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然前沿還有軍隊警戒,但後方大批撤走的軍隊已經讓百姓恐慌,人們默不作聲站在街邊,看著那些撤走的士兵,士兵們甚至都不敢抬頭。
六品看瞭一會兒,從街邊飛奔而過。對街的斷墻邊坐著一名軍官,豎起瞭衣領,將鋼盔盡量地拉低,不像軍官倒像乞丐。
“龍烏鴉!出大事啦!”六品跑過去敲敲鋼盔,“你的人都走啦!”
“滾開!”
“你別生氣,我隻是想知道……”
“滾開!我求你他媽的滾開!”他抬起頭來,一雙紅腫的眼睛把六品嚇瞭一跳。
一聲尖厲的槍響,街心的一個國民黨士兵受傷倒地,那是日軍的冷槍手。
人群驚竄,街上頓時空瞭下來,六品不顧死活地把那名傷兵拖到龍文章身邊,“龍烏鴉,快躲!”
龍文章不動。六品隻好撲到龍文章身邊,笨手笨腳地抓起他的槍,可他沒有用槍的天賦,連射手在哪裡都找不著,純粹是在給龍文章當一座肉屏風。
又一發子彈從對岸的高處射來,六品的腿被崩飛的磚屑打得泛出瞭血跡,而他仍笨拙地尋找著開槍的人,拿槍如拿棍子。
龍文章忍無可忍地一躍而起,他搶過槍,眼裡淚水未幹,視線一片模糊,他擦眼淚時一發子彈洞穿瞭肩膀,而那名該死的射手仍未找到。龍文章索性放棄瞭瞄準姿勢,拖著槍向著子彈來的方向走去,“來啊!再打準一點!這槍再打不中老子斃瞭你!”
對岸的槍手被這自殺行為弄得有點發毛,遲疑瞭一會兒才瞄準,龍文章一抬槍,一個人影從對岸的瓦簷後滾落下來。他默然瞭一會兒,向街邊的巷道裡走去,他貼著長巷裡的墻,走得搖搖晃晃,身子在墻上擦出瞭一溜血跡。
“龍烏鴉!”六品惶然地追瞭上來。
龍文章回頭看著他,慘然笑瞭笑,轟然倒下。
六品搶上去,將他托住。他茫然四顧,想瞭想,背起龍文章向巷子另一頭跑去。
是夜。一間燒得沒頂的房子裡生著火,六品正蹲在火邊折騰草藥,龍文章背著火光,他不想和六品說話,一副熟睡的樣子,卻瞪瞭眼看著墻根。
歐陽和趙老大進來,歐陽仍離不開他的拐杖,他問六品:“他怎麼樣瞭?”
“一隻手差點廢掉,算是撿回條命。”六品說。
“龍文章?”趙老大俯身看瞭看,龍文章趕緊閉上眼睛。
“別叫醒他。”歐陽輕輕拉開趙老大。
“我得問他,國字頭已經撤走瞭大半,邊區幾個地方已經零星駁火,我們這兒還一頭霧水。”
“別去問他,你知道他比我們還難受。”
“可是太兇險瞭。我不怕被國字頭打,挨慣瞭,可現在方圓百裡的苦哈哈都卷到瞭沽寧,國字頭一走鬼子能放過他們?”
“據說會有援兵到來。”
“據說!?”
一陣密集之極的槍聲忽然傳來,來自河邊對峙的防線。龍文章一躍而起,忘瞭自己在裝睡或者裝病,他狂熱且激動地抓起瞭槍,“打起來瞭打起來瞭!我就知道他們幹不出來!不會放著鬼子不打打中國人!”他就要往外沖,回頭看看,那幾個人正靜靜地看著他,龍文章奇怪地問:“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明天一早沽寧就拿下啦!”
趙老大說:“你是我們中間最有軍事頭腦的人,應該知道……任哪支軍隊撤退前都會猛放一陣槍的,避免敵軍追擊。”
龍文章聽瞭聽,的確隻有虛應故事的槍聲,沒有進攻的號令,也沒有沖鋒,他呆呆聽著,像被封凍瞭一般。
歐陽艱難地笑笑,向龍文章伸過一隻手,“龍長官,再見。”
“你……什麼意思?”他狂怒起來,“你他媽的什麼意思?誰他媽的是狗屁長官!”
“對不起,龍烏鴉,再見。”
“再見是什麼意思?!”
“真的,很承你的情,至少在沽寧我們不用自相殘殺,不不,我們跟你小子不用見外,該說承你朋友的情,他已經很盡力瞭……”
“去他媽的!我說什麼叫再見?!”龍文章簡直有些歇斯底裡。
“沒什麼。你等這支軍隊等瞭七年,我們也都在等,知道等是什麼滋味……跟他們去吧,再見面時還是朋友,甭說你姓國我姓共。”
“你們以為你們還活得下來嗎?!”龍文章欲哭無淚。
“也許吧。”歐陽說。
趙老大笑笑,“多多保重。我會記得國軍裡邊我認識個特別有趣的人。”
龍文章低著頭,看著歐陽伸在眼前的那隻傷痕累累到瞭畸形程度的手,他終於輕輕地碰瞭碰指尖,以示握別。
2
清晨,華盛頓吳和最後一支撤出沽寧的隊伍通過城口的牌坊。
對最後一支撤退的軍隊來說,撤退是極難受的經歷,因為他們的撤退已經成瞭公開的秘密,就要承受加倍的鄙薄,而且來自最近一直和他們並肩戰鬥的人們。
華盛頓吳僵硬地坐在馬上生挺,像尊石像,他很清楚,對他身後那支蔫頭耷腦的軍隊來說,他的強作自信已經成瞭大傢的信心。
夾道的人群絕對不像歡送,沒人說話,也沒誰起哄,隻是用極其冷淡極其生分的目光看著,如同剃刀,剔割這支精銳部隊所剩無幾的自信。
華盛頓吳在出城之路的分野處勒住瞭馬頭,身後的隊伍隨之窩窩囊囊地停住。
一軍官催促道:“團座,快走吧,遲恐有變。”
“我要等人。我的部屬不會有變。”
他回望,但他沒看見他要等的人,倒是看見四道風很不友好地用槍把敲掉鞋底的土。對這個勇冠三軍的傢夥華盛頓吳印象深刻,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四道風沖他嚷瞭一聲:“脖子錯筋瞭找大夫看去,點頭哈腰留給你的狗上司!”
他的話引發瞭一片贊同的聲音,華盛頓吳身邊的軍官怒氣上臉,槍立刻拔瞭出來,幾個士兵並不熱情地附和著這個動作。
四道風哈哈一樂,笑得有些愴然,他撕開瞭衣服迎接槍口,赤裸的身上傷疤累累,士兵的槍口立刻低垂瞭下來,他們清楚記得有些傷就是這幾天並肩作戰的結果。軍官的槍仍勉強地指著,華盛頓吳伸手壓瞭下來,他看著和他對峙的人們說:“軍令如山,我吳某無愧於心!”
四道風尖酸地嚷:“我的小親親哎,你真瞭不得!一句話救瞭一窩鬼子,害死一城中國人!我看鬼子該叫你一聲親爸爸!”
哄堂大笑,人們已經不再限於旁觀,一隻鞋砸在華盛頓吳的身上,他的軍隊再也無心還擊,沉默地忍受,並把這當作自己該受的。
四道風翻瞭一個難度極高的筋鬥,打算跟對方好好拍拍自己的屁股,額頭上卻被人猛拍瞭一記,“幹什麼打我?”他發不出火來,因為拍他的人是歐陽。
“你活過來啦?”歐陽說。
“反正馬上就要死瞭。”
“我看你還是遂不瞭心願,”他徑直走向華盛頓吳,“我來送行。”
人們安靜下來。華盛頓吳眼裡掠過一絲慌亂,那也許意味著更多的羞辱。
“幾天打下來,這裡沒人懷疑你們的勇敢,身在沽寧,我們都知道你們的英勇奮戰,不管怎麼難,你們的犧牲都讓我們覺得還有希望,”他頓瞭頓,“再見,一路珍重。”
“就這樣?”
“簡而言之,就這樣。”
“你不建議我棄暗投明放下屠刀什麼的?”
“明暗不是我說瞭算,團座也不是渾渾噩噩的人,真覺得太暗用不著我來廢話。”
“他沒告訴你們嗎?我是去剿共的,剿你們的!你來跟我說一路珍重!”
“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瞭,可您說的他是誰?”
“龍文章!他死心塌地跟上你們瞭,跟我——他最好的朋友,倒成瞭仇人!”他很惱火,因為在臨行之際這是他唯一掛懷的事情。
歐陽疑惑地說:“他一大早就走瞭,我以為他跟你們一塊兒走瞭。”
他和華盛頓吳一塊兒掃視周圍的人群,並沒有龍文章的蹤跡。
距他們僅一座小丘之隔的地方,龍文章在剛挖好的墳坑裡躺瞭下來,他閉上眼睛,心情平靜地體會死亡的味道。
“叫你看看合不合適,幹嗎自己躺進去?”六品在旁邊忙碌著,他們在掩埋一部分戰場上的屍骸,士兵的屍骸早有同僚操辦瞭,他們忙的是那些沒人管的百姓。
“這樣最快。”
“多不吉利,真是隻烏鴉。”
龍文章看著天空微笑,“我媽總說對人要寬厚,日行一善,不要惡言相向。我可好,哇啦哇啦,一隻烏鴉,打出生直吵到現在,好像普天下全錯瞭,就我一人對頭。”
“你說瞭來幹活的,要睡也不用來這裡睡。”
“你瞧我哪裡對瞭?三十好幾的人瞭,好像連鼻子嘴巴都長錯瞭地方。”
“敢情你今天出來是要我聽牢騷的。”
龍文章立刻不好意思再發牢騷,他呆呆地聽著土丘那邊人喊馬嘶,說:“畜生們都走啦,落得個清靜。”
“你又惡言相向瞭。”六品刨著土說。
“你這個豬頭,他們出賣瞭我們,我惡言又怎麼著!”他咆哮著從墳坑裡跳瞭起來。六品放瞭鋤頭,幾乎有些同情地看著他。龍文章泄氣地坐瞭下去,“你說得對,我總覺得比別人高明才會罵人,其實這是最沒要緊的事,我自以為高明就是我有夠蠢。”
“我什麼也沒說。”
龍文章悲哀地苦笑,“六品,其實我好想去送送他們。”
六品看著他,不說話。
華盛頓吳又看瞭一次表,終於揮動瞭手臂,他已經不指望能看見龍文章瞭,他的朋友甚至不屑於再看他一眼,華盛頓吳因此而沮喪莫名。
人們夾道而立,隊伍前邊更圍得水泄不通,罵歸罵,絕大多數人並不希望這隊人馬一走瞭之,他們實際上是所有人的指靠。歐陽無言地走在前邊,他所到之處,人們讓開瞭一條過道。
“我們去剿共,居然要共黨開道。”華盛頓吳苦笑。
他身邊的軍官緊咬著嘴唇,士兵們頹喪,但竭力維持著脆弱的自尊。
站在小丘上的人群中忽然起瞭一陣小騷動,華盛頓吳往那裡看去,一瞬間,訝異、羞慚、夾著些許的驚喜和振奮,這種種復雜的感情席卷瞭他,龍文章排開幾個人站在那裡。讓所有人瞠目的是,他沒穿那身大傢已經眼熟能詳的美式尉官服,他穿著曾經被同僚們取笑的舊軍裝,三十年代土得開花的款式,洗得發瞭白,所有的關節處都起瞭窩,受傷的肩上亂包著血污的繃帶,一支經何莫修七拼八湊改裝的三八大蓋掛在肩上,整個人土得掉渣。
這個土得掉渣的傢夥讓他武裝到牙齒的同僚們抬頭不是、低頭不是。華盛頓吳呆呆瞪著龍文章的眼睛,朋友的眼睛裡沒有敵意,沒有責備,甚至帶著微笑,朋友眼裡泛開的笑意讓華盛頓吳如被針刺,他猛地將頭轉開。
“我是龍文章,我是你的朋友!姓吳的小子,你是我的朋友嗎?”
聲音坦坦蕩蕩傳入華盛頓吳的耳朵,華盛頓吳想哭,但他是個很擅長吞掉眼淚的人,他輕輕踢瞭一下馬鐙,馬掉頭向前緩行瞭幾步。
龍文章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原來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個執念這麼容易就可以跨越。
華盛頓吳在隊首忽然停住瞭,他看瞭看沽寧城外的青空,籲瞭口氣,從槍套裡掏出自己的手槍,這個動作讓所有人迷惑。“軍需!”
被他叫到的軍官莫明其妙地過來,“團座……”
“我這支槍用瞭多久啦?”
軍官想瞭想,“小一年吧。”
“不好使啦,列入戰損物資。”他放手讓那支槍落在地上,又把身上的帶扣一解,披掛瞭一身的武器全掉在馬下。
百姓和他的部屬都惶然看著,幾個反應過來的已經露出瞭笑意。
“一路征戰至此,物資損耗嚴重。誰的傢夥不好使瞭,無論大小,就地向軍需報個戰損吧。”
這個鬼花招引發瞭部屬的怪笑和歡呼,槍械彈藥瞬時間落地如雨,堆得一條平坦大道幾乎插不下腳。
“這也行啊?”歐陽愕然,這類瞞上不瞞下的兩全花招在他的生活中相當罕見。
“就算是為沽寧的百姓稍盡人事吧,損耗的物資隨時可以找上峰補足,”他自嘲地說,“我們可是嫡系,有靠山。”
“你們可是去繳我們的械的。”
“吳某兵馬未動時已經先被你們繳瞭械。”他看看土丘上的龍文章,“轉告文章,他用不著太擔心,看這情形吳某此去多半要吃敗仗。”
歐陽苦笑,“你不明白他的心思嗎?他是被割成兩半的,你勝他焦心,你敗他一樣焦心。”
華盛頓吳怔瞭怔,嘆瞭口氣,但向龍文章轉過頭去時,已經成瞭一張歡快的笑臉,他向龍文章做瞭個鬼臉。龍文章安靜地看著。華盛頓吳向他的部下勒過瞭馬頭,“你是我的朋友,姓龍的小子,我不朝你開槍。”
他輕聲的嘟囔隻有歐陽能聽得見。
那支隊伍漸漸隻剩一個遠影瞭,龍文章的眼裡終於蒙上瞭一層濕濕的霧。
3
兩輛卡車停在長谷川的門前,長谷川正監視著部下將一些箱籠往車上運。
宇多田遠遠地逡巡,他無法不對這裡產生好奇,長谷川故意視而不見,直到那傢夥迂回著踱瞭過來,“長谷川君,您在幹什麼?”
“一些煩人的日常雜務。”
宇多田死盯著他,“您要走嗎?”
“不,我會與全軍玉碎。”
“不要騙我,您一定有辦法。”
長谷川不理他,但宇多田窮追不舍,“如果您的車上有我一個座位,我會向總部解釋您的擅離職守。”
“連潮安的總部都已經失陷,又何來的擅離職守?”
“但是最後的勝利必將屬於我們!”
“得瞭。我承認這場戰爭已經輸定瞭,連帝國都將崩潰,這是我比你明智的地方。”
宇多田橫眉立目,但伊達飛馬從外邊馳來,打斷瞭他的發作,“長谷川君,宇多田君,防線上發生瞭很奇怪的事情!”
“什麼事?”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伊達下馬,“敵軍失蹤瞭,你們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三人匆匆來到河邊,隔河的防線一片死寂,充滿著叵測。長谷川、宇多田、伊達三副望遠鏡不間歇地看著。
伊達說:“昨晚敵軍發動猛烈攻襲,進攻忽然停止,敵軍開始粗魯地咒罵。我方監聽到敵軍陣地上有大規模調動,但是天亮後再也無法在明顯位置上發現敵軍。”
三人臉上都或多或少露出瞭恐懼,對兵臨絕境的人來說,可怕之事莫過於敵軍的異動。隔河的防線死氣沉沉,看上去越發像一片鬼蜮瞭。
“敵軍要消滅我們。”宇多田顯得很悲傷。
長谷川冷淡地說:“這早就不是新聞瞭。”
伊達道:“我已經派出瞭一隊勇士過河偵察。”
的確,河邊有一小隊日軍正脫作赤膊,推擠著小聲喧雜,往頭上綁著“決死”“必勝”一類的佈條,在誰第一個下水的問題上已經動用瞭拳腳,那就是伊達的勇士。
伊達悲哀地看著長谷川搖瞭搖頭,“現在他們都隻想著活命回傢瞭,昔日的勇士已經成瞭凋零的花瓣。”
長谷川苦笑。
那隊並不勇敢的勇士終於達成協議,幾個人試探地向河裡邁去,他們腰上縋著繩子,這樣萬一有事可以把他們拉回來。可剛起步就出瞭岔子,打頭的傢夥一腳踩滑,被橫拖倒拽地拉瞭回來。
伊達幾個的面色越來越難看,一個軍官察言觀色,沖過去拿槍對瞭剛爬上岸的士兵,“快下去!”
士兵試探地說:“你不敢開槍,他們會發現的。”
幾個軍官愕然之極,士氣已經渙散到這種地步,伊達簡直沒臉見人,“是我的過錯!勝利之後我會切腹!”
長谷川嘆瞭口氣,“既然勝利瞭還切什麼腹?這樣的士氣又何來的勝利?”
伊達益發羞愧。
長谷川對河邊的士兵說:“參加這次行動的人可以得到假期,他可以不用參與往下的戰鬥。”
這是個不錯的條件,幾個士兵猶豫一會兒,終於又涉進瞭水裡,每個人都死貼著橋墩子,覺得自己像在自殺。
對岸的防線仍是一片寂靜,袒露著黑洞洞的槍眼。
幾個日軍已經摸到瞭彼岸的工事下,他們瞪著頭上的槍眼遲疑瞭一會兒,一個日軍終於連滾帶爬地拱瞭進去。
斷墻殘垣後是打空的彈箱,地上散佈著彈殼,那名日軍愣瞭好一會兒,臟污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他向更深處跑去,幾個同伴跟著,腰上的保命繩仍然系著。
打頭的傢夥又看看空蕩蕩的街道,終於相信人已去盡,他從齊腰高的工事後站起身來,“敵軍逃跑啦……”
工事那邊也倏然站起一個人,一壁之隔,臉對著臉,日軍剛想退後卻已經被叉住脖子,一刀捅瞭個透心涼。
那是四道風。他跳起來撲向工事裡的又一個日軍,手起刀落,那一名日軍登時斷瞭氣。幾名日軍本來可以趁機把他瞭賬,但卻被他一聲不吭的搏命架勢嚇得心膽俱裂,在工事裡亂竄。
“埋伏!敵人埋伏!”一名日軍嚷嚷著,街口的龍文章一槍把他撂倒。龍文章尋找著下一個目標,六品幾個從他身邊向工事跑來,他們剛從城外返回,這一切都來得太快。
龍文章又撂倒一個,四道風掏槍向僅剩的一個追去,那傢夥正手忙腳亂地翻越工事,一條腿已經掛到工事那邊。四道風開槍,他的槍又在關鍵時候掉鏈子,槍上的某個零件掉在瞭地上,他氣惱地把槍當板磚甩瞭過去,那傢夥被砸得一下仆倒。四道風和身撲去,那傢夥卻姿勢古怪地從他手底下滑開瞭。
河那邊的日軍橫拖倒拽,那根系在他腰上的繩子發揮瞭救命功能,四道風十八個不服地抓住那日軍的腳跟人拔河,正是一敗塗地之時,六品沖過來一刀砍下。
子彈射瞭過來,兩人閃躲到工事後,那日軍終於被拖回去瞭,河裡泛著腥濃的血水。兩人神情怪異地互看一眼,歐陽跑過來,跌跌撞撞摔在他們跟前,“跑掉瞭?”
“腦袋在這邊,身子……過瞭河。”六品一副要吐的樣子。
歐陽哭笑不得地轉過身,炸雷的人正向這裡狂奔。他盡可能大聲嚷嚷:“我軍乘勝追擊!一舉收復沽寧!”唐真熱火朝天地真要沖過河去,被歐陽一把拖住,“假的!這點人追擊不夠鬼子喝稀飯的!”於是唐真真合上瞭槍栓等待,歐陽急得粗魯地搡她一把,“開槍打呀!”
“打什麼?都跑光瞭!”
“也是假的!”
唐真委委屈屈地開始掃射,歐陽從身邊的海螃蟹身上拽下一個手榴彈甩出去,甩不過河,手榴彈在水裡炸出漫天的水柱。
“炸魚吃呀?太浪費瞭!”
歐陽訕訕苦笑,“空城計,空城計隻有這種唱法。”
他的同志們已經會意,開始不惜資本地傾瀉著子彈。
鬥志渙散的日軍伏在掩體後,聽著密集的槍聲。那具拖回來的屍骸扔在河邊,他們也無心去顧瞭。
“增援!增援!”長谷川大叫。
更多的日軍堵住瞭橋頭,連那輛坦克也調瞭過來,他們用更猛烈的射擊回應對岸的槍聲,並且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們應該炸掉這座橋!”伊達說。
長谷川大叫:“炸橋?那就切斷瞭我們唯一的退路!”
“你說過要玉碎的!”宇多田立刻抓住瞭話柄。
長谷川發現失言,哼瞭一聲掉頭走開。宇多田機不可失地跟在後邊,“我希望您再考慮我的建議!”
長谷川懊惱地向司令部走去,宇多田仍叨叨地跟在身後。
一發照明彈帶著夜光劃過整個沽寧的上空,歐陽他們十幾個精疲力竭的人借著河邊幾道工事和矮墻,居然跟半城的日軍對峙瞭一天。照明彈燃燒的餘燼落在歐陽身上,他隨手拍掉。
他們早已經停止瞭射擊,但對岸仍打醒著十二分精神防止這支“強大”的軍隊發動夜襲。
歐陽笑笑,“至少今晚上他們不會進攻瞭。”
他發現自己這話有點多餘,沒人想聽。除瞭龍文章和唐真還在監視橋頭,其他人都幹脆半躺半坐在工事後養神。
這是個奇異的夜晚,星星亮得嚇人,彈道在頭上掠飛,每個人眼裡都閃爍著天上的星星,也閃爍著眼前人造的流星。
歐陽順著人們的視線看瞭過去,他也看得癡瞭,“這麼個晚上說打仗,是不是有點作孽,小何?”
何莫修沒回答,他神情恍惚地站起身來,走向四道風。四道風四仰八叉地躺著,胸口上放著自己那把破槍,他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看槍。
“我幫你修修它好不好?”何莫修說。
四道風安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平時的不屑。
“用舊瞭。這種槍快三十年瞭,有更好的,可你不會扔瞭它。你喜歡它,你是那種人,永遠保護你喜歡的東西……或者是人。”
四道風歪頭看著他,歐陽也擔心地看著。何莫修自作主張地拿過那支槍,四道風沒動彈。
“我幫你修好它,可你不能做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悲傷地看著四道風,聲音壓得很低,“是的,今天是乞巧節。”
四道風沒反應。
“沒錯,中國人的愛人節,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每個有心上人的女孩都會對著星星許願,希望她能更加心靈手巧,好跟她的愛人一起度過往後的日子。”
他說的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但每個人都安靜地聽著,槍炮聲都顯得遠瞭。
“你不能用這支槍去和她相會……那是假的,你不能踏著喜鵲,你也跨不過星星。這麼說很殘酷,可死瞭就是死瞭,我們活著的在這樣的晚上就會想起她,那是我們的幸運。”
四道風忽然一把扣住瞭何莫修,一直提防的歐陽打算過去分解,可四道風卻把何莫修猛地撼瞭一下,然後死死抱住,抱得何莫修的骨骼發出瞭脆響。
“乞巧節。可是她的手很笨,真的很笨……”四道風死抱著何莫修,鬱積多日的傷痛成瞭號哭,哭得絕望而奔放。何莫修掙出一隻手輕輕拍打著他。
歐陽驚訝地看著。沙觀止爬瞭過來,驚訝而又驚喜地說:“可算哭出來瞭!哭瞭就不會尋死瞭!”
“他認同瞭死亡,這才活得下去,可是……”歐陽看著,可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他茫然地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月亮裡的影子又開始像一個媽媽抱著她的孩子,哼著隻有歐陽才能聽見的歌。歐陽聽瞭一會兒,輕輕嘆瞭口氣,那口氣嘆得情致纏綿牽腸掛肚。
4
這是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四道風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哭得眼睛生痛,而他竟然是與何莫修一道偎依在墻根下。
接連不斷的奔波作戰,幾乎所有人已經睡去。睡著的何莫修手上仍拿著四道風的槍,四道風拿過來試瞭試,槍已經修好瞭。他恍若隔世地看著周圍橫七豎八的所有人,睡著的歐陽像具抽幹瞭血肉的骷髏,何莫修蜷伏著枕著一塊磚頭,唐真睡在她的機槍之上,龍文章低垂的頭又一次磕在槍托上。
疲倦而無力,這樣的幾個人已經作戰快八年瞭。四道風有些惘然,多少天來他第一次不光想的是自己的情緒。可他沒有看見的是對岸的幾個日軍正偷偷下水,泅在水裡鉆進橋墩之下。
伊達從槍眼裡緊張地看著他派出的爆破兵,炸藥正從橋頭上縋下,橋墩下的人開始裝設,他們打算炸橋。
沽寧郊野上,郵差和六品正在山頭眺望,這是兩個一夜沒睡的人,在他們的視野裡,望穿秋水的地平線已經一片模糊,他們看起來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六品剛嘆瞭口氣,眼睛卻忽然驚訝地睜大瞭。地平線上終於出現瞭一團影影綽綽的人影,兩個人竭力分辨著,“是國字頭的軍隊!援軍!”郵差驚喜地叫道。
六品比他更為激動,他已經一路狂奔沖下山脊,“援軍!援軍來啦!”那是種欣喜若狂的哭腔。他一路跑著嚷著,他跑進沽寧,所到之處把所有人驚醒,那些臟乎乎的臉上洋溢著驚喜而難以置信的神情,一些人純屬外行地握緊瞭華盛頓吳臨走時留下的武器。
六品飛奔到河邊,他如同那位創造馬拉松長跑的希臘勇士一樣,一頭栽倒在他的目的地。
每一個人都從熟睡中跳起來,抓住瞭手頭最近的武器。何莫修摸瞭個空,四道風把一支沖鋒槍塞到他的手裡,“謝你啦,兄弟。”
他謝得何莫修足足愣瞭一下,趙老大已經把六品扶瞭起來。
“援軍……很多援軍……來瞭……往這裡……”
輕松和狂喜維持瞭一秒鐘的時間,“鬼子!”唐真起身的時候看見瞭橋墩下晃動的人影。她開槍,人們輕聲罵著撲向自己的位置,日軍用比昨晚更猛烈的火力還擊。
歐陽沒開槍,他已經迅速地看清瞭日軍要做什麼,炸藥已經綁在橋墩上,河那邊的一個日軍正要按下發火器。
“保住橋!等待援軍!”他大喊。
龍文章開槍,他那隻傷手不好用,足用瞭好幾槍才打斷連線。
一個日軍被伊達催促著去接上連線,伊達惱火地大叫:“壓制!炸橋!”
藏在對河街口的坦克開始開炮,早標定瞭位置的擲彈筒也開始開炮,硝煙和爆炸頓時籠罩瞭這邊的橋頭。
山頭的郵差焦急地聽著城裡傳來的戰鬥聲,他又回頭看看地平線,地平線上的國民黨軍隊已經近瞭很多。
“喂,這裡!”他拼命地舉起槍在頭上揮動,向那些人飛跑瞭過去,但那支軍隊忽然停滯不動瞭,模模糊糊地有些嘈雜,然後有一個人在大聲地說話。
“這裡在打仗!鬼子在殺人!救命呀!”
還是沒人理他,那些人寂靜瞭一下,忽然爆出驚人的喧嘩,郵差看見很多人在擁抱,很多人把帽子扔上瞭空中。他對空放瞭一槍,槍聲在曠野上震震地傳開,歡呼仍繼續著,但總算有一騎向他馳瞭過來,馬上的國民黨兵連武器都沒拿,很遠就向他揮著手,“勝利瞭!”
“什麼?”郵差愕然。
“剛傳來的消息!鬼子投降瞭!抗戰勝利瞭!戰爭結束瞭!”
“等救命呢!你別開玩笑!”郵差是一百二十個不相信。
騎兵惱火地說:“你是聾子還是白癡?鬼子已經宣佈投降瞭!”
郵差仍愕然著,“他說投降就投降?”他想起眼前的處境,換瞭哀求的態度,“可是城裡還在殺人哪!”
“結束瞭就是結束瞭!”他掉轉瞭馬頭,郵差可憐巴巴地追著,“可是城裡……”
“我們會派人去受降的!”騎兵驅馬跑遠瞭。郵差欲哭無淚。
河邊,日軍壓制的炮火總算間歇下來,硝煙中已經沒有一個站立的人影,剛才的炮擊已經把這邊的簡陋工事完全肢解瞭。
龍文章在硝煙裡爬行,他找到自己的槍,開槍,對岸正忙著接線的日軍倒下。
“歐陽?老四?六品?……你們還活著嗎?”
沒人回應,他忽然有些慌張,死並不可怕,可他也許要孤獨地打這場戰爭。
一個人影從他身邊沖過去,那是四道風,他沖刺瞭幾步,用擲鐵餅的姿勢把一個手榴彈愣是甩過瞭河,河那邊傳來爆炸和慘叫,四道風也成為最明顯的目標。他被子彈追射著翻到歐陽身邊,剛一露頭,一發坦克炮彈把一座房子在他眼前削塌瞭半邊,四道風苦笑著吐掉血和土沫,“援軍,他媽的援軍!”
歐陽直愣愣地瞪著看不透的硝煙,“來瞭,我聽見他們來瞭。”
是來瞭,很多影影綽綽的人影沖過瞭煙幕,開槍,射擊,可動作生硬,不知閃避,隻是盡量在被擊中前將槍裡的子彈打出去——那是一直被擋在後面的沽寧市民。
歐陽狂怒地跳起來,“回去!都給我回去!”他張開雙臂,下意識地想擋住子彈,一個被擊中的市民倒在他的懷裡。
四道風一邊開著槍一邊嚷:“又被耍啦!”
日軍驚喜地發現這場橋頭的對峙打成瞭一邊倒,敵人的沖鋒像在自殺,每一發子彈都能吃到肉,射擊也成瞭一個快感十足的簡單動作。
伊達終於從硝煙裡看清瞭和他們對抗的人,他難以置信,又用望遠鏡看。
日軍終於接好瞭爆破線,一個軍官按住瞭發火器,剛放下望遠鏡的伊達將他推開,“不用炸橋瞭!他們根本沒有正規軍!”
他驚喜,帶著一點欽佩,但並不打算停止殺戮。
長谷川在已經快搬空的房裡踱步,密集的槍聲和爆炸像是近在咫尺,身邊的火盆裡焚燒著文件,房裡亂得一團糟,一切都明白無誤地標明著兩個字:末日。
長谷川忽然湊到收音機前,把開得很小的音量擰大瞭,然後他聽到一個後來被當作歷史時刻記錄的聲音,萎靡不振,頹唐之極,折磨著自己也折磨別人——那是裕仁在宣讀他的投降詔書。
長谷川退瞭一步又退一步,接著沖上去敲打機器,沮喪和憤怒將他的臉撕扯得快要變形,“不是現在!不是現在!你這個蠢貨!”
宇多田沖進來的時候,長谷川正用一把椅子把收音機砸得支離破碎。
“您在幹什麼?”他驚奇地問。
長谷川緩和下來,順便檢查瞭一下收音機,確定它再也無法收到任何消息,“沒什麼沒什麼,該死的七情六欲。”
“我們已經跟外界失去瞭聯系,您還把它砸壞。”
長谷川毫無內疚地說:“我很抱歉。”
“陣地上傳來消息,跟我們作戰的根本不是正規軍,隻是一些沒有經過訓練的武裝分子。”
長谷川想瞭想,他也立刻為自己找到瞭一條出路,“通知伊達,我們準備突圍,讓他不惜代價打開通道。”
“突圍?去哪裡?”
“哪裡都好。隻要不是沽寧。”長谷川說。
5
槍聲仍在繼續,日軍從各個隱蔽處出來,在街道上組成殘破的隊形。
伊達走向他的坦克,爬上瞭炮塔。因為歐陽他們缺乏重武器也不會用重武器,那玩意幾乎沒受什麼損失,正發動瞭以作為突圍的利器。
兩輛卡車從日軍駐地裡駛出來,篷佈緊包,讓人看不見車裡裝載的東西,車頂上各架著一挺機槍,長谷川緊繃著臉坐在駕駛室裡。
宇多田追上來砸門,“我可以跟您同車嗎?”
“為什麼?”長谷川露出點陰沉的笑意。
“您總是會讓自己很安全的。”
長谷川笑,“榮幸之至。”他拉開車門,宇多田上車,長谷川伸手向隊首揮瞭揮,“出發!”這支武裝像毒蛇一樣緩緩移動。
河畔邊。槍聲尖嘯,郵差跑過來,歐陽憤怒地看著他,“援軍呢?你看看這裡,這就是以為援軍馬上要來的人!”
“他們沒進城……停下來瞭。”
“城外有什麼?鬼子嗎?”
“他們在商量怎麼受降。他們問,沽寧的鬼子指揮官是什麼軍銜,我答不上來。”郵差看起來想哭。
“他媽的軍銜跟現在有什麼關系?!”歐陽已經快氣炸瞭。
“他們在想該派多大的官來受降。如果這邊是個大佐,他們就派個小尉官……他們覺得這樣就污辱到鬼子瞭……”
“污辱?要什麼污辱?這裡在死人!在死人!七年多一直在死人!……”他咳得說不下去,郵差扶住他,歐陽看清瞭郵差的臉,憔悴憂急,臉上被打腫瞭一塊。
郵差苦笑,“我求過,罵過,打過,還跪過……”
歐陽隻是咳嗽,咳瞭半天,吐出胸腔裡的一塊淤血,也不知來自哪次創傷。
“好瞭,鬼子投降瞭,我們勝利瞭,這是真的。”他看著歐陽,“今天早上的事,七點鐘蔣委員長發的公告。”
“勝利?這是什麼勝利?”歐陽看著地上的屍骸,槍聲仍在響,屍骸還在增多。
街道上,第一撥沖過來的日軍被亂槍阻擊在橋頭,但第二撥沖過來的是坦克,對付一批剛拿到槍幾十個小時的百姓,日軍再無顧忌。
炮彈飛來,橋頭殘剩的最後一堵墻垣也被炸飛瞭。坦克沖瞭過來,後邊跟著成隊的日軍,沽寧人已經忘卻瞭恐懼,隻想用血肉和槍彈把他們堵在橋頭。
何莫修竭力讓自己發抖的手穩定下來,他去抓他放在一邊的槍。一個不知名的沽寧人從他身邊掠過,順手抓走瞭那支槍,何莫修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人沖上一線。
“往巷子裡撤!抄後路!打他們屁股!”趙老大正推搡著每一個人。
老百姓並不好指揮,但總算明白瞭他的意思,大多數人往巷子裡蜂擁而去,少數幾個腦筋不轉彎的仍在做著無效的射擊,直到被密集的槍彈吞沒。
坦克轟轟地碾過中國人堅守瞭幾天的陣地,後邊的日軍跟上來,眼前的順利讓他們產生一種勝利的錯覺,一個沖在前邊的日軍用刺刀捅死瞭地上重傷的沽寧人,殺戮的狂喜讓他大聲嚎唱。一塊分量可觀的磚頭猛砸在他頭上,他捂著腦袋倒下,他的同伴指著頭頂驚呼:“上邊!上邊的!”
沽寧多的是那種兩層的低矮民樓,沒槍的沽寧人在二樓把能找的任何東西都摔瞭下來,這在狹窄的街道上頗具殺傷力。
何莫修的腦袋在窗口閃現瞭一下,他終於找到瞭自己的位置。
幾個日軍正要向樓上沖去,但撤進巷裡的人們開始從另一個方向向他們射擊,盡管沒什麼準頭,可那是要人命的子彈。
日軍又驚呼著向後射擊,頭上不斷落下各種不明物體。
伊達從坦克窺孔裡看著外邊混亂的一切,外邊的槍彈和磚瓦砸得裝甲叮當作響,讓他煩亂又慌張,“向城外沖!不要管他們!”
坦克轉瞭個小彎,加足馬力碾過磚瓦,長谷川的卡車艱難地跟在後面。狹窄的街巷扯平瞭雙方懸殊的實力,橫飛的子彈和磚頭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他們不顧一切地狼狽逃竄,唯恐落後甚至顧不得還擊。日軍的突圍終於成為不折不扣的逃竄。
四道風帶瞭一幫也不知哪路來的神仙,從巷子裡呼嘯而過,歐陽被郵差扶著,從另一條巷子裡橫插瞭出來,“老四!”
四道風很忙的樣子,隨便揮瞭揮手就要開路。
“他們人呢?”歐陽問。
“都打散瞭!我去放火!燒他的鐵王八殼子!”
歐陽這才註意到他們這幫人拿的都是瓶瓶罐罐、破佈木頭,不由苦笑,“帶上我。”
“你歇著。”
“帶上我!”
四道風猶豫瞭一下,過來將他背上。他們向著槍聲最密的地方緊趕。
坦克、步兵、卡車,最後是掉隊的步兵,沿著沽寧大街狼狽逃跑的日軍遵循著這麼個隊列。
六品提著他的刀藏在巷口,一個倒黴的日軍貼著巷根跑過,六品一刀砍下,他眼角掃見瞭緊隨其後的卡車,他猛地貼住瞭墻,卡車緊擦著他的身子駛過。
六品平和的眼裡開始冒火,剛才一掠之間他看見瞭駕駛室裡的長谷川,他狂奔著追趕。
四道風和歐陽一幫人藏在另一個巷口,看著坦克駛過時四道風已經躍躍欲試,歐陽拉他,“等會兒!”
四道風算是強忍住,但往下跑過的是步兵,四道風央求地看歐陽一眼,歐陽說:“你這些天找死還不夠啊?”
四道風籲口氣,他看見六品追在卡車後邊,“喂,六品哎。”
“上吧。”歐陽說。
四道風迫不及待地沖瞭出去,正撞上最後那幫掉隊的兵,兵們全無鬥志,被四道風一夥迎頭痛擊,立刻倒下一大半,剩下幾個往巷子裡作鳥獸散。四道風得理不饒人還要去追,被歐陽喝住:“別追啦!你不要收拾鐵王八殼子嗎?”
四道風記起這事來,他主動過來背起歐陽,但郵差把街邊遺棄的一輛黃包車拉瞭過來。
“這個我來,我內行。”他把歐陽放在車上,往巷子裡抄,他拉著車仍跑在所有人之前,此情此景讓兩個人都覺得非常熟悉。
“喂,你記不記得剛認識那時候……”
歐陽繃著臉,“我趕時間,請趕緊,快!”
四道風住瞭嘴拉車,陰沉瞭多少天的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那差不多就是他們剛見面時說的話。
卡車的車窗玻璃被砰的一拳砸得粉碎,六品那張怒火中燒的臉出現在窗外。靠窗坐的宇多田掏槍,但六品鮮血長流的拳頭已經打在他臉上,他快暈瞭過去,長谷川被宇多田的後腦撞得鼻血長流。
六品瞪著長谷川,從背上拔出他的刀,長谷川嚇得忘瞭掏槍,重重敲打著車頂的機槍手,“有敵人!敵人!”
一支槍管從頭上捅瞭下來,在顛簸中費勁地尋找著目標。六品騰出吊著車門的手抓住那支槍管,一串子彈打在地上。
一聲槍響,駕駛室頂的日軍摔瞭下來,六品也隨著摔得七葷八素,他爬起身來,那車已經去得遠瞭。
龍文章站在街邊的墻上,端著槍瞪著他。六品惱火地說:“你幹嗎殺瞭他?你害我追不上那輛車!”
“我在救你。”龍文章有些莫明其妙。
“那輛車!你害我追不上那輛車!”他又跑去追卡車。龍文章愣瞭一會兒,從墻上跳下來,他去追六品,“還得顧你這個沒腦的!你害我少殺瞭多少鬼子!”
四道風拉著車從巷子裡斜刺沖出來,歐陽下瞭車,能找到手的木頭和幾根大梁都被拖過來,黃包車也被當瞭引燃物,人們往上摔著油瓶酒瓶,連街邊的房子也被他們引燃。
那輛坦克已經在街口出現,四道風不閃不避,對著剛架起的路障開瞭一槍,沽寧的大道上頓時燃起瞭一道火墻。
眼前的火墻讓坦克裡的伊達有些撓頭,他放慢瞭車速,試圖沖過去,可從火墻那邊不斷飛過來點燃的瓶子,摔在地上和車上立刻就燃成瞭一片,伊達隻好倒車,他用機槍掃射,可隔著熊熊火焰根本看不清那邊的人影。
四道風快意之極,打開一個瓶子喝一口,塞上破佈甩出去,“早跟你說瞭,哪來的回哪去吧!”
通向城外的道路已經變成瞭一片火海。那輛坦克轉向,試圖在別處找一條出路,日軍的隊形也終於散亂,他們散向各條巷道自尋活路。
“抄近道!我有近道!”四道風又去背歐陽,歐陽把他推開瞭,“這回你自己去吧,我這殘廢幫不上忙。你智勇雙全,可以獨當一面瞭。”
“我呸!我是怕你死瞭!”
“巧瞭,我也是怕你死瞭。”
四道風有些感動,扶著歐陽在巷口坐下,“好好等著,打跑瞭鬼子,回來買燒雞你吃。”
“好好活,別想多瞭,這……就是勝利。”
四道風點點頭,歐陽一隻繃帶包裹的手拍瞭拍他的臉,他忽然赧然起來,對瞭歐陽就是一把推,“你就是屁話連篇。”
他掉頭就走,歐陽卻被他用力過猛推得摔在地上,又好氣又好笑地嚷嚷:“等回來我收拾你!”他索性躺在地上看著巷子裡的一線天穹。
長谷川看著前邊潰退回來的坦克和步兵,那邊燒出來的濃煙在這裡都看得見,他立刻清楚發生瞭什麼。
“別走這條路。”他說。
“走哪裡?”宇多田仍是暈暈沉沉。
長谷川指瞭一條最安靜也沒有槍聲的路,卡車向那裡拐瞭過去。
六品從巷子裡抄出來窮追不舍,龍文章看瞭看反方向潰逃過來的日軍,他氣惱地跺瞭跺腳,仍跟著六品。
伊達的坦克在街上轟鳴輾動,如同發怒的怪獸,但四道風的人從他的死角裡沖出來,又摔瞭幾個燃燒瓶。
坦克炮塔盡瞭最快的速度轉向,可看見的隻是一群剛跑進巷子裡的人影,匆忙地一炮轟瞭過去,隻是讓他們跑得更快。
伊達氣得捶著冷硬的裝甲,“渾蛋!和我像樣地決戰!”
四道風從坦克側面的一個巷口裡又冒瞭出來,看瞭一眼,伸手去接他的燃燒瓶,沒東西給他,他回頭,看見郵差抱歉的眼神。
“沒瞭?”他看得那幾個人都覺得抱歉,但他立刻又想出瞭什麼鬼招,拔出槍揮一揮,“你們都跟我來。”
伊達仍在尋找目標,當的一槍,打在窺孔上,驚得他往後一躲,腦袋撞在鋼鐵上。
炮塔轉動,然後伊達看見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的人,正鮮龍活虎對著他駕駛的鋼鐵機器嚷嚷:“我是四道風!四海為傢的四!……”
伊達開火,可四道風早有準備,一下閃進瞭巷子。
“追上去!”伊達狂怒,這個人讓他想瞭七八年。
駕駛員猶豫著,伊達狠瞪著他,“追上去。”
駕駛員隻好把坦克開瞭過去。坦克駛到瞭巷口,伊達驚喜地發現,這巷子勉強可容他的坦克開進去,而且這是條死胡同,巷子裡的人連躲的地方也沒有。
“很好,決一死戰吧。”
坦克將就著擠進巷裡,裝甲與磚墻摩擦出生澀的聲音。
四道風擠在門洞裡,看瞭看那輛坦克,唯恐它不追上來,又給瞭一槍。
一串機槍彈打在門洞邊沿,和他擠在一起的郵差被碎屑濺瞭一臉。四道風縮回瞭脖子,坦克轟鳴著擠進巷裡,郵差緊張得不行,“你跑到什麼地方來瞭?”
“斷頭巷,我要斷它的頭。”他從門洞裡躍出去,在墻上蹬瞭兩腳,機槍彈的著點就打在他的腳下,但四道風已經上瞭墻。
坦克裡的伊達緊張地尋找著目標。
郵差目瞪口呆地看著,四道風張開瞭雙臂平衡,在剛能容下腳掌的墻沿上一溜小跑。他到瞭坦克之後,跳下來,向對面巷子裡的人們示意過來。
人們安靜地過來,四道風喜歡碼人,這次聚過來的人足夠遮斷瞭巷子。
坦克炮塔微微轉動,伊達的眼睛都完全貼在窺孔上,但他找不到四道風的蹤跡。忽然身後一聲槍響,駕駛員驚叫:“隊長,他好像在我們後邊。”
伊達喃喃罵著。炮塔轉動,炮管長過瞭車身,左轉,炮管被墻給攔住,右轉,炮管撞上瞭房子。他們已無法轉過炮塔,隻能用最薄弱的車屁股迎接他的心腹大患。伊達狂怒地捶打著能硌斷他手的鋼鐵,“渾蛋!渾蛋!渾蛋!”
四道風撿起巷邊的一塊磚頭向坦克走去,他踏上車體,再踏上炮塔。然後車裡的人聽到一個敲擊聲,單調的當當當三聲,然後再三聲,並不是在砸,倒更像敲門。
伊達身邊的駕駛員緊張地拿起一個手榴彈,拉住拉環,他打算自殺,伊達想瞭想,攔住,“我要和他決鬥。”
他盡可能保持著尊嚴,打開艙蓋,然後與他七年的對頭面對面。
四道風蹲在炮塔上,為看清伊達他隻好看著胯下的位置,他有點漫不經心,而伊達看得很認真,打算要把死對頭的面部特征看進心裡。
“決鬥吧!和我!我會非常感激!”他的表情誠摯之極,四道風為之愣瞭一下,然後他一板磚拍瞭下去,伊達的腦袋在艙蓋上消失,車裡發出沉悶的一聲。
人群一擁而上,頓時淹沒瞭那輛坦克,人群裡傳出沉悶的毆擊聲。
“你們在幹什麼?”
站在坦克上的四道風轉身,一隊國民黨軍人站在他身後,衣衫光鮮,美式車輛,他們荷槍實彈卻沒打算要用,臉上寫滿著不屑,“走吧,鬼子投降瞭,愚民就有打落水狗的勇氣。”
四道風瞪著那幫傢夥離開,他氣得一會兒才說出話來:“倒找回五分鐘,你怎麼不來試試?”
他說的話人聽不見,四道風回頭想再找個日軍發泄一下,但他站得太高,再也沒有那些高墻低戶的遮攔,一轉身就看見無遮無掩的天空,白雲高飛,在四道風眼裡,那漸漸成瞭與他生死茫茫的那個女孩的形狀。
他清晰地聽見高昕說話:“你是個又窮又愛打架的傢夥,我一蕩蕩過墻,砸在你的大笨腦袋上。”
“對啦,就這麼看著我。說真的,我再也不愛打架瞭。”他看得出神,輕輕地把手上抓的磚頭扔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