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三年後。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

電光和雷聲劃過夜空,槍聲在某個街頭回蕩,路面上的雨水激起半人高的水霧。一個中槍的日本兵倒在水窪裡,幾雙大頭靴紛沓而過,雜著日語的喊叫,他們在追捕兇手。

槍聲仍在零星地響著,日軍終於在一條T字巷裡堵住一個人,那個人兩手空空,衣衫單薄,日軍的電筒在他身上晃動:“靠墻的!”“舉手!舉手的!”

電筒光束晃過那人的臉,是龍文章,他舉起雙手,任由日軍拿槍筒在身上捅著,嘴角露出難辨的笑意。

電光閃過,巷角的凹槽裡放著一支步槍,龍文章活動瞭一下靈巧的手指。

電光過後是一片漆黑,巷子裡開始劃過彈道的閃光,槍聲被遲來的雷聲蓋住。龍文章退出最後一發彈殼再裝彈時,巷裡已經隻剩一個活的日軍瞭,這僅剩的日軍怕得發抖,死死擠在門洞裡,龍文章拿槍瞄瞭瞄,忽然放下瞭槍,“那東西是我的,你別碰。”

那日軍還沒明白,就被一雙胳膊從背後扼住,黑暗的門洞裡發出骨頭碎裂聲。

龍文章惱火地咧咧嘴,沿著巷子走開,六品從門洞裡出來跟在他身後,並沒忘記拿走幾具屍體上的槍彈。

小饃頭拉著一輛黃包車從巷子裡跑來,龍文章和六品一言不發把槍械藏到車上,小饃頭拉著車跑開,跟兩人背向而行。

一切又恢復平靜,隻有雨仍在嘩啦啦地下著,直到清晨才漸漸停下。

高傢客廳裡,幾個人在吃早飯。高昕無心吃東西,忙著把盤子裡的食物弄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何莫修時不時地看她一眼。

“你老看我幹什麼?”高昕問。

“你有話要說……是讓你高興的事情。”

“這都能看出來?”高昕樂瞭。

“能看出來,如果你看一個人看瞭三年,還有什麼看不出來?”何莫修的語氣接近哀怨。

高三寶幹咳瞭一聲,高昕卻純當它是空氣,“我為什麼高興呢,小何博士?”

何莫修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有事情能讓你這麼高興,我早就做瞭。”

“謝謝,不過你做不來。”高昕簡直興高采烈,“你昨天睡得很晚,聽見什麼嗎?”

何莫修從她的神情立刻明白是什麼事情,他苦笑,“我聽見打雷,看見下雨。”

“你真笨,明明是爆炸!”

“是雷聲。”何莫修倔強著。

“是爆炸!從鬼子司令部的方向傳來的!”

“是一種氣流摩擦現象,來自同溫層。”

高昕氣得沒法,隻好找高三寶,“爸爸你聽見沒有?”

“是打雷……不過我也聽見開槍。”

高昕笑逐顏開,“就是說又開打瞭,鬼子說剿瞭他們純屬放屁,就是說壓根兒不像小何想的那麼回事……”

“哎,我想什麼?我和你……當然也和他們同一立場,隻是實力相差太過懸殊。”

“懸殊嗎?三年多瞭鬼子也奈何不瞭他,他是蓋世的英雄,隻要揮揮手就能聚起好幾百人……”

“這話不實際,他要翻個筋鬥沽寧不就光復啦?”何莫修一臉的不贊成。

高昕瞪眼,“你今天幹嗎老跟我作對?”

何莫修不再說話,他也覺得自己的泛酸有些心理陰暗。

高三寶看著兩人,“別吵瞭,誰又不是站在他那邊的?早知道我車行的一個車頭能有這麼大能力,我把幾個碼頭工廠全給瞭他,也好過現在被鬼子活剝皮……唉,來咱們傢晃一圈兒就沒影瞭,還拿走我的象牙手杖……”

“爸,你還要你的寶貝手杖呀?”

“倒也不全是,我想給他點買槍買藥的錢,咱傢是敗落瞭,可這點力還出得起。”

何莫修鬱鬱地站起來上樓。

“你怎麼啦?”高昕問。

“我回屋寫稿子……出一點力。”

高昕開玩笑地做瞭個輕蔑的表情,何莫修看著那個表情心都快要碎瞭,他在樓梯上愣瞭一會兒,上樓。

高三寶又嘆氣,“不要那麼對他。英雄是挺瞭不得的,可隻有他,才會坐在這兒等你三年。”

“你說什麼呢,爸爸?”高昕扭捏地起身上樓。

高三寶一臉苦笑地看著。高昕已經不是孩子瞭,可仍理直氣壯地不肯長大。

何莫修在桌邊奮筆疾書,高昕在門口張瞭一眼,“小何你幹什麼?”

“沒……沒什麼。”何莫修下意識地把正寫的東西擋瞭。

他的樣子反倒激起高昕好奇,“給我看看!你說你要出力,這是出力的東西嗎?”

“不是啦,真的不是!你要尊重隱私啊!”

高昕蠻橫地搶到一張紙,“這是什麼?”她看不懂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

何莫修舒瞭口氣拿過來,“這是……這是我在溫書,對,幾年沒進實驗室瞭,可我心裡有個實驗室。”

“小何,你到底在幹什麼?”高昕笑得頗為叵測。

“沒什麼啦。”何莫修看一眼高昕,訥訥地將頭轉開,他怕高昕這樣,因為他覺得對方很美。

“知道啦,你在給你的英格蘭、法蘭西還有德意志情人寫情書。”

“才……才怪呢!我對拉丁人種沒興趣!我是說隻有審美上的興趣。”

“你在幹什麼嘛,小何?”

“說瞭你不要笑我,我覺得這是有用的,我才這麼幹。”

“我不笑你,為什麼要笑你?”

“我在寫一篇散文,關於中國的風和日麗,”他擔心地看著高昕莫明其妙的表情,“我之前寫的目擊報道已經發給歐洲的報社瞭,你知道的,關於日本人的暴行,還有照片……他們說,如果有一篇異國風情的遊記連載,報道就可以考慮發表。”

“遊記散文?風和日麗?”

“我知道這很可笑……”他嘆口氣,“你笑話我吧,別忍著,這不像你。”

高昕顯得很失望,連笑話他的勁頭也沒有,她把稿紙還給他,順帶著拍拍他的後腦,“小何,念博士的人是不是都特別天真?”

“這跟博士有什麼關系嗎?這……這不就是個希望嗎?希望本來就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呀!可一定得有啊!”

“我出去,你陪不陪我?”

“我明天截稿,你如果等……”

“我走瞭。”

“你上哪兒?”

高昕已經走瞭,何莫修愣瞭一下,手忙腳亂收拾稿紙,“你隻需要等兩分鐘!”

高昕的腳步聲已經響著下樓瞭,何莫修終於放棄收拾追出去。

2

被占三年的沽寧人口並未減少,街道卻顯得破敗許多。司令部外的鬧市區都坐著乞丐,那小乞丐也混跡其間,他已經從兒童長成瞭十二三歲的少年。看著頻繁進出的日軍,他相應的往一個佈袋裡放石子、樹枝和樹葉。

“小湯包,不夠塞牙縫的小湯包。”一隻手胡嚕著他的頭發,用壓低瞭的嗓音逗他。

小乞丐頓時驚喜,也壓低瞭聲音說:“四哥,我昨晚上夢見你瞭,我想死你瞭。”他的口齒已經很伶俐。

那個人在小乞丐身邊坐下,一樣的破衣爛衫,帽子壓得看不見臉,“最近鬼追得好緊,你還想死我,別真把我想死瞭。”

小乞丐語無倫次地傾訴:“還想軍師,你們叫我別動,在這兒盯鬼子,我就哪兒都不去。”他看見人群中警戒的六品和其他幾個人,“太好瞭,你們都來瞭!現在可多可多鬼子瞭,瘋瞭一樣,你們要小心。還有,我一直有聽話,我這麼聽話,你這回帶我走吧?”

那個人在帽子下笑得打戰,小乞丐愣瞭一下,猛地把帽子扯瞭下來,龍文章正笑得不可抑制,小乞丐頓時惱火不堪。

“龍烏鴉!”

“跟大人這麼說話?你說話還是我們教的呢!”

“沒有你,軍師和四哥教的,你就會扮神氣,還有烏鴉嘴。”

“還不如不教,那幫爛仔又能教出什麼好?”龍文章搖頭嘆氣。

“要你管屁!”小乞丐把佈袋遞過去,“這五天進出的鬼子軍隊。”

“這是什麼?”

“大石子是官,小石子是兵,榆樹葉是炮,柳樹葉是車,一根樹枝就是一隊人。”

“我們的情報員居然不會算數。”

“軍師說瞭,有空就教我。”

龍文章拿著那個佈袋起身,想要走開,褲管卻被小乞丐拖住,“他們來瞭嗎?”

龍文章搖搖頭。

“那你來做什麼?”

龍文章看看禁衛森嚴的司令部大門道:“鬼燒瞭我們的眉毛,我就來敲他們的門牙。”他胡嚕一下小乞丐的頭,轉身走開。

一輛帶篷的卡車駛進司令部,車上滲下的血滴在路面上。

司令部裡的日軍正整理著一些在城市裡絕用不上的重型武器。那輛卡車馳過,在空地上停下。士兵們從車上卸下幾具被打得渾身都是彈孔的中國人屍體,在地上列成排,幾支破舊的武器架在一邊,幾個文官拿著相機在旁邊拍照。長谷川和伊達陪伴著一個年輕的高階軍官過來,他叫神崎,是途經此地的神崎支隊隊長,也是現時沽寧最高職務的軍官。

神崎看著眼前的屍體道:“長谷川君,這就是你叫我來看的東西嗎?”

“這是昨晚肇事的反抗者。”

“也是三天前在公路上炸毀我兩輛汽車的人嗎?”

“是同一批人,他們接受一個叫四道風的人領導。”

“是五天前在山裡殺死我一個中隊長的人嗎?是上周幾乎炸掉瞭軍火庫的人嗎?而你想用這幾具屍體打發我?”

“要屍體我可以給你更多。”長谷川的臉色很難看,神崎並非他直接的上級,分屬海陸軍,而被一個小自己十幾歲的海軍軍官呵斥,面子總是不好看。

“渾蛋!海軍是真正的精銳,我的海軍陸戰隊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要途經此地投入聖戰,因為你的無能,我的勇士還沒上戰場就蒙受犧牲!”

長谷川小聲嘀咕:“無可救藥的蠢貨!居然說自己還沒上戰場?這裡就是戰場!”

“渾蛋,你說什麼?”

長谷川一低頭,“神崎君,我說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

“什麼東西?”

長谷川沒回答,徑直往他的房間走去,神崎和伊達跟在後面。

他的房間已經陳設得琳瑯滿目瞭,許多貴重的東西直接來自高傢。長谷川翻開一本厚得嚇人的相簿,裡邊全是註明死亡時間地點的死人照片,這是幾年來被日軍殺死的反抗者,也是長谷川幾年來的業績。

第一頁赫然是四道風的名字,除瞭名字什麼都沒有,往後幾頁則連名字都沒有。長谷川吃不太準地把它空著,因為他感覺對手決不會是由一個豪雄率領的一幫草莽之流。

神崎怔怔看著翻過去又翻回來的名字,他用生硬的中文念叨:“四道風?”

長谷川點點頭,“不是一個人名,是一個綽號,也是一群反抗者。我相信沽寧周圍的反抗運動百分之八十出自他手,盡管我對外聲稱在沽寧沒有任何軍事行為,可三年來僅本隊就有兩百多人折損在他手上。”

“可我們也殺死他們四百多人。”伊達看著那相冊說。

“這裡有四百九十三具屍體,可無濟於事。四道風是本地人,現在他是英雄,對任何還有反抗意識的中國人來說,他是一桿旗,吸引他們把意志變成行動。我們可以砍倒向他跑去的人,卻不能阻止人心向他跑去,就像你們想用刀阻止水流,兩位尊敬的武士。”長谷川說。

神崎有些不屑,“關於這個傳說還有些什麼?”

“沒有瞭,因為他的存在,沽寧永遠是戰場,可得不到更多的情報,線總是到某個地方就斷掉,他是沽寧人的寵兒,人人都保護他,甚至連我重金收買的內線也不願出賣他。”

“那麼你又給我一個很好的借口瞭?”

“不是借口,神崎大人,我希望在即將來臨的大行動中,你我能聯合作戰。”

“我必須向本部核準。他們有多少人?”

“五六百。”

神崎嚇瞭一跳,“五六百你們就可以對付,三年前你們也是陸軍的精銳,現在居然……”他看看伊達,攤攤手,算是留面子沒說下去。

“相信我,是值得的。”

神崎猶豫瞭一會兒,“我會去核準,我認為讓我的部加入這次行動是無謂的,但是為瞭我的朋友伊達,我願意與你一起作戰。”

伊達感激地笑笑,神崎筆挺地出去,甚至不打算跟長谷川客氣一下。

看著神崎走遠,伊達才轉身對長谷川說:“我認為四道風他們最多一兩百人。”

長谷川苦笑,“伊達,如果是五六百我們就隻好在碉堡裡生活瞭。”他沉吟瞭一會兒,“讓沙門的人過來,我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來殺他,以便讓沽寧能安靜個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

“您認為到下一個人向我們開槍會有多久?伊達,你們不瞭解這場戰爭。”

3

高昕和何莫修乘坐的老林肯車緩緩停下,這是沽寧郊野。公路、河流、橋梁,四道風他們曾經在這裡收拾瞭一輛坦克,或者說險些被坦克收拾。

四周都沒有人,隻是路邊多瞭一具燒得所剩無幾的卡車殘骸。

高昕興奮地從還未停穩的車上躥瞭下來,直奔那卡車殘骸,“他們來過這兒!幾天前,昨天,興許就今天!”

何莫修看看那積塵的車架,苦笑,“至少幾周前瞭。”

“這裡有個彈孔!”

“這片土地千瘡百孔。”

“那兒還有,你看。”她給何莫修看撿到的一個彈殼,跑開。

“這麼暴力的東西不該讓一位女士如此興奮。”何莫修的神情越來越憂鬱。

高昕根本無心聽他,她已經跑到瞭河邊,發出一聲心曠神怡的嘆息,在河岸的高堤上抱膝坐瞭下來,對何莫修來說,那是個美得讓他顫抖的畫面。

高昕看著紮在河中淤泥裡的那輛坦克,因為重量和地勢,它已經在那裡呆足瞭整整三年,生著鐵銹,盤著青苔和水草,像是洪荒怪獸的化石。

何莫修抑鬱著,在她身邊坐下來,“你已經看瞭它很多遍,看得它都快成精瞭。”

“什麼樣的人能把這麼個怪物掀到河裡去呢?”

“你臆想出來的英雄。”

“你什麼意思?”高昕的口氣有些生氣。

“我是說,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一群……英雄。”

“總得有個領頭的吧?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子漢。”

“有吧,也許。”

高昕溫柔地看著手上的彈殼,“也許這發子彈就是他射出來的,射向我們共同的敵人。”

“那是日本造,你把它翻過來就能看見昭和某年。”

“打瞭三年,他們一定很苦吧?他當然隻好用從鬼子那搶來的武器瞭。”

“不如歸去。”何莫修看起來心都要碎瞭。

“再陪我坐會兒,你一向很夠意思的。”

“不如歸去,是回我自己的地方,有實驗室、圖書館、劇院和酒會,我從那裡來的,那裡也有人要我,可是這兒不是我的傢嗎?”

“你看!”高昕跳瞭起來。

“什麼?”何莫修又被她的驚咋嚇瞭一跳。

“你沒看見嗎?”

何莫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對面的山巒除瞭林叢和枝葉,什麼也沒有。

“有個人啊!”

何莫修惶恐地把那邊又看瞭一遍,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還沒看見嗎?他穿山入林,絕塵而來,走起來像跳,跑起來像飛,快得像風!”

何莫修苦笑著搖頭,伸手去摸高昕的額頭,高昕惱火地擋開,“我真的有看見啊!”

“他是誰?”

“四道風啊!”

何莫修看著高昕,“你別像我一樣,對夠不到的事情想得太狠……你已經想出毛病來瞭。”他去拉高昕,把她拉回老林肯車裡。

對面的山林裡,一個身上纏滿偽裝枝葉的人又看瞭一眼遠處的那對男女,跳起來向山林深處跑去,他的同伴已經在前邊嚷嚷:“八斤,你磨蹭什麼?”

八斤道:“見瞭個鬼啦,有個女的火眼金睛,她在山下能看見我。”他是個一臉稚氣的半大年輕人,破衣爛衫,背著陳舊的武器,他身前還有十來個同樣的人,隊伍間距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山林深處。

同伴笑,“這孩子怎麼辦哪?才十六就想女人想成這樣。”

“什麼跟什麼?我怎麼會想那個?”八斤又氣又屈。

一隻手在八斤肩上拍瞭拍,“十六歲,想想也沒什麼錯的。”

順著那隻手看上去,這人胡子拉碴,頭發長得幾乎可以束起來,一件長衫直撕到腰間再打瞭個結,兩隻袖子也為瞭方便拔槍直撕到肘部,這是歐陽。他拿起望遠鏡看瞭看山下的舊人,那兩位仍在拉扯。

“走吧,我們得盡快趕回營地。”歐陽看起來有些傷感。

4

長谷川走進餐廳的時候,伊達和神崎正在那桌豐盛的飯菜前談笑風生,看到長谷川進來,神崎停止瞭說話。

伊達站起來,“長谷川君,您知道神崎君要做什麼嗎?他要用他的工程機械幫我們把那輛坦克撈出來!那輛坦克還完好,我早已經看過瞭,重要的部件也早卸下來保養著!幾個月後,本隊就會有自己的坦克,我要叫它菊一號!”

“可是我們要坦克幹什麼呢,伊達?”

“當然是追擊我們的敵人!”

長谷川苦笑,“就像大象追老鼠嗎?我們的敵人漫天星羅,不在山野就在街巷啊。”

伊達明白對方說的是實話,頓時有些難堪,神崎卻哼瞭一聲,喝下一杯酒,面子有些難看。

“盡力去做吧,我想看見你站在菊一號上的英姿!”長谷川笑瞭笑,端起酒杯轉向神崎,“神崎君,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神崎終於和善瞭些,“謝謝,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本部已經核準,這次大行動中神崎隊將與貴部聯合行動。”

長谷川一臉歡喜地舉起酒杯,“那就聊表謝意瞭!”

“應該的,這些匪黨對來往的聖戰之師都形成威脅,我打算用一周時間剿平他們!”

“本部核準多長時間的聯合行動?”

“兩周,我覺得大可不必,隻需要一周。”

長谷川頓時愣瞭,把酒杯轉瞭一圈,放下,他看著神崎道:“兩周?那麼也許在第三周他們就會再度蔓延,用中國人愛說的話,就是雨後春筍。我的建議是六個月,用六個月鐵鎖合圍和拉緊絞索,在沽寧周圍建上十幾道封鎖線和上百個碉堡。”

神崎看起來比長谷川更加驚訝,“六個月?就為滅鼠?如您所說,他們隻有五六百人!我的部隊是三千人,您有一千人,加上這次大掃蕩中別部的兩千部隊協同,在這片彈丸之地上同時行動的有六千精銳!”

長谷川揮退瞭旁邊伺候的士兵,“神崎君,這是絕密,您太小看這次行動的必要性瞭。”

“那有什麼關系?行動在明天就正式開始瞭。”神崎悻悻地說。

“我能這樣說嗎?陷在泥潭裡的不光是那輛坦克,也是我們自己。”

神崎的回應是把一個酒杯摔得粉碎,伊達忙攔在兩人中間。

長谷川笑笑,“我不會和您生氣,我隻能說,您的課業將在明天開始。”他鞠瞭一躬出去瞭,身後的神崎在伊達的攔扯下怒吼:“渾蛋!你還有帝國軍人的銳氣嗎?”

長谷川走出餐廳,在空地上站住,他的軍隊仍在空地上整理裝備。廖金頭和古爍候在邊上,見瞭長谷川便一躬到底,廖金頭的躬鞠得得心應手,古爍卻僵硬的有幾分恨意。

長谷川看著兩人,“李六野呢?”

廖金頭道:“長谷太君,六爺他……”

“他為什麼躲著我?另外請叫對我的名字,我姓長谷川而不是長谷,就像你們的歐陽氏並不姓歐。”長谷川仍帶著剛才的火氣。

廖金頭涎著臉,“原來太君已經知道瞭?”

“知道什麼?”

“六爺讓我們捎來太君要的情報,這群跟太君作對的人叫四道風,他們的頭其實並不是四道風,真正把頭的是一個共黨,一個姓歐陽的,叫歐陽……古爍,什麼來著?”

“山川。”古爍生硬地說,他神情復雜,那個名字讓他想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對,就是這個叫歐陽山川的,一肚子壞水,什麼壞主意都是他出的,他是四道風的軍師,六爺說要碰到這廝一定碎屍萬段瞭再給太君送來。”

長谷川目光閃爍,這個情報他並不知道,但他一向習慣榨取更多,“還有嗎?”

“沒瞭。”

“什麼叫無信無義你們知道嗎?”

廖金頭擦瞭擦汗,“這個……小人知道。”

“我要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這個……也知道。”

“我給的,你們全收下。我要的,你們遲遲不給,是謂無信無義。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四道風和沙門的關系?不知道你們一直搪塞我的原因?”

廖金頭撲通跪地,還沒擦完的汗又淌瞭出來,“這個……別人興許是知道的,小的入會才三年,真不知道!”

“告訴六爺,我不說,因為我當他是朋友,跟他論交情。現在我說瞭,因為四道風活不長久,如果他的屍體是被我們拖回來的,那六爺和我不再是好朋友,如果你們把四道風帶到我的面前……做我的朋友有很多好處,”他陰鷙地掃視著兩人,“還告訴六爺,我很懂中國人的交情,如果四道風是他帶回來的,也許你們大阿爺的那位賢侄就不會死,隻要他不再和我作對。”

廖金頭點頭不迭,“是是是……”

“明天我想在此時此地見到你們的六爺,有問題嗎?”

“一定、一定的!”

長谷川不再理兩人,徑直走開。

廖金頭和古爍一道從日軍司令部裡出來。古爍在街上站住瞭,他看見路邊的小乞丐,小乞丐也看見瞭他,立刻低頭。

古爍看看一離開日軍司令部就優哉遊哉不可一世的廖金頭說:“我去買點東西。”

“買菜?給老婆做飯?兄弟,得行樂時及時行樂啊!”

古爍敷衍地點瞭點頭,走向一個菜攤。等廖金頭走遠瞭他才走向小乞丐,他扔瞭一個銅板在小乞丐的碗裡,直盯著他,“我見過你,在那個地下室裡。”

小乞丐抬頭,看著他。古爍拿瞭一把銅板出來,一個個往他的碗裡扔,“別不認,我記性很好,你後來見過老四嗎?你是不是還跟他在一起?”

小乞丐看著他,不說話。

古爍苦笑著搖頭,“怎麼會?太苦也太慘瞭,我都撐不下來,你可比我兒子都大不瞭多少,我隻是想,萬一你還跟他在一起……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我不像你們想的那樣……你還是不會說話嗎?”

小乞丐點瞭點頭。

“不會說話很好,就不會像我這樣,要說話找不到人聽。可是你要是在偽裝,要是和他在一起,就告訴他,鬼子要有行動,就是這幾天,怎麼動不知道,是沖著他來的,叫他要小心,我是他不成器的兄弟古爍……”古爍忽然有些唏噓,抹瞭抹眼淚,看看掌心裡的淚水,又看小乞丐,“很好笑吧?我真的很惦記他,他那麼頂天立地。”他把一把銅板全撒進瞭小乞丐的碗裡,站起身來走開。

小乞丐一直盯著那個身影走開,然後在地上找瞭兩塊石子,他想瞭想,很認真地在上邊寫上歪歪扭扭的“漢奸”兩字,然後把石子扔進他的佈袋。

5

老林肯在高傢門外停下,高昕和何莫修下車,兩人仍然很激動,一路嚷瞭進來。

“我看到的就是他,你幹嗎不同意?”

“你願意是誰就是誰,又幹嗎要我同意?”

“咱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何莫修苦笑,“所以就……”

“對呀!”

高三寶在客廳裡幹咳瞭一聲,兩人這才發現傢裡有客人,立即住嘴。客人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婦人,看得出風塵仆仆,也看得出多少年前的風韻,她在這種落拓的時候尤為難得地保持著潔凈和修養。

高三寶繃著臉,“整天的瘋鬧,還不過來見見陳阿姨。”

“陳阿姨好。”

老婦人笑笑,“真好,高先生。您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女兒,這樣斯文內秀的一個兒子就在身邊,哪像我傢那反骨仔,腿腳沒硬就插上瞭翅膀。”

“那是賢婿。至於這個女兒,您覺得她和魯張飛有什麼區別嗎?”

“那就更好瞭。”她撫著高昕的頭發說,“女孩兒傢還是不要太文靜的好,要不就像阿姨這樣,這輩子都是為別人活的。”

高昕對人的好感來得極快,立刻柔順地挨在老婦人身邊,“阿姨您也很好呀!”

“好極瞭,助長你嬌貴二氣。你們上去吧,我跟陳姨談事情。”

高昕撒著嬌,“我坐這聽不好嗎?現在傢裡難得有客人。”

高三寶沖她擠眉弄眼,“上去,大人談事。”

老婦人笑瞭,“高先生您就不用給我留面子瞭,我是手頭不便,又聽說高先生是古玩大傢,上門周轉來瞭,您拿我當客人就好,又何苦讓兒女不便呢?”

高三寶和高昕都有些愕然,他們沒想到老婦人能把這事處理得如此自然。

“對對,倒是我食古不化瞭。”高三寶苦笑。

“高先生一定很忙,如果方便……”

高三寶知道對方想讓他看貨,連忙點頭,“好好。”

老婦人從膝下的行囊裡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裡邊是一副光澤溫潤的麻將。高三寶的眼睛立刻直瞭,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愛不釋手。

“傢傳的東西,也不知道好壞,有勞高先生的法眼。”

高昕忍不住插嘴,“我爸最喜歡象牙的東西瞭,三年前人借他一根象牙手杖,他直念到今天。”

高三寶又沖她擠眉弄眼,因為高昕的話讓他無法討價還價。他看看麻將,轉而對老婦人笑笑,“也就是明匠才有心思弄這些費時費工的東西吧?”

“高先生法眼,祖上說是萬歷年間的東西。”

高三寶想瞭想,“五百塊如何?”

“太少瞭!”高昕又插嘴。

高三寶氣不打一處來,“你什麼時候又懂古玩瞭?”

老婦人卻點點頭,“好。”

高三寶愣住,做瞭一輩子生意,他的習慣一向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樣痛快的人真是沒見過,當下也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五百是少瞭,八百吧,八百。”

“五百就好。”老婦人說。

“您坐會兒,坐會兒咱們再商量,全福,茶涼瞭,給換茶。”

老婦人笑瞭笑等著他。高三寶苦笑,著實有些狼狽:“您知不知道我是個商人,為商的總是有個討價還價的惡習,我開個低價,是等著您還價來著。”

“知道。”

“您這東西是個寶物,要放在太平年月怎麼也值個兩三千的,您知不知道?”

“現在不是太平年月,而且我是出門在外,夠吃住就好,多瞭是禍事。”

“那就這樣,我先付您八百,覺得不值當您隨時來取,我也隨時恭候。”

“就是五百。”老婦人說,她又笑瞭笑,“先生這樣談價錢的我還真沒見過,不過也明白瞭先生怎麼能把生意做到德高望重。”

高三寶也不再爭執,“好吧,就是五百。不過我心裡這本賬上還欠您五百,要錢您隨時來取,我已經是乘人之危瞭,實在慚愧。”

“好吧,我也是受之有愧。”

“您先坐一會兒,全福——”

全福是個乖覺人,立刻上樓去取錢,高昕則擠在老婦人身邊,“我爸又占便宜瞭,他那個厚道也是要賣錢的呀,可買來瞭能吃能穿嗎?”

高三寶老臉微紅,“昕兒別瞎鬧,您別見怪,這丫頭是我一大塊心病。”

“何來的心病呢?高先生是有福之人啊,我可不是說您有錢。”

高三寶笑笑,岔開瞭話題,“您是遠道來的吧?”

“是啊,廣東佛山。”

“那可太遠瞭。”

“是啊,一路上又兵荒馬亂,停停走走就花瞭半年。叫您見笑瞭,我是來找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看著您女婿同堂,就覺得什麼都好。”

“找著瞭嗎?在下在此地還有些熟人,興許能幫些小忙。”

“那真太好瞭,有高先生說話,我今晚上都能睡個好覺瞭。”

“您貴子是在哪裡高就?”

“犬子已經三年不通音訊瞭,最後是說在沽寧的守備團任什麼軍官,最後來信說他們要跟鬼子決一死戰,所以我放心不下。”

鏗然一聲,高三寶正要點的煙袋掉在地上,高昕和何莫修同樣神情古怪。

“高先生?”

“哦,沒事沒事,我是說……昕兒,你跟小何上去……總待這兒幹什麼?”他這麼說,是因為高昕眼圈已經紅瞭,何莫修忙拉起她走開。

兩人並沒上去,高昕靠在玄關窗邊飲泣,何莫修在旁邊呆呆地站著。

“高先生能幫忙嗎?您說這好笑吧?我想兒子想得不行,拎副麻將就出來瞭,因為就愛打個麻將,可這兵馬亂世的,再走上半年還是一缺三啊。”

“是啊是啊……我是說能幫,一定能幫。”

全福拿瞭錢過來,“老爺,拿來瞭。”

“這哪夠?再去拿再去拿!”

老婦人笑笑,“高先生,說好的。”

“這不行,錢您拿走,麻將您也拿走!”

“您這是叫我為難。”老婦人說著,拿瞭錢就往門外去。

高三寶追著老婦人出來,“這真的不行!我問心有愧,我會愧死!”

“要有一點犬子的音訊都該把那東西送您,難得您喜歡,該愧的也是我。”

高三寶實在是不願意跟人撕巴,他停住,“好好,這事從長計議,您住哪兒?”

“還沒找呢。”

“全福,讓車送老夫人去君悅來,說是我的貴客,一應花銷開在我的賬上,”他轉對老婦人說,“我見天就去找您,您千萬別走!”

老婦人不安地笑笑,“看把您麻煩的!”

高三寶呆呆地站住,看著那老婦人笑瞇瞇地向他合十稱謝,被全福送走瞭。

高昕走到父親身後,“你幹嗎不告訴她實話?守備團當時全軍覆沒,哪還有活的嘛。”

高三寶壓著嗓子吼回去:“如果你在外邊野三四年不歸傢,我會相信你死瞭嗎?”

6

歐陽在叢林茂密處站住瞭,他示意身後的人隱蔽,然後學瞭兩短一長的鷓鴣叫,少頃,叢葉中傳來合上槍機的聲音,以及唐真漫不經心的聲音:“知道是你瞭,軍師。”

唐真劈著腿坐在樹後,穿著不合體的男人衣服,兩腿間放著從不離身的機槍,斜掛著一整條彈鏈,她像足個老兵油子,回來的人們悄聲從旁邊通過,歐陽看著她,“你的哨?”

“不是,可我不願意讓別人碰我的槍。”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凝視光亮的中心,卻是一片寂靜。”

“什麼?”

“在我還是老師時教過的一首詩歌,有一個學生很喜歡。”

“忘瞭。”

歐陽嘆口氣,“老四呢?”

唐真往一個方向伸瞭伸指頭,在那隱僻的山野深處紮著幾間簡陋的草屋。歐陽默然,向那幾乎與周圍的枝葉融為一體的草屋走去。

歐陽進瞭這狹小的空間,屋裡隻有皮小爪一臉驚慌地看著他,然後他腰上被頂上瞭一支槍,一個陰鷙鷙的聲音在耳邊說:“動的不要,你的死啦死啦。”

歐陽苦笑著走到一張草鋪上坐下,四道風一臉失落地看著他,“不像嗎?我剛學的日語。”

歐陽搖搖頭,輕輕說瞭句日語。

“不像不像,鬼說話都是鬼哭狼嚎的,哪有你這麼輕言細語?是什麼?”

“翻譯嗎?你是鬼說人話,我是人說鬼話。”

四道風撲上來撕巴,“見面就陰壞我!”

那張簡陋的床一下塌瞭,歐陽掙開,“打住!請對得住你隊長的名頭,拿出點身份!”

“名頭身份?好吧,老子是隊長,你給隊長報匯……”

皮小爪在一旁糾正道:“是匯報工作。”

“……匯報工作,這次去外圍發、發達……”

“發展。”皮小爪實在不想看他抓耳撓腮。

四道風沖皮小爪瞪眼,“我知道是發展,你插嘴你幹隊長好瞭!”他轉向歐陽,“嗯,發展這個外圍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你的匪婆子呀?”

“請不要插科打諢。”

“真的,有沒有碰到?你那婆子怪不錯的,我也是怪想她的,你別弄擰瞭,我是怪想你們在一塊兒的,這叫關、關、關什麼來著,二的?”

“我又不想幹隊長,記那麼多幹嗎?”皮小爪顯然在生氣。

“你一隻半胳膊你幹得瞭嗎?隊長我說話你就得聽。”

皮小爪不理他,四道風眼看下不來臺,歐陽無奈地笑笑,“關心部屬生活,也就是說你這樣的領導關心我這樣的下屬生活,你沒錯,可別再把話說錯瞭。我也跟你說,第一呢,我不是去找她的;第二,麻煩你把婆子這樣的詞改成同志。”

“找沒找到?我就想知道這個。”

歐陽微笑著往壁上一靠,說:“在潮安那邊,老唐的名字比你四道風還響,可要想找到她,也像找你四道風一樣,接近沒門。你這邊怎麼樣,這一個月?”

四道風立刻不再說話瞭,愣瞭一會兒,出去在門邊蹲下。

“又死人瞭?”

四道風沒說話,皮小爪替他說瞭出來:“有三個今天沒回來,恐怕是兇多吉少,這個月折瞭十個。”

歐陽黯然,“我折瞭倆,那我們現在就二十八條人瞭,這樣下去不行,最近鬼子也防得太緊,我想帶大傢先撤外圍,而且是越快越好。”

“撤不瞭,”四道風在門外說,“龍烏鴉帶七個人進城瞭,想在那弄出點像樣的響動,明天才能回。”

“圍魏救趙嗎?老四最近這隊長幹得不錯,會三十六計啦。”

“別扯啦!”

歐陽出來陪四道風坐下,“這是打仗,你要接受死人。”

“你死倆,我死十個,這怎麼講?”

“你要盡量活,可你要接受死,你不愛聽水滸的書嗎?一百零八將最後不還有個蓼兒窪嗎?”

“後邊那些回我壓根兒就不聽。”

歐陽苦笑,要讓一個活得生機勃勃的傢夥接受死亡真不是容易的,他隻好拿出個紙包遞過去,“拿著,別讓人看見,就這一隻。”

那是隻燒雞,四道風像個孩子似的又樂瞭,他撕下一條腿往屋裡扔給皮小爪,又撕瞭一隻腿給歐陽。

無論如何,重逢總是愉快的。

7

何莫修坐在桌邊,沒開燈,屋裡一片漆黑,桌上攤滿瞭稿紙,他在發呆。

“小何?”高昕探頭進來。

“嗯哪。”

“幹嗎不開燈?”

“在想事。”

高昕走進來,讓眼睛漸漸適應黑暗,“你稿子寫完啦?你的散文?”

“寫完啦,我的可笑的散文。”

“我來給你道歉……其實我不知道幹嗎要道歉……又沒做錯什麼。不是,我是說,我大概是不懂事,可有些事我再不懂事也會懂……就是說……”

“你別說啦,我明白得要命。”

“你在生氣?”

“不是,我在想我有多幸福,我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三年瞭,隻隔著一道墻。三年,你卻和你愛的人斷瞭聯系,你隻能跟在他後邊,找著他的腳印,就算他跟你隻隔一道墻,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高昕想反駁,但終於沒說出來,最後轉成一聲幽怨的嘆息,“我一直都很慶幸有你在,什麼話都能說出來,不用放在心裡。”

“你以後要學會放在心裡瞭。”

“我根本學不來的。”她突然詢問地看著何莫修。

何莫修苦笑,“是的,我要回傢瞭,我想傢瞭。”

“你不說這是你的傢鄉嗎?”

“我是說傢呀,海那邊的傢,有爸爸媽媽在,我讓他們等瞭三年瞭,今天看見那個找兒子的媽媽,我想傢瞭。”

高昕安靜地看著他,伸出手來,似乎要去撫摩何莫修的臉,何莫修閉上眼睛等著這讓他戰栗的接觸,高昕卻在最後改變瞭主意,狠狠捏住瞭他的鼻子,把他整個人從桌邊拖瞭起來,“王八蛋!光會發你莫明其妙的感慨!我還根本不瞭解你呢!就得受著我爸天天叫你賢婿!”

何莫修隻好跟著鼻子走,直到被甩在一邊,高昕怒氣沖沖向房門走去,她剛抓住把手,槍聲就響瞭,如此密集,即使在沽寧被占領的那天也沒有過如此密集的槍聲。

高三寶和全福站在門外,目瞪口呆地看著槍聲傳來的方向,槍聲來自沽寧人視同魔窟的日軍司令部,不僅被人聽見,而且被人看見,天空交錯著閃爍的彈道。

“他們打回來瞭!沽寧光復瞭!”高昕和何莫修沖瞭出來。

沽寧日軍司令部外的空地上,日軍聚在一起,盡其所有地對著天空射擊。

一向註重儀表的伊達敲碎瞭酒瓶頸,把酒倒給他碰到的每一個人。神崎跳著難看的舞蹈,對空開著槍,語無倫次地大叫著“托拉,托拉,托拉”,那是日軍襲擊珍珠港的口令。他撞上瞭身後的長谷川,長谷川面沉如水,神崎忘瞭以前的不快,使勁搖晃著長谷川的肩膀,“我們奇襲瞭珍珠港!我們向美國鬼宣戰瞭!我的軍隊將穿過整個中國,橫掃東南亞!”

長谷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周圍狂熱人群的推擠把他們分開瞭。

長谷川轉瞭身輕聲地罵:“慶祝你們的愚蠢吧,世界大戰爆發瞭。”

四道風和歐陽在山頂聽著來自城裡的喧嘩,那槍聲沿著城外的曠野傳得很遠,四道風急得上躥下跳。歐陽放下望遠鏡,望遠鏡裡什麼也沒看到。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