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就是磨洋工,這在南天門上已經有切膚的教訓。我們在帳篷外的地上東倒西歪,一個枕瞭另外一個,睡著瞭。
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憲兵們的槍栓拉瞭一響:“誰?”
某個開關便被觸動瞭,我掙起來去猛抄我並不存在的槍,隻抓到瞭一把土。我開始號叫:“鬼子,上來瞭!”
九個人倒有一大半做瞭與我很貼切的回應,我們一下像是炸瞭膛的槍。
沒能睡著的張立憲拍著我:“哎,哎……鬼子,已經被壓到銅鈸一帶作決死一戰瞭。”
我清醒過來,肩膀上被一雙手把著,那雙手捏瞭我兩下。我知道他是誰,不用看見他也教我安心瞭。
死啦死啦招呼道:“孟煩瞭,小張,你們來幫我。”
我看瞭一眼那個筋疲力盡的傢夥,他簡直像是剛從怒江裡撈上來的江泥又被塑成瞭人形,我相信在我們沒看見的時候他又崩潰過好幾次瞭。
“現在我們去看看迷龍。”他說。
迷龍躺在帳篷裡,盡管腿已經斷瞭一條,仍然戴著憲兵隊為他準備的手銬腳鐐。叫煩瞭,他早不叫瞭,他隻是在為他的斷腿齜牙咧嘴,也不知從哪兒弄瞭個骰子,左手擲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反復無窮。
我們進來,看著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有多想哭,看見他我就很想嘆氣。
迷龍抬瞭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我又贏瞭哎。”
死啦死啦問他:“賭什麼?”
“左手死,右手活,賭這玩意兒。”
“你還知道死活?”
“大老爺們兒的,那當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過去,他沒得槍扣瞭,手在平時放槍的位置捏瞭個拳頭,下一秒鐘他掐死迷龍也不奇怪。我們也很想,要舍得我們早掐死迷龍瞭,要是迷龍他爹媽我們早在這孩子出世時就給塞糞坑裡瞭。
死啦死啦問迷龍為什麼要開槍,迷龍苦著臉說:“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嗎?剛才哪個傻子在外邊嚷嚷鬼子來瞭?那就是打蒙瞭不知道嗎?”
“你的仗打完瞭!打完瞭知道嗎?”死啦死啦咆哮如雷地往上走瞭一步,為防他對迷龍行兇我和張立憲隻好一邊一個地夾住他,可他隻是蹲瞭下來,摸索著迷龍已經被我們包紮過的斷腿。
迷龍說:“沒偷工減料啦。你倒打得狠,他們就跟伺候爹似的。”
死啦死啦仍舊檢查瞭我們所作的包紮,沒說什麼,起身要走人。我和張立憲跟著,緊得險能踩到他的腳後跟。
“謝啦。”迷龍說。
死啦死啦半死不活地瞧瞭他一眼。
迷龍又說:“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個名字好瞭,叫迷鬼。”
死啦死啦說:“我也不姓龍。”
我沒好氣:“我就知道。”
“是逃日本的時候撿瞭個軍官的名字。那時候我就覺得,亂世裡做個丘八還是挺好的。”他瞧瞭眼張立憲,“那小子挺像你的,一股子神氣。”
張立憲問:“……那你原來叫什麼?”
“他不會說的。”我說,“……名字是撿來的,軍裝是撿來的,我們是撿來的,還有什麼不是撿來的?”
死啦死啦說:“我自己。”
我們跟著他出去。我們隨著他走過怒江夜色下的灘塗,月色泛在江水裡,讓一切都不像在山野裡那樣昏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礫石裡走著。江對面不再是漆黑一片瞭,江對面很多的火光連成瞭環山的長龍;如果我們更註意一點兒能看見西進的軍隊,但是我們無心去註意,說白瞭,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們心裡便像被刀割瞭一樣。
我對死啦死啦說:“我勸你痛快地一槍把迷龍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他不說話,使勁踢著礫石,讓我們都覺得腳指頭生痛。
“把腳指頭踢斷瞭,我們就沒辦法很快地趕到師部瞭——可是到師部又有什麼用?你不是從師部回來的嗎?”我提醒他。
他不踢瞭,仍不說話,臉上寫著絕境,即使在南天門上都沒見過他現在的絕望,那時候我們至少還可以對日軍開槍,現在連踢石頭都不能。
我說:“我猜一猜,你去師部,捧上我們還熱氣騰騰的功勞,想換一條迷龍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連虞嘯卿的面都沒見著?看門的告訴你這麼大戰事,師座怎麼可能還在屋裡坐視。你就隻好又來叫張立憲,因為知道他在師部人緣好。”
死啦死啦發狠地說:“……迷龍這個混賬,闖這種禍就是死瞭活該!”
張立憲說:“他打蒙瞭呀!”死啦死啦在說氣話無疑,張立憲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他伸出一根現在還直不過來的手指頭,“你三十八天手都摳在扳機上又能怎麼辦?你看我手指頭,現在還跟長在扳機圈裡一樣。”
他就快號啕瞭,但我們發現我們有一個尾隨者。
“誰?”我問。
那個從帳篷尾隨我們至此的傢夥就跌跌撞撞追上我們,說:“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著那個一張臉倒被繃帶裹掉大半的傢夥,他一隻手吊著,半邊身子也裹著繃帶。
我給他介紹:“吃多瞭炮彈的餘治。”
餘治也把臉上的繃帶撩一邊給死啦死啦驗明正身:“餘治。我也去。老張認得官,可師裡的蝦兵蟹將跟我好。”
那對難兄難弟立刻就走一塊兒瞭。我不知道怎麼,看著張立憲和餘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裡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為少瞭個何書光。死啦死啦看瞭眼他們,也發瞭會子怔,然後說:“走吧。”
我便走,我們無法像前邊那兩位好得一個人似的,我們總是保持著距離。我說:“你認真想想。迷龍不能被那幫都沒打過仗的王八零切碎賣。”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為他預備的死法。”死啦死啦瞧瞭我一眼,“管你們逢場作戲還是死心塌地,迷龍他是個軍人。”
“那要把迷龍當零碎賣的又是什麼人?——人字倒過來寫就是個丫。”
“你要倒過來嗎?”他指著我們的回頭路,“要倒過來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著他愣瞭一會兒:“……我說什麼瞭讓你這麼光火?”
他沒吭氣,手放下瞭,也不想走。張立憲和餘治看著我們,也沒走——其實我們都不想去師部,也許再在南天門上待個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師部。
“……你垮瞭……求求你,別垮。”我說。
他黯然地說:“……早就垮瞭,遇見你們之前就垮瞭……給你們做團長的人不過一具倒不下去的屍體。”
我說:“你……你別嚇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來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樣,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後揮瞭揮手:“……走吧走吧。”
我們能怎麼樣——我們跟著一個自稱為屍體的人邁開步子。
因為張立憲的緣故,我們這回在師部並未受多少阻攔。從外到裡,總有人說一聲“小張,回來啦”或者是“張營長回來啦”,張立憲就很沉重地點點頭。他的面皮子繃得比我們還緊,瞧得出他根本沒想好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面對他傢虞嘯卿。
我們後來站在那裡看張立憲,他盡量地整理著自己——他從來沒這麼襤褸過的,然後挑一個顯然跟他最好的走過去,問:“小猴,師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繃得比張立憲還緊,說:“師座去西岸瞭。對不起。”然後他內疚地感慨,“老張你回來瞭,真好。”
張立憲很失落地鉆進瞭某個辦公間。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對不起這麼嚴重?交代過的。”
我們筋疲力盡,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看著張立憲和餘治像兩個走馬燈一樣地在師部穿梭,問每一個人師座的所在。餘治最可笑,每問一個人之前先要說“我是小餘”,遞名片似的掀開臉上的繃帶,然後問師座在哪兒,最後再得到鐵定的搖頭。我看得已經打上瞭哈欠,死啦死啦盡力把自己靠著墻根,否則早已倒下瞭——跟我們比他才真正是沒得半分鐘休息。
我把已經搖搖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瞭,在南天門上都沒覺得這樣,一身骨頭都要散瞭一般。張立憲打著晃過來,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還是我累得連眼神都在打晃。他說:“……師座,大概真的去瞭西岸前沿……說天亮才能回來。”
“那就坐等。”死啦死啦說,“等”字脫口,他便立刻睡著瞭。張立憲摸著椅子坐下,立刻睡死瞭過去。我仍撐著,困頓地看著他們,沒半分鐘餘治摸過來,暈暈乎乎地掀繃帶亮名片:“……我是餘治。”
我悻悻地說:“……我是孟煩瞭。”
“……哦,錯瞭。”他說,然後歪在張立憲身上立刻就睡著瞭。我瞧瞭他們一會兒,三個襤褸的、狼狽的、像從土裡和血泥裡挖出來的人,像三具倒不下去的屍體,然後我自己做瞭第四具屍體。
活人在我們周圍來來去去,就像我們在南天門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們活人的營生。
“都給我活過來!”
還沒睜眼就聽見死啦死啦大叫,然後我被粗暴地推醒瞭。我睜開惺忪的眼,他同時在推著張立憲,已經橫在張立憲膝上的餘治滾到瞭地上。
我神志不清地抗議:“剛閉眼兩分鐘!”
他說:“是整晚上!怎麼都睡著瞭?虞嘯卿來過又走瞭!我王八蛋!”他使勁抽打著他自己這個王八蛋,我下意識地想抓他的手,被他甩開瞭,說:“追呀!”
我們亂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後。
我們抄著近路,我們挑巷子走,我們從斜刺裡插出。但晚那麼一步,我們瞧著那輛吉普車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一連聲叫:“師座師座師座師座……”
跑沒瞭。我們喘著大氣追在他身邊,我瘸著,餘治拐著。
我們跑的是崎嶇的山野,以便從弓弦抄上弓背。我們在山岡上猛跑的時候,能看到那輛吉普車的遠影。我們直跑得連腿子帶心帶肺都不當自己的,往常我們就跑吐瞭,現在連吐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是天底下最賤的賤人,當虞嘯卿攜全師要員為我們搭出一座橋時,我們給瞭他生平最大的難堪,現在我們追過整個禪達,吃他汽車的尾煙。
餘治一個沒把穩,直從山道上滾瞭下去,這倒也好,對跑脫力的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滾在那輛吉普的必經之道上,那車一陣子急剎,否則餘治隻好真身不辨地被他師座的駕車碾作兩截。
餘治爬起來,確切地說還沒爬起來,是爬跪在地上。我沒瞧見虞嘯卿坐在車上,隻瞧見一個慍怒的司機和扶著車載機槍以策安全的護衛。
餘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繃帶,盡量讓對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臉:“我餘治啊!師座!”
張立憲也是滾下來的,滾到瞭餘治身邊,他倒是站起來的:“師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著出溜滑拿屁股下來,我很不幸地滾到瞭路溝裡。
車上兩個人很茫然地看著車裡,然後虞嘯卿現身——車上綁著一副擔架,我們的師座大人就蓋一張毯睡在擔架裡。他瞧著我們,有些惱火,但並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樣,他也許不知道我們在追他的車,但他一定知道這件事情。
他看瞭看跪著的餘治,站著的張立憲,正在地上打滾的死啦死啦和正從溝裡爬出來的我,然後說:“做什麼?我很忙。”他冷淡得我們隻好看著他發呆。
虞嘯卿已經覺得浪費不起這個時間瞭,他揮瞭揮手,車發動,他甚至沒下他長瞭輪子的床。
死啦死啦說:“迷龍。”
虞嘯卿問:“誰?”
我大叫起來:“您記得他的!您說對著死亡能那樣舞蹈的就是您打心裡拜服的戰士!您會忘瞭一個您從心裡拜服的人?我都不會!”
虞嘯卿沒吭聲,臉上浮現出一種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間的迷茫。
張立憲一邊把摔得災情慘重的餘治扶起來,一邊看著他的師座:“您記得他才說不記得。”
死啦死啦說:“您讓我們在南天門等瞭三十八天,現在能否給我們三十八分鐘?”
“三十八分鐘後我該在西岸和友軍師長碰頭。”雖如此說,虞嘯卿還是從那張全禪達獨一無二的床上騙腿下來瞭,“快說吧。”
死啦死啦說:“您確實很忙,日軍頓失天險,我軍長驅直入,竹內聯隊和他那殘兵之後的整個師團等您去攻克。您現在忙得睡覺時都要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所以……還要費時間說嗎?您知道的。”
虞嘯卿猶豫瞭一會兒:“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懇求道:“幫幫他,怎麼都行,別讓他死……您知道嗎?他是最不該死的人。”
“……理由。”
“都是沙場搏命的人,能否就說沙場搏命的調調?”
虞嘯卿說:“說。”
“您派瞭他一個必死無疑的敢死隊隊長,他活著回來瞭,您就不能再給他死。”
虞嘯卿愣瞭一會兒,看著路邊的地溝,我倒更覺得他是不想我們看見他的表情。然後他說:“我很忙。”
“知道。隔著十米遠都能聞到師座終得大展拳腳的味道。”死啦死啦說。虞嘯卿瞪他,他涎笑,隻是笑得絕不那麼自然,“我以為已經跟師座混得……很開得起玩笑瞭。”
虞嘯卿說:“我會盡快給你個交代。”
張立憲問:“多快?師座,已經有幾十個人想把他切碎瞭零賣,明天就會是幾百個!”
虞嘯卿一邊上車一邊答非所問地說:“小張,小餘,戰事緊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張立憲和餘治都愣住瞭,他們怕已經想過一萬遍怎麼對虞嘯卿瞭,想到現在隻好做瞭泥塑木雕。
“他們在我這裡一點兒用也沒有。車上還能坐人,他們去瞭就能派上用場!……去呀去呀!”死啦死啦倒是踴躍得像個小醜。虞嘯卿蹬在車上看瞭看我們,我們就像用過的掃帚。張立憲和餘治在猶豫,虞嘯卿又一次受到瞭羞辱,他的神情很復雜,最後拍瞭拍他的司機。
我們瞧得見他在車開時熟練地登榻,顯然他將按計劃在路途上補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動瞭起來,餘治是泥塑,因為他開始哭泣;經過南天門上的日子後,張立憲倒是能熬瞭許多,他心不在焉地拍著餘治的肩,一邊和我們往回走。
死啦死啦後來又回頭望瞭望,虞嘯卿的車在前路上已經成瞭個小小的遠影。死啦死啦有種瞻望前世的惘然,後來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你幹嗎不告訴他,迷龍殺的是一個臨陣脫逃……”張立憲說,但他沒再說下去瞭,因為我臉上的表情無疑在表明他說瞭句蠢話。而張立憲迫不及待地說瞭蠢話,為的隻是讓自己不要像餘治一樣潦倒。
我說:“這最不重要瞭。他也全都知道……否則才不用那麼刻意地閃著我們。”
餘治不信:“師座絕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著,我看見又一個何書光,對事情他失望瞭,但仍然崇尚著那個人是他的底線。我盡量讓自己柔和一點地說:“好餘治,咱們別吵架。你的師座隻是被你們給慣壞瞭,他真以為你們是為他活的瞭……”
餘治不吵架,他跳上來就掐我脖子,張立憲死活把他拉開,拼命讓他平息下來,讓他回去。
餘治問:“回哪兒?!我們現在回哪兒?他們有川軍團可以回,我們回哪兒?”張立憲啞然瞭。
一個死樣活氣的聲音問:“哎,你們要不要回禪達?”
我們嗔怪地瞪著死啦死啦,他的語氣和提議都實在太他媽的不切題,隻能說,他像壁虎的斷尾一樣又在慢慢恢復瞭。
“你們真幫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著,“有兩個人在南天門上的時候不是做夢都想著禪達?”
從他那不懷好意的語調我和張立憲都知道他指的什麼瞭,我和張立憲迅速對望瞭一眼,連忙又把眼睛轉開。然後我們倆異口同聲說:“不去!去禪達做什麼?”
死啦死啦開步走,說:“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離得帳篷老遠我們就看見憲兵隊的人散得很開,他們倒是什麼也沒做,隻是觀望著阿譯、喪門星、克虜伯他們和新來的整幫人對峙。新來的那幫傢夥荷槍實彈,要沖到日軍陣裡怕是一點兒不會落下風,可他們現在沖到瞭這裡。克虜伯已經拿出瞭那挺勃朗寧機槍,本來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兒被他端在手上,拖著半條彈鏈,看起來倒也著實嚇人——那是我們剩下的唯一還稱得上武器的東西。
他們要做什麼和我們要保什麼都是明擺著的事,也沒人廢話。我們幾個從兩方中穿過,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們掂在手上的砍刀,那是美國人造來開山砍樹的工兵砍刀,用來砍迷龍這樣結實的胳膊隻怕也是一刀兩斷。
死啦死啦說:“列位,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槍拔出來這麼久還沒打,就插瞭回去省得還要擦槍。”
打頭的那個一臉痞氣地應對——他和死啦死啦兩個簡直像在比痞:“團座名聲在外啊,連虞師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過連虞師座都敢得罪瞭,我們還怕你什麼?”
死啦死啦說:“我得沒得罪師座又是你們搞得懂的?不知道我一向是個冷熱交攻的命嗎?”
打頭的那個就笑:“原來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啊。不過我們可不是虞師的,你就跟虞嘯卿穿一條褲子又幹我們鳥事?”
我已經瞧著要勢頭不好,湊近克虜伯低聲說:“打個連發。一個連發這幫散人直接散黃。”
克虜伯低瞭頭給我一個苦臉:“鬼的連發啊。槍管子都燒變形瞭,一發子彈活活凝在裡頭瞭。”
我隻好瞪餘治,他還有些積怨地攤攤手:“我哪裡知道。”
死啦死啦已經被人指著鼻子猛退,退瞭兩步,然後一腳放上瞭那人的襠。那傢夥活活被踢癱在地上,然後死啦死啦往上沖瞭一步,把刀搶到瞭手上。他揪住瞭那位的頭發,拉得那傢夥露出瞭頸根,把一把砍刀揚瞭起來,說:“帶刀不帶針線?我這一刀下去你腦袋還縫不縫得回去?”
那傢夥就忍著痛涎笑:“沒得用,老哥,我們這一攤哪裡的都有,都是覺得上去搏不如下來拼,你砍我一個根本沒用。”
死啦死啦瞧瞭一眼,確實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動瞭,這根本就是一夥長瞭九個腦袋的亡命之徒,現在他可真到絕境瞭。
這時我們聽見車聲、腳步聲、口令聲、拉栓上彈聲——這一切全來自視線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們對峙的人們掉瞭向,但新加入的第四夥根本沒容他們對峙,一隊排槍在原向候著,另一隊插入我們中間,把憲兵隊和兵痞們與我們徹底分開——帶隊的是昨晚被張立憲叫作小猴的那個年輕軍官。
小猴說:“師座有令,這是川軍團駐地,尋釁滋事者,以戰前亂紀罪處治!”
那幫傢夥倒來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猶豫地就屁股向後轉瞭。死啦死啦放下抓在手上的那顆頭,還幫人把一頭茅草揉平瞭些,那位倒也領情,點點頭就走。
剩下的是從昨天盯我們至今的憲兵隊,理直氣壯地站在那裡,那位小猴立刻就盯瞭過去,“怎麼還不走?”
憲兵囁嚅:“……我們是副師座派……”
“我們是師座派來的。還有什麼?”
憲兵也見機得快,亂世總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那兩撥人散去,小猴轉過瞭臉來,立刻便讓我們明白張立憲們為何給他個如此稱呼,他從表情到動作著實是有些猴性。他說:“立憲哥,餘治哥。嘿嘿。”然後他看著克虜伯便又正色,“你那個機槍也要繳,要不我們可說不過去。”
克虜伯積極地把槍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張立憲一直在納著悶,問:“小猴,怎麼回事?”
小猴說:“不知道。”
餘治說:“你猴子變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個小年輕一臉興奮和快樂,僅僅是能和舊友重逢就讓他如此快樂:“就是不知道啊。師座從西岸來瞭個電話,叫帶人來盯著你們,不能教別人給欺侮瞭。我知道什麼?”
那就夠瞭,張立憲和餘治的一人一半臉,一個是沒瞭知覺,另一個是繃帶裹住瞭,但剩下的那一半裡露出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樂。我籲瞭口氣,看迷龍待著的帳篷。一個小腦袋在那裡探頭探腦,我問:“嗨,你來做什麼?”
雷寶兒沖我瞪瞭幾眼,消失瞭。
阿譯說:“迷龍他老婆來瞭。差點兒就讓人當面把她丈夫碎剮瞭,好險。”
我也跟著附和:“好險。”
我下意識去瞧死啦死啦的臉,在那張臉上卻瞧不見半點兒釋然之意。
暮色漸沉,小猴他們那幫特務營的帶來瞭些食物,讓我們埋鍋造飯。就剩下這麼些人,一口鍋就夠瞭。
連刀都沒瞭的喪門星弄瞭個竹筒,拿出在馬幫練就的本事吹火。他從煙熏火燎中鼻涕眼淚地抬起頭來,順眼兒溜瞭一眼對岸的南天門,然後他就愣瞭,說:“他們在埋我們!”
我們嘩一下炸窩瞭,沒人覺得他有語病,倒是覺得他說得實在再貼切不過——沒錯,對面山上正在埋人,遠遠的那些小影子像螞蟻一樣刨著坑,大部分是不穿軍裝的,從本地征來的義夫。
我們呆呆地看著他們埋我們。
三十八天來,南天門上的彈坑多過死人,仵作們聊盡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軍推進大坑,單個的我們被埋進小坑。
克虜伯問:“連個碑都不得給嗎?”
喪門星小聲地抱怨道:“這回頭分得清誰跟誰呀?”我註意到他小心地摸瞭摸貼身的骨殖,硬硬的還在,喪門星寬慰地嘆瞭口氣,他的兄弟是幸運星。
張立憲喝道:“敬禮!”
我們被他們嚇得回瞭頭。張立憲已經把他們所有來自師部的人列瞭隊,唰唰地一個敬禮。我們看得清楚不過,因為他們敬禮時我們用屁股對著南天門。我們覺得很沒趣,便散回我們的鍋邊。
張立憲隻瞪我們,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導致嘴上就不好對我們說什麼。
我們繼續造飯,後來雷寶兒被這大火堆吸引出來瞭,在我們中間跑來跑去。我們每一個人都作勢要撲住他,惹得他如一個人在守著南天門,不過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會讓我們任何人撲住。
我偷眼瞟著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們大呼小叫還是張立憲們敬禮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現在他睜開眼瞭,瞭無睡意,爬起來,幾乎是偷摸地看瞭看我們已經不再看的對岸。
後來他猶猶豫豫地,用他身上很少見的猶豫,向對岸敬瞭半個禮——並且搶在我們沒發現之前。
我也搶在他沒發現我之前趕緊轉開瞭臉,繼續和雷寶兒嬉戲。他後來就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知道他沒有和雷寶兒嬉戲的資格。在雷寶兒眼裡,他是傷害瞭迷龍的人。
我看見一條擱淺在怒江邊上的魚。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銳,精銳眼中的人渣。我總看著他從一極奔向另一極,他奔東的時候卻聽見來自西邊的呼喚——最後他會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這床有正經的腿,更瞭不起的是它還有用磚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著另一張床,他在打呼——我們的兩張床倒是長得很有兄弟相。
我睡不著,我最近總要精疲力竭時才能睡著。我看著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著我,有時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繃帶。它的傷還沒好,以後它多半就是一條跛狗瞭。
狗肉忽然站瞭起來,轉身向瞭房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瞭,但是我閉上瞭眼。
過瞭沒多久小猴進來,他推門推得很輕,腳步也很輕。他一臉猶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撓瞭撓頭想要走開,看來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傢夥喚醒。
死啦死啦睡著後那張臉堪稱破碎,我想這是讓那小年輕不忍把他叫起來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裝睡,一直裝到小猴終於拿定瞭主意要走。
“團座。”我叫瞭一聲。
那傢夥霍然便把眼睜開瞭,省略瞭從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個過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睜眼,看見一柄三八槍刺已經捅到離胸膛隻有一公分的距離,看見命運,看見我們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嚇得往後退一步。他猛坐起來,然後站直瞭,小猴又退瞭一步。
“什麼事?”他問小猴。
小猴支支吾吾地說:“哦……噢……團座,其實……我們對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師座有點兒小誤會……可我們都知道,沒多久……你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做大事,肚子裡都撐得……”
死啦死啦沒有理會那麼多,他問:“迷龍?”
小猴還堅持著把那個字囁嚅完瞭事:“……船……”
“是不是有消息瞭?”
“命令……來瞭。……對不起。”小猴說。
死啦死啦愣瞭一會兒,然後就爆炸瞭。“起來!起來!”他大叫著,我不幸在這屋裡,就被他吼著,也踢著,“起來!”
我被他踢得從床上滾到瞭地上。我忙活著尋找我的褲子,他媽的我幾個月來怕是第一次脫褲子睡覺,就這種下場。我沖他喊回去:“起來啦!我沒睡!”我慌裡慌張把腿捅進瞭褲子裡,腿伸不下去,我猛跳瞭兩下,腿總算出去瞭。我驚恐地瞪著他,知道他垮瞭,但沒想到是這樣一下爆炸似的崩潰。更多的人沖進瞭屋裡,幾乎把門板撞脫,然後像我一樣,站在那裡看著他發傻。
死啦死啦還在號叫:“出事瞭!出大事瞭!”他號著,把他剛才躺的整張床板都掀瞭起來,抱著那張床板對著墻一下猛撞瞭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瞭,他暈頭轉向地轉回頭來時倒顯得安靜瞭些。“迷龍死瞭。”他一臉平靜地說,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啜泣之後他開始拆這間屋子,屋子裡本來就沒什麼,他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東西搗碎,把四塊木板拼成的床板還原成四塊,諸如此類。我們怕他弄傷瞭自己,沖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給揍瞭回來——他根本是在把我們當鬼子打。
我們最後隻好躲避著飛來的零碎,看他在那裡破壞和號叫。“都死瞭,都死瞭。”他啜泣著,“我騙他們活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他吼叫著,整間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搖動。“人呢?人呢?!”他瞪著我們,一個睜眼瞎子的眼神,一個睜眼瞎子在喊著。
我沖著他吼瞭回去:“我在呀!”
張立憲也大叫:“都在呀!”
換個時候,阿譯的細嗓子一定能讓我們噴出來,他倒是夠抒情的:“你趕我們,我們也不會走的。”
可那個睜眼瞎還在喊著:“人呢?”
我又一回沖瞭過去,想掐死他算瞭。“在呀!”我大叫。
可他這方面不瞎,讓瞭一下,隨便找瞭件傢什就把我給打得折瞭一樣。狗肉瘸著,跳著,用牙齒威脅著那些像我一樣居心叵測想要乘虛而入的人,它總是無條件地和它第一個認同的人類站在一邊。
我後來看著狗肉也快瘋瞭一樣。我也快瘋瞭。拳腳在我頭上揮舞,平時攢下的那點兒可憐傢當現在都成瞭兇器,碎片在我們身上頭頂飛掠。我用我最後還剩下的一點兒理智死死抱住狗肉。“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我念叨著,狗肉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而死啦死啦擊退瞭我們的又一次進擊,站在一堆碎片之中,瞪著這屋子低矮的天頂,倒像在看無盡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沒法接近他正在掉進去的那個世界——三千人都死去瞭,迷龍隻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繡花針。
後來他安靜瞭,站在那間殘破得幾近廢墟的屋裡,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門板都被撞掉瞭,四面漏風,盡管隻是一燈如豆,我們也看得清晰。
小猴帶的特務營遙遠而稀疏地站在夜色裡,我們站得離帳篷更近一些。我們一邊如喪考妣,一邊隻好幹聽著從帳篷裡出來的那個哼哼唧唧的調門:“……一更啊裡呀月牙出正東啊,梁山伯懶讀詩經啊,思念祝九紅啊……”
張立憲還在怔忡著,可還是忍不住詫異地問:“幹什麼?”
我也問:“……他老婆沒走?”
張立憲從身後揪出一個小腦袋,那是雷寶兒。我很奇怪他怎麼跟張立憲倒處得挺合適的,一邊瞪著我一邊揪著張立憲的褲管。張立憲解釋:“說要照顧他的腿傷。小的是我們帶著睡的。”
我嚇瞭一跳:“林督導,快把他弄走!有傷風化的!”
阿譯連忙把雷寶兒連哄帶抱地搞走瞭,張立憲還在那兒詫異:“傷什麼風化?”
“辦事呢。”我說。
迷龍又在那兒連哼帶吼地浪:“……風吹樹搖擺哎喲,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張立憲如在雲裡霧裡,怪不得他,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聯想到迷龍正在幹什麼:“辦什麼事?”
我歪瞭頭,瞪著他,幹咧瞭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張立憲終於猛醒瞭就狠拍腦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斷瞭呀。”
我說:“他手腳都斷瞭怕是還能照常幹這事……不過用什麼法子,也隻有他那色鬼的腦子才想得到。”
張立憲笑瞭一下,笑得比哭還難。我們就待在那裡,聽迷龍斷斷續續地唱著歌。有時他碰到瞭傷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調門全跑瞭,有時他沒怎麼痛可也跑瞭調,那是什麼緣故我們這些魯男人倒也自知,隻是這裡一大半人嘴上不幹不凈,見瞭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說出來。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裡一燈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殘瞭怎麼還能留下個燈。迷龍帳篷裡那盞“氣死風”調得光很低,連個映影都沒有,我們就傻子一樣或背著或面對著那頂帳篷。
看來我們今天隻好這樣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搶械行兇——軍部判下這天才的八個字,根本用不著原告到堂。八個字一定來自唐基那種天才的腦子,輕輕便抹掉瞭不得不認的顯赫戰功,一個恃字,一個搶字,迷龍現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邊心猿意馬地轉悠,我看瞭看他,我對他倒沒有惡感。
小猴笑瞭笑,這種笑來自那種盡瞭力,於是也安瞭心的人。他悄聲對我說:“你能不能去跟團長說……是師座帶的話。”
我問:“還有什麼好說的?”
“軍裡天亮就要來提人,入他們手就慘瞭……師座說,這樣的精英和棟梁不該落在宵小手裡,所以……天亮行刑,我們執行……”
我說:“是這樣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換件事我都要同情他瞭。“師座說,他知道團長難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裡,他在西岸預備好瞭去處。”他說。
我說費心啦,不用的。
小猴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點兒憤怒:“師座……已經盡力啦,他現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車上,而且……這樣做,軍部全得罪啦。”
“謝謝。”我說。
張立憲把小猴給拽開瞭。他盯瞭我一會兒,然後回避瞭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一邊。
我們一幫齷齪鬼站在人傢夫妻的帳篷外等天明。我們的腿都軟瞭迷龍還不見疲軟,我們隻好戳在那兒,被極樂與哀痛的潮水席卷著腳丫。人真他媽命短人命真他媽短,迷龍總是這樣快樂而焦慮地叫囂著,然後不要臉地在一天裡榨取掉一百天的歡樂。他幹嗎不像其他人那樣死掉?那樣的死讓你來不及預備也無須預備。
雷寶兒又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阿譯給追瞭回來,他大概是覺得這些戳著的人樁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學成瞭個沒數玩意兒,一路踢著我們的小腿。到瞭我他沒踢,而是拽我的褲腿,我低頭瞧瞭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從膝蓋上的破洞裡捅出去的,我的半條細麻稈小腿就露在外邊,空著的半截被雷寶兒當拔河一樣拉著。他覺得這個實在是太好玩瞭,於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頭卻跑開瞭。很多年以後他一定還記得這個晚上,隻不知道我這個穿錯瞭褲子的大人在他記憶裡是什麼樣子。
“我真想死掉。”我對我的小腿說,“讓我死。”
我們這些木愣愣戳在那兒的傢夥都回瞭身,連阿譯也放棄瞭對雷寶兒的追逐,茫然地望瞭回去。死啦死啦終於整理好瞭自己,能把那打磨瞭三十八天的破佈整理到現在的樣子,他倒也真有點兒做巧婦的潛力。他從那屋裡走瞭出來,站住,對我們視若無睹,隻看著天邊。我們也順著瞧瞭過去,微亮中已經見出薄薄的晨曦瞭——迷龍的時候到瞭。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瞭過去,他一定還想把剛跟我說的話重復一遍的,但還沒開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摟瞭過去,然後順手把他的佩槍扯瞭出來。
小猴退瞭一步,有一種有人要反的驚惶……可是我們反瞭又能跑到哪裡去呢?死啦死啦揚瞭揚那支勃朗寧,向小猴苦笑瞭一下,說:“借來使使。”
小猴說:“師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說的話跟我一樣:“謝啦。費心瞭。”
小猴隻好讓開瞭,一邊猶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覺得我們串通過瞭。
死啦死啦走向瞭帳篷,離得老遠就聽著迷龍驢腔馬調地扯瞭一嗓子。他站住瞭,看著我們,我們無聲地幹笑著,臉皮卻像在苦水裡浸過。他有些悻悻,他當然是會意的。
後來他掉過頭,看著晨曦,那玩意兒已經很明顯瞭——你漂亮沒錯,能不能換個別處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裡恨恨地對晨曦說。
死啦死啦提瞭提氣,背著我們,我們都聽見他提氣的聲音:“老子的軍營裡怎麼會有女人?!”
我們有點兒啞然瞭,但也許這樣最好,聲震四野。迷龍的帳篷裡頓時沒瞭動靜,正跑得高興的雷寶兒一頭找瞭個安全地帶紮瞭進去,過瞭小半晌才敢露頭。
一下子就安靜瞭,夜色也瞬間變作瞭晨光,我們呆立在那塊,聽著那兩口子在帳子裡收拾。迷龍又哎哎哎地在哼,搞不好還毛手毛腳瞭一下,因為我們立刻聽到他老婆忍著的笑聲。
帳篷的簾子動瞭一下,我們立刻低瞭頭,看著地面。我呆呆地看著我那條可笑的小腿,我們中間隻有死啦死啦還是仰著頭的,可他完全是背著的,順便把原來拿在手上的槍別在瞭腰上。
迷龍老婆瞧瞭瞧我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真不知道什麼能讓她驚訝。她對死啦死啦說:“團座真對不起,我來給迷龍送個飯,這就走。”
死啦死啦揮瞭揮手,就背影來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瞭。”
行瞭那就走,迷龍老婆輕易就找到瞭雷寶兒,我不得不服瞭一個母親的直覺。雷寶兒跑瞭出來,她便牽瞭雷寶兒,回帳篷裡拿回送飯的器皿。她完全沒有耽擱,拿瞭便出來,隻是在出來走瞭兩步後站住瞭,回身看瞭下那頂帳篷。
在她沒看我們時我們都抬起瞭頭,在她看我們時我們就都低著頭。我們低頭抬頭地忙個沒完,在她走瞭的時候我們都低著頭,看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的腳從我們的視野裡走過。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點兒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龍老婆是否知道,後來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絕不會表露。迷龍無所謂尊嚴,可她在乎迷龍的尊嚴。迷龍揮汗如雨地釘棺材時,天雷地火,她就同時成瞭少女少婦妻子和媽媽,就連在屢次被我那團長轟出軍營時,她也隻會想:我真幸福,男人對我就是迷龍和其他男人。
我後來抬瞭頭,看那個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靜,一路上還要應付雷寶兒一心脫韁的淘氣。
我覺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轉回瞭身,他的手扣在槍上,走向瞭帳篷。我們哄地一下全跟在後邊,像要進帳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裡邊藏著整支竹內聯隊我們也不用繃成現在這樣。
迷龍坐在他的草鋪上,一條斷腿炫耀似的足伸出瞭一米開外。他還沒把自己打理周正,穿著衣服,系著褲子,可他現在是我們當中最周正的一個,因為他有老婆,他老婆當然不會僅僅給他送來晚飯,也會送來換洗的衣服。
他又可氣又可笑又一臉親切地看著我們,確切說是看著我們的臉色。他其實一向就很會看人臉色——不惹禍的時間——現在他不惹禍。
他說:“完事瞭沒有?擺平瞭沒有?這點兒事讓你們整得……哎,我說你們,知道銬著這鏈子辦事有多可氣嗎?我看出來瞭,沒擺平你們出去接著擺啊……哎,煩啦你就別去啦,你陪我聊天。哎,我讓我兒子來教你穿褲子成不成啊?你褲管子裡捅出來個什麼玩意兒?團座,你不是上師部幫我托人去瞭嗎?托瞭誰啊?四川佬,陰著個臉子想打架啊?加上開坦克的你可也就一頭半人,嘿嘿。喪門星,幫老子燒點兒那個馬幫茶去,別賣呆兒啦你……林督導,嘿嘿林督導,每回瞧見你就教人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我們一直瞧著他,他一點兒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們,把我們都取笑遍瞭,後來那種取笑就有點兒勉強。他自己也明白瞭勉強完全成瞭生挺。
死啦死啦問他:“你願意在裡邊還是外邊?”
“啥啥……啥呀?啥裡邊外邊的?”
“你肯定喜歡外邊。”
“你媽的外邊!”
死啦死啦愣瞭一會兒,伸手去摸他的頭,迷龍狠狠地揮手打開瞭,好像他不讓人摸他頭死亡就不會來臨一樣。
死啦死啦轉向瞭帳門。“……扶他去外邊。”他指瞭指,“東北向在那邊,你要是願意看著的話。”
“老子知道東北向在哪邊!”迷龍撐著自己蹦瞭起來,我們幾個想去攙他,而他沖我們揮著並無殺傷力的王八拳。當他自己都發現沒支點的拳頭不具殺傷力時,他開始向我們吐口水——真是難以想象這麼個魯漢子會沖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兒子學的。
“別鬧瞭,迷龍。”我說。
張立憲和餘治不動,我理解他們的心思。喪門星沉默地忍受著迷龍的口水和拳頭。
阿譯也哭著說:“別鬧瞭,別鬧瞭,迷龍。”
不鬧才怪,而且換招,迷龍猛力把喪門星推開,帶累得自己也往後跌瞭兩下,險摔在地上。他站穩瞭的時候就擺著手不讓我們過來,然後開始唱歌:“我的傢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們快瘋瞭。這歌也許讓東北人聽瞭心碎,而迷龍這死東北佬現在可沒半點兒難過的意思,坦白講他目光靈動之極地看著我們,尋找著任何的可乘之機。
“……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別唱啦!”我說。
不唱?倒更加高昂瞭:“——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脫離瞭我的傢鄉——!”
喪門星不抓他瞭,隻管拿臟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譯哭得快脫力瞭,抓蚊子一樣往上撲,把迷龍換成蚊子也許會被他撲死。
張立憲說:“我求你啦!迷龍!”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餘治說:“幫幫忙,幫幫忙,迷龍。”
“你們幫我個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迷龍接著唱。
他眼睛有點兒發直,因為死啦死啦走瞭過來,什麼也沒說,看著他。迷龍現在就怕被這樣看著,尤其是被他這樣看著。迷龍沒去推開他,但還是大眼瞪小眼地,直著脖子在唱:“——爹娘啊!爹娘啊!——”因為被看得發毛,他一下起瞭個過高的調,第一聲就唱破瞭。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倒像問:“爹娘啊。”
迷龍示威般地唱瞭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於把那調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瞭。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慘瞭他,他把那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唱瞭好幾遍,每一次都卡在一個非人的高度,迷龍快急死瞭。我們像看著一個歌手在一個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臺上,而迷龍現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就是問:“什麼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迷龍不再扯嗓子瞭,完全安靜瞭下來,他泄瞭氣,瞪著死啦死啦,有點兒仇恨。
死啦死啦叫著迷龍的名字:“迷龍,迷龍,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別人叫你迷龍。”
“陰間的賭鬼。”迷龍的臉色現在變得非常陰鬱,“這賭鬼死瞭又活瞭,跟傢裡人說燒幾十萬紙錢就能跟閻王買回命。到頭來騙瞭幾十萬賭本,死得不回來瞭。”
“不是的,別蒙我們瞭。你喜歡人叫你迷龍,因為你覺得你是在怒江邊走迷瞭路的一條禿尾巴黑龍。你是黑龍江邊長大的吧?我聽過禿尾巴龍的故事。”
迷龍不說話,隻是很戒備地看著。
“迷龍,拿出個龍的樣子好嗎?”死啦死啦說。
迷龍和我們一起沉默著。
我恨我的團長,他幾句話就讓迷龍回復成一條漢子而不是一個痞子。我們更喜歡痞子迷龍,因為我們中實在不缺漢子。
迷龍在沉默中很快就調整瞭自己的體態和神情。現在他一條腿根本著不瞭地,可還是站得很直,說:“別扶我。”
我們讓開瞭,他一條腿把自己蹦瞭出去,手上腳上的鏈子叮叮當當地響得很是好聽。
外邊的特務營湊得很近,當迷龍蹦出來就散開瞭。迷龍沒理他們,站定瞭,搖搖晃晃中看瞭看晨光,然後回頭看著跟出來的我們。
“你來成嗎?”他對死啦死啦說。死啦死啦拍拍腰上的槍:“本來就是我來。”
“行。”迷龍又蹦瞭兩下,想給自己找塊好地兒,蹦著,轉著圈。
阿譯忍不住提醒:“迷龍,那邊是東北方。”
迷龍沒聽見一樣,我瞧出來他看見槍便又有點兒泄瞭。“……賭一把成嗎?”他摸出他的骰子,“單死雙活。”
“行。”死啦死啦說,“單就你死,雙,你一條腿能跑多遠跑多遠,我帶弟兄們跟屁股後邊拼命。”
我離得很近,聽著這種純屬扯淡的賭註,可沒人反對。迷龍扔瞭骰子,拿手接住,他很苦惱,越來越苦惱:“單……我就沒贏過你。”
死啦死啦說:“你就沒贏過我。”
“……再擲一把成不成?”迷龍問。
死啦死啦苦笑:“迷龍。”
“得瞭得瞭。”迷龍放棄瞭,一條腿也站累瞭,就地坐瞭下來。死啦死啦掏出瞭槍,在他身邊跪下,說:“那我做瞭?”
“那你做吧。”迷龍說。
死啦死啦把槍頂在迷龍心臟上,顯然他早想好瞭要如何處決迷龍瞭,對一個死後還要把屍體送還的人,那確實是最少痛苦也最幹凈的方式。
迷龍忽然叫道:“哎哎哎!”
“哎哎?”死啦死啦看著他。
“我老婆孩子,不用說瞭吧?”
“你說呢?”
“不用說。”
死啦死啦打開槍機頭。
迷龍又“哎哎”起來。
“大哥?”
“你還欠我好些錢呢!”
“會還的啦。”
“哦……哎哎哎!”
死啦死啦臉上的笑紋快跟我們一樣深重瞭:“我還真沒見過死得你這麼麻煩的人。”
“不麻煩瞭。”迷龍一臉抱歉,倒是真誠得很,“不哎哎瞭。”
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槍口頂住,手上加勁,問:“真不哎哎瞭?”
“王八再哎哎。”迷龍說,然後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來,“哎哎哎!”
槍猛然響瞭,我們以為它永遠不會響的。它把我們臉上忍不住的笑紋也打在我們臉上瞭。迷龍愣瞭一下,然後那顆癱軟的腦袋靠在瞭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攬住瞭,順手摸著迷龍的頂瓜皮,說:“哎哎……哎什麼哎嘛。”
他摸著終於老實下來的迷龍,臉上還帶著笑紋,後來他閉上瞭眼,用眼皮擠掉妨礙他往下做事的淚水。
我們垂著頭,臉上帶著笑紋,讓淚水掉進我們腳下的土地。
真是的,沒見過死得這麼麻煩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絕打針。如果迷龍存心在逗我們發笑,他成瞭,我們後來清理他的時候一直帶著笑紋。
我們臉上帶著笑紋,看著死啦死啦為迷龍清理。他接瞭小猴遞過來的鑰匙,為迷龍開啟身上的鐐銬——迷龍肯定是死瞭也不願意戴著那些東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瞭,現在我們最喜歡的人也已經去瞭,就算死瞭他還是我所知道最熱愛活著的人。迷龍不再呼吸,從此我們進入一個沒有笑話的時代;迷龍死瞭,我們殘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瞭。
死啦死啦站瞭起來。周圍傳來車聲,有新的人擠瞭進來,劍拔弩張的——那是軍裡來提迷龍的人。死啦死啦沒管那邊的瞠目結舌,他走向我們——這時候,無論是他,還是我們,我們臉上的笑容已經消逝瞭——看著我們,在清點人頭,然後說:“還剩十頭,都好好地活著,一個都別給我死。”
喪門星說:“不會啦……我們的仗已經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來:“啊呀!”還在他們瞪著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拔足飛奔,如果一個瘸子也能飛的話——我的褲腿在我小腿上飛舞,就像一隻怪異的翅膀。
阿譯追瞭上來,隻有他追瞭上來,我是什麼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麼都管不瞭的細膩——但是現在我們想到瞭一處。
“不辣!”
迷龍搞得我們都忘瞭不辣。我們顛兒顛兒地跑過祭旗坡下的曠野,我喘著氣,沮喪地大罵:“迷龍這傢夥,不得好死!”
阿譯說:“不要這麼說他啦,他也沒得好死。”
我不願意跟這樣一個脆弱傢夥在一起,因為他會搞得你也脆弱的。我擦著汗,順便擦掉眼淚。他倒好,一邊跑,一邊哭得很奔放。
“孟煩瞭。”他叫我。
“什麼?”我問。
“豬肉白菜燉粉條。”
“什麼?”
“我們的豬肉白菜燉粉條就剩兩個人瞭。”
“三個!他媽的不辣又沒死!——走啦!”我說。
我們一邊不知道要往哪兒跑,一邊玩兒命地跑。
我們遠遠地看著那道大門前的十字旗,跑瞭進去——我們早已經習慣快跑吐血瞭。阿譯是豬肉,我是粉條,我們在傷兵中恓恓惶惶找我們當年的白菜。但我們最後也沒找到活著的不辣,也沒找到死瞭的不辣。
虞嘯卿已經盡力,把迷龍當作虞師的萬分之一,他已經盡力。虞師座搞不懂,整個團都扔進瞭一場有去無回的惡戰,區區一個機槍手怎麼會值得我們如此癲狂。我們也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