得出來的仇恨當然是很強烈的,強烈到我們都覺得沒有來由的仇恨。

迷龍便把他說的話做一個小小的修正:“開什麼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經下瞭車,在車下邊叫喚:“看什麼看?有你們看的!”

我們下車。我們到瞭虞嘯卿用幾天時間在山裡邊建的一個訓練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會我們在死之前多殺掉幾個殺我們的日本人。

我們站著一個丟人現眼的橫隊。我屢屢打量半山之下的一個古怪玩意兒,它是整串打通相連的汽油桶,頭沖著我們,尾埋進瞭山裡,黑黝黝的不知道它延伸進土裡多深。

隊尾的不辣和我小聲地嘀咕著:“我們做麼子要跟這幫卵蛋搞在一起?”我心不在焉,我現在最關心的是那串活見鬼的汽油桶。

一份花名冊翻飛著飛瞭過來,砸上瞭不辣的腦袋。我笑吟吟地撿起來送回死啦死啦的手裡,不是馬屁,是我算定一定還有某些卵蛋會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彈藥。

虞嘯卿繃著臉,對死啦死啦這樣沒品的行為隻好當沒看見。我想像我們不願意跟他的精銳混在一起一樣,他也不願意看見他一手教出來的人跟我們站在一起。張立憲、餘治和他們的死黨——好些都是上回幹過架的主兒,和我們站在一起,神頭鬼臉的那麼一個方隊。張立憲們繃著臉,像我們一樣盡可能當沒看見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銳們也許要嘲笑我們包著抹佈,我們就要嘲笑他們是被毛料和皮包裹的寶寶。無論包裝還是姿態,我們是對比分明而非參差不齊地站在一起,虞嘯卿隻好這樣來表示他的不滿:“給他們換上一樣的衣服!”

唐基說:“這裡可沒有預備。師座如果想下午開始……”

“現在開始!”虞嘯卿蹙瞭蹙眉,因為這就表示他得繼續忍受這樣神頭鬼臉的軍人瞭。但還好,虞嘯卿瞪瞭我們一會兒以克服自己的情緒,然後說:“廢話少說——這是我師的開場白。我——”

有個隊列外的傢夥大叫起來:“師座!”

我們真高興有個傢夥這樣不知趣,並且那個傢夥乃是何書光。剛才他遠遠地和維護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處,現在斜刺裡跑到隊列之前向虞嘯卿敬禮。李冰一臉大禍的表情瞪著他。

虞嘯卿忍瞭忍氣,“……說點兒你還沒囉唆過的事。”

何書光說:“我請求和我的弟兄們一起!”

張立憲和餘治幾個越發繃緊瞭臉,因為何書光所說的弟兄就是他們。

虞嘯卿喝道:“不準!我的趙括,我早說過,放你這樣的雛兒去打這樣的仗,那是禍害你的同袍!”

何書光的臉上青青紅紅,但看起來他已經不要臉瞭:“我沒有妄想領兵!隻是要做革命軍中馬前卒……”

“不準!”

“您說過我該上戰場歷練!”

虞嘯卿默然瞭一小會兒。我發誓,我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不忍心。然後他說:“不是這樣的戰場。”

何書光擰著:“張立憲他都能去!”

“他比你懂事。”

“他隻是裝!昨晚他還為個女人哭,因為那個女人讓他想傢……”

虞嘯卿一個耳光扇瞭過去,我們不用管張立憲臉上什麼表情瞭,我隻看到虞嘯卿身邊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瞭咧嘴。

何書光立正,說:“是!”然後就跑走瞭。這個前不沾村後不著店的傢夥。

隊列裡發出竊笑,那份幸災樂禍當然隻能來自我們,直到虞嘯卿把我們瞪滅瞭。何書光回頭看瞭看我們——現在我們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根源瞭。

“兩分鐘的時間就這麼跑走瞭。都是你們拿來學習保命的時間——還笑?”虞嘯卿看著我們說。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這兩分鐘我們就刀槍不入似的。我們沉默,扮演著嚴肅。

“南瓜藤、紅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鍋,這叫雜糧飯,你們不愛吃,我也不愛,可隻有這鍋飯,川軍團的豪傑們打攏瞭也湊不起這場戰,我的人湊不湊都不習慣這種仗。二下並一,望你們取長補短,互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發生的事多少叫你們知道,你們和我一樣,傲得沒什麼來由……”他的話又被一聲“師座!”打斷瞭。

我們瞧著那個不識趣的傢夥,又是何書光。我們瞧著他便哄笑瞭,因為那傢夥一臉決絕,卻又脫作瞭個光膀子,最絕的是,他胸前挎著他的手風琴,這架勢真是……你把雷寶兒拉出來都要比他老成。

虞嘯卿轉身便一個大耳刮子飛瞭過去。死啦死啦又咧瞭咧嘴。

“說吧。你要為我們唱歌嗎?”虞嘯卿生氣地問。

何書光活動瞭一下自己的嘴,想來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經被打得沒知覺瞭。他動瞭動他的手風琴,拉出瞭一個音符,說真的,比虞嘯卿照舊目高於頂的訓話好聽多瞭。

他問:“唱瞭會讓我打仗嗎?”

虞嘯卿幹脆地說:“不會。”

“這是我的琴,我最要緊的東西。”

“對這場仗無關緊要。”

於是何書光摘下瞭他的琴,他總背得有刀的,他把刀拔瞭出來,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鍵飛舞,成瞭木頭、塑料和金屬的碎片。

虞嘯卿冷冰冰地看著,我不知道他們之前曾爭吵過什麼,發生過什麼。

何書光留下那堆碎片,飛跑著離開,這回沒跑遠。李冰站在圈外,一臉難堪,而背後放著什麼。何書光跑過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東西——那是他很想拿來燒我們的噴火器,他像背手風琴一樣背著,然後飛跑瞭回來。

虞嘯卿冷冰冰瞧著他,他熾熱地瞧著虞嘯卿,虞嘯卿什麼都沒說,於是何書光壯烈兼死皮涎臉地擠進瞭我們的隊列,站在張立憲旁邊。張立憲讓瞭一下,輕輕踹瞭他一腳,何書光綻開一個又腫又開心的笑容。

“……要說什麼來的?……讓王八蛋打斷瞭。那就不用說瞭——我看確實也不用說瞭。讓他來說吧。”虞嘯卿瞧瞭眼一直沒吭氣的死啦死啦,“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揮官,我都得聽他的。我給他的是生殺的權力。”

死啦死啦抬瞭抬手,清瞭清嗓子,我們以為他要放多少厥詞,結果他隻是說:“開工。”

那就這樣子開始吧。

我們現在離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瞭,實際上我們就站在它旁邊大眼小眼地瞪著它。它很短,延伸在外邊的部分也就十數米,可是它是埋進瞭山裡的,所以它恐怕很長。

虞嘯卿離瞭很遠,但除瞭我們這邊他也沒興趣看別的,離遠些是權力下放的表現。

迷龍先就表示瞭不滿:“這是要進蚯蚓肚子嗎?鉆這個?”牢騷最多的永遠是我們,倒不會是張立憲們。不辣也開始懷疑這玩意兒到底有多長。

死啦死啦不懷好意地笑瞭笑:“保證你們打一個想不到的地方鉆出來。”

蛇屁股想入非非地說:“從河邊鉆出來。有穿筒裙的女人在洗澡,裙子掀到瞭頭頂上。”

對不可能的事情抱期望的便是傻瓜,但我們中間永不乏這樣的傻瓜。死啦死啦倒沒怎麼管他們期盼的神情,他乜斜著我,說:“煩啦,你今天說話可比師部的弟兄還少哎。”

他那是一句話刺兩塊。張立憲們皺著眉頭,我倒不是怎麼在意,我忙擦著一直沒停的冷汗,咬著嘴唇說:“這會兒不是多話的時候。”

死啦死啦說:“說得好!我實話告訴大傢,工程營的弟兄這些天日以繼夜,已經把開口挖到兩華裡之外瞭。你們要有所準備。”

我才不信:“騙鬼去吧。有這土行孫的本事,直接從怒江挖條道好瞭。”

“那你有驚喜瞭——孟煩瞭,你第一個。”

“……為什麼我第一個?”我問。

他說:“你也真是。隨時做好瞭當逃兵的準備的。”

我憤怒地說:“……第一個就第一個!”

死啦死啦便不理我瞭:“張營長,你屈第二。”

張立憲說:“這裡沒什麼營長,隻有一個無分大小的敢死隊。”

死啦死啦糾正他:“是突擊隊。我們要跟美國盟友學得先進一點兒。”

張立憲們已經習慣這傢夥不連奚帶落就不會說話瞭,也不做回應。死啦死啦掉過頭,很不滿意地敲打敲打迷龍背著的捷克機槍,但沒說什麼。

迷龍問:“咋的啦?”

“沒咋的。你第三個。”

迷龍晦氣地說:“要聞臭屁。”

死啦死啦跟何書光說:“何連長,你第四。所有人都要帶裝備。”

何書光說:“張立憲說瞭,這裡沒營長,那也就沒連長。”

死啦死啦便嬉笑:“你們不能老糾正我。會翻臉的。”

我沒再管他們的瑣碎,隻是看著那個洞口。它很深,像要把我吸進去再也不吐出來——它真的很深。

我趴在地上,我身後的張立憲們也趴在地上,我們這個狗搶屎的隊形正對著那個黑黝黝的洞口。我們都有點兒過度緊張,那怪不得我們,不是每個人都要去鉆一個據說有幾華裡長卻連狗肉鉆著都費勁的東西,而且連提出會窒息而死這種擔憂來都被罔視。

實際上狗肉也在要鉆洞的行列,它在最後。它前邊是克虜伯的大屁股。

死啦死啦吹響瞭他的鬼哨子。我認為他存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那個鬼哨子吹響的時候是什麼意思,他卻吹得急促非常,完全是在用哨音說著他那些不要臉的罵人話。

好吧,我不顧瞭。我瞪著那個黑漆漆的洞口,有些恍惚,汗從鼻尖上落在地上。它黑得像糨糊,我會像蒼蠅一樣被粘住,一旦我把自己塞進去就會活活悶死。

張立憲在後邊老實不客氣地推我:“你打算等亡國呢?”

我瞪瞭他一眼,那一眼瞪得很是虛弱。他奇怪地看著我,我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無藥可救的恐高患者被吊上瞭半空——可我確實知道我沒有恐高癥。

“你挺住。你挺住。你挺住。”我聽見我在腦子裡對自己說,後來我發現我是喃喃有聲地在對自己嘀咕。

張立憲不屑地說:“……你不是真以為日本人在裡邊等著掐死你吧?多大的事啊!”

死啦死啦湊過來,不說話,隻是連同他的哨子一起靠近我,嘟嘟嘟,嘟嘟嘟,他說,連同他的表情和揮舞的手勢——得,他在快樂非常得心應手地罵人。

“——你媽拉巴子!”我罵道,然後把他的哨子撞回到瞭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塊唇皮,然後我猛然鉆進瞭黑暗。

漆黑,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漆黑,因為隻是一層鐵皮,接縫處還有著微光。我在漆黑中顛仆著,我的視野不斷與桶壁碰撞,那說明我的腦袋也在與它們碰撞,隻是我感覺不到。我身後的張立憲也在掙紮,他的武器卡住瞭。

“沒那麼黑!沒那麼黑!”我聽見我大聲地對我自己說。

“當然沒那麼黑!你往前就黑啦!”張立憲沒好氣地說,他已經被我在慌亂中踢蹬好幾下子,而他後邊的迷龍還在“白臉的,怕老鼠啊?”地亂推亂叫。

我喘著氣,瞪著我前邊的黑暗喘著氣,我喘氣的聲音能把我自己嚇死。

“……走啊。”我對我自己說。

張立憲在我後面催促著:“走啊!要不要我說實在點兒,爬啊!”

我沒動,於是他在後邊開始冷冰冰地發表聲明:“不是我想杵你——是我後邊的傢夥一直在杵我。”然後他開始用拿在手上的槍猛杵我的屁股,“走啊!走啊!走啊!”

“不要!”我大叫。

張立憲停瞭,因為被我那一聲尖叫給嚇住瞭,我自己也被嚇住瞭,因為那一聲叫得就像阿譯一樣。

“你……像個娘兒們。”他說。

“見你們所有人的鬼!”我罵道,然後開始手足並用地爬行,用一種相當瘋狂的速度和姿勢,撞瞭碰瞭,扭瞭擦瞭,完全不在意識之中,我隻想盡快看到死啦死啦所說的出口。

黑暗自我身邊掠過,但前邊還有更加沒底的黑暗,我死死地瞪著它們。我看見我自己像堆臭肉一樣躺在怒江邊奄奄待斃,看見我抱著一捆粉條在禪達的集市上大言不慚,看見我在日軍的坦克和刺刀面前裝作一個死人,看見我對著一個背著書架穿越整個中國的年輕人表示不齒——而其實我是那麼喜歡他,看見我偷走小醉的錢,在死人的身邊對著郝獸醫咆哮,看見我為生存而做的一切,而事實上它們一直讓我離我想要的生存更遠。

我前邊是沒邊的黑暗和最狹窄的空間,後邊是人渣們和精銳們的磕碰、叫罵、埋怨和未及擴大的互相毆打。

“再推小爺一槍把你串成人串子!”

“嚇死我啦!老子可不要跟你們這種臭肉串在一塊兒!”

“老子現在欺負你不算好漢!老賬新賬等出去瞭一筆算!——他媽的,你再放屁!”

迷龍放響屁。

阿譯的聲音遠遠地可憐巴巴地傳來:“把老鼠關在一個洞裡都不會打架。”

不辣的聲音也遠遠地傳來:“說這話的就是個老鼠虱子。”

我聽著,瘋狂地爬行著,碰撞著。頂住,挺住,什麼都不要做隻要挺住,什麼都沒有至少還有個盡頭,就算沒有,死亡總也是個盡頭。我是隻被人類捉弄的老鼠,屁股上點著火的老鼠。我的團長告訴我前邊有個頭,他從來不值得信任,但就像天與地總也要分個上下,一個老鼠洞總也要有個尾和頭。

我重重地撞上瞭那玩意兒——一個油桶的底,聽聲音是實的,也就是說它那邊就接著土。沒有盡頭。

我愣住,全身的細胞都已經凝結瞭,強撐的理智也就到此為止,我又玩兒命地往前推撞瞭一下,除瞭那個實打實的聲音什麼也沒能聽到。張立憲就像一個被推著屁股的玩具火車,猛地向我撞瞭上來,我在桶壁上被他和他後邊所有的人擠壓著,要被擠出肺裡所有的空氣,以及我最後的理智。

張立憲還在催我:“走啊,走……”

我開始尖叫,那樣的尖叫一定嚇死他瞭。就在這樣一個能弄死人的空間裡,一個男人用著女人都達不到的尖厲聲音,做著沒有任何意義的嘶吼,然後被傳蕩回來的聲波弄得更加瘋狂。

張立憲罵:“聒噪你個錘子,快點兒……”

我尖叫,然後爬在瞭他的身上,他的身體自然把我給阻礙住瞭,於是我開始抓狂地咆哮、抓撓與撕咬。

“小爺鏟你兩耳屎……”他沒說下去,因為他也覺得不對勁瞭。我還在尖叫,而迷龍從黑暗深處發話:“煩啦你咋的啦?他打你?”如果我清醒,聽見他這樣關心的聲音,一定會感動。

我還是尖叫。

“褲衩子都要一天三換的人終於動手啦?”迷龍說,然後往身後猛踹瞭一腳,並且滿意地聽到瞭何書光的痛呼聲。於是他們倆也打作一團瞭。

我們被特務營的人一個個——確切說是一對對從汽油桶裡拖瞭出來。餘治驚恐地挽袖子看自己的手——他被豆餅咬瞭。

豆餅抱歉地說:“……我不知道是你。”

餘治總算還理智,幫著去拖在他之後的人。大部分人是廝打在一起的,拜死啦死啦所賜,他是存心做一個人渣一個精銳的夾心餅幹,這正方便瞭我們在黑暗裡歇斯底裡地毆鬥。這樣的打架與技能、體力沒有大相幹,不但分不清對象,也分不出輕重,大部分參與鬥毆的傢夥都悲壯地鼻青臉腫著。

迷龍和何書光這對幾乎是被特務營橫拖倒拽出來的,兩位見瞭天日之後仍在作忘我的打鬥,他們的災情也尤為慘重,但是那重不過其後的張立憲。他被拖出來時也拖出來瞭我,我死死抓著和咬著他的彈藥包,也幸虧如此他才沒被我咬掉一塊肉,但他也是青腫著臉,鼻血長流。

特務營用瞭多大的勁兒才制止何書光和迷龍的廝打,也就用瞭多大的勁兒才把我從張立憲身上撕下來。

虞嘯卿和死啦死啦一人一張折凳,對瞭一張攤在地上的地圖坐著,有很多零碎又被他們拿來充當可以調動的兵力。兩人都像是沒有瞧見發生在他們身後的鬧劇,但那是不可能的,虞嘯卿的腮幫子已經咬得像塞瞭兩塊生鐵。

張立憲和李冰兩個人架著我,連拖帶攙地弄瞭過來,然後扔在瞭地上。張立憲的臉色比虞嘯卿更難看,一邊還得收拾自己被打變形瞭的五官。

張立憲說:“他不靈。”

虞嘯卿終於不再看地圖瞭,轉瞭身坐著,但並不看丟瞭魂似的我,以及遠處分瞭兩堆坐著的他的人和我們的人,他隻瞧著張立憲。

張立憲又說:“他會孱的。他有病,見不得黑的病。他去瞭會害死我們。”

現在虞嘯卿看我瞭,像看一堆他本來還想做些用途的爛草,說:“第一眼就這麼覺得,你閣下真是個草包。”

我沒吭聲,隻是茫然地喘著氣,陽光和空氣對我很重要的,一向就很重要的,我早知道——因為我的病。

他又說:“為什麼把你派在第一個?因為你是除他之外最靠近南天門的人——本來想你派點兒用場。”

死啦死啦說:“我說瞭他不合適。”

虞嘯卿沒吭氣,他看著遠處坐成兩堆仇傢一樣對視眈眈的人,然後站瞭起來,伸出一隻手。李冰在這方面比張立憲聰明,把他的馬鞭子遞瞭過去。

虞嘯卿向那邊走去,連腳巴丫子帶鞭子揮舞,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揍——他並不是為瞭打人而打人,他打得極有方向感,更像一個戰略者的包抄。

死啦死啦從他的折凳上轉過來,平靜地看著我,平靜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讓我受不瞭。“你真厲害,孟煩瞭,你真厲害。”他說。

我讓他別管我。

“據我所知,有這種病的人拿被子蒙上個頭都要鬼叫,你居然撐到最後——你那麼想去?”他問我。

我搖瞭搖頭。我仍然躺在地上,但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挪遠一點兒,他倒不再那樣用一種讓我氣得發狂的眼神看著我瞭,站起來去瞭虞嘯卿那邊。

我漠然地觀察著自己蹭破的手,在黑暗中挖翻過來的指甲。

在虞嘯卿的逞兇之下,兩幫子死不對付的又被迫坐回一堆,然後他吩咐特務營上刺刀。特務營犯瞭下愣怔,刺刀是上瞭,可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虞嘯卿隨手指瞭兩個地方,在他所聚攏的人堆前後各排一列:“持槍——上前一步。”

於是那一堆人前後都各面臨瞭一排明晃晃的刺刀,他們快被擠成一坨瞭,或臉對著臉,或背靠著背,在眼睛隻好瞪入對方眼睛裡的距離上瞪著自己的仇人。

虞嘯卿吩咐:“再上前一步。”

特務營這回沒有從命,因為再上前一步隻有兩種結果:把人戳穿或者讓刺刀對著的傢夥們疊成兩層。

虞嘯卿說:“沒關系,反正都是個死,國難當頭兄弟鬩墻,或者快意恩仇打死算完,都是個死。”他忽然停下瞭,因為他面對著的炮灰們和精銳們表情很奇怪,他沒有面對過這種眼神,他們像是有些感動又像在看一個小醜。後來他在背後找到瞭肇因——死啦死啦在他身後跪著,同樣像看小醜一樣地看著別人。

“你……搞什麼?”他疑惑地問。

“休息一下,松松筋骨。師座不要想歪瞭,我這麼傲氣的人怎麼會給人下跪?”死啦死啦說完又問剛打過架又被虞嘯卿打過的人,“你們要不要松松筋骨?松筋骨就得坐下。我知道那裡邊不是人待的,我鉆過。”

炮灰團的人開始傻笑,他們早見習慣瞭團座大人耍寶。師部的人隻好幹瞪眼,但是我們的人便有恃無恐地要坐下。要坐下,人群便得稍微松開那麼一點兒,松開一點兒便表示要撞上刺刀。

死啦死啦對虞嘯卿說:“師座的刀山可否也放松那麼一二?”

虞嘯卿揮瞭揮手,迷龍一幫不要臉的便不要臉地坐瞭下來。精銳們站著也不是個事兒,坐下也不是個事兒,他們隻好看著他們的師座——他們的師座便瞪著我的團座。

死啦死啦又說:“師座還是去地圖邊想想抗敵大計的好。你在這兒,人的膝蓋都不打彎的。”

虞嘯卿說:“不去。”鬼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覺得有趣,開始幹澀地打哈哈。

死啦死啦也念白似的說:“哈哈。”

虞嘯卿真的開始大笑,也許正因為很少笑,所以他笑起來讓人覺得很爽利。笑時他順手拍瞭拍死啦死啦,可他是個手很重的人,我那有模沒樣跪著的團座讓他拍得轟然倒塌。

那傢夥很快從地上爬瞭起來,看著眼光光戳立的精銳們,又善良又無辜,但他沒那麼善良也沒那麼無辜,所以帶著揶揄。他說:“列位,國之脊梁,軍之棟梁,請坐,上座,就算做梁,也不會那麼永遠戳著。”

精銳們開始坐。他們最崇拜的人都已經在他們眼前和他們討厭的人拳來笑往,他們也不那麼好意思,有人便幹看著炮灰們點點頭。

可以驕傲地說,炮灰們比他們開通,迷龍頭也不回地拍瞭拍何書光,那意思是好說好說——可這個頭也不回的架子拿得大瞭些,他有方沒位地在何書光臉上響亮地拍瞭兩下,其情勢就如打瞭兩個耳光。

正要坐下的又僵住,坐著的也僵住,又緊張起來。

何書光最後僵硬而堅強地坐下,說:“沒事。我知道你拍我肩膀。”

氣氛又松快瞭。虞嘯卿也明白瞭死啦死啦的搞法,於是他們一個站著,一個跪著,都不走,一直待在那兒,直到他們所對著的人做作地拍拍打打,勾肩搭背。

死啦死啦跪在地上,就像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比那還放松。他向所有人點瞭點頭:“我隻說一句,我以後不會叫你們同袍,我會叫你們難友。一塊兒坐牢的才叫難友,你我就是同坐一座牢房,同挨共同的磨難。”他看也不看這句話到底有什麼效果,估計他也不想,而是向虞嘯卿一伸手,“師座那邊請?”

虞嘯卿繃著臉說:“站起來說話可好?”

“師座有時也該試試這樣。很放松的。”

虞嘯卿看起來又想笑又想一腳猛踹過去:“我已經試過瞭。”

“那個不算。人是最容易心口不一的,那時候隻怕心裡繃得更緊。”

虞嘯卿也真就不輕不重地一腳踹過去瞭:“你給我起來你媽媽的吧。”

他們兩個走開,肩並著肩,瞧起來恨不得手拉著手——當然,那永遠不會。

炮灰們和精銳們面面相覷地互相瞧著,這種面面相覷會讓雙方都不自在,大傢最後選擇把眼睛掉開,該沒話的還是沒話,該不融洽的照不融洽。

我還躺坐在地上,蜷在那裡,茫然於自己的心事,自覺到瞭絕路是一個讓人很易投入的想法。我茫然著直到死啦死啦過來。

他問我:“怎麼還在這兒?”

我瞧著虞嘯卿也已經過來,連忙爬將起來。

他又問我:“去尋短見嗎?”

我說:“我換個地方。”

“你有多想去?煩啦,你說不想的事情其實就是特別特別想,你總在說人往低處走,水往高處流,哈哈,誰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有多想去?”

虞嘯卿在他身後,幾乎沒什麼興趣地看著我:“他不行。”

我也說我不行。

死啦死啦說:“你有完沒完?你這一生的毛病,有完沒完?”

我看著他:“你……你不要輕佻。你也有毛病,也是一身的毛病,我看著你過來的,你過來得一點兒也不輕松。”

“我有毛病,可和你不是一回事。我一身的毛病,是身上的身。你的毛病,你聽清楚,是人生的生,聽清楚啊,你這一生的毛病,有完沒完?我有瞭,就改,我改瞭就好。你一個沒改,又來一個,兩個,三個,有人像你這樣活的嗎?你有完沒完?”死啦死啦問我。

虞嘯卿一直離瞭點兒距離,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我覺得他像在看猴戲。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或者死啦死啦的嘲諷,哪一個更讓我生氣。我就知道,這兩人一旦接近,便會如膠似漆。看著他們唱雙簧,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們倆都將觸到一種別樣的生活,從此與我們遠離。

虞嘯卿對著師裡的人和炮灰團的人一起大叫:“走不走啊,列位?不用試啦,一試就不靈光。”我不得不說,劣質模仿。但是有效,他的人和我們的人無聲地又站成隊列,盡頭是張立憲,他對著那個我們方才作拳拳到肉之搏的洞口。

“沒用的。你別搞這套。”我對死啦死啦說,一邊默默地走過去,站在張立憲之前。虞嘯卿在我身後向死啦死啦遞送一個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裝沒看見作為回答。

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進,這一次安靜得出奇,沒有推撞,沒有後一個人對前一個人的咒罵和威脅,甚至飽以老拳,隻有手掌膝蓋與桶壁的摩擦、槍械的磕碰,還有就是喘息——每個人壓抑的喘息,還有我無法壓抑的喘息。

然後又到瞭,我的腦袋撞到瞭前方的桶壁。我停下來,我的喘息在別人聽來都像是風箱,在我自己聽來就像是爆炸。張立憲撞到我身上後就再沒使勁,隻是停瞭一會兒,我想他在提心吊膽地等我爆發。

“我……”我的聲音幹澀得不僅嚇到我自己,也嚇到瞭所有人,往下我的幹咽聲也嚇到瞭所有人,“……我沒事。”

張立憲問:“到瞭嗎?”

我答非所問:“……我沒事。”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騙我自己。

迷龍的聲音嗡嗡地傳來:“別怕他。老子們在你後邊。”

何書光的聲音嗡嗡地傳來:“還要打嗎?”

不辣說:“等打完仗。”

那就是不打。他們安靜著,我知道在他們眼裡我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我能做到的就是拼命讓自己的呼吸聲小一點兒。

張立憲小聲地提醒我還沒換衣服。我開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們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這回要求奇數式的人出去時和偶數式的人互換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團長心裡一定在想:你以為這樣不能咋的嗎?你們錯啦。

張立憲平靜地等待著我,但是壓抑著他的不耐煩。我們摸索著遞過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掛的零件。他跟我說不用急,我告訴他沒有急。

我終於學會瞭不再尖叫和發狂,學會瞭從泥漿一樣的黑暗裡榨取每一點兒空氣。四川佬再沒捅我一個手指頭,隻是輕蔑地等待。他和他們沉默地聽著我溺死,如果沒死我就能活過來——炮灰團和虞師精銳們終於同呼吸瞭,盡管同得非常無奈。

我們忽然聽見死啦死啦在喊什麼。甬道雖沒他吹的幾華裡,總也有幾百米,聲音傳得嗡嗡的倒像發洪水一樣,你很難從洪水中聽清什麼。

迷龍問:“又嚷嚷啥玩意兒?”

不辣說:“聽不清。不曉得又搞什麼鬼。”

然後再沒有喊聲瞭,傳來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連一個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這封閉空間裡傳來都像潮水,爆炸傳來……就隻會像擴大瞭十倍的爆炸,它不光沖擊耳膜,還沖擊血管和神經。

“他在……”張立憲把問話改成瞭忍無可忍的大叫,因為不叫就無法聽見,“他在放機關槍嗎?!”

迷龍也大叫:“是炮仗!——老子們聽過!”

何書光疑惑道:“他是不是瘋瞭?!”

不辣說:“廢話!”

然後是巨大的一聲,讓我們覺得骨骼都快要散瞭架,如果不是我們每個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裡邊,一定要有人被沖飛瞭。

一個遙遠的叫聲——鬼知道是誰的——從我們的尾巴上傳來:“洞口!洞口塌瞭!”

還是鬼知道是誰的聲音,反正不被悶變調也被嚇變調瞭:“活埋瞭!他們把我們活埋瞭!”

我又一次尖叫起來:“他幹的!他沒有一句真話!”

離我近的人忽然寂靜下來,因為我這樣的尖叫聲已經有過一次瞭——往下便是全盤的崩潰。我感覺到張立憲在往後退縮,因為我這樣歇斯底裡的報平安即是崩潰的先兆。每一個人都在聽我的動靜和外邊的動靜,我又一次面臨著黑暗和死寂。

我對張立憲說:“說話呀!說話!出點兒聲!”

張立憲已經緊張得磕巴瞭:“說……說什麼?”他開始向迷龍求援,“東北佬,說話!”

“說啥玩意兒嘛?”

“……什麼都行!”

來不及瞭,我又一次尖叫,然後撲在張立憲的身上。

然後,我們面臨瞭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混亂,尖叫、咆哮和撕咬。

又一回東倒西歪躺趴靠坐在我們老鼠洞一樣的地獄之外,特務營正把最後的幾個——也就是我和張立憲幾個從甬道裡拖出來,歸入外邊躺倒一片的整堆人裡。按死啦死啦見鬼的要求,我們交換瞭衣服,我們都很臟、很破、穿著最不合體的衣服還要穿錯瞭袖子套錯瞭褲腿。我們交臂疊股地躺作瞭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後一口氣的德行。

死啦死啦和虞嘯卿在遠處,第一百次在研究他們的地圖和第一千次做他們的推演,他們幾乎就沒瞅過這邊。

他擅長制造恐慌、筋疲力盡和歇斯底裡,引爆炸藥,改道洞口,在我們屁股後扔進整麻袋的老鼠,再扔進追老鼠的蛇,讓我們在真正的與世隔絕中互相射擊、吃住和拉撒,最後他也許會真的活埋瞭我們。

很久以後我們中間才能有第一個人歪歪斜斜地站起來,無人攙扶,夢遊一般地走開。

我躺在地上,盡力地呼吸,長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讓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閉一樣害怕陽光,我用手遮著眼睛,指縫裡透過來的光暈都讓我暈眩。

歇斯底裡的白天緊接著筋疲力盡的晚上。炮灰團和精銳們的衣服仍然互換著,我們同時燃著汽油爐和篝火,因為那樣的體力消耗後哪一項都不夠讓我們獲得足夠的熱量。我們吃著虞師提供的最好夥食,但全無饑餓感。我們一聲不吭,忍受著耳裂和牙酸——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燈下用各種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鋸子,撕裂我們的耳膜,我們的魂都快被他從耳朵孔裡扯出來瞭。

虞嘯卿遠遠地在帳篷前瞪著一張地圖入定,看上去那傢夥定力驚人,隻偶爾不引人註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

不辣掏著金屬飯盒裡的食物發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這套叫我們起床。”

蛇屁股簡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瞭。狠多瞭。”

“你們能讓他換個地方嗎?”張立憲說,他把臉轉到火光下,頗讓我們愣瞭一下。作為一個整天來最靠近我的人,他是當之無愧的受害者,曾經俊朗的臉上無處不是瘀青和抓痕。迷龍因此而撲哧瞭出來,他瞧著我而我裝沒看見——對張立憲我並不內疚,一點兒也不內疚。

迷龍叫我:“煩啦?”

我搖瞭搖頭,答非所問地說:“我就快不怕黑瞭,他比黑還黑。”

“換個地方!”虞嘯卿叫道。

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聽不見,他還在那裡吱吱啦啦。我們回頭,瞧著虞嘯卿終於忍無可忍,抄起個什麼就飛瞭過去。死啦死啦“哎呀”瞭一聲,拿著他那堆零碎走開。狗肉顛顛地跟著。

何書光因此而哼哼瞭一聲,頗有些“看我的師座”這種意思。張立憲搖瞭搖頭,到底是曾為一營之長的人,知道即使神離至少也該做個貌合。

我在咀嚼中瞟著死啦死啦拿著汽油燈沒入林間的背影。我也許恨他,但並不喜歡看他現在這樣落寞。

就著林子裡那點兒汽油燈的光線,我很容易就找到瞭他。噪音還在繼續,我終於看清瞭他在做的活計:一支雙筒霰彈槍已經被他鋸掉瞭槍托,他正在鋸短槍管,一次一次地把它鋸到幾乎比一支手槍長不瞭多少的尺寸。

槍是全民協助的,槍管已經短到隻好頂到人的鼻子下開槍。他掏出口袋裡的霰彈,慢慢悠悠地開始裝填。我告訴他會炸的。最好就炸瞭他,我們過回以前一樣。他的回答是扣扳機,我往樹後躲的時候像足個沒膽鬼,但是那槍怕是被他改得有點兒問題瞭,沒任何動靜。

“我沒你那種。不敢過回以前那樣。”他說,然後皺著眉,卸出來子彈開始又一輪基本屬於胡來的修理。

“我們要瘋到什麼時候?”我問他。

“我們失魂落魄,因為從不敢拿靈魂冒險。有點兒光棍勁,老天爺給我們預備瞭什麼,別嘰咕這不合我意的,你要說話,那就走近點兒。”

我從藏身處出來,沒好氣地打斷他:“別蠱惑人心,沒這套他們也瘋瞭——早瘋瞭。是,你沒瘋,你高興瞭,你做夢都想要的總算來瞭,雖然晚瞭兩年。可你現在拿到的不是一個炮灰團,是整個聽你胡說八道的虞師。你跟虞嘯卿總算成朋友瞭,你知道有多熱乎嗎?我瞧他的手下快妒忌爆瞭,因為你們就像火柴頭擦上瞭磷面,騰地一下就著起來瞭。”

死啦死啦笑得有些難堪:“怎麼叫你說得像奸夫碰上瞭淫婦似的?”

“我知道在禪達方圓可能跟你成朋友的就他一個,對他也就你一個,這沒辦法。可你忙活跟人相見恨晚的時候能不能也想想?比你的第一知己虞師座更大的官兒,至今沒對這事表示過贊成。”

“……他們沒反對。”死啦死啦說。

“麥師傅跟我說,談判桌上的仗還在打,到底輪不輪得上滇緬這塊地兒出頭露臉還是懸案,所以不贊成不反對——我猜師座大人在上邊掏凈瞭心窩子,最多也拿到句‘不錯,你們先試試看’。”

死啦死啦咣咣地修理他的槍:“……嗯哪。”

“嗯哪?——我視死如歸的團座大人,我們像叫花子的綢棉襖一樣,已經進過當鋪很多次啦!”

“師座向我保證……”

“你也向我們保證過,可我現在都不好意思再說你是個騙子。”我冷冷地說。

死啦死啦再一次往他的槍裡裝填子彈:“我這寶貝團準是這場戰爭中最糟糕的,虞嘯卿的人哪怕八百個想法,他打個噴嚏就成瞭一種。我呢?”他嬉皮笑臉起來,“知道為啥讓你做我的副官嗎?因為你最是什麼也不信的,擺不平大混蛋,就不要說擺平別的混蛋。”

“你又在晃著說話瞭。我們在說我們這回會被怎麼賣掉。”我說,這時我們聽見一個腳步聲,在這崎嶇的山地也走得像在平道上踏著正步一樣。死啦死啦扮瞭個鬼臉,我籲瞭口長氣,說:“恐怕他自己都不信這小會兒不見他就會找過來。兩位大人好得如膠似漆,我們這些小的們也就該遭殃瞭。”

來的人幾乎不用看,虞嘯卿是也。找我們也容易得很,不過是在黑林子裡找個亮著的汽油燈光。虞嘯卿在曲裡拐彎的林子裡走著一條他自定的直路過來,一臉的嚴峻和天降大任。我住瞭嘴也縮瞭脖子,反正他看見我跟沒見一樣。

他對死啦死啦說:“我自己又推瞭一次,就算扯足順風,你們的火力也壓不住日軍的波形攻勢。巴祖卡和噴火器都可以派給你們,可我說的是持續火力。你們的機槍打幾百發就得換管,日本人可最擅長找這機會往上輪。”

死啦死啦說:“謹候師座的教誨。”

虞嘯卿不耐煩地揮著手——肯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小動作都透著下意識的親近:“天塌瞭你也不會有謹候的時候,我哪句話你不是駁翻十七八個身再說?你們一定要帶挺馬克沁,老舊瞭點兒可是水冷,隻要有水有彈就不會停,帶上去再找個好位置就行。”

死啦死啦皺皺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瞭。”

“到時候你會謝謝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瞭主意:“說得對。我找人辦。”

被答應得這樣快,我想虞嘯卿一定有點兒失落,他愕然瞭一下,然後便盯上瞭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彈槍:“這就是你剛拿來吵死人的那玩意兒?”他伸手拿瞭過來,掰開瞭槍筒看看有彈,抬瞭起來便要放槍。

“……哎?”我說,但被虞嘯卿掃瞭一眼,就閉瞭嘴。不管你好意惡意,他瞪過來的眼神一準兒先是責難。

虞嘯卿轉頭不看我:“怕黑的傢夥要說什麼?”

我認為我最好別說話,死啦死啦笑嘻嘻地替我說:“這隻怕黑的草包想說,這槍我剛改的,手藝臭得很,剛才試槍差點兒沒炸膛。他希望師座保重貴體。”

虞嘯卿翻瞭我一眼:“雖說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鉆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後,反而奮勇當先。謝謝。”

我也不知道他謝謝我的奮勇還是提醒,反正他這麼給一句,換成張立憲們怕該熱淚一下子瞭。我隻好裝作感動,反正他對我的表演也沒啥興趣,又找著死啦死啦說話:“你改的?也沒人教?我瞧著你改的時候就像把自殺槍。”

死啦死啦說:“見笑見笑。我本就隻是個補襪子的軍需。”

虞嘯卿抬起瞭持槍的手,那槍短到已經可以讓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瞭許多。轟然一聲,幾乎跟炸膛的聲音一樣響亮,因為幾乎沒有槍管讓聲音悶著。幾米外的樹叢忽被大號鉛子兒的暴雨澆過瞭一樣。虞嘯卿意猶未盡,又轟掉瞭剩下的子彈。我一直在等著他炸膛,隻是那傢夥連眼都沒眨一下,倒像在拿著水壺澆花。

虞嘯卿看瞭看槍,問:“這就是你拿來進洞打老鼠的東西?”

死啦死啦答道:“我不善武藝,那地方也沒處施展。拿這來得快。”

“壯麗之極。”虞嘯卿平靜地激動著,但如果單就眼神來看,我會說他魔障瞭一般,“乍見就知道你不是雜草,會是這滇邊群山怒放的一朵奇花。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門,拿著這把短命的自殺槍。我輩行伍,一生總該這樣盛放一回。”虞嘯卿有點兒憤憎起來,倒不是對任何人,是對他不錯的命運。他把槍還瞭死啦死啦,倒有些意興闌珊起來,一邊走開一邊揮瞭揮手,那意思是你們跟著。

我們便跟著。

虞嘯卿說:“一想起要你們去打這樣的仗,我就想號哭一場,不過還沒有哭過——我希望永遠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後,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後,我們都不吭氣,直到我們倆都覺得有些冷場時,死啦死啦開口說:“隻要師座能在一天之內趕到,此仗就想壯烈也壯烈不起來,師座大可不必。”

虞嘯卿說:“我已經說瞭一百遍,現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時之內趕到,為你在山頂的那棵鬼樹下慶功。我不想再說一百零二遍瞭。問你個不打緊的事,你光緒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說:“我倒是知道師座的生辰。”

虞嘯卿訝然瞭一下:“唐副師告訴你的?”

死啦死啦點瞭點頭:“同年。不過我癡長師座十天。”

虞嘯卿沉默瞭一會兒:“原來我該稱你為兄。”他說得很溫和,可這話不怎麼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隻好沉默。林子外已經傳進來喧嘩和笑鬧,伴著透進林子裡的火光,虞嘯卿往那裡看瞭一眼,說:“老鼠洞裡掏出來的傢夥倒活起來瞭。看看去。”

我們跟在他身後走著,做著兩條並不太情願跟隨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瞭我一眼,做瞭個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瞭頭,不作回應。

我的團長想告訴我,剛才我質疑的都已被回答。一個能拿著那麼支槍開火的師長,他把命交給你瞭,並且相信我們的生命必須怒放,那我們就再無退路瞭。盡管他們為瞭我們能活下來在做每一件小事,但虞嘯卿賭咒發誓四小時內到達時,死啦死啦卻以一天反激他,並讓我們每一個人做好四天的準備。

火光與笑聲已經漸近瞭我們沉默的三個人。

當我們出林子時便明白瞭為什麼從洞裡掏出來的老鼠們又活瞭過來,因為迷龍已經活瞭過來,不但活瞭過來,本著下意識裡一種越難過越要喧囂的炮灰團邏輯,他正喧囂得不可開交。

火光燃得比我們剛才吃飯時更為猛烈,把大傢夥兒們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點兒耀眼。迷龍仍穿著何書光那套上好質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點兒顯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鉆爬中已經有些脫線。迷龍在唱戲,唱的是郝老爺子在世時常哼哼的一個小調,隻不過迷龍唱來就絕無那樣溫和,倒像在扯嗓子。這倒也不要緊,他老人傢在火堆邊轉著舞著,一邊在炮灰團的哄笑和張立憲們的瞪視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將下來。他已經把左袖子變成瞭佈條,現在正在對付右邊的袖子。

何書光眼光光瞪著,就要往起裡冒,張立憲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他。何書光著急地說:“那是我的衣服啊!明天還要換回來的!”

炮灰們聽見瞭,大笑。張立憲思忖瞭一下,也息事寧人地笑,總之他沖著何書光的膝彎踹瞭一腳,和餘治幾個又把何書光拉坐下瞭。

迷龍就更來勁瞭,他開始扭他得心應手的大秧歌,一邊扭著,一邊瞪著今天跟他打瞭個不可開交的何書光,而且離著也就是個兩臂距離,那根本就是沖著人傢去的。

“你姥姥!”何書光又一次蹦瞭起來,但架不住旁邊有個不急時還能考慮全局的張立憲,尤其還是瞧著虞嘯卿過來瞭的張立憲——他又一次把何書光抱住瞭,這不算,為瞭讓何書光的怒容轉為笑臉,還猛撓何書光的癢癢。顯然作為好友,他是很清楚何書光的癢癢肉的。何書光一邊哈哈大笑著一邊大罵:“死東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迷龍就更瘋瞭,瘋到他已經不想那麼有對立性瞭,反正何書光的上衣已經被他撕作坎肩瞭,並且這個坎肩還從脖領子後方開瞭條大縫,幾乎就成瞭塊佈片。迷龍光瞭膀子,露著那身賤肉和他的刺青,大跳迷龍式的脫衣舞。那是一種戲曲架子加上瞭秧歌、二人轉、打架以及所有他隨手撿來的各種似舞非舞的動作的混合,中間甚至還夾雜著全民協助的搖屁股和麥師傅的印第安戰舞。

我早已不甘隻縮在虞嘯卿和死啦死啦的身後看。我離開瞭他們,在人圈子周圍轉著圈看。發大飆的迷龍看起來狂野得有些荒誕,他用一個猛烈的動作從他自膝蓋已經撕作幾根佈條的褲子裡跳瞭出來,現在他的軀體終於自由瞭。我們粗野地哄笑,精銳們笑得不乏嫌惡,但無疑他們也喜歡這樣的粗野。迷龍不知從哪兒操起個洋鐵盆,他拿那盆給自己打瞭兩下拍子。不辣的呼哨吹得最響,於是他甩手把盆扔給瞭不辣,現在不辣成瞭他的伴奏。但迷龍還是需要道具的,他迅速給自己找到瞭道具,他拿瞭個拂塵有時冒充京劇的水袖,但更多時候是夾在屁股後邊冒充他的尾巴。

我不知道笑聲更響還是呼哨聲更響,因為迷龍這麼唱的時候把他的拂塵在手上轉悠著,然後套住瞭張立憲的脖子。張立憲有些瞠目,迷龍趁人傢瞠目時把人拉起來一起扭——這個冒牌的馬面勾掉瞭人傢的魂。張立憲猛地把迷龍的手甩開,有點兒惱羞又不好成怒,那張臉子可真是好看死瞭。迷龍一臉友好但其實叵測的笑容,他精確地把事情控制在一個要打又打不起來的程度,甚至用力摟抱瞭張立憲一下,在張立憲發狠之前便閃身而退。

然後他就打算找何書光,何書光及時地豎起瞭兩個拳頭。迷龍哈哈大笑地閃開瞭,但轉身時他兩手抓著拂塵的頭尾,如同做瞭個套索,一甩就套住瞭正冷著個臉站在那兒的李冰。

李冰人如其名,真的很冰,真難為他瞭,連剛才還在氣的張立憲們都在發笑,他仍堅強地繃著臉,確實他也是唯一一個在迷龍的胡鬧中連笑紋都沒有過的人。迷龍在他的臉頰上狠狠親瞭一口。我們一下子都啞然瞭。李冰又僵瞭兩秒鐘,然後臉色大變,他躲瘟疫一樣地猛退,絆在特務營的人身上,摔得我們隻看見人堆裡的兩隻腳。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迷龍開始哼唱:“我的寶,我的寶,我那個騎坦克的心肝寶……”

餘治聽見他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瞭,紮人堆裡就跑,一邊大罵:“死東北佬,就沒見勾半個川軍團的人!”顯然這對迷龍沒什麼殺傷力,迷龍照舊猛追,餘治終於想起改口:“東北的大哥,東北的爺爺,我都讓你進我坦克啦!”

迷龍還算是恩怨分明,不追瞭,他現在跟抽風似的,瞧著誰算誰。他轉過身來時正好瞧見跟著他一起猛追的不辣。“湖南佬,我整死你!”他吼一聲就撲過去瞭,不辣驚喜交集,一個混蛋東北佬和一個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嘩然中並無來自炮灰團的驚慌,因為我們實在已經習慣瞭以這種方式來表示友好和善意,當然也時常表現得鼻青臉腫。

蛇屁股他們不甘落後,扭成一團或者壓將上去。張立憲們隻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熱地看著,後來迷龍不知道怎麼從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夾七纏八中掙瞭出來,他踩在克虜伯和喪門星的身上號他的戲。

他迅速地被人給絆倒瞭。當不辣什麼的也從人堆子裡掙出來的時候,這就成瞭群魔亂舞瞭,連喪門星和豆餅這樣的老實人也在盡可能難聽地號喪,號的什麼是他們自己的高興。但一群人中間最搶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龍,在發人來瘋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還強的皇帝。

我看見瞭天下第一的戲子。他聲稱如果太較真,他在背井離鄉的第一天就會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條爛命在唱他的大戲。他同時號著二人轉、梆子、京劇、川劇、黃梅戲、花鼓戲和廣東戲,因為在被迫的有難同當中,我們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還有我們的靈魂。

那樣的一片嘈雜中,我忽然聽見一個輕輕的哼唱聲,湖南腔,來自我的身後。我回頭看見死啦死啦一臉司空見慣的表情和唐基永恒的恬和,而我身後的虞嘯卿正輕輕地在用他的鄉音哼唱。他臉上有一種確切無疑的溫柔表情。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癲狂,他的表情讓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瞭他一眼。

虞嘯卿停下哼唱,說:“我是個再沒機會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我躥瞭起來,邁著一個瘸子的大步流星,醜陋地加入那場群魔亂舞,妖怪也罷,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們老老實實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我開始大聲背《少年中國說》。

“好!”有人大喝一聲,然後是響亮地拍著巴掌,是那種非常結實的拍法,這樣拍巴掌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給拍瞭腫起來。我們消停下來,不僅因為巴掌聲,也因為精銳們忽然肅然起來的神情,之前他們已經蠢蠢欲動瞭,但現在他們又成瞭我們敬而遠之的那種克制和堅忍。

拍巴掌的是虞嘯卿,他還在用力地拍,看起來很享受他孤獨的掌聲。

我們一個個像扭曲的雕像。最慘重的是迷龍,他剛發現虞嘯卿在場,於是乎一隻手仍在屁股後邊支著他的馬尾巴,另一隻手從不辣手上搶過來洋鐵盆,然後把那個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這樣可笑地定格瞭。

我真該希望今晚就這麼結束,那迷龍今天也許還在我們身邊。看著這麼個傢夥年華老去,七八十歲仍沒羞沒臊地和他老婆做拆床的遊戲,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可見識過太多苦難的人歡樂時絕不會見好就收,迷龍一直瘋到虞嘯卿想完瞭傢鄉,想起瞭戰爭。

我們僵硬著,而虞嘯卿一直生猛地拍著巴掌,他不怕冷場也不是作秀,我想他的神經也許堅強到能這樣全無回應地拍上幾個小時,因為他想。

“好!這位來自東北的弟兄——!”虞嘯卿看著迷龍說。

迷龍明白掌聲居然是為他一人而發瞭,操著他的道具前遮後攔地就想往人堆裡紮,但是晚瞭。

“好一場死亡之舞!對著死亡能這樣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裡拜服的戰士!”虞嘯卿指著迷龍說,即使是迷龍也不好一頭紮進人群裡就此消失,“你是這一役的突擊隊員!”

一下變得很安靜。精銳們妒忌得眼睛發紅,人渣們嚇得不敢說話,迷龍無聲地嘀咕著什麼,從口型看來是“媽媽耶”這類的念叨。

在這兒練的是第一梯隊,虞嘯卿和我的團長一直在挑選隻要幾十人的突擊隊,其實就是敢死隊,我們不過是同時拿來瞭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戰損率應是全軍盡沒或百分之八十。

虞嘯卿並不喜歡這種靜默,今晚他不尋常,他想聽人說話,就問道:“我的壯士想說什麼?”

迷龍也他媽的太過頑劣,他翻瞭一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撲通一聲,戲臺子上不折不扣的大栽碑。虞嘯卿並不會心地會心一笑。迷龍是粗俗的,從來都是,可現在他的粗俗成瞭隻有虞大師座才能領會到的高級玩笑。

“好!生來死去,嬉笑怒罵對之,這是軍人本色!”虞嘯卿贊道,“從此刻起,你是這一仗中絕無二選的突擊隊長!”

沒人說話,精銳們的眼珠子都快暴出來瞭,而我們有一種迷龍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輕輕拉瞭一下,讓虞嘯卿看瞭看他的表,於是虞嘯卿說時間不早瞭,大傢休息吧。

我們嗡嗡地散去。其實更該說張立憲們輕聲地嗡嗡著,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們炮灰團的人。炮灰團的人還沉默地待在原地,如退潮後海灘上的礫石。迷龍索性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突擊隊的指揮隻能是我那團長,所以迷龍得到瞭沖在第一個的權利,也就是盡快去死的權利。陣前戰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在腦門上寫個必死是另一回事——迷龍幹脆不起來瞭。

我們決定去扶他,豆餅是第一個,喪門星是第二個,然後就一群全擁上去瞭。人渣們的同情總是這樣的,帶著幸災樂禍,悲傷的時候總舍不得放棄那點滴的快樂。

“讓你……你那話怎麼講?嘚瑟?”

“嗯!”

“嘿嘿,找事情做。”

“原來好像是煩啦第一個,煩啦怕黑,白臉的四川佬就是第一個。現在好,你把四川佬給救瞭——煩啦,你怕黑是裝的吧?是不是裝的?”

我惡狠狠地回道:“我不要臉,可不是那麼不要臉。”

在我們的攙扶下,迷龍的步子還真有些發虛,那不是裝的。他忽然咆哮起來:“你們?!……你們?!……你們?!……哎呀媽呀,整死我瞭。”

我們嘿嘿地笑,同情多一點兒,幸災樂禍少一點兒。

迷龍在我們的胳臂上嘆著氣:“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有人摸他的頭:“乖,乖啦。”

迷龍說:“就不!”然後他愣住瞭,我們也愣住瞭,因為摸他頭的是豆餅。迷龍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飛魄散瞭,唯獨在他的副射手豆餅跟前是維持著的。

他對豆餅說:“你是隨時要跟我屁股後邊的!我他媽是第一個,你他媽就是第二個!”豆餅啞巴瞭,我們哧哧地笑著,豆餅扁瞭扁嘴。

我們攙著迷龍回我們的帳篷。

虞嘯卿搞錯瞭,迷龍絕不是在對著死亡舞什麼鬼蹈,他實在是我們中間最眷戀生命的人,甚至到瞭不要臉的地步。之後我很想逃跑,因為迷龍和豆餅。

被夾在我們中間的迷龍和豆餅兩個就沒住過嘴。

“不玩瞭。”迷龍說。

“完啦。”豆餅說。

“不玩瞭。”

“完啦。”

“不玩瞭。”

“完啦。”

《我的團長我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