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炮火仍在往山谷裡傾瀉。被封在山谷裡的人隻剩下寥寥幾個,子彈也快告罄。

日軍的主力終於露頭,炫耀一般地陣列著他們的迫擊炮和機槍。

幾名幸存者被漸漸收緊的火力逼往死角。

歐陽和四道風已經逃出絞殺線,正潛伏在山頂的灌木叢裡。歐陽用望遠鏡看著谷底的殺戮,神情平靜得嚇人,四道風陰沉著臉,盯著自己的槍。

歐陽忽然迅速看瞭四道風一眼,將目光轉開瞭,但四道風已經發現,他搶過歐陽手上的望遠鏡,他在望遠鏡裡看見瞭皮小爪,“你這個王八蛋!我忘瞭老三!”

皮小爪正用自己管用的那隻手把幾個幸存者推下溪流,他從同伴的手上搶下一支三八大蓋,把它戳在地上,在彈雨中脫去自己的上衣。

“他要幹什麼?”四道風訝異地回頭看著歐陽,他已經習慣向歐陽要答案。

“我不知道。”

“你算屁的軍師?你什麼都不知道!”

歐陽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他,他也許不知道皮小爪會怎麼做,但他知道皮小爪要做什麼。

皮小爪脫下上衣,裸出缺乏鍛煉的上身,配著那隻殘臂就格外難看。他站起來,不遮不掩地向逼近來的日軍開槍。一支三八式步槍的長度接近米半,對他那僅存的左手來說,射擊是一個極困難的動作。

幾個日軍躲閃瞭一下,那發子彈直歪到林梢,又看見皮小爪的殘疾,日軍驚喜地從隱蔽處站瞭起來。

皮小爪開始拉栓退殼,那個動作更難,他把槍夾在兩腿中間才勉力辦到,用瞭足半分鐘時間,日軍哈哈大笑。皮小爪再次開槍,瞄準的意圖太過明顯,時間也太長,被他射擊的日軍輕而易舉地躲開瞭,他笑得前仰後合地向皮小爪走來,皮小爪拉栓,再開槍,已來到身前的日軍壓下瞭他的槍口,子彈射進土裡。

四道風瞪著眼看著谷底那一片土黃色和那個半裸的身影,手指已經深摳進瞭土裡。歐陽已經不再看谷底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四道風。四道風那樣危險地沉靜著,像是要爆炸,歐陽輕撫他的後腦,四道風猛地甩開,把頭狠狠往地上一磕,那裡有塊石頭,四道風把自己磕得頭破血流。

皮小爪的槍已經沒瞭子彈,他可以使用的武器隻剩下槍刺,他提起槍向對方刺去。對方輕松地架開,另一個人狠狠一槍托砸在他的背上,皮小爪幾乎摔倒,槍也深紮進旁邊的樹根,他正使勁往外拔,一名日軍把刺刀捅進他的腰肋。

皮小爪被當成瞭靶子,日軍隨心所欲地在他身上練著刺刀,每一個人的刀都並不深入,以便延長這個人當靶子的時間。

歐陽死死地把四道風壓在土裡,四道風的嗚咽像是從土地裡傳來,他怕四道風再傷害自己,抓起那塊帶血的石頭扔開。

皮小爪已經完全無力抵抗,隻是狂亂地倒提瞭槍揮舞,至少有十幾個日軍在拿他練習刺刀,更多的日軍圍在周圍開心。

終於有一個日軍軍官怒氣沖沖地過來,“你們要為瞭他放走多少中國人?”他對著皮小爪的額頭就是一槍,皮小爪直挺挺地倒下。

日軍開始對順溪流逃走的人射擊,有人倒在水裡,但多數人還是逃走瞭。

山谷裡的槍炮聲漸漸靜下來,山頂上的四道風也終於安靜下來。歐陽撕開瞭衣服給他包紮額上的傷口,他甚至不願意直視四道風的眼睛。

四道風的眼睛動也不動,像是死瞭一樣。

2

日軍軍營裡震響著長谷川喜愛的交響樂,長谷川陰沉著臉站在空地邊,他的衣服已經換過,臉上無傷大雅地纏瞭些繃帶。

幾輛卡車在空地邊卸下中國人的屍體,給仍在城外的掃蕩部隊裝上補充彈藥,一些士兵沖過去拍照歸檔,那將是長谷川今後可以邀功的成績。

長谷川掏出一塊手絹來掩住鼻子,他的心情並不見好。

伊達放馬進來,他興奮得不行,“長谷川君,作戰非常順利!我軍非常勇敢!”

長谷川過瞭會兒才看見他,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陰著臉走開,伊達下馬追上去,“您的聽覺還沒恢復?”

長谷川示意他靠近點,“我的耳朵裡似乎飛進瞭幾隻蒼蠅。戰況如何?”

伊達興奮起來,靠近長谷川,“本隊殲敵上百名!”

“您確定死的都是反抗者嗎?”

“那當然,我們的士兵遭到瞭抵抗。”

“是您的士兵在說謊,”他指指一具屍體,“屍體不會說話嗎?您看他拿得動槍嗎?殲敵一百七?也許隻有五個真正的反抗者吧?”

那是個鄉下孩子。伊達愕然瞭,然後怒氣沖沖去找他的馬,“我要去懲罰他們!”

長谷川擺擺手,“不不!仗打瞭這麼多年,每個人都學會瞭應付。我會把他們變成照片,我們得靠這些照片說話,否則總部要有人懷疑我們存在的價值。”

“可是反抗組織仍然存在!”

“是啊,掃蕩之後我們還得在門前修上碉堡,架上機槍,防備下一個炸彈會送到我們的床頭,而且再多幾個炸彈就會讓總部否定我們所有的成績,我們會永遠陷在沽寧。”長谷川看著煙熏火燎的營門外,那裡足有一個小隊的日軍在警戒著,他們緊張得眼都不敢眨,那樣子不像在掃蕩,而是怕被人掃蕩。

“我已經厭倦這座城市瞭,三年前它是你我的一個機會,現在正在成為一個要命的惡疽,我像厭惡纏身的疾病一樣厭惡它。”長谷川的樣子看起來很落寞。

3

夕陽西下,皮小爪和幾名同伴的屍體被裝上山道邊候著的卡車,疾馳而去。

四道風和歐陽一言不發地在山上疾奔。他們不是在逃,而是在追。

終於跑到山脊上,那卡車已順著山路馳遠,四道風心慌意亂摔瞭一跤,他跳起來繼續要追,卻被歐陽拉住瞭,“別追瞭。”

“我再也看不見他瞭。”四道風頹憊地坐瞭下來,“鬼子會把他拍成相片,往後這人就找不著瞭,他是我兄弟,不是相片啊。”他垂著頭,縮成一團,像塊山脊上的石頭。

歐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哭吧,哭完瞭好趕路。”

四道風搖瞭搖頭。

枝葉碎響,唐真從叢林裡鉆瞭出來,她是被皮小爪推下溪流的一個,衣衫透濕讓她終於像個女人。她看瞭看這兩人,抱著機槍在旁邊坐下,兩人都無暇顧她。

“我要把他埋瞭。”四道風哭著。

“埋在這兒?”

“我們都是沒傢沒業的光棍,死哪兒埋哪兒。”

“埋什麼?”

“有什麼埋什麼。”四道風在樹下刨瞭個坑,左手放在地上,掏出刀就要切小指。

歐陽的手覆在他手上,“你說瞭有什麼埋什麼。”他拿瞭刀在樹上刻字。

唐真安靜地看著。

四道風問,“寫的什麼?”

“革命同志皮小爪。”

“他是我兄弟。”

歐陽在下邊又加瞭“我的兄弟”,四道風終於把那個坑覆成瞭土堆,小小的一捧。

“你得說話。”四道風說。

“我?我說什麼?”

“我說話難聽,開口就罵他,你說,得說真心話。”

歐陽想瞭想,道:“他好像一直被別人照顧,其實是他在照顧別人,他很愛他的兄弟四道風,雖然他並不瞭解四道風在做什麼,可他為此舍出瞭生命。”

四道風跪著聽,一個頭磕瞭下去。

周圍的樹葉沙沙地響著,天,終於黑瞭。

“我們去哪兒?”歐陽問。

“你說,你是軍師。”四道風道。

“你說,我聽你的。”歐陽想讓四道風振作起來。

四道風仔細打量歐陽,“我們去找你的匪婆子,看你夫妻團聚的醜態。”

歐陽愕然瞭,但沒說什麼。

“逗你玩兒的,看把你美的。”他沒精打采地站起來,“去沽寧吧,興許你說的是真的,在那裡我們能少死點人。”

4

龍文章一行持槍警戒著在山野裡穿行,六品背著龍媽媽被護在隊伍中間。

槍聲早已經沒瞭,日軍已經推進到更遠的地方,但龍文章幾個並不知道。從他們所在的地方望去,營地的方向騰出黑煙。龍文章做瞭個手勢,幾個人立即進入臨戰狀態,龍文章回頭看瞭一眼,六品仍不知所措地背著龍媽媽。

龍文章低聲道:“放下!”

六品放下龍媽媽,拔出他的刀。

“這是在打仗,媽,有什麼動靜您都別過來。”

龍媽媽看著那個繃得弦一樣緊的兒子,她是個聰明的媽媽,什麼都沒說。

龍文章又做瞭幾個軍事手語,那幾個人沒入山林。龍文章最後看瞭媽媽一眼,“完事瞭就來接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啦,不會有事的。”

他拉栓上彈鉆入山林,順著坡勢沖瞭下去。而六品和滿天星幾個沖到山腳下就紮堆瞭,他們有點不知所措。

“大烏鴉那個這個……”滿天星學著龍文章的手勢,“是什麼意思?”

六品搖搖頭,“不知道。”

“怎麼老這套?鬼畫符樣就搞些除他沒人懂的?”

龍文章一槍在手,從枝叢中掩殺過來,“怎麼還在這兒?不是讓你們三左翼,你們四右翼,我掩護兩翼嗎?”

“你幹嗎不直說呢?”滿天星鬱悶道。

“我訓練你們的時候沒說嗎?”

“誰記得住嘛。”

“毫無軍事素養!簡直流寇!打三年仗,全死你們這幫新來的大白菜!”

六品皺眉,“這麼說話不好。”

“你一樣啊,打瞭三年還是白菜!”

他又揮出幾個手勢,幾個同伴全瞪眼看著,既然不明白什麼意思索性不動。

“散開!平推!”

同伴們終於照他說的做瞭,龍文章擦瞭把汗,掩向林端。

山谷裡已經是一片焦土,隊員們陸續放棄警戒姿勢從林間站瞭起來,連龍文章也放棄瞭他的軍事動作,山谷裡已經不可能有活物瞭。

“沒有屍體,鬼子沒撲著他們。”龍文章自我安慰。

“這有血。”六品說。

他跟上瞭地上的一溜血跡,隊員們跟在他身後,那血跡像是什麼人被拖過造成的,血在谷口的山路邊匯成觸目驚心的一大攤,血泊邊有幾個血染的車輪印,順著車輪駛去的方向淡去。

隊員們喃喃道:“拉走瞭,去沽寧。”

“剩下一個人四道風就還在,早說過的。”

“那是。”

他們說這種話像是囈語,毫無豪壯之情。

“走吧,鬼子在掃蕩,耗這兒是等死。”龍文章幽幽地說。

人們也懶得拿什麼主意,三三兩兩地跟著他就走。

“你媽呢?”六品突然想起來。

“你給我閉嘴。”龍文章頭也不回。

“你什麼意思?”六品停住。

其他人也跟著停下瞭,龍文章惱火地轉過身來,“帶著媽走?這種日子?有吃的嗎?樹皮管夠!有醫藥嗎?鄉下人治牛治馬的草藥倒有!有子彈嗎?上屍體上找去!有人歡迎嗎?等你敢見人再說吧!有結果嗎?”他指著那攤血泊,“隻有灰飛煙滅,就此失蹤,像他媽一隻臭蟲!”

他忽然住嘴瞭,龍媽媽不知何時已在他身邊站著,她壓根兒就沒準備相信自己的兒子,她看看龍文章,目光裡像早洞悉瞭一切。

“大夥兒別跟臟仔生氣,他就是個嘴臭,心地還好。”

“我不是怕他們生氣!”

龍媽媽嘆瞭口氣,“都知道你怕什麼。”

“我什麼都不怕!”

“你對你媽老是先哄,哄不住就急,急不過就蹺傢。上回蹺傢是說什麼來的?幫我買瓶豉汁豆油,可好瞭,一瓶豉汁買瞭六年。”

“您翻這老賬幹什麼?”

“你要做大事,你把媽擱哪兒呢?”

滿天星道:“帶不帶媽走,大夥舉手吧。”

“我的媽!要你們舉什麼手?”

六品迫不及待地舉起瞭一隻手,剩下六隻手全舉瞭起來。六品的手反倒放下瞭,他去背龍媽媽,龍媽媽樂瞭,她很配合地讓六品背上。

龍文章一瞬間轉瞭十七八個念頭,終於發現已成定局,他隻好找準瞭六品,“如果我媽有個三長兩短,六品,你記住。”

“知道你孝順,可是臟仔,媽真受不瞭你這樣子來孝順。”

“別叫我臟仔。”

“那好嘍,你爸在世時最中意叫你屎精。”

“我求求您瞭。”龍文章一臉崩潰,幹脆兩步跨到隊伍前頭。

一行人繼續向樹林深處走去。

5

那輛載著皮小爪等人屍體的卡車駛進日軍軍營,照例又停在空地邊卸下屍體。

長谷川看著窗外黑暗裡那輛夜歸的卡車,掩住口鼻使勁地呼氣,仍然無效,耳鳴依舊。他坐下來煩亂地翻看桌上堆積如山的公函。

伊達在旁邊一壺清酒自酌自飲已漸入佳境,他仍很興奮,說話也很大聲,“再有幾天,以沽寧為徑,六千精兵就能擴散成一百五十公裡包圍圈!那時候我們再以公路為網,據點為鎖,像漁網一樣再掃蕩一遍,追殲殘敵……”

長谷川抬頭,“你們這些軍人,是不是說起掃蕩、追殲、殘敵就有性交的快感?”

伊達愣住,“長谷川君?”

長谷川也有些後悔,他很少這樣暴露自己的刻毒,“對不起,我是說這次掃蕩太勞師動眾瞭,”他拍拍手上的公函,“造就這麼多要看的公文……”

一聲尖利的剎車聲在門外響起,門被推開,一個日本軍官站在門外,長谷川並沒有聽見也沒看見,他仍在牢騷,“軍部不過是怕被海軍搶足風頭……”

軍官皺瞭皺眉,“軍部急令。”

長谷川仍沒聽見,“……出自幾個官僚的想入非非……”

伊達強烈暗示地大聲敬禮說:“宇多田少佐閣下,軍部有什麼命令?!”

長谷川終於轉過身來,他有些目瞪口呆。

宇多田瞪著他把公文遞瞭過來,長谷川低下頭看,以掩飾自己的難堪。

“知道這個人在哪兒嗎?”宇多田問。

長谷川竭力想聽清,伊達湊近他道:“知道這個人的所在嗎?”

長谷川看著宇多田,“不知道,但是我保證,三天之內一定把他送到軍部!”

“是您自己說的三天。”宇多田轉身要走,又看瞭看長谷川,“長谷川隊長,您似乎對軍部有很大的意見,請您在後天的會議上親自向將軍痛陳吧。”

長谷川仍聽不清,胡亂應道:“是、是的。”

宇多田憤然出去,長谷川一屁股坐下,喃喃罵道:“該死的四道風!”

“有什麼重要的命令會從軍部越級下發?”伊達同情地看著他。

長谷川看看手上的公文,“你還記得一個叫何莫修的人嗎?”

伊達茫然,顯然已經不記得何莫修是誰。

長谷川站起來,向伊達揮揮手,“去高傢。”

何莫修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各種語言的地圖和旅行手冊差點將他淹沒。門響瞭一聲,何莫修昏昏然地抬起頭來,高三寶和高昕都巴巴地瞪著他。

“你在幹嗎?”高昕沒好氣地問。

“我在找一條可以不用護照的秘密通道。”

“這書上印得有?”

“我從重慶飛印度,再從印度坐船去澳大利亞,嗯,這是其一;不過澳大利亞怕也是交戰國瞭,坐船會被打沉的;蘇維埃倒是中立國,我也許可以上哪艘蘇聯貨船做偷渡客,到海參崴再收買漁民去阿拉斯加,再去加拿大,嗯,這樣子去美國……”

高昕白他一眼,“你真是個差勁的世界公民。”

高三寶道:“小何,我想……你還是先計劃一下怎麼離開沽寧比較好,城外打得炮火連天的。”

“我的思維習慣一向是把最難辦的放在最後解決……”

高昕嚷嚷:“我開眼啦,原來你是在逃避現實?”

何莫修又氣又急,“你不要提醒我!”他頹然靠倒,才半天工夫他憔悴瞭很多,“我不知道沒有自由是這麼難受的,我現在去不瞭美國,連英國法國都去不瞭……”

“去不瞭火星,去不瞭金星。”高昕沒心沒肺地火上加油。

“小昕別鬧,小何別急壞瞭身子,大傢一起想辦法。”

“我想上黃石公園登山,看塞納河的夕陽,跟乞力馬紮羅的野獸同舞,和毛利人共進晚餐……”

高昕撇撇嘴,“無病呻吟!沽寧城外的小土包他都爬不動,一個跟著航運表發現新大陸的哥倫佈。”

何莫修長嘆,“小昕,我知道,你氣我是怕我著急,你也氣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天大的事情一個哈欠全沒瞭,我真的做不來,我隻覺得窒息。”

“你你你……什麼嘛!我氣什麼你知道嗎?你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吧?”

何莫修愣瞭愣,“我也不知道……這些年做美國人好像自由一點。”

“好吧,那我跟你說做中國人的自由吧。是中國人,有種的話,我陪你,咱們一塊兒闖過鬼子封鎖線,中國大得很,愛上哪兒上哪兒。是美國人吧,聽說鬼子正要修一個集中營,專擱留在中國沒走的倒運大鼻子……”

“集中營?!”何莫修已經快哭瞭出來。

“小昕!”高三寶瞪她一眼,轉而安慰何莫修,“沒事,小何你是中國人,是沽寧人,鬼子要找來我就說你早走瞭,早……”

“鬼子會找來?”何莫修又挨瞭一擊。

“不會不會,誰知道你在這兒?”

“知道啊,高伯伯,那個長谷川三年前見過我的。”

“他不記得,三年呢,你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正說著,全福氣喘籲籲跑瞭進來,“鬼、鬼……長、長!”

高三寶皺眉,“五十多的人瞭,說話還要這樣嗎?”

“那個姓長的鬼子在客廳,他要見何博士。”全福嚇得發抖。

高三寶猛地站起來,幾乎一下摔在地上,“你們躲、躲……不,我是說你躲一躲,去小昕的房間,這裡我來。”

高昕沒說話,她看到瞭高三寶衣衫下面在簌簌發抖,高三寶嘆瞭口氣,“那是個黃蜂刺尾底針,可我是狗急跳墻兔急咬瞭,不不,用你們年輕人的話,我很憤怒,對,我很憤怒,憤怒就不會害怕瞭,姓高的已經是個破落戶瞭,沒什麼好怕的。”

“爸爸別遇到上次那樣,要不我去?”高昕實在放心不下。

高三寶給自己壯膽子,“不!姓高的這輩子最丟臉的就是被惡人嚇得瘋掉,這臉不掙回來就是殘的,對瞭,不是聽見又槍又炮的嗎?四道風好小子要打回來啦!哈哈!小何說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也開打瞭,沒幾天啦,我是說小鬼子!”

高昕看他一眼,拉著一片茫然的何莫修進瞭自己屋,高三寶定定神,可以說是果敢地向樓梯口走去。

高三寶走進客廳,長谷川和伊達早已經在座,身後隨著一群日軍,這個陣勢不善,高三寶硬著頭皮坐下。

“隻有高會長一個人嗎?”

“沽寧商會名存實亡,會長二字愧不敢當。高某也是傢道敗落,走的走散的散,連傢傭也不剩下幾個。”

一名翻譯居然低下身給長谷川翻譯,高三寶越發上火,他當然知道長谷川的中文比很多中國人更好。

翻譯向高三寶調轉瞭頭,“會長的乘龍快婿呢?”

“長谷川先生是不是把中國話忙忘瞭?中間夾個傳聲筒還有什麼好談?”

長谷川聽瞭翻譯,臉上有點怒意,想瞭想終於讓翻譯退下。

“我耳力欠佳,請高會長大聲說話。”

“先生有疾嗎?在下真是擔心極瞭,聽說有人在先生門前放瞭個炸彈?莫不是,呵呵……”他故意把聲音放很小,長谷川竭力傾聽還是聽不到,這讓高三寶越來越無畏。

“言歸正傳吧,我要談的是貴婿的前程。”

“小婿?”高三寶的聲音立刻高瞭八度,“早已走啦!堂堂一個博士,又怎會在這小地方呆足三年?”

“是嗎?為什麼伊達前天還見過他?”他轉向伊達,“你見過他,不是嗎?”

伊達一臉詫異,“怎麼會?您不提醒我都想不起他是誰。”

長谷川對高三寶說:“您看,伊達君很詫異,他對貴婿印象深刻,還特意讓他給會長帶好來著,貴婿沒有帶到嗎?”

“小婿昨天走的。”高三寶恨恨地看看伊達。

“會長是在閉門清修吧?昨天的沽寧已經不能隨意出入瞭。”他貼近瞭高三寶,“您總是說謊,我們如何商量呢?”

“……請讓您的人暫時回避一下。”

長谷川對身後揮揮手,除瞭伊達,所有的日軍都退瞭出去,他攤瞭攤手,“好瞭,現在可以說瞭。”

“閣下到底想要什麼?”

“怎麼講?”

“小婿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對政治一竅不通,隻不幸和先生的敵國有些牽連,我想,說到頭他對先生的國傢是一文不值的。”

長谷川笑瞭笑,“這我倒也想過,今天上峰來令要人,我已經推搪過瞭。”

“先生的辛苦,自然不會白費。”

“剛才見先生的林肯車停在門外,是古董車瞭吧?”

高三寶松瞭口氣,“就送與先生代步吧,在下對車也沒什麼興趣。”

“如此甚好,等在下接到瞭貴婿,一定會加倍照顧。”

高三寶愣瞭一下,“你還是要人?”

長谷川笑得像隻吃到雞的狐貍,“人當然是要的,會長走眼,不知道貴婿是多重要的人物,重要到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當然,先生的厚禮在下還是會領受的。”

“我還真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重要,倒好像關乎你們的國運。”高三寶壓不住火。

“那倒也不至於,隻是我們的德意志盟友一見我國對美宣戰,立刻向我方索要貴婿,據說已經請瞭他多少遍瞭,貴婿隻是一意推托不肯去。”

“德國?你們要把他交給德國人?”高三寶在憤怒上又加瞭愕然。

“那倒也未必,在下也想向貴婿問個明白,或許讓他在會長膝下共享天倫之樂也說不定。”

高三寶不再信長谷川的話,他甚至後悔剛才與他談條件,他把心一橫,“既然沒得通融,那他已經走瞭。”

“會長,這就有點孩子氣瞭。”

“我來猜猜你閣下為什麼沒把我洗劫一空吧?碼頭產業是沒瞭,可高某橫瞭心振臂一呼,半數碼頭還會癱瘓,這你沒法交代,你們也要高某好好活著,給所謂東亞共榮應個景兒。”他瞪著長谷川,“那麼,你要用強,就是如此。”

圖窮匕首見,兩人都有點惡狠狠的。長谷川看著高三寶忽然笑瞭,“誰說要用強瞭?會長真是好沒風趣。”他往外走去,“話不投機,走瞭走瞭。”

高三寶捏瞭把冷汗看著他,他當然不相信這人會這樣就走,但他也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麼。

樓上,通閣樓的一扇小窗已經打開,高昕從裡邊把何莫修拉瞭出來,“好瞭,躲這兒你是不是覺得安全一點?”

何莫修看看天上的星星,“謝謝,我好多瞭。”

“你不就是一個入瞭美國籍的中國人嗎?怎麼好像做瞭虧心事一樣?居然驚動瞭沽寧的鬼子來找你?”

“我知道,德國日本是盟友啦,這可比進集中營還糟糕。”何莫修心煩意亂地說。

“你不要一急就沒頭沒腦的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在外國做的事情很重要的,不過我不喜歡。”

“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原子物理學呀,我早說瞭原子物理。”

“怎麼你在發抖?”

“對不起,我有一點點恐高。”

“要不回去吧,我爸絕不會讓他們來搜的。”高昕已無心再嘲笑他。

“不,就這兒,”他在屋簷邊坐瞭下來,“這裡很好,你聽見城外的炮聲瞭嗎?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非把打雷說成爆炸瞭,有人還在跟他們鬥,就是說這種日子會有盡頭。”

他坐的地方實在讓高昕膽戰心驚,她拉他,“你用不著現在來表現你的勇敢。”

“我不是勇敢,我……”

高昕忽然把他摁倒瞭,俯視下去,長谷川和伊達走瞭出來。

6

長谷川和伊達從高傢出來。“我們就這樣走嗎?”伊達不解地問。

陰瞭幾天臉的長谷川忽然恢復瞭神采,“當然不。這樣才有趣,這是真正有趣的事情,比城外的掃蕩有趣多瞭。”他看著伊達疑惑的表情道:“那個叫何莫修的人,利用好的話,他也許是我們離開沽寧的跳板!”他忽然對身邊的日軍道:“占領周圍所有的民宅,快去!”

一幹日軍不明所以地去瞭,周圍立刻傳來砸門打人和哭叫的聲音。

門外的喧嘩讓高三寶從傢裡沖出來,他驚呆瞭,所有的鄰居衣衫不整身無長物地被趕在他傢門前,左鄰右舍的傢裡冒著火光,傳來打砸的聲音。

長谷川在一片混亂中怡然自得,他登上高處揚起瞭雙臂,“各位,打攪瞭!當然,我知道不止是打攪而已!擾瞭各位良民的休息,隻為一件小事,我,想見一見這位高會長的賢婿,對,就是你們都認識的那位,西方人做派的那位東方人。”他頓瞭頓,看一眼待在傢門前的高三寶,“可會長不讓見,我說我會拿你的鄰居當出氣筒,會長說好,去吧,他們跟我沒關系。很遺憾,我拿你們出氣瞭,我的士兵會住在各位傢裡,我見到會長的賢婿之前你們沒有回傢的機會,我很抱歉,可我有這個權力。”

他跳下來,悠閑地走開,然後想起什麼,又回身豎起一根指頭,“對瞭,還有五分鐘就宵禁,宵禁期間夜不歸宿一律以抵抗分子論處,格殺勿論。我很想管你們的死活,可連會長都不管,我又來管幹什麼?”他得意地看著高三寶,高三寶狠狠地看著他,轉對鄰居們喊:“請大傢到我傢暫避,全福開門!”

全福大開瞭門,人群頓時向他傢擁去,高三寶在人群中被推擠著,一雙眼睛仍狠狠地瞪著長谷川,直到門前隻剩下他和長谷川面對。

長谷川沒想到高三寶會這樣,多少有些悻悻,“仁義!我想告訴仁義的高會長,我知道您為什麼有瞭骨頭。因為你們的英雄四道風,因為城外的炮聲,因為美國的參戰!城外的炮聲是在掃蕩,幾天內也許我就能請您參觀四道風的屍體,至於美國,我們已經徹底擊潰他們的太平洋艦隊,在東南亞也勢如破竹!——請會長早些安歇吧!”他微微鞠瞭一躬,帶著所剩不多的部下離開。

高三寶牽牽絆絆地走過大廳,一向冷清的傢忽然和菜市場一樣熱鬧,不斷有人拉住他嚷嚷:“會長,這算哪門子的禍事呀?”“老高,你別一直不說話。”

高三寶嘆瞭口氣,置若罔聞地走開。全福匆匆過來,“老爺,何博士……”高三寶瞪他一眼,看看周圍人。全福放低瞭聲音,“他在屋頂上不肯下來。”

“上屋頂幹什麼?”高三寶怨氣沖天地向樓上走去。

房頂上,何莫修生根般地坐在簷邊不肯動彈,高昕惱火地瞪著他。他仍在發抖,但說起話來卻洶湧澎湃:“我真的很高興跟你一起度過三年,除瞭在實驗室以外的地方我沒這麼踏實過,我學到的事情是在客廳裡絕對學不到的,就算去周遊世界我也不會明白這些事情。”

“你發什麼瘋?快過來!”

何莫修搖瞭搖頭,“我愛你。”

“你……過來再說,我、我服瞭你好不好?要說這種話也不要在這裡說吧?你讓我怎麼回答你嘛!”

“我不是為瞭說這種話才這樣的,其實不說出來我都很滿足瞭,人心不足蛇吞象,可笑。”

“你碰上多大事瞭?就要尋短見?”高三寶從閣樓裡探出頭來,透著惱火,“你知道為你費瞭多大勁嗎?要跳就找個高點的地方跳!這麼高摔不死!”

“爸爸?!”高昕急得直跺腳。

何莫修笑笑,“我算過瞭,從這個位置跳下去會是頸骨折斷,準死無疑。”

高三寶從天窗裡鉆瞭出來,小心地挪步過去,“好吧,跳吧,我就看準瞭你不會早夭!知道為什麼嗎?你是很天真,可也就有股誰都沒有的活氣!”

“爸爸!”高昕又跺瞭一下腳。

何莫修看瞭高昕一眼,轉身,對著下邊的空間使瞭使勁,可那股勁頭卻忽然斷瞭,他就此泄氣,“好吧,我不跳瞭,高伯伯你別過來,小昕你也別,看摔著!”

一旦註意到這些小事,剛才忘瞭的恐高癥又發作瞭,何莫修忽然癱軟下來,“你們……還是誰把手給我一下吧?”

“你剛才怎麼走過去的?”高昕伸瞭隻手過去。

何莫修握住她的手,往裡挪瞭幾步,然後一屁股坐在屋頂上,“剛才不知道,現在……已經決定不能死瞭。”

7

三人在高三寶的房間裡坐著。高三寶嘆瞭口氣,“小何,能告訴我你怎麼能驚動這麼些人嗎?”

何莫修搖頭,沮喪莫名,“我也不知道,我們這幫人在歐洲被叫作火星人來的。”

“那什麼意思?”

“就是想入非非的意思啦,我們不屑於去做什麼電燈泡發報機,我們做的是未來型科學的研究,雖說還隻是理論。”

高昕很想笑,看高三寶繃得鼓一樣的臉,終於忍住。

“也沒人搭理我們,後來有位同行為瞭籌經費,提出研究一種超級炸彈的可能性,我們一下子就炙手可熱瞭。”

“什麼超級……炸彈?”高三寶徹底糊塗。

“就是用特制的引爆裝置轟擊特定的鈾物質,導致原子裂變啦,很滅絕人性的,我算瞭一個月也沒算出它的威力極限來,大概是可以抹平一座城市吧。”

“那你是不是……可以造出這樣一顆炸彈炸鬼子呢?”高昕天真地問。

“那怎麼可能?搞這個的人有好幾百,你得把這些人碼齊瞭,才有可能;其次,不,這個是最主要的,太不人道瞭,我不幹,所以他們找瞭幾次我就打包回來瞭。”

“好傢夥,你是為這個才在沽寧待瞭三年而不是為瞭我?”

“是的,不全是為瞭你……”何莫修有些赧然,“說真的,有點逃避,美國要我也是為這個,所以……留下也不全為你,還是有點逃避。”

“好極瞭,省得我過意不去。”

何莫修看著她又有些發愣,高三寶幹咳瞭一聲,“我聽不懂。不過我知道你在這裡沒法待瞭,小鬼子那一手已經讓鄰裡鄰居全成瞭他的耳目,你也出不去,出瞭門就是鬼子在把著,更別說城外的掃蕩瞭。”

“我想好瞭,我死也不跟他們合作……落到他們手上不如死瞭。”

“那是最後一步。”高三寶站起身來,“昕兒,門鎖瞭嗎?”

“早鎖瞭。”

高三寶打開他臥室裡的大立櫃,櫃子裡邊有個暗門,他打開暗門。

高昕和何莫修看得發愣。

“爸,咱們傢還有這麼一間哪?”

“變故看得多瞭,誰知道哪天就到自己頭上?現在又是光出不進,我不藏點,你又哪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他看看何莫修,“小何,行嗎?”

何莫修愣瞭一下說,“設計有點一般。”

“我是說你在這裡暫避,直到我給你找到一條出路。你可以在裡邊看書寫字,實在煩瞭,裡邊有很多我的珍藏,可以打發時間。”他拍拍發呆的何莫修,“進去吧。”

何莫修終於醒過神來,他戰戰兢兢地鉆瞭進去。

高三寶又對高昕說:“小昕,我累瞭,你也回去休息。”

高昕嘟著嘴走瞭。

高三寶換上睡衣,他今天顯得格外疲倦,正坐在床邊發呆。門被敲瞭敲,高昕不等應門徑直進來,直奔櫃子裡的暗門。

“聽兒,他剛進去。讓他休息。”

“我們聊天。”

“我不知道你們有這麼多可以聊的。”

“我們有難同當。要不我們換個房間好不好?”

高三寶嚇瞭一跳,“算瞭算瞭,你像個姑娘傢行嗎?你進出也別敲門瞭,我要睡著瞭你步子輕些,好吧?”

高昕點點頭,進暗門。高三寶剛躺下,外邊又響起敲門聲。

“都說瞭不要敲門……”

他愣住,看看還開著的櫃門,又看看房門,一個山羊胡老頭探頭進來,那是鄰居,一位譚姓道學先生,比高三寶年紀還大。

高三寶愣瞭愣,“譚老,還不歇著?”

“一腔愁腸難以入眠。”譚老顫悠悠地進來。

高三寶明白他來的目的,苦笑一下,“譚老保重。”

“小高,你隨我來看。”他站到窗邊,讓高三寶看窗外的民宅,裡邊閃動著火光,隱隱傳來日軍粗野的笑聲。

“好像……在燒東西。”

“所燒何物?老朽窮其一生之力所攢紅木傢私全套,本想與之終老傳以下世,卻當陳年積薪付之一焚!暴殄天物,痛何如哉!痛何如哉!”

高三寶苦笑,“在下……在下屋裡這套譚老還看得過眼嗎?”

“你當老朽來此打秋風是不是?你當老朽所說僅是一套傢私?你當老朽所為何來?你當……”他猛烈地咳嗽起來,高三寶忙給他捶背,櫃子裡卻傳來當的一聲,那老頭子耳力甚好,他立刻轉向那櫃子打量著,“這東西給我瞭是不是?”

“是這些,這些!那西洋東西入不得您的法眼,隻有在下才搞這種中不中西不西沒得格調的東西。”

譚老說死不回頭,仍上下打量著櫃子。高三寶咬牙閉眼,把一隻花瓶推在地上,老頭立刻回頭,驚躥瞭過來,“天打雷劈,這是隻景泰藍呢!”他比高三寶還要痛惜。

高昕從櫃子裡出來,根本連遮掩的意思都沒有,上去拍拍譚老的肩膀。

“啊喲!高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剛進來的。”她二話沒說就叉住瞭譚老的脖子,照著門口拖去,老頭兒瘦瘦小小,在她手上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啊喲!這成何體統!小高,你傢有惡女,管教無方……”

高三寶裝聾作啞,高昕把老頭扔在門外,頂著他的鼻子把門重重關上。

“小昕,這個……下不為例瞭。”高三寶苦笑。

“爸爸!”高昕的神情像被叉的是她自己。

“如何?嗨,我是說怎麼啦?”

高昕眼圈一紅,兩顆眼淚已經掉瞭下來,“小何……他快死瞭。”

高三寶一愣,貓腰鉆進他的收藏室。裡邊就是個倉庫,自然不是合適住人的地方,無窗無光,隻有堆瞭很高的箱籠和大件古玩,中間空地上鋪瞭盡可能多的被褥,何莫修躺在上邊,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渙散無神,正一臉茫然地瞪著天花板。

高三寶摸瞭摸,“怎麼燒得這麼厲害?”

“他又上房又跳樓,怎麼就不能這樣瞭?”

高三寶又氣又急,“我也不想,你別在我身上撒氣,小何,你要什麼?”

“陽光、空氣和水。”

“水?我去倒水。”

“他說的水是江河湖海。”高昕握著何莫修的手,她又想哭瞭。

高三寶站住,和女兒無助地對視著。

8

已經宵禁瞭,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巡邏的日軍在晃來晃去。

日軍的電筒晃過沽寧河,河邊上一條空無一人的小船泊在岸邊,船板上空空蕩蕩,這樣的船在沽寧河裡再平常不過。

日軍走過,小船用慢得難以覺察的速度漂動。歐陽、四道風和唐真幾個從水下鉆出來,從船板下拿出電臺和機槍,四道風帶著他們迅速沒入巷子。

幾人來到當初的雜院,院裡已荒草萋萋。歐陽揭開蓋子,露出下邊久違的空間,他剛想進去,唐真拉瞭他一把,說:“等一下。”

歐陽明白過來,這是要放放濁氣。他在院裡坐下。

四道風活動瞭一下腿腳,卻立刻不耐煩起來,“又冷又餓,我去找食。”

“待著,現在宵禁,找什麼食?”

“是鬼子宵禁,跟我老人傢有什麼關系?”他看看歐陽還繃著的臉,“好吧,這兩天小的們許就跟著暗號找過來瞭,我去跟咱們情報員聯系一下,好發達……發展工作。”他忽然有些黯然,因為這個詞是皮小爪提醒他的。

歐陽拍拍他,“好啦,別想啦。”

“這個詞是老二幫我記住的,我會常說……我走瞭。”他的身影在墻頭一閃而沒,歐陽沒再攔他。

歐陽看著皎潔的月色出神,忽然聽見身後一個吸氣聲,他回頭,唐真正在做一個深呼吸。

歐陽笑瞭笑,“傢鄉的空氣和哪裡都不一樣的,對不對?”

“我回來瞭。”

“對,你回來瞭。”歐陽笑笑。

“我要殺掉李六野、沙觀止,殺爸爸小弟的鬼子已經死瞭,我還要殺掉長谷川。”

歐陽僵住,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像計算自己的衣服一樣計算著要殺的人,這無論如何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嘆口氣,“下去吧,外邊空氣很好,可我們總得下去。”

“然後我就可以死瞭。”

歐陽無法言語,他不知道跟唐真說什麼,因為他也知道什麼叫作沉痛。

兩人默默進入地下室。因為長時間沒有人住,有一股沉悶的黴味。歐陽拉開簾子,看著曾和思楓度過兩夜的小室。他回頭看看唐真,唐真無所事事,意興索然地打量著這片空間。

“很久沒呆過人瞭,得收拾一下,這兩天還有人來,小間是你的,你自己收拾。”歐陽開始忙碌,收拾一個積塵逾寸的地方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回頭看看唐真,唐真正坐在一角,不管不顧地隻擦她的機槍。

歐陽苦笑著搖搖頭,繼續忙活。整個地下空間終於收拾幹凈瞭,唐真也已經把機槍裡外的每一個零件都擦瞭一遍,現在她打算把每一發子彈也擦一遍。歐陽看瞭看她,索性自己去收拾那個小間,活脫一個勤雜人員。

當小間也終於收拾完畢,他才裝上電報機接收電文。

他把收到的電文在紙上譯出來:遭遇掃蕩,情勢危急,我部轉移。老唐。

歐陽終於顯得有些惶急,他在屋裡走瞭兩圈,不經意地掃到唐真。

唐真終於關註到機槍之外的事情:衣衫透濕,她脫下來晾幹,自己不經意地在機槍邊坐著。

歐陽立刻將頭轉開,他明白瞭一件事情,和他同處一室的這個女孩已經不是他當年的學生瞭。歐陽回到電臺邊把剛想到的建議轉成密碼,突然發現有些不對,一轉頭,唐真正離得很近地打量著電臺,近到讓歐陽有些不自在。

“去睡吧。”歐陽說。

“這盒子就是電臺嗎?”唐真好奇地問。

這很像學生問老師問題,以至歐陽又有些錯覺。

“更該叫電報機,按照一定速度接通和斷開電路來發送信號,有空可以教給你,比你的機槍好。”

“你為什麼討厭我的機槍?”

“不是討厭,你的機槍很管用,我是說……你不合適這場戰爭。”

“我做得還行。”

“你做得不是還行,是很好……可我不是在評價好壞。”

唐真看瞭看他,“不是你說瞭算,你在學校說的也都不算。”

歐陽苦笑,“是啊,我本來就是個冒牌老師。”

“是不是就是這盒子說瞭算?”

“不是這麼說的,它連接我的上級,我的上級又連接他的上級,我們是有計劃目的地改造社會……”他看看唐真不大有興趣的表情,“照你習慣的直咕龍通的說法,這麼說也行。”

“這盒子讓你殺瞭誰你就殺瞭誰嗎?”

“不是殺,是……好吧,在戰爭中我們會殺人,但你不要把殺字掛在嘴上,尤其也不要放在心裡。”

“這盒子讓你殺瞭李六野沙觀止,你就會殺瞭李六野沙觀止嗎?”

歐陽立刻明白瞭唐真和他說話的目的,“這事很復雜。”他不再說下去,開始發報,竭力不被唐真幹擾。

“還不就是為瞭四道風跟他們有牽連嗎?”

“不全是。”

“我要你殺瞭李六野,沙觀止。”唐真將頭湊到電臺那一頭,將嘴對著它說話,以便讓她說的話像是從電臺裡邊發出來的。

歐陽已經發報完畢,平靜地看著她,也許唐真把事情做得像小女孩開的玩笑,但歐陽並不把這當成玩笑。

“別把殺字掛在嘴上,我的學生。”

“你是冒牌老師罷瞭。”

“是的,我肯定不夠格為人師表。我隻想說,人都會長大,可不是你這麼長大,你根本就停在我不知道的哪一天瞭,三年瞭,我一直等著你從那一天跳出來。”

“你有過要緊的人一個個死在你身邊嗎?”

“有過,多到我覺得活著都是一種罪過。”

“幫我殺瞭李六野,沙觀止……”唐真看起來很淡然。

歐陽皺瞭皺眉,他是沒法消滅這句話瞭。

“你要幹什麼都行。”

歐陽愣住,他認為自己聽錯瞭,但聽得如此真切,以致無需再問。

唐真漫不經心地看著他,輕輕咬著嘴唇,因為歐陽不吱聲,她又補充瞭一遍:“怎麼都行,現在也行。”

歐陽很生氣,他站瞭起來,看著唐真,唐真毫不回避地瞪著他。歐陽的怒氣似乎忽然釋然,他臉上浮出瞭笑紋,“我以為你真把自己變成一挺機槍瞭,一直看你就痛心,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壓根兒就沒有變過,就是個犟足瞭三年勁的小女孩。”他伸手摸瞭摸唐真的頭發,那完全像在對孩子,唐真有些惱火地甩開。

“就算李六野他們永遠不死,你在這裡也不是那麼無助的,別把他們的死和活當成你評定世界的標準,唐真同學。”他舉重若輕地從那裡離開,走向地道口,背對著唐真的時候臉上的笑紋立刻沒瞭,這看來是樁會讓他操足瞭心的麻煩事情。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