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機場剛剛又經歷過一場轟炸,勞工們又開始被槍逼著收拾殘局。
長谷川手上拿著沙觀止的左輪,他把裡邊的子彈一顆顆放在桌上,遠處的硝煙與忙碌似乎與他無關。他看看彈頭上的切口,又看看旁邊站著的廖金頭,“這些子彈真的是沙老頭兒為四道風準備的?”
廖金頭點點頭,“是的,一槍轟死頭牛絕沒問題。這老頭失心瘋瞭,上哪都掖著這兩把槍,說是怕碰見四道風時沒帶槍。您知道他怎麼瘸的嗎?槍走火,打在自個兒腳趾頭上,半個腳掌都沒瞭……”
“你不用說瞭,我知道仇恨的力量,我隻想知道這種仇恨值不值得信任。”
“哪怕這子彈要穿過他腦袋再打在四道風身上,他也會開槍的。”
長谷川看著那子彈笑笑,廖金頭說的是他很願意看到的情景。
“長谷太君,您放我回去吧。我就是到哪都不多不少的一個廢人。”
“你很重要,現在能給我通風報信的人越來越少瞭,怎麼樣?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需要什麼代價?”
“我知道的已經全說瞭。”
“你知道的多過說出來的,隻是你也知道帝國將敗是明擺著的事情。真後悔以前沒好好看重你,這樣完全隻考慮自己的動物才是我需要的。”
“哪裡哪裡。”廖金頭賠著笑。
“滾吧,想想我的建議,你在為戰後打算,可我能讓你活不過這場戰爭。”
廖金頭灰溜溜地出去。
沙觀止和幾個幫徒站在屋外的空地上,被日軍荷槍實彈地看押著,廖金頭悄然歸入他們的行列。沙觀止目不轉瞬地盯著工棚,他臉色灰敗,目光似乎要燒熾起來,“四道風,你不應該活得比我還長的。”
此時的四道風和幾個勞工已被日軍押到跑道之畔,燃煙未盡,日軍遠遠指著跑道中央一枚半截紮在土裡的臭彈嚷嚷:“挖出來!搬走!”
那枚航空炸彈足有半人高,四道風看看幾個嚇軟瞭腿的勞工,又瞪一眼那幫不比勞工們膽大的日軍,挑釁的目光立刻招來瞭幾個日軍的槍托,“你!第一個!”
四道風拿瞭把鎬向那枚炸彈走去,方才還耀武揚威的日軍立刻又往後退瞭一點,乖覺地臥倒在地上。
四道風在那炸彈前看瞭看,一鎬對著彈尾上一個風帽式的玩意挖瞭過去。
“蠢貨!”日軍嚇得驚叫。
“快跑!快跑開!”勞工們四散奔逃,跑瞭一氣炸彈沒炸,又莫明其妙地站住。
四道風站在炸彈邊,看著那個風帽嗚嗚地旋轉,直到停止。他把那個風帽擰下來,嘀咕:“你們才是蠢貨!老子炸飛機缺的就是炸藥,這不浪費嗎?”他粗手粗腳地卸著炸彈引信,這對習慣從臭彈裡找炸藥的他來說不算什麼,可足以讓任何外行憂心。四道風把炸彈引信重重扔在地上,剛聚攏的日軍又趕緊臥倒,他笑笑,掄鎬在彈體上重重砸瞭一下以示無事,探起身的日軍再次臥倒。
當確定此患已除時,日軍開始互相擁抱,萬歲聲頻頻傳來,這種興奮立刻轉成對勞工的粗暴,槍托又砸瞭下來,“你們!搬出來!”
勞工們開始挖開炸彈周圍的土,這枚炸彈必須從跑道上搬離。
跑道盡頭,一名日軍正興奮地向宇多田匯報,“英勇的武士們已經排除瞭跑道上的炸彈,我們的機群即將著陸!”
“笨蛋!為什麼不讓中國人排彈?”
“這個……我們擔心他們粗手笨腳引爆瞭炸彈,損壞跑道。”
宇多田對這個回答還滿意,點點頭看著天上的雲層,他已經看見頭幾架飛機的影子,“長谷川君呢?這樣的場合他應該在的。”
伊達說:“抓來瞭幾個勞工,他要親自把他們送進勞工營。”
“不知輕重!一百個中國勞工也比不上一個精銳的飛行員,不,一萬個!”
伊達無奈地聳瞭聳肩。
四道風幾個已經將那枚炸彈拖到跑道之畔,砸出的土坑也已經填好。
飛機越來越近瞭,那飛機飛得飄搖不定如同醉酒,劣質的燃油燒得引擎發出放屁打嗝一樣的聲音。“啊,這就是帝國神鷹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被盟軍轟炸瞭。”四道風身邊的幾個日軍硬著頭皮稱贊。
第一架飛機勉強將機頭對準瞭跑道,從機輪著地它就偏離瞭正確方向,歪歪斜斜地努力瞭一氣,照著跑道側紮瞭過來,機頭的方向不偏不倚對著剛挖出的炸彈。
日軍們目瞪口呆,四道風猛推瞭身邊的勞工一把,“快跑!”他和勞工拔腿狂奔,日軍終於回過神來,跟著一起逃跑。身後,那架飛機準確地命中瞭那枚臭彈,爆炸,半副機翼飛上瞭半空。
爆炸的硝煙在跑道盡頭看得一清二楚,一名日軍跑過來,“撞、撞、撞撞……”伊達一記耳光扇瞭過去,他口齒利落起來,“第一架著陸的飛機撞上瞭炸彈!”
宇多田吃瞭一驚,“炸彈不是已經挖出來瞭嗎?”
“是、是飛機歪瞭!”
“飛機呢?”
“和駕駛它的蠢貨一起玉碎瞭!”
宇多田愣瞭半晌,拔腿朝跑道那邊狂奔,一群人昏昏然跟著。飛機仍在燃燒,又有幾架破破爛爛的飛機同樣歪斜地著陸,停在離四道風他們不遠的地方。
“下機!列隊!”一個瘸子飛行員從機艙裡蹦瞭出來,他怒發如狂,表情獰惡,那是飛行隊長鳥山。幾個飛行員茫茫然從飛機裡跳瞭出來,在鳥山面前列隊,待他們摘下飛行帽後,鳥山開始使足瞭力氣抽他們耳光。
四道風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幫所謂的飛行員根本就是一群中學生年齡的毛孩子,身邊的日軍同樣的瞠目結舌。
鳥山打得手痛,終於向他們轉過身來,“笨蛋!不要讓中國人看見!”
日軍醒過神來,推搡著勞工們,“回去的!你們回去的!”
“笨蛋!給我拿根棍子來!”
日軍忙搶過四道風手上的鏟子,顛顛跑去遞給鳥山,然後押著四道風幾個走開。
四道風走至半截回頭看看,鳥山用倒轉的鏟子在痛毆這群半大孩子,打至酣處,半截鏟柄斷裂飛瞭出去。
四道風臉上寫著深重的失望,那不是他這欺硬怕軟之人喜歡的目標。因為太過失望,他沒發現身後被長谷川等日軍押送過來的沙觀止,他們的目的地都是勞工營。
鳥山打得累瞭正在喘氣,宇多田跑過來,“我是基地指揮官宇多田!”
“我是鳥山隊長。”他喘口氣又拿起半截棍子。
宇多田看著眼前孩子般的飛行員,又看看那些掉瞭漆,缺乏保養,彈孔在機體上清晰可見的飛機,疑惑地問:“不是最精銳的飛行員和最新式的戰鬥機嗎?”
“不,是最最精銳的神風特攻戰術!”他又過去揍人,“渾蛋!你們要撞擊的是敵軍的飛機和陣地!你們白白浪費瞭一架飛機!”
宇多田愣住,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沮喪。
2
四道風走進勞工營,何莫修正要出去。“你要去燒水嗎?”四道風問。
“飛行隊來瞭,鬼子讓準備熱水。剛才那爆炸怎麼回事?”
“告訴軍師,咱們撤吧,這仗沒法打瞭,除瞭破爛就是……”他發現何莫修盯著鐵絲網的外邊,他順著轉頭,立刻閃到何莫修身後。
沙觀止被看押著,就站在營門外,他看著長谷川過來,問:“我的條件你答應?”
“是的,如果你發現四道風,可以殺瞭他,但要把其他的人交給我。”
沙觀止無可無不可,也懶得作答。
“如果沙老爺子能逮到那位共黨的頭腦,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回去。”
“打瞭幾年交道,你先生何許人也?沙某若不清楚,也就不會賞你那記耳光瞭。”
長谷川笑笑,做瞭個請的手勢,一名日軍把沙觀止的槍還給瞭他。
“子彈。”沙觀止立刻發現彈膛是空的。
長谷川從口袋裡伸出手來,十二發改裝過的子彈落在沙觀止手上,“我喜歡先生做的這種子彈,不過最好在我走後再裝上。”
“要不是怕做瞭你會跑瞭四道風,這子彈有一半是為你準備的。”
長谷川又笑瞭笑,日軍正打算把另外幾支槍還給廖金頭和幾個沙門幫徒,沙觀止阻止道:“他們的就不用給瞭,十二發子彈夠把四道風打成醬瞭。”
長谷川想瞭想,點點頭,於是日軍把那幾支槍又收瞭回去。
一名日軍匆匆跑來,“宇多田指揮官請您去!”
“等一會兒。”
“他很憤怒,因為剛才的事故。”
長谷川淡淡地說:“如果真有一隊無敵戰鬥機來倒奇怪瞭。”他轉向沙觀止,“那麼祝沙老爺子好運,我明天會來看你。”
沙觀止也不理他,低著頭隻管裝彈,長谷川走開。
沙觀止手腳實在不太利索瞭,一發子彈掉在地上,廖金頭幫他撿起來。身後,何莫修推著一輛車通過,四道風隱在車後。
沙觀止裝好彈,把兩支槍掖在腰裡,走進勞工營,鐵絲網大門在身後關上。
四道風從車後稍微直起點腰來,回頭看看沙觀止的背影,那個一瘸一拐的蒼老身影讓他惘然。“你跟我出來幹什麼?”何莫修疑惑地說。
“你管不著!”他拐進鍋爐房,揭瞭地道蓋就往裡鉆。
“你去找軍師幹什麼?”
“我不是找軍師,我是顛人!”
“這怎麼行?”
“我就先顛瞭,你們也全撤出來,這仗沒法打瞭!”
他已經在地道口消失瞭。何莫修急得有點茫然,遲疑一會兒也鉆瞭進去。
四道風用一種與地老鼠媲美的速度鉆進地道,那種前所未有的惶然讓歐陽怔住,“喂,天塌下來啦?”
“仗沒法打瞭,我扯呼,你跟著來,大傢全撤,咱們換個地方打鬼子!”
“你能不能把話講清楚?”
“飛機來瞭,全破爛貨,開飛機的,全一色奶毛沒褪的小孩鬼子!我叔叔也來瞭,手托兩門這式的大炮,燒得不輕,就算我死他跟前也得照轟個三兩炮的!”
說完,他又朝出口的方向爬去。
“請你說得再清楚些!”
“這還不明白!你要我去殺毛孩子嗎?殺瞭毛孩子再被我叔叔一槍崩瞭?還是你要我殺毛孩子,為殺他們先把我叔叔做瞭?我這麼跟你說吧,那票飛機咱們不用管啦,掉啊撞的自己就玩完啦!”
他話說完已經沒入黑暗中瞭。歐陽瞠然看著,何莫修鉆到他身邊。
“沙觀止來瞭?”
何莫修點點頭。
“扶我起來。”
“你要幹什麼?”
“我得上去。老四這道傷從來就沒好過,倒像我的傷一樣越爛越深,該治瞭。”
“你要殺瞭沙觀止?”
“不,我不會,那樣老四隻會覺得他在世界上的最後兩個親人,一下全沒瞭。”
3
沙觀止在勞工營裡逡巡瞭幾圈,他一無所得。勞工們都避著這幾個沙門的人,目光裡毫不掩飾憎恨與厭惡。
幫徒揪過來一個勞工想打,沙觀止伸手止住,“算瞭,積點陰功吧。”他又苦笑,“積什麼陰功?沙門做的最後一件事還是壞事。”他向著工棚走去。
棚裡有近百號人,因為機場已近完工,如果沒有轟炸導致的搶修,那大部分人是閑著的,龍文章、趙老大和郵差都在其中。沙觀止的到來讓這棚裡的人都沉默瞭。
沙觀止環視一圈,說:“我知道四道風在這兒,也知道你們中間有四道風的人。我不找四道風的人,單要四道風這個人。”他迎著那些冷漠而警惕的目光,“所以四道風的人現在請站出來吧,我要你們捎個話,我不想給鬼子辦事,你們放心。”
人群沒什麼動靜,廖金頭嘴角露出一絲譏笑。
“再不出來就隻有罰酒瞭。”
他又等瞭等,然後伸手把身邊的廖金頭揪過來,槍口對準瞭他的腦門,“說吧,誰是四道風的人?或者瞧瞧你自個兒的腦花。”
廖金頭目瞪口呆,“老爺子您搞錯瞭!我是廖金頭!”
沙觀止一聲不吭地把左輪的機頭打開。
趙老大莫明其妙看看龍文章,龍文章臉色陰沉,“他沒搞錯。那傢夥跟誰都有一腿子,一個最會鉆縫的老油條。”趙老大恍然大悟。
四道風已經跑到機場邊的山上瞭。他一邊扯下身上的號衣,一邊往勞工營回望瞭一眼,這一眼正好看見何莫修和歐陽走進勞工營的大門,四道風目瞪口呆,他別無選擇,又把號衣套在身上往回跑。
沙觀止仍用槍指著廖金頭,和所有人對峙。
廖金頭苦著臉,“老爺子,我是一直陪著您的人呀!我是最忠心的……”
沙觀止冷哼一聲,“你沒走,不過是沙門爛船還有兩斤釘,釘子沒偷光你舍不得。”
“可我真不知道四道風……”
“四年找不到四道風的影子,不是你姓廖的一直跟他通氣又何至如此?沙某可以糊塗四年,可就要死瞭,這糊塗也不用裝瞭。”
廖金頭可憐巴巴地看瞭龍文章一眼,龍文章瞪得他又把頭低瞭下來,他可憐兮兮地哀求著:“殺瞭我也不知道啊!”
“我幹嗎帶四個吃裡爬外的東西?”他看一眼那三個幫徒,那幾個立刻後退,“就是殺瞭你,他們三個還能說出來。”
他手上又緊瞭一下,廖金頭的堅持到此為止,“我說!”他看著龍文章,“他……”
身後一個人突然打斷瞭他,那是六品,六品看著沙觀止說:“你要帶什麼話?”
沙觀止把廖金頭推開,用槍指著六品的額頭,但六品又被一個人推開瞭,歐陽出現在沙觀止面前,苦笑,佝僂,忍著傷痛,“沙老爺子,老四不在,您要帶什麼話?”
“好極瞭,你也在這,我就怕子彈不夠。”對於歐陽,沙觀止無論如何是記得的。
“老爺子,您現在恨天恨地,扛挺機槍來也不夠的。”
沙觀止如獲至寶地揪住歐陽,用槍死死頂著他,“這是我的私事,所有人出去。”
“一個個出去,跟平常一樣,別讓鬼子看出破綻來。”歐陽看看沙觀止的槍口,“老爺子也不想讓鬼子落著便宜的,是不是?”
沙觀止陰沉地點瞭點頭,“我隻想你們跟姓長的鬼子一起死瞭。”
於是其他隊員和勞工們一個個從工棚裡散瞭出來。趙老大和龍文章掃視鐵絲網外的日軍,長谷川並不在,而那些人沒想到沙觀止一進營就能把人號出來,所以並未覺察。
趙老大說:“放兩個人看著鬼子動靜,其他人上別的工棚。”
廖金頭幾個縮手縮腳想開溜,被龍文章一手一個叉住,“你幾位跟我來。”幾個人苦著臉跟著來到一個工棚。趙老大沖郵差使眼色,郵差向外邊張望,暫時沒事。
趙老大皺皺眉,“這怎麼講?不能響槍,又不能讓鬼子發現。”
龍文章笑笑,對廖金頭說:“你們幾個知道怎麼做瞭?”
廖金頭和幾個幫徒搖瞭搖頭。
“我這麼說,他出去瞭你們沒好日子過,打跑瞭鬼子,你們叫漢奸,還是沒好日子過。”
廖金頭遲疑著看看一個幫徒,那幫徒也在看他,兩人用眼神迅速交換瞭意見。
工棚裡,歐陽和沙觀止仍在對峙。歐陽看瞭看槍口,又看看沙觀止,“都坐下好嗎?我是半死不活,老爺子腿腳也不方便。”
沙觀止猶豫一下,槍口仍沒離開歐陽,歐陽坐下他才坐下。
“老爺子這又是何苦來的?為一個執念跟整個沽寧作對。”
“你如果又想耍你的如簧巧舌,那就大可不必瞭。”
“就算殺瞭我和老四,那股怨氣也還會在老爺子胸口淤著。老爺子一世清修,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知道什麼叫萬念俱灰嗎?”
歐陽看看那張怨毒而蒼老的臉,眼神充滿瞭同情。沙觀止被針紮著一樣一槍把砸在歐陽頭上,嚷嚷起來:“別那麼看我!用不著你來可憐!”
“我隻是打心裡明白老爺子的苦處。”歐陽苦笑著坐直瞭。
“用不著明白!沙門完瞭,我老婆也快死瞭,我什麼都不要瞭,去他的清修,去他的基業,老子就要站在你們的屍首旁邊,讓笑話我的人瞧一瞧,老子還是沽寧王!”
“隻是亂世中抓來一根救命稻草而已,老爺子如果不是自尊太過,就會明白想要的其實隻是一點親情。”
“閉嘴!你再說我真殺瞭你……我本來沒打算殺你,留著你跟姓長的鬼子作對,我隻想殺瞭四道風,再把自個兒殺瞭!”
“其實您該恨的是我啊,為什麼隻惦著老四?鬼子沒來時就是您叔侄相依為命,您沒忘瞭,他也沒忘……”
沙觀止是沒忘,而且記憶比歐陽想象的更為強烈,他再次把歐陽打得摔在地上。歐陽昏昏沉沉從地上爬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傷口又破瞭。
廖金頭和幾個幫徒一頭紮瞭進來,“老爺子,四道風的人要殺瞭我們!”
“你們死活自己管去!”
廖金頭撲地跪下,“老爺子指條生路吧!”
沙觀止一腳踢瞭過去,手卻被一個幫徒一把抓住。廖金頭狠狠一拳砸在沙觀止還纏著繃帶的腳掌上,沙觀止痛得頓時摔倒,一支槍被搶瞭過去,他想扣動另一支槍的扳機,可那支槍也被幫徒抓著。
廖金頭兇相畢露,一腳踢中沙觀止腹部,龍文章幾個也從窗戶裡跳瞭進來,身後跟著十幾個勞工。
大傢對沙門積怨已久,幾十雙壯小夥子的拳頭揮舞,沙觀止連還手的餘地也沒有,剩下的那支槍也立刻被搶瞭下來。
出手最重的還數那幾個沙門幫徒,一個幫徒一腳踢得沙觀止險些暈去。廖金頭後退瞭一步,從懷裡掏出一根棍子瞄準瞭沙觀止的後腦。
歐陽被何莫修扶瞭起來,眼前人足紛沓,“住手!”他發現自己喊不大聲,轉對何莫修說:“讓他們住手!”
何莫修正要說話,隻見廖金頭一棍對沙觀止狠狠敲下,他沒輕沒重地伸手去攔,一隻手被打得幾乎斷折。廖金頭一把將何莫修推開,第二次對著沙觀止出手,忽然他整個人騰空飛瞭起來,腦袋險些把板壁給撞穿。
四道風仿佛從天而降,他沒管廖金頭的死活,拳腳交加地往人堆裡砸去,一頭撲在沙觀止身上。
“住手!”歐陽的這一聲總算被人們聽見,毆鬥停瞭下來,最後一個還想動手的幫徒被六品一把甩開。
日軍狐疑地在鐵絲網外瞧著,棚裡的動靜已經被他們註意到瞭。
郵差猛推瞭一個勞工一把,“跟我打架!”
那勞工會意,跟他假模假式地打起來,日軍愉快地看瞭會兒,走開。
沙觀止這一會兒被收拾得夠嗆,帶著臉上身上的淤青,被四道風扶瞭起來,他已經被打得暈頭轉向,找不著他要找的人,甚至看不見眼前的四道風,“殺瞭他,殺瞭姓廖的……”他這會兒就是個無依無助的七旬老人。
四道風心痛得嘴唇打戰,“好的,叔叔,跑不瞭他。”
廖金頭從墻邊爬起來,正對上四道風的眼神,他打個寒噤,話都不敢說。
“你可來瞭,小四。”四道風的聲音讓沙觀止立刻想起自己魂縈夢繞的仇來。
“我來瞭,我再也不躲著您瞭,我不知道您找我找成這樣。”
沙觀止開始找他的槍,不在腰上也不在手上,他忘瞭他的槍剛被搶瞭。
“他的槍呢?”四道風問。
“老四……”龍文章知道他要做什麼,想阻止。
“他的槍!”
兩支左輪被人們遞瞭過來,四道風把它們塞到沙觀止手上,沙觀止抓緊槍,如同抓住兩個巨大的保證。“我不逃瞭,我不知道,叔叔,我不知道我活著就會把您害成這樣。”他跪瞭下來,幫著沙觀止把槍口對好瞭自己的額頭。
沙觀止茫然看著他,扳機上的手指緊瞭又松。
“開完槍您就知道您什麼都沒瞭!殺瞭他您就知道您恨的其實是鬼子!那時候笑的也隻有鬼子!”歐陽一臉焦急。
沙觀止似乎聽瞭又似乎沒聽,身子一軟倒瞭,四道風把他抱住。“你們出去!”
“老四……”
“你也出去,”他看著歐陽,樣子看起來冷靜瞭些,“這事不能再靠你擋著瞭,他是我叔叔,是我一直當爸爸一樣的人。”
歐陽深深看他一眼,又看看幾乎丟瞭半條老命的沙觀止,很不放心地出去瞭。
4
一場喧鬧後,夜晚的機場顯得格外安靜。幾個想傢的勞工坐在工棚外看著黑沉沉的夜色,遠遠的南邊傳來隱隱的轟炸聲。幾個四道風的人都在棚裡,六品正埋頭搗著草藥,龍文章看得氣不過,“給那老頭子治傷的?”
“也給軍師,傷口又破瞭。”
龍文章看看苦笑的歐陽,無奈的趙老大,茫然的何莫修,忿忿地說:“這事我做錯瞭麼?在這種地方,拿槍指著你的頭,不是明擺著站鬼子一邊嗎?”
“沒有對錯,隻是些人情之常。”歐陽說。
“國難當頭,哪顧得那些雞毛蒜皮?”
“龍文章,你哪都好,就是太瞧不起雞毛蒜皮,自然也就瞧不起雞毛蒜皮的升鬥小民,你滿心救國救民於水火,最後倒成瞭找個大道理就斃掉瞭一切人。要不要我告訴你共黨生存至今的訣竅?不外乎聽人說話,如果你真聰明就把自己放低一點,想想升鬥小民,人之常情……”
“說說還是我不對。”
“不是說對錯,隻是說做人的平和……”
歐陽的話沒說完,郵差一頭沖瞭進來,“南邊在轟炸!”
龍文章瞪他一眼,“不可能,南邊都是山,他們炸山幹什麼?”
“你自己聽!”
龍文章躥到門口聽瞭一會兒,轉過頭來,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不是飛機轟炸,是地炮開火。”他難以抑制地笑瞭,笑得流出瞭眼淚,他手忙腳亂地擦著。幾個人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不知他忽然何來的喜欲狂與悲蒼涼。
“鬼子炮我聽熟瞭,不是鬼子炮,是地面開炮,從南向北打。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的共黨同志?還有你這個傻六品!”他抱著六品狠親一下,“是我軍在開炮!我軍就要光復!國軍就要光復啦!”所有人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該悲該喜。
另一個工棚裡,偌大間棚被四道風和沙觀止獨占。四道風正在給沙觀止打理身上的傷口,他拿瞭個盆跪在地上給沙觀止洗腳。現在的沙觀止已經完全掩不住老態,他疲倦得都坐不直瞭,但看起來反而有些溫順。
“您這是槍走火打的?”
“嗯。”
“槍是為打我掛身上的?”
“哼!”
“您倒真夠糊塗,您出門最遠走到藥鋪,沙門方圓一裡地我是說死不去,您掖這兩門炮做鬼呀?難不成我還怕您要打人沒瞭靶子?”
沙觀止惱羞成怒,“你再說我現在就打!現在就打!”他拿瞭槍跟四道風比畫,四道風看也沒看去窗邊倒水,“早跟您說,眼看七十的人瞭,要玩槍也換把靠得住的,非弄這麼兩把老古董,又沉又打不準,我那日本擼子一大堆,要不要給你拿兩把?”
“打不準?我倒打給你瞧瞧!”他指瞭四道風,四道風低下頭看他傷口,那等於把腦袋頂他槍口上,沙觀止愣瞭一會兒,總沒辦法對著一個正給自己治傷的人開槍。
四道風心疼地看著,“這離著沽寧二十裡地,就您算是出遠門瞭。出遠門也不帶個藥,沙門那麼多人就沒誰幫您記著?”
“你當我是來養病的?我是來跟你同歸於盡的!帶藥幹什麼?”
四道風瞧著他叔叔苦笑一下,沙觀止從沒見過侄子笑得如此淒涼,不由愣住。
“您就那麼想殺我?我不過殺瞭一個滿沽寧都想殺的人。”
“那是你大師兄!”
“咱們不說這事好嗎?您青筋都快爆瞭,我知道親近的人死瞭是什麼味道。”
沙觀止重重地喘著粗氣,慢慢地平靜下來。
“我蹲這兒也不是等您來的,我有事,是打鬼子的事。我跟您打個商量好嗎?”
“跟你沒什麼商量好打。”
“等出瞭這勞工營,我由您發落,三刀六洞還是三槍六洞隨您便,可不是現在。”
“我不答應,那太便宜你瞭。”
“便宜我總比便宜鬼子好吧?”
沙觀止看來有點同感,但立刻堅決地搖頭。
“我要睡瞭,今天把我累的。”四道風說。
“不許睡!”沙觀止用槍敲瞭敲床鋪,“跟我把這事說清楚!”
“我一直好想跟您說話說個通宵,可現在您開口除瞭怎麼殺我不說別的。就算豬也不樂意跟操刀的談油煎爆炒吧?睡瞭,您也睡吧。”
“我睡不著!”
四道風倒是倒頭就著,他開始輕微地打呼,沙觀止一腳踢過去,“起來陪我說話!”
“別碰瞭您傷腳。”四道風蒙蒙矓矓地說。
“這圈裡也睡得著!你是豬呀?”
可四道風就是睡著瞭。沙觀止沒轍,隻好找塊鋪板倒下,他以為他睡不著,可立刻就睡著瞭。四道風爬瞭起來,找塊東西給叔叔蓋上,他呆呆地看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所有的漫不經心都是裝的,他隻能這樣來回避沙觀止的仇恨,他忽然很想伸手碰碰叔叔臉上的某條皺紋,他也這樣做瞭。
“天一亮我就殺瞭你。”沙觀止閉著眼說。四道風愣瞭,然後發現那隻是夢囈。
“好的,天一亮您就殺瞭我。”他突然覺得苦澀,三十一歲的四道風已經有瞭五六十歲人的苦澀。
5
一大早,一架破爛的飛機就扶扶搖搖地從機場上空穿場而過,一枚炸彈從機腹下落瞭下來,目標是下邊的工棚。
四道風睜開眼,他昨夜就睡在沙觀止身邊的鋪板上,沙觀止還在熟睡。他聽瞭聽頭頂的呼嘯聲,一把把沙觀止抱住,猛地滾到一邊。
一枚黑漆漆的炸彈穿破屋頂砸下來,把沙觀止剛躺的鋪板砸成瞭碎片。
沙觀止驚醒過來,“你小子要先下手為強哪?!”
四道風沒說話,隻管伏在叔叔身上,其實那麼大一個炸彈要是炸開,他那點血肉根本擋不住。
趙老大和六品跑瞭進來。“老四你沒事吧?”趙老大問。
“快走!”四道風頭也不抬。
“是木頭做的炸彈,鬼子飛機在訓練。”
四道風訕訕看看那枚死氣沉沉的炸彈,放開沙觀止。沙觀止的神情有點怪異,忽然猛給瞭四道風一下子,“死木頭也把你嚇成這樣?!”
趙老大和六品看著這對怪異的叔侄,不知說什麼,隻好把那木頭炸彈抬瞭出去。
歐陽坐在工棚邊看著那些飛機訓練,四道風過來,“我押中間那架今天會掉下來!你押哪架?”
“你仔細看看,到現在投下來的炸彈就一個,是飛得最好的那架投的。他們練的不是投彈,是自殺式的撞擊戰術。”
“什麼撞擊?”
“我也不大清楚,看瞭這半天好像就是帶一枚炸彈,開著飛機撞向目標,甭管軍艦還是陣地,隻要是值得一撞的目標。”
“瘋瞭?就這幫半大孩子?”
“是瘋瞭,最後他們也許會在嬰兒身上綁瞭炸彈扔向敵人,在帝國的要求下。你看輕瞭他們。”他看看四道風,“你叔叔怎麼樣?很高興看見你沒被他拿炮炸瞭。”
“你猜猜看。”
“你小子總是一個混賴的辦法,大概是賭咒發誓出瞭營由他怎麼怎麼吧?”
“哎,你怎麼知道?出瞭營我就撒腿,反正他追不上,等哪天氣消瞭再去看他。”
“還用想嗎?你對他是哄,哄不過就跑,跑瞭又要想。”
四道風訕笑,“有水嗎?”
“喝的水有,你要幹什麼吧?”
“他那人好潔凈,早上要洗漱。”
“那就沒有,這是勞工營。”
“通融通融。”四道風賠著笑。
“去跟趙老大要吧,給你攢出來瞭,幾個人今天沒水喝。”
“你怎麼知道?”四道風驚得眼都瞪圓瞭。
“我們都希望馬克思幫你渡過這一關呢。”
“你沒死可真好!”
“什麼?”歐陽瞪他一眼。
四道風如孩童般地吐瞭吐舌頭,歡蹦亂跳地跑開。他從趙老大那裡端來小半盆水,又找瞭塊還算幹凈的破佈,低眉順眼地給沙觀止端過去,“叔叔洗臉。”
沙觀止看瞭一眼,“這哪條陰溝裡淘出來的?”
“回叔叔的話,這是幾個死共黨省出來的,是我們喝的水。”
沙觀止目瞪口呆,“就喝這個,你們真是……”
“是豬,在這種圈裡都睡得著。”
“原來你小子裝睡!”沙觀止一掌揮瞭過去。
“回叔叔的話,連叔叔要殺我的夢話都聽見瞭。”
沙觀止愣瞭一下,他並不想去提這件事情,於是決定洗臉,他看看毛巾,“這又是誰的尿佈?”
“回叔叔的話,沽寧人被趕到這來時能穿條褲衩子就不錯瞭。”
沙觀止忽然有些黯然,他從盆裡倒瞭些水打濕那佈,隨便擦瞭一把,“端回去給他們,我不領死共黨的情。”
四道風樂瞭,“端回去?死共黨會領叔叔的情!”
沙觀止發瞭發狠,“出瞭營,三槍六洞,一下也少不瞭你的。”
“那不是便宜我瞭?”
“我先打斷你一雙腿子,再給你腦門上一槍!便宜你?哼!”
“能不能光廢我一雙腿子?我以後好陪著叔叔?”
“你不要得便宜賣乖!”
“其實外邊有個女孩傢在等著我。”四道風一臉沮喪,那當然也是裝的。
沙觀止愣瞭愣,忍不住又問:“誰傢的女孩?”
“好人傢的女孩。”
“有沒有圓房?”
“叔叔沒發話哪敢圓房,隻是親親抱抱的兩下。”
“那就還好。”沙觀止很有些長輩架子地說。
“隻是門不當戶不對。”
“又是什麼瞭不起的來頭瞭?”
“是本城大富商高三寶的獨生千金。”
“嗯,名聲倒也還好,算他是白道老大吧,我是黑道第一,白配黑,紅搭綠,鮮花就該插在狗屎上,又有什麼不對瞭?”
“叔叔這麼說就好,我出瞭營就跟她完婚。”
沙觀止猛然醒悟過來,“你想得美!出瞭營就給我死!”
四道風嘆瞭口氣,“死之前能看見叔叔笑笑就好瞭。”
沙觀止想想也嘆瞭口氣,“其實你本性也還不壞,就是讓死共黨給帶壞的。”
“叔叔跟我在一塊兒快不快活?”
“快個屁活!”
“我跟叔叔在一塊兒倒蠻快活,就像跟死共黨一塊兒一樣快活。”
沙觀止想笑,想生氣,想跺腳,又有些傷感,想瞭半晌都隻化作一聲嘆息。
6
沙觀止拄著棍子在勞工們的白眼下散步,他仍繃著臉,但瞧起來心情並不壞。他的表情忽然又變得陰鬱起來,因為長谷川在鐵絲門外看著他,並沖他招瞭招手,沙觀止猶豫瞭一下,過去。“沙老爺子找到我們共同的仇人瞭嗎?”
“幾千人呢,有那麼容易的?再過三五天吧。”
“老爺子的氣色好瞭很多呢。”
沙觀止打瞭個幹哈哈,“復仇有望,自然就好一些。”
長谷川笑笑,“老爺子就說瞭吧,就算有些額外的要求也是可以答應的。”
“說瞭沒有!”
“老爺子是何等傲氣的人?要不是有事要瞞,又哪裡忍得在下的廢話?”
“就算要告訴你什麼,那也得等四道風成瞭屍體。”
長谷川眼睛頓時發亮,“原來老爺子已經胸有成竹?那就好!需要什麼隻管開口!”
“那就把沙某的鄉裡鄉親都放瞭吧。”
“想想令徒死時的慘狀,老爺子是不是還有心說笑?”
沙觀止臉色一變,哼瞭一聲走開,長谷川招手叫來幾個士兵,“看緊他,註意所有跟他接觸的人。”幾個士兵點點頭,若即若離地跟瞭上去。
沙觀止回到工棚處,在棚外坐瞭下來,長谷川的挑撥仍讓他氣哼哼的,過瞭會兒忽然嘆瞭口長氣,“老瞭。”這樣就放下瞭心裡那塊大石頭,陽光曬得他很舒服,沙觀止心無掛礙地望著太陽,直到被陽光刺出一個大噴嚏。
所有警惕他的人們都轉過頭來,沙觀止因此而微笑。
歐陽和趙老大幾個正躲在棚邊用幾塊石頭擺地形,策劃下一步行動,歐陽忽然拍拍四道風,往他身後指瞭一下。四道風回頭看見沙觀止的笑臉,他也樂瞭。
龍文章說:“專心一點,鬼子飛機已經往南線開拔瞭,我們還沒能拿出主意來。”
歐陽輕輕碰碰他,讓他不要說話。
沙觀止起身打算回工棚,廖金頭和那幾個幫徒正縮在工棚之間的犄角裡嘀嘀咕咕,看他來瞭便住嘴,說的顯然是他。
沙觀止哼瞭一聲走開,但廖金頭跟瞭上來,“老爺子精神好健旺呢。”
“滾開。”
“滾開就沒法給您老賠罪瞭,我們幾個正商量怎麼給您賠罪。”
“等你們能活瞭出去再說吧。”沙觀止實在是煩這幾人,煩到正眼都不願意看,他剛轉身,頭上就著瞭一悶棍,他頭暈腦漲地倒在地上,廖金頭幾個撲上來把他壓住,一個人死死捂著他的嘴,一個人死掐著他咽喉。
廖金頭又發起瞭狠,“您死瞭我們自然就活著出去瞭。除瞭您那傻侄兒,天底下沒誰拿您當人,可您這就死瞭,他也不知道誰幹的。”他在他身上搜槍,摸他慣常放槍的腰間卻找不到什麼。“媽的!這死老鬼沒帶槍!”
沙觀止掙紮,昨天被打的地方讓四道風纏上瞭繃帶,槍被他藏在那瞭,他握住槍把對掐他喉嚨的人就是一槍。他那種強裝藥的改造槍開起來跟放炮一樣,那名幫徒被子彈沖撞得從他身上飛開,胸腹間爆開駭人的血花。
沙觀止昏昏沉沉站瞭起來,剩下三個已作鳥獸散,沙觀止盯死瞭他最恨的廖金頭開槍,廖金頭鞋底抹油地逃開瞭,沙觀止那一槍轟在工棚上。他搖搖晃晃在後邊接著追,本已忘卻的恨意一下全被撩撥出來,隻是這次全發在廖金頭身上。
那一聲震耳的槍聲讓勞工營炸瞭窩,勞工們惶然,日軍在營外拿槍瞄著,但還不敢貿然沖進來。
已經離勞工營有一段距離的長谷川轉身回望,他一臉驚喜,“他終於忍不住瞭!——跟我回去!”
他不顧儀表地朝勞工營跑去,整隊形影不離的護衛跟在身後。
歐陽和四道風沖到轉角,正碰上沙觀止搖搖晃晃拿槍對著,四道風把歐陽往身後一拉,但沙觀止要找的並不是他們。“幫我殺!殺瞭他!”
四道風問:“殺誰?”
話音未落,廖金頭和兩個幫徒從工棚的犄角旮旯裡沖瞭出來,亡命奔逃。沙觀止開槍,實在是眼神不濟事瞭,又一槍落空。
“叔叔你幹什麼呀?”
日軍已經找著槍聲的源頭,向這邊瞄準,四道風攔腰抱住沙觀止往工棚裡躲。
“殺瞭他!”歐陽喊。
四道風愣住,“你怎麼也……”
“他是跑去找鬼子!”歐陽著急地說。
四道風終於醒悟過來,廖金頭幾個人跑去的正是大門方向,所幸門外的日軍還不知發生瞭什麼事情,反而把大門關上瞭。
“攔住他們!”
現在的四道風在勞工營已是一呼百應瞭,廖金頭幾個頓時成為眾矢之的,郵差斜刺裡沖出來撈翻一個,拳頭棍棒齊下,那幫徒立刻一命嗚呼。廖金頭和僅剩的一人嚇得心膽俱裂,在營裡左沖右突,那名幫徒終於挨瞭沙觀止一槍,但廖金頭逃跑的本事實在是與生俱來,一件衣服被四道風撕瞭下來,光著上身卻跑得更為麻利。四道風跺瞭跺腳,跑向工棚,手忙腳亂從暗處翻出自己的雙槍。
日軍仍沒能搞清營裡的狀況,隻是莫明其妙地把槍口捅在鐵絲網裡瞄著。
長谷川終於跑瞭過來。就算沒立刻明白裡邊的局勢,他也看出有利可圖,“不惜一切代價,把那個人搶出來!”
日軍立刻打開大門,一排日軍端著刺刀氣勢洶洶向裡邊沖去。
廖金頭像動物一樣嗅到瞭那線生機,疾奔中繞瞭個彎,把幾個勞工甩下一截,亡命地向那隊日軍狂奔。
他終於被六品一把撈住,撲倒在地上,幾個勞工撲瞭上去,但日軍也沖瞭過來,槍托拳腳齊下地想把人分開。
勞工們壓抑已久的憤怒在這個時候忽然爆發瞭,他們舉著棍棒石頭,甚至以自己的肉身一起向日軍砸瞭過來,對廖金頭的追趕演變成一場失去控制的暴動。
廖金頭從人堆裡掙紮出來,向著大門爬去,一發子彈從他頭上飛過,沙觀止自始至終也沒打算放過他。
“老爺子,您能不能打準一點?”歐陽焦急地看著沙觀止瞄準,他恨不得把槍搶過來自己打。
“廢話!”沙觀止又氣又急,他終於放棄瞭那種甩手開槍的神氣姿勢,跪在地上,雙手握槍,瞄準。這一槍打得一個正舉起刺刀的日軍仰天飛瞭出去。
四道風終於從工棚裡沖瞭出來,他開槍,廖金頭學瞭乖,拖過一個日軍擋在身前做肉盾。
鐵絲網外的日軍向這邊開槍,歐陽絕望地把沙觀止和四道風推入拐角,“帶上所有同志快走!”
“你呢?”
“先顧你叔叔!他年紀大啦!”
對四道風來說,這是個無法推諉的理由,他拖瞭沙觀止向僻靜處的鐵絲網跑去。歐陽跑向他的反方向,一路推搡龍文章和趙老大幾個,讓他們跟上四道風離開。
勞工們仍在與沖進營的日軍廝打,歐陽拖瞭六品跑開。日軍開始齊射,當頭的幾個勞工倒瞭下來。
歐陽對六品說:“你們先走!”他轉身跑向那些仍在用拳頭棍棒與槍械較量的勞工,教他們把雙手放在板壁上,那是個不再抵抗的姿勢。
“不行!”勞工狂怒地甩開他。
“聽我的!馬上就要勝利瞭!我們很快就會回來!——我發誓!”他的神情中自有一股說服力,勞工們終於照做。歐陽轉頭想跟上四道風他們,卻發現六品一直在他身後等著。六品攙著歐陽跑開,剛才的劇烈運動讓他這個重傷者幾欲暈厥。
四道風已經在鐵絲網上開出瞭一道口子,他先讓叔叔鉆瞭過去,然後是趙老大和郵差,四道風擔心地回望,他看不見歐陽。
“他做事,你放心啦!”龍文章說。
四道風想想也是,鉆過鐵絲網攙住瞭叔叔。
廖金頭被幾個日軍從營裡拖瞭出來,他僥幸餘生,但已經被恐懼燒暈瞭頭。
“你現在會把一切告訴我嗎?”長谷川走到他身前看著。
廖金頭回頭看瞭一下,六品正扶著歐陽跑過空地。
“就是他!他是共黨的頭目!”
長谷川瞳孔縮小瞭,眼裡放出狂喜的光,“抓住他,我要他活著!”
一群日軍向歐陽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