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

四道風幾個在狂奔,身後日軍在追趕,他們避進瞭一傢空蕩蕩的院子,日軍的腳步聲遠去。

龍文章瞪著四道風,“為什麼不打?他們沒幾個人。”

四道風喘著氣,“我一個人知道怎麼打,帶著這麼些人,不會打。”

“你明明是厭戰!”

“我是厭戰,等你們光復等煩瞭,你的軍隊呢?”

龍文章讓他戧得沒話說,看瞭看其他人,“南城都空瞭,咱們在這出沒就像沖到沙灘上的魚,這裡沒法待瞭。”

其他人都沉默著。他們現在能想到的唯一去處,是高傢。

高傢的門在夜裡被叩響,高昕開門,門外四道風一行人讓她愕然,“你們……”

龍文章一臉歉疚,“我們沒有安身之處瞭,能不能……”

四道風繃著臉,“不能就說一聲,立馬走人。”

“能。”高昕幹脆地說,她看著四道風,“需要幫忙不是丟人的事,有些人能不能別護著他大過天的面子?”

四道風居然沒回嘴,沒精打采地進屋。

“小何呢?老師呢?還有龍媽媽?你們不是全部都來嗎?”

“閉嘴啦!絮瞭巴叨的女人!”

高昕氣得忍無可忍,“四道風,我是喜歡過你!可不是說我見你就得跪在你腳下!兩個人不是這樣的!而且你聽好瞭,我說的是喜歡過!”

四道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肌肉抽搐著,他看著高昕,高昕顯然有點後悔。

“你說什麼呢?我又不在乎,我在乎的人都死光瞭,你們說什麼我都不在乎。”他打瞭個比哭還難聽的哈哈,掉頭走開。

龍文章把高昕拉到一邊,簡單地說明事情的經過,高昕一臉愕然,淚水立刻充滿眼眶。她看看其他人,人人都低著頭,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四道風悄悄地走瞭出去。他來到花園,古爍的墓仍是那麼小小一堆土,他在那小土堆前駐足。

高三寶默默地走來,他遞給四道風一把香。四道風拿過一束,點燃瞭望空揖瞭幾揖,放在古爍的墓前。他又把高三寶手裡剩餘的全拿瞭過來,點燃後又是揖瞭幾揖,插在地上。

“我傢的香快讓你燒完瞭。”高三寶說。

“你傢的錢都快讓我們敗光瞭,都換瞭槍啦。”

高三寶苦笑,“那倒是得其所哉。你這給誰燒呀?哪有這麼個燒法?”

“我不信神佛,自然是燒給死瞭的哥們兒。燒這麼多是欠得太多,不知道我哪天死,索性一次燒得足足的。”

高三寶擔心地看著他,“小四,你沒事吧?”

“我沒事,誰都有事就我沒事。高老爺,你原本是個闊老爺,可跟日本幹起來,你就傾傢蕩產給我們換瞭槍,那你圖什麼呢?”

“這什麼話?國傢興亡……”他忽然有些赧然,“我燒昏瞭頭呢,跟四道風講抗日。我這麼跟你說吧,不講大道理我也不知道圖什麼,就知道我沒別的路好走。”

“我也是,一開始就為給大風報仇,結果搭上瞭老二,結果又搭上瞭老三,現在我什麼都搭上瞭。仗打瞭八年,鬼子不見少,那天我一算,死去活來,兩千多天。”

“高某人的房子太小啊,就是個縮頭過活的蝸牛殼子,高某人一直想這房子大一點,那就叫個國傢,巍巍乎東方,沒人敢欺侮,屋子裡的人都很體貼,迎四方賓客,遮八方風雨……唉,這種事情該問你那軍師,他是很有一套的。”

四道風惘然看瞭看那束香,“我真的很想問他。”他的聲音小到隻有自己聽見。

八斤跑過來:“隊長,龍烏鴉找你!”

“他找我幹嗎不自己過來?”

“他找你。”八斤這是在犟,而以前每一個人對四道風都是言聽計從。

四道風終於決定過去,臨行前又看瞭一眼古爍的墓,墓前是漢白玉的小小墓碑,擦得幹幹凈凈,擺著一枝新搞的鮮花。

“一直忘瞭謝謝高老爺,我兄弟活著時都沒住得這麼舒服。”

“不是我,是昕兒弄的。”高三寶嘆瞭口氣。

四道風怔瞭一會兒,轉身進屋。

屋裡,六品在發呆,唐真在搗鼓從歐陽失蹤就再沒人碰的電臺,八斤在幫她,每一個人都顯得無所事事。看見四道風進來,龍文章站瞭起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引得人人都看著他,他們實在太渴望一次行動。他看看眾人,再看看四道風,“老四,我們得管你要個主意。”

“要一個主意?要什麼主意?”

“行動的主意。”

“沒有行動。”

“如果軍師在的話,一定會有行動!”

“如果軍師在的話,絕不會去碰那裡,幾百個鬼子,幾十挺機槍,幾十條狼狗,還有炮,根本是往槍口上撞。”

“再這樣下去,沒人會相信你,我們會覺得沒瞭軍師你什麼都不是。”

四道風冷笑,“沽寧城的大英雄四道風本來就是個拉黃包車的!這還要你來說嗎?”他轉身離開。

龍文章看著離開的四道風,他已經快絕望瞭。

2

何莫修做的那口鍋爐已經初見形狀,渡邊在一旁滿意地看著。何莫修一邊擰著最後一顆螺釘一邊說:“通過耐溫測試,應該很快就可以實用。”

渡邊樂得不行,“高君的學問在中國太浪費,戰爭結束我介紹你到日本去吧?”

何莫修不願意回答這話,答非所問地說:“圖紙還要改一下,晚上不要打擾我。”

渡邊點頭不迭,何莫修拿瞭圖紙走開,渡邊把什麼東西扔瞭過來,何莫修接住。

“日本糖果!給你的獎賞!”獎賞那個詞讓何莫修反胃,但他沒說什麼,抓在手裡走開。

何莫修走進工棚,他發現滿天星正看著昏迷的歐陽發呆,不知道已來瞭多久。

“你過得不錯,人人都是黑燈瞎火,你還有燈。”滿天星說。

何莫修看看手上的圖紙,“我得幹活……還得時常看看他。”

“我現在有點信你的話瞭,你真的一直在照顧他。”

何莫修感激道:“謝謝,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

滿天星看著他,“你還是自己人嗎?”

“當然是!”

“想逃出去嗎?”

何莫修愣瞭,歐陽生死懸於一線,他還從來沒時間想過這樣振奮人心的事情。

“當然想!”他說。

“那就一起,不是你我兩個,是很多人。我有很好的辦法。”

“我……我……”

“如果現在就嚇到,你還是算瞭。”滿天星有些不屑。

“不是啊!我是太高興瞭!我真想擁抱你一下!可以嗎?”

“不可以。”

“沒關系,我還是很高興的!你真行,不像我這樣沒用!這樣他就有救瞭,在這我什麼也做不瞭!”

“我跟你說,不能帶他……帶他不可能跑出去……我剛才看瞭他的傷勢,你也知道,出去他也活不瞭。”滿天星臉上忽然有些難堪的神情,也沒瞭一直的倨傲。

何莫修頓時愣瞭,“……是的,我知道。”

“所以……”他攤瞭攤手,沒說下去。

何莫修倒瞭杯水,把渡邊給他的糖放在水裡,他等著糖溶化,看著死氣沉沉的歐陽,一臉茫然。

“你很仗義,回去我會跟他們說的,可軍師活著的時候也說,活下來是第一位的,鬼子怕的就是我們活著……”

“可他沒死呀,我也不是仗義,是因為他沒死呀。”他端著水去喂歐陽,歐陽根本連喝水的能力都沒有,水順著他的唇角流出來。

“你在發傻。他半邊身子都爛掉瞭,明天也許就爛到心臟。你做什麼能讓他活下來?靠這點鬼子扔給你的糖塊?你根本不該讓他受這種活罪!”

“我能不能想想?”

“不能。”

何莫修咬瞭咬牙,“我……能不能不去?”

滿天星狠狠瞪瞭他一眼,有點驚訝,有些佩服,有些自慚,更多的是因自慚而引發的惱火,“可以。別人其實並不想帶你,我也不想。”

滿天星離開。

何莫修又往歐陽嘴裡喂瞭一勺水,看著水幾乎一滴不落地從歐陽嘴裡流瞭出來,何莫修也瀕臨崩潰,他放下碗在旁邊坐倒,“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麼。

休息的時間總是很短,也就是天剛有三四分亮的樣子,尖厲的哨聲就開始響起,新安裝的喇叭裡播放著長谷川愛聽的交響樂。日本兵端著槍把人從工棚裡推出來,困頓的人們又開始他們被壓榨的一天。何莫修這個工頭也不能例外。

做好的鍋爐架起來瞭,爐膛裡的火已經燒成瞭白熱。何莫修看著火苗眼皮直打架,連接幾天的心力交瘁已經讓他困頓不堪瞭。

渡邊看著他,“你不是說你昨天睡得很早嗎?”

何莫修根本沒閑話的心思,“我想是沒什麼問題瞭……我想回去休息。”

“去吧去吧,有事我會叫你的。”

何莫修覺得他笑得有點詭異,但他沒說什麼,搖搖晃晃向工棚走去。

滿天星和幾個人停下工作,警惕地看著他,何莫修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

因為鍋爐完工,一些勞工們也回來瞭,盡管正在享受何莫修給他們爭來的休息時間,但他們看何莫修仍是一種憎恨的眼神。

何莫修無暇去理會那些,直奔隔出來的空間去看歐陽。

歐陽仍昏睡著,看起來是種冰冷的慘綠色,摸上去卻燙得嚇人,傷口又破瞭,身上蓋著的油佈沾染著血跡。何莫修苦笑,扶著墻壁坐瞭下來,他必須打個盹瞭,外邊卻傳來日語的喧嘩聲。何莫修一躍而起,這工棚是他自己設計的,他的鋪下邊還挖瞭個暗格,他把歐陽推進暗格,又抽出一塊隔板蓋上,他自己躺在鋪板上。

渡邊和幾個日軍進來,把休息的勞工往外趕,渡邊笑嘻嘻地過來,“該工作啦。”

“鍋爐已經給你造好瞭。”

“可是下邊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什麼工作?你事先沒有說過。”

渡邊的鞭子被何莫修扔在一邊,渡邊拿起來照何莫修劈頭蓋腦抽瞭過去,“你很驕傲,你總是忘瞭誰才是主人!你很有才華,可你也得學會服從!”

何莫修閃避著,他憤怒而驚詫,這樣的背信是他難以想象的事情。

鍋爐燃著,從地底挖出的骸骨正被送進去焚燒。

何莫修被日軍押瞭出來,臉上又多瞭兩道鞭痕,他看瞭看他造的鍋爐,又看看渡邊,這樣的事情已經超過他的理解范疇瞭。

渡邊笑笑,“這些人的骨灰會被和在沙土裡,鋪在機場的跑道上。你恨我嗎?這是指揮官的主意,不是我想出來的!不過你可以恨我,仇恨但是服從。”

何莫修茫然而悲愴地看著鍋爐上飄著的黑煙,那也許屬於他認識的某個人。

渡邊又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你也得工作!”

何莫修摔在一具骸骨旁邊,他把它抱瞭起來。那具骸骨在他臂彎裡輕飄飄的,一手長而一手短,那是皮小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我認識你嗎?”何莫修一瞬間有些發愣,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無知無覺,直到火焰快炙到手時才把那具骸骨送入爐膛。

皮小爪曾存於此世的最後痕跡被烈火吞噬。

何莫修呆呆地看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在日軍入侵的第八年開始出現在他的臉上,那種東西叫作仇恨。

工地上空升騰著黑煙,那煙越聚越濃,仿佛死者凝聚不散的怒氣。

終於熬到天色斷黑,勞工們的活總算告一段落。人人被熏得一身焦黑,而身上沾著的骨灰讓他們覺得生不如死。何莫修進來,他是狀況最慘的一個,但是沒有人同情,人們不當他幫兇也認為他咎由自取。

何莫修似乎已經喪失所有的感覺瞭,他直奔自己的鋪板,拉上油佈,拉開暗格,現出下邊的歐陽。

歐陽還是看不出一點生機,何莫修看著他,那神情與以前不太一樣,多瞭一種叫勇敢的東西,他對歐陽喃喃說:“你不會死的。那些被屠殺瞭的人,他們的勇氣,他們的憤怒,他們的心願全都飄散在空氣中被我們呼吸,你是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喉嚨,他們復仇的手臂。你看看,連我這樣怯懦的人都有瞭勇氣。”他從衣袖裡拿出一塊銹鐵片,他用那鐵片割開瞭自己的手,然後用佈條死死地把那隻受傷的手縛起來。

3

高昕在準備明天給大傢吃的雜糧餑餑,猛地回身,才發現四道風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站瞭多久。

“你嚇著我瞭。”高昕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我難受。”四道風鬱鬱地說。

高昕摸摸他的額頭,“我忙完這想辦法弄點藥,說真的,現在藥很難弄得到瞭。”

四道風瞪著她忙碌,四年苦下來居然把這大小姐鍛煉得手腳利索之極。四道風呻吟瞭一聲,那不是做作,他哽在心裡的痛苦幾乎是有形的。

“你真的很糟糕。”高昕有些愕然。

“是心裡頭難受。”

高昕明白瞭些,“你是……想找我說話?”

“我不是想找你說話。”

“你到底怎麼啦?”

“我不知道怎麼啦,我就是難受。一閉上眼就看見我親近的人,一個個在我眼前死,好像死一次還不夠,他們還要死幾百次——我受不瞭!”四道風痛苦不堪,那是鬱積瞭多年的壓力一下爆發。

高昕苦笑,“你平常有多專橫,現在就有多可憐。”

“我不知道怎麼辦。什麼事情都有軍師告訴我,現在他把答案都帶走瞭,我什麼都不敢做。他們討厭我這樣,可我怕他們死,哪一個都是,死瞭就見不著他們瞭……我受夠瞭。”

“我能幫你做什麼?”

“抱著我。”

高昕毫不猶豫就把那顆倔強的大頭抱在懷裡,“好一些瞭嗎?”

四道風抽抽噎噎地哭瞭出來,“平常死瞭人我跟他哭,現在他死瞭,我根本沒地方哭。”

“你可以跟我哭。”

“我不要跟你哭!”

“其實你平常有一點點軟弱的時候也好啊,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瞭。”高昕輕輕撫摩著他刷子一樣堅硬的頭發,陪著他一起嘆氣,傷感,苦笑。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四道風把她越抱越緊,然後粗魯地親瞭過來。

“這不行……”高昕試圖把他推開。

“我不要再想著死人!”四道風卻將她抱得更緊,高昕開始掙紮,可四道風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你弄痛我瞭!”

這沒用。

“我叫人啦!”

四道風置若罔聞,“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天王老子來瞭也不怕!”

“這不是喜歡,這隻是你需要!”

全福聽著這異聲過來,驚得瞠目結舌,“四爺,這可不行……”

四道風瞪著他,“說來你還真來!我們倆談心哪!”

“誰跟你談心?!”高昕因為第三個人的到來又氣又窘,使盡氣力掙紮,可四道風力氣賽活牛,即使加上全福的拉扯也無濟於事,高昕氣急之下把一個搪瓷罐子砸碎在他頭上瞭。

全福嚇一跳,眼見得沒法收拾,匆匆跑出去瞭。

“你來真的?”四道風摸摸腦袋。

“你又不是來假的!”

惱火、失望、沮喪、哀傷,四道風挾著所有的失敗情緒又向著高昕撲瞭過去,他立刻被跑來的六品抱住瞭,全福、龍文章和幾乎所有還未睡的隊友們都站在後邊。

“你在幹什麼?”龍文章臉上的失望和傷心看起來與四道風可有一拼。

“你們來幹什麼?”

“我們的隊長,我們的英雄,我們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著你一個扭轉乾坤的主意,可你,在惦記這事?”

“我惦記什麼?我們除瞭死就隻有死嗎?”他瞪著他的隊友,發現即使是剛入隊的新丁對他也傷心而失望,他推開龍文章憤憤走開。

高昕看著四道風離開,當他狼狽不堪時,她就已經不再生氣。

龍文章氣沖沖地回到屋裡,把私藏的所有步槍彈倒在床上,開始數個,何莫修為他制造的瞄準鏡也被他拿出來,裝在槍上校準。

六品匆匆進來,“你真要一個人去劫營?”

“他沒希望瞭,蔣司令說人打仗會打倦,倦到人對你開槍都懶得還手。我當他胡說,今兒我算見著啦。”

“他其實比誰都難受。”

“你要我體諒他?他把我媽扔在裡邊任鬼子作踐!你看見我媽瞭嗎?你看沒看見她頭發都白啦!你知道她多大年紀啦?”

“六十四。跟我媽同一年。”

龍文章愣瞭一下,“你知道又怎麼樣?我不要人說什麼,我是要做什麼。”

“這樣不太好。隊長現在亂瞭套,就剩你拿主意瞭。”

“老子管不著瞭,老子很高興擺脫這幫拿著槍滿城亂跑的叫化子!我不是說你啦,你很好,你恐怕是能忍受我這張烏鴉嘴的唯一一個。”

六品再不說話瞭,看著龍文章收拾自己的步槍,把子彈一發發壓進彈膛。

4

龍文章軍人身上標準的生物鐘讓他在第一線晨光初照時就翻身坐起瞭,他去摸放在鋪邊的槍,摸瞭個空。“六品,我的槍呢?”

屋裡黑沉沉的。六品沒回應,龍文章向六品睡的地方摸去,隨手拉開瞭窗簾,就著晨光,他看到六品的鋪是空的,掀開被子,床上放著六品形影不離的砍刀。他探頭向窗外看去,巷子裡空空落落。龍文章終於意識到什麼,轉身沖瞭出去。

此時的南郊,日軍的機場卻已經開工有一會兒瞭,跑道已經見瞭點雛形,那都是用鎬頭和石碌一點點碾壓出來的,人群向遠方延伸,如忙碌的螞蟻。

渡邊又在嚷著他的口頭禪:“工作工作,新的一天也要好好工作!”

何莫修過來,渡邊老遠就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可以欺壓何莫修這樣學問遠在自己之上的人,對他已經是花錢買不來的享受。

“高君,真高興看見你!過來過來!”

何莫修過去,渡邊自得其樂地在手上敲打著從何莫修處拿回來的鞭子,何莫修冷眼看著,沒把那玩意毀瞭是他最遺憾的事情。

“你又比我高瞭。”

何莫修把腰彎下瞭一些,他顯然極度缺乏睡眠,整個人形銷骨立。渡邊滿意地看著,“你休息得不錯,看來心情也不錯!”

“謝謝。”

“你現在學會服從瞭嗎?”

“是的,我學會瞭。”

“那麼你也許能在不挨揍的情況下度過今天,新的愉快的一天,今天你的工作是拆掉那座難看的爐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把它造得這麼難看?”渡邊臉上充滿瞭小人得志的愉快。

“拆掉?”

“是的,要燒的東西已經燒完瞭。”他惡意地笑笑,“中國人的惡劣工藝和我設計的機場是格格不入的,我們很講究完美。”

“你沒想過……它也許能派一些別的用途嗎?”

“什麼用途?燒一些你這樣的人嗎?”

“比如說……燒一些熱水。”

“你們想喝熱水?我們可是每天都在供應你們寶貴的糧食!”他躍躍欲試地揮揮鞭子,“你很貪心啊,高君。”

“不是給我們喝,是給你們洗澡。”

渡邊手上的鞭子停止瞭揮動,他有點疑惑,這傢夥腦子反應實在不快。

“你們不是很喜歡洗澡嗎?叫什麼?風呂對不對?”

“你居然還瞭解一點我們的習慣。”

“它不會影響您的設計,我會建一座房子遮住它的外觀,反正有很多勞力……照您的設計。”

“這不太像你。你一直很恨我們,別否認,我看得出來。”渡邊有些疑惑,建議對他是有吸引力的,可他搞不清何莫修的動機。

何莫修苦笑,“怎麼說呢?沒有人願意天天挨揍的。”

渡邊恍然大悟,“看來你終於學會瞭服從——是個不錯的主意,可得有司令官的同意!你可以走瞭。”

“也許……您能給我一點磺胺?”

渡邊皺皺眉,“那是軍隊專用的強效消炎藥,你要它幹什麼?”

何莫修抬起他昨天割破的右手,炎熱的天氣、整夜的不過血、銹鐵片的感染,他的傷口已經潰爛。

渡邊看瞭看,問:“很嚴重,怎麼弄的?”

“幹活傷到瞭。”

“工作是不會傷成這樣的,我的鞭子也不會,你撒謊,這是你自己幹的。”

何莫修不再說話瞭。

“你這個懦夫,你是想自殺,對不對?可你又沒有自殺的勇氣。”

何莫修籲瞭口氣:“是的,我做不到,我怕這樣下去我的手會殘廢。”

“好好的服從,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會幫你想想辦法。”渡邊終於釋然,負著手走開,他現在覺得自己比何莫修高出一大截來,而且靠的不是鞭子。

渡邊徑直來到指揮官的臨時休憩之處,長谷川幾個搬瞭桌椅在天棚下休息,渡邊湊瞭上去,跟長谷川附耳說著什麼。

“他要幹什麼?”宇多田皺著眉,他不喜歡有事光告訴長谷川。

長谷川說:“他想用那焚屍爐幫我們改造浴室。”

“在這種地方還能泡在熱水裡?不錯的主意!”

“聽見瞭嗎?宇多田長官已經答應你瞭。”

渡邊點頭哈腰,“謝謝!謝謝。”

那兩位指揮官連點頭都懶得點,渡邊撿瞭多大便宜似的走開。

工地的大門邊,守衛大門的日軍突然驚訝地瞪大瞭眼睛,他從望遠鏡裡看著,鏡頭裡的地平線上,走過來的分明是一個中國人。那是六品。

“一個中國人!”

“他以為這裡會賑粥嗎?開槍射他!”

日軍開瞭一槍,子彈貼著六品頭上飛過,六品抬頭看瞭看,仍然在往前走,又一發子彈打在他腳下,六品站住,慢慢舉起瞭雙手。

“把他抓過來!我們需要勞力!”

幾個日軍打開鐵絲網的大門向那裡沖去。

龍文章氣喘籲籲地翻過山野,他往山下看去,日軍已經沖到六品身邊,一槍托撞在他的腹部。

龍文章急得不行,他身無長物,崗樓上的一名日軍向這邊看瞭過來,龍文章隻好臥倒,他搞不清楚六品到底要幹什麼。

六品沒有動手,正任幾名日軍搜身。

“他什麼也沒有。”搜完身上的日軍說。

另一個日軍捏著六品的肌肉,“他很結實,是很好的勞力。像牛,像馬,給他一點草,讓他幹活。”

六品木然地被押進工地的大門,門關上。

龍文章莫明其妙,在他的心思中,六品應當像他一樣與日軍拼個你死我活。

六品手裡被日軍塞上瞭一把鎬。他在一群敲碎石的人群中已經看見瞭龍媽媽,六品指指一邊的大錘又指指那群人對日軍說:“我幹那個。”

日軍笑瞭,把錘塞給他,順便又給瞭一槍托,“這個傻瓜以為幹得多就掙得多!”

六品看也沒看他們,他徑直朝龍媽媽走去,一錘子下去,龍媽媽敲瞭這半天才下來個邊角的石頭粉碎。

龍媽媽轉頭看到瞭他,“六品?你怎麼來瞭?”她已經累得茫茫然瞭。

六品把龍媽媽攙開,“龍文章托我來照顧您。”

龍媽媽回頭在人群裡尋覓著,“臟仔呢?”

六品信口胡說:“在山上呢,他這些天一直都看著您,他讓您好好地撐下去。”

龍媽媽茫然地點頭,“撐下去撐下去,你們都說仗快打完瞭,我可得撐下去。”

監工瞧著龍媽媽沒幹活,一鞭子抽瞭下來,六品拿胳膊擋住,手上多瞭條血痕。六品一錘子敲在身邊的大石頭上,要幾個人對付半天的石頭上現出條裂縫。

監工嚇住。

六品開始幹活,一錘錘地下去讓旁邊的日軍都瞠目結舌——他一個人完成的比五個人還多。

監工指著龍媽媽問六品:“你的不錯!她的,你什麼人?”

“我媽媽。”

“孝子!孝子!”他伸瞭伸拇指,就此給自己找瞭個臺階走開。

龍媽媽在六品的保護下終於可以休息,她向山上張望著。

龍文章呆呆地看著人群中的母親,他知道憑老年人的目力是絕對看不見他的。他終於放棄瞭無希望的眺望,渾身乏力地癱軟下來。

5

龍文章陰著臉走進高傢,八斤看見他分外高興,“你上哪去瞭?你還在找槍嗎?你急壞瞭吧?”

“槍呢?”

八斤把槍給他,“六品昨晚上給我的,他說跟你開個玩笑……”

龍文章一把搶瞭過來,怒氣沖天地朝裡面走去。八斤終於覺得不像是玩笑,怯怯地跟在後邊。

飯桌前隻坐著兩個人,高三寶和四道風正在吃那種粗糲到割嗓子的雜面餑餑。四道風吃東西的樣子像對食物充滿瞭仇恨,高三寶一邊把吃的掰成小塊小塊,一邊偷眼看他,“小四,這個……昨兒晚上是怎麼回事呀?”

“沒怎麼回事,我正琢磨為瞭認錯一槍把自個兒崩瞭。”

高三寶嚇瞭一跳,“這是怎麼說的?我……就是問問。”

龍文章連急帶怒地沖瞭進來,二話沒說,抬起槍口就對著四道風,“這樣下去所有人會被你害死!你必須拿個主意!”

四道風瞧瞧槍口,“真要開刀問斬?照這打。”

他指指胸口,龍文章不可能對他開槍,把槍托掉轉過來想給他一下,四道風抓住槍托,一拳把龍文章放翻,他也許厭戰,可打架永遠是從生理到心理的需要。他把槍拍在桌上,高三寶連忙捧起桌上的食物退到一邊。

龍文章又撲瞭過來,兩人攪作一團。其他隊友沖進來把兩人拉扯開,龍文章已經吃瞭大虧,他選擇瞭一個並不適合自己的方式,臉上青腫瞭一塊,鼻子正流著血。

“仰著、仰著。”八斤拍拍龍文章背。

龍文章仰瞭兩秒鐘就氣不過,把八斤甩開,瞪著四道風說:“我告訴你,六品走啦,他是對你不抱希望瞭,幹脆自己進鬼子營去啦!軍師也死啦,這隊人沒指望啦!”

四道風沒心沒肺地說:“這不合你的心願嗎?你不一直就想樹倒猢猻散,好顯擺你萬事都對嗎?”

龍文章氣得沒話,“我也走啦!我一個人一桿槍,找自己人去!跟你們白瞎八年!”

“啊哈哈!”

“你那個哈哈是什麼意思?”

“自個琢磨去吧!”他推開幾個人,趾高氣揚地出去。盡管吵和打都贏瞭,可他真像是落荒而逃。

龍文章氣得肺都快炸瞭,他捂著鼻子,沖進他的屋子,開始收拾自己的細軟。

“你上哪兒?”八斤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後面跟著那一幫隊員。

“我又不是沽寧人,還非得死在沽寧?哪都可以去,哪都有鬼子可以殺!”他拿著他的槍和一個輕飄飄的小包,氣沖沖往門口走去。

“龍教官。”八斤喊他。

龍文章回頭,八斤和一幫隊友都瞪著他。“你們瞪我幹嗎?瞪我也走。”

“不是,龍教官我們商量過瞭,我們跟你一塊兒走。”

“你說什麼?”龍文章有些發傻,他隻是想發泄發泄,卻沒想過這種後果。

“跟你一塊兒走。我們特懂你的苦衷,我們可以跟鬼子拼死,可不想這麼耗死。”

“我得把話說明白,我走,是我自個的事,我不想挖四道風的墻腳,也不想拆四道風的招牌。”

“不是啦。四道風已經完啦,你跟他吵吵,其實每一句都吵到我們心裡去瞭。”

“我再跟你們把話說明白,其實我不知道去哪兒,其實我沒地方可去。”

“總有地方,大不瞭去山裡打遊擊,我們打仗的本事都是龍教官你教的。”

“那就再說明白一點吧,其實你們就是散兵遊勇,根本不會打仗,其實……我那套,打這種仗也用不上。”

“你是愛惜我們嗎?能多救一個中國人多救一個中國人,能多殺一個鬼子多殺一個鬼子,你和軍師想的是一樣的。”

“少跟我嘰嘰歪歪!我非得說明白瞭嗎?我根本就沒想走!我媽在這兒我能走哪?我就是心情不好嚷瞭玩的!”他把槍一放,包一放,拍拍手,自覺萬事大吉。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可並沒有放松的意思,八斤盯著他,“這麼說吧,你不走我們也走,這麼活著不如拼死。”

龍文章呆呆地看著那些人跟著八斤走瞭。他很想攔,可自尊心放不下來,最後他隻好對著門外的背影嚷嚷:“必生者可俘,必死者可殺!打仗拼死是為瞭活著!”

八斤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們受教瞭,謝謝龍教官!”

“我不是要教你們,我是讓你們別走!”龍文章已經顧不得面子瞭,他沖到門邊,那些人影已經消失在迷宮一樣的巷道裡。

龍文章茫然回頭,玄關外有鏡子,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衣衫破爛,胡子拉碴,他實在和他一向針砭的武裝叫化子沒什麼兩樣瞭,他一下子沮喪起來。

屋裡空得讓人難以忍受。

高昕焦急地下樓來,她在樓梯口攔住全福,“四道風呢?”

“沒見著呀。”全福說。

高昕急得直跺腳,“他的人都散啦!”她匆匆下樓,忽然聽見腳下傳來一個噴嚏,高昕沒在意,又下瞭幾步。她站住瞭,看著自己腳下,然後飛跑著下樓。

高昕小心地拉開樓梯間的門,四道風蜷在一堆笤帚和雜物中間,門外射進的光線使他遮住瞭眼睛,退縮瞭一下,卻沒停住自己的喃喃細語:“越來越窄,越來越窄,透不過氣。殺人不用子彈,你沒死,可給撕成兩半……第一個人死好像就在昨天,我一直等著哪個鬼子把我做瞭,可歐陽病鬼搶瞭先,他是個打不死的藥葫蘆呀!我一直誇他,禍害遺千年……”他那雙眼裡全是空虛,高昕的心也一下被撕裂瞭,她緊緊把四道風抱住。

“不要瞭,我不想再拖上任何人。病鬼給我講故事,講從混混做瞭好人的周處,講被關在瓶子裡的妖怪,他說妖怪被老天爺關在瓶子裡,第一個一千年他想如果能出來就改做好事,第二個一千年他還想做好事,第三個一千年他想算瞭,我還做壞事。病鬼說所以人和妖怪都要看見希望……我看不見希望……”

高昕心疼地說:“你要說,你要跟他們說呀!”

“已經說不出來瞭,越說越痛。等人都散光瞭,我就出去殺掉我看見的第一個鬼子,然後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沒個盼頭,打八年瞭,最後我死瞭,我累瞭。”

高昕想不出別的辦法,她拉起他的手想讓他抱住自己,可四道風的手像木棍子一樣滑下來,高昕安慰著說:“你喜歡的人死瞭,可你還會喜歡別的人。你看,這樣你就有希望瞭,有希望才有目標,有目標才有滿意,滿意瞭,你就不難受瞭。”她又把四道風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你看。”

“病鬼跟我說過你,他說我們沒可能,跟錢跟學問沒相幹,我要一個,我就知道我要,你是兩個,你要一塊兒。我說二加一等於三,我賺,哇哈哈……他說一塊兒還是兩人,三除二得一點五,怎麼都缺,他跟他老婆才是四除二,互通有無,你中有我。”

“他胡說!我們也可以四除二的,大不瞭一加一!”

“別再逗我玩瞭。你是我發的夢,可不是希望。”

“就是的!我可以為你做隨便什麼事情!”

“我也可以為你做隨便什麼事情,那又怎麼樣呢?”

“我為小何做不來的!你要怎麼樣呢?這仗打不完瞭,我們不等瞭,我們在一塊兒吧,你以為兩個人在一塊兒就是結果瞭嗎?兩個人的希望比你一個人熬好,我們一起,一起長大,等著戰爭結束。”

四道風靠在板壁上,頭撞出一聲重響,這幹擾不瞭他的苦思。

“跟我私奔吧。”他說。

“什麼?”高昕嚇瞭一跳。

“跟我私奔。我會死在沽寧,在沽寧就會。”

“好的。”高昕說,她是那種冒失而絕不反悔的人。

四道風苦笑,“你瘋瞭。小姐跟窮書生私奔,小姐秋千蕩過墻,砸在窮書生頭上。”

高昕微笑,“你的軍師這麼跟你講這故事嗎?”

“我在茶館聽來的,聽忘瞭。”

“你是個又窮又愛打架的傢夥,我一蕩蕩過墻,砸在你的大笨腦袋上。”

“我是個爛命一條的渾人,我說私奔是鬧著玩的。”

“我不是鬧著玩的,我說真的,因為你說死不是鬧著玩的。你看,我真的樂意為你做一切事情。”

四道風愕然地看著高昕,高昕的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堅毅。

6

工地上,日本人吹響瞭哨子,那是放飯。六品把一碗剛蓋底的也不知什麼玩意端給龍媽媽,那裡邊的內容讓他犯愣。

頭頂一個聲音傳來,“你是自己進來的,就為吃鬼子賞的這口食嗎?”

六品抬頭看看,是滿天星,身後還有幾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愣頭青,很有些呼朋喚黨的意思。

“滿天星,你還好嗎?”六品有些驚喜。

“是四道風派你來救我們?”

六品愣瞭一下,因為滿天星現在看起來比四道風更傲慢。

“不是,可是……”他看看周圍的人,“這種話不要在這裡說。”

滿天星漫不經心地說:“他們都知道,都不是外人。”

六品嚇瞭一跳,“都……?你在說什麼呀?”

“我說我是四道風的人,四道風會來救他們,他們相信我。”

“你瘋瞭嗎?在這種地方讓人知道你是四道風?”

“你不要管這些,我隻問你,你想逃出去嗎?”他又擺出一副對何莫修的樣子,可六品不是何莫修,他氣呼呼地說:“要逃大傢一起逃,你可記住我是自己進來的。”

“我就說你有病。外邊的人怎麼樣瞭?”

“換個地方我再跟你說這件事情。”

滿天星似乎受到瞭傷害,他有點惱火地看看別人,正好看見何莫修過來,他說:“我一定會逃出去,你不要礙我的事。還有,何莫修現在跟鬼子站一邊瞭,你不要信他。”他悻悻地走開。

何莫修過來,滿天星說的什麼他已聽見,他看著六品說:“我沒有解釋的力氣。你相信我嗎?”

“你的樣子真慘。”六品仔細看著對方滿是鞭痕的臉,那是個早該倒下卻仍在掙紮的人。

“我看不到我的樣子,隻知道每個人看我都像看賊。”

“我是粗人,隻知道對好人要好,對壞人要提防,你——不是壞人。”

何莫修忽然間熱淚盈眶,“謝謝……跟我來,我要讓你看一個人。”

六品狐疑著,簡單如他,他還沒想到他將要見到的是歐陽。

天色漸漸落黑。

滿天星和他的同伴在挖一條地溝,這條地溝靠近鐵絲網的邊沿,幾個日軍形影不離地監視著。又一批勞工被驅趕進瞭這條地溝,也帶來瞭幾桶水,日本人對進度的貪婪是永無止境的。

一個年輕的勞工靠近滿天星,“大個子傻瓜跟漢奸住一塊兒瞭,他們做一夥瞭。”

滿天星恨恨地看著遠處的工棚,“不管他們瞭,沒他們更好。”

“水來瞭。”另一個勞工說。

滿天星點點頭,大口地喝水,他其實不是在喝水,而是把水往身上澆,其他人也都這麼做著。他在日軍轉身的當頭躺下,幾個勞工快手快腳地把土蓋在他身上。

借著夜色,借著日軍的疏忽,這群勞工都在做這樣的事情,幾個人埋上一個,日軍一直沒有發現。

何莫修和六品鬱鬱地坐在歐陽身邊。歐陽仍昏昏沉沉。何莫修嘆瞭口氣,“我覺得很孤獨,其實一直都是,我的同事說我的傢在火星上,我走瞭半個地球,高伯伯和小昕是地球上離我最近的人,也許還有歐陽。我的天真是我的裝甲,現在裝甲被粉碎瞭,滿地都是我的碎片。”他看看六品,“你懂我說的嗎?”

“一開仗我們全村就被殺光瞭,是那個長谷川鬼子幹的。”他顯然是理解瞭何莫修的某一部分,“不過能像你這樣說話真好,有學問真好。”

何莫修苦笑,“我隻有技能,沒有做人的學問。我做事情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除瞭這次。謝謝鬼子,現在我終於覺得很痛,痛得很真實。”

六品沒說話,看看傷痕累累的何莫修,他手上包著的破佈滲著膿血。

“你想逃走嗎?”何莫修問。

六品瞪著他,因為滿天星問過同樣的問題而被他回絕瞭。

何莫修笑笑,“我說的逃,是所有人一起逃,帶著歐陽,帶著龍媽媽,所有人。歐陽說要顧所有人,這種地方生不如死,拉幫結夥可能有個憑依,可那是假的,你要記得所有人,要不就像我以前一樣,一片空虛。”

六品訝然,“所有人?怎麼逃?”

“你來瞭,這事就成瞭。那天他們燒掉瞭所有的死者,死人的骨灰鋪在跑道上,那天我就想,我們要逃,而且我會殺瞭他們,真的會殺,沒有人可以這樣作踐別人。”

六品沉默下來,這樣的何莫修是他所沒有見過的。他現在對何莫修有瞭另一種感覺,那種感覺是他對歐陽、對四道風才有的。

夜漸漸深瞭。地溝裡有影子在蠕動著,滿天星從土裡鉆瞭出來,水和著泥粘在他的身上,他看起來像個土偶。

他輕輕拍打著地面,他的同伴們也鉆瞭出來。

“跟我走。”滿天星把沾滿泥土的衣服蒙在頭上,在小跑和匐匍中避過探照燈光,其他人有樣學樣地跟在他身後。

他們有驚無險地爬到瞭鐵絲網邊,隻要越過那雙層T字鐵絲網就可以自由瞭。

滿天星把衣服纏繞在手上,開始爬那鐵絲網。幾個勞工使勁拉住那鐵絲網,好讓同伴們爬過的時候不發出聲音。

一切很順利,一小半人已經翻過兩道鐵絲網,正幫著另一些人逃出來。

一勞工佩服地說:“星哥,你真行!”

滿天星得意地笑笑,“快走。山上會合,咱們去找四道風。”

那勞工轉身開跑,腳危險地從草叢裡露著的引信頭上擦過。他終於踩上瞭一個,腳下轟然炸開。

警報尖厲地鳴響起來。

勞工們開始不辨東西地潰逃,地雷在他們腳下炸響,不斷有人被掀翻。日軍從空地上漫瞭過來。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