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陣如雨般扔出的手榴彈揭開瞭戰鬥的序幕。
守衛的日軍明顯士氣不足,很快就撤向城裡。華盛頓吳的軍隊順利沖過瞭牌坊後的整條長街,但街口的日軍靠著封閉的工事用密集的機槍火力又把他們攔住。
雙方的火力成瞭膠著狀態。眼看著從火線上撤下來的傷亡越來越大,而炮兵又還未能及時來到,龍文章和華盛頓吳都急紅瞭眼。
在他們身後,是已經被占領的長街,街上擁擠著士兵和勞工。人群裡忽然傳來一個“讓讓,讓讓”的聲音。六品推著何莫修制造的那東西過來,那像輛獨輪車,但取代車體的是一個木桶,桶體上纏繞著導火索,何莫修拿著一支火把在後邊跟著呼喝,大傢都奇怪地瞧著他。
“這什麼玩意?”
“像俺老傢裝大醬的桶。”
何莫修無暇顧及,他拍拍六品,六品停下,他將火把遞給六品,“六品,你得把住點火的時候,這傢夥燃太快。”
“說好瞭你點火,我上。”
“是你上,你拿著,我看看引火線別潮瞭。”
六品總是很容易上當,接瞭火把,何莫修裝模作樣看瞭看,把他的手工制品挪到一個便於沖刺的位置,他視死如歸,但仍有些傷感,“六品,你是我認識的最好打交道的人,你告訴歐陽,如果這輩子就讓我說一次謝謝,我就謝謝他,告訴四道風,以後世界上隻有他一個為小昕傷心瞭,可是別太傷心瞭……”
何莫修還沒說完,肩上就被人重拍瞭一記,他回頭,四道風一臉煞氣地瞪著他。何莫修愣瞭愣,四道風一副要惹事的樣子,“你看我幹什麼?”
“我沒看你……不,是你拍我我才看你。”
“你他媽還看。”他邁上一步,何莫修嚇得從木桶邊讓開,四道風站在旁邊,伸手把六品的火把搶瞭過來。
何莫修慘叫:“小心!要炸!”
四道風渾然不理地拿著火把在手上耍著花,何莫修想逃又想往上沖,四道風看著他,眼神裡忽然有瞭些溫柔和同情,“傻小子,人死瞭要真有個去處,她問你小四怎麼還不來,你讓我怎麼說吧?”他就手把引火索給點上瞭,噝噝亂冒的火星讓何莫修又一次慘叫:“太早瞭!你這個渾人!”
“別總想我老婆,不然我做鬼也跟你急。”他推著那玩意向日軍的工事沖去,木桶生澀地碾過石板路面,滾動時從軸上攤下的火索就在腳下冒著火星。
“開路開路!滾開的開水!”四道風大聲叫喊,似乎是得意之極。
人們迅速讓開一條道路,何莫修望塵莫及,隻留下一股子悲憤,“你這個什麼都搶的王八蛋!那是我給我準備的!”
四道風已經跑遠瞭。他從最前沿的龍文章幾人身邊沖過,徑直輾入日軍的火力封鎖線。彈道幾乎就從眼前劃過,四道風可以看見工事後日軍恐慌之極的神情,幾個離得最近的日軍已經嚇得忘瞭瞄準,更多的開始逃竄,一挺重機槍向他調瞭過來,龍文章速射著,他看著那條要命的火線毒蛇一樣追上瞭四道風的步子,本該惱火大罵卻忽然熱淚盈眶,“老四!”他開槍,但淚水妨礙瞭瞄準,一槍射失,那挺重機槍已經對準瞭四道風的胸腹。
木桶撞上瞭日軍的工事,四道風因為慣力跟著一並撞上,他很不甘心地看著自己身前的日軍和那個黑洞洞的槍口,竭力把那個靠推滾才能移動的木桶舉瞭起來,連同上邊冒著的火星,一並砸在日軍機槍手的頭上。
日軍開槍,一梭子彈結結實實印在四道風胸腹間,強大的沖力讓他倒飛瞭出去。
爆炸。瓦礫和人的肢體在夜空飛舞,一整堵民居的墻倒瞭下來,壓在日軍的工事上。龍文章目瞪口呆看著,六品和何莫修趕到他的身邊,三個人面面相覷。
華盛頓吳是第一個想起機不可失的人,他跳起來揮舞瞭一下手臂,“沖鋒!”
他的部隊漫過瞭街面,街上再無抵抗的日軍,他們徑直沖進瞭沽寧。
“找到他!”龍文章擦瞭擦眼淚,他不得不跟上進攻的部隊,他的槍還能殺更多敵人救更多自己人。六品也拔出刀跟上,他重重搡何莫修一下,“變成灰也找到他!”
軍隊鐵流般漫過街道,隻留下廢墟和燃燒的火焰。何莫修苦澀地看著那片廢墟,幾分鐘內那裡一片死寂,自己造的東西自己清楚,他不抱希望地向那裡走去。
黎明已經來臨,日軍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慌亂地從各處巷道裡逃出來,逃過沽寧河上的小橋。現在他們隻能收縮兵力據守河邊的幾座小橋,被河水中分的沽寧現在又因為幾座小橋被劃成瞭兩半。
何莫修仍在廢墟裡尋找著,直到看見歐陽拄著拐杖,被郵差攙扶著到來,何莫修做瞭個欲哭無淚的表情,“要我找到他!我怎麼找得到他?什麼都沒有瞭!”
歐陽一言不發地在廢墟裡翻找,他的身體瀕臨崩潰,動作搖搖欲墜,何莫修把他架住,“我這就找!就去找!怎麼也能找到一點!我把他們埋在一起,小昕會高興的,他們會高興的。”
歐陽忽然從他的絮語之外聽到什麼,他粗魯地推開何莫修。何莫修身後是一棟民宅的廢墟,門窗洞開,隻剩個空架子。歐陽靠近瞭一點,又聽見一聲呻吟,他搖搖晃晃地進去,四道風躺在地上,奇跡般地還活著。
四道風挪動瞭一下幾乎散架的身子,“媽的,誰說死人不知道痛。”
歐陽把他一把抱住,進來的幾個人也驚喜地捶打和搖晃著他,四道風昏昏然地掙開,“別鬧,你們把我搬進來的?”
歐陽擦去瞭笑出的眼淚,“我猜猜,是爆炸的氣浪把你甩進來的。”
何莫修說:“可我看著他至少挨瞭十幾發子彈……”
四道風定瞭定神,從腰間拔出他的槍,那兩支大號盒子炮已經被子彈撞擊得完全變形,散碎的零件掉在地上。
歐陽笑,“成瞭,你是今年命最大的人!”
“敢情我還在沽寧。”四道風茫然著。
“你想在哪兒,老弟?”
“陰曹地府。”
歐陽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四道風打瞭個幹哈哈,掙起身子咳出一口胸腔裡的淤血。他搖搖晃晃走開,頭也不回地照著槍聲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2
天色已大亮。
沽寧日軍司令部空地上雜亂地焚燒著文件,堆著軍火和傷兵,像個垃圾場。
伊達身上滿是灰燼和射擊的硝煙痕跡,他又氣又累地跟長谷川幾個指手畫腳:“一切發生得太快!敵人炸掉瞭城門的工事,一下就占領瞭半座沽寧!加上各部殘兵,我軍兵力比敵軍多一倍以上,可是過半集結在港口,他們無心作戰!”
宇多田喃喃地罵瞭一句,煩亂地踱著步說:“送我回潮安總部,我不想和你愚蠢的三流部隊待在一起。”
長谷川冷笑,“潮安失去瞭聯系,您那一流的精英也許已經失守。”
兩人一臉怨憎,宇多田用刀鞘向長谷川打去,這個瘋狂的舉動被伊達止住,“請同心矢力,我軍需要兩位大人的團結。”
長谷川哼瞭一聲,朝自己的住處走去,宇多田仇恨地看著他。
長谷川的屋裡相對寂靜,他在精致的古董椅上坐下,看著這住瞭七年的地方,這裡的奢華是任何行伍之人不敢想象的,各種各樣的奢侈品堆滿瞭偌大的空間。長谷川起身,打開一座不知從誰傢掠來的紅木櫃,櫃子裡是分門別類的精致箱子,珠光寶氣地放著掠來的首飾金表、古玩字畫。長谷川把玩著,顯得熾熱而寬慰。
伊達敲瞭敲門,進來。長谷川從櫃裡拿出一份文件,鎖上櫃子,而後煞有介事地看著,似乎在為所有人苦思一條出路。伊達沉痛地在他桌邊坐瞭下來,半晌,他說:“長谷川君,我心裡有一個恥辱的想法。”
“說,說出來。”
“我軍將敗瞭!”他號啕大哭,長谷川像在看一個缺心少眼的傻瓜,語氣卻十足的溫和諒解,“為什麼這麼說呢?”
“一切!所有的征兆!塞班的玉碎,沖繩的玉碎,廣島的爆炸,我們身邊的失控,我是很有理性的……”
長谷川起身踱著,似乎在苦思,其實在使勁抹平臉上的笑紋,“我決定相信你,可我又能做什麼呢?”
伊達號啕著一躬到底,“我不知道,拜托您瞭,用您的智慧讓我們脫出困境!”
答案其實早在長谷川心裡,但他仍佯作苦思才做出毅然決斷,“你要堅守,並且為我準備好一輛車,當守不住的時候,我將沖出沽寧向總部求援!”
伊達驚呆瞭,“可是我們被包圍瞭,而且總部顧不上我們……”
“我不會因此缺少勇氣,去吧。”
伊達崇拜地看著長谷川,長谷川謙和地揮瞭揮手,看看自己這為數不少的傢私,又轉瞭個主意,“一輛不夠,得兩輛車。”
“車輛戰鬥損毀嚴重……”伊達有些為難。
“這關系我能不能請來援兵。”
“好的,沒有問題。”長谷川瞧著伊達出去,臉上是種萬事落定的祥和。
河畔的槍聲已經稀疏很多,偶爾一發小炮彈炸在水裡,將水柱炸起半天高。
下落的水柱濺在四道風身上,他正和一幫軍民倚在河岸邊的殘垣後休息,一隻被爆炸波及的河龜落在他身上,他撿起那隻重傷的龜看瞭看,旁邊的兵立刻來瞭神,“吃瞭它!鋼盔做鍋,一燉就是上好的湯!”
四道風不搭不理地起身,他走向一覽無餘的河邊,那兵本來有點生氣,但看他去的方向頓時嚇住,“站住!你回來!”
日軍的子彈立刻呼嘯著從四道風身邊飛過,這邊也立刻還擊,引發瞭雙方新的一輪槍戰。
彈雨中的四道風徑直走向河邊,那麼明顯的目標沒被擊中實屬造化,他慢慢把那隻龜浸進水裡。龜動瞭一下,四道風看起來安靜而溫和,從高昕死後他再沒有過這樣的神情。四道風放開手,看著那隻龜向水裡沉去,一發炮彈在沽寧河裡炸開瞭,四道風渾身透濕地站著,河裡開瞭鍋一樣飄著一層死魚,他剛救出來的生物不可能還有活路。
他憤怒而失落地看著,第二發炮彈劃過沽寧河落在對岸的民居,然後是猛烈的速射和日軍陣地裡傳出的慘叫,國民黨軍隊的陣地停止瞭開槍,並傳來歡呼聲:“炮兵!我們的炮兵!可算來瞭!”
四道風仍呆呆瞪著對岸,生養他的地方在爆裂坍塌,無論誰勝誰負,他的傢鄉將被血與火洗禮。
龍文章狂亂地奔過出城口的瓦礫場,城外來援的炮兵正在排列射擊,更遠是源源不斷的增援部隊,伴著他們盼望的諸多重型裝備和車輛。
華盛頓吳正在炮兵陣地前定坐標,龍文章沖瞭過來,“停火!你們在幹什麼?”
“你在說什麼?”華盛頓吳莫明其妙地看著他。
“城裡多的是老百姓!”
“我們所到之處,鬼子向來把老百姓當盾牌!如果這樣就停,過一百年再來講光復的事情!”龍文章愣住,現在他面對的不再是自己好友,而是個鐵板釘釘的軍人。
“停下……我求求你,沽寧人不該挨自己人的炮彈。”
華盛頓吳嘆瞭口氣,“你現在總忘瞭自己身份,跟老百姓混太久就有這個壞處。”
龍文章苦笑,“給我時間,慢慢來,現在先停火。”
“讓我的將士去搏命?你倒給我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內疚。”龍文章很沒信心地說。
“內疚就是猶豫,軍人最忌內疚。”
“我……我媽媽在裡邊。”龍文章給逼得沒轍。
華盛頓吳愣瞭一下,“真的?”
“我拿這事騙你?”龍文章又氣又急。
“這就另當別論,治軍一定要嚴,但不能不顧親情。總不好炸瞭沒見過面的伯母。”他對下屬說,“暫停炮擊,圍城,一粒米都不能流進沽寧。”他看著龍文章道,“我怎樣都可以,可是文章,勝利必有代價,這樣並不能減少沽寧的損失。”
龍文章生硬地笑笑,“我知道,可是……”
華盛頓吳看著他,“扔掉那些婆婆媽媽,快回來跟我做一個軍人。”
龍文章所有的笑容登時僵在臉上。
3
新補充的生力軍進入瞭河畔陣地,已經鏖戰幾天幾夜的人們撤瞭下來。
歐陽看著斷垣中的四道風,他就像廢墟一樣,破敗、灰燼、創傷累累,三魂六魄似乎都飄離瞭人間。
歐陽隻覺得喉頭發緊,“走啦,老四,該歇會兒啦,咱們都該……”
四道風忽然起身走開,速度快得讓歐陽根本不可能趕上。
沙觀止過來,一臉火氣地對歐陽說:“你得陪著他!”
歐陽苦笑,“他不想跟我說話。”
“他是不是你的人?”
“他當然是……我們的人。”
“他跟我說,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他那條命拿走。我氣得真想一槍把他崩瞭,話給你說在前頭!”
“您不是一直都想這麼幹嗎?”
沙觀止愣瞭愣,有些難堪地說:“那是自然!可我不能遂瞭他的心願!為別的還好,為個女人!”他的眼圈紅瞭,“你得讓他哭出來!哭出來他才知道人已經死瞭……”
他自己先哭瞭出來,歐陽體諒地拍著那老頭瘦骨嶙峋的肩膀,沙觀止委屈得縮成瞭一團。“我知道瞭,大阿爺……”
“屁的大阿爺!”
歐陽愣住,沙觀止神情古怪,但過去至高無上的稱呼現在確實讓他生氣,歐陽暗嘆口氣,他不得不想高昕還活著的話能讓這老頭子改變多少。
“對不起,老伯。”沙觀止點點頭,接受瞭那個傢常的稱呼。
漆黑的夜色下,唯一照亮對岸的是被點燃的房屋,龍文章縮在斷垣之後據槍觀望,六品幫他做瞭一個誘餌,蹲在斷墻下,用樹枝黏著個點燃的煙頭在頭上晃動。
龍文章紋絲不動地等著對岸哪個倒黴蛋開槍,低踞其下的六品無聊地對龍文章說:“我一直忘瞭說,你穿這身真好看。”
“給你弄一身怎麼樣?”
“不要。”六品毫不猶豫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你做我的副官,一月餉銀頂你在地裡刨一年,還得收成好。”
“還是不去。”
龍文章忽然有些惱火,“你們都他媽怎麼回事?一說起我軍來倒像咬瞭泡屎!國軍哎!跟鬼子鏖戰多年!又北伐又抗戰,打出一個大好河山!”
“我媽說,國軍打出來的江山跟我們鄉下人也沒什麼相幹。”
龍文章氣急,“絕對愚民!我鄭重地送你倆字:去死!”
六品吃他一嚇,從墻根後站起來,隔岸的日軍冷槍手開槍,六品栽倒。
龍文章對著槍焰亮處開火,擊斃瞭那名日軍,他又氣又悔地撲在六品身上,“六品你別死,我烏鴉嘴跟你開玩笑!……”
六品忽然抬身一笑,滿臉老實人的得意,“哈哈,騙到你瞭!”
龍文章迎頭就是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把眼淚都急瞭出來,忙訕訕地閃開,六品立刻有些過意不去,“對不住,我沒尋思能把你嚇得……”他做個抹眼淚的姿勢。
“放你的清秋大屁,老子是被夜露瞇瞭眼睛!”
“夜露會瞇眼睛?”六品詫異得不行。
龍文章瞪著他,一腳踢他屁股上,“彎腰!被打死瞭我沒空替你收屍!匍匐!死老百姓會不會匍匐?”他現在的輕松是在華盛頓吳和國軍同僚面前絕不會有的。
4
沽寧城外的郊野上,一口很薄的棺材停著,高昕靜靜地躺在裡邊,四道風安靜地看著她。
“蓋上吧,蓋上。”郵差試圖蓋上合瞭一半的棺蓋。
四道風紋絲不動,人們也隨之沉默下來。隻有沙觀止在不安分地走動,老頭兒紅著眼圈道:“板太薄瞭。”
“這還是國軍的弟兄拿彈藥箱湊的。”趙老大說。
沙觀止頓足,“老天爺從來就沒長過眼睛。”
又是沉默。
四道風的一隻手仍把著棺蓋。
歐陽終覺得不是個事,他說:“老四?天太熱,入土為安。”
“我不在乎。”四道風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在乎。你相信我,如果真在天有靈,她一定想把她最好的樣子留給你看。”
“我還會怕她醜嗎?”
“老四,她怕。一直是她在寵著你的,這回你就寵她一次吧。”
四道風如被雷劈瞭,他怔瞭很久,然後開始大聲吼叫,那叫聲是從胸腔裡逼出來的,帶著難以言喻的傷痛。他在吼聲中重重合上瞭棺蓋,然後從郵差手裡搶過瞭工具,用一個個釘子釘上棺蓋,他幹得縝密而利落。
棺材雖然很薄,但人們盡可能挖瞭深坑,為瞭避開雨後的污泥,坑底鋪瞭厚厚一層青草,盡可能地整潔一點。
棺柩慢慢落進坑裡,四道風像是自己也被埋瞭,他安靜得讓人害怕。
“對不起,請讓我過去。”何莫修拿著束野花擠過人群,難為他在戰場上搜羅出這束花,插得錯落有致,洗得纖塵不染。他向四道風點點頭,四道風幾乎有些感激,這時是該有束花,可他一如既往地忘瞭。
何莫修把花放上瞭棺柩,溫柔地輕言細語:“你記不記得?最低落的時候,我就到這裡幫你采一束野花,告訴你花開花謝,最糟糕的日子又過去一年。你說我是傻瓜,我就比傻瓜更像傻瓜,做個小醜,好像你的笑聲是我的發明,最偉大的發明……”
四道風神情古怪地瞪著他,可何莫修仍旁若無人地一臉輕憐蜜愛,“你死瞭,死不是忘記。我跟你說,我愛你。我可能還得活個三五十年,會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時候我就會一心一意地想,我有多愛你……”
“大膽狂徒!”沙觀止吼瞭起來,手向他的槍摸去。
趙老大趕緊抱著沙觀止,郵差竭力搶回他剛拔出來的槍,可棺柩邊四道風已經夾住瞭何莫修的脖子,一心找個堅硬的東西撞上去。
歐陽去拉他,四道風絕不放開,何莫修氣往上撞,一臉書呆子的寧折不彎,“我羨慕你體壯如牛,羨慕你無拘無束,可從來不羨慕你是個渾蛋!”
這無疑是火上澆油,四道風夾著何莫修的腦袋對準瞭樹幹,何莫修卻仍說個不停:“我最羨慕的是她居然喜歡你!你這好狗運的渾蛋!”
“好狗運的渾蛋?!”四道風吼著。
“你覺得全世界你最不幸?我跟你換!拿這肚子裡用不上的學識換她給你的一個笑臉!拿我活過的三十一年換她為你流的一滴眼淚!拿將來要活的時間換!換在這裡哭的權利!哪怕哭完瞭就死在這兒,隻要你別來搗亂!”
“你跟誰說死說活,跟我?”
何莫修看著這個心力交瘁的人,憤怒也漸漸成瞭同情,四道風的神情越來越柔和,一隻揪著何莫修的手慢慢放松,另一隻手卻伸到瞭腰間,“我跟你說過,她要問起我在哪裡,我不好說。”
別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何莫修卻忽然大叫起來:“不要!”
歐陽也立刻明白瞭,他撲過來,卻摔在地上,四道風看著他慘然一笑,從衣服下抽出的手握著槍,他將槍口頂住瞭自己的腦門。
歐陽絕望地看著他,“老四,再挺過這次!我求求你!”
“我就怕一件事,等到瞭那邊,又會想你這個死不去的。”他幹脆利落地扣動瞭扳機,所有人都驚得一顫,槍機重重地撞上,但沒有子彈射出來,四道風面若死灰,難以置信地看看那把槍。
人們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似乎一點動靜就能讓那槍裡再射出子彈。
四道風擠瞭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沒子彈,跟你們鬧著玩的,嚇到瞭吧?”他把槍往回收,歐陽伸手奪瞭過來,他退出瞭一發臭彈,開槍,子彈射入土裡。歐陽苦澀地看看那支槍,又看看四道風,他把槍柄遞回四道風手上,四道風機械地握住,但歐陽並沒松手,他盯著四道風說:“別再這樣用你的槍瞭,你不如把子彈打在我身上。”
四道風似哭似笑,把槍拿瞭回去,搖搖晃晃地走進黑暗。
沙觀止心疼地說:“瞧見沒,他還是沒哭。他那心上人不叫死瞭,他那心裡,覺得人在哪等著他呢。”
歐陽看著吞沒四道風的那團黑暗,他的苦澀比夜色還要深沉。
5
沽寧河畔,伴著晨霧飄過來的不僅是硝煙,還有模糊不清的呼喊和哭叫。
“在燒殺搶劫。”龍文章鐵青著臉從望遠鏡裡看著。
華盛頓吳道:“我說過無法減少沽寧的損失。”
“進攻啊!為什麼還不進攻?”
“弟兄們都是千裡迢迢帶過來的,我要等一個減少損失的最佳時機。”
“城裡的不是中國人?”
“如果每一仗都照你這麼想,我的軍隊沒到沽寧就死光瞭。”
“因為每支軍隊都照你這麼想,我們才在沽寧苦等瞭七年!”
華盛頓吳苦笑,“我區區一個上校團長,你也太高看我瞭。如果我不想著自保,就是大人物隨手可扔的一個棋子。”
一名士兵匆匆跑過來,“團座,又有軍隊過來!”
華盛頓吳點點頭,兩人沉默著,向沽寧郊外走去。
來的並非軍隊而是一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少數有武裝,更多隨便拿著就手的傢夥甚至赤手空拳。海螃蟹走在頭裡,身後跟著他那支大號炸雷的遊擊隊,比上次顯然又擴充瞭許多。
趙老大和郵差幾個分開人群和他們握手擁抱。
海螃蟹捶著趙老大的肩膀道:“三山五嶽,但凡打鬼子的各路人馬,能攏來多少我給你拉來多少!這隻是第一撥,對瞭,老唐呢?怎麼不見人?”
趙老大艱難地笑笑,“她有別的任務。”他回頭看瞭看路邊,剛能離開擔架的歐陽撐著兩支粗制的拐杖望穿秋水。
龍文章和華盛頓吳趕來,龍文章忽然被人一把抱住,“我們回來瞭!你怎麼穿成這樣?”
那是八斤和幾個離開的隊員。龍文章熱情地回應著這個意外,直到想起華盛頓吳就在旁邊,他有些赧然地放開八斤,華盛頓吳頗為不屑地搖搖頭,走開,他走到一邊站住,皺眉看著在整齊劃一的制式色裡夾進那些臟乎乎的色彩,他不太滿意。
龍文章則很振作地過來,“現在我軍實力倍增,可以提前攻擊瞭。”
“他們?隻會給我軍徒添混亂。”
遠處揚塵而來的騎兵吸引瞭他們的註意力,當頭的在馬上高呼:“吳團座在哪?軍部急令!”
華盛頓吳接過那紙命令,剛展開看瞭一眼已經變色,他匆匆離開,龍文章習慣地跟著,華盛頓吳轉身,“你先不要來。”龍文章愣住,他看得見朋友臉上的陰雲。
海螃蟹的各路人馬稀稀落落,還夾著難民,拉瞭很長很長,一直到暮色西沉還絡繹地有人到來。歐陽也就一直待在路邊,充滿期待地看著,何莫修陪著他,不時上去沖新來的人問一聲:“是老唐的人嗎?”
來人都說:“是老唐的人!”
“老唐來瞭嗎?”
那邊就搖頭,何莫修回頭遺憾地聳肩,歐陽諒解地笑笑,“當然。一直有人來嘛,她總會把自個放最後一撥的。”
“那你就去休息吧。”郵差說。
“不過說不定下一撥也就有瞭。沽寧就要攻下來瞭,媽媽爸爸一起去看他們的女兒。”祥和而傷感的笑意在他臉上泛開,郵差看不下去走開,邊走邊抹抹眼睛。
何莫修則不知疲倦地迎向下一撥。
6
高三寶精心佈設的傢已經完全不像個傢瞭,傢具基本被搬空,一扇門已經倒瞭,關和不關也沒什麼區別,外邊的花園裡飄著燃燒木材的煙。
幾個老的抱著一個小的,他們坐在屋角的角落,戰爭的瘡痍不用費心去看。全福納悶地問:“都好些天瞭,光聽著槍炮響,怎麼還沒打進來呀?”
龍媽媽道:“快瞭快瞭,我就發愁他們回傢時給預備點什麼吃的。”
門外有些動靜,又來瞭一撥搶劫的日軍,這已經不知道第幾撥瞭,高三寶揮揮手示意,“你們樓上請,樓上大概還沒搬光,是門都沒上鎖,省瞭砸,你們請。”
他們實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引不起什麼興趣,日軍紛沓走過。
郊野上,炮兵正在收隊,一隊衣衫襤褸的百姓與他們擦肩而過,何莫修不知疲倦地迎上去問:“是老唐的人嗎?”
百姓反問:“老唐是誰呀?”
何莫修有點灰心地向路邊的歐陽搖搖頭,歐陽和他的拐杖坐在那裡,他隨著何莫修一起苦笑。
百姓說:“聽說這裡在打鬼子,我們來幫忙。”
“鬼子在那邊。”何莫修做個請的手勢,他同情地回到歐陽身邊,歐陽擠出個鼓勵的笑容,“沒關系沒關系,隨便問問就好。”
“我都有點擔心瞭。”
歐陽終於嘆瞭口氣,“思楓同志,你到底要碼來多少人?來看看你老公好嗎?”
不遠處,趙老大狠狠地將土裝筐,好送進城裡構築工事,他簡直不敢抬頭,郵差在他身邊駐鋤,“我們是不是……該告訴他?”
“你覺得很難受,對吧?”
郵差露出個苦澀表情。
“你瞧瞧他那身板,壓根兒為個希望撐著活,就像老四沒瞭希望不想再活……你要告訴他?人總得有個希望,撐過這場戰爭的人最明白這點。”
“那什麼時候告訴他?”
“勝利的時候。”
“你的勝利是什麼?你知道歐陽的勝利是什麼?有個傢,跟他的妻子女兒在一塊兒……”
人影一掠,兩個密議的傢夥轉過身來,龍文章正匆匆從他們身邊走過,郵差一把抓住他,“你聽到什麼?”
“你沒看見嗎?”龍文章一臉急色。
“看見什麼?”
龍文章指指已經上路的炮隊,“炮兵走瞭!”
“又不用炮擊,留這兒幹什麼?”
龍文章暴躁起來,“對牛彈琴!你們不懂!”他徑直走向城裡,華盛頓吳的新指揮所在城裡。
龍文章走過街道,很多士兵在打理裝備,他疾行的步子開始成瞭小跑。
一間還算完整的民房就是華盛頓吳的簡易指揮所,他正站在院裡看著日軍占據的那半個沽寧在想什麼,龍文章跑瞭進來,“發生什麼大事瞭?”
華盛頓吳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大事?沒什麼大事,我軍勢如破竹,敵軍一潰千裡,就這個大事。”
“為什麼撤走炮兵?”
“又不能炮擊,當然就……”
龍文章惱火地看著他,“別跟我開玩笑,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
“你最討厭別人有事瞞著你。”華盛頓吳苦笑。
“尤其是我當朋友的人。”龍文章補充道。
華盛頓吳想瞭想,“你進來,我告訴你,我不可能不告訴你。”
龍文章進指揮所,華盛頓吳向一名軍官揮手,“拿進來。”那軍官會意地去瞭。
指揮所裡沒別的人,龍文章焦躁地坐下,華盛頓吳親自給他端過來一杯水。
“有什麼說什麼好嗎?”龍文章說。
“好事情總是要留在最後的。”華盛頓吳很有感染力地笑著,盡管那種笑飽含瞭權術的成分。
龍文章愕然,“有什麼好事情?”
軍官鄭重地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托盤上蓋著錦緞,華盛頓吳笑得更加開心,“快穿上試試。”龍文章沒好氣地揭開佈,下邊是一套嶄新的國民黨軍官制服,“又換?這套還是新的呢。”
“這套不太一樣,”他拿起上衣展開,“我的中校先生。”
龍文章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套軍裝上佩著中校軍銜,而他現在隻是區區一個上尉,這意外的榮寵讓龍文章幾近暈眩。
“這是我最近一直在忙的大事!你是什麼?你是在淪陷區孤身奮戰兩千多個日夜的國軍上尉,一個英雄!後方需要什麼?不想看傷亡戰報,隻想聽勝利的消息,他們需要一個超出想象的英雄。”他笑瞭笑,“當然,你就是這個人。”
龍文章有點赧然,“我……我不是孤身奮戰,孤身的話一百條命也死瞭……我算哪門子英雄,他們——歐陽、老四他們才是英雄。”
“我看得見,可是現在隻需要一個,不是一群。”他很有魅力地笑笑,“你不會如此食古不化吧?黨國怎會把如此榮譽授予共黨?共黨又怎會在乎來自黨國的榮譽?”
龍文章無從辯駁地點點頭,他想瞭想,又說:“可老四並不是共黨。”
“坦白說吧,你覺得他現在還有在乎的事情?他還有興趣接受鮮花與榮耀?”
龍文章苦笑,“他現在大概覺得吃飯和呼吸都很多餘。”
“你沒從他們那搶什麼,我是把他們不要的給瞭你……或者我搞錯瞭,你也沒有興趣?”
“不不,我有興趣,有自己的軍隊,我們的夢想。”
“那就結瞭,”他看著龍文章終於愛惜地拿起那套軍裝,“這隻是現在能給你的,我保證不止這些,你也不該就得這些。”
“不不,足夠瞭。”
“那就打理一下,準備跟我開拔。”
“開拔?去哪兒?”龍文章愕然。
“西北面。”華盛頓吳閃爍其詞。
“沽寧怎麼辦?”
“敵軍敗局已定,上峰不想優勢兵力被牽制在這裡。”
“可差一步就能完成多年的心願!”
“會有友軍來接手!我不比你好受!可什麼叫令出如山?你現在是他媽老百姓還是黨國軍人?!”
龍文章怔瞭一會兒,他點點頭,“你是對的,因為我媽在城裡,所以我有點……不清醒。”
“城破之日,我們會派專人來接她!”
龍文章苦笑,“是的是的,這麼說要跟死共黨分手瞭?混瞭七八年,這幫叫化子。”
他說得親切而傷感,華盛頓吳不安地看著。
“去哪裡呢?往西北面走還有鬼子嗎?鬼子的主力不就在這兒嗎?”他好奇地揣測,華盛頓吳則愈顯不安,在屋裡煩躁地踱著。
“我們去幹什麼?”龍文章又問瞭一句。
“機密。”華盛頓吳生硬地說。
“是去打仗嗎?跟誰打?”
“也是機密。我隻能告訴你,你靠他們太近,以後離得遠點。”
“他們是誰?”
華盛頓吳含混地搖搖頭,苦笑。
“共黨?”龍文章瞪著華盛頓吳冰冷的眼睛,聲音有些發抖,“打共黨?”
華盛頓吳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龍文章忽然強笑,“開、開玩笑,你可真能唬人。”
“你越來越弱瞭,聽真話的勇氣都沒瞭,以前那個勇往直前的龍文章呢?”
龍文章苦笑著低下頭,“勇往直前?勇什麼?殺自己兄弟?我寧可做縮頭烏龜。”
“你被共黨洗腦瞭嗎?除瞭我你沒有別的兄弟!”
龍文章抬起頭來,“你恨他們,你總跟他們過不去,他們可一直在幫你。”
“你大錯特錯!是黨國要對付他們!我一直暗加維護,對上說沽寧沒有共黨蹤跡,對他們也給足交情!我盡所能,問心無愧!”
“你那叫世故,我說的是良心!”
“你這是什麼話?!”
“你見過他們死嗎?我這些年見多瞭,粉身碎骨四分五裂,烈火焚身成瞭焦炭,各種各樣,可我真的……真的還沒見過被自己兄弟殺死的……”
“你這又是什麼話?”
龍文章沿著墻根慢慢坐倒下來,他瀕臨崩潰,“求求你,別讓我開這個眼,我們不習慣被自己兄弟殺。”
華盛頓吳揪著他,“起來!像什麼樣子!是他們!你不是他們!”
“如果我不是他們,這些年我在哪裡?”
“你是國軍精銳的新進中校!即將前往總部參加授勛的抗戰英雄!”
“他們很天真,你知道嗎?天真得隨時準備去死,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當短命鬼,求求你好嗎?我都不明白他們怎麼就從鬼子手下活到今天,我求求你別害他們!”
“你搞清楚好嗎?我們在這裡沒有任何行動,我們去西北!”
“沒有任何行動?隻是撤軍?”
“對!你現在才搞明白?”
“這裡每一個鬼子都夠格下地獄,可我們管他娘的,先去把共黨送進天堂?”
華盛頓吳難堪而惱火,“這種話以後少說,免得在軍界混不下去。”
“混軍界?當年說的是馬革裹屍,為國捐軀!什麼時候有瞭混軍界?”
“我正是為瞭國傢……”
“你的國傢在這裡,這片屍橫狼藉的廢墟,不在大人物的酒桌上!我求求你,別這麼世故,記得當年敢叫自己華盛頓的傻小子,他把自己的手指埋在沽寧……記得嗎,傻小子?”
華盛頓吳臉漲得通紅,他當然記得,也有些心動,但七年前的華盛頓吳隻是一閃而逝,現在的華盛頓吳又恢復成那個老練世故的高層軍官,“你真不夠格穿這身瞭,你現在有點夾纏不清。”
龍文章悲哀地嘆瞭口氣,“你來瞭,你又走瞭。”
“我隻問一句,你會跟我走嗎?”
“我隻求你一件事,留下,別走。”
華盛頓吳伸手抓住瞭門柄。
“小吳!”華盛頓吳回頭,龍文章重重跪瞭下來,一個頭磕在他面前。
“你這算什麼?恩斷情絕?”華盛頓吳臉紅一陣白一陣,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
“斷得瞭嗎?我在求你,別走,別把沽寧人扔給一頭狼。”
華盛頓吳再度猶豫,但老練世故的答案早已瞭然於胸。一個軍官推門進來,為跪在地上的龍文章而訝然,“……團座,第一編隊已經全部離城。”
華盛頓吳點點頭,“如果不跟我走,你會加入他們嗎?”
“我……不知道。”龍文章知道這件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他硝煙熏染的臉上被眼淚洗出瞭兩條膚色。
華盛頓吳看著門板,“你會對我開槍嗎?”
“我不知道。”
“我明天凌晨出發,最後一撥,我等你,到日出時為止。”
華盛頓吳和那軍官出去,門輕輕地合上。龍文章跪在空屋裡無聲地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