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成排的屍體列在地上。滿天星和幾個勞工仍然活著,被五花大綁扔在一邊。

不遠處,勞工們被強迫站成瞭隊列,幾名日軍在槍支的保護下拿著籮筐過來,“鞋的!脫下來!”

勞工們無言地脫下鞋,扔進籮筐裡。

何莫修和六品站一塊兒,他們把鞋丟進籮筐,一邊看著不遠處的滿天星。

“他太冒失瞭。”六品說。

“他不知道外邊有地雷,沒人知道。”何莫修同情而難過。

鐵絲網邊的日軍拉來瞭整車的空玻璃瓶子,他們嘻嘻哈哈地把它們砸碎在鐵絲網邊,也砸碎在勞工們工作的場地上。

日軍拿著喇叭沖脫瞭鞋的勞工們喊:“現在去刷編號!刷好瞭立刻去工作!從今以後,你們的工作時間由十六小時改為十八小時,並且每發生一次逃跑事件再加兩小時!還有,每逃跑一個,與他相連的前五個號和後五個號將被處以極刑!”

人們沉默地從拿著漆桶的日軍身邊走過,身上被刷上紅色的油漆編號,不斷有人停下,從腳上拔出剛踩上的玻璃碴子,地上充斥著帶血的玻璃碎片。

一名逃跑者在人們面前被砍下頭顱,滿天星和其他幾個被塞進木箱,箱子半埋進土裡。

六品擋在龍媽媽和何莫修旁邊,他不想讓他們看見這些。他的眼神忽然凌厲起來,長谷川和宇多田開著車緩緩駛過,談笑風生地看著自己制造出來的地獄。

何莫修緊張地說:“擋著我!那鬼子認得我!”

六品恨恨地看著長谷川,“我認識他,我們村就是被他屠瞭,一個時辰的工夫,什麼都沒瞭。”如果不是顧及何莫修和龍媽媽,他早已撲上去瞭。

車慢慢駛走,在他們的視線裡遠去瞭。

人們又被槍逼著開始幹活。

何莫修提議的浴室終於開工,那是以爐臺為基礎的簡單木質建築。渡邊在旁邊支瞭張桌子,鋪滿瞭文具,煞有介事地畫著圖紙。“高君,過來看看我的設計!”

何莫修過去看瞭看,“真的很好,很有巧思。”

渡邊高興地說:“要挑毛病!挑毛病!”

何莫修用鉛筆改瞭一下,“排水系統這樣就能少一個迂回,減少淤塞的可能,”他掃一眼渡邊的神色,“很完美,這是我唯一能挑出的毛病瞭。”

渡邊因為後一句找補又高興起來,何莫修卻用力過猛把鉛筆頭寫斷瞭,他立刻拿起鉛筆刀削著。渡邊拿起另一支筆修改,他有些惡心,因為圖上沾瞭何莫修的血跡。何莫修削完鉛筆,把刀往身後一扔,六品接住,藏在身上。

渡邊也終於改完瞭他的圖。“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手剁掉?”他問。

何莫修苦笑,“您知道,我沒有您那樣的勇氣。”

“你碰過的東西我都不想再碰瞭,你還是得破傷風死掉好一些。”

何莫修索性不說話瞭,隻是把身子又彎低瞭一些。渡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藥瓶,搖瞭搖,半空的藥瓶發出輕響,他存心作踐人,把裡邊的藥片慢慢倒在地上。

“磺胺?”何莫修瞪眼看著,那是他幾乎不再敢奢望的東西。

“感謝帝國吧,因為我們占領瞭東南亞,才有足夠的原料制造藥物,甚至可以多出一點來給你這樣的人。”

何莫修撲到地上去撿,他唯恐漏掉一顆。

渡邊鄙夷地笑笑,“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怯懦的人,隻是一隻手而已。”

何莫修站瞭起來,“謝謝,真的,是感激!”

渡邊居然有點不好意思,“我是很有人性的,你看我一直叫你高君而不是十六號……工作工作,為瞭報答我你要好好工作!”

“我會盡我的全力工作!”他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十六號,匆匆走向正打的地基。

六品莫明其妙地看瞭看他,何莫修的神情簡直是陽光燦爛。

2

高昕把一口大皮箱從樓上搬到客廳,客廳裡沒人,她把皮箱藏在玄關處,緊張地等待著。

四道風鬼鬼祟祟地在樓梯處露頭,他向高昕走來,偏偏全福一向早起,進瞭客廳,四道風立刻轉向,裝出對傢具有莫大興趣的樣子。

高昕惱火地說:“你磨蹭什麼?”她也假裝陪四道風一塊兒看傢具。

“他盯我呢!”四道風說。

高昕回頭一看,全福正沒完沒瞭地擦著桌子,警惕地看著四道風。

“你跟我一起走不就好瞭嗎?”

四道風苦著臉,“我沒臉待在沽寧才要走!他賊兮兮地盯著,我有臉走嗎?”

高昕實在拿他沒轍,又去磨全福,“全叔你大早擦什麼桌子?”

全福神秘地說:“我不是擦桌子。”他開始轉去擦椅子。

“你去看看飯做好瞭沒有。”

“我得盯死那小子,你看他賊兮兮在瞧你,又冒壞水瞭。”

高昕沒轍,又去找四道風,四道風向她擠擠眼,“改章程瞭,我上去,跳樓下來,我往窗戶上扔個石頭,你聽見就出來。”

“用得著嗎?是不是我傢的樓跳起來很好玩?”高昕又好氣又好笑。

“一分鐘!半分鐘!”他噔噔地就上去瞭,全福狐疑地又看一眼,改擦樓梯。

高昕苦笑,在玄關等著,她從鏡子裡看看自己,鏡子裡的人有點瘦削,眼角有瞭道難辨的皺紋,她再也不是那個歡蹦亂跳不知言愁的女孩瞭。高昕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像看著未知。

突然響起敲門聲,高昕有些詫異,以四道風現在的膽氣他絕不敢來敲大門。她開門,門外是幾個農村人,打頭的女人眼窩深陷,臉色青白,那種愁容已經是刻在骨子裡而不是寫在臉上。她對高昕笑瞭笑,高昕莫明其妙地看著她,“您是……”

“高小姐,我們好容易才找到這兒。”她虛弱得幾乎撲倒在高昕身上,高昕驚呆瞭,她這才發現這個憔悴到讓她陌生的女人是思楓,而她身後是趙老大和郵差。

趙老大他們把思楓扶住,全福匆匆過來,一塊石子突然從窗外甩進來,高傢的玻璃上次轟炸時已全部報銷,石子正打在全福的頭上。“哎喲喂!這誰傢壞小子……”

四道風有點難堪地進來,突然看見眼前的思楓,他愣住瞭。思楓笑瞭笑,“四哥,我們來救歐陽。”她的笑讓人覺得愁慘。

“嫂……嫂子,你怎麼……怎麼……”

“他還活著,我們在勞工營的人送來瞭消息。”

四道風瞪大瞭眼睛,猛地拍瞭一下巴掌,那巴掌讓郵差懷裡傳出瞭哭聲,四道風嚇瞭一跳,“誰……誰傢小子?”

“是我和他的,我和歐陽的孩子。”思楓迅速從眼角擦去什麼。

四道風被兩個天大的消息砸暈瞭,他又恢復瞭反客為主的習慣,滿屋子轉著嚷嚷:“弄吃的弄吃的!不知道他們幾天沒吃瞭嗎?我侄子要奶水的呀!媽吃瞭東西侄子才有奶水!是不是這麼回事?嫂子?”

思楓坐在椅子上,她形銷骨立,臉色差得嚇人,沖四道風疲倦地點點頭,趙老大和郵差比她也強不到哪裡去。

“哎呀,你臉色差得,好像死過一次一樣。”

“沒事……是餓的。”

“喂,你怎麼還不去?”四道風說的是全福,全福戳旁邊,生氣地盯著他,“去是一定要去。不過話要講清楚,四爺你謀劃一早上,就為砸我一石子?你看這大個青疙瘩。”

“我哪知道它沒玻璃呀!”

“上回轟炸全碎碎平安瞭!有玻璃你就要砸嗎?”

四道風有點沒話,他打著哈哈,“快去快去!回頭你砸我!”

全福總算去瞭,四道風的註意力立刻又轉移到思楓身上,“嫂子你一說我就有數瞭!病鬼老跟我吹你跟他心裡都裝電臺的,他準活得好好的!”

思楓已經沒力氣說話瞭。

趙老大說:“是你們發的電報。”

“會使電臺的那兩個都進去瞭。”

“我發的。”唐真說,她和龍文章走進客廳,他們是四道風僅剩的兩個人。

四道風看她一眼,“發機槍吧你!”

“軍師把密碼本留下來瞭,軍師說電臺比機槍好用。他說什麼你都當廢話。”

四道風被搶白得沒話,他想表示親熱,一巴掌對著唐真肩上拍瞭過去,唐真卻不給臉地閃開。四道風訕訕地收回手,他終於註意到高昕,她站在一口箱子面前,一直被冷落著,也一直在看著他。

“你拿口箱子幹什麼?”他問。

高昕看起來想哭,但終於笑瞭笑,提著箱子走開。

“喂?”

高昕站住瞭,四道風好像剛恢復記憶的樣子,“你看……我那個,對不起啦。”

高昕笑瞭笑,“我永遠會記得咱倆沒幹成的這件傻事。”

四道風看著高昕拎著箱子上樓,不堪重負的樣子,雖然他說不出來,可他明白一種心情叫我見猶憐。

高三寶從樓上下來,看見高昕提著個大箱子,還沒來得及發問,又看見客廳裡的思楓幾人,他愣瞭一愣,撇下高昕,急急下樓,“幾位,這是怎麼瞭?瞧都成瞭這副模樣,全福,”他滿屋子地叫全福,“全福你給弄點吃的喝的過來,全福。”

思楓笑笑,“高會長,全福叔去準備瞭。你看,這又來打擾你瞭。”

“這說的什麼話,瞧見你們都好好的,這比什麼都高興,這些天聽瞭太多讓人難過的消息瞭。”

思楓苦笑,“高會長,我們就是為這些事來的……我想跟幾個人說點事,方便找個地方嗎?”

高三寶臉上不由有瞭些期冀,“當然方便當然方便,隻是……你們應該吃點東西啊。”他看著全福端瞭食物過來,“先吃點東西,我去準備準備。”

“謝謝會長。”

高三寶擺擺手,上樓去瞭。

幾個人顧不得形象,狼吞虎咽地吃著。

四道風問:“不喂我侄子啦?”

思楓說:“我沒奶水,給他做點別的。”

趙老大陰著臉,“請你不要口口聲聲說這件事好嗎?”

思楓笑笑,“沒事的,四哥高興。”

四道風看看趙老大,“我不跟你生氣,因為我這幾天也跟抽風似的。你放寬心,人有時就這樣,恨不得口吐白沫罵大街,罵完就好。”

郵差瞪他一眼,“你有完沒完?”

“你怎麼也這樣?”

“好瞭,”思楓說,“我看我們還是說正事好嗎?”

幾個人住嘴,默默地來到高三寶安排的房間。

思楓看看眼前的人,說:“鬼子敗勢已定,八路軍和國民黨部隊已經全面反攻,西邊南邊都在會戰,預計戰爭兩到三個月結束。鬼子發瞭狂,淪陷區的日子就很難過,潮安一帶餓殍遍野,到處是無人區,你們這邊?”

“沽寧原本是十萬人口,現在東拼西湊還有六萬吧?”四道風有些黯然。

“潮安的全部隊伍都在協同盟軍作戰,就來瞭我們仨,正面營救是不可能,但盟軍不會任由鬼子在沽寧建立防空傘,所以五天後會有一次轟炸。”

“還炸?”四道風嚇瞭一跳。

“是炸南郊機場不是炸沽寧,四哥放心。我們在路上商量過瞭,利用轟炸時的混亂進行營救是有可能的。”

“再要有一個炸彈扔沽寧人頭上,我就真沒臉見人瞭。”

龍文章看看他,“這是四萬萬人的決死一戰,你有點將才好不好?”

“這裡哪有什麼將才?隻有你看不順眼的死老百姓。你喜歡的將才早跑到重慶去瞭,將手一揮說,炮灰向前沖!有個道理你打瞭八年也沒懂,我們是在打自己的仗,不是做炮灰啊!”

龍文章眼裡閃爍著很奇怪的光芒,破天荒第一次,他沒有回嘴。

幾人繼續商量瞭好久,總算得出瞭一個結果。

高昕走進思楓的房間,她想著什麼有趣的事情,以至忘瞭敲門,於是看見思楓正抱著孩子坐在床後哭泣,哭得那樣哀慟,根本不像一個初生孩子的母親。

思楓發現瞭她,迅速擦幹眼淚給她一個笑容,那笑臉和歐陽有點夫妻相,總讓人覺得很有希望。

“我……我想來抱抱……”高昕意識到自己不該闖進來。

“抱抱小寶寶?”

高昕越發窘迫,“對對!就是這個四道風,攪得大傢心不在焉的,我進來都忘瞭敲門啦!”她提到四道風時有種與往常不同的驕傲表情,思楓也註意到瞭,她笑瞭笑,“抱吧。”

“我笨手笨腳,會抱痛瞭她。”高昕看著孩子又害怕瞭。

“孩子的腰軟,扶著他的腰,想著讓他舒服就好瞭。”

高昕試瞭試,立刻再舍不得撒手,“好像佈娃娃一樣呢!會像她媽媽一樣漂亮!”

“是個男孩……會像他爸爸。”思楓的表情顯得很苦澀。

高昕愣住,“可是、可是小真說是女孩,她說你們發報的時候說過的,我還跟四道風說不許亂叫,把女孩叫成侄子……”

“是個男孩,他沒叫錯。”

“怎麼會呢?我喜歡女孩!”高昕很有些沮喪。

“……後來有點變化。”

“這種事情怎麼會有變化呢?難道他出生時你們都不看的?”

思楓不再說話。

高昕終於註意到思楓的表情,意識到自己不該再問下去,她笑笑,“其實男孩也很好的,”她逗著孩子,“像你爸爸,不要像四道風哦。”

“高小姐以後一定會是個好媽媽,孩子讓你抱得很舒服。”

高昕臉突然紅瞭,她迅速岔話,“師母剛才在哭,師母擔心老師吧?您放心啦,老師那種人隻要沒斷氣就能讓鬼子把洗腳水都喝瞭,四道風說的。”

“這件事是我們錯瞭,其實我們沒有歐陽的任何消息。”她看著愕然的高昕,“是我多心,考慮到老四的脾氣。”

高昕深有同感,“才不是呢,你算是幫他大忙瞭。”

“可是歐陽在的話絕不會這麼做的。”

“那您根本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高昕總算沒把那個字說出來。

思楓怔怔地看著高昕手上的孩子,嘆瞭口氣,“我們都相信他還活著,因為……人的苦難總有個極限。”

高昕點點頭,她黯然地笑瞭笑。

3

歐陽在昏沉中睜開眼睛,六品和何莫修正在鋪邊看著他,六品手上拿著用衣服撕成的佈條,何莫修手上拿著一個碗,碗裡是搗成瞭糊狀的草藥,兩人的表情像是要上刑場。“你們……要對我幹什麼?”歐陽問。

“你胸腔裡的子彈必須拿出來。”何莫修說。

歐陽苦笑,“是嗎?我還以為它會長在我身上呢……腦袋一發,胸口一發。”

何莫修苦著臉,“隻有這些東西,一把鉛筆刀,我偷的,草藥是止血的,六品摘來的,十六片磺胺,消炎用的,一個自己做的針頭,衣服上抽出來的線,縫傷口的。”

歐陽看看周圍,“很不錯瞭,這在勞工營裡。”

六品也有些怵頭,“得把你綁起來,嘴堵上,打暈瞭。”

歐陽苦笑,“這個……大可不必瞭。”

何莫修說:“會很痛的,我根本想象不出來的痛,你喊的話就會把鬼子招來,掙紮的話我沒法下刀。”

“會很痛的,我會痛醒,人不清醒的時候沒有自制力,那我真會喊出來……而且我是不是還經得住被你們打暈?”

六品和何莫修面面相覷,歐陽說的他們不是沒想到過。

“讓我清醒地挨這一刀吧,我這輩子就想保持個清醒……清醒的話我就會忍住的,我保證。”

六品有點拿不定主意,但何莫修已經點瞭點頭,“我相信你。”

他拿起那把小刀,在燈焰上燒炙消毒,刀已經磨得盡可能鋒利瞭,但很難想象用它切割一個人的胸膛。

何莫修開始擦汗,沒完沒瞭地擦汗,“我對人體構造隻有理論上的瞭解,我不是學這個的。”

歐陽笑,“很榮幸成為何博士的實驗品。”

“我出錯你就死瞭。”

“要是還有別的希望你會紮我一刀嗎?”

“不是紮呀!是切割!你半個胸腔都爛瞭,得挖掉腐肉,把子彈取出來!”

“好醫生不該跟重病號說他的病情,不過你回頭可以跟我形容一下我的胸腔構造……手術成功之後。”

何莫修又擦瞭擦汗,他渾身都在發抖。

歐陽苦笑,“來吧來吧,你已經快把我嚇昏瞭。”

何莫修咬咬牙,看看歐陽又看看六品,似乎能從他們那裡借到一些勇氣,他一刀切瞭下去。歐陽的身子猛震瞭一下,“大夫您開工瞭嗎?壓根兒感覺不到呀,大概我的胸口已經爛得沒感覺瞭。”

六品擦去歐陽額上痛出來的汗,他根本是在寬何莫修的心,何莫修也心知肚明,咬著牙幹瞭下去。歐陽不再說話瞭,雙手抓緊瞭鋪板,兩眼像要把天花板給瞪穿瞭。何莫修看起來想哭,但幹咽瞭幾下,終於鎮定瞭自己,繼續下去。血在他手上流淌,淌過鋪板,淌到地上。

歐陽的臉白得如紙,汗水湧得像泉水,六品拿衣服一把把擦幹,過一會兒,擰出整把的汗來。

“還……順利嗎?”歐陽的聲音發顫。

“順、順利……我已經……已經找到彈頭瞭……”

“恭喜。”

“卡在你的骨頭上瞭……差一點就打到心臟。”

“我總是……這麼走運。”

“我得把它撬出來……會很痛。”

“力氣活六品幹比較好……用撬棍。”

六品僵直地搖瞭搖頭,泥雕木塑一樣地舉著燈,這時候他的神經並不比何莫修堅強,而何莫修也不可謂不堅強,他已經不敢再看歐陽的臉,低著頭使勁。

地上的血越淌越多,歐陽的神情也越來越茫然。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瞭,嘴角帶上瞭微笑,像看見另一個世界比這邊要美好。

他看見自己很年輕,年輕得活蹦亂跳,年輕的頭顱被一發子彈射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飛起的血珠和劃破空氣的子彈。

他看見初晨,陽光,沽寧城外綠色的郊野,看見他自己走在郊野上,天空像日本人沒來時那樣晴朗。草地上回蕩著一個嬰兒的哭聲,那讓他惶然、驚喜、不安。他終於在草叢中看見那個嬰兒,坦然地赤裸著,在陽光下發出自己堅定的聲音。歐陽小心地把她抱在懷裡,像捧著清晨的一顆露珠。

嬰兒哭喊和扭動,發出一個近似爸爸的音節,狂喜在歐陽臉上蕩漾開來,“你都會叫爸爸瞭,爸爸還沒給你起好名字。你的媽媽呢?”

回應他的是一聲近在咫尺的尖厲槍聲。他臆想的世界太美好也太脆弱,在這聲槍響中一下粉碎。

那個笑容在歐陽的臉上凝聚,他暈瞭過去。

何莫修仍俯首在歐陽的胸腔裡與那顆彈頭較勁,一聲金屬的輕響,何莫修沮喪地輕叫起來:“刀斷瞭!我做不來!”

他快瘋瞭,六品一拳轟在他臉上,何莫修清醒瞭些,“別打臉!——我試試看!”

他終於把那顆彈頭生拔瞭出來,彈頭因為撞擊已經變形,沾滿瞭膿血。他呆呆看著歐陽的表情:平靜,睜著眼睛,微笑。

“他死瞭。我把他殺瞭。”

六品聽瞭聽歐陽的心跳,呆呆地看看何莫修,“把刀口縫上!就算死也不能讓他這麼開膛破肚!”

何莫修又機械人一般忙活起來。

4

天剛亮,被悶在箱子裡的滿天星就開始罵街:“小鬼子們,小爺要把你們大頭朝下,種在豬圈旁邊!給千豬啃,給萬豬刨!給……”

他開始猛烈地咳嗽。同一時間,日軍的哨聲響瞭,渡邊的喇叭筒在快樂地吵吵:“工作工作!新的一天也要好好工作!”

遠處山坡上,四道風思楓他們潛伏著,四道風神采奕奕,全然沒瞭往日的頹廢。

山下突然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四道風拿著望遠鏡往公路上看去,頓時目瞪口呆,那是一輛坦克。

龍文章苦笑,“是七年前咱們掀下河的那輛坦克,四年前鬼子又修好瞭,現在王八殼子又開出來瞭。”

伊達耀武揚威站在坦克上,他喜歡這份差事。守軍老早打開大門,坦克駛進,在那些連鞋都沒有的勞工面前炫耀著裝甲和大炮,以便讓他們更沒有反抗的希望。

渡邊現在對那浴室的興趣遠大過機場,他又支瞭桌子在旁邊指東畫西。浴室已經將近完工,那是一間被分隔成兩半的木屋,從鍋爐房燒好的熱水將直接傳送到隔壁浴室的木盆裡。何莫修和六品正帶著些人在做最後的工作。

“早上他動瞭一下。”六品悄聲對何莫修說。

“怎麼動的?”

六品學瞭一下,那隻能算一根手指的蠕動。何莫修苦笑,“我從他胸口挖掉拳頭大的一塊肉,我害死他瞭。”

“別想瞭。我沒想到你這麼強,真的,比我們誰都強。”

何莫修手扶著板壁,把頭頂在板壁上,他真不是六品認為的那種很強的男人。

“別這樣,我們一定會出去,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說不定他們現在就在看著我們。我們一塊兒這麼久瞭,長得就像一輩子。”他使勁地給何莫修打氣,“高興一點,笑一下,想想他們看著你。”

何莫修強笑,對他認為同伴們可能在的地方比瞭個V字手勢。

“見鬼瞭。”山坡上的四道風拿著望遠鏡看著。

“怎麼?”趙老大回過頭來。

“廢物雞瞧見我瞭,還比手勢罵我。”

“他比的什麼?”

四道風比出一個手勢。

龍文章輕罵:“你睜眼瞎,他比的不是這個。”他正確地模仿瞭那個手勢,“勝利。”

思楓臉上立刻露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他還活著!他是告訴我們歐陽還活著!”她的體質實在不適合過於激動,嚷瞭這麼句話就軟軟暈倒。四道風一把搶住,他笑得合不攏嘴,“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吧,嗬嗬。”他像思楓一樣堅信這個不確切的消息。

“她是營養不良。”趙老大忙著搶救思楓。

“怎麼會營養不良呢?我吃糠都很壯。”

郵差忍無可忍,“我們兩天吃一頓過瞭半年!潮安餓死上萬人,連孩子都……”

“閉嘴!”趙老大呵斥。

幾個人都被他呵得沉默下來,趙老大閉著眼使勁晃晃頭,似乎要從腦子裡趕走什麼不好的想法。

龍文章說:“比個手勢不說明問題,那書呆子一向神經兮兮。”

趙老大看看思楓,又看看他,“他活著,不要懷疑。”龍文章立刻住嘴。

工棚裡,歐陽從胸口的劇痛中醒來,眼前是一片漆黑,何莫修在日軍眼皮下搶出來的空間與棺材沒有區別。他看著這狹小而漆黑的空間,工地上的勞作聲似乎從地底傳來。

歐陽想瞭一會兒自己的處境,像排遣寂寞一樣自言自語:“那麼這就叫死瞭?就這樣?我有一口屬於自己的棺材?我妻子我女兒呢?老天爺,我問你話……不不,她們都活著,是我死瞭……她們過得很好,勝利瞭,他們在陽光下幸福地生活……真的勝利瞭嗎?外邊是什麼樣子?我的墓碑上寫的什麼?我隔壁睡的是誰?”

他還是動彈不瞭,勉力抬起一隻手敲敲板壁,“是你們嗎?和我一塊兒戰死的同志?我是短命鬼歐陽,歐陽山川,享年三十九歲……”

頭上的鋪板忽然被猛地推開瞭,何莫修和六品站在外邊,刺眼的強光下歐陽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

何莫修重重給瞭六品一拳,“他醒來瞭!醒來瞭!”

歐陽閉著眼睛,“別鬧瞭,我死瞭。”

“你活著!哈哈!”

“那你們……還活著嗎?”

“什麼?你不要逗我瞭,真的,我已經很高興很高興瞭……你哭瞭?”

歐陽愣瞭一會兒,終於確定自己還在人世間,而且頰邊和肩上都已經被淚水浸濕,他想瞭想,立刻又墜入夢中那種難以言喻的心痛,“我夢見他們都……我女兒,我妻子,老四……他們都……”

“都怎麼啦?”

“都很好,那隻是個夢。”他對何莫修強笑瞭笑,“可是真的很痛啊,妙手回春的何大夫。”

何莫修怔怔地笑瞭,歐陽終於又是他習慣的那個樣子,詼諧睿智,似乎隻有樂觀和意志。

5

又是新的一天,那間浴室早已蓋完瞭,從煙囪和板壁裡冒著濃濃的水蒸氣。剛洗完澡的長谷川和宇多田穿著襯衣從裡邊出來,渡邊和門口幾個警戒的日軍擁過去幫他們穿上外套。

宇多田一臉滿足地說:“很好的主意,在這樣的早上洗澡真是神清氣爽。”他掏著耳朵裡的水,忽然聽見什麼,他看向工地邊半埋的箱子,滿天星還在裡邊罵,隻是聲音早已經微弱難辨瞭。

“那個逃跑的勞工還活著?”

長谷川說:“是啊,跟他一起進去的都死瞭,偏他像蟑螂一樣強韌。”

“他罵得很討厭。”宇多田掉頭走開。

長谷川對身邊的幾個日軍交代,“回頭把他帶過來。”

何莫修從鍋爐房的門出來,他如同土猴一樣,連頭發上都是煤渣和土。渡邊看著他說:“今天的水燒得很好,往下伊達大人要洗澡。”

“是、是。”何莫修答應著。他看著日軍走開,六品從門裡出來,他比何莫修更灰,像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怎麼樣瞭?”

六品苦著臉,“根本搞不清方向。”

何莫修示意六品看鐵絲網邊的坦克,伊達正開著它在炫耀武力及做一些簡單的機動。“你一定能感覺到它的震動,就照那個方向。”

六品點點頭,“屋裡該騰一騰瞭。”

何莫修想瞭想,推起一輛配給浴室專用的手推車進瞭鍋爐房。六品跟進去,不一會兒,兩人從裡面拉出一車滿滿的煤渣,向機場那邊拉去,那是專倒廢料的地方。他們把車裡的內容傾倒出來,那上邊隻是蓋瞭一層煤渣,下邊全是土。

宇多田和長谷川回到涼棚下坐著喝茶,幾個日本兵把奄奄一息的滿天星拖來。

長谷川看著愕然的宇多田說:“為您準備瞭一點娛樂。看著自己討厭的東西覆滅總是愉快的。”

宇多田笑瞭,“是的,像打蒼蠅一樣愉快。”

“由您處置,您討厭他的舌頭?”

“不不,可以先拔掉蒼蠅的腿,再聽他翅膀扇出痛苦的嗡嗡聲。”

“伊達君,您有興趣嗎?”長谷川看著剛從屋裡出來的伊達說。

“我正要去洗澡。”伊達有點索然。

“做完這件事正好洗澡,您精湛的刀法我們很久沒見過瞭。”

“盛情難卻,”伊達隻好拔出須臾不離的刀,揮瞭個花,幾個日軍在旁邊放瞭一條板凳,他們把滿天星的胳膊拉開架在板凳上。

伊達舉刀,滿天星拼命地掙著,忽然把一口血吐在伊達身上,一腳又踢在他的鼠蹊,伊達頓時彎成瞭一團,滿天星沖向他身後一個持槍的日軍,把那支槍搶瞭過來,拉栓上彈,正要抬槍射擊,卻立刻被身後撲上的幾個日軍摁在地上。

伊達甩開扶他的手下,狂怒地拿起刀。

“等等!等一下!”長谷川快步沖瞭過去,他打量著滿天星,“太熟練瞭,他用槍太熟練瞭,讓我看他的右手。”

滿天星掙紮著,但一隻手被拽到長谷川面前,長谷川摸瞭摸,“全是槍繭。用槍比我還多啊,而且不久前還是有槍在手的。”他看著滿天星,“先生是四道風的人吧?你們對這個機場有多大興趣?”

滿天星想一口唾在他臉上,可長谷川閃開,他用焦急的步態沖向伊達,“停止一切工作!鳴響警報!搜查所有的工棚!檢查每一個人的手!有槍繭的統統抓起來!”

“怎麼能停止工作?”宇多田詫異地說。

“你不知道什麼是四道風!我跟他們鬥瞭七年,這是我抓到的第二個活人!”他看看滿天星,“叫醫生來!治療他!再拷打他!讓他知道誰主宰他的命運,直到他說出我想知道的!”

身邊的日本兵飛跑著去瞭。警報在工地上尖厲地響起,日軍拉成一條線沖向勞工們居住的工棚。工棚裡除瞭鋪板什麼也沒有,日軍能做的隻是挑開一點可憐的雜物,翻開鋪板。這種搜索從一個工棚向另一個工棚蔓延。

勞工被日軍從工地和工棚驅趕到一起。何莫修和六品拉著半車煤過來,兩人看著沖進工棚裡的日軍,頓時傻瞭。

六品立即用一種跑步的速度拖起瞭車,可他們被幾個日軍截住瞭,“你們,去那裡集合!”

“不行!”何莫修焦急地說。

幾支槍立刻對準瞭他們。

“你們的長官正在等熱水洗澡!這是燒水的煤!”何莫修比畫著。

日軍根本不聽他說,掄起槍托就要打。

“是他要洗澡!你可以去問!”何莫修指著十幾米開外的伊達說。

那名日軍終於住手,跑到伊達身邊,“請問伊達隊長,是您要洗澡嗎?”

“你看我需要嗎!”伊達惱火地吼,他被滿天星吐在身上的血弄得惡心之極。

日軍嚇瞭一跳,向攔住何莫修的幾個日軍揮瞭揮手,日軍立刻放行。何莫修和六品快速跑開,在他們身邊,日軍沖進又一個工棚。

兩人趁亂來到所住的工棚窗口外,六品從窗口跳瞭進去,何莫修笨手笨腳地爬,他整個人剛摔進去,一隊日軍就堪堪地跑過。

日軍的喧囂聲幾乎就從隔壁工棚傳來,六品翻開鋪板蓋,歐陽正在聽著外邊的動靜,“怎麼啦?”

沒人回答他,何莫修焦急地對六品說:“藏在那個地方!隻能藏在那個地方!”

六品一把把歐陽抱瞭起來,他想起什麼,問:“這個暗格怎麼辦?”

“不知道!不管瞭,你快去!我在這頂一會兒!”

六品把歐陽扔進窗下的煤車裡,然後跳出去,用煤塊把歐陽劈頭蓋臉地蓋上。

何莫修手足無措地看著六品拉著車跑開,在拐彎處被日軍攔住,日軍的刺刀對著煤堆紮瞭過去,剛被伊達呵斥的那日軍跑過來,“伊達隊長要洗澡!他很生氣!”

六品被放過瞭,他推著車向鍋爐房跑去。

何莫修噓瞭口氣,他開始把暗格裡的鋪蓋都掏出來扔在一邊,再把設計浴室時的廢舊圖紙扔瞭進去。暗格還沒有蓋上,日軍就沖瞭進來。

進來的日軍有點發愣,這裡和他們搜查的前幾間不一樣,有單獨隔出來的空間,有燈,而且還有一個已經成為明格的暗格。

“你的!什麼的?”日軍端著槍。

“我是……”

日軍沒等回答,一槍托砸得他靠在板壁上。

“你們又在打他,哈哈。”渡邊背著雙手慢條斯理地踱瞭進來,看見何莫修挨揍他並不驚訝,甚至覺得有趣。

一名日軍說:“他和別人不一樣,他住很大的地方,他有燈,他睡的地方也和別人不一樣。”

“是你容許我的!”何莫修看向渡邊辯解著。

渡邊揉揉鼻子,看那暗格,“我沒容許你有這個,你居然有一個私藏東西的地方。”

“你說過不能讓人知道爐子是我設計的,我必須把圖紙藏起來!渡邊先生!”

渡邊看看那幾個日軍,發現他們聽不懂太復雜的中文,立刻放心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沖何莫修笑笑。

何莫修憤怒地正想說什麼,日軍又重重地給瞭他一槍托,“帶他去見指揮官!把那些圖紙也帶上!”

何莫修面如死灰,他不用想都知道見長谷川會是什麼後果。正絕望著,他突然掃見瞭渡邊臉上一掃而過的不自在。他大聲地對渡邊說:“他會知道鍋爐不是你設計的!是的,這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情!”

渡邊有些緊張,但仍在揉他的鼻子,何莫修不再抱指望瞭,被日軍押著往外走。

“等等,這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給他的,他是一個親善人士,一直很合作。”

日軍懷疑地看看他,“您剛才為什麼不說,渡邊先生?”

“因為我喜歡看他挨揍。”

何莫修被放開瞭。對日軍來說,這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工棚外,日軍正把所有人集合在工棚外的空地上,按編號檢查著手上的繭子,稍有懷疑的人就被押到一邊。

搜查還沒有完結,伊達站在浴室外邊,他已經脫下瞭外衣,那上邊沾的血讓自命高潔的他快要瘋瞭。他踢著浴室的門,“快一點!快一點!這裡的人總是這麼拖拖拉拉!”

“馬上就好!”何莫修一路小跑過來。他對著伊達連頭都不敢抬,其實就算他抬著頭,伊達也絕不可能從這名鼻青臉腫的臟苦力身上想到那個陽春白雪的公子哥。

伊達蹙起瞭眉頭,“我不是很早就放你們過去瞭嗎?”

何莫修還沒來得及解釋,六品從鍋爐房裡鉆出來,“已經好瞭。”他對伊達說。

一小隊日軍跑瞭過來,“伊達隊長,我們必須也檢查這裡。”

伊達沒好氣地把脫下的衣服扔給他們,“查吧,別來煩我。”他進瞭浴室,重重地把門撞上。

何莫修和六品被日軍押進鍋爐房,裡邊除瞭爐子就隻有煤堆,根本就沒有什麼可查的地方。

“手。”日軍示意兩人伸出手來。何莫修和六品伸出手,何莫修幾乎沒碰過槍,六品一向用刀,自然都不會有什麼槍繭。

日軍開始把註意力放在煤堆上,“挖開。”

何莫修緊張得快要窒息,六品木然地拿瞭鏟就開挖,他把挖開的煤堆在爐前,何莫修立刻明白瞭,近乎踴躍地幹瞭起來。

板壁邊的煤堆已經悉數挪開,空空如也。日軍又狐疑地四下看看,出去瞭。何莫修一屁股坐倒在煤堆上,“我的媽呀,幸虧今天把煤渣倒瞭。”

六品苦著臉,“我怕把他的傷口又摔裂瞭。”

何莫修又嚇瞭一跳,“快挖!”

他們拿瞭鏟子又開始挖那堆煤。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