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螃蟹把歸置攏來的武器放在荀臘八身邊,“村長,咱村的地道挖好啦?”
“屁的地道!不是趕農忙沒挖嗎?”
“那你說有地道?”
荀臘八看看他,“大荷村以後就沒瞭,你們誰活出去瞭,每年來這塊跟我們死人說一聲,你們殺瞭多少鬼子。”
海螃蟹猶豫良久,點點頭。
村外的炮終於停止瞭射擊,伊達的騎兵隊闖過未散的硝煙,沖進村中央的空地,馬兒餘勢未作,被勒得威風凜凜地在空地上打旋。
伊達莫明其妙地看著在燃燒中坍塌的村落,空空蕩蕩,隻有荀臘八十足老農樣地蹲坐在祠堂的大門前,使勁撓著脖子上的泥,他立刻被幾支槍對準瞭。
伊達看著荀臘八,“這裡的人呢?”
“人?我不就是嗎?”
“你的不是!我的是說……”他看著荀臘八超然而恬淡的神情忽然愣住,那種神情絕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個老農臉上,那是伊達理想中武士就義的最佳神情。然後他聽到一聲熟悉的輕響,是手榴彈拉環的聲音。
“撤退!……”
話音未落,荀臘八掀掉瞭披著的衣服,他的身上掛滿瞭剛撿來的手榴彈,胸前的一個已經拉掉瞭環。
馬匹驚躥,伊達被掀翻在地上,眩暈中他看見四下舍命殺來的村民,然後荀臘八整個人在騎兵隊中間炸開,把伊達的世界炸成瞭一片黑色。
2
潮聲依稀,暮色降臨。那輛千瘡百孔的卡車被藏在樹林裡,隊員們用樹枝將它蓋上。另外一些人在挖坑,將換下來的日軍軍服和防毒面具扔進去,然後用沙子埋上,另外一個坑裡埋的是在車上死去的那名隊員。
何莫修蹲坐在旁邊,瞧著這些人沉默地忙碌。他看看高昕,高昕正給那個死者的墓上加上一把沙子。
海平線上浮起一個小小的黑影,那是接應何莫修的潛艇,四道風點點戳戳地說:“你看那東西可不像個縮頭烏龜?為看到它我們死多少人?”
沒人理他,人們都各自忙著,何莫修也捧起瞭一把沙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墓上。沒人去管從潛艇上放下的那艘橡皮艇和艇上坐著的兩個人,直到他們在沙灘上上岸,人們才止不住好奇地看著他們。
那是兩名美軍水兵,一官一兵,渾身披掛著用得上用不上的東西:救生衣、武器、彈藥,像一座活動倉庫一樣顯示著他們的富有,嘴裡招牌似的嚼著口香糖。
軍官操著英語問:“誰是何莫修?”
何莫修猶豫著舉瞭舉手,他覺得這個動作很恥辱。
“從現在開始你就在我們的保護下瞭。”
“謝謝。”何莫修機械地說。
那名軍官終於想起看看其他人,順便看看那座墳墓,“有人死瞭?你們打過仗?”
“是的。”
“多少人?會影響到我們的安全嗎?”
何莫修向歐陽翻譯,“他問我們和多少鬼子戰鬥過,會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安全?”
“兩個中隊,林林總總的……上千人吧。”
何莫修向軍官說著英語:“一千。”
那軍官吹瞭聲口哨,回頭低聲和同伴說瞭些什麼,兩人笑。
“他們說什麼?”歐陽問。
“他們認為你在吹牛,他們認為你們隻是被一發流彈打到,然後把樹林當成瞭日本鬼子,他們隻相信有隨軍記者跟著、還沒開打就吹噓得全世界都知道的戰爭,他們認為在這場戰爭中,中國沒有價值……”
何莫修越說越憤怒,歐陽把他止住,“好瞭,你走吧。”
“我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我知道。我是說,如果你到瞭那邊還想著這個世界的事情,你在那裡也找不到自己的傢。”
何莫修愣瞭,面對這樣的寬厚,他忽然很想痛哭。
四道風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你傢著火瞭你就跑路,等我們把火滅瞭再回來享福。走吧,你這鳥人!”
何莫修簡直沒有勇氣去看四道風,他凝聚起所有的勇氣也隻敢走到高昕身邊,高昕看他一眼,將頭轉開瞭一些。
何莫修苦笑,“是不是忽然覺得我離瞭很遠?”
高昕猶豫一下,點瞭點頭。
“我也是,好像不是我要離開你們,是你們把我扔在這兒。”
“快走吧,這裡不安全。”
“連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對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麼。”他向所有人深鞠一躬,掉頭走向那艘橡皮艇,兩個美軍跟著他,也不說話,與其說護送不如說押送。
四道風忽然伸瞭個懶腰,使勁打瞭個哈欠,“痛快!總算甩掉這天字第一號大包袱!”他其實有點遺憾,這包袱好歹跟他同生共死地待瞭這麼久。
橡皮艇向那潛艇劃去。何莫修回頭望望,海灘上的人已經快被初夜淹沒,他隻能看見海面上的波光,兩名美軍盡力地劃著船,他們想盡快遠離這個地方。
軍官看著何莫修說:“你可以感謝上帝瞭,或者你信的隨便什麼神,我們會把你送到新西蘭,你從那裡搭乘軍艦回國。”
“回國?”何莫修有點茫然。
“回美國。你是入籍美國的中國人。”
那士兵也忍不住插嘴,“中國人中最幸運的傢夥!”
“這不叫幸運。”何莫修說。
“你要什麼樣的幸運?待在這裡?除瞭發狂的日本鬼就是那些神經質的吹牛大王?和一千人作戰?我的上帝,他們會數數嗎?”士兵一臉的不可思議。
“除瞭潛艇裡的鐵皮你見過什麼?你的大喊大叫不過是美國鋼鐵和機器的回聲,你自己又真的面對過什麼事情?”
“大副,我想把貨物扔到海裡,我相信他會跟著我們的船遊到西海岸。”
軍官陰著臉說:“隻要把他送到新西蘭就好啦。”
“我不是貨物,為什麼這麼說呢?貨物是不會自己跳海下船的。”何莫修很幹脆地往海裡一跳,嚇得兩名美軍都從艇上蹦瞭起來。
何莫修從海面浮瞭上來,“告訴你們的頭兒,等這裡的仗打完瞭我再去參觀你們的國傢!”他舒展開身子向岸邊遊去。
眾人正要離開,滿天星忽然指著海上那個載沉載浮的人頭嚷起來:“那廢物雞又回來啦!”
四道風嚇瞭一跳,“糟瞭,準是美國佬也嫌他廢物,扔到海裡不要。咱們快走快走,他不要咱們也不要!”他是真要走,卻瞅見高昕沖著海裡一笑,暮色下高昕的笑容忽然讓四道風驚艷,他就此呆呆地站住。
高昕看著漸漸遊近的何莫修,“你回來幹什麼?”
何莫修在水裡喘著氣,“不走啦!我又不是什麼工程裡一個叫何莫修的部件!我是傻呵呵暈乎乎、又激動又發抖的何莫修!”他回身對追著他的橡皮艇揮手,“別再追啦!再追我大聲把日本鬼子叫來!”
軍官嚇唬他,“我可以向你開槍!”
“那他們就會向你開槍!他們是我的朋友!同志!生死之交!”他指指岸上的歐陽一行說。
那艘橡皮艇終於停下,何莫修卻開始大叫救命。
歐陽皺瞭皺眉,“小聲點,別真把鬼子叫來!”
“水太涼,我腳抽筋啦!”
幾個人跳下水,把何莫修拖上岸,那艘橡皮艇悻悻地掉頭駛向遠海。何莫修濕淋淋爬起來,第一件事就瘸著奔向四道風,“能不能……麻煩你們把我再送回去?”
四道風嘴裡發出一種很奇怪的呼氣和吸氣聲,看起來要吃人的樣子,“送回哪兒?沽寧嗎?媽的你小子,把沽寧送給我我也不幹。”
歐陽過來,“你現在已經不可能回沽寧瞭。”
“那我可不可以……和你們在一起?”
歐陽看起來很為難,他自然記得面前是個寧殺自己不殺人的另類,“這個……你要問我們隊長。”
“誰是隊長?”
歐陽指指四道風,何莫修幾乎絕望,他仍沖歐陽嚷嚷:“我真的會有用的,請你們相信我!”
“你當然是有用的,可是……我猜測……你在實驗室裡是很有用的。”
何莫修很受鼓舞地點頭,“有些人叫我天才,那當然不是真的。”
“可你要知道,現在就算把中國找遍瞭,也未必能找到一間實驗室。”
“我肯定有用的,我和朋友在阿爾卑斯山野過營,我知道不讓槍生銹的辦法!”
歐陽看四道風,四道風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又看趙老大,趙老大苦瞭臉,“總不能把他扔在這兒吧。”
四道風搶白一句,“怎麼不能?當然能!”
“我會做炸彈!像今天那樣的炸彈我還能做很多!”
四道風因此猶豫瞭一下,歐陽點頭的時候也就沒再發表議論,何莫修終於有瞭一個結果,高昕樂得把何莫修一把抱住,“你終於留下來瞭!我就知道你不會走的!”
四道風的臉上立刻陣陣陰翳。歐陽並沒理會這幾個人的小心思,他轉向趙老大和思楓,“我們現在怎麼辦?”
趙老大看看這群筋疲力盡的幸存者說:“有件事必須馬上就得做瞭。”
歐陽下意識地緊張起來,趙老大詭秘地笑瞭笑,說:“休息。休息一會兒。”
3
大荷村的戰鬥早已結束,隻是餘燼未滅,日軍終於占領瞭這片已成廢墟的土地,但士兵仍是膽戰心驚,一天的鏖戰已經讓他們盡失占領者的信心。
大難不死的伊達被擔架抬到電話邊,纏著的繃帶下仍露出血跡。
“是的,我們全殲瞭他們……傷亡很大……長谷川君,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電話被掛斷瞭,伊達愕然地又聽瞭聽。
長谷川放下電話,機要室一片死寂。他不再煩躁瞭,剩下的隻有深深的絕望。
宇多田從外邊進來,“長谷川君,將軍請您去。將軍的原話是這樣的——如果他還有一點尊嚴,就請在門外剖腹吧。”
長谷川愣一下,跟著宇多田出去,他根本沒勇氣接那個話茬,也沒勇氣看身後那些藐視的目光。
飯田面無表情地坐在大廳裡,聽著舒緩的莫紮特小夜曲,他看見長谷川進來,臉上掠過一絲笑紋,“戰況怎樣?”
“我軍……全殲瞭敵軍,一個也沒有跑掉……但是……炮火過於猛烈,我們也無法找到何莫修的屍體……但是,我們全殲瞭在沽寧為禍已久的反抗者主力。”
“這麼說我們勝利瞭?”
“我軍……還是有所收獲的。”
飯田點點頭,在桌前搗弄瞭一陣,播放的音樂換成瞭《命運交響曲》,然後飯田回身,一個耳光甩在長谷川臉上,“我要一具屍體做什麼,長谷川?”
長谷川低頭,“敵軍非常強大……相信是美軍在幕後指揮,甚至直接……”
“我會找更好的借口來讓今天不那麼丟臉,所以你沾光還能活著。但是長谷川君,我肯定你會一直在討厭的沽寧待下去,升官進階與你無緣,就算沽寧陸沉你也要跟著沉沒!聽見瞭嗎?這是你的命運!”
長谷川一言不發地俯首立正。飯田不再看他一眼,出門,宇多田跟在身後,“將軍,他怎麼辦?”
“在這裡聽他無常的命運,在我巡視回來前什麼都不許做。宇多田,你說得對,他是個大愚若智,大俗若雅的廢物。”
宇多田微笑,帶上門隨飯田出去,臨走前特意把音樂聲開得震耳欲聾。長谷川被浸沒在音樂中,盡管喜歡音樂,但這樣地來聽這個旋律實在是莫大的折磨。
4
破舊的碼頭上,有人急急踩著水跑過,那是曾和四道風在沙灘上吃雞的一個,他徑直跑向一艘翻扣的破船,敲打著船殼,“爍哥,爍哥!”
沒動靜,那名幫徒疑惑地四下張望,忽然想起什麼很害怕地跑開。古爍從一旁閃出,把他拖進一個角落。那幫徒嚇瞭一跳,但立刻變得很熱情,“爍哥,這是錢,路上花的,船在那邊泊著。”
“有吃的嗎?”
“太急瞭,沒準備。”
古爍點點頭,他渾身透濕,又冷又餓,在晨風中簌簌發抖,幫徒同情地看著他,“爍哥,這是何苦來的?”
“做瞭就是做瞭,你廢話什麼?”
“沒什麼啦,你……快走吧。”
古爍就要走,臨走時犯瞭嘀咕,他轉身拿槍指著那名幫徒,“你騙我。”
幫徒很惱火地說:“你瘋瞭?咱們是什麼交情?”
古爍二話沒說拉瞭槍栓,他那眼神是真要殺人。
“……你不敢開槍的,他們聽見槍聲就會過來。”
“我誆你的。”古爍失望之極,頹然靠在船上,如被抽去瞭全身筋骨。
“我有傢小。”幫徒低下瞭頭。
“我也有傢小……來,來殺我,這顆頭拿去,能讓你傢小過得更好。”
幫徒看著古爍遞過來的槍,咬著牙,終於沒有去接,“他們設的伏在那邊。”他指瞭一個方向。
古爍看瞭看他,“現在殺我我不怪你,可要被你坑死瞭,我做鬼也來找你。”
幫徒指著胸口認真地盯著古爍道:“我這裡還是有個秤砣子,叫良心。”
古爍點點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也不知走瞭多久,古爍從巷子裡閃瞭出來,饑餓已經壓倒瞭一切,本該掃視街頭動靜的目光卻盯到街角的食攤,他往攤上扔瞭些錢,拿瞭幾樣點心掉頭就走。
“找錢!”攤主喊他。
“不用瞭。”古爍頭也不回。
“哎喲,古三爺!”
這一嗓子喊得所有人都對他註目,古爍隻好站住,“認錯人瞭。”
“哪能認錯呢?您是沙門的三爺,您的主子昨天就遞過話瞭,誰要給您一粒米一塊佈,那就玩完,這是你們窩裡鬥,可別把我們小民的頭玩脫瞭。”
“可我殺瞭李六野。”
“我謝您吉言,可這麼好的事是真沒法信瞭。”
古爍看著幾個沙門幫徒在街那頭隱現,隻好把食物扔在攤上快步離開。他再回頭,幫徒正在向那攤主問什麼,攤主向這邊指瞭一指。古爍向巷子裡飛跑。他突然在巷口猛然煞住,隱在墻角,外邊的大街上又過去一隊幫徒,用杠子挑著個人事不省的人,是早上放古爍跑路的那人。
一個幫徒沖街上看熱鬧的百姓嚷嚷:“街坊鄰居瞧好,這是幫瞭古爍的下場,六爺讓抬回去剁瞭手腳,再有下一個就連腦袋一塊兒剁瞭!”
古爍蜷在墻角裡一動不動,他真正明白什麼叫窮途末路。
日軍司令部外,廖金頭一群幫徒正候著,李六野搖搖晃晃地出來,他現在看起來已經有些非人,渾身的重創不說,一隻眼睛真瞎瞭,他出來的第一件事情是伸出雙手,廖金頭把他的槍遞瞭上去,李六野一聲不吭地卡在腰間。
長谷川和伊達匆匆趕出來。長谷川早晨才從潮安趕回來,臉上的掌印仍清晰可見,他問李六野:“李君,這樣的傷勢太冒失瞭吧?”
“我去殺人。”李六野被接上的聲帶發出的聲音如同地獄的回聲。
長谷川笑瞭,“殺誰呢?是我想要的人嗎?”
“我會把屍首送給你。”
“李君狠字有餘,如果在智謀上再用些工夫,復仇指日可待。”
李六野用那隻獨眼瞪瞭他一眼,轉身走開,一群幫徒在身後簇擁著,那份殺氣和聲勢足可止住小孩子夜泣。
伊達看著走遠的人群,皺瞭皺眉,“我不相信他們能完成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長谷川不置可否地笑笑,全然沒瞭昨天的狼狽。
古爍蜷縮在路邊的陰溝裡,他昏昏沉沉,身體不斷地抽搐。沙門幫徒的人聲近在咫尺,又漸漸遠去。
巷子裡靜瞭下來,另一個細碎的腳步聲向這邊近來,古爍費力地摸瞭一下腰間的槍,一隻手把他摸到槍的手撥開。“你是漢奸。”
古爍強睜開沉重的眼皮看瞭一眼,幫四道風收集情報的那小乞丐在旁邊琢磨著他,他眼前一黑,暈瞭過去。
5
走過山彎,幾間隱僻的小屋就出現在眼前,看起來寧靜而祥和。
領路的是海螃蟹和另一名大荷村的村民,兩人身上仍帶著傷痕。海螃蟹指指眼前的小屋說:“就是這兒,我們村專為逃日本蓋的,現在也用不上瞭。”
趙老大感激道:“謝謝、謝謝,大荷村的鄉親真是雪中送炭,我都沒想到還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去處。”
“大荷村已經沒瞭。”海螃蟹說。
趙老大愣瞭一下,那兩個年輕人的臉深沉得讓他看不出內容。
“大荷村沒瞭你們跟我走,以後你們是四道風。”四道風一臉豪情。
“誰跟你走?以後我們是炸雷,這雷專劈鬼子。”
“還跟我搶飯碗怎麼著?”四道風有些沒趣兒。
趙老大強笑瞭笑,“人困馬倦,大傢就在老鄉提供的地方休息幾天,這裡還很安全,就在這躲過這次掃蕩也說不定。”
隊員們立刻發出噓氣聲和輕笑聲,幾個人已經扔瞭槍就地躺下,“休息”這個詞確實把這幫人帶進瞭天堂。
休息瞭好一會兒,龍媽媽就鉆進廚房,廚房裡有現成的鍋灶柴火,她把那包在空閑時采摘的野菜拿出來,忙活一番,不一會兒,蒸汽和香氣立刻籠罩瞭整個房間。
滿天星把頭探進來深吸瞭一口,“好瞭沒?”
龍媽媽笑笑,“什麼叫老火靚湯呢?沒一天哪能叫老火?”
“嘗一口行嗎?”
“那就把原味都壞啦。”
龍文章陰著臉進來,二話不說,叉瞭滿天星脖子扔出去,“您把門關上好嗎?這是搗亂!我在練他們呢!”
龍媽媽好脾氣地笑笑,帶上門,香氣仍從那破綻百出的小屋裡透出去,龍文章往外走,趁著沒人看見也深吸瞭口氣。
小屋前的空地上站著四道風、老唐兩傢人馬,那是支歪瓜裂棗的隊伍,破衣爛衫,武器混雜,站無站姿坐無坐相。
“人怎麼不齊?”龍文章轉頭,“六品你也得練。”
“我得劈柴。”六品正在屋邊劈著柴,龍文章看看碼瞭半人高的柴堆,“你以為我們要在這兒貓多久?”
“多久都得要劈柴。”
他繼續,龍文章沒轍,一轉身隊伍裡出瞭逃兵,趙老大和四道風往樹林裡開溜。被發現後,四道風索性做出一副誰敢惹老子的德行,趙老大理虧地哈哈腰道:“上林子找點野物,全民生計,是個大事。”
歐陽從屋裡出來,也要蹭邊溜縫地走開。可龍文章還是看見瞭他,“你!過來帶個頭!我要教他們正規軍的生存技能!”
歐陽嘿嘿一笑,“算瞭吧,我個共黨分子跟著你唱三民主義歌,怪別扭的。”
“哎,我都已經放棄瞭黨派成見。”
“我也是啊。”他忽然很嚴肅,“我有要緊事,真的很重要,你們好好練沒錯啦。”
再怎麼說他是個軍師,龍文章隻好由得他去,回頭瞧瞧他不成樣的隊伍,“打起精神!我是教你們活命的本事!打個雞毛仗就死一大片,跟秋後螞蚱一樣!我把你們好有一比,比作老百姓後院存的過冬大白菜!蔫頭巴腦,連幫帶葉全爛掉,正經場合壓根兒指望不上!”
“龍教官!”滿天星喊他。
“有屁快放!”
“活命的本事是不是就鬼子打北來,你們往南撤?撤到連後院都沒瞭,就剩我們這爛幫子大白菜惡心鬼子?”
龍文章甩甩手,叫住歐陽,“軍師,你給他們解釋一下什麼叫全盤戰略。”
歐陽瞪一眼滿天星,“龍教官是龍教官,他們是他們,不許一竿子打死,我話講完瞭,你們自便。”說完壞笑著走開。
剩下龍文章氣急敗壞地對那些一臉不服的隊員揮舞著雙手,“別笑!你們根本不知道,我軍將士正在前線奮戰,並且很快會光復這裡!”
“你軍在前線,那我軍倒在後方?三年啦,龍教官你喊光復喊三年啦!”
龍文章氣得快抓狂,“我龍某人以堂堂清白之軀保證!還我河山,哪怕是刀山火海,槍林彈雨,銼骨揚灰……”
歐陽又看看龍文章,突然有點鬼祟地鉆進瞭林子——龍文章實在是在進行一場全無勝算的爭論。
樹林裡,思楓正坐在林蔭裡等著。歐陽過去坐下,兩個人的獨處讓他又有些不自在,對付不自在的辦法是沒話找話。
“龍烏鴉又往槍口上撞,他是好心,想大夥兒多掌握點東西就少些無謂的犧牲,可那烏鴉嘴總得罪人,大傢就問他國軍啥時光復,一說這老龍就口吐白沫……”
思楓看看他,那意思是你廢話什麼,歐陽笑笑,“老四跟高大小姐越來越有趣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五十米安全距離,可一個說話另一個準打激靈,也不知道老四幹瞭什麼?那小子心理也就十二歲……”
“你心理貴庚哪,歐陽同志?”
歐陽訕笑,答非所問:“小何纏著我非把這手槍改成老四那樣的快梭子,我不幹,改完瞭我要打人屁股準得瞄自個腳丫,這式的……”
“你什麼時候去說呀,歐陽同志?”
“我去說?”歐陽撓瞭撓頭。
“那我去說?”思楓嬌笑。
“不不,我去說,我是一傢之主……不不,其實大部分時候你做主,咱這個一傢之主是對外的……”
思楓嘆口氣,“我知道你一定會把洗衣服煮飯這種事情派給我的。”
“有些時候我也會適當地做一些,保證。”
“現在派這個早瞭點。”思楓難以覺察地微笑。
“是啊,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一定要說,解決方法是我去說,這個說的方式……這個方式……”他看看思楓,“我怎麼說?”
思楓沒好氣地看著他,“你一定要生死臨門的時候才有勇氣嗎?”
“不不,勇氣是一定會有的,權當鬼子到瞭跟前,一排黑漆漆的槍口指著。”他又看看思楓,“我跟誰說?”
思楓瞪著他,咬著嘴唇,“你真煩人,我真愛你,歐陽同志。”
歐陽點點頭,忽然撒腿跑開,思楓有點反應不過來,“幹什麼去?”
“趕快說去!我突然有瞭勇氣!”歐陽沒停下腳步。
林子的另一頭,一隻野兔正東張西望,四道風和趙老大鉆在樹叢裡,四道風用短刀瞄著,趙老大腰上的繩結裡仍是空空如也,“別再跑啦,還說能打香火呢,你都放跑倆啦!”
“老子……你不覺得它……怪好看的嗎?”
趙老大莫明其妙看看四道風,“就是個野兔子,禍害莊稼的。”
“老子城裡人,你是鄉下人,知道瞭嗎?”
“那你慢慢賞細細品,賞飽瞭晚上好喝西北風。”
四道風瞪他一眼,咬咬牙,就要放飛刀,歐陽氣喘籲籲跑過來,剛好把野兔驚跑,他自己站在兔子原來的位置。
四道風惱火地站起來,“搞什麼?老子正要一刀斷魂呢!”
趙老大也氣得不行,“飛他!就飛他!紅燒軍師,大補!”
歐陽喘瞭口氣,定瞭定神,又運瞭運氣,“你跟我來。你跟這等著,不許跟來。”
他緊張得不行,緊張到不敢看倆人中的任何一個,轉身就走。倆人不明白他說的誰是誰,於是趙老大愣在原地,四道風很自覺地跟著。
歐陽在一棵樹邊站住,看著樹皮,似乎樹皮上有很多的內容,四道風幹等。
“我要跟你說的是私事,可是大事,是從來沒跟你提過的事。”歐陽說。
四道風受不瞭那嚴肅,撓瞭撓癢癢。
歐陽現在改瞧著地面,“是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四道風嚇一跳,“太猴急瞭吧?我舉雙手不贊成!”他立馬想到的是自己和高昕。
歐陽也叫他嚇瞭一跳,莫明其妙地看看他,“你跟來幹什麼?我找的是趙老大。”
“找誰也不成。這多大件事,能讓你們說怎麼就怎麼?”
歐陽也有點無奈,“成成,憑咱們交情不告你也說不過去,可你幹嗎反對?我一直以為你特別願意聽到。”
“誰願意聽到?反對反對!”
歐陽驚訝地看著他,“你到底什麼意思?能不能實實在在說一下?”
四道風忽然有些忸怩,“其實呢,你們就不用管啦……其實我也細細想過……其實高傢這小娘兒們吧,哈,還不錯啦……哈,我也知道鐵定走不到一起的啦……不過吧,哈,身傢百萬,嗯,還蠻漂亮,也拿得出手,唉,放過瞭怪可惜的。”
歐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四道風終於覺得有點不對,“我說錯瞭嗎?先說清楚,別跟我講大道理。”
歐陽忽然笑瞭,“你覺得我要跟你說這個?還是你這幾天腦子裡就轉這個?”
“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要說……先不管啦,你真是這麼想的?”
“是男人準這麼想。”
“你怕不這麼說話就被人不當男人?”
四道風警惕地看他,“別繞我,你好像又在繞我。”
歐陽心花怒放之餘也覺得這傢夥可愛之極,捧過那顆大頭親瞭個響,“你有得惦記我替你高興!你也得替我高興!老四,我要結婚!”
四道風張口結舌,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可突然發現某些地方不對,“結婚?你跟誰結婚?”他忽然暴烈起來,“跟誰?!”
“你幹什麼?”
“你老婆怎麼辦?”
“我結婚……跟我老婆……”
四道風摸摸歐陽的額頭,歐陽沒好氣地推開,他忽然想起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隔瞭一叢樹,於是大叫:“老趙!我要求你就一切事情向所有人做出解釋!同時你必須批準我的結婚請求!”
6
隊員們盡可能地打扮那間簡陋的木屋,以便讓這裡像個新房。
一張和房子同樣木質的桌子放在空地上,趙老大正對著一張紙絞盡腦汁,“兩個喜字架一塊兒怎麼寫?”
郵差笑道,“這都不會?這麼寫。”他寫瞭一個,明顯錯誤,於是他也陷入和趙老大一樣的苦惱。
“龍烏鴉,你會寫嗎?”
龍文章沒好氣地說:“烏鴉能寫出喜字來嗎?”
趙老大搖搖頭,“實在太久沒見過這字瞭,太久沒什麼喜事。”他看見思楓從遠處走過,“思楓同志,雙喜字怎麼寫?”
思楓搖搖頭走開瞭,趙老大撓撓頭,郵差咕噥著:“你跟新娘子問這個合適嗎?”
四道風忽然有些不自在,因為高昕正過來,她一聲不吭地寫出那個字,離開。
幾個人立刻輕松起來,“對,就是這麼寫。”“好遙遠的字啊。”
幾個男人忽然都有些感傷。
小屋內,發報機在作業,歐陽觀察著傳送出來的紙條,他一點也不像個新郎。重傷的八斤躺在床上,他躺的那張床格格地輕響,歐陽停瞭手頭的事情,走到八斤的床邊,“很痛嗎,八斤?”
八斤半張臉都被纏在繃帶下,他搖瞭搖頭,但咬牙忍痛的聲音清晰可聞。歐陽正有點絕望,唐真進來,八斤的眼神突然有些發亮,歐陽趕緊讓開。
唐真毫不避諱地看著八斤的臉,半邊是十六歲少年的那種細嫩,半邊被白磷燒炙過的地方用繃帶包裹著,想象不出下邊的樣子。“好痛,真姐。”
唐真撫著他完好的半張臉,“我的小弟弟已經長大瞭,還保護瞭他的姐姐。”
歐陽識趣地回到電臺邊工作,溫和地微笑瞭。
“我的樣子一定像鬼。”
“你一下就成大人瞭,以後誰都會覺得你是可以依靠的男子漢,你不喜歡人叫你八斤對不對?以後你就叫半天雲。”
八斤虛弱地微笑著,“我哥叫滿天星,我叫半天雲……”他又沉沉睡去。
歐陽在此時也譯完瞭電碼,他嚇瞭一跳,匆匆地要出去,唐真從床邊站瞭起來。
歐陽轉身,“不,你陪他待著。”他笑瞭笑,“這樣很好,除瞭機槍之外還有很多值得我們用心的事情。”
“老師。”
歐陽愣瞭一下,這個稱呼對他來說恍如隔世。
“您要結婚瞭?”
“是的,和你師母……”他苦笑瞭一下,“你知道,在學校那次是假的,老趙也給大傢解釋過瞭。”
“您很愛師母嗎?”
歐陽忽然從唐真的神情裡明白無誤地捕捉到一種信息,一種唐真獨有的毫不避諱的熱情,那讓他頓時很想逃跑。
“……愛得死去活來。”他說。
“這麼說話很酸吧?”
歐陽苦笑,“是的,酸得我很想捧住下巴。”
“我什麼都沒有,沒東西送你們……隻有祝你們幸福。”
“謝謝。”他走開的時候有點遺憾,是那種四十歲人遺憾自己為什麼不是二十歲的遺憾。
廚房裡,龍媽媽和高昕忙得不可開交,隻不過一個井井有條一個手忙腳亂。
“大媽,這是大米,還有些面粉,還有些酒,紅白喜事總得有酒。”海螃蟹和他的同伴把幾袋東西搬進來,放在屋角,那兩個人的陰鬱與這格格不入。
“小海這回喝瞭喜酒再走吧。”龍媽媽說。
“不瞭,一村人的喪事還沒辦呢。”
龍媽媽因此而嘆瞭口氣,何莫修把一袋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拖瞭進來,海螃蟹就手幫他拎瞭一把,出去瞭。
“謝謝謝謝,”他看著高昕,“有盆嗎?”
高昕拿瞭個盆給他。
“太小。”
“你要多大?”
“有多大要多大。”
高昕指給他案下的一個盆,大得可以讓十歲孩子在裡邊洗澡,那顯然遂瞭何莫修的意,他開始把袋子裡的東西往盆裡折騰。
“那是什麼?”
“工業廢料,海螃蟹幫我弄來的。”何莫修有些自鳴得意。
“要這個幹什麼?”
“我思故我在,我要向這裡所有人證明我的存在價值。”他專心地投入瞭他的工作,立刻把什麼都忘瞭。
趙老大的雙喜字終於寫得,一幫魯男人拿刺刀整個切瞭下來,張羅著往房上貼。
歐陽帶著心事從屋裡出來,立刻被趙老大揪住炫耀一天工作的成果,“看看!看看!有個婚事的意思吧?”
“很好。”
“很好不是意見,發表意見,晚上單給你們騰出一間房來,我這領導還可以吧?”
歐陽警惕起來,“晚上不許鬧房。”
“我一定管住他們。”
“說的就是你跟老四!就你倆蹦得跟猢猻似的!晚上不鬧就有鬼瞭!”
“自私啊!很久沒這樣的賞心樂事瞭。”
“我沒法不自私!我晚上要端桿槍在門口守著?”
趙老大猶豫地點點頭,歐陽懷疑地看著他,趙老大終於果斷地點點頭。
歐陽噓瞭口氣,“小何呢?”
“夥房呢,弄一大堆硝酸硫磺在那裡蒸來晾去,怎麼啦?”
“美國人願意用一噸武器和藥品交換他,上級讓我們自己拿主意。”
趙老大嚇瞭一跳,“多少?!”
“我也給嚇一跳,傷員連藥都沒有,隻好在那裡苦熬……”
“如果是這個數的話……”
“可他是鐵瞭心留這兒瞭,他是個有自主意志的人。”
“可是一噸哪……”趙老大忽然有點赧然,“哎,我是犯瞭功利主義的錯誤。”
“一噸就是十萬發子彈,換成緊缺藥品能把咱們整個省的傷員都治好瞭,”歐陽苦笑,“他們要的本來就不多。”
他看著趙老大,趙老大看著他,主意就在嘴邊,但沒人能說出來。
“讓老四拿主意。”趙老大說。
歐陽愣瞭一下,“你知道他會怎麼對小何?給挺機槍他都會說槍留下,人帶走。”
趙老大難堪地咳嗽一聲,“讓他拿主意。”
歐陽終於心領神會,這種領會讓他更加內疚。
7
古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屋裡,火堆在旁邊畢畢剝剝地響著,他下意識地摸槍,腰裡空空蕩蕩。
一個人走瞭進來,古爍裝作昏沉未醒,在那人近身時一下躍起,他本想出手就置人於死地,卻因重病乏力,反被人一把扶住,那是二胡藝人羅非煙的徒弟羅非雨。
“他醒來瞭。”羅非雨對外邊喊著。
小乞丐抱著一些剛撅開的木柴進來,他看一眼古爍,“你病瞭,你在我傢,在我傢要守我傢的規矩。”
“你傢?”古爍看著這有墻沒門隻有半邊房頂的地方,視線裡的東西搖擺不定,他一松勁就坐瞭下來,小乞丐和羅非煙合力把他拖到火邊,即使靠火堆這麼近古爍仍在簌簌發抖。
“槍呢?”
小乞丐從破褥子下把槍拿出來給他,古爍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
“你拿瞭槍又不打鬼子,拿瞭槍又救不瞭你的命。”
古爍苦笑,“是啊,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東西。”他仍然把槍在腰間放妥帖子,扶著墻想站起來。
“你幹嗎去?滿城都在搜你。”
“該走瞭,古老三從來是獨來獨往的。”
“那四哥老說你們以前一塊兒幹什麼幹什麼。”
古爍愣瞭一下,“那是和老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仍然想走,找瞭根棍子代步,羅非煙想攔他,但小乞丐沒攔他也隻好看著。
“你病得快死瞭,瞎跑什麼?”
“死也死在外邊,連累你小屁孩幹什麼?”
“神氣什麼?你做漢奸的時候我就做殺頭的事情瞭。”
古爍氣往上撞,“我就是用不著你個叫化子來好心!你知道我得的什麼病?是傷寒!沾著就是死!”
“打擺子嘛,有什麼瞭不起?”小乞丐一臉的不在乎。
古爍倒氣出瞭一些力氣來,拄著棍子就往外撞。
“馬上就吃飯瞭。”
古爍站住瞭,那個字是不能提的,一提就讓他胃裡燒炙一樣的痛苦,什麼傲氣都沒瞭,隻剩下必須滿足的最低需求。
羅非雨和小乞丐將火上支的一口破鍋拿下來,打開,鍋裡那些東拼西湊出的食物發著香味,讓古爍幾乎要暈倒。
羅非雨和小乞丐拿出三隻碗,那讓古爍再也邁不動道,他看著那兩人把食物盛瞭出來。
小乞丐看看他,“你不餓呀?”
什麼面子全顧不得瞭,古爍回頭,回的路卻比來時難走,他剛才那點力氣純是被氣出來的。
小乞丐過來,把他拄的棍子一下搶瞭,遠遠地扔到一邊,所有的依靠一下失去,古爍沿著墻根滑倒,他又驚又怒,小乞丐回到火邊和羅非雨嘖嘖有聲地吃著,他把一碗食物放在身邊,拿筷子敲瞭敲,看著古爍。
古爍忽然覺得這小孩面目可憎之極,憤怒加上饑餓讓他爬完瞭從屋外到屋裡的距離,手將觸到碗沿之際,小乞丐和羅非雨又把所有吃飯的傢夥連鍋一塊兒端到屋子的另一頭。
“我把你兩個王八蛋……就算老子真是漢奸也犯不上這麼治人!”他哆哆嗦嗦掏槍,盡管槍口抖得不像話,仍然算是對準瞭那兩人,“端過來!”
小乞丐蹲在鍋邊,嘲弄地看著,那神情活脫一個小四道風。
羅非雨怯怯地說:“我們是想救你,多出汗你那病才能好。”
古爍愣瞭一下,“老子的死活自己操心!給我!”
小乞丐索性把鍋放在身後,對著古爍的槍吃一口,咂巴嘴。
古爍的手指在扳機上抖動瞭半天,終於把槍扔在一邊,他開始爬行,對現在的他那個距離遙不可及,每一寸都需要擠出每一個毛孔的力氣。
汗水淋漓的視野裡,小乞丐又把食物拿到瞭更遠的地方。
“你們幹什麼……這條爛命要你們管……我殺瞭你……等我爬起來就掐死你……我不要欠你們的,聽見沒有……你們在哪兒?”
他用瞭所有的意志才能繼續那蝸牛一樣的爬行,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嘴裡在嘀咕什麼。
李六野木立在河邊,瞪著和月色攪在一起的河水,夜景並不能讓他寧靜,他回頭看瞭看幫徒,廖金頭壯膽走上前去,“六爺,據說小的們就在這兒發現您老的,當時殺氣逼人,一瞅就是力戰群豪。”
李六野點點頭,拍拍廖金頭的肩,廖金頭受寵若驚,李六野忽然連著幾拳灌在他肚子上,“老子被幾個斷頭鬼綁著開剝,你那時死哪裡去瞭?”
廖金頭倒在地上哼都哼不出來,李六野端詳著幽深的巷道,他想找出當時逃出來的路,但小巷分瞭一岔又一岔,以他當時的倉皇實在很難記住。
他忽然發現周圍沒人,有瞭廖金頭前車之鑒,手下都避他遠遠的,李六野回頭,一支槍指著一名手下,“站過來一點。”
被他指到的那名幫徒戰戰兢兢地過去。
“他從哪條巷子裡跑出來的?”
“爍哥是……”他指一條巷子,“那條。”
李六野點點頭,把槍柄狠狠砸在那幫徒的臉上,“爍哥?好親熱勁哪?很想我死?我死瞭你們好過得輕松?”
他往那條巷子裡走瞭兩步,回頭看看噤若寒蟬的幫徒們,“躲著幹什麼?怕被看出心裡有鬼?”
幫徒們連忙一窩蜂地向他靠近,手上的火把照得近處如同白晝,遠處則仍一片漆黑,李六野瞇縫著眼看著黑暗,“我不記得是哪條路……他們追我,要殺我……我傷得很重,什麼都看不清……”他的聲音粗糙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割肉。
幫徒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李六野突然扯掉身上纏著的繃帶,根本沒有愈合的傷口開始大出血,黑夜中看不見血色,但寂靜中幾乎能聽見流血的聲音。李六野伸手抓過一支火把,扔在地上踩滅,幫徒們現在學會瞭依樣畫葫蘆,巷子裡頓時漆黑一片。失血過多的李六野在黑暗中搖晃著走瞭兩步,他迅速回到瞭那個遭受重創的夜晚,所有的感官全失去作用瞭,他隻剩下最原始的直覺。
也許他骨子裡就是頭野獸,沒費什麼周折就在一處墻頭發現一塊幹涸的血跡。李六野舔瞭一下,回頭看看他的部下,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錯不瞭,是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