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昕攙著沙觀止,這對老弱殘兵已經快跑得脫瞭氣。他們正撞上從前沿撤下來的傷兵,血淋淋的慘況讓高昕驚退瞭,沙觀止卻堵瞭上去,“四道風呢?四道風呢?”
國民黨士兵顯然並不知四道風的大名,又正逢不順,一手將他推開,沙觀止瞪眼就要與傷兵廝拼,高昕死死拽住,摁著他坐下,“叔叔,小四跟您說好瞭就不會跑的!您在這歇會兒!歇會兒!”
“我不是怕他跑!”
高昕忽然瞧出瞭什麼,驚喜地看著他。沙觀止有些赧然地將頭轉開,高昕卻歪瞭頭仍看著他。
“蠢女人看什麼?”
“您怕他受傷是不是,叔叔?”
“我恨不得他死瞭,我……”他忽然嘆瞭口氣,“你這丫頭古靈精怪。”
“我保證不跟四道風說,說說看唄,叔叔。”
“說什麼?”
“您以後跟我們一塊兒過嗎?我不跟別人說,一言既出,那什麼什麼的。”
“才不……你們準嫌我。”沙觀止拿那隻沒傷的腳劃著土面,叱吒風雲的黑道大佬早已完瞭,現在隻有一個與四道風一樣驢子脾氣孩子性格的小老頭。
“您嫌我嗎,叔叔?”
“我、我嫌你什麼?你跟他,鮮花插牛糞,我沙傢要還有權勢,捧著還來不及呢。”
“花兒就要牛糞養的,小四就是最牛的糞啊!”高昕笑得心花怒放。
沙觀止樂瞭,但立刻繃住瞭,“沙傢的媳婦是要守婦道的,可不興這麼說話。”
高昕立刻板正起來,“三從四德是我未婚的夫君一早就講過的,定當恪守啦!”
“真的?那小子還曉得什麼三從四德?共黨教的?”
高昕笑得打戰,“不是啦,叔叔您這麼有趣,我們哪舍得不跟您一塊兒過日子?”
“我?有趣?”他很不甘心這一世豪雄換來這樣一個評語。
“是啊,您跟小四就照一個模子雕出來的,我都不知道沽寧河怎麼養出你們這樣兩個怪……英雄豪傑來。”
沙觀止居然有些滿意,“是他照我的模子,我跟他?哼!”
“對啊對啊,是他像您。我就想以後有個孩子也像他……像您,三個四道風,一輩子都熱鬧。”
“丫頭。”沙觀止一臉認真。
“丫頭?”高昕愣住。
“像你一樣的丫頭,小子傷人心。”
高昕想瞭想,不太甘心,“兩個,小子和丫頭。”
“那就三個,兩個丫頭一個小子。”
“小四養傢糊口要累死的。”
“我還有點錢……不白吃白住你們。”
高昕瞪大瞭眼睛,做出一個誇張的詢問表情。沙觀止籲口氣,終於點點頭,並且立刻有一種溺水者踏到實地的松快。他立刻被高昕抱住瞭,狠狠地搖晃瞭兩下,沙觀止老臉緋紅,一味大叫:“腳!腳腳……”他忽然沉下瞭臉,“牛糞來瞭。”
四道風咋咋呼呼地過來,肩上掛瞭支湯姆森,身上掛滿瞭手榴彈。他身後跟著華盛頓吳剛調撥給他的數十個國民黨士兵和他的幾個隊友,四道風一邊走一邊給這從未有過的豪華陣容訓話:“你們跟我去救人,我這人簡單,就一條,沖得起,楊六郎;沖不起,喝米湯……”他終於看見沙觀止和高昕,“你們來啦?歇著歇著。”
“小四!”沙觀止沉著臉。
“知道瞭。但凡沒死這腦袋就還是您的,跑不瞭啦。”
沙觀止氣得死瞪瞭他一眼,氣哼哼看瞭別的方向。
“小四!”高昕紅光滿面。
“忙呢忙呢,回頭再跟你嘰歪。”
“小四!”
四道風總算回瞭頭,高昕的喜形於色讓他愣瞭一下。
“叔叔答應跟我們一塊兒住瞭——等打跑鬼子!”
沙觀止瞪瞭眼高昕,“你說瞭不說的……”他看見四道風臉上綻放的笑容,像個終於搶到糖果的孩子,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堅挺的自尊和仇恨有多可笑,他閉嘴,嘆瞭口氣,“傻小子……傻小子傻小子。”
四道風終於找到瞭他快樂的源頭,高昕剛看見那雙肆無忌憚張開的胳膊就被他逮住瞭,她無關痛癢地給瞭四道風兩下,然後由對方粗魯地親瞭下來。
沙觀止嘆瞭口氣,“沒羞沒臊的……”他沒說下去,轉開瞭頭微笑,士兵和隊友們也在微笑,久經戰亂的人都學會珍惜,但沒人笑得像老沙這樣心醉。
四道風終於抬起頭來,旁若無人地看看周圍,又看看懷裡的高昕,“賞給你的。”
“還有什麼?”高昕微笑著。
“活著回來,跟你成親。”
“還有什麼?”
“就算死瞭,在閻羅王的名冊上咱夫妻的名字也是排一塊兒的,要不我大耳刮子抽他……”
高昕把他的嘴掩住瞭,兩個旁若無人的傢夥仍這麼緊抱著。
趙老大終於內疚無比地向他舉瞭舉手上的槍。
臨時指揮處,龍文章最後看瞭一眼地圖,他拿起槍,想要追上已經先行一步的四道風他們,華盛頓吳把他拉住瞭,“你不要去。”
“他們用得上我這支槍。”龍文章回頭看著他。
“在指揮所待著,你是軍官。”
龍文章錯愕瞭少頃,他仍想去。
“你忘瞭自己的身份。從見到我的時候,你就是國軍上尉龍文章。”
龍文章猶豫著站住瞭,對他來說那並不好受,但華盛頓吳說出的正是他心裡一直的矛盾。
2
機場邊,日軍的沙袋工事和戰壕正以發狂的速度修築起來。有人在給伊達的坦克加註著燃料和彈藥,跑道邊的日軍把剛到達的飛機牽引出來,靠手工往機腹下加掛著炸彈。
籠子裡,廖金頭早已縮成瞭一團。隔籠的何莫修仍在用聚光照射著手下的稻草,他手下的草堆終於冒起一縷青煙,在他小心的呵護下,草堆裡燃起瞭火苗。
沒人註意這裡的動靜,何莫修把燃燒的草堆堆在木籠的榫頭上,讓它們集中燃燒。籠子並不大,火焰同樣也在熾烤著他。
望遠鏡的視野裡,樹叢掩映下的地道口已被掀開,四道風做個手勢鉆瞭進去。華盛頓吳放下望遠鏡,一隻抬起的手揮瞭下去,六十毫米的迫擊炮早已裝填完畢,炮彈齊射,第二波攻勢開始。
第一架準備完畢的飛機正在起飛,一發迫擊炮彈飛瞭過來,不偏不倚在飛機前方炸出個彈坑,那架飛機一頭紮瞭進去,被引爆的炸彈把飛機炸瞭半天高,殘骸散得跑道上到處都是。
餘爆未息,地勤向著那堆冒煙吐火的殘骸跑去。
炮彈在機場一側掀動著煙塵、火柱和碎片,小型火炮在這樣的開闊地並沒有太大殺傷力,那隻是華盛頓吳吸引敵方註意力的一個努力。
歐陽虛弱地靠在門後,門外傳來爆炸聲和日軍的慘叫聲。眼前懸垂著鐵鏈和繩索,他抓住其中的一根以保持平衡。周圍擁擠著眾多的火爐、銳器和稀奇古怪的刑具,歐陽在這中間尋找著一條活路。
浴室裡,四道風灰頭土臉地從地下鉆出來,他窺視著室外的狼奔豕突,露出滿臉希望的笑容。趙老大緊隨其後,他小聲地叮囑:“別為瞭救歐陽啥也不顧。”
“我先不奔他,先把勞工營的哥們兒放出來,攪他的雞蛋黃,又叫殺豬殺屁股。”
“你學得還真快。”趙老大鼓勵地拍瞭他一記,四道風把長槍交給老趙,從浴室裡閃瞭出來,向勞工營奔去。
勞工營的門鎖被四道風砸開,勞工們從裡邊擁瞭出來,他們操起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沖向陣地。
坦克裡的伊達從瞄準孔裡向山野上的陣地開炮。長谷川和宇多田蜷縮在工事後邊。山野上的敵軍傷亡慘重但決不退縮,工事外的部屬不斷減少仍寸土必爭。
傳令兵在槍林彈雨中來往,“跑道上有障礙。”
“清理。”宇多田用望遠鏡張望著敵軍的動靜。
“鳥山隊長保證十五分鐘內可以升空支援我們。”
“如果他在升空後還想有個著陸的地方,好好努力吧。”
“機場西翼失去聯系。”
長谷川擔心地說:“那裡是勞工營的所在。”
宇多田嘲笑地聳聳肩,“苦力們造反瞭嗎?我怕我們沒有足夠的子彈。”
一發子彈從後方洞穿瞭那名傳令兵的頭顱。長谷川瞠然看見穿美式軍裝的人影在硝煙中一閃而沒,那正是西方。
“我們腹背受敵!”長谷川話音剛落,幾個位置太明顯的日軍頓時做瞭滾地葫蘆。
“後邊!後邊!”宇多田大喊,聽見他叫喊的日軍都把槍口掉瞭過來。
“怎麼會是後邊?!”宇多田揉瞭揉眼睛,從射孔裡看著方才還安全的後方,硝煙中人影在匍匐躍動,那種老練而肅殺的逼近讓他喘不過氣來。
跑道上的日軍正盡一切力量在拖開跑道上四散的曾為飛機的零件。
廖金頭在籠子裡,任一絲異動都讓他張皇四顧。何莫修扒去他燃起的火堆,木籠的一個榫頭已經被燒成瞭焦炭。他用力去撼,無濟於事,榫頭中間未被燒及的部分仍堅硬,何莫修將手鐐的鏈子繞在那榫頭上,用盡瞭全身力氣猛拽。那不是個輕松事,第一下時,腕上的血已經滴在地上,何莫修現在似乎不知何謂痛苦,一下接著一下,當傷口已經深及見骨的時候,那該死的榫頭終於開瞭。
廖金頭在驚詫後終於開始嚷嚷:“太君!太君!他要跑!”
一片混亂,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何莫修把自己從那條縫隙裡硬擠出去,他撿起那支槍,廖金頭立刻不再吭氣,很乖順地硬撐出個笑臉。
何莫修笨拙地拉栓上彈,廖金頭狠狠縮瞭縮,何莫修看起來有些茫然,他的目光從廖金頭臉上移開。日軍或遠或近地四處奔突,沒人來理會他,何莫修頗為無措,他的仇恨是對某種龐大無形的東西,他無法具體到人。這個善良的傢夥站在硝煙、彈坑和殘骸之間,他終於想起自己可以幹什麼,跌跌撞撞地跑開。
一塊被炸瞭半天高的波紋鐵片落下來,重重砍在六品的腦袋旁邊,他仍然被埋著,暈暈沉沉無人搭理。
何莫修穿破硝煙闖瞭過來,日軍埋人用的鏟鎬就扔在旁邊,何莫修抓過來玩命地挖著,直到把六品胸口的土都挖松瞭。何莫修扒開浮土,拼命給他搓揉,“六品!六品!你聽見我嗎?”
良久,六品將一口血咳在眼前的土地上,他暈暈沉沉地說:“我聽見軍師來過……他說,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活下去!”
“小何,你好嗎?”
何莫修看看自己,他的狼狽和慘狀似乎沒有盡頭,“從沒這麼好過。”他說。
“挖出兩隻手……我能自己出來。”
何莫修又開始奮力挖開六品手邊的土。
3
山那邊的槍炮聲讓沙觀止下意識地轉動著左輪槍的彈鼓,並不是要做什麼,純是消遣。老頭子的臉上溢著溫和的笑意,那是有瞭歸宿的人才有的表情。他有時候看看槍,有時看看遠處的高昕。
高昕已經成瞭整道後山脊上最忙碌的人,她在照顧傷員,從前線抬下來的國民黨傷兵越來越多,高昕也絕不吝惜對抗戰士兵付出自己的熱情。她使盡全力用橡膠帶綁紮著一個傷員傷殘的肢體,在噴湧鮮血的傷口上堵上十字繃帶,對濺在臉上的血漬不以為意。高昕也許永遠無法學會殺人,但救人的時候並不會缺乏勇氣。
又一個傷員從前沿抬下來,高昕想趕過去,她的腿被剛救治的那名傷員抱住瞭。
“哎!大膽狂徒!”沙觀止躥起,虛張聲勢地揮著槍,在保護高昕之事上他比侄子更加上勁。
“什麼事?”高昕微笑著拍拍那隻血跡斑斑的手。
“對不住。”
“為什麼?”
傷員粗野的臉呆呆看著她,高昕下意識摸摸臉上的血漬,“為這個嗎?我見多瞭。”
“昨天我摸你臉。”
高昕愣住,認真看瞭一下,果真是昨天在軍營裡使壞的那位,她笑瞭,“對不起,我老公踢瞭你。”
“你老公?”
“對。如果你把你幹的叫壞事,他就比你壞多瞭。”
她笑得很甜蜜,讓那渾小子看得茫然若失。
“我二十瞭。”
“叫姐姐吧,鬼子來的時候我就二十瞭。”
她像對孩子一樣摸瞭摸那個兵的頭發,又看看仍警戒著的沙觀止,那老頭終於放松下來,悻悻然地走開。
臨時指揮所。華盛頓吳從望遠鏡裡看著山下膠著的戰勢,己方前仆後繼,敵方有重武器之利,日軍無法控制全部機場,他的部隊也無法把敵人趕出機場。
龍文章踱瞭過來,一隻手焦躁不安地扳動著槍機,“我必須下去。”
“文章,現在不是患得患失的時候。”
“我知道,可是……”
“天黑前還拿不下機場,四面八方的鬼子就會集結圍殲我們這支孤軍,就算現在,敵方的飛機也可以來轟炸我們。”
龍文章無語。
“半小時內拿不下機場,我會下令撤退。”
“老四怎麼辦?”龍文章有些張皇。
“我也很喜歡他。”他看著自己手指上空蕩蕩的四截,龍文章因此而驚悚,“像你被砍斷的手指?”
華盛頓吳斬釘截鐵地點瞭點頭,“我是軍人,這是戰爭。”
龍文章愣住。
機場上,跑道已經被清理幹凈,鳥山的飛機領頭,一個機群正要起飛,機腹下掛著黑沉沉的炸彈。
一隻手從屋後伸出來,掐住瞭一個日軍的脖頸,刀立刻刺入他的心臟。那是六品,盡管還搖搖欲墜,但眼裡噴射著復仇的怒火。何莫修從他身邊鉆瞭出來,拿著槍,那對他更像是一個心理安慰。
三八槍的子彈尖嘯著從兩人身邊飛過,硝煙裡的日軍在向他們射擊,這兩個人已經威脅到跑道上正在起飛的戰機。
“開槍!”六品沖何莫修大喊。
何莫修向硝煙裡一閃而逝的日軍瞄準,他摳不下扳機,他並不缺勇氣也不缺仇恨,但那隻對一種龐大無形的東西,他無法對具體的人開槍。
一個地勤揮著扳手砸瞭過來,六品吃瞭那一扳子,也把刀紮進瞭他的腹部,幾發日軍的子彈立刻射在那具軀體的背上。
“開槍啊!”
何莫修終於開槍,日軍愣瞭一下,反而從藏身處站瞭起來,因為那一槍的方向實在偏得有些離譜。何莫修不閃不避地站著,他拉栓上彈,看起來沮喪又瘋狂,“別過來!別逼我!別逼我對人開槍!”
他又開瞭一槍,這一槍射進瞭土裡,但那些日軍忽然明白過來,幾米開外是正駛開的飛機,他在射飛機下懸掛的炸彈。
飛機近處的人亡命飛奔,何莫修近處的人舉著槍刺向他沖來,何莫修再次開槍,這一槍準確地鉆進瞭炸彈彈體。
那架飛機仍安然無恙地往前滑行瞭一段,然後似乎靜止瞭一下,被從機腹下騰起的瞬爆吞沒,五百公斤炸彈的爆炸足以波及它旁邊的那架飛機,兩架飛機的爆炸又波及瞭旁邊堆著的燃料和炸彈。
何莫修呆呆看著自己造成的這一切,這樣驚世駭俗的爆炸把沖擊波所及的一切都送上瞭天空。眼前的房子忽然成瞭向他飛旋而來的碎片,那名向他沖來的日軍也向他飛來,炫光中何莫修也飛瞭起來……
機場那邊的爆炸讓坦克這邊激戰的槍聲戛然而止,那幾乎是超自然的力量。
宇多田和長谷川呆呆看著那處越升越高的焰柱,一個影子從那裡升空而起,那是從爆炸中逃生的唯一一架飛機:沖在機群之前的鳥山。
世界如同被定格瞭,跟那邊的爆炸比起來,這邊的激戰如同螞蟻在巨人腳下的角力。
長谷川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他看看宇多田,宇多田的嘴張到露出牙齦,“機、機、機場……”
“機場完瞭!撤退!”
“撤、撤哪兒?”宇多田現在十足是一個在官僚機構熏陶出來的廢物。
“沽寧!往沽寧!”長谷川踢打著眼前的傳令兵,“帶上他!帶上那個該死的共產黨人!”
幾個日軍向刑房沖去,當頭的日軍一腳踢開門,也不知觸動瞭哪處機關,一個火盆迎空蕩瞭過來,他下意識去抓,卻不曾想吊著火盆的鐵鏈也已經燒紅,一聲慘叫,熾紅的火炭滿天星鬥地對後邊的日軍灑瞭過去。
日軍現在已成瞭驚弓之鳥,立刻在屋外臥倒瞭一地,那扇門又緩緩關上瞭,讓他們更覺高深莫測。
歐陽躺在地上,腦後枕著一個氧氣筒,手上抓著一個鐵錘。槍炮在遠處響,近處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又一個日軍走上臺階、重量壓著木階的輕響。
門又被踢開瞭。歐陽用盡全力,對已經被擰松的氧氣筒氣閥砸瞭下去。
氣流沖得氧氣筒如火箭一樣滑飛,那個踢門的倒黴蛋從門裡倒飛瞭出去,摔倒在階下人事不省。
裝著松緊簧的門又緩緩關上瞭。
無論是周圍的爆炸還是屋裡的玄虛都讓日軍驚惶,一個傢夥掏出瞭手榴彈擰松,另一位向他使瞭個眼色,悄悄向虛掩的窗口潛近。
歐陽手足並用地爬向屋裡林立的刑具和醫具,躲藏在後邊。
窗戶被槍托猛然砸開,那個很有腦子的日軍從窗外跳瞭進來,突然傳來他令人發瘆的慘叫和嘶吼——他結結實實落在窗下放著的一塊釘板上。
隔著一個刑臺,歐陽手足癱軟地躺在地上,外邊是再沒人敢進來瞭,但開始射擊,子彈洞穿瞭薄木板,穿透瞭對面的板壁。
不斷增多的槍洞裡透進陽光,歐陽看著它們苦笑,是不屈,也是無奈。
門終於被砸得翻倒瞭下來,歐陽看著一個氣得發瘋的日軍沖瞭過來,向他舉起槍托。
一柄刀忽然從對面的窗外飛瞭進來,釘在那傢夥的動脈上,然後一個手榴彈穿越瞭整個房間,飛進瞭屋外的日軍群中。
爆炸,木築的刑房快塌瞭一樣。歐陽動彈不得,隻看見一對自來得握在一雙手上,那個身子都被刑臺遮沒瞭,槍在猛烈地射擊,熾熱的彈殼落在歐陽身上。屋外唐真的機槍轟響,趙老大虛張聲勢地嚷嚷:“一排照左!二排朝右!殺他個片甲不留!”
歐陽微笑,“老四,你小子好大動靜……”
他暈瞭過去。
4
何莫修睜開眼,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昏迷前日軍對他紮來的槍刺,貼著他的耳根深紮在土裡,要殺他的人倒在他身上。那日軍倒救瞭他的命,在爆炸中為他擔當瞭大部分迎面直沖的氣浪。
六品在不遠處翻尋著。何莫修輕輕掙動瞭一下難以動彈的肢體,“哎,這兒。”
六品跌跌撞撞沖瞭過來,什麼都沒顧得做,先把他緊緊抱住。
“哎,能不能……請先讓我出來,謝謝。”他劫後餘生地笑瞭一笑,並且立刻恢復瞭他的禮貌。
遠處日軍在潰退,不成隊形地漫過瞭機場,對背後追射的子彈甚至無心還擊。
長谷川的坐車猛烈地顛簸著,輪子輾進瞭彈坑裡,差點翻轉。長谷川和宇多田從裡邊掙紮出來,奔向伊達的坦克。
“伊達,帶上我!帶上我!”長谷川狂亂地敲打著坦克的鐵甲。
坦克停下來,長谷川和宇多田爬上去,副駕駛和裝彈手很不幸地被趕瞭下來。
那輛坦克成瞭這個潰逃隊形的前鋒,炮塔往後倒著,因為缺瞭兩名固定乘員而不能發出一炮,它輾著滾滾的塵土,一路上潰逃的日軍不斷往上攀爬,一個日軍從坦克上掉瞭下來,在煙塵中被履帶碾過,非人的慘叫聲似乎給這次潰逃打上瞭一個驚嘆號。
山野上,華盛頓吳擦擦額上的汗對龍文章說:“你的朋友們真是一個奇跡……”
“何止!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奇跡!”龍文章容光煥發,從這場仗開始後露出瞭第一個笑容。
一排機槍彈濺射的彈線從山脊上一路劃瞭過來,那是戰場上最後一個在抵抗的日軍:唯一成功升空的鳥山。
飛機尖嘯著從山脊上方掠過,幾個國民黨兵在掃射中摔倒,那條彈線向華盛頓吳和龍文章掃瞭過來,龍文章推倒瞭朋友,自己也跳入草窩。
那架發狂的飛機招來瞭所有的國民黨軍隊向它射擊。它迅速地開始冒煙,搖搖欲墜,但仍堅持瞭一個盤旋,調整瞭一下航向,帶著那枚五百公斤的炸彈,向山脊上的指揮所撞來。
整個山野都用子彈在空中交織一場死亡之雨,那架飛機飄搖翻飛,帶著垂死的尖嘯。
龍文章躍上瞭山脊的最高處,不閃不避地對那架飛機開火,從何莫修所制的瞄準鏡裡,他能清晰地看見鳥山在機艙裡痙攣抽搐。
射擊!射擊!射擊!打光瞭所有的子彈,龍文章瞪著那架飛機徑直向自己撞來,飛機掠過的狂風刮飛瞭他的帽子,那架飛機擦過山脊,落向後山。
爆炸和煙塵,這是這場戰爭中最後一次劇烈爆炸。
龍文章閉上眼,長長地呼吸瞭一口山脊上的烈風。
四道風意氣風發地背著歐陽走在山道上,歐陽心安理得地由他背著。
“這就去給你找大夫!國字頭的大夫,聽說挺好使!至少人傢不缺藥,不使白不使!哎,病鬼你見沒見過換瞭皮的龍烏鴉?挺括括的皮,屁股像婆娘一樣擰來擰去……哎,你們幾個怎麼不說話?”
他說的是趙老大幾個,趙老大苦笑,“話都讓你說完瞭。”
“你就是那種會讓屁悶死的人……哎,醫院呢?”
他這又問的是山道邊坐著的一個傷員,那傷員悻悻地看他一眼,將頭低下。
四道風找上瞭另一個,“醫院呢?哥們給句話。”
這名傷員往一個大略的方向指瞭指,仍不說話。
四道風狐疑著轉過一道小彎,眼前的枝叢已經被徹底地翻卷過來,露出下邊深深的土壤,半副機翼和著植被在旁邊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後山的醫院已經完全被抹平瞭,一地殘骸、扯碎的擔架和灌木殘枝。
四道風往一個方向急急奔去,甚至不及放下歐陽,那是一道山壁,高昕靜靜地靠坐在山壁上,身邊倒伏著那位二十歲士兵的屍體。沙觀止垂頭坐在旁邊,蒼老而沮喪,似乎又老去瞭十歲。
四道風屏住瞭呼吸靜靜看著,高昕微闔著眼簾,美得出塵,平靜而安詳,這份平靜安詳都不該屬於他認識的高昕。他看瞭很久,他背上的人似乎和他一起凝住瞭。
沙觀止終於抬起頭來,他呆滯地看看四道風,“……一架鬼子飛機,王八蛋的,貼著山撞過來……她要救人,”他幾乎是怨恨地看看那具士兵的屍體,“……人沒救著……炸瞭……讓推得撞在這山石上……我沒動她……她當時就……”
四道風慢慢跪瞭下來,附帶著放下瞭背上的歐陽,他輕手輕腳向那個女孩爬去。那個女孩在這暮色的陽光下似乎恢復瞭她二十歲時全部的燦爛和光彩。
四道風環抱瞭她的腰,失去生命的肢體仍然柔軟,他將臉頰貼上瞭高昕的臉頰,對方的臉頰似乎還帶一絲緋紅,仍然溫熱。四道風就這麼靜靜貼著,似乎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喚醒這個曾和他一起熾熱的生命。
“第四。”歐陽輕輕叫道。
四道風不動。
“老四!”
四道風閉上瞭眼睛,他呼吸著高昕的氣味,這樣的世界怎能被人幹擾。
“老四!”
四道風紋絲不動,歐陽支撐起瞭半個身子,他有一種錯覺,四道風、高昕似乎就要和那塊山石化為一體瞭。
5
潰逃的坦克駛過瞭沽寧入城處的牌坊,身後是蝗蟲一樣的日軍。
借著城市建築的掩護和原有的哨卡工事,日軍開始組織起有效的狙擊。求勝心切的國民黨軍隊被壓在入城必經的長街之上,在那段光禿禿的街面上,國民黨士兵的屍體不斷增多。
僵局從白天一直持續到晚上。華盛頓吳靜靜地看著彈道的光亮在入城口交織,他的應急指揮所就設在這兒。他微微籲瞭口氣,問龍文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這裡被鬼子屠殺嗎?”
“我永遠記得流在這裡的血。”
“所以我尤其受不瞭我們在這裡還要死人!”他一拳對他的地圖砸瞭下去,那種平靜實在是一種強忍的慍怒。
“忍耐一下好嗎?真的,我們在這裡這些年,每天都是絕境。”
“你們,你的朋友,有沒有辦法?”
“幾年來和我一塊兒打鬼子的有六七百人,我叫他們叫化子、爛白菜、草頭軍……”他苦笑,“我很激動,不是為這場正規軍的大戰,不是為光復,我為他們激動。”
“你們在城裡還有好幾百人?”
“不,我是說這些年我經歷瞭好幾百人,每一個都死瞭,活著的你都見到瞭。”
“我不要激動,我要方法!”
龍文章嘆瞭口氣,拍拍華盛頓吳的肩,轉身出去。
龍文章和華盛頓吳從指揮所出來,入城處集結著雙方所有的火力,傷兵正從那裡撤下來。龍文章眼裡忽然射出狂喜的光芒,他瞪著擔架上那個蒼白瘦弱不成人形的人,狂喜得說不出話來。他呆呆地站著,對著過來的擔架伸出一隻手,歐陽伸出手簡單地和他握瞭一下。他的目標並非龍文章,而是華盛頓吳,“是不是攻不進沽寧?”
華盛頓吳惱火地問:“你又是誰?不不,我認得你。”
“我也認得你,年輕人。”
“不再年輕瞭。”華盛頓吳苦笑瞭一下,在昔日的救命恩人面前,他就算放不下架子至少也可以不那麼緊繃。
“找一些士兵,向前線的鬼子喊這句話。”他流暢地說瞭一遍日語。
“什麼意思?”華盛頓吳皺著眉。
“美國人在廣島扔下一顆超級炸彈,廣島這座城市已經消失瞭。”
“怎麼講?”華盛頓吳更加不明白瞭。
歐陽苦笑,“就是這麼講。是事實……是他們的高層竭力掩蓋的事實。”
“亂其軍心?”
“您對付的敵軍到過南京,他們大部分是廣島人,而現在廣島……”他嘆瞭口氣,那並非高興。
“共黨也信因果?”
“我隻信生也有時,死也有日。何時播種,何時收獲,萬物各有時節。”
華盛頓吳蹙眉看瞭歐陽良久,終於點瞭點頭,匆匆去瞭。歐陽這才籲瞭口氣,看著身邊的郵差,“終於可以問瞭,思楓同志呢?”
“……思楓同志?”
“我的妻子和女兒,她們還好嗎?”
郵差怔怔地看著歐陽——一副摧毀殆盡的身軀,似乎連一口氣都可以吹倒。
“思楓同志……她去尋找更多的援助,孩子在城裡,會長和龍媽媽照顧他。”
歐陽寬慰地點點頭,“我真該睡個覺瞭,真想睡醒就能看見她們。”郵差扶著他慢慢躺倒下來。他幾乎立刻就睡著瞭。
郵差看著掠過夜空的彈道,一臉悲傷。
6
日軍的工事已經盡可能地加固,淅瀝的雨水澆淋著工事後鋼盔的閃光。
一個粗豪的喉嚨在黑夜裡喊著歐陽教的那句日語,遠處是另一個,再遠處又是一個,此起彼伏中重復著同一句話,在雨夜和戰場中聽起來頗為詭異。
日軍開始騷動,但軍官仍壓制著,“不要相信,他們瘋瞭。”
“是的是的。”土兵們附和著,盡管他們自己的眼裡就閃著瘋狂的光芒。
兩個士兵忽然在工事邊亡命廝打,軍官拳打腳踢地把他們分開,“你們瘋啦!”
打架的人仍彼此揮動著拳腳以示威脅。
“他說炸彈總落在城裡,而他傢住在鄉下!”
“他說我傢也被炸瞭,整個廣島都被炸瞭!”
軍官一耳光對那鄉下兵揮瞭過去,“沒有炸彈!根本沒有什麼炸彈!”他在顫抖,臉上的表情在抽搐。旁邊的人面面相覷,一場混亂在即,他們全無信心。
城外的陣地上,雨水和泥水和在一起,水光下閃爍著軍民混雜的散兵線,華盛頓吳的部隊和百姓攪在一起,百姓為瞭回到被占領的傢,戰鬥的心思比軍人更甚。
到處都是他們這樣準備作戰的人們。
四道風坐在污泥裡,他遠離人群,他已經失去瞭任何期盼。
沙觀止搖著他,“我要個丫頭!聽見沒有,要個丫頭!”
“你要什麼?”四道風一臉茫然。
“要個丫頭!你們說過給我生個丫頭!說過全傢一塊兒過!我知道生孩子的人死瞭!可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再娶一個!我四十歲上才遇見你嬸子,各色娘兒們見瞭萬千,可還不是好好活!”
那算是沙觀止式的安慰,四道風笑得慘然而不抱希望。沙觀止號啕大哭,高昕對他來說絕非萬千娘兒們中的一個,他很清楚不太可能有人那樣對他這怪老頭子。
“你要聽話嘛,你要孝順!我叫你好好活,你就得好好活!”
四道風輕輕把沙觀止推開瞭,他走開,那對他是舔不好的致命傷,沙觀止在泥坑裡呆坐,這是打仗,人人生離死別,叔侄倆的肝腸寸斷並無人掛懷。
人群裡的何莫修又在做一個古怪玩意,像是在手推車把裡加裝瞭一個木桶,他停瞭手,叫住瞭從身邊走過的四道風。四道風停下,何莫修哀慟地看著他,“我想跟你說,傷心的不止你一個,別太傷心……我是說,別一個人傷心,我可以陪你……”
沒等他話說完,四道風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看起來像要揍人,何莫修生挺著,四道風卻改瞭主意,把何莫修放開,找個人少的角落去瞭。
何莫修擦擦臉上的雨水,發著愣,直到一副擔架在身邊停下,歐陽在擔架上拍瞭拍他,“老四呢?”
何莫修木然指個方向,歐陽向抬擔架的人示意跟過去。
“他大概想一個人待著。”
歐陽猶豫,終於讓擔架在何莫修身邊放下,他註意到何莫修的手工,“這是什麼?”
“炸藥,點上,推著,送到鬼子跟前,爆炸。”
“太險瞭。”歐陽立刻明白他話裡邊蘊含的意思。
“沒辦法,沒有重武器,援軍還沒來。今晚不攻進城裡,天一亮大夥全玩完。”
“誰去送?”
“總會有人去的。”他摸索著桶沿上的導火索。
歐陽觀察著何莫修瞭無生趣的神情,他忽然明白高昕之死打擊的不止四道風一個,他用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摸索著何莫修的肩膀,嘆瞭口氣,“小何……”
“她死瞭,我可能都沒資格傷心。可我曾經是為她留在這裡的,後來我告訴自己是為這片土地、為瞭你們,可你會忘記一個七年裡天天出現在你夢裡的人嗎?我想過,沒有她也能生活,看她的哀愁,看她的歡樂,可我現在看見一片漆黑,和四道風一樣,我不想看這個。”何莫修快哭瞭出來。
“我隻求你,不要自己來……這麼說可能不對,可你跟我們不一樣。”
“我今天開瞭槍,幾年來的第一槍,可殺的人比你們誰都多。”他不是誇耀而是自責,一個寧可自殺也不殺人的人不會炫耀這個的。
“你救的人也比我們誰都多。小何,求求你,快到頭瞭,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該用的地方。”他揉著何莫修的肩膀,幾近懇求。
那隻扭曲殘破的手讓何莫修點點頭。
“保證?”
“保證。”何莫修臉上掠過一絲譏誚的表情,他並不保證。
沽寧日軍司令部。
這裡早已亂成瞭一團,宇多田沖著話筒在叫嚷,伊達抓著馬鞭進來,“騎兵隊人太少,無法控制騷亂,而且……”
長谷川氣極反笑,“而且他們自己也是廣島人。”
伊達點頭,“滯留本城的還有幾個大隊等待登船的殘兵,他們現在不顧一切地想要登船,成瞭最大的騷亂之源。”
“他們不知道港口已經被美軍潛艇封鎖嗎?一啟航就成瞭活靶子?”
“知道,所以騷亂。”
宇多田扔下電話,氣急敗壞地沖瞭過來,“有一個高層軍官向廣島撥瞭電話,我要知道是哪個渾蛋!”
“所有的高層軍官都在這裡。”伊達說。
長谷川譏誚地看著宇多田,“宇多田君,現在要指揮軍隊隻需要編造一個謠言,我們是一隻被謠言指揮的軍隊。”他已經意識到完全失控的局勢瞭,譏誚嘲諷都意味著放棄。
宇多田氣惱地看著他,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城外,華盛頓吳望著黑沉沉的天幕,雨已經停瞭,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候,是攻擊的好時候。
“時候到瞭。”他拿著沖鋒槍走向他的部隊。
他被龍文章攔住,“這次我得參戰,你不能再把我擱後邊護著。”龍文章全副武裝,臉上要多迫切有多迫切。
華盛頓吳微笑,“此戰必勝,你不參戰我都要逼你參戰。”
龍文章並不計較他話裡的意思,振作地摘下瞭槍。
新一輪攻擊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