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蜷在車廂裡,昏昏沉沉地體會著顛簸和搖晃。我們沒人有心看車廂之外,沒人關心我們要去哪兒,連死啦死啦也是一樣的潦倒。至於張立憲,和餘治靠在一起,一個一個在給他早已斷過無數次的鞋帶打著死結——我想我都沒有做過這麼潦倒的事情。
炮灰團又換防瞭,其實我們除瞭空占著營地已經防不瞭任何東西——一個一輛卡車就能盛下的團,所謂換防也就是換去個便於管理的地方。
後來車停瞭,我們起身,瞧著車下那隻有一個破院子的建築,說白瞭,它也就是個收容站。但張立憲堅持認為這裡是營房,看張立憲與餘治的表情,有點兒後悔上瞭賊船——可是他們自己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釘在瞭賊船上。
張立憲現在的表情像是一個急於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當中瞭,他沒法停住伸進衣服裡撓癢癢的手,可那樣撓,怕是飲鴆止渴。餘治不是撓,而是搓瞭,將脊背貼在墻上蹭。
張立憲偷眼瞧瞭瞧周圍,一個個傢夥安之若素,出出入入地在那裡支鍋子墊鋪蓋,研究師裡送來的箱子,箱子裡裝著我們的給養。
他們畏縮去瞭一個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而我們忙碌,讓這個沒人要的地方變成一個我們可以住下去的地方。對張立憲來說,收容站是羞辱,對我們,是有屋頂墻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內疚地吃著豐厚的給養,連把門的都省瞭,享受著讓人總想號哭的自由。虞師座按坐地升級的諾言一個不落給開著實薪——活的一個不落。
我扛著個掃帚到處亂晃,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他問我:“這裡是不是要放挺機槍?”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說:“回來啦。團座,回來啦。”他答道:“喔……是啊。”
他回過魂來就成瞭最無聊的人,和狗肉偎在臺階下等著吃飯,對一個一秒鐘要操一百八十個心的人來說,等吃飯真是讓人看著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轉開瞭目光,看見張立憲和餘治兩個縮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著抓虱子。我問他們:“抓個虱子還要四隻手嗎?打個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腳蜈蚣?”
阿譯高興死瞭,有一個像他一樣的異類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張立憲狠瞪瞭我一眼,把餘治推開瞭,索性光明正大一點兒,脫作瞭光膀,靠自己一雙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團長,我攪這趟是非無非是想惹他加夥,可他背瞭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樣子——睡覺。我抄瞭個鍋鏟,去刮我們還沒支上的鍋,一片慘叫聲中,他隻是抬瞭抬手,掩上耳朵。
我們排成排坐地賴在墻頭,對著墻外過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著口哨,唱著歌,順便瞧瞧南天門那邊的落日,聽聽很遠很遠的炮聲。從禪達人的眼神裡我們就看得出,在他們眼裡我們真不是玩意兒。四肢完好的人還在往西送,聽說那邊慘烈得不遜於我們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著個川軍團的花名冊,但虞師的賬房倒也細致,直接從名冊裡掏出張紙條子,上邊寫得活人的名字——省瞭他一個個去找瞭。然後穿著軍裝的賬房先生開始唱:“龍文章——”
我擠上去:“我替領,替領。”
賬房問:“人呢?”
我瞧瞭眼院子的角落,隻看見那傢夥躺在地上,從拐角露出架著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瞭。”我說。
我們擁在那兒,一個一個地領著錢,現在這時候錢不知道能幹什麼,但拿在手上總是沒壞處。
“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借我錢?!”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廝瞭。剛躺得散骨仙一樣的傢夥已經起來瞭,並且搬瞭張凳子,站在凳子上,揮舞著一大疊紙條子:“借錢借錢!各位爺,給你們傢乖乖孫子賞點兒錢!”
喪門星問:“你又要錢做什麼呀?我們現在也不愁吃瞭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揮舞著那摞紙條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我過去,想搶到那些紙條,那傢夥舉著手不給我,後來被張立憲一腳踹翻瞭凳子。我搶過瞭那些紙條,掃一眼也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瞭。我一張張翻著心算著數目。“給迷龍寫的欠條子……你怎麼欠迷龍這麼多錢?”我問他。
死啦死啦正被克虜伯扶起來,他翻著眼瞪張立憲,可張立憲現在陰鬱得像個暴力黨。而死啦死啦總能忙於這事時還能光顧那事,他說:“不止不止,比條子上怎麼也多個一倍的。迷龍不識字,他漫天要價,我在欠條上搗鬼。”
阿譯也在算,越算就越沮喪:“還不起的。”
死啦死啦說:“欠債還錢。”
我問他:“你犯得上嗎?人傢現在不缺錢。這年頭有瞭一千現大洋,人還缺紙幣?”
“你管不著。”
“是啦是啦。我管不著。”我說。
派錢的軍隊賬房瞪著我們發呆,也不知道我們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惡人先告狀地沖他嚷瞭回去:“錢放完瞭沒有?——我是他們團座!”
賬房忙說:“放完瞭放完瞭。”
“讓桌子啊!”死啦死啦直接把賬房從桌子前擠開瞭,筆墨紙硯倒一點兒沒落全給扣下瞭。“過路君子,有心交錢的來這兒!存心擾事的走開!——欠債還錢!”然後他就在桌子邊坐瞭下來,拍打著桌面。我們瞧著他,他現在很胡鬧,有點兒像迷龍的鬼魂附在身上瞭。
我們哄著走開。
錢不是大事,上過南天門的都不會覺得錢是大事——可我們是否有種去敲開迷龍傢的屋門?
街上走著我們這支可笑的隊伍。我們用竹竿子挑著長串的鞭炮,提溜著大串大串的冥紙,拿著“假如我死替你死,換來君生代吾生”這樣狗屁不通的挽聯。我們有個想起來就敲一下的破鑼,還有個破喇叭,隻是我們永遠隻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樣的聲音。我們還用兩人抬著一個巨大的豬頭,放在一個大托盤裡。豬頭在托盤裡微笑著,頭上戴著白紙花。
我們在別人可笑的目光裡作可笑的行進,而實際上我們自己也見不出悲傷……張立憲隻好盡量把帽子壓低瞭,走得離我們能遠點兒最好。
我們哇啦哇啦,時忘詞時跑調地唱迷龍常唱的歌。
我們忽然想瞭起來,三千個人死瞭,可這是我們搞的第一個像葬禮的葬禮。於是這事兒變得鋪張起來。死鬼迷龍會喜歡的,他最愛的就是個熱鬧。若為熱鬧故,兩者皆可拋。
後來我們遠遠地看著迷龍傢,門是緊閉的;我們望著小樓和屋頂——腳步是早已停下瞭。
克虜伯還在那兒張羅,劃拉著火柴。“點上!點上!”他是想把鞭炮給點上,然後轟轟烈烈一路紅屑翻飛地直炸到迷龍傢門口。拿著鞭炮的喪門星一口把火柴吹滅瞭。
我們就剩站在那裡發呆,望著一條我們走過很多次的路,一棟我們去過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悶聲地在剔他臟污的指甲,不說話;餘治像數活人錢一樣,一張張地數死人錢;我拿瞭克虜伯手上的火柴玩兒,一根根劃斷。
喪門星問:“……迷龍他老婆願意看見我們嗎?……我們和害得賭鬼上吊的一幫賭棍差不多啊。”
豬頭看著我們,發出一個超然的冷笑。我們沒別的好看,也不能總遙望我們沒種去的迷龍的傢,我們隻好看著豬頭。
阿譯就撫著豬頭傷心地發癡:“故國神遊,豬頭應笑我,早生華發。”他又認真又傷感得沒有一點兒玩笑的意思,離得老遠的張立憲隻好對著腳尖抱怨:“荒唐。”
這真是讓人受不瞭,我跳上去就給豬頭劈瞭兩個大嘴巴子:“荒唐!連你都來騎在我們頭上瞭?小太爺燉瞭你!”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沒有笑,隻有人可憐巴巴地在看著我。
我們就接茬兒發呆。
我們想去敲迷龍傢的門,一心想著迷龍,可看到門才想起會是誰來應門——老天,那是又一個南天門。
死啦死啦忽然開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總不會沒地方去吧?”
“哪裡有地方去……”我說。
他沒瞧我,倒在瞧張立憲。我順著他的眼光瞧過去,張立憲倒在瞧我,見我頭轉瞭過來,忙裝作全世界他最關心的莫過於他的腳指尖。
我當然是醒悟瞭過來:“……門兒都沒有!”
死啦死啦說:“小張,你的帶路。”
張立憲就囁嚅:“門兒……都沒有。”像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
死啦死啦問還有誰認路,阿譯和餘治一起舉手。我和張立憲瞪瞭過去,他們就放下手。我們沉默,猶豫著,確實,在禪達我們已經再沒有別的去處。
我們那支已經偃旗息鼓瞭的可笑隊伍近瞭那道門。我和張立憲被人擁在前邊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擁在陣前擋子彈的肉盾牌,有時我們間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見得慌亂,便繼續轉瞭頭瞪著推推搡搡我們的傢夥發威。
“誰的鬼爪子剛敲瞭小太爺的腦崩?!”我罵。
一下伸過來的足有七八隻爪子,我隻好護瞭腦勺,而張立憲開始暴跳起來:“他媽的!瓜娃子!背時鬼!”他猛地甩開瞭仍在騷擾他的傢夥,“別鬧啦!”
雖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關註那道門的。門關著,從外邊上著鎖頭和鏈子,門上掛木牌的地方沒得木牌,隻有一張梅紅紙的條子:吉屋出租。
我也掙開瞭煩我的傢夥,狠推瞭一下那門,結結實實是鎖著的。我也亂瞭套,對著張立憲大叫:“搬走啦?!”
張立憲說:“我哪裡知道?!……你幹嗎早不來?!”
我問他:“……你幹嗎又早不來?!”
“你不來我怎麼好來?!”他說。
我再無心去作無謂的爭吵,又一次去研究那鎖頭。我被人猛掀瞭一下,趔趄開,張立憲瘋狗一般撲瞭過來,身後追著一幫來不及拉架的傢夥,然後我們倆揪扯成瞭一團。
張立憲的拳頭在我頭上揮舞,然後被人扯開瞭,他暴怒地往後就是一肘子,掄起那隻終得解放的拳頭,又被人扯住。張立憲又是一肘子,然後再掄瞭起來。啪的一聲脆響,他著瞭一記耳光。
我們目瞪口呆地瞧著小醉。餘治痛苦不堪地在旁邊揉著肋下,他剛才挨的是張立憲的第一肘子。小醉很詫異地瞧著自己的手掌,她剛才挨的第二肘,但一點兒沒虧著,她立刻給瞭張立憲一記耳光。
我在他們還在犯愣神的時候便把張立憲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給拍飛瞭。我站瞭起來整理著自己,當著個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當街痛打,這著實是悻悻得很。人渣們意猶未盡地等著看還有什麼新節目,他們一點兒沒失望,小醉一下猛撲過來,把我掀得撞在墻上,然後我被抱住瞭——準備承接一公升的眼淚吧。
“老是也不來,老是也不來,要不得瞭,我都以為你死啦……”她說。
我盡量做出冷靜和不以為然,也許我真的有些不以為然。我一邊閃躲著,一邊做出胸有成竹的樣子輕輕拍撫她。張立憲很賤,他盡量把自己挪到一個小醉能看見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壓根兒沒瞧他。
他說:“……沒啥子事。我就跟你講過,我們去做險過剃頭的事,可都不會有事……”
小醉對他說:“你是不會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會有事。”
這算是祝福還是漠視?張立憲一臉的苦澀,然後掉過瞭受傷的那半張臉給小醉看,傷倒是好得七七八八瞭,可那半邊就像貼瞭張厚膜一樣,連表情都是生扯出來的。
於是小醉對我就更加心痛瞭:“你們到底去啥子地方瞭?”
張立憲隻好撓撓頭做啞巴瞭。而我被小醉擠在墻上,紮煞著雙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著,女人有項本事,就是能一邊哭一邊話傢常:“……我都搬傢啦,就搬斜對街……以為你死瞭,老屋也沒法子住瞭……”
我安撫她:“……別哭,不哭。”
她還哭:“你的衣服啦,臟成啥子瞭……瞇眼睛瞭。”
我皺巴巴地笑瞭笑,盡量換瞭比較幹凈一點兒的地兒給她靠。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點兒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幫狗友的鬼臉子多過瞧小醉。我甚至註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種研究的神情在打量著我們——我討厭被他那樣看著。
我咣咣地猛剁著那個豬頭,大有把它砍成幾百塊的意思。連個菜板子都沒有,我找瞭個樹墩子做的墊子。張立憲背著我,咣咣地猛剁著劈柴。我們倆制造的動靜就是在對彼此示威。
這夥房是個四門大敞的地方,從外邊看來一覽無餘。小醉的新傢仍然和以前那個一樣冷清,原來那個住得久瞭,還能見點兒綠色,現在這個甚至都是滿目荒蕪,沒辦法,還能要求一個舉步維艱的單身女人怎樣?她實際上都照顧不好自己。院角搭瞭根竹竿,晾瞭幾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跡瞭。我們裝作沒瞧見那些補丁,我們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嘗缺瞭破洞?
我們的到來迅速讓這個清寒之地成瞭喧鬧的花子窩,坐的、站的、往屋裡鉆到處翻的、扛凳子的、搬桌子的、看著女人物件發癡的……那一切與我與張立憲都無關,我們隻是把自己窩在屋裡,咣咣地用刀猛剁著各自手下的物事。
喪門星找瞭個大盆來盛我剁的豬頭肉,一邊止不住地詫異:“你今天怎麼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著另一個盆追瞭進來:“那個是腳盆啦,這個才是洗臉的!”
“洗什麼的他們也都吃得下去。”我說。
她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說嘛!”然後又喜滋滋地說,“要不得瞭,要不得瞭,亂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們回來瞭。”
我瞧瞭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個亢奮狀態,興奮得兩頰都酡紅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記憶裡她哥哥領回傢的那幫炮灰又是什麼樣,也許真有神似之處——隻是她已不是當年那個也許還要拿棒糖哄的小女孩。
“小醉……”我叫她。
她立刻熱切地湊過來:“啥子事?”
沒事,沒事,我隻是覺得她很漂亮——離著我很遠的漂亮。我低下頭接茬兒跟豬頭過不去:“……沒事。去吧去吧。”
她手腳很不老實地捅瞭我一下才走,多少有點兒嗔怪,剛站出去便又發現瞭即將發生的不幸——“哎,那個板凳是……”
我們知道是什麼瞭。死啦死啦和一個散架的板凳一起摔瞭個仰面朝天,小醉忙顛顛地跑出去,以免那幫貨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種程度上我也覺得小醉在幫著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離我很遠。為什麼?我用刀向豬頭發問。
張立憲悶悶地說:“你別裝。”
我問他:“什麼?”
“你不要裝。”
我還是不懂。
他就說:“你個挨打殼兒,不要得便宜賣乖,在人傢面前裝什麼木杵杵?”
“原來你喜歡看我摟著她親個嘴啊?有病。”
張立憲很啞然瞭一會子:“……你不要裝。”
“你出去膩著她呀,窩在這兒幹什麼?”我說。
張立憲痛苦得一張臉都快擰成抹佈瞭,好在有木頭給他剁,他剁掉一截木頭才把那塊佈晾平:“……你又窩在這兒幹什麼?誰要你假惺惺地裝模作樣?”
“我要裝模作樣瞭是你孫子。得瞭得瞭,老張咱和為貴好嗎?你最近也是真夠坎坷瞭,來來,我替你算個命。”我說。
張立憲狐疑地瞧著我:“會算命還活成你那個半人半鬼的樣子?”我看上去有點兒不懷好意。
“這叫通靈啊,看破紅塵瞭。”我說,“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隻做三課的,王侯公卿也得等著。來來,手相。”
張立憲猶猶豫豫伸瞭個左手給我,並沒伸實。我讓他伸右手,他疑惑地問:“不是男左女右嗎?”
“傖夫的見識。你平時使哪隻手最多?十指連心,相由心生懂嗎?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我說。
張立憲便信瞭八分,換瞭隻手,伸得瓷實。我劃拉著他的掌紋,弄得他又癢癢又不好縮手。
“看似一馬平川,實則千溝萬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裡還合八鬥米,就是說到哪裡都不會缺口吃的,可離做個人上人總就還差那麼兩鬥。”然後我捏著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頗為豐富,沒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裡時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顧。”
張立憲不吭氣,一張臉倒是頗有感觸。我管你媽的感觸不感觸,我本來想做什麼現在就接茬兒做什麼,我抓著他幾根手指頭就往死裡扳。
“……喂喂喂!”他大叫。
“這是在測骨相。人的骨頭是後天生的,生對瞭頭就能克先天的命相。”我說。
張立憲就死忍瞭。我使出瞭吃奶的勁兒,這傢夥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種不懷好意完全上瞭臉他才明白過來,猛地把我推開。
我便就此斷言:“個性不甚剛強,怕是擺不掉先天的命理。”
張立憲揉著手,哇哇叫著撲過來:“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剛強!”
不用他,我隨手一下把個手掌扳瞭個過九十度,放在張立憲手上一定是已經連指頭都斷瞭。張立憲愣瞭一下,我自鳴得意地大笑起來。
精銳們——即算是前精銳——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張立憲一拳轟瞭過來。
我和張立憲兩個都被一幹人拖在手裡,拖開瞭數米遠,還沖對方蹬著夠不著的雙飛腿。
我被拖進瞭小醉的屋裡,張立憲被拖回瞭夥房。
這回拉架的來得晚瞭點兒,我的災情比上一回慘,一邊進屋一邊擦著鼻血,小醉的手絹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還在悻悻地樂:“倒吃我掰得快活。”
後來我和小醉呆呆看著屋裡床上的那個人,克虜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幹脆連鞋都沒脫。
我過去就是一通拳頭招呼:“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虜伯被打得惺忪著連滾帶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攪成豬窩一般的床,隻是發急:“你快脫下來啦!脫下來我給你治一下。”
“不脫。脫什麼脫。”我說。
她嚷嚷:“他打你身上瞭!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幹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讓我更加快樂,惡意的快樂,那就脫。我連扣子都懶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沒幾個。我聳著肩把連裡帶外的衣服蛇蛻皮一樣從腦袋上褪瞭下來,現兩排精赤排骨,說:“治吧治吧,大國手……怎麼啦?”
小醉紅著眼圈,拿袖子擦瞭擦眼淚,在屋裡開始尋傢什,先挑瞭個挑門簾的小棍,覺得不夠勁,後操瞭個雞毛撣子。
我忙問:“幹什麼?幹什麼?”
“他把你打成這個樣子,我趕他出去。”
我看瞭看我自己,慘不忍睹嗎?我倒也不覺得,不外乎些擦傷撞傷碰傷摔傷外加險要瞭我命的南天門江岸那一槍,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我哈哈地笑:“這日本人幹的,四川犢子哪有這個本事?”
“……喔。”她便放下雞毛撣子開始找藥,“你不要這樣子講四川人。”
“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還有川妹子給咱治傷。”我這是說著哄小醉高興,她立刻就高興瞭,一滴水也就能給她帶來久旱甘雨的高興。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馬。
我坐著,背向著小醉,由得她給我治傷,所謂的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紅的藍的色兒——她還能做什麼?不會比獸醫更多。她邊抹邊說:“你這個挨打殼兒。”
我看不到她的臉,但不妨礙她在我身後轉著她的自傢心思。
“兩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給你治傷。”她說。
我愣瞭一會兒:“……有兩年瞭嗎?”
“嗯,兩年。也是今天。——你覺得好短?”
“……我覺得好長。”我掉進瞭一個糊塗不堪的夢,這個夢裡死的和活的,過去和現在全攪在一起。我發著呆,小醉剛開始還老實,就是說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傷口,後來發瞭淘氣心,便有意地用藥水蹭我的傷口,我的毫無反應讓她有些嗔怪:“你不曉得痛的?”
“本來就不痛……兩年?”我仍然不太相信。
小醉立刻便伴瞭我一起欷歔:“兩年。”
我從我的腋下抓到瞭她的一隻手,看著那隻手在我手上沖我彈著手指,做著各種花樣,傻瓜、沒種的,這樣全中國都知道的手勢在她的手指上層出不窮,換成雷寶兒來也許是他喜歡的遊戲。
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這片渾噩中還記住瞭時間的人,因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來——現在成瞭等我。禪達是琥珀,我們是陷在琥珀裡的蟲子。
我放開瞭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兩年前我們豬肉白菜燉粉條,今天我們燉豬頭。好多瞭。”我說。
她應道:“嗯,好多瞭。”
“真是太好瞭。”
隔著我嶙峋的肩胛骨,但並不妨礙她體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瞭。”
我看著那隻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潰,也許我所爭的也就是來這裡哭成一攤軟泥……幸好,有個沒數的在外邊敲並沒關上的門。
我打醒瞭精神,說:“衣服是已經脫啦,你看著辦吧。”
那個不要臉的便進來——死啦死啦靠在門框上,倒沒忘沖小醉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你陪我去?”
我問他去哪裡。
“裝傻。傳令兵,一個耳刮子能扇到的距離。”他下瞭命令,“你陪我去。”
“你又中邪啦?”
“……我說瞭,照顧他老婆孩子,說瞭還錢。”他說。
“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顧?他還是他老婆孩子照顧的!”
“……那我又中邪瞭……穿上,年輕人,要再脫快得很。”這叫斷人後路,他一句話便頂得瞪這個瞪那個的小醉滿臉通紅,立刻把我的衣服遞瞭過來。
我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顛顛地跟著死啦死啦出門。人渣們在我身後起著哄,兩串鞭炮倒一點兒沒浪費地被他們用竹竿支在門口瞭。
克虜伯大叫:“白改紅囉!今天給煩啦辦喜事囉!”
張立憲辦喪事一樣把鞭炮給點上瞭,噼裡啪啦地炸。人渣們起著哄,阿譯一點兒也不起哄地站在紅紙屑中啪啪地拍著手,說:“太好瞭。真是太好瞭。”
我沖著他們比著小指頭,追著死啦死啦。我們不告訴他們要去哪兒,他們也不問……我想他們知道。
剛才那一通鬧劇讓我有些兒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沖我彈動著的手指面前——他彈著響指讓我看他:“這邊。這邊。”
我把腦袋擰向那邊。
“我數瞭,兩次,你跟小張二十分鐘不到抱抱瞭兩次……”他說。
我氣得直嚷嚷:“抱抱你個狗頭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種絕不會被人打岔的傢夥:“兩次,就親熱成這樣,可從頭到尾,你就好像人傢小姑娘欠著你兩百塊似的,死過三十八天的人不該這樣對活人……為什麼?”
“我那是顧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的臉壞瞭,所以越來越死要面子。”
“面子?狗肉找伴時都來得比你兩位有面子。”
我看瞭看他,他揶揄地看著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瞞不過,而且……我也想說。“我覺得我跟她中間隔瞭……很多很多的死人。”我說。
我沮喪成瞭那樣一臉見鬼的神情,他點瞭點頭,然後開步走。這傢夥一旦開步走的時候就是在和瘸子過不去,你得撒開腳丫子才能保持一個耳刮子的距離。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著他唯恐他把我落下。
“你真想看見迷龍老婆嗎?”我問他。
那傢夥慢瞭兩步,躊躇一會兒:“……想見。”
“你敢見她嗎?”
慢得瞭四步,躊躇又一會兒:“……敢見。”
我盡速地趕到他的身前,說:“你站住,閉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時候那個樣子。”
他站住瞭,閉上眼睛。他確實是在想,因為我清晰地看見他打瞭一個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瞭個見鬼的寒噤,然後他繼續走。
我說:“你想想她的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餡啦!好啦,我們回頭不光有豬頭肉,還可以包餃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點頭,“我們除瞭等仗打完好像也沒別的事啦……總得做點兒事吧。”
“你去跟虞嘯卿告個軟啊,你們立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鐘兩次!”
他倒也想瞭想,然後苦笑:“我說煩啦,你有沒有見過混得我這麼慘的?”他用一根手指制止瞭我就要噴薄而出的發言,“可是煩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門一樣,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讓你上一趟南天門,你去不去?”
我想瞭,可說不出來,肯定有時候比否定更難出口。我再不說話,我隻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門仍然緊閉,緊閉的程度不像屋裡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門前,鼓足瞭勇氣——權且想一個瘋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氣——他又回頭看瞭看我,我幹脆還往後退瞭一步,嘀咕:“我現在連爹媽都不敢來看。”
他低瞭頭看自己的腳,一隻手高高地舉在門楣上發呆。他敲門的時候我又退瞭兩步。
門開瞭,死啦死啦低頭看著來應門的主兒。雷寶兒抬頭瞪著他——一個小孩子的眼睛居然也可以那樣冰冷的。後來迷龍老婆也來瞭,把著雷寶兒的肩,看著——他們母子長瞭一模一樣的眼睛。
他們就那麼冰冰有禮地開始寒暄——對,不是彬彬有禮。
“……我來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還好。”
“……一直沒有關照到。”
“沒事。”
“……仗打完瞭……對我們來說該算是打完瞭。”
“太好瞭。”
我用瘸腿撓好腿的膝彎,一秒鐘被切成一百秒來過瞭。死啦死啦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很長的猶豫,倒好像那種客套的屁話還用想似的。迷龍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隻手塞在衣袋裡捏著,我知道,那裡邊裝的是我們湊的錢。你放下就走好嗎?——可我不敢發聲,並且死啦死啦還說車軲轆話:“……我看看就走。”
迷龍老婆問:“團座,進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瞭頭,話說得比鋼板還硬,這會兒還要看我求援,我木雕泥塑的也沒個反應。迷龍老婆並沒再邀請他,而是牽瞭雷寶兒顧自地就進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瞭看我,他現在就像腦門心被人拍瞭個迷魂藥餅似的,隻剩下跟著人進院,盡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區。
我往前走瞭兩步,這叫義氣。我站在門檻外再也不進去瞭,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兒發傻,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煩瞭你不進來看看你爹?”
我告訴他我爹要自己沒出來,就是不想見人。於是死啦死啦完全放棄我瞭。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進雷池似的走這每一步時,迷龍老婆和雷寶兒兩雙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著他。他隻好轉回頭去面對,泛出一個二百五的生硬笑容。
迷龍老婆和他沒事一樣聊著禪達最近的變化,而他的手一直在口袋裡捏著,那些錢怕都被他捏回成紙漿瞭——簡直慘不忍睹,我站在門外,皺著眉頭。
他說:“迷龍……迷龍這個死得很英勇,這個雖死猶榮。”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他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如果迷龍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門上的死人怕要全體暴動。我不該剁掉那個豬頭的,那裡邊也許藏著我那團長的全部智慧……可這時我眼角窺見一個人,我覺得獸醫、迷龍他們的鬼魂一起向我襲來。我猛然轉過瞭身,我身後的那個人影已經沒瞭,剛才他是從我身後蹦過去的。
我轉回頭來,死啦死啦在漫長的磨嘰後終於切入正題,但看在我眼裡已經像拉洋片一樣虛假。他終於從口袋裡掏出那些錢,厚厚的一卷,拿細繩捆著,紙幣本來就不值錢。“……這個,是我欠迷龍的錢。”他說。
我一邊又回頭望那個人影消失的巷角,一邊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龍老婆瞧都沒瞧那些錢:“水開瞭。團座進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瞭一次巷角。可以確定我在這裡做門神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我發步奔進巷子。
在禪達錯綜如羊腸的小徑上找一個晃過的人影,幾乎如擺脫自己的影子一樣困難。我迅速就迷瞭路,站在一個該死的岔道口,每個岔道口往縱深裡又分出該死的幾個岔,而每一個岔皆有可能。
我開始窮嚷嚷:“我是孟煩瞭!管你是人是鬼,你聽見沒有!”
沒人應,也沒鬼應。
“出來見我呀!死活都不帶這麼玩兒人的!”
沒鬼應,沒人應。
我撿瞭截樹棍,跪瞭下來,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念的什麼玩意兒,我從來不信這套玩意兒隻盼老天這回能給點兒面子。我把樹棍望空拋瞭,它算是給我指瞭個方向。我跑向那個方向,可我是個多疑的人,跑瞭兩步又折回來,折向另一個方向。
我不該那麼多此一舉的——我直接沖到瞭街面上,人倒是有瞭,可絕沒有我要找的。我隻好瞧著那些軍軍民民各有各忙,這樣的望呆不解決任何問題,我最後灰溜溜地沿著街邊走開。
一個人從我剛路過的店鋪裡被搡瞭出來,被人搡得快站不住瞭,可又靈巧地靠一條權充拐杖的樹杈保持瞭平衡,他還要一邊忙著對推搡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著那傢夥的背影,一套臟污得難以形容的軍裝像是掛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著湖南腔,但是像我們所有天南地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樣,早串瞭味兒。
“月兒光,月兒亮,月兒照在我的光頭上。半夜起來上茅房,看見坨銀子在發亮……”
我拔腿鉆進瞭我剛鉆出來的巷道。那個傢夥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摸一摸,它還發燙,結果是泡濃痰糊手上……”
我盡力地瘸著,蹦著,加速。
我是個孱孫,我一個人沒種去承受這樣的悲傷。
我一頭紮進瞭門,那幫傢夥轉瞭性子,居然在幫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傢具。張立憲拿著個掃帚,一臉警惕地沖我抬起頭來。
小醉立刻放下瞭簸箕,興高采烈地迎瞭過來:“你回來瞭……”
我大吼瞭一聲:“不辣!”我知道我吼得像哭,但顧不得瞭。
我掉頭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讓我們再弄丟瞭他。我跑著,就腳步聲來聽,我不像一個瘸瞭一條腿的人,而像長瞭一百條腿的人。我知道他們會一個不落地全追在我的身後。
我們跑到瞭那處街角。老天開眼,不辣還在,並且他成功瞭,剛才轟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飯扣在他的缽子裡,居然還有點兒菜。那傢夥嘻裡哈啦又伸出一隻討錢的手,但人裝沒看見回去瞭。
那傢夥就一個人在街邊玩兒,對著路人直哼哼。他傢夥事挺全,居然還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們傻瞭眼地看著。不辣少瞭點兒東西,少瞭一條腿和一個文盲憤世嫉俗的怒氣;多瞭點兒東西,多瞭一條杖和一臉閑散的適氣。像我們一樣,他失去瞭所有的武裝,還穿著在南天門上血泥裡滾過的軍裝。那軍裝已經完全是破佈,很多部分已經要他用繩索來維持風化。他也瞧見瞭我們,就嬉皮笑臉沖我們搖著缽頭,說:“我聽到你把我當鬼喊瞭,就不應,嚇死你。”
阿譯在輕輕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說:“讓你們把我一個人扔在南天門上頭,背時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們沒法帶你……我們以為能救你,不辣……”
“沒死啊!”不辣還可勁兒地蹦瞭兩下,“活得上好!”
我們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條腿沒瞭的是我們:“……不辣啊不辣……”
“各位軍爺,賞點兒吧。”他沖我們晃著缽頭,小眼晶晶裡閃著快樂和重逢的光,“可憐可憐要飯的吧,怎麼樣?煩啦我在南天門高頭就跟你學過。”
我們不知道該怎樣,隻是機械地掏著口袋。口袋裡多少還有點兒,我們連根挖瞭出來,一隻隻手拿著,排著隊想放進他的缽子。
不辣攔住我們:“你們讓不讓叫花子活瞭?給這麼多?我都一條腿瞭還要我買屋買地下地幹活呀?”
我們隻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從我們手上的一把裡拿出一小張來或者一個銅板,不多不少,這年頭善心人能從自己空空的口袋裡掏給花子的那點兒。
砰一聲,不辣劈肩帶腦地著瞭一棍子,那是這條街面上專管市容的花子頭。不辣像是橡皮做的,嬉皮笑臉地晃著腦袋蹦開,背後追著一個兇神惡煞。
不辣邊蹦邊說:“為瞭一碗黑心飯,窮兇極惡你哇哇吼!”
花子頭追著罵:“我昨天就說瞭讓你換條街面……”然後他稀裡糊塗就親在地上瞭——喪門星抓著他的頭發把顆頭半擰瞭過來,一隻拳頭舉得就是個三拳打死鎮關西的架勢。
不辣趕緊說:“喪門星啊,我跟你也沒仇啊,就不讓我在這城裡混瞭?”
喪門星連熄火帶啞然地“啊”瞭一聲,然後放開瞭那花子頭。花子頭一臉見鬼的表情往起爬,不辣拿一條腿咣咣地蹦瞭兩下,說:“跑囉!被抓住就沒耍頭囉!”然後他照著巷子裡就蹦,我們哄地一下子全追瞭上去,不辣站住瞭,“呔!來那麼多做什麼?我傢裡坐不下!”
我們隻好站住,我們不懂得花子經,也就不曉得他搞什麼鬼。
他轉瞭身就照巷子深處蹦,蹦兩下,在我們又要起步追的時候回身招手:“兩個,隻準兩個。”
我反應得快,迅速就跟瞭上去。阿譯忽然變得暴力起來,把克虜伯猛推在一邊,追在我的後邊。剩下的傢夥們就隻好擠在巷口子發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錢放在桌上。錢在桌上滾動,他找瞭個東西壓上。另一個口袋裡是欠條,他把欠條也找東西壓著。
迷龍老婆不在,至少沒瞧著他,她背著身用剛燒開的水在泡茶。死啦死啦也順溜瞭許多。“我欠迷龍的錢,這是欠條。”他說。
沒回應。隻有水註入茶壺的聲音。
“一次還不上。我分幾次還。”
沒回應。隻有在涼水裡清洗杯子的聲音。
死啦死啦就看著桌上的那一卷錢和一摞紙,發瞭會兒怔,說:“我見過迷龍,前天晚上。他挺好的,開開心心的。”
迷龍老婆把茶壺和杯子放在一個托盤裡都端瞭過來,一切都很潔凈,她習慣把什麼都搞得很潔凈。而死啦死啦眼裡幾乎看不見這些,他在發呆,一邊說:“……他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沒答應。……我差勁兒得很,總是逼著他們去尋死,其實一直是在覓活。”他現在看起來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個實際到讓人發指的人,而他現在的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發一個白日夢,“……其實我很想跟他去。”
迷龍老婆把茶水倒進瞭杯子裡。
死啦死啦接著說:“這話我跟別人不敢說,一說出來,剩下那幾個就都完瞭。一個團現在就剩一個班,上邊說消滅就消滅,勢單力薄得很,要從長計議。”
迷龍老婆說:“團座喝茶。”
死啦死啦對自己苦笑:“跟你說這個幹什麼?……屁的從長計議。”
“團座不喝茶?涼瞭。”
“喝茶,喝茶。”死啦死啦幾乎是感激涕零瞭,“謝謝。”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還燙嘴的茶放到嘴邊,本想的是應付差事抿他一口,一口抿瞭下去,他就用種很奇特的眼神看著迷龍老婆。
“是新茶。”她也看著他。
死啦死啦“哦”瞭一聲,又笑瞭,這回倒笑得開懷瞭,盡管無聲。他迅速地把茶吹瞭吹涼,然後三兩口把那杯還燙著的玩意兒喝光,他放下杯子時嘴裡還在嚼著茶葉。
迷龍老婆問:“還要麼?”
“好茶。還要。”死啦死啦自己把壺拖瞭過來,又倒瞭一杯,仍是三口兩口,跟上一杯一樣下場,然後他擦瞭擦嘴,說,“我走瞭。”
迷龍老婆說:“下次還來。”
死啦死啦便點瞭點頭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瞭。
我父親已經出屋登院,瞧一眼簷角,發他的逸興:“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哎哎?!”他哎的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從廂房出來,眼神有點兒發直,一副趕緊走人的架勢,卻被哎得隻好看他一眼。
我父親說:“還書啊還書!”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說啥。
“《金瓶梅》第一卷!”我父親攤著個手,“哪裡去瞭?”
“下次來還下次來還。”死啦死啦邊說邊匆匆出瞭院門,他現在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
我和阿譯跟在不辣的後邊,一個岔道又一個岔道,我簡直繞得回頭不知道該怎麼出去。
阿譯發著他總是不得當的關心:“我去扶他。”
“你看他用得著你扶嗎?”我說。
確實,不辣肩頭一聳一聳,肩胛派著骨盆的用場,蹦得那叫一個歡實,那條樹杈子倒成瞭他一條生得比誰都長的腿子。
我叫他:“喂!你是不是蹦給我們看的!——哪兒追得上你?!”
不辣得意忘形地笑:“虧你們也是南天門下來的!三條半追不上我一條腿!”
“你贏啦你贏啦!別發人來瘋啦,這裡也沒外人看。”
不辣說:“快到啦!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這樣啦,還有什麼寶好獻的?”
不辣就轉過一張臟污而快樂的臉:“快到啦。你們看到就要嚇一大跳。”
“小太爺早已被你嚇到啦!”我說。
阿譯繃著一張嚴肅而悲傷的臉,我猛捅瞭他好幾下,他才學會把面皮像我一樣地放松。
不辣又拐進一條岔道,靈活得就像隻在巷子裡活瞭一世的獨腳老鼠,我們便瞧見他的華居瞭,一棟都拆沒頂瞭的房子,殘垣斷壁,人走屋塌,迎來瞭他這個半人半鬼,也放進瞭些撿來的傢什。那傢夥在坎坷到我和阿譯都要打晃的爛磚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龍活虎,不過這回不是耍我們瞭。他裡裡外外——其實他這華宅我也不知道何謂裡外——找著,一臉發急:“我那寶貝呢?跑哪兒去瞭?”
阿譯仍在做著放松的努力,他的發問也明顯是應付,一臉做戲的好奇:“啊呀,原來你的寶貝還長瞭腿的?”
“嗯哪,比我還多長一條。”
我胡猜著:“三腳貓?瘸子狗?你偷瞭人傢的雞?啊喲,不辣,你個不要臉的是不是偷養瞭個叫花婆?”
不辣就高興死瞭:“不對不對!”
阿譯放松失敗,終於又嚴肅起來:“說心裡話,不辣,我們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寶貝,你能不能坐下?”
我也說:“嗯,老老實實說你怎麼會跑來這裡?”
“誰跑來的?誰跑得來?我蹦來的呀,蹦呀蹦呀的就蹦來瞭。”不辣哼哼著,“我的寶貝呢?你們要看到絕不會後悔的。”
“……我……”我躊躇瞭一下,終於忍無可忍地嚷嚷起來,“我不想看你的什麼寶貝!你那條腿已經夠看的瞭!”
阿譯小聲地提醒我:“不要,孟煩瞭,不要。”
不辣嘿嘿地樂:“喊什麼把戲嘛,這是我傢裡哎。老子現在有傢。”
我瞧瞭瞧這個連整磚怕都挑不出來幾塊的所謂的傢:“我知道你在生我們的氣,因為我們把你扔在南天門上瞭!我就知道!”
不辣還嘿嘿樂:“扔沒扔我就不曉得,隻曉得睜開雙眼睛就沒得腿子瞭。”
“你好好地跟我們說話!別以為沒瞭條腿就成大爺瞭!那麼多人都死瞭!我告訴你,迷龍也死瞭!”我說。
咣當一聲,不辣在殘垣裡摔瞭下來。作為一個像橡皮一樣抗打擊的貨,他立刻就坐瞭起來,呆呆地坐在那裡。阿譯湊瞭過去,輕輕地拍瞭拍他的肩頭。
我又傷心又滿意地看著他,殘酷的滿意。“原來你還在乎我們。”我說。
我們後來就傻坐著傻站著,在這鬼地方發呆。
不辣坐在碎磚上,讓我不免對他的尊臀擔心,可他的頭又靠在斷墻上,躺靠得那叫一個愜意,至少在這像經過浩劫的殘垣裡是最舒服的姿勢。他說話的時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罵,看那份眉飛色舞你不會覺得他是在說自己。
有時候阿譯這個白癡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邊,但人那塊幹凈得很,臉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瞭。
不辣的腿沒瞭,自然是被鋸瞭,這沒有懸念。仗還在打,我們回到瞭東岸,不辣倒被送到瞭南天門西麓的傷兵堆積場。他叫它堆積場,因為損壞的汽車和受傷的騾馬都會比他們得到更好的照料。
幾個襤褸得像是石器時期的人從林子裡出來,翻尋著那些軀體。他們拿著簡陋的器皿。這是江那邊的老百姓,他們翻出還有氣的就灌兩口米湯水。
不辣遇到瞭上次那個鉆在林子裡把自己餓得畜生一樣的老地主。“記得不記得?”他惟妙惟肖地學著那個老頭子,他們倆那撒潑的神情確實很像,“幹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怎麼會不記得。
不辣接著說:“他還沒死,還就他救瞭我。別人就給灌兩口米湯,他給我灌瞭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來想死瞭,一看他,幹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來瞭,這樹杈子都是他幫我砍的。”
我不想說什麼,我隻看見一個一條腿的人蹦離那邊山中的修羅場,他一直在摔跤,因為還沒習慣一條腿。他回首眺望時像在看自己的上輩子,他已經盡過最大的熱情,也遭瞭最大的冷遇,但他還有用來活過下半輩子的活力,盡管有些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著自己和吹著牛:“那時候還不會蹦,一路絆跤。現在厲害啦,現在搞不好老子是禪達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給你們看我尿尿,金雞獨立,還能尿進銅錢眼!”
不辣就這樣把整個戰場拋棄在身後,炮在炸,飛機轟鳴,那東西仍讓他渾噩地沸騰,但他說不清是他拋棄瞭戰場還是戰場拋棄瞭他。總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禪達時,很清楚這場戰爭對他來說是已經結束瞭——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
他離開那裡是對的,本地人後來埋掉瞭六百具本是傷兵的屍體。蹦到禪達時不辣又想死瞭,他找不到我們,也沒任何部隊會要一個一條腿的擲彈兵。他要回老傢得蹦過幾十座大山,得蹦兩年——可他這時候發現瞭他的寶貝。
就不辣變化豐富的表情,我們隻能認為他說瞭這麼多不是為瞭訴苦,而是為瞭炫耀他的寶貝。“……我的寶貝一直在這鬼地方等著我回來。嘿嘿,不說啦。”他說。
我和阿譯面面相覷,撓瞭撓頭。阿譯問:“……你的寶貝到底是什麼?狗?全世界哪裡還有比得過狗肉的狗?”
不辣就驕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現在還真對你的寶貝有點兒好奇瞭。”我說。
“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東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幫我找,狗東西餓瘋瞭麼子都幹得出來!”
“都不知道是啥,怎麼找啊?”我問他。
但不辣的惶急勁兒過瞭,因為他已經看見他的寶貝瞭,便開懷瞭:“嘿嘿,還乖得很,自己回來瞭。”
我和阿譯就掉頭看著他的寶貝——一個比他更襤褸,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來就個子不高,哈得又矮瞭一截。看見我和阿譯這兩個生人時,他哈得就快遁瞭地啦。那傢夥腋下夾著一個連泥帶土的蘿卜,見瞭我們急藏起來的不光是他的臉,還有他的蘿卜。
我和阿譯失望得都恨不得癱坐在地上啦。
阿譯問不辣:“你的……寶貝?”
我說:“……我怎麼覺得……他偷的是我傢蘿卜?”
阿譯轉向我:“……你父親好像沒種蘿卜。”
“……你說得真對。”我說。
不辣也不管我們的窮極無聊,隻管寬他寶貝的心:“沒事啦,自己人,弟兄!”
那邊就舒懷瞭,舒到連蘿卜都拿瞭出來,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聲。
“我不吃啦!他們,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不辣對他的寶貝說。他的說話方式很怪,每句話都切成詞,大聲喊,就像我們跟全民協助說話似的。那位倒規矩,咔一聲,蘿卜掰成兩截,連迷龍都分不出這樣公平的二一添作五來;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開嚼。
不辣欷歔著:“嘿,還知道疼老子——喂,飯!飯的那裡!吃!你的咪西!”
我們就瞧見一頭耗子瞬間變作瞭狼,撲向不辣拿回來的飯缽子,拿到瞭飯缽子後他總算還有理智,向著不辣一哈腰,深點瞭下頭:“唔。多謝啦!”
我和阿譯猛然跳瞭起來。阿譯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帶瞭也不管個鳥用的槍,我去搶不辣的拐杖,無論如何是要讓手上先有個武器——那樣的一聲實在再明白不過,舌頭咬得要自盡一樣——一個日本人說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瘋瞭,一條腿蹦著,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講要嚇你們一大跳的。我都講瞭。”他一邊安慰著那個瞪著我們的日本傢夥,“沒事沒事。我逗他們。你的,咪西。”那傢夥端著飯盆,木雕泥塑,露兩個眼白,然後一屁股坐瞭,頭俯在缽子上就再不抬起來瞭。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搶瞭,阿譯仍在驚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來那個小日本就是條拔瞭牙的毒蛇,基本無害。
我看著不辣:“你……死湖南佬,養個什麼不好啊。”
不辣一臉高興:“你們猜他是誰?猜猜他是誰?”
我都懶得猜瞭,能猜到才怪。阿譯倒猜瞭:“竹內連山?”我和不辣又隻好都一起看他,他很委屈地說:“我開玩笑的啦。”
不辣問:“竹內王八還沒死嗎?”
我有點兒悻悻地說:“他死不死關我鳥事?”
這並不算一個光彩的話題,看來也關不辣個鳥事,他也不問瞭,倒沉醉於他要我們猜的謎。他想瞭一想,體諒瞭我們的苦衷,說:“也是,這哪裡猜得出來。給你們提醒提醒啊。”他掉瞭頭對著那個頭根本是拱在缽子裡的傢夥,“你的!這裡來的!什麼的時候?”
那傢夥頭是拔出來瞭,瞪著我們發呆。不辣轉瞭頭對我們抱歉:“沒法子,腦殼擰瞭個向,話不擰著講就聽不懂。”
那邊看來是懂瞭,便比畫著一根手指,又加上一個巴掌,連個手勢都打得亂七八糟,而且他那種漢語總讓我和阿譯有尋槍的沖動:“半個!一個!半個!半年!半個一年!”
“一年半!”不辣沒好氣地糾正,“教得我腦殼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傢夥就認真地學瞭一遍:“一年半?”然後腦袋又放回缽子裡瞭。隻留下我和阿譯在那裡驚詫,而不辣的笑容滿面是每一個陰謀都得逞的傢夥才發得出來的:“不是剛來的,是一年半以前就來瞭的。一年半以前我們在做什麼?現在你們猜他是誰。”
我們已經猜到,但我們訝然得說不出來,我們別無選擇地在助長不辣的氣焰。“他是我們剛上祭旗坡的時候被死啦死啦放進來的。他,就是在懸崖下頭一槍把我們那個狗屎團座的鋼盔都打瞭飛掉的人。”他說。
我們隻能做啞巴,一邊用沒法不佩服的眼神把那個忙於填食的傢夥再打量一遍。
我說:“一年半……幾乎不會說中國話,開口就被人聽出是日本人。”
阿譯喃喃地說:“……怎麼活過來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得出結論。
他和那個靠偷白菜蘿卜、啃榆葉田鼠的傢夥對峙瞭半晚上,然後像我們一樣對那蟑螂一樣的生命力起瞭由衷的敬佩。從此兩腿傢夥繼續偷蘿卜白菜,獨腿傢夥蹦來蹦去乞錢討飯。
不辣忽然扔瞭手上的碎磚,樂瞭。而那兩條腿的往地上一窩,號哭。
不辣現在很嚴肅,極具侵略性地看著我們:“你們不會搞死他吧?”
我們都沒說話,這事也著實有點兒不好說。
不辣沖那個日本佬叫:“橫山光寺!”那位腦袋猛抬瞭,比啥都靈:“哈依!”不辣問他:“你!名字!什麼的名字?”
我氣得快樂瞭出來:“橫山光寺。”橫山光寺也說:“橫山光寺!”
但這對不辣來說不是口誤,而是他一個確認的儀式:“你們不會搞死橫山光寺吧?”
阿譯說:“我們不會。”
我看瞭看阿譯,也說:“……我們不會。”
“嘿嘿,我就曉得。”不辣又正色瞭一次,他現在的臉可真能變,“還有,你們也曉得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瞭,哪怕你們住的是金窩窩……好像也不是。”
我們知道。從不辣看見我們時的態度就知道。
“那就不要浪費口水。”不辣倒又笑瞭,“我現在就是養好這條腿子,然後回老傢去。”
“蹦回去?”我問他。
不辣笑逐顏開地說:“蹦回去。——橫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貨抬瞭頭一百二十萬個認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著我們笑,我今生都會記得他那個臟乎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