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高昕抱著孩子坐在客廳裡,拿一個奶瓶喂他,“你個小笨蛋!你媽媽沒奶呀,你看你媽媽瘦成那樣,你好意思吃她的奶嗎?”她看看奶瓶,“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這是牛的奶呀!你以為我弄點牛奶容易嗎?”

高三寶笑瞇瞇在旁邊看著,“沒承想我女兒也蠻賢良淑德的,就是拿著狗奶愣騙人傢孩子是牛奶。”

“你讓他聽見更不吃啦!”高昕急得不行。

高三寶又想笑,四道風幾個一邊藏掖著身上的武器,一邊從樓上下來。

“這就去啦?”高三寶問。

“一準兒把人帶回來。”四道風說,他是幾個人中興頭最高的。

思楓看著那孩子在吃東西,露出點寬慰的神情。

高昕站起來,“讓媽媽抱抱再走。”思楓把孩子抱過去,孩子到瞭她手上就開始大哭,高昕不由愕然,“怎麼不讓媽媽抱呢?”

思楓把孩子交回給高昕,“他不喜歡我身上的槍藥味。”

高昕瞧著思楓落落寡合的神情,她總覺得不像思楓說的那樣簡單。

幾人離瞭高傢,直奔南郊而去。

從他們潛伏的地方俯瞰下去,工地上早已開工,望遠鏡裡何莫修和六品又進瞭那浴室,四道風抬起頭來,“那兩人進進出出搞什麼?”

趙老大說:“記清他們的位置,轟炸機一來你的任務就是接近他們,接近他們就是接近歐陽。”四道風不再說話瞭,閉上瞭眼睛喃喃念叨著什麼。

“幹什麼?”趙老大有點發愣。

“求老天爺這回讓飛機來準點。”

龍文章聆聽著,說:“不準點,這回來早瞭。”

果然,雲層裡開始隱約閃動著小小的黑點。四道風一躍而起,同一時間勞工營的防空警報也開始鳴響。“天上的傢夥要玩死人哪!照原計劃辦!”四道風嚷嚷著,他已經向山下沖去,幾個人跟在後邊。

工地裡的勞工和日軍都在躲避即將來臨的機群,高射和機槍手打高瞭槍架,伊達飛跑著奔向他的坦克。

四道風無視工地裡的混亂,向著那道鐵絲網狂奔,一個露在地面上的地雷引信從他腳下堪堪錯過。

龍文章忽然把身邊的郵差猛然推倒瞭,郵差在飛奔中摔得不輕,他撐起身子,赫然看見在自己臉邊的地雷引信。

“都別動!跟我走!”龍文章喊著。

四道風已經沖過整片雷區,正全力對付鐵絲網,他用一個抓鉤勾住鐵絲網的下部,抓鉤上連著的繩索拋過鐵絲網上部,這樣一使勁就能在鐵絲網下拉出一條可匍匐進入的縫隙。他一個人根本拉不動,回頭看看,“你們在磨蹭什麼?”

“地雷!”龍文章正小心翼翼在地雷中探出一條路,趙老大幾個跟在他的後邊。

“我怎麼沒踩上?”四道風一臉懷疑。

“你命賤,閻羅王不要!”

四道風沒空管自己命貴命賤,把繩端拋給那幾個人,大傢一起使勁,鐵絲網下終於出現能容他過身的缺口。他鉆過去,第二道網他用鐵鉗對付,上百個日軍就在一網之隔亂作一團,但人人的心思都在天上,沒一個人註意他。

龍文章幾個終於趟過雷陣,來到他的面前。

第一架領航機已經飛臨機場上空,趙老大仰望著緩緩打開的彈艙,“炸彈就要扔下來瞭。”

四道風一急,猛一使勁,兩根鐵絲一齊鉗斷瞭,他從那個剛剛可以過人的缺口把自己硬塞瞭過去,身上立刻被拉出幾道口子。

龍文章的步槍和唐真的機槍在鐵絲網後警戒,其他人提槍向裡邊沖去。

四道風剛把第一個發現他們的日軍一刀擲倒,第一枚炸彈就扔瞭下來,在空中劃著弧線。又一個日軍向思楓舉槍,四道風終於開槍,這讓更多的日軍註意到瞭他們。

那枚炸彈輕飄飄地從他們頭上飛過,四道風將思楓撲倒在地上。周圍的日軍也全都臥倒,炸彈炸開,沒有想象中的轟然巨響,而是嘭的一聲啞響,無煙無焰,滿天雪花般的紙片散瞭下來。

四道風傻瞭,不管扔的是什麼,沒有爆炸他們的全部計劃就算泡湯瞭。

近處的日軍已經醒悟過來,一位日軍奔向機槍哨位,被龍文章一槍射倒,但更多的子彈立刻向他們招呼過來。幾人隻好暫時撤退。

那輛坦克也掉過瞭炮塔,一炮打在附近,四道風吐著嘴裡的土,從煙塵裡跑出來,他們身後,幾乎半個機場的日軍都在向他們射擊。

唐真的機槍轟鳴,總算讓追趕的日軍有些顧忌,幾個人從剛鉆進去的地方又逃瞭回來。四道風一刀把鉤住鐵絲網的繩索割斷,他指望這樣能把日軍擋上一陣。

那輛坦克轟鳴著輾瞭過來,一下就把那鐵絲網輾開瞭,唐真的機槍打在裝甲上當當作響。

“讓它碾地雷!”龍文章說。

人們向著雷區跑去,坦克追碾,地雷在履帶下爆炸著,那些人員殺傷型的地雷並不能炸壞坦克的履帶,但總算讓它有瞭顧忌,隻好停在原地用槍炮掃射。

卡車載著大批日軍駛來,四道風他們計劃好的行動因為沒有轟炸的掩護全然成瞭一團混亂。他們開始往山上撤,可一旦拉開距離,那輛坦克就變得更難對付瞭,槍炮齊發地把他們封得動彈不得。

他們鉆在草叢裡,四道風看著四處冒頭的日軍,“完瞭完瞭,嫂子你自個走吧,你準還能見著病鬼的。”

思楓苦笑,“四哥能跑就跑吧,幫我照顧孩子,雖然他……”

“我做不來!你才是他媽媽!”

日軍已經漫到山野上,四面八方都是槍聲,他們已經完全被包圍瞭。四道風忽然愣住,幾米開外的一塊草皮動彈著,他把思楓推到一邊,拿槍對著。草皮又動瞭一下,一個灰頭土臉的腦袋鉆瞭出來,那是何莫修,“快進來!”他快速做瞭個手勢。

沒有思考的時間,人們跟著他鉆進那條地道。那塊草皮輕輕蓋上,看起來跟周圍沒什麼區別。

炮彈隨即將這片區域覆蓋瞭。

地道裡一片漆黑,窄得讓人透不過氣。盡管何莫修提著燈,但那點微弱的光線根本照不到頭,他匍匐爬行,這地道狹小得也隻能讓一個人這樣爬行。

炮彈在地上響得敲鼓一樣,四道風還是雲裡霧裡的神情,後邊的人已經頂瞭上來,他隻好納悶地跟著。

“你帶我們上哪兒?”地道不知所終地向前延伸,很快就讓四道風覺得氣悶。

“走吧走吧,你很快就會高興起來的。”何莫修簡直有些快樂。

“這叫走?是爬!這是耗子洞。”

“這麼說六品會傷心的,為這耗子洞他都快吐血瞭。”

“對啦,六品呢?你們明明在裡邊,怎麼會打我們腳底冒出來?”

“我也覺得運氣好,沒想到出口就在你們腳下。”

四道風氣往上撞,對著何莫修忙碌的屁股就是一記,“我讓你說話不清不楚!”

何莫修被杵得趴在地上,燈滅瞭,地道裡頓時一片漆黑。

“老四,我聽見你又跟人動手動腳。”

四道風如一下被定身瞭,“病……病……”

“病鬼。我活活是讓你咒的,弄得這成天半死不活的。”

“點燈!點燈!”四道風摸索著黑暗裡的何莫修。

燈終於點燃,四道風發現地道在這裡稍見寬敞,往旁邊挖出瞭剛剛可躺下一個人的空間,緊隨他身後的思楓已經和躺在那裡的歐陽緊緊抱在一起。

“嘿!滅燈!滅燈!”

何莫修不明就裡地把燈吹滅瞭。

地道裡寂靜下來,思楓的聲音近似呢喃,“我以為你死瞭,我真的以為你死瞭。”

歐陽在黑暗中苦笑,“你怎麼瘦成這樣?你嚇到我瞭。”

地面上,搜索的日軍在地道口旁邊走動著。長谷川的坐車駛來,遠遠停在路邊,伊達一臉沮喪地停下坦克迎過去,他的坦克正好停在地道口之上。

“他們會從眼皮下消失嗎?”長谷川怒氣沖沖。

伊達搖瞭搖頭,“隻要再有一分鐘,我就把他們碾成瞭肉醬。”

“可是我沒有看見肉醬。他們就是在這裡消失的嗎?”他環視著這片空地,除瞭些雜草實在是沒有藏身之處,日軍用刺刀在草叢裡劈刺。既然沒人敢動伊達的坦克,那地道口也不太可能被發現。

2

勞工又被日軍集結起來開始工作,何莫修從鍋爐房出來。渡邊也正從一段地溝裡爬出來。“你在那裡做什麼?”渡邊問。

“躲炸彈,我躲炸彈。”何莫修看起來心情很好,他當然有愉快的理由。

“在木屋裡躲炸彈?你還真是愚蠢啊!”

“是啊,我的愚蠢讓我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真的笑瞭笑,渡邊莫明其妙地望著。

工地上,一些日軍正把那些傳單做成瞭紙飛機在擲來擲去。長谷川的坐車從這些士兵身邊駛開,宇多田看著擲飛機的士兵問長谷川:“你說瞭什麼,讓他們不再相信傳單上說的?”

長谷川憂鬱地說:“我告訴他們,我軍在美國投下的傳單聲稱已占領華盛頓郊區,當然,那是假的。”

宇多田啞然失笑,“用假話讓真話也成為假的?”

“世事無常,無謂真假。我隻知道飛機再來的時候就會扔下真正的炸彈。而這個機場不再平安,那個四道風比炸彈還要危險。”

“不要影響施工的進度。”

長谷川有點無奈,“別被眼前的平靜騙瞭,他們在的地方總是這樣平靜,然後突然一下,天翻地覆。”

“我們現在每天要完成百分之三的進度,至於那個四道風,他是你的煩惱,不是我的。”宇多田看著車外的工地,那裡一個累死的勞工正被拖走。

長谷川放棄瞭說服此人,他明白隻能另想辦法。

地道裡的燈亮著,幾個劫後餘生的人窩在那裡等著地面上的騷動過去,思楓盡可能靠得歐陽近一點,在這趟生離死別後,那已經成瞭無法抑制的沖動。

歐陽攬著思楓,眼睛盯著頭上的土說:“我沒死,因為一個軟弱的傢夥變得堅強,他也是挖這條地道的人,被我們的硬漢叫作廢物雞。”

四道風對趙老大指著自己的鼻子,“他是說我嗎?”

“少說話就不是你。”趙老大說。

“等打完仗有的是時間回味,現在我要知道外邊的消息,首先,”他笑著看思楓,“我的女兒?”

四道風有點納悶,“女兒?我真叫你們搞糊塗瞭。”

他忽然被趙老大狠狠掐瞭一下,趙老大說:“那孩子很好,我看瞭都眼紅。”他又狠瞪瞭四道風一眼。

思楓虛弱地說:“很漂亮,像你,也像我。”

郵差附和道:“是像你們兩人的長處。說真的,多少年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孩子瞭。”

歐陽快樂地笑瞭,他對四道風說:“這種事你當然糊塗。你跟前是個跟閻王爺做鬼臉的人,他沒死,因為在人世間有人叫他爸爸呀。”他轉向思楓,“她在哪?”

“在沽寧,高小姐特別喜歡他,天天抱著不撒手。”思楓看起來有些苦澀,但歐陽是那樣的幸福,他沒有覺察到,他繼續著他的幸福,“我還沒有給她起好名字,可我看見她瞭,在夢裡邊,她很白凈,閉著眼的時候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這個像你,哭起來很倔強,很有我黨不屈不撓的作風,這個……嘿嘿,像我。”

“就像你說的那樣……真的,我知道她一定會記得你的。”思楓已經淚流滿面瞭。

“哭什麼?”

“我覺得很幸福……等你養好瞭傷,我們一塊兒去看她。”

“當然!我都等不及瞭!”

“你……現在就要回去嗎?”趙老大看起來有點擔心。

“現在?不行,這鬼傷口還是抬手就破,連動都不敢動,而且我想你們不光是為瞭救我來的吧?”

四道風急急道:“怎麼不是?就是!”

趙老大說:“對不起,不全是。”

他被四道風瞪得有點赧然,隻好沖他咧瞭咧嘴,“沒跟你說,因為知道你對轟炸很大的惡感。盟軍的情報顯示,這個機場修建完畢後將調來一批新銳戰鬥機,據說有能力奪回周圍戰場上的制空權。”

四道風瞪著他,“所以你們也是來炸機場的?”

趙老大苦笑著揚瞭揚手上的傳單,那是剛才他百忙之中在地上搶的,“你也看見瞭,天上的飛機對地上的百姓不是那麼靠得住的,真要打鬼子又要少死中國人,還得靠我們自己。”

“那是什麼?”歐陽問。

“險些害死我們的小紙片片,全日文的,我看不懂。”

歐陽從趙老大手裡拿過傳單,他看瞭看,有些疲憊地靠在土壁上:“沖繩、塞班、硫黃,日本所有的外圍島嶼都被攻占瞭,這是在敦促他們無條件投降。”

四道風高興地拊掌,“好極瞭,為這幾句屁話我們剛才差點全軍覆沒。”

歐陽看看他,“老四,仗真的快打完瞭,興許是咱們的最後一仗。你心裡不痛快,我也不痛快,這場仗死瞭太多中國人,可世界從來不由死人多的說話。幫我們,等收拾瞭破碎河山,自己爭氣,有一天我們也能說話。”

“什麼幫你?咱們倆誰幫誰呀?”

歐陽笑瞭笑,沒再說話。

3

天高雲淡,流雲飛逝。

一同逝去的不光是雲彩,也有時間,機場的跑道成為衡量時間的一個尺度,它延伸向遠方,在這片滿目瘡痍的青山綠水間,那像一道極難看的傷疤。

歐陽在一點暗淡的油燈下看著頭上的土層,他目光熾熱,似乎能看穿土層,看見上邊的青空。思楓在給他的傷口換藥,那仍是一個可以隨時要他命的惡患。

歐陽說:“挖土的聲音越來越遠,跑道越來越長。我已讓老四他們趁黑從地道口回去,換瞭勞工衣服再混進營,找機會狠狠啃下這塊硬骨頭。”

思楓沒說話,隻是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巧一些。

“我不讓他們現在動手,因為現在毀瞭機場還得讓老百姓修,所以要毀的不是機場是飛機,我們等飛機來瞭再動手。”

思楓的一滴眼淚落在他的傷口旁邊,她趕緊拭擦幹凈。

“你最近很愛哭瞭,是做媽媽做得心軟瞭嗎?”

“應該是吧。”

“也許還因為我。對不起,每次受傷的時候都想我有多蠢,害得你擔心。”

“我該說沒關系嗎?和你的好兄弟玩命好瞭,在這做你的地下諸葛亮。”

歐陽微笑,就他的邏輯而言,還有幽默感就是好事,他看著思楓說:“別跟我生氣,我從來不想玩命,隻想快打完仗好好陪我的女兒。”

“別說這個瞭。”

“怎麼啦?”

“我想她瞭,我真的好想她。”

“她不是好好的嗎?一個時辰的步程,你就可以看到她瞭。”

“是的,她好好的等著爸爸媽媽回傢呢,是個安安靜靜的小天使。”

“你和以前不一樣……為什麼我清醒過來,每個人都變瞭?”

“因為做瞭媽媽,因為做媽媽的人知道甜蜜,所以她看見痛苦就想哭……什麼都別說好嗎?讓我在你懷裡痛痛快快地哭。”

歐陽默然,伸開瞭一隻胳膊,思楓盡量輕柔地抱住他,她的哭泣讓歐陽驚訝,那是種壓抑到幾近暈厥的哭泣,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不用這樣吧?”歐陽忍著痛說。

“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們!”

於是歐陽幸福地忍受著。

高昕抱著的孩子在大哭,高昕弄明白原因後就趕緊去找高三寶,還沒說話就先臉紅,她把孩子往高三寶懷裡一塞,高三寶看看她,“他不是都黏在你手上瞭嗎?”

“……他要尿尿!”

高三寶啞然失笑,“女兒,你不能讓我總抱著別人傢孩子解饞吧?”

打算搶白的高昕並沒有勇氣看一個異性尿尿,即使隻是幾個月的嬰兒,她轉過身,突然撞在四道風的胸膛上,她嚇瞭一跳,“喂喂,像以前那樣好不好?你這樣會嚇死人的!”

“我走瞭。”

高昕的眼圈忽然就有點發紅,四道風撩起衣服逗她,“你瞧,我像不像勞工?”他裡邊又套瞭一件舊衣服,像勞工營裡一樣刷著編號。

高昕咬著嘴唇說:“你本來就是勞工。”

“帶好我兒子。”四道風說。

高昕臉立刻就紅瞭。

四道風又說:“哎,這話說得就好像你是孩子他媽似的。”

“你又不是他爸!”高昕看起來很想揍他。

“我跟嫂子說過瞭,我是他幹爸。”他看起來很納悶,“她說行,可在病鬼跟前隻準說幹女兒,這兩口子是不是想女兒想瘋啦?女兒有什麼好的?”

“女兒不好?”

四道風看看高昕的表情,又說:“其實挺好的。”

高昕使瞭使眼色,四道風這才註意到高三寶耷拉著眼皮子在給孩子把尿。

四道風過去鞠躬,“高老爺,我走瞭。”

“喔。”

“是去殺鬼子和救沽寧人。”

“我說小四,這趟生意我可蝕大瞭。”

四道風腰彎得更低瞭些,“小四一定打醒精神,不讓您老人傢蝕得血本無歸。”

“我是很想立個文書,找幾位耆宿,讓你簽字畫押的。”他看看廳裡候著的龍文章那些人,“現在算瞭。”

“是瞭,高老爺子。”他又鞠個躬,起身要走。

“別說走瞭,不吉利,說去去就回。”

“高老爺子,我去去就回。”

高三寶點點頭,老輩架子拿得十足。

四道風走向他的隊友。一行人直奔南郊而去。

他們在南郊的山坡上潛伏下來,然後趁著暮色潛下地道,再從地道的另一端爬進工地。龍文章和四道風先爬出來,他們穿著勞工一樣的號衣,推著一輛車走向工地,身後的鍋爐房門開著,同樣裝束的趙老大和郵差看看外邊的動靜,閃身出來,混入勞作的人群中。

龍文章眼神忽然有些發直,六品和他的媽媽推著一車煤從對面過來,盡管六品根本沒讓龍媽媽使勁,但那個白發蒼蒼的影子還是讓他眼發酸。

趁著兩下交錯的一瞬,龍文章輕輕地叫瞭聲媽。龍媽媽也真是老瞭,有點茫然地找著聲音的來處。

一個日軍向這邊看瞭過來,六品忙加快車速,四道風狠踢瞭龍文章一腳。四人背道而去。

天總算黑瞭,勞工們筋疲力盡地在棚裡休息。何莫修和四道風幾個進來,勞工們看看這幾張陌生的臉,根本沒有好奇的力氣。

“我是四道風!”四道風撩起自己的號衣,讓人看見腰裡的兩支槍,那種霸氣又回到他的臉上。

那幾個字在沽寧是有魔力的,連幾個病重的人都扶著墻站瞭起來。

“我來殺鬼子,救沽寧人。跟我們幾個號一樣的人現在就可以回傢瞭,不一樣的人,我保證一個事,你們都能回去,還有一個,你們心裡窩的氣,我給你們出!”

他那種狂勁很有說服力,希望迅速在人們臉上燃燒。

被四道風幾個換出來的勞工從歐陽面前川流而過,歐陽靜靜地看著。

“很順利,現在我們的人都已經換進去瞭,鬼子認號不認臉,搞不清的。”何莫修顯得很高興。

歐陽看著思楓,“現在該你瞭。剛生完孩子的人不該留在這沒天日的地方。”

“讓我留在這兒。”

“回去吧,看看你的臉色,你留在這裡會讓我擔心死的,那我就會成為第一個因為擔心老婆而死的共產黨人,”他笑瞭笑,“聽起來怪沒出息的。”

思楓沒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你怎麼啦?”歐陽詫異地看著她。

“我怕你忽然沒瞭。”

歐陽笑,“別傻瞭,快回去,為瞭我們的女兒。”

“我聽你的。”

她跟著幾個勞工,剛爬瞭兩步,又回頭,“好好活著,為你的老婆,為你的女兒。”

歐陽笑著挽起袖子讓她看剛被咬出的傷痕,恩楓赧然,蒼白的臉上也見瞭些紅暈,她轉身,手上的燈光立刻被遮沒瞭。歐陽在黑暗中靜靜摸著自己的手臂。

4

晨光熹微,哨聲吹響。勞工們出棚的時候發現陣勢與往常大不一樣,全副武裝的日軍已經把工棚團團圍上。

長谷川正跟宇多田解釋著:“隻要一個小時。您要知道,據他招供,跟我們作對七年之久的共黨首腦就在這群人中間。”

“不要多過一小時。”宇多田惱火而無奈。

長谷川的那輛坐車開瞭過來,車上窗帷低垂,宇多田皺眉,“這是幹什麼?”

長谷川微笑,“在還沒有指認之前,照顧他愚蠢的面子。”他從背對勞工的一側打開車門,看著坐在裡邊神情渙散的滿天星說:“把他們的號碼寫在紙上,然後這輛車會把你送出機場,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把紙和筆塞到滿天星手上,“或者……回到剛為你洗幹凈的刑臺。”

“他死瞭。”滿天星無力地蜷縮瞭,他受的折磨是從精神到肉體的。

“那麼我要屍體。”他對部下揮瞭一下手,部下跑到勞工們跟前喊著口令:“列隊!從車前走過!”

勞工們沉默地從車前走過,滿天星在長谷川陰鷙的註視下終於向窗帷外張望,第一眼就看到一個勞工熾烈仇恨的眼神,他縮瞭回來。

長谷川動瞭一下手指,幾個日軍立刻把那名勞工抓起來。

“他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在乎。繼續。”

滿天星被日軍摁著向窗外看去。又有幾個勞工被抓瞭起來。

“都搞錯瞭!他們都不是!”

“他們都會死,要小心哦,你的眼睛現在能殺人。”長谷川並不指望滿天星會老老實實地給他指認,他隻是憑著滿天星臉上的哪怕一絲異動來抓人。

四道風和幾個勞工從車前走過,滿天星突然驚訝而燃起希望,那種神情上的變化不可能不讓長谷川看到,他一頭向車後窗玻璃上撞瞭過去,玻璃粉碎,滿天星後腦鮮血泉湧,“我不幹瞭!不幹瞭!”

“停止!先制住他!”

日軍和車裡的滿天星撕扯,長谷川看著過來的幾個人,四道風赫然其中,他略為猶豫瞭一下,彈動瞭他的手指,“抓。”

幾乎在他彈動手指的同時,空襲警報尖厲地響瞭起來。雲層之上,一隊高空轟炸機陰森森地飛瞭過來,你不知道它裝載著什麼,是當笑話講的傳單或者要人命的炸彈。長谷川的手僵在空中,勞工們開始騷動,日軍拼命壓住,可他們也不知所措。

宇多田嘲笑地看看天空,“他們想用傳單把這裡埋掉嗎?”

話音剛落,一個黑森森的影子從雲層裡落瞭下來,滑行,接觸到地面後似乎靜默瞭一下,然後轟然巨響,一整塊平整的跑道從地上豎瞭起來。

“轟炸!”宇多田嚇得拔足狂奔,他的逃跑導致瞭日軍的潰散,勞工們也隨之散向四方。“抓住他們!抓住他們!”長谷川徒勞地尋找著剛才的幾個人影,一個近失彈在不遠爆炸,他也隨著宇多田開跑瞭。

滿天星竭力和日軍廝打著,因為對方的心不在焉,他終於掙脫。他向鐵絲網狂奔,轟炸造成的混亂加上他的不顧死活讓他成功地翻越瞭第一道鐵絲網,翻越第二道時他被掛住瞭,頭下腳上地掛在上邊。追他的日軍沖瞭過來。

滿天星沖著天上的機群喊:“扔呀!把炸彈扔我頭上!”他的喊叫自然是徒勞,幾個日軍竭力想把他從那裡拉扯下來。滿天星眼前忽然一亮,他看見土地裡的一個地雷引信,他揮拳狠砸瞭過去,轟然爆炸。

轟炸來得快,去得也快,剛才的密集投彈在瞬間隻剩下瞭尾機的零星投彈。一個炸彈炸開,六品從硝煙後站瞭起來,他看見硝煙裡有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那是被炸蒙瞭的長谷川。六品屏住瞭呼吸,地上有把鎬,他撿起那把鎬,借著硝煙的掩護向長谷川沖去。龍文章從硝煙裡飛奔過來,狠狠把他撞倒,兩人滾在彈坑裡,六品狠狠給他一拳,“我要殺瞭他!”

“把你那農民腦子清醒一下!你會害死我們大傢!”

六品仍掙紮,龍文章一個耳光狠甩瞭過去,六品蒙住,一絲血跡從嘴裡淌瞭下來。龍文章頓時有點後悔,無論如何六品是他抱愧於心的一個人,但他嘴還硬著,“要有戰略觀。我們來這不是為瞭殺一個鬼子頭兒,嗯,你懂嗎?”

“我不是為你們殺的,為我自己。”六品有點茫然。

“那就更不應該。”

六品忽然伏在彈坑裡慟哭,“我不光叫六品,我姓竇!姓竇的三百多口一晚上全讓他殺光瞭,就為扒身上的衣服!——我等瞭七年!每天睡前都想一遍他的聲音、他的臉!”

“那……也不行。”龍文章忽然有些氣短,因為空泛的概念碰上一個踏踏實實的仇恨,“要保證別再這樣莽撞瞭。”

“我保證……你要看著我,我怕忍不住。”六品呆呆地站起來,他是那種很為別人著想的人。

“我看著你。”

一個日本兵出現在彈坑之上,在濃煙和烈火中比畫著讓兩人去幹活。

長谷川向他大隊的部下走去,宇多田指著煙火場一樣的機場對他叫囂著:“今天!整整的一天被你浪費瞭!看看機場成瞭什麼樣子!”

“是敵軍的轟炸……”死裡逃生的長谷川仍有點昏昏沉沉。

“是你的無理取鬧!你抓到任何抵抗者瞭嗎?”

“我還會……”

“你不會瞭!從現在開始機場的一切動作由我把握!從一開始我就有這個權力!”

宇多田氣惱地拂袖而去。長谷川無奈地住嘴,他明白自己隻能另想辦法瞭。

5

沙門已經敗落瞭。門口再沒瞭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幫徒。院裡也像是很久沒打掃過瞭,落葉遍地,香堂裡的白幃也舊成瞭黃色。

沙觀止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有一種疲倦的老態,他是老瞭,像被拔瞭牙的老虎。左邊一隻腳掌被繃帶纏著,廖金頭曾說過的那次意外走火顯然讓他傷得不輕。

“大阿爺!大阿爺!”廖金頭惶惶恐恐從外邊跑瞭進來,他拿著張拜帖。

“窮叫喚什麼?”

廖金頭把那帖送上去,“是姓長谷的鬼子。”

沙觀止翻看瞭一下,臉上現出一種似氣似惱的古怪神情,“從六野去瞭後這姓長的鬼子還是頭遭登門呢。”沙觀止運瞭運氣,“傳小的們!”

“小的都討生活去瞭……”廖金頭看著沙觀止的神情道,“您知道的,現在拿著槍也討不到吃的。”

“你站我身後吧……那以前是六野的位置。”沙觀止忽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感覺。

廖金頭點點頭,站瞭過去。

長谷川在一隊全副武裝的日軍護衛下進來,幾個禮盒被放在一邊。在蕭條至此的沙觀止看來,那有點炫耀。

“一直掛念沙老爺子得很,特備薄禮……”

“廢話少說吧,你拿手活就是拿廢話把人套暈。”

長谷川笑瞭笑,“薄禮是大米一百斤,豬半爿,就現在的沽寧這不算廢話。”

廖金頭喜出望外地說:“長谷先生真是客氣……”

沙觀止狠瞪他一眼,“你是沒規矩還是餓暈頭瞭?——小長,你以前的見面禮是兩百條槍,現在是一百斤米加半爿豬,你還真會下藥啊!”

“在下一向要麼不送,要麼雪中送炭。”

“然後人什麼要緊你拿什麼,對吧?”

“老爺子是不是已經找四道風很久瞭?”

沙觀止的瞳孔一下縮小瞭,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腳。廖金頭不識趣地說:“老爺子的腳是走火傷的,那子彈就是為四道風預備……”

“那是傢事!”沙觀止一記耳光扇瞭過去。廖金頭在沙觀止面前遠不如在四道風面前服帖,他有些惱火地揉揉面頰。

長谷川在眼前畫瞭一個很大的圈子,“這是沽寧,很大,你找他就像在海裡邊找顆沙。”他又在眼前畫瞭一個小圈,“我現在有這麼一個圈,很小,你的仇人就在面前,你可以找到他,殺瞭他。”

“那個圈子是什麼?”沙觀止冷冷地問。

“勞工營。”

沙觀止靜靜看著那個小圈,目光中盡是落寞和蒼涼,“打六野過身,我這沙門被人當作笑話算客氣的,照常都被叫作敗類,我不知道沙門除瞭潔身自好還做過什麼。兩千七百門徒,現在滿把抓也就一百來人,沙某人晚境淒涼,累瞭大半輩子竟然要過這樣一個不堪的老年……你知道這筆賬我都算在誰頭上嗎?”

長谷川強笑瞭笑,“自然是四道風。”

沙觀止用盡全身力氣甩出一個耳光,重重打在長谷川臉上,長谷川被打得頭暈目眩摔瞭出去,沙觀止自己也失去重心摔在地上,他立刻被滿院的日軍持槍對準。

長谷川驚怒交集地被部下扶起來,他定瞭定神,說不出話來。

沙觀止向身後伸出一隻手,希望廖金頭扶一下,回頭一看,廖金頭已縮到十米開外。沙觀止苦笑,自己扶著椅子站瞭起來,他狠狠地說:“有一半我是算在你姓長的頭上瞭。”

長谷川眼裡忽然兇光暴射,“所有沙門的人,全都殺瞭!”

沙觀止冷笑,“還有一半是算在四道風頭上的。送我進那個小圈子吧,六野是他殺的,他就比你多做這麼一點。”

長谷川猶豫瞭一會兒,揮瞭揮手,“帶走。”

“我要先給老伴買足夠用的藥,還得托付人照顧。”

“讓她死去吧。”長谷川悻悻地說。

“我可以馬上就死的,我現在就是個活著多餘死瞭沒趣的老頭子。”

長谷川審度瞭一下,對一隊人努努嘴,“你們盯著他。”他怒氣沖天地出去,雖不如意,但目的總算達到瞭。

沙觀止整瞭整衣衫,顫悠悠出門。他一瘸一拐地走著,幾柄刺刀幾乎就頂在身上。盡管沽寧人現在食不果腹,但被日軍押著上街的沙觀止仍是他們目光的焦點。

“怎麼沙傢的人也抗日瞭?”

“狗咬狗吧?”

“你們不知道,他傢也有個大英雄。”這人比瞭四個手指頭。

“瞎鬧瞭!老鼠生不出麒麟種。”

“對啦,不是他兒子是他侄子。”

沙觀止耳力不差,一句句聽得明白,他耷拉著眼皮,根本看不出表情。

藥店並不遠,沙觀止木然地走瞭進去。老板把幾十包中藥捆瞭兩大摞遞給沙觀止,沙觀止付錢,日軍寸步不離地在後邊盯著。

“沙老爺子一次買這麼多藥?”老板止不住好奇地問。

沙觀止苦笑,“是啊,一直要吃到死啊。”他看瞭看老板,壓不住心裡的一個疑惑,“劉老,老主顧問你個事,你說實話好嗎?”

“好、好。”

“沙門就沒做過一件好事?”

老板的眼鏡一下掉在櫃上,他撿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您老這是……”他看看日軍,偷指櫃上的狗皮膏藥,“也跟這個幹上瞭?”

“我不知道。”

“要是就好瞭,八年瞭,要是就是沙門做的第一件好事。”

沙觀止深受打擊地離開。他提著那兩大摞藥吃力地進瞭沙門,不一會兒,又走瞭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幫徒。

沙觀止對一個小幫徒交代,“那藥有一味是外裹的,不懂的就問藥鋪劉老板。”

“是瞭,大阿爺。”

“照顧好你太師娘。我要什麼沒什麼瞭,也沒東西好給你的。”

廖金頭哈哈腰上前去,“師恩當前,我們一定……”

“你跟我去啦!”他看看另外幾個幫徒,“還有你們幾個最靠不住的!”

那幾個的臉頓時苦瞭,可身後有日本人的刺刀逼著,幾人隻好無奈地跟在沙觀止身後。

長谷川坐在車裡,帷簾低垂,那行人漸漸走遠,他摸著自己的臉,臉上的指痕已經紅腫。“現在去把沙門留下的人都殺瞭,用你們的刺刀。”他狠狠地說。

一隊日軍應聲而去。

6

工棚區又多瞭一道鐵絲網,那是機場上最難看也最簡陋的一片建築物,離鐵絲網不遠是那座軍官浴室。

日軍的卡車停在浴室門外開始放飯。今天的內容讓勞工們驚訝,每個人居然有一個米飯團子,還有一碗能看見綠色菜葉的湯。

渡邊使勁拍打著何莫修,“高興起來吧!我說過我們是賞罰分明的,看看這皇帝一樣的食物!”

四道風厭惡地看看手上的飯團,團巴團巴塞進懷裡。那個飯團被放在歐陽的面前時,已經很硬瞭。

“上邊夥食不錯嘛,鬼子不怕你們把日本吃垮瞭?”歐陽笑著說。

“跑道修好瞭,被鬼子吹到神得不得瞭的飛機這兩天就來。”

“原來是在慶祝,勞工會被釋放嗎?”

“不會。飛機三天兩頭來轟炸,總得搶修,所以不光不放,還架道鐵絲網把大傢圈在裡邊。”

“小心一點,鬼子要對付我們,恐怕不光會用鐵絲網。”

四道風咧嘴一樂,“我這些天總在想,這真的是最後一仗嗎?打完這仗沽寧人就好過瞭?現在的沽寧是一百年沒有過的慘,可鬼子沒來的時候,沽寧人稀裡糊塗過一天算一天,那又好在哪瞭?”

“說真的,你把我問倒瞭。隻能說趕走瞭鬼子,對很多人來說都隻是開始,他們一定會帶著振興的希望把你想到的事做下去,否則中國在世界上真的隻好過一天算一天瞭。”

“也就是說打跑瞭鬼子你就會走。”

歐陽愣瞭一下,“現在說這早瞭點。”

“是的,早幾年你就要走的,說到頭你我也不一樣,你是做大事的人。”

“別激將我,你現在該知道去留不由我自己決定。你呢,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仗好像真要打完瞭,現在想起來就有點糊塗……我不知道沒一百個鬼子追著要殺我的日子怎麼過,我幹什麼?還拉黃包車?”

“恐怕我的黨會努力取消黃包車的。”歐陽苦笑。

“這也是你們說的不公平?”他有點為難的樣子,“那就幹別的好瞭,她也不會喜歡我拉黃包車的。”

“她?”

“她!”四道風十萬個肯定地說。

歐陽笑瞭笑,其實說起這個話題他比四道風更傷感。

“老四,你想沒想過……我們一塊兒走?”

“一起?”

“是的。我們的革命不是在鬼子來時開始的,也不會因為鬼子走瞭而結束,它是一種需要,年輕的活力對腐朽的要求,你是個這麼有活力的人,你會喜歡我的同志的,就是五六十歲的共黨也像你一樣活躍。”

“那我信,其實有時候你比我還能蹦躂。”

“那我們一塊兒走?”歐陽簡直有點迫不及待。

“我沒想過……我不知道,我生在這裡,是在這裡長大的。”四道風很茫然。

歐陽的笑容慢慢淡瞭下來,他感覺得出分離在即。

工地上,日軍在鐵絲網不遠的空地上點著瞭營火慶祝。何莫修和勞工們隔瞭鐵絲網看著,自從知道他是四道風的人後,勞工們已不再給他白眼瞭。

渡邊袒胸露腹酒意醺然地對何莫修揮舞著酒瓶,“高君,出來喝酒!”

“所有人一起嗎?”

“你是個總忘記身份的奴隸!”渡邊笑著走開。

何莫修有點憂傷地對著夜空笑笑,“你才是真正的奴隸,我原諒你。”

六品獨自坐在鐵絲網的旁邊,呆呆地看著那些日軍,一隻手抓在鐵絲網上,已經被刺得鮮血淋漓。龍文章過來,“你幹什麼?”他把六品的手拉下來。

“竇村的人都死瞭,明兒就是七年祭。”

龍文章順著六品的目光看去,六品註視的人永遠隻有一個,那是默立在人群中的長谷川。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