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道風一行潛伏在山脊上。山下是一條公路,公路上是兩隊相向行走的日軍,一隊是上戰場,一隊是剛從戰場上撤下。上戰場的都是一臉做炮灰的神情,下戰場的則都是傷兵和屍體。那已經不是在作戰而是掙紮瞭,明顯到高昕都看得出來。
“他們敗瞭,這是想撤到沽寧上船,好逃出中國。”趙老大說。
四道風快意地看著,“逃不瞭的,我跟老天爺這麼說。”他狠狠拍瞭龍文章一下,“龍長官,你軍還是蠻不錯的!”
龍文章隻是恨恨地看著公路旁的村莊,“還在燒,還在搶。我開一槍好嗎?他們顧不瞭我們。”
趙老大猶豫一下,“找個最該死的。”
一個日軍拎著箱籠從一間燃燒的民宅裡出來,他立刻成為龍文章選擇的目標,一聲槍響,那日軍一頭栽倒。
似乎回應一樣,從近處的山巒到遠處的山巒也響起瞭各種各樣的槍聲,日軍的死傷不斷增多,卻無心追趕,隻對槍聲響處胡亂開槍。
四道風看著趙老大樂瞭,“是你們的人嗎?”
趙老大糾正道:“是咱們的人。走吧,跑到這裡不是為瞭撈幾響冷槍。”
四道風也想起該幹的事情,一隊人從山脊上撤走。
日軍在無處不在的槍聲中已經無心抵抗,一個軍官發瞭聲命令,撤退和前進的行列都加快瞭運行速度,那已經是不折不扣的逃跑。
天完全黑瞭。夜晚的公路空寂下來,龍文章毛瞭膽子從山上下來,他站在公路上,有點挑釁地看著他的隊友,“看看,沒事。”那幾個人責備地看著他。
“本來就是中國的路,就該中國人走。”
趙老大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可這種魯莽的勇敢……”
“我是軍人哪。中國的路被鬼子踩著,我自個走在山上……剛才你們都看見瞭,勝利瞭,勝利瞭不是嗎?”他說得自己都有些哽咽,於是四道風幾個也不吭不哈地陪他踏上瞭路面。“被你一說,這味道真好。”四道風說。
趙老大嘆口氣讓步,“就走一裡地。”
他們剛開步,就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喇叭又像嗩吶,吹著一個簡單的節奏。
四道風愣住,“達達滴?”
“趴下!”久在鄉間遊擊的趙老大算是經驗豐富。他們剛剛趴下,前邊的一段路面在眼前被炸掀瞭起來,泥土沙石打在四道風他們臉上身上,那個達達滴的節奏響得更為急促,人影和腳步紛沓,他們已經被人數不明的武裝者包圍。
趙老大爬起來,“自己人!我們是老唐的人!”
黑暗裡一個聲音說:“我們才是老唐的人!”
“胡說!老子是沽寧的四道風!”
“四道風我們也認識。”
“我可不認識你。”
說話的人從黑暗裡走出來,那活脫又一個四道風,掂著雙槍,一臉的殺氣騰騰和倔強。四道風看著他們,他確實不認識。
“你這小渾蛋,看鬧我這身土!”趙老大氣得不行。
龍文章輕聲對四道風說:“是海螃蟹,炸雷。”
四道風終於想起來,四年前大荷村的血戰,有一個叫海螃蟹的傢夥拒絕瞭他,他要自己成立一支叫炸雷的遊擊隊。
現在的海螃蟹已經十足一個戰場老手,舉手投足都是歷經生死帶來的成熟,這個戰場老手現在正跟趙老大暴跳如雷,“還跟我嚷?你也算老同志瞭,還會不會打仗?明擺是中國人偏走大道,白瞎我十斤炸藥!”
“胡噴!你哪來十斤炸藥!”
“天上掉下來的行不行?撿個大炸彈,也不知道哪國的。”
龍文章有些訕訕,因為是他死活要走大路的。高昕安慰著他,“勝利瞭,中國人當然走大路,我支持你。”龍文章感激地搖搖頭,但絕非不難受,對窮瞭七年的龍文章來說,十斤炸藥也是個瞭不得的天文數字。
海螃蟹看著趙老大,“你們去哪?”
趙老大苦笑,“去找國字頭的人。”
海螃蟹撇撇嘴,盯著四道風一行寥寥幾人問:“老唐呢?”
趙老大頓時就哽在那裡,“她、她……她……”
四道風說:“她去碼人去瞭!碼多多的人!比你們的人多得多!然後、然後我們要一場大戰,吃下沽寧!”
海螃蟹問:“她身體好些瞭嗎?”
“好瞭,已經好瞭。”趙老大說。
“好啦,我現在告你們往哪兒走。要去找穿洋皮的傢夥不是嗎?那邊走,出瞭山就是瞭,正跟鬼子磨洋工呢……”
“穿洋皮的傢夥?”
“國字頭呀!我見過啦!闊得像大少爺,衣服倒舍不得費佈,屁股緊繃繃地露在外邊,手裡拿的槍不槍炮不炮!見你面先比著,嘴裡也不知喊些什麼,能聽明白一句,哪部分的。”
趙老大苦笑,“這句口頭禪千年不變。”
“我說中國人,八路。順便說一聲,聽說咱們打得最好的那撥人叫八路,我的炸雷已經改叫八路瞭。這可好瞭,當時差點摟火,給扣起來瞭。”
“扣起來瞭?”郵差一臉驚訝。
海螃蟹委屈地一拍大腿,“連頓飯都不管。先問是不是漢奸,我說放屁;後問是不是共黨,我說那是;最後說你們算屁的八路,就被趕出來瞭。老趙,你說我算不算八路?”
趙老大安撫地說:“你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遊擊隊,可暫時還不是八路。”
四道風忍不住插嘴,“對,我們這樣猛打狠打的才叫八路,你們炸公路的不算。”
龍文章也不甘寂寞地說:“千軍萬馬的征戰中顧不得你這些個人情緒,真正的大部隊就是這樣。”
海螃蟹怪眼圓睜地噎住。趙老大好好一句安慰的話被他倆解釋成這樣,他隻好對海螃蟹又拍又打地安撫,“我們這就得走瞭,你怎麼辦?”
“我立馬帶大夥去投八路,看你們叫不叫我八路!”海螃蟹不服氣地說,他帶著他的隊伍轉身離去。
“我也立馬去投八路……”趙老大眼疾手快地把四道風的嘴給掩住瞭,身後的塵土飛揚中,海螃蟹已經怒發沖冠。他回頭瞪瞭四道風一眼,繼續他們的行進。公路上的喧囂漸漸也隻剩一團蒙蒙矓矓的餘塵。
2
山脈在此處已經終結,四道風幾個匍匐在地看著眼前陡然展開的平野,平野上除瞭偶爾炸起的炮彈煙塵,根本看不見一絲人的活氣。
趙老大心裡放下塊石頭似的籲瞭口氣,“走吧,照那個方向就沒錯啦……龍文章?”
草叢的另一端傳來一陣絮動,龍文章有些慌亂的聲音從那裡傳來,“你們先走……我小便。”
郵差笑,“你還小便?都當你不食人間煙火呢。”
“馬上就來!”
趙老大搖搖頭,領著幾個人走開。
暮色昏黃,幾個人撥拂著茂密的草叢前進,身後傳來絮絮的腳步聲,“我回來瞭。”龍文章喊瞭一聲。
押尾的是四道風,龍文章跟上去,“我說個事,見瞭國軍你別嚷嚷什麼共黨。”
“可我就是共黨。”四道風連頭都懶得回。
“你壓根兒不是共黨,你這共黨跟炸雷那八路一樣,都自封的。”
“那我還是。”
“求你瞭四爺,為瞭歐陽別再大嘴巴。”一向道理大過天的龍文章說話的聲音居然有些怯怯。四道風有些惱火,又覺得蹊蹺,終於忍不住回望瞭一眼,暮色下他嚇得跳開瞭一步,哇的一聲叫瞭出來。趙老大幾個槍上膛刀出鞘地轉過瞭身,瞬間便把四下的荒野掃視瞭一遍,可什麼異動也沒有。
“怎麼啦?”
龍文章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麼……他隻是……覺得我……有點怪。”
人們終於註意到龍文章,他已經換上瞭整套守備團時代的上尉制服,衣裳早舊瞭,但漿洗得幹凈,整套的軍銜和肩章端端正正地配在他的舊軍裝上。
龍文章挑釁地瞪著所有人,“沒什麼。我把它留下來瞭,就是這樣。你們覺得好笑?我管不著,這是我該穿的衣服,是我的心願。我是國軍的一員,我的同袍都和鬼子拼死瞭,現在我把他們等瞭回來……你們不會瞭解,可就是這樣。”
四道風撓撓頭,“你……”
“你管不著。”龍文章警惕地說。
趙老大看著,“真好看。”
四道風咧咧嘴,“對瞭,真他媽的好看。”
龍文章忽然有種一拳打空的失落,他驚訝地瞪著他的隊友。
“不止是好看,舊瞭,可是真……”高昕正想著詞,唐真接道,“帥氣。”
高昕笑瞭笑,“對,帥氣,龍上尉總是那麼風流倜儻。”
郵差也說:“讓我想起一群我們尊敬的人,別以為共黨就不記得他們。”
龍文章還在那裡愣著,心裡湧出來陣陣的酸楚和感動,“謝謝,謝謝,謝謝。”龍文章開始用袖子抹自己的眼睛,這一抹就不可收拾,“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怎麼啦,這些天……這些天……”
四道風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死烏鴉廢話瞭,咱們是怎麼煉出來的交情?這麼帥的衣服哪天也搞一身給我穿穿?”
“那當然!當然當然!這裡所有人,還有歐陽還有六品,還有小何!我給你們每人都搞一身,你們絕對當得起這個榮耀!隻要你們瞧得起,隻要你們願意……”
趙老大嚇瞭一跳,“我就算瞭!我受之有愧……”
忽然草叢裡傳來槍機的一聲輕響,幾人轉過身來。草叢裡悄沒聲地站起許多人,鋼盔鋥亮,卡其佈的美式軍裝正像海螃蟹形容的一樣,下擺吊到腰上,手上端著四道風他們見所未見的湯姆森沖鋒槍和M1卡賓槍,那是被海螃蟹形容為槍不像槍炮不像炮的傢夥。對方滿懷敵意,這是一件很確切的事情,他們被包圍瞭。
以龍文章為首的四道風幾個被推搡踢打著押瞭過來,一九三七年的國民黨制服在一九四五年的美式裝備前實在如同異類,龍文章也就此成為所有國民黨士兵的取笑對象。
“哥們來瞧來看!這塊有個披瞭破佈的傢夥自稱是咱們上頭!”
“他幹嗎不留條前清國的辮子?”
“哥們,你到底有沒有辮子?亮出來瞧瞧咱賞你塊美國餅幹!”
龍文章的帽子被人搶掉瞭,他狂怒地撲過去,被人一槍托砸瞭回來。另一個兵的手也摸上瞭高昕的臉,四道風一腳把那傢夥踢翻瞭,他立刻被十幾支槍指住。龍文章使勁攔在四道風之前,“我是你們的弟兄!是你們的同袍!在這裡孤軍奮戰,想你們盼你們,兩千多個晝夜!”
一士兵譏笑道:“跟我們稱兄道弟?你吃過軍糧嗎?會操隊列嗎?”
“當然會!”
“操給我們瞧瞧!操好瞭就信你們!”
龍文章看著眼前這幫粗野而充滿優越感的傢夥,他覺得莫大的污辱,但仍站好瞭一個立正的姿勢。
那士兵接著戲嘲,“先行個禮瞧瞧,最近扮國軍來騙吃喝的傢夥越來越多啦。”
“我自三六年就提升上尉,軍官不能先行向士兵致禮……”
一記耳光甩在他臉上,龍文章看看被槍逼著的四道風幾個,他強忍怒火敬禮。
一片哄笑,口令也喊亂瞭套。
“趴下!”
“學個匍匐!”
“屁股撅這麼高?你師娘教出來的?”
“打個滾兒!”
“知道丘八大爺怎麼撒尿嗎?學一個!”
龍文章麻木地做著,對那些條例裡沒有的動作就隻好置若罔聞,他被人踢著打著,在人叢裡翻滾,直到兩滴熱乎乎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呼喝瞭一聲英語的口令,鬧得正歡的渾蛋們齊齊敬禮。
龍文章略為抬起瞭頭,看見一雙鋥亮的皮靴,再往上是一套質地優良的毛嗶嘰校官服裝,再往上,一張醜陋瘦削的臉正看著他,一條刀痕橫向地扭曲瞭那張臉,顯然是出自某柄日本軍刀的傑作。
那名校官根本沒去理睬他的部下,隻是死死盯著龍文章,一張臉看不出表情,龍文章甚至不能確定落在自己手上的東西是不是眼淚。
一士兵上前兩步,“團座,他是俘虜……”
軍官置若罔聞,慢慢將一隻戴著手套的手伸向龍文章。
龍文章沒動。
那軍官終於開口,“龍烏鴉,我天天都想你,你這死烏鴉。”
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是出自那張醜怪的臉,龍文章忽然很想哭,但他真想不起這人是誰。
軍官拉掉瞭另一隻手上精制的皮手套,於是龍文章看見那隻手,四隻手指都齊齊被一刀削去瞭,他終於想起一個自己也從未忘卻的人。
“華盛頓吳!”他一躍而起抱住瞭這個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以致把華盛頓吳撞倒在地,一個三七年的守備團上尉和一個四五年的國民黨美裝部隊團長滾倒在塵埃之中,兩人使盡瞭全身力氣捶擊和拍打,歡笑和哭泣。千言萬語,盡在此中。
人們靜靜看著,剛才的肇事者都成瞭傻子。
3
帳篷林立,兩個哨兵站在華盛頓吳的帳篷外邊,剛才整龍文章整得最狠的幾個兵也戳在外邊,他們都犯著嘀咕,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一名副官從帳篷裡出來,沖他們努瞭努嘴,示意進去。
“指條活路,馬副官。”一士兵說。
副官道:“算你們倒黴,那傢夥跟團座是生死的交情,連團座開的第一槍都是他教的。”正要進帳的士兵你推我搡,又擠成瞭一團。
帳篷裡,華盛頓吳的手放在桌上,手套已經戴上,但前邊一截全是空的。
兩個人都呆呆看著那隻手,那是一個共同的記憶。
“我說瞭,把我的血肉埋在沽寧,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現在我回來瞭。”
“我偷偷去過埋你手指的地方。好多次想一走瞭之,可我想蔣司令在這兒,我兄弟的血肉在這兒,我沒別的地方可去。”
“我第一眼就認出瞭你,你還是那樣,一點沒變。”
“不看見這手我就認不出你,你變得太多。”
“我說瞭,虧欠一人自斷一指,丟失一人自斷一指。我把守備團的弟兄都帶出瞭包圍,沒死一人。後來重慶西南一指,咱們的後娘團編進瞭第一批換美裝的部隊,飛越駝峰去換裝,好些弟兄凍死瞭,沒死的就穿上瞭這身。”他苦笑著看看自己。
龍文章笑,“絕對頭牌?”
“中央軍直系,頭批美裝師。在這裡我是老大,我的兵就是我的弟兄,打仗我沖頭裡,所以重慶一直看重。”他的臉色忽然陰鬱下來,因為那些肇事的士兵正列瞭隊進來。“交你處置。”華盛頓吳背轉瞭身子。
領頭的兵把龍文章的槍遞瞭過來。龍文章看看那士兵,“什麼意思?給你一槍?”
那兵不說話,隻是撕開瞭衣服,他身上已經有瞭幾處傷痕,龍文章拿起自己的槍,靜靜地看著,“轉過去,我不想在鬼子打出來的痕上再添一個。”那兵毫不猶豫地轉身,他們屬於那種人——粗野,但不懼死。龍文章笑著一腳輕踢在他屁股上,“滾吧,老子窮慣瞭,舍不得為不是鬼子的人浪費子彈。”
士兵們哄笑,緊懸的心放瞭下來。
一士兵道:“龍老大,團座總念叨你,他說這地方你才是老大。我們說哪有比團座還牛的人,今兒一瞧,真是天生老大!”
龍文章訝然地看看他的朋友,華盛頓吳正笑著。
“留你狗命,多殺鬼子。出去吧,我要和你們團座說話。”
那些兵歡天喜地地去瞭,龍文章看著他的朋友,“華盛頓,你……”
“這裡還是守備團,他們還是你的人馬,可我現在不叫華盛頓吳瞭,叫吳盛華。”
“我可喜歡你叫華盛頓。”
華盛頓吳苦笑,“年少輕狂罷瞭,我不能像華盛頓那樣改變一個國傢。”
這種感慨讓龍文章沉默瞭少頃,然後他想起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你們來這裡幹嗎?收復沽寧嗎?”
“那是次要任務。我們是要占領沽寧附近的一個機場,那裡的自殺式飛機已經給我方造成很大損失,可遇上瞭鬼子拼死狙擊,現在是騎虎難下……”
龍文章忽然哈哈大笑,以致華盛頓慍怒地看他一眼,“有什麼好笑?我是帶兵無方,何不換你試試?”
“我隻是想說,如果你們不動輒轟人,又舍得扔下重裝備,現在早到瞭機場——任哪支叫化子遊擊隊都知道七八條繞開鬼子的小道!”
華盛頓吳饒有興趣地看著龍文章,龍文章索性把此行目的一二三講瞭開來。
另一個帳篷裡,高昕趴在鋪上看著帳外那些國民黨士兵的影子,華盛頓吳顯然已盡瞭最大限度優待他們,這帳篷裡隻有她和唐真兩人居住。
“小真,你覺得真要勝利瞭嗎?他們人那麼多,武器那麼好,今天咱們也看見瞭,他們打得鬼子還不瞭手。”
唐真看著帳篷頂不語。
“勝利瞭你做什麼?你傢裡都沒人瞭。”
唐真繼續沉默。
“跟我們一起好嗎?你也會喜歡上誰的,你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多好,原來的世界是黑白的,沒聲的,一下成瞭彩色的,很多東西很多事,跟你說很多想不到的話。”
唐真仍然幹瞪著眼,高昕的碎話讓她想起很多。
“我出去好瞭,我總忍不住說話,又惹你煩。”她輕手輕腳下瞭床,出去。
唐真翻瞭個身,輕輕嘆瞭口氣,下意識地撫摩著放在床頭的機槍。
高昕向著四道風和沙觀止的帳篷走去。
四道風正小心地給沙觀止洗腳,以便換上部隊提供的傷藥和繃帶,他看著傷口撓著頭,“怎麼傷口還沒長好?”
“老不死的傢夥,傷口自然是不好長,你當是你嗎?”
四道風訕笑,“我就是瞧著心痛。”
沙觀止一腳踢瞭過去,“誰又要你心痛?”
四道風挨瞭那一腳,也不做聲,一聲不吭地開始包紮。
帳篷外那俏生生的身影吸引瞭他的註意力,分神碰到沙觀止的傷口,沙觀止吸口涼氣,“你幹嗎不滾出去?”
高昕在外邊喊:“你不要出來,我隻是看你們睡沒睡。”
“睡瞭。”沙觀止說。
“沒有!”四道風說。
“那我能不能進來?”
“不能!”“進來。”
高昕進來,沙觀止氣得想往鋪上倒,結果卻把自己的腳碰痛,他又踢瞭四道風一腳。隻是那一腳對四道風無關痛癢,甚至不妨礙他向高昕微笑,“我也想去找你。”
高昕吐瞭吐舌頭,“你把叔叔弄痛瞭。”她拿過四道風手上的藥給沙觀止包紮,動作自然比四道風輕柔得多,沙觀止愣瞭一會兒,再沒說什麼。
包紮好傷口,高昕又給沙觀止收拾床鋪,四道風笨手笨腳地幫著沙觀止慢慢躺倒,那支大號左輪甚是礙事,高昕伸手想給他拿下來,沙觀止觸電一樣一把摁住,但又看瞭高昕一眼,終於放開,高昕幫他把槍放在枕頭下邊。
“放在這裡瞭,叔叔。”
沙觀止悶悶地點點頭,翻瞭身把脊背沖著倆人。
“您要拿這樣大的槍打小四?”
“滾開。”
四道風輕輕拉瞭高昕一把,兩人悄悄地想要出去。
“你不準出去。”
“您剛才還讓我滾出去。”四道風翻翻眼。
“那是剛才。”
四道風無奈地看看高昕,高昕渾不在意地笑瞭笑,在四道風的鋪上坐下,她拍瞭拍枕頭,四道風樂瞭,乖乖躺下,高昕很自然地靠在他身上。
“沒羞沒臊的狗男女。”
“話不能這麼說,我是轉眼就要被叔叔打死的人。”
“我該現在就殺瞭你。”
“我才不會奇怪呢。”
“我會奇怪的。”高昕說。
沙觀止噎瞭噎,“這種快意恩仇的大事,你小女人又懂什麼?”
高昕說:“叔叔不樂意看見我,因為叔叔也覺得我跟小四一塊兒會很幸福,叔叔怕看多瞭就會把那支大槍扔瞭。”
沙觀止愣瞭一會兒,盡全力哼瞭一聲。
四道風對高昕做瞭個鬼臉,微笑。高昕接著道:“我是不懂什麼快意恩仇的大事啦,就是在那裡待著,覺得好像真的要勝利瞭,又不敢相信這樣就勝利瞭,就想跟小四一塊兒待著,”她頓瞭頓,“叔叔您想過打完仗怎麼過嗎?”
“殺瞭他……”
“叔叔您想過這樣嗎?我和小四,我們倆幹活侍奉你們二老,您和我爸,你們可以一塊兒喝喝茶,下下棋,我們回來可以陪你們……肯定還有個小小孩,叔叔您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沙觀止愣著,那是種他從來沒有想過的生活,他禁不住開始胡思亂想,直到忍不住脫口而出:“女孩。”
他做賊心虛地轉頭看看,他想的時間太長太久,而那兩個年輕人鼻息平穩,在一天的勞累後早已安詳地睡著瞭。
4
晨霧茫茫,裝備精良的美裝軍人在空地上列隊,趙老大幾個一早已經在那裡瞭。
龍文章拉著四道風和高昕過來,沙觀止形影不離地跟著。
趙老大看著龍文章,他胡子刮瞭,頭發也剃瞭,一套嶄新的尉官服套在身上,說不盡的春風滿面與風流倜儻,唯一搞怪的是他背後的兩支長槍,一支嶄新的卡賓,一支是被何莫修改裝過的破爛三八槍。
“我是不是……怪兮兮的?”龍文章有些赧然。
“很好看呀,”趙老大看看那兩支槍,“你也玩雙槍啦?”
“我忘不瞭你們,也忘不瞭他們,我當然不會扔掉小何幫我改的槍……它斃掉的鬼子可比這裡哪支槍都多。”
趙老大笑笑,突然想起正事,他看看空地上的軍人,問:“這是去救歐陽的人?”
龍文章點點頭,“小吳為這事調動瞭全團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是多少?”
“一千多號吧。”
“一千多?!”四道風嚇瞭一跳。
龍文章笑得有些驕傲,“大軍作戰就是拔山填海,這隻算是小規模的襲擊。”
趙老大猶豫地問:“他有沒有問……比如說,關於共黨?”
“沒有!沒有!比順利還順利!他隻想光復沽寧!那是我輩的血誓!”
他那樣開朗,以至趙老大為自己的謹慎有些赧然。
華盛頓吳拿著沖鋒槍掛著手榴彈,在幾個軍官護衛下大踏步過來,他精神抖擻地看著眼前的隊列,“弟兄們好!文章你過來!”
龍文章過去。
“這是龍文章!你們該聽我說過這個名字!他在淪陷區孤身奮戰瞭整整七年!”
龍文章小聲地說:“不是孤身。”
華盛頓吳拍拍他,“現在他回來瞭!他會帶我們繞過鬼子的戰線,摧毀那個該死的機場!我說過,這個團是他和我共有的!在這裡我是團座,他是我的兄長!——你們要聽他的!可以不聽我的,但一定要聽他的!因為……因為他在這個地方度過瞭七年!我們甚至活不瞭一天!”
對著那些粗魯但絕不缺乏決心的軍人,龍文章突然羞澀忸怩得像個孩子。
5
破爛的零式飛機在跑道上降落,今天隻有一架歸來。
鳥山從飛機上跳下來,硝煙與血污把他搞得如同活鬼,他沖著跑道邊候著的救護車揮著手,“不需要,用不上!今天非常成功,他們全都成功地玉碎瞭!”他舉手投足都有神經失常的征候。
宇多田追著他,“鳥山隊長,我們已經沒有飛機,也沒有飛行員瞭!”
“破爛飛機和破爛飛行員我們有的是!一個電話就能調過來!我要說,這是帝國最偉大的發明!”
在他身後,黑漆漆的五百公斤航空炸彈正被運進彈藥庫。這炸彈加上一架破爛飛機和菜鳥飛行員,就是他所謂的偉大發明。
長谷川向刑房走去,臉色像死人一樣難看。伊達匆匆過來,“我軍在潮安損失慘重,公路沿線的抵抗組織也越鬧越兇瞭,又有兩艘運兵船在離開沽寧後被擊沉……”
“恭喜伊達君,很快你就可以駕駛菊一號和敵軍一決雌雄瞭。”
伊達迅速振作起來,“是的,我已經盼瞭很多年。”
長谷川默默地讀出一個“蠢貨”的唇形。
“您又要去見那個共產黨嗎?我們沒有時間浪費在他身上瞭。”
“是私人的恩怨。你想和四道風比劍,而我要看到他屈服,你懂嗎?”
“我明白。”
長谷川點點頭,繼續走向刑房。
刑房現在像個急救間,刑臺的位置現在放著手術床。歐陽幾乎被繃帶纏滿瞭,露在被單外的手指幾近殘廢。軍醫正給他換一個輸液瓶,長谷川進來,“他醒著嗎?”
軍醫翻開歐陽的眼睫,看見瞭無知覺的瞳孔,“我不知道,這個怪物似乎在昏迷中都能控制自己。”
“那麼……他活著嗎?”
“是的,他活著,可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活。”
“什麼意思?”
“我們的刑罰,大面積燒傷,內臟相當程度的損壞。他已經脫離瞭危險期,可以後的生活對他來說隻剩下痛苦。”
長谷川滿意地微笑,他湊近歐陽,仔細端詳著那張安詳的臉,在他耳邊說話,第一次,他和歐陽說日語:“我不讓您死,讓您活著。我正在想象您和您的妻女劫後重逢,您和您的妻子做愛,在擁抱中您的皮膚裂開,您的內臟像落葉一樣散開,您甚至喪失瞭男人應有的功能,沒關系,您不在乎您的肉體。您想抱您的女兒,可您的手對她是惡鬼的爪子,對您是沒有知覺的枯枝。是的,我毀瞭你,我真的毀瞭你。”
他仔細看著歐陽,那張臉仍是那樣安詳,長谷川轉身離開。
在長谷川和軍醫離開之後,歐陽倏然睜開瞭他的眼睛,清醒而痛苦。
天已經黑瞭,月光清澈,歐陽躺在床上,周圍都是冰冷的金屬和刑具,他所有的力氣甚至不夠轉動自己的脖頸。他看著皎潔的月光,耳邊回響著一個聲音,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在低低地哼唱著搖籃曲,間夾著一個孩子咿咿呀呀的語音。淚水模糊瞭他的眼眶,在淚水中,月亮上的蝕影也依稀成瞭一位母親抱著一個孩子,那一個依稀相似的剪影成瞭歐陽今夜的全部寄托。
同樣皎潔的月光下,幾個日軍正在挖坑,他們把一個被捆綁的人埋瞭進去。
山野上,鋼盔在月光下閃著微光,華盛頓吳和他的士兵穿行在山道上,大皮靴和正規軍過多的負重都不太適合這難辨的山道,不斷有人摔倒。
四道風看著這支從沒敢想象過的龐大隊伍,他焦灼地看看身邊的高昕和沙觀止,“太慢瞭!”
高昕說:“你快去吧,我照顧叔叔。”
“照顧好叔叔!”他看瞭高昕一眼,徑直追上隊首的龍文章,“能不能再快點?”
龍文章聳聳肩,“你也看見瞭,又不能亮火把。”
“你知道咱們在趕什麼吧?”
龍文章再沒說什麼,擦瞭擦汗,他開始奔跑。
這支隊伍被拉得更長瞭,從這一座山到那一座山,傳令聲單調地在隊列中回響:“扔掉東西!扔掉所有打鬼子用不上的東西!”
高昕和沙觀止很快就被甩到瞭最後,沙觀止仍不服老地趕瞭兩步,幾欲跌倒,高昕一把扶住,笑,“叔叔,我都趕不上您瞭。”
沙觀止看著這已經與侄子綁在一起的女孩,眼神終於溫柔下來,“別讓男人跑太遠。我媳婦年輕時放我跑路,回來就成瞭漂不白的黑道。”
高昕不語,她微笑著看著四道風奔跑的背影,她有絕對的信心。
天,終於亮瞭。
機場邊,廖金頭阿諛地叫著隔壁籠子裡的何莫修,“何少爺?何大爺?何老爺?”
何莫修沒理他,他正看著晨光下的機場,又有一批破爛飛機和破爛飛行員來到瞭。這批飛機比上一批更加破爛,以至於飛機一著地,地勤就拿著滅火器沖上去,給其中一架著火的引擎滅火。
鳥山又在對著新炮灰們嚷嚷,更加瘋狂,更加歇斯底裡。
何莫修對這些已經司空見慣無動於衷瞭,他嘴裡漠然地數著數:“十、九、八、七,噼裡啪啦。”
真如他所說,鳥山噼裡啪啦地開始他的車輪耳光。
“六、五、四,陰臉子白眼狼路過。”
長谷川陰著臉從跑道邊走過,目標向著歐陽所在的刑房。
“三、二、一,轟轟隆隆。”
何莫修聽瞭會兒,忽然間熱淚盈眶,“又近一些啦,六品你聽見瞭嗎?”
他叫的六品已經不在瞭,原來鎖六品的地方隻有一堆空空的鐵鏈。
長谷川踏上刑房的臺階,他的眼神偏執而狂熱,給歐陽帶來更多的痛苦似乎已成為他的宿命。
歐陽睜著眼睛躺著,長谷川進來,並把一張微笑的臉湊瞭過來,“早上好,真高興您睜著眼睛。”
“早上好,您一定沒少來看我。”
“當然,我一直想著您,我很關心您的身體,您知道您的身體怎麼樣瞭嗎?”他目光閃爍,想從歐陽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異樣的痕跡。
“不外乎沒死而已。”
長谷川笑瞭,“歐陽先生今天真是溫柔多瞭。”
“不要失望,我正攢足力氣要給您一點驚喜。”
“我倒為您準備瞭一點驚喜。”
“哦,您的熱情不小心燒禿瞭您的頭。”
長谷川撓瞭撓自己半謝的頭頂,“哈哈,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歐陽先生不想出去走走嗎?”
“想極瞭,真是想得要命。”
長谷川做瞭個手勢,幾個日軍過來把那架活動的手術床推到瞭外面。
歐陽躺在床上,貪婪地呼吸著清晨的空氣。長谷川在一邊跟著,指手畫腳,口若懸河,竭力扮演一個在心理上占壓倒優勢的人物,“您聽到瞭來自遠方的炮聲瞭嗎?是你們的人,或者說是你們的敵人,國民黨的軍隊要來瞭,我不知道對您這樣狂熱的共產主義者來說,這是件好事抑或壞事。”
“好事。”
“您喜歡短暫嗎?像飛蛾撲火一樣?”
“我喜歡永恒啊,就算短也短不過你們占領這塊土地的妄想。”
長谷川忽然使勁拍瞭拍自己的巴掌,“好,看來您認為自己贏定瞭,其實就算我們走瞭,你們的理想也好像在這塊土地上不曾存在過一樣。”
歐陽嘆口氣,“說老實話,這確實是不勞俗稱小鬼子的人操心。”
“好吧好吧,其實我是個很細膩的人,昨天想到即將離開這塊土地,就忍不住想留下點紀念。”
“您真的覺得自己還能離開?”
長谷川聳聳肩,“誰知道呢?您不想知道我留下些什麼?”
“給個提示。”
“我喜歡你這樣生機盎然的人,既然這場戰爭是為瞭這片土地,我把生命種進土地。”
“小何還是六品?”歐陽看上去忽然有些傷感。
長谷川笑嘻嘻地做瞭個手勢,日軍將手術床轉個向,又將床頭抬高。
歐陽靜靜地看著跑道那邊露在地上的一顆頭顱,那是六品,他的臉腫脹得嚇人,已經奄奄一息。
歐陽回頭看著長谷川,“您覺得這樣會讓我痛苦?”
“往您的傷口上不斷撒鹽,讓您的痛苦永遠新鮮。”長谷川滿意地看著歐陽臉上顫動的肌肉。
“是的,您做得不壞。”他又看看六品,那張臉已經灰敗得嚇人,“你想要什麼?四道風的行蹤?”
“我已經不指望從您這得到什麼瞭,殺死四道風又怎麼樣呢?這種人殺不光的,我隻恨您,您是他的大腦,您讓他這曇花一現的狂徒和我對抗瞭八年。現在我把這個腦挖瞭出來,用針刺,用火烤,這樣我得到瞭你們兩個人的痛苦。”
“明白瞭。您是個真正的毒瘡,既然被弄破瞭,就要拼命地擠出毒汁。”歐陽已經不再看他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六品。
“也許我們真要敗瞭,可您的地獄沒有窮盡,從一層掉下一層,絕對不止十八層。”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長谷川微笑,“有什麼關系呢?既然這可以讓您難受。”
他攤攤手,日軍打開瞭銬在床上的鐐銬,他們把床豎瞭起來,讓歐陽站在地上。歐陽的腳一觸地便是一陣鉆心的刺痛,他竭力站穩瞭。
長谷川示意旁邊的日軍不要扶,他很有興趣觀賞這種痛苦。
歐陽克服瞭第一陣天旋地轉,他開始一寸寸向六品挪動。那區區的二十幾米對歐陽來說也許成瞭一生中最長的路程。遍佈身軀的傷口也不知哪處破瞭,歐陽每次接地就留下一個紅色的腳印。他蹣跚著向六品走去。
6
華盛頓吳的士兵已經越過山脊,機場頓時在眼前一展無遺。
四道風跑在第一個,緊隨他之後的龍文章猛地跪倒在地上,他背著兩支槍,已經喘得氣都接不上來。龍文章猶豫一下,他扔掉瞭那支新拿到的卡賓槍,他爬起來,繼續向機場的方向跑去。
歐陽將將接近六品身邊,筋疲力盡地跪瞭下來。他用那雙重傷的手幫六品撫開臉上的落葉,然後撐在地上支住同樣殘破的身體,他將臉貼在六品的額頭上,“活下去,我也會活下去。”他不知道六品是否聽見,但覺得那張腫脹的臉上依稀露出一絲笑容。
“長谷川君!長谷川君!”伊達用一種絕不適合他身份和儀表的驚怖腔調大叫著,向這邊飛跑過來,他幾乎撞到瞭長谷川身上,那表情如見瞭活鬼,“長谷川君,在廣島……”
長谷川意識到什麼,他伸手止住伊達,又沖著周圍的士兵,指指遠處,“離開!”
伊達也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他看著歐陽,歐陽仍跪在地上,貼著六品的頭紋絲不動,像凝在一起的雕像。
“說吧,他不懂日語。”
伊達說:“廣島被轟炸瞭!”
“東京都天天在被轟炸!”
“不是那種轟炸!隻扔下瞭一顆炸彈!它爆炸時像太陽一樣!一顆就抹平瞭整座城市!廣島已經不存在瞭!”
長谷川訝異地瞪著伊達,直到確定伊達並沒發瘋,“是你的高層朋友告訴你的?”
“是的,我們的士兵多半來自廣島!”
“封鎖消息。”
“可是……”
“不要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宇多田,你還想活著離開中國嗎?”
伊達茫然地點瞭點頭。長谷川開始向退到遠處的部下揮手,“把他帶走!”他看一眼六品,“殺死這個人!”
日軍手忙腳亂地把歐陽架上手術床,一個日軍拔刀走向六品。
機場邊的山野上,四道風猛地撲在地上,龍文章緊接其後,其他的人還沒有跟上來,龍文章用他的步槍瞄準鏡向機場遠眺,鏡頭在喘息中劇烈地顫動。
“開槍!開槍!”四道風看著機場上拔刀的日軍沖龍文章焦急地喊。
“現在開槍會貽誤戰機!”龍文章焦躁地往旁邊掃瞭一眼,大隊人馬還未就位。他的手指在扳機上抖動著,瞄準鏡裡的日軍已經用刀對準瞭六品的頭顱。
“你是丘八還是我兄弟?!”
“我是軍人!”他嚷瞭一聲,開槍,槍聲在寂靜的早晨顯得極為突兀。
那名持刀的日軍一頭栽倒,長谷川指著歐陽,驚懼地沖手下喊:“把他送回去。”
幾名日軍推著手術床向刑房狂奔,他緊隨其後。伊達掏槍,他忽然瞪大瞭眼睛,那支星夜奔襲的美裝部隊拉成一條散兵線,終於在山脊上出現。
“警報!”他向一個方向跑瞭兩步,又轉向他那輛坦克跑去。
華盛頓吳的士兵開始開火,他們的自動火器比日軍強勁得多,但匆促就戰,又沒有重武器支援,於是正像龍文章擔心的一樣,先機盡失。
幾個士兵就在龍文章身邊被日軍的高炮掃倒。華盛頓吳惱火地大叫:“誰先開的槍?!”龍文章隻是看他一眼,一槍把日軍的炮手從高炮上撂瞭下來。
何莫修神情熾熱地望著槍聲來處,日軍在周圍狼奔豕突,連幾個看守牢籠的日軍也忙著去應付攻擊。
廖金頭開始竭盡全力地嚷嚷:“國軍萬歲!打倒日本鬼子!”何莫修猛然回頭瞪著他,“你又換瞭身皮?”
一聲爆炸,一名日軍被炸得撞在牢籠上又撞開,何莫修從牢籠裡伸手去夠他的槍。廖金頭忽然意識到何莫修要做什麼,他大叫起來:“太君!太君救命!他要殺我!他要逃跑!”可何莫修始終夠不到那支槍,他隻是把那傢夥的刀夠瞭過來,僅憑這柄刀他絕傷不到廖金頭的毫毛,他也沒有四道風那樣的飛刀本事。廖金頭擦瞭擦額上的汗,坐下,甚至恬不知恥地笑瞭笑。
籠裡鋪瞭許多稻草,何莫修坐下,用刀刃將陽光聚射到稻草上。廖金頭莫明其妙地看著。
日軍手忙腳亂地把歐陽推進瞭刑房。長谷川縮在門邊,觀望著山野與機場上的激戰,在真正戰鬥的時候他絕對是缺乏勇氣的,他驚恐地嚷嚷著:“升空!讓所有的飛機升空作戰!”
一排機槍彈把這間木屋洞穿,長谷川縮瞭一下,他發現這孤立一隅的地方並不安全。“我去指揮他們升空!”他留句場面話就逃之夭夭瞭,幾個日軍以這房屋為掩體,向從山上漫下來的國民黨士兵射擊。
歐陽在床上掙動,一發子彈從窗外射進,危險地在屋裡彈射,最後貼著他的身子把床洞穿。歐陽從床上摔瞭下來,他用胳膊支起瞭身子,衣服裡浸出的血在地上浸出瞭一個印痕。他緊張地打量著這間刑室,在中間尋找一些可以利用的東西。
華盛頓吳的士兵已接近鐵絲網的邊沿。一個士兵踩響瞭地雷,另一個又撲上來。第一個沖到鐵絲網邊的士兵抽出瞭背上的砍刀猛力揮砍,金屬與引擎的巨響中,伊達的坦克噴吐著煙氣從跑道上駛過,機槍與火炮交射,那個揮刀的士兵倒在鐵絲網上。
國民黨土兵用綽號巴祖卡的火箭筒開火,鐵絲網把火箭彈過早地引爆瞭,那反而提醒瞭那輛坦克,它遠遠退到火箭筒的射程之外,反正那照樣在它的火炮和機槍射程之內,而且鐵絲網邊的敵軍一無遮蔽。
華盛頓吳眉頭緊蹙,望遠鏡裡,鐵絲網邊的傷亡逐漸增多,而那道鐵絲網仍沒能拿下來。“仗不是這麼打的。”他對自己的副官做瞭個撤退的手勢。
命令傳達下來,鐵絲網邊的士兵撤向山野裡的隱蔽之處,他們的第一次攻擊以未果而終。華盛頓吳惱火地在空地上走著,對他的軍官們大發雷霆,“現在已經先機盡失!我需要戰壕、計劃、鞏固的陣地和重炮火力!如果可能的話,空軍……”
他停住瞭,因為龍文章和四道風幾個站在旁邊,訕訕地有話要說的樣子。
“什麼事?”
龍文章張張嘴卻沒出聲。四道風說:“給幾個不怕死的,幫你把機場拿下來。”
“這裡沒有怕死的,跑瞭大半個中國就為打鬼子,可你憑什麼說這話?”
四道風幫著華盛頓吳把望遠鏡扳到一個位置,對著勞工營那間孤零零的浴室說:“我們會從那裡鉆出來。”華盛頓吳驚訝地看向龍文章,龍文章堅定地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