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經過一夜狂歡的日本人仍是一種半瘋狂狀態,走路都帶著小跑。幾輛卡車停在司令部門外,一群士兵用一種狂亂的速度往車上搬運東西。

司令部裡的喇叭在播著對美宣戰的新聞,但是日語的,沽寧人聽不懂。

何莫修拿著封用中文和英文寫著地址的信件從旁邊走過,他隱隱覺得不對,卻又不清楚哪裡不對,鬱鬱地向著郵局走去。

那封郵件已經被郵政拿在手上,他神情古怪地看著正在通電話的何莫修,他在說英語,而且自在得像說自己的母語,表情豐富手勢誇張,“馬策拉特,我是赫德夫馬修,那篇該死的遊記已經寄給你瞭,可我更關心我的報道……什麼報道?去你見鬼的幽默!《暴行始末:日本人在中國》!……為什麼不能刊登?你這個日耳曼人也不守諾言瞭嗎?要無聊的遊記不要嚴肅的報道!……連遊記也不要瞭?為什麼?”

他在惱火之餘看看周圍,幾乎整個郵局的人都在看他,何莫修友好地向看他的人揮手,那些人轉開身,驚訝變成瞭竊竊私語:“假洋鬼子!”“不是日本鬼子?”

“我在什麼地方?當然不是你想象的原始部落!我在一個很現代的城市,交通和通訊都很發達!我知道所有的新聞!所以別想騙我!——什麼?!”何莫修驚得把電話挪離耳邊,轉瞭身的人們又被他驚得再轉過身來。

電話那邊的人已經用瞭最大的聲音,“日本鬼子襲擊瞭珍珠港!美國向日本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瞭!真正的世界大戰!哪來版面登你陳舊的新聞!”

何莫修不信,“日本挑戰美國?美國每年廢棄的鋼鐵都超過它鋼鐵產量總和!”

“我們都認為日本瘋瞭!半年到三個月,這個國傢將會崩潰!”

何莫修臉上露出真正的歡愉,他再無心聽那電話瞭,忙不迭地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放在櫃上,那是話費。

“你在哪裡?親愛的馬修?每個人都在找你,德國、英國、美國,每個人都在為戰爭忙碌,你這個物理學天才時空旅行去瞭嗎?我知道你是無藥可救的和平主義者,可是……”

“我在我的傢鄉,親愛的馬策拉特。”他掛上電話,心情如此歡樂,甚至對著話筒親瞭一口。

何莫修興奮地從郵局裡出來,醉酒一般踩著舞步離開,這些年能這樣快樂的人已經不多瞭。

他經過日軍司令部,裝卸車的日軍已經不見瞭,門口戳著幾個哨兵,何莫修向他們揮手,倒出瞭自己日語存量的幾分之一,“撒右那拉!”

兩日軍看他一眼,沒理他。

司令部內,一派出擊前的寂靜。整理好裝備的日軍已經站成瞭隊列,機槍和重炮陣列在隊前。

神崎向長谷川和伊達敬禮,“兩位,我的軍隊在等我。”

“外圍就辛苦您瞭。”長谷川說。

“一周後沽寧將是個安靜的城市。”神崎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長谷川不置可否地笑笑,等神崎上車駛去,他才走向高臺面向他的部隊,“掃蕩,這是我們往下兩周要做的事情!”他看著他殺氣騰騰的部隊,把兩隻拳頭握緊,“但是,我不把它叫作掃蕩,我叫它——掘根!掘地三尺的掘!連根拔起的根!”

日軍士兵的眼裡開始閃著熾熱,長谷川滿意地看著。

神崎的軍車駛出,在人流中排開一條道向出城方向駛去,他的速度很快,這在何莫修眼裡又成為一種末日將臨的表現,他沖車上的人大力揮手,“撒右那拉!”

車子急馳而去。

何莫修轉身,六品穿著一身日軍軍裝正眼裡冒火地盯著他,何莫修並不認識六品,他興致勃勃來瞭個歐式的鞠躬,“空尼西哇!撒右那拉!”他忽然覺得大事不妙,被他這麼嚷過的日軍總是很茫然,而眼前這位卻恨恨地看著他,何莫修決定閃人,但他的路被六品攔住瞭。

“我是國際人士!我是受保護的!”何莫修並沒有勇氣對抗。

“你會說中國話呀?”

何莫修怔住,還沒想明白鬼子咋會說中國話,六品便狠狠一腳跺在他腳上,何莫修痛得要摔倒,卻被六品把整個人都揪瞭起來,狠摔在路邊菜攤上,“狗漢奸!”

何莫修仍沒明白過來,六品已不再理他,他回頭跟上瞭人群中現身的幾個日軍官兵。那位軍官軍裝筆挺,一雙白手套纖塵不染,乃是龍文章,後邊的幾位也一碼齊是四道風的人,他們徑直走向日軍司令部的大門。

龍文章操著日語向門邊的哨兵吼:“渾蛋!你們在幹什麼?”

幾個哨兵並不知道自己幹瞭什麼,但官大一級壓死人,立刻立正,龍文章也不再多說他的差勁日語,幾個耳光甩瞭過去。

哨兵反射性地生挺,龍文章轉向下一個,又是一記耳光,他把剛打的那幾位扔給瞭六品,六品比龍文章狠得多瞭,一拳就打得那哨兵彎成瞭兩截,反手又是一下,街道另一頭都聽到骨骼的斷裂聲。

整條街上的沽寧人都呆瞭,何莫修仍坐在菜攤上,總聽說日軍體罰很重,卻沒想到真是照殘裡打的。

幾個哨兵瞬間便被幾個冒牌貨收拾瞭,六品扔開瞭最後一個,其他幾個人已經沖向大門。

營裡的日軍終於覺得不對,幾個人向大門跑來,龍文章在他們眼皮下關上瞭門,用一對碼頭用的大鐵鉤伸進門縫,勾住瞭那兩扇往裡開的大門。他打個呼哨,其他的隊員把連在鐵鉤上的粗繩向人群拋去,幾個人從人群裡跳出來,把繩索拉緊,固定在早已找好的固定物上。

門裡傳來又撞又砸的聲音。門外的人把一塊厚木板端在門上,六品狠狠砸進幾個釘子固定,裡邊的人暫時無法將門打開瞭。

長谷川仍在訓話,大門那邊的喧嘩讓他無法繼續,聽訓的士兵也紛紛張望。

四道風的成員已經離開被撞得砰砰作響的大門,轉向街上駐足觀望的人們嚷嚷:“快別看瞭,走啊!”“趕快散開!”

一名隊員拿過來一個漆桶,龍文章把刷子蘸足瞭油漆,在司令部外的墻上一揮而就:四道風到此一遊!

七個紅色的大字讓本來已經散開的人們又聚攏來,龍文章又氣又急,“死老百姓,有什麼好看的?馬上要炸瞭!”

一個隊員把背上一個偌大的背簍放在門前,六品從裡邊扯出一根粗大的藥捻,擦個洋火就點著瞭。

百姓終於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瞭,前邊的人往後飛退,後邊的人仍往前擠,街面上亂成瞭一團。

隊員們跑向早停在路邊的幾輛黃包車,跳上去,車夫們朝巷子裡拔足飛奔,立刻就去得遠瞭。

何莫修茫然地從菜攤上下來,他並不知道剛才發生瞭什麼,隻見身邊的人忽往前擁,忽往後閃,現在則往街巷兩頭飛跑,他茫然朝人群前端擠去。

大門邊,那背簍的火藥捻子已經快燒到瞭頭。

大門裡邊已經聚集瞭很多的日本兵在又砸又撞又罵,他們還不太清楚門外發生瞭什麼。

長谷川終於放棄瞭他的戰前動員,“外邊在幹什麼?”他走瞭過來。

“報告,不知道!”

一隊武裝的士兵沖過來和門較勁,長谷川往後退瞭一步,不明所以的情況下他習慣觀望。

司令部大門前的人已經快跑幹凈瞭,何莫修沒什麼障礙地擠到最前邊,第一眼看見那紅色的“四道風到此一遊”,第二眼看見那火藥捻一閃,燒進瞭簍子裡。

轟然爆炸,極大的聲音,極大的煙塵,何莫修眼前黑瞭一下,什麼都看不見瞭。

那兩扇門被炸得飛起來,把靠近門邊的日軍全砸在下邊,長谷川被砸在人堆下邊,天旋地轉,他什麼也聽不見瞭。

嗆人的硝煙散去,在坍塌的門後露出摔得東倒西歪的日軍,幾個日軍仍奇跡般地站立著,被熏得漆黑似鬼,震得神經麻木。當頭的一名隊長茫茫然拔出瞭戰刀,狠揮瞭一下,嚙出瞭倍顯白凈的牙齒,“沖鋒!”

條件反射,門邊的一名日軍平端著槍刺沖瞭出來,他並沒有目標也忘瞭拐彎,徑直照著稀落的人群沖過去,人們四處逃散,槍刺眼看將紮上盡頭目瞪口呆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小乞丐使勁拉瞭他一把,那名日軍毫不含糊地一頭把自己撞昏在對街的墻上。

年輕人在小乞丐身邊簌簌發抖,那是沽寧二胡藝人羅非煙的徒弟羅非雨,小乞丐拍打著羅非煙的脊背以示撫慰,人們愣瞭一會兒,然後有人喊瞭聲“跑啊”,剩下的人頓時拔足遠離這是非之地。

伊達帶著大批還算清醒的士兵沖出來時,已經隻看見一片亂哄哄的背影。

何莫修夾在人群裡狂奔,被六品跺過的腳仍瘸著,臉上的表情不是驚慌而是狂喜,“他們完瞭!我跟你們說,世界大戰爆發瞭!反法西斯陣線成立瞭!他們真的要完瞭!”

人群推擠著散入街巷,並沒人關心他在嚷些什麼,每個人都隻想盡快回傢,關上門再來回味今天的奇觀,在沉悶的淪陷區生活中,這樣的故事足可講得半年。

氣喘籲籲的何莫修已經落在最後一個,他再也跑不動瞭,索性在一處巷角坐瞭下來。他剛坐下,有個人也隨即坐在他對面喘氣,何莫修抬頭,那是昨天找高三寶賣古玩的老婦人。

“阿姨,這裡很危險!”

“跑不動瞭,這是幹什麼呀?”

“是我們沽寧的抗日組織在打鬼子!”何莫修居然有點炫耀的意思。

“這裡也打鬼子呀?”

“全國都打!全世界都打!現在美國都打!”這激起瞭他的俠義心腸,“我來攙您,我是怎麼也不會讓您落到鬼子手上的。”

他倒也不想日本人要這個老太太做什麼,扶起她便往巷子裡去。

四下裡零星地響著槍聲,何莫修在一處門洞放下老婦人,“您在這兒等著,我去偵察一下。”

“不用瞭吧?”

“要的要的,這種事情我最清楚瞭。”

他躡手躡腳往巷子交叉處輕走瞭一段,巷裡沒人,他膽壯瞭許多。巷子盡頭就是街道,何莫修正想上那邊再探探,身後一聲碎響,他嚇得轉身,另一個巷口裡,龍文章幾個正在換下身上的日軍服裝,小饃頭一臉尊崇地在旁邊候著,黃包車停在旁邊,他們將軍裝藏進黃包車上的夾層。

何莫修很容易就認出瞭六品,一隻腳掌還痛得筋骨欲折,六品也裸著結實的身子瞪著他,“漢奸。”他的神情很不友好。

龍文章二話沒說,單手一提槍對著何莫修,何莫修嚇得抱住瞭頭,“我不是……”

龍文章卻沒打算為他浪費子彈,隻是嘴上輕輕砰瞭一聲,帶起瞭幾個同伴的輕笑。

“我真的不是漢奸!”

沒人關心他是什麼,那幾個人已經迅速換去瞭軍裝。

“四道風在哪兒?”

他成功地引起瞭龍文章的註意,龍文章看看他,又看看小饃頭。

“我……是替別人問的。”

龍文章沒搭理他,轉向小饃頭,“他不會把你賣瞭吧,饃頭?”

“他沒那種,公子哥兒,空心大少。”小饃頭譏笑。

龍文章嘴角的嘲弄之意更明顯瞭,他很玩帥地打瞭個響指,幾個人衣服換好,長短傢夥就位,眼看著就要走,何莫修氣得有些結巴,“我、我也不是空心大少!我、我也熱愛我的國傢和民族!我也像你們一樣,我也一直在做事,好讓自己對得起她!……我是有很多事情要做,要不我也跟你們一樣!”

龍文章樂瞭,“來吧?”

“什麼?”何莫修愣住。

“你來吧,跟我們一塊兒,今年我們已經死瞭一百多號,現在歡迎所有四肢健全的人,是中國人就行,你是中國人吧?”

“當然、當然是!”

“跟我們走吧,就是現在。”

“我、我、我……還有些事情,可是我贊成你們,擁護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條陣線的,對,同一陣線,我喜歡你們。”

龍文章其實隻是調侃,被他吊著尾念叨煩瞭,轉身咔啦一聲拉動瞭槍栓。

何莫修嚇得抱頭蹲瞭下來。

他們再沒理何莫修,走遠瞭。小饃頭小人得志地瞧何莫修一眼,拉著黃包車往另一個方向跑瞭。

龍文章幾個立刻就把何莫修給忘掉瞭,龍文章打瞭半個哈欠,臉上十七八個不稱意,“回去吧,今天這沒勁,都不能叫軍事行動。”

“那叫什麼?”一個叫滿天星的隊員搭訕,他是八斤的哥哥,叫這號是因為青春痘。

“玩鬧呀!”龍文章沒好氣地說,“弄點做炮仗的土炸藥來崩,雷聲大雨點小,有死的鬼子也是讓嚇死的!要聽我的用營地那幾十斤真正的黃色炸藥,沽寧的棺材都不夠鬼子用瞭。”

“那是大夥兒拿命換、一點點從臭彈裡摳的,很金貴。”六品說。

龍文章悲天憫人地搖頭,那倒不是裝的,因為裝備粗劣失去瞭殺鬼子的機會,他確實覺得痛心。

何莫修總算放開瞭遮在眼睛上的雙手,他的心裡一陣陣地發冷。

老太太終於等不過,走進瞭這條巷子,何莫修無助地看著她,“我是空心的嗎?”

老婦人沒搭理他,“那是……”她看著龍文章一行剛在巷子那頭拐彎,連忙顛著小步追瞭上去。

何莫修呆坐著,他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2

日軍司令部亂成瞭一鍋粥。長谷川被從一幹士兵身下挖瞭出來,他沒受什麼傷,隻是半邊臉熏得漆黑,一隻軍裝袖子隻剩下幾條線縫相連,露出半截瘦嶙嶙的胳膊。

伊達一臉關切,“長谷川君,您還好吧?”

“什麼?”長谷川聲音大得嚇瞭伊達一跳。

伊達悲傷地說:“那顆卑鄙的炸彈傷瞭您的聽覺,我以我的名譽起誓,我會為您復仇的。”

長谷川不得要領地看著伊達的嘴唇開合,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能再這樣丟人下去,繃緊一張黑臉,掉頭向自己的住處走去,伊達和幾個軍醫在後邊緊跟,他那隻要命的袖子終於掉瞭下來,伊達搶身一步撿起,遞還他,“您的袖子。”

這給瞭長谷川最後一次打擊,他瞪得伊達往後退瞭一步,“去抓他們!殺死他們!砍下他們的頭放在我面前!——開始掃蕩!”他儀表風度蕩然無存,在伊達眼前將門狠狠關上。

伊達錯愕地轉向亂得趕集一樣的部隊,“列隊!”

昏昏然的日軍總算是列好瞭隊,也恢復瞭些軍人的樣子,伊達揮揮他的戰刀,“出擊!”

一隊隊日軍從軍營裡開出,徒步的、乘車的、騎馬的,扛著重機槍,牽引著大炮。為這次掃蕩他們已經準備瞭很多天,卻沒想到會這樣狼狽地開始。

這支全副武裝的軍隊踏過長街,開出沽寧。

3

龍文章一行走在城郊的曠野,他們先日軍一步,根本不知道身後日軍正大規模地出擊。

好天氣讓幾個年輕人恢復瞭活力,他們在草地上翻著筋鬥,連一向吹毛求疵的龍文章臉上也露出些笑容。

龍文章的笑臉忽然收斂瞭,他隱約地聽見有人在叫臟仔,是臟仔而不是章仔,這個見不得人的名字是他的小名。

龍文章皺瞭眉打量,六品正一臂夾瞭一個同伴在賣弄他的蠻力,周圍除瞭幾個自己人沒別人。他終於想起往身後看看,極目處,沽寧城的輪廓上出現一個小小的人影,正用一種極慢的速度向這邊追來,那是剛和何莫修分手的老太太。

“媽?!”龍文章再仔細看就傻瞭,更遠處,十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又出現在他的視線,明顯是在追趕自己的媽媽,那是日軍掃蕩部隊的斥候 [1] 。

“操你媽!”他提槍在手,玩命地跑瞭過去。

六品扔下手上的人,莫明其妙地看著。

龍媽媽追趕著遙不可及的兒子,裹過的小足實沒什麼速度。日軍斥候嘻嘻哈哈的聲音幾乎就在龍媽媽身後,他們還沒看見遠處的龍文章。一心趕路的龍媽媽也沒有聽見身後的聲音。

一名日軍終於煩瞭,給槍裝上刺刀,他吆喝瞭一聲向十幾米外的龍媽媽沖去,在他的意念中這個長距離突刺定可把人穿透。

龍文章狂奔,看著那柄槍刺向媽媽沖去。他跪地,抬槍,幾百米外的那個瘋子在準星上躍動,龍文章將準星往前提瞭一點,開槍,那個沖刺的日軍一頭栽倒。

斥候部隊終於發現瞭龍文章的蹤跡,他們狂叫沖刺,機槍就位,擲彈手手忙腳亂地放下擲彈筒,從背包裡掏出一發發的炮彈,幾個步槍手向龍媽媽沖去。

龍文章爬起來繼續狂奔,可他離母親實在太遠。他在狂奔中站住,開槍,一個靠近龍媽媽的日軍被打得飛瞭出去。

一發子彈貼著他耳邊飛過,日本人終於開始射擊,龍文章移動槍口,找準瞭那個射手,眼角卻掃見另一名射手正向龍媽媽瞄準。

龍文章不管不顧瞭,一槍把瞄準龍媽媽的人撂倒,瞄著他的射手開瞭第二槍,龍文章肩上擦出一道血槽,他拉栓上彈,把第二個撂倒,龍媽媽仍在一尺尺拉近和他的距離。

“趴下!”龍文章急得大喊,可老年人根本聽不見這麼遠嚷來的聲音。

“你來幹什麼?!”龍文章急怒攻心又射倒一名日軍,可龍媽媽照舊聽不見。

這場小遭遇戰已經演變成瞭誰也沒有掩蔽處的槍來彈往,龍媽媽夾在彈雨中間,最要命的是她還對橫飛的彈雨無知無覺。

龍文章被日軍剛架好的機槍打得連滾帶爬,他換上一夾子彈,一通速射後那機槍終於啞瞭,龍文章也終於沖到龍媽媽身邊,他把她壓倒在地上,“你、你來這裡幹什麼?”

龍媽媽歉疚地看著兒子怒氣沖天的臉,想笑,一口氣喘不上來,暈瞭過去。

龍文章怒火滿腔,他把媽媽背在背上,卻發現背瞭人的自己無法射擊瞭,日本人的槍卻仍打得爆豆子一樣。

一發炮彈在他左近炸開,龍文章背著媽媽剛跑瞭兩步,就被封在一處小窪地裡動彈不得。炸開的碎片在附近橫飛,龍文章避無可避還不忘對沒瞭知覺的媽媽發牢騷,“你看看,不該來的時候你準來。”又一發炮彈飛來,龍文章怨氣滿腹地伏在媽媽身上。

窪地外傳來槍聲和吼聲,六品一頭紮進瞭窪地,幾位同伴都在和日軍對射,隻有他不愛用槍,被壓在窪地裡沒處施展。

龍文章遇上瞭救星似的,“六品,別見瞭鬼子就發飆!這兒有個事給你!”

六品這才打量龍媽媽,龍媽媽與他的媽媽酷似,以致六品愣瞭一會兒,“媽?!”

“是我媽不是你媽!快把她弄走!”

六品出奇的聽話,彎下身子便把龍媽媽抱瞭起來。

日軍也知道這窪地裡封住瞭一個彈無虛發的傢夥,炮彈和手榴彈全往這邊招呼過來,龍文章撿起一個彈進窪地的手榴彈扔瞭回去。

六品趁這個空當起身,寬厚的背脊把龍媽媽遮得嚴嚴實實,他躍出窪地狂奔,把背脊全賣給瞭日軍。

一發手炮彈在身後炸開,六品打瞭個晃仍然跑遠瞭,龍文章放心地回過頭來,他知道媽媽算是安全瞭。他撿回槍,抬身一個速射,正裝彈的擲彈手一頭摔倒,剛裝進炮彈的擲彈筒被他壓在身下,這讓周圍的日軍一片驚慌,四處奔逃。龍文章卻也無心再打瞭,招呼同伴從窪地裡跳出來,頭也不回地跑過曠野。擲彈手的身下轟然爆炸,他身上還背著備用彈,炸完之後是餘爆,這支斥候小隊終於暫時受阻。

4

何莫修怏怏地進屋,高昕躥過來,把他搖得如墻頭草一般,“你聽見瞭嗎?聽見瞭嗎?”

何莫修抬起一張有些失神的臉問,“什麼?”

“爆炸呀!你不要再說那是打雷!”

“不是打雷。”

高昕樂瞭,“你今天好乖!以後也要保持。哎,你今天不是出門瞭嗎?你看見什麼瞭嗎?”

“看見……什麼?”

“沒看見就沒看見,你緊張什麼……小何,你今天有點不修邊幅嘛。”她照常地拍拍何莫修,然後去忙自己的。高三寶卻透過報紙狐疑地打量何莫修,他看得出何莫修和平時不大一樣。

“高伯伯,”何莫修上去把高三寶的報紙拿開瞭,“別看這個瞭,上邊什麼都沒有……日本人襲擊瞭珍珠港,美國已經參戰,也就是說,幾個月之內戰爭就要結束瞭。”

高三寶一下站瞭起來,這是個好消息,但突然得讓他難以相信。

“也就是說,我待在這裡沒什麼意義瞭,我要回去瞭。我今天才發現,我真是個沒什麼用的人。”他留下不明就裡的高三寶和高昕上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其實除瞭書以外,他的私人物品並不多,書是無法帶走的,何莫修把提箱放在床上,留戀地看著書架。他忽然想起什麼,做賊似的看看虛掩的門,拿出書架上的某一本,裡邊夾著一摞高昕的照片,那算他的珍藏。

高昕推門進來,何莫修把書合上,他想就勢把書放進箱子,高昕卻擋在他和箱子之間。

“你知道嗎?我在這裡還不如一顆生銹的子彈有用,還不如一塊摻瞭雜質的TNT有用。”何莫修解釋著。

“我不是要留你,可我爸剛才說起一件事,我來提醒你。”

“提醒我吧,我需要提醒,我現在就是一鍋粥。”

“你說美國和日本打起來瞭?”

“是的。”

“日本人對你為什麼一直聽之任之?”

“因為我……美國公民?”他已經意識到一個很要命的問題,張口結舌之下連手上的書都掉在地上,高昕的照片散瞭一地。

高昕幫他一張張撿起來,照片上的自己撒著傳單,嚷著口號,讓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她把那些照片放進何莫修的箱子裡,何莫修仍愣著。

“我是不想你走,可你真該走瞭……但現在保護國成瞭交戰國,你怎麼走?”高昕苦笑著輕輕拍拍他的臉,在他倆常有的無性別接觸中,這多少算是柔情蜜意,“我和爸爸一定會幫你的,你真可憐,你是個沒有傢的人。”

高昕轉身出去。何莫修愣在那裡,像一尊木偶。

5

龍文章幾個來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山洞並不深,剛夠他們棲身。

龍媽媽仍昏迷著,龍文章又氣惱又痛心。滿天星扯開六品背上的衣服,被彈片劃出的口子足有幾寸長,滿天星吸口涼氣,看看旁邊放著的草藥,“這草藥怎麼使?”

六品徑向龍文章說:“龍烏鴉,你把它嚼碎瞭……”

龍文章聽見這稱謂就有氣,“幹嗎非我嚼?你真懂醫嗎?也不知隨便摘的什麼。”

六品愣瞭一下,“那我來。”

龍文章看著六品拿起那苦澀的草藥放進嘴裡,到底有些過意不去,“我來我來,怎麼說你那傷也是……”他不是個愛說謝的人,“以後別叫我龍烏鴉,你們看我哪裡像烏鴉?我隻是看得遠一點,說事情也說得比較透而已。”

“我跟著別人叫的。”六品把龍文章手上的草藥搶瞭下來,“舌頭會麻,可是管用,我來就夠瞭。”

他舌頭已經大瞭,龍文章看看他的狼狽樣,也就不再搶,回頭看看媽媽,嘆瞭口氣,莫大的煩惱寫在臉上,滿天星覺得無聊,出去瞭。

“妮媽佛山來?佛山吼遠吧?”六品大著舌頭問。

“好遠,遠得我都忘瞭啥樣。”

“你媽恨吼。”他像龍文章一樣呆呆看著那個老婦人。

“很好?不好,六呆子你嘴緊,我跟你說你別告訴別人。”

六品點頭不迭。

“我來自一個封建的沒落傢庭,但我很早就覺醒瞭,我不做封建落後的陪葬品,我追尋自己的真理,叛逆瞭傢庭。”他很嚴肅地看六品一眼,六品正目瞪口呆。

“補通。”他說。

龍文章急瞭,“不通?怎麼不通?難道像你們這樣得過且過,偷雞摸狗地打打鬼子就通瞭嗎?”

六品急得不行,“通!通!通!”

龍文章恍然大悟,“不懂是吧?我也知道你不會懂,隻管一日三餐的人是不會有比較高級的追求的。”

六品終於放下心,點著頭。

“我媽是我真理之路上最大的障礙,隻管用她那一套壓著我,她隻想讓我光復在我出生前就沒必要存在的封建官宦傢庭。終於有一天,我憤而出走,走上我的道路,我先是求學,後來又投筆從戎,她像陰影一樣追著我……”

“補通、補通。”

“這有什麼不懂呢?她很專橫,也不理解我的理想,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窒息,沒有自由。”

“補通,我說補通。”

“這回你又在說不通瞭?”

六品點頭。

“你這個笨莊稼漢呀,是不是就想攬著老婆抱著孩子,陪著老媽享你的天倫之樂?最不濟你也是一個戰士呀,知道什麼是戰士嗎?就是知道為什麼而戰的人……”他住嘴瞭,因為六品已淚光閃爍。

六品發瞭一會兒呆,把嚼好的草藥做成一個餅子,往龍媽媽的額上放。

“你幹什麼?”

“吼瞭,給妮媽。”

“那你呢?”

六品搖瞭搖頭。

“謝謝。”龍文章小聲地說。

六品咧瞭咧嘴,笑瞭。

山腳下,神崎的車從公路上拐進瞭樹林,林子裡閃爍著一支偽裝的日軍部隊。

車停下,幾個軍官在旁邊無聲地等待著,神崎看瞭看表,豎起的一隻手臂往下一揮,一隊日軍迅速挪開偽裝的枝葉,現出枝葉下的一尊大口徑野戰炮,一枚兩人才能抬動的炮彈被填進瞭炮膛,炮閂合上。

龍文章從山洞裡走出來,他踱著步,一臉苦惱,他終於下瞭決心,對身邊的滿天星低語:“叫大夥出來,聲音輕一點,別吵醒我媽。”

“那你媽怎麼辦?”

“笨蛋!有帶著媽打仗的嗎?你怎麼不把你媽帶上?”

“我媽早死瞭,要能帶上……”

龍文章壓低瞭聲音,“蠢話!我媽且長壽著呢!我是說,她能照顧自己,比你們能,去吧。”

滿天星又看他一眼,悻悻去瞭。

龍文章籲瞭口長氣,無意識地摸索著手上的武器,他不知道自己算對算錯,他抹瞭抹眼,居然有淚,他索性坐在那無聲地啜泣起來——他實在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強。

一隻手撫在他肩膀上,“臟仔?”

龍文章慌亂地站瞭起來,同隊的夥伴都在龍媽媽身後,倒好像是龍媽媽把他們帶出來的。龍文章顧不得狼狽,瞪瞭滿天星一眼,“好,好,你們真行……”

“是我自己醒的,”龍媽媽說,“你打小就是這毛病,被凳子絆一跤就要打凳子,自己出瞭錯就怪別人。”

“兩歲的事您也拿出來說!……嘿!我跟您較這勁幹什麼?您沒看我多忙嗎?您當我在幹什麼?這是在打鬼子!鬼子有多兇您不知道呀?您……嘿!你們跟她說,打小我就跟她說不清道理。”

六品轉向龍媽媽,“他就是說這日子挺苦,不是人過的,總也死人,今天好好的明天就沒……”

龍文章嚇瞭一跳,“你閉嘴!舌頭不麻瞭腦筋燒壞瞭?鬼子什麼時候傷到我們瞭?今天殺個三進三出連毛都沒傷到。”

“你是想把我扔在這兒?”龍媽媽看著兒子做戲,她絕不傻,並比龍文章認為的要精明得多。

“我是在想把您安頓在哪兒?”

六品看看四周,“在哪兒也不能在這兒,這林子裡有野物,路不好走,你媽腿腳又不方便……”

“跟著我們就方便?方便挨餓挨凍挨槍子挨刺刀挨炮彈挨死挨活!”

猛然一聲巨響,一枚炮彈在空中炸開,聲震方圓數十裡,神崎那尊炮的威力如此巨大。他淡然地用望遠鏡看著爆炸的天空,一個降落傘吊著一團不祥的紅色緩緩下落,那是一個巨型的傘降信號彈,它的下落過程能持續十幾分鐘。

龍文章幾個都被那聲爆炸驚得微微縮瞭一下。少頃,山林裡響起日軍齊呼萬歲的聲音,那聲音山呼海嘯,聽起來毛骨悚然。

幾個人立即臥倒,連龍媽媽都笨拙地學樣。山腳下,源源不斷地冒出穿土黃色衣服的日軍,正拉成一條望不到頭的散兵線,向對面的山林搜去。那是一道篩子,打算把藏在山林深處的反抗者都篩出來。

六品捅瞭捅龍文章,“好幾百?”

“好幾千!兩三千!”

“林子裡盛得下這麼些人嗎?”

“盛不下他們,自然也盛不下我們,鬼子用瞭最有用的笨辦法。”

“我們又不在裡面。”

龍文章一愣,“營地!營地的人全包在裡邊瞭!”

6

營地,望遠鏡裡的山野一片青蔥,樹梢如波濤起伏。八斤放下望遠鏡,使勁用衣襟擦瞭擦鏡片,“風太大,看著滿山遍野好像都是人,真姐,你要不要看?”

唐真沒吭氣,低著頭可勁擦她的機槍。八斤看看她,頗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你當然不要看啦,你在這兒都是老前輩瞭。真姐,你來多久瞭?”

唐真伸瞭三個手指頭。

“我被鬼子的狼狗咬過,傷好我哥就帶我來瞭。真姐你為什麼要來?”

唐真仰頭看著晴空上的雲彩,不語。

“真姐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八斤鬼鬼祟祟看看山下,幾個同伴們在出入,沒人理這邊。

不遠處傳來四道風的聲音,“你們兩個小鬼頭不要在那扮妖精!龍烏鴉有影沒有?”

八斤嚇瞭一跳,對著窩棚邊的四道風攤攤手,四道風跺跺腳進棚。

八斤又盯上瞭唐真,“真、真、真姐,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你太老啦。”

八斤嚇瞭一跳,“老?他們都說我小哎。”

“跟我小弟比起來你太老啦。”她把槍挪在身邊,躺瞭下來,看著天空發呆。

八斤噤聲。

草棚裡,歐陽正在電臺邊翻譯新收到的電文,四道風滿腹牢騷地進來,“死烏鴉,張嘴閉嘴沒人話,回來也不挑個好時辰。”

“如果你總給同志們起綽號,沙狗狗這三字就會盡人皆曉。”

四道風立刻不吱聲瞭,一臉乖巧地看歐陽譯電文,“是你那匪婆子發來的吧?我一看就知道,老沒臊地扮什麼牛郎織女,魂都不在這兒啦。”

歐陽看看他,“老四,我知道昨兒晚上怎麼回事瞭,太平洋戰爭爆發啦。”

“打吧打吧,全世界還有哪兒沒開打的嗎?”

“美國對日宣戰瞭,重慶在放鞭炮慶祝,這許是個好事,可對咱們不是。”

“是不是鬼子轉身就得拿咱們開刀?”

歐陽伸瞭個拇指,“答對啦,光為瞭全力跟美國人打仗,鬼子都得把這塊後院掃清瞭,老唐……”

“你老婆,別扭勁的。”

“好的,我老婆讓我們能撤就撤,鬼子要大動,已經看出跡象來瞭。”

“往哪兒撤?”

這是個敏感問題,歐陽小心地看著他,“沽寧行嗎?這二十幾號人一多半是沽寧土生土長,對他們來說沒有比沽寧更好的藏身之處瞭。”

四道風咧瞭咧嘴,沒說話。

“你還是不想跟沙門正面沖突?”

“那就沽寧吧。”

歐陽對剛進來的皮小爪說:“老皮,告訴大夥打理一下,等龍文章回來就撤……往潮安撤,那邊比較松動。”

四道風愣瞭一下,死死地盯著歐陽。歐陽開始收拾電臺,他突然停瞭下來,思忖著,“我想,我在犯一個錯誤。”

砰的一聲爆炸,營地裡的人都愣住瞭,歐陽和四道風躥出窩棚,天空中,那巨型的紅色傘降信號彈正緩緩降落。

歐陽看著,一臉凝重,“鬼子已經動瞭,來不及等龍文章瞭,我們先撤。”

一個子彈箱被撬開,裡邊的子彈並不多,每個人隻能分到兩個彈夾。歐陽一邊分彈夾一邊說:“這子彈是保命的,不夠打這場大戰,你們知道怎麼做吧?”

“省著用。”

“不,盡量別用,避免交火,你們化整為零,按早劃好的撤退路線走,別跟鬼子遭遇。”

那些年輕的臉上都有些不忿,歐陽看著,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說服這些求戰心切的人們,“如果我倒下瞭,你們不要回頭,你們倒下瞭我也不會回頭,這是突圍,不是拖傢帶口的逃難。”

四道風掂著兩支自來得,殺氣騰騰地過來,“逃命!你直接說逃命好瞭!小的們,本隊長要去搞兩槍,你們誰去?”

應和他的人比應和歐陽的人多得多,歐陽氣極,“老四你得保護我!我背著電臺!”他看看那些沉默的人們,“活下來!每次我都想看出你們誰會犧牲!看出來我就不會讓他參戰!可我看不出來!”

年輕的人們沉默著。稀疏的槍聲已經響起。“如果你們覺得逃命很丟人的話,隊長和我先逃。”歐陽說著,背起瞭電臺。

四道風沒動,歪著脖子瞪著他。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歐陽已經在乞求。

四道風非常明白,他又看瞭看那群小的們一眼,跟著歐陽沒入山林。但仍有一些去意未決的年輕人站在那裡。

歐陽轉身,“這些死犟死犟的傢夥呀,十隻鬼換你們一個人我都覺得虧。”

年輕人都不說話,默然地滲入山林。

歐陽籲瞭口長氣轉過身來,“走吧老四,你是英雄,你走瞭大傢才會走。”

他剛轉身,猛烈的炮火就把營地覆蓋瞭。

四道風和歐陽往背面的山脊狂奔。周圍的槍聲越發密集,土黃色的人影漫山遍野,是否能從這道絞殺線裡活著出去還是未知之數。

[1] 斥候:偵察兵。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