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北,一棵樹。

衛生隊長大聲地喊著號子,衣服搭在肩上當墊子,一件破背心下裸著兩隻小細胳臂。面臨匪患?這真讓這小知識分子興奮得失眠瞭。

衛生隊長:“嘿喲嘿嘿嘿嘿嘿喲嘿!打馬匪呀!有大炮呀!嘿嘿嘿喲嘿嘿嘿喲嘿!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盡管大炮就是一棵刨銑過的老樹幹,掏空瞭,鐵圈箍著,不炸膛的話能噴那麼幾下。但他老哥營造出來的這個早晨一定能讓一棵樹的人們記上十幾年,《國際歌》聲震四野,老中青女人孩子全上,裝上土的袋子就是壘堆,各傢掏弄出來的破爛成就瞭街壘,幾十年前的老土炮被架在村口,再用重重重物壓住瞭,免得它砰一下便跳成二踢腳。

巴東來跟周圍揮著手杖,漫空叫罵:“反賊!亂民!古制私造床弩便是死罪!你們竟連火炮也有私藏!匹夫!豎子!村愚!”

沒人理他。人們忙著往那粗劣到極點的炮管裡裝填火藥、石子和任何能找到的尖硬物,卞融把她收繳回來的藥瓶砸成玻璃片,直到心痛不已的古軲轆給她拿來粗陶罐子破瓷碗。

蘆焱思慮重重地出現,第一眼便被震驚瞭,然後他成瞭刺殺屠先生的那個年輕人。“我來幫你們!”

他嚷嚷著去跟一扇可以做路障的磨盤玩瞭一會兒蚍蜉撼樹的遊戲,結果是豆爹隨手就把磨搬夾走瞭。蘆焱毫不知恥地跟在全無覺察的豆爹身後做著助手,看上去倒像要把磨盤從豆爹手裡搶回來。他大聲地跟人一起嚎著《國際歌》,直到險些被諸葛騾子絆一個馬趴。

諸葛騾子整理著騾車,耷拉著眼皮梳理著鞭子:“你在幹什麼?”

蘆焱:“防馬匪呀!”

諸葛騾子:“不知道馬匪為啥來的?怕蒼蠅就把屎拉屋外去!”

言之有理。蘆焱老實瞭:“怎麼走?”

諸葛騾子:“我要知道你怎麼走,我被逮瞭,你脖子上的東西穩當嗎?”

言之有理。蘆焱轉身,遭遇瞭一個大驚奇——巴東來在他身後,一開口又給瞭他一個更大的驚奇。

巴東來:“閣下是此地劣童的先生?”

那位一向是明知故問的,但蘆焱錯愕而沒能示好,痛失討好巴東來的絕好機會:“我……隻是偶爾教他們幾個字。”

巴東來:“請跟我來。”

蘆焱跟著,這前所未有的客氣比諸葛騾子更讓他迷茫。

蘆焱:“您老這是……”

巴東來:“你且觀望。到用得著你時再出手。”

蘆焱納悶兒得腦門上都要生煙瞭,好在巴東來等待的對象已經來瞭:野豆子和洋芋擦擦合夥拖著一根剛砍下的大樹枝子走過來,巴東來白日陰魂一般撲將上去,先逮住瞭野豆子。

野豆子大叫:“幹什麼幹什麼?”

巴東來:“不要動!我要查你身上有沒有違例禁藏的物品!”

蘆焱大悟,頓時哭笑不得:“您老不能把氣撒孩子身上吧?”

巴東來:“呔!韓非子曰:千裡之堤,以螻蟻之穴潰!”

這老小子總讓自己介乎似有理又極無理之間,蘆焱苦笑,隻好揮著手讓掙紮不休的野豆子稍安。

蘆焱:“您總不成在幾歲孩子身上查出槍支煙土來。”

樹杈子做的彈弓、幾隻死蟲子、泥巴團子是野豆子身上搜出的零碎,巴東來炫耀地向蘆焱展示彈弓,真是讓後者哭笑不得。再去搜擦擦時,擦擦掉頭就跑,巴東來追上去就是幾下,擦擦大哭。

巴東來罵一聲:“癡肥蠢物。”然後開始搜查。

幾顆花生、炒蠶豆,一個泥阿福……然後巴東來屁股上著瞭一下。

這一腳來自後來的花機關,蘆焱昨兒的教育算是深入人心瞭,花機關現在是把擦擦當瞭同志加兄弟的關系,一腳下去,叉腰站瞭。

花機關:“老妖怪!他們三個是我最好的朋友!”

巴東來“赤匪孽畜”地大罵一聲,舍卻擦擦不要瞭。他抓住花機關時幹脆是用掐的,花機關鬼叫,就是不哭。然後巴東來從花機關身上搜出瞭所謂的教科書和一顆子彈。

這通鬧騰早就惹來一堆旁觀者瞭。巴東來驚喜交加,把子彈高舉瞭:“看見沒有?幼齒蒙童,身懷這樣殺人利器!朗朗乾坤,人心昭昭,這叫什麼……”

花機關大叫:“那是我要送給野豆子的!”

屁股上又著一記,這回是野豆子瞧不得花機關挨揍,使出一個頭槌。

巴東來哎喲一聲,頓失花機關。

幾個小的腿短跑不快,轉起彎卻是肉陀螺一般。

巴東來沖蘆焱叫喚:“給我抓牢!這樣逆悖尊長的東西該用蘸鹽鞭子抽!”

蘆焱初時在忍,後來倒是在瞧那三個如何互相匡護:“您還是收瞭神通吧,比您小瞭半百的孩子都沒叫幫手呢。”他倒也罵那幾個,“你們幾個,以後再叫年長的人老什麼,我一個打你們三個!”

“啪嗒”一下,蘆焱的後腦被巴東來拿那書打瞭一下,倒沒別的意思,隻是老傢夥樂於用這倨傲態度跟他這下等人打招呼。

蘆焱回頭,忍著氣:“還給我。方圓幾十裡,這是唯一一本教科書。”

巴東來又給瞭他一下:“抓住他們。我跟上頭呈文,你做正份的教書先生。”

蘆焱:“書還我……我一直當您隻是固執,您剛打掉我最後一點敬重心。”

巴東來又給他一下:“拿國民政府正份的薪水。”

蘆焱:“那您呈文幫他們要點真正的教科書,哪怕是《三字經》。”

巴東來又給他一下:“這樣販夫走卒的糟爛地方,豈不玷污瞭聖人之書!”

蘆焱忍夠瞭,擰住巴東來把書搶瞭過來,好容易剪貼在一起的文字圖畫早散落瞭:“要打人您去撿塊聖人的磚坯,幹嗎使我們販夫走卒的教科書?”

巴東來驚怒交加,這回揮過來的是手杖。蘆焱終於爆發瞭,兩個人扭在一起。巴東來手杖狂揮,蘆焱挨著,隻是對一個花甲之人總是下不去拳頭,隻好不輕不重地推搡。

巴東來:“三大紀律八項註意!”

蘆焱:“我不懂三大紀律八項註意!我是沒地位沒身份連延安都沒去過的野路子教書匠何思齊!”

巴東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蘆焱:“您就是通往黑夜的漫長旅程!”

巴東來失足,兩人滾作一團。

大沙鍋外,高泊飛的探子正在向高泊飛報告。與時光一夥相比,高泊飛及其下屬真是從外在到內在都酷似真正的馬匪。

探子:“一棵樹連個人毛也沒有出來,倒是村口拖瞭土炮設防。也不知道按慣例晌午派東溝的馬車還會不會派。”

高泊飛對鏡整理著絡腮胡子犯愁:“昨兒半天就劫殺瞭四個,今兒一個都沒發市。這可不好。”

手下也愁:“說不定是打草驚蛇瞭?”

高泊飛推開鏡子:“會個成語就亂用!你哪裡知道我的計謀!共黨這所謂種子是千年才出一回的寶貝,最妙就在隻要死瞭,他就不是種子也是種子!我巴不得殺他百八十個,回頭報上去,還用得著在這三棵樹之間的大沙鍋玩沙子嗎?”

一幫人頓時驚艷和發愁:“可不嘛!上哪兒幹一票大的去?”

高泊飛也玩著胡子直發愁。

一棵樹外,現在已經進入瞭一場不大成功的打架的最後階段:因為並不是刺刀見紅的打,所以雙方各自保持瞭一定的畏懼,而未泄出去的怒氣又讓雙方都有點不依不饒,但開山第一拳的意氣卻又已經泄出去瞭。巴東來沒受任何外傷,受傷的是他那不管怎樣都能傷到的自尊,以及滾得與大地同色的衣服。他拄瞭杖在前頭氣呼呼走著,速度之快有點像逃跑。

巴東來:“革出學堂!永不錄用!”

蘆焱後頭跟著,雖額頭上叫杖敲青瞭一塊,卻是一個勝者的姿態。

蘆焱:“您錄用過我嗎?學堂在哪兒呀?我在田埂上教他們認的一二三四!”

自然少不瞭跟著望閑望呆的,蘆焱的肩膀都快被表示贊許的拍打給拍腫瞭。

巴東來望空咆哮:“無尊無卑的妖魔國度!”

蘆焱:“我們販夫走卒沒見識,敬事不敬人!敬衛生隊為的他給治病!敬劇社為的他給演戲!您要尊要卑的哪怕教我們認個尊字卑字呢?您個堂堂的督教……我說您去哪兒呀?我不跟您打!我真對不起您,不該跟我爹一般大的人打……我說您倒是要去哪兒呀?”

他算是知道巴東來要去哪兒瞭:此地從來是夜不閉戶的,是民風淳樸也實在是耗子進門都得含著兩泡眼淚出來,而巴東來一頭紮進瞭……蘆焱的狗窩。然後就聽見叮當二五,塵土飛揚,蘆焱那土坯加木板造就的傢當就連野豆子都可以摧毀之,巴東來轉眼就在一堆土坯和木板上猛蹦猛跳瞭。

巴東來:“革籍!充軍!你快過來打死我!老夫死也是死在你屋裡的一個厲鬼!老夫死瞭你也不得好活!你們一幫匹夫瞧清楚瞭,老夫是為匡扶正義而死!”

蘆焱氣極反笑,擋住幾個終於看不過去想要插手的村民。他瞧瞭瞧從一棵樹無論哪個角度都望得見的漠漠黃土:那一片浩渺已經等瞭他一天瞭。

蘆焱:“留給您啦,別閃瞭腰!”他轉身從人群裡退出來,那嘀咕僅是對自己的,“我該走瞭。”

野豆子、花機關、洋芋擦擦本來被人群擋在後邊,現在,他們無限景仰地瞪著他。

蘆焱苦笑:“昨天我就跟你們說過的。”

野豆子:“昨天說過的!你真的能一個打我們三個!”

蘆焱搖頭,摸瞭摸他的頭,順手把奪回來的書交回給花機關。

蘆焱:“昨天我就說過,老師要走瞭。”

蘆焱還是沒有走。他縮在一棵樹最不起眼的某個角落,村人來來往往,倒還真沒幾個看見他的。而豆爹抱一堆東西,小跑著過去,又倒跑著回來。

豆爹:“哎呀何先生,你怎麼在這兒?”

蘆焱:“因為我在哪兒都會被人問你怎麼在這兒。”

豆爹大悟:“哦。那你怎麼在這兒?”

蘆焱:“……因為我不想老被人問你啥時走。”

豆爹大悟:“哦。那你啥時走?”

蘆焱隻好去接豆爹手上的東西:“這是從我屋裡搶出來的?”

豆爹:“搶啥,你走啦老妖怪也走啦,撿就行啦。”

蘆焱:“以後別在孩子們面前叫老妖怪,有天他們也會這麼叫您。”

豆爹:“對。以後叫他老王八。”

他得意得嘿嘿直笑。一棵樹的人們總是那麼擅長讓人無語,蘆焱決定打理自己那堆破爛,被豆爹揀出來的東西並沒啥實用性,但不妨礙豆爹很好奇地在一邊問“這啥呀?那啥呀?”

蘆焱:“豆爹,麻煩您找古老板討個器皿,我路上解渴。”

豆爹哎哎地去瞭。蘆焱終於得空,能從某件破衣服裡子裡翻出他絕不放手的寶物——那片跟瞭他十三年的毒藥。不留意間,卞融出現在他的身旁。

卞融:“你怎麼在這兒?”

蘆焱忙把毒藥藏瞭:“……因為我很喜歡被人問你怎麼在這兒。”

卞融:“我才不想知道呢。那你啥時走?”

蘆焱嘆口氣:“……你們……這麼鬧騰,我也不知道晌午去東溝的車走不走。”

卞融:“走吧?馬匪哪敢在紅區邊沿久待?皮隊長就會胡來。那你什麼時候走?”

蘆焱:“……我希望馬上走。”

卞融幽幽嘆一口氣,表達才是她真關心的:“沒想到你還走在我之前。”

蘆焱:“我不信你真要走。”

卞融:“我昨天非常受傷害——算瞭,我都習慣啦。”

蘆焱:“你能讓西北的風沙停下嗎?你不能。你隻能種棵樹,種點這,幹點那,等著這裡見點綠色。改變是最耗時間的事情,還隨時有可能被你想改變的人和事改變。”

卞融:“你根本不懂。我又不像你在西北土生土長。不過你今天不錯,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狂風大作……”

蘆焱:“和一個六十多的老頭打架實在沒什麼值得驕傲。”他摸摸額上的腫塊,“這老頭下手真狠。”

卞融根本不在乎蘆焱的以此為恥:“所以你真的可以來找我。”

蘆焱:“西安?”

卞融猶豫瞭一下:“西安。”

蘆焱:“我一定會去。”

卞融:“你一定要來……好臭!”

蘆焱看著卞融的身後,諸葛騾子停下瞭騾車,拍打著自己。那飛揚之中,定有一半以上是有關糞便的內容。

卞融:“我先走瞭。”

卞融匆匆逃逸。諸葛騾子訕笑著過來。

諸葛騾子:“你老可是真會走。臨走瞭還玩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為地方上除一大害。巴東來這會兒正在村公所坐地打滾,說老臉喪盡,乞骸骨還鄉,大夥一起拍巴掌,說多年沒這麼好看的戲瞭。”

蘆焱直苦笑:“一下沒忍住……其實他字寫得不錯,那些塗鴉常被我就地給學生做習字范本。”

諸葛騾子:“總之打得好打得妙。”

蘆焱:“他都跟我爹一個年紀瞭。”他倒想起件蹊蹺事,“卞融是種子嗎?”

諸葛騾子:“誰?那女流?”他嚇瞭一跳,“開什麼玩笑?我們做種子的難道都是真嫌自己命長的人?”

蘆焱也被諸葛騾子的嚇一跳嚇瞭一跳:“她是對面的人?”

諸葛騾子:“她是對面的人?……真的?那可是咱們的幸事!”

蘆焱算是明白瞭:“得瞭得瞭,我明白瞭。”

諸葛騾子:“她有問題,那問題全是她自己腦袋裡的問題,這樣的人誰敢用?由得她滿嘴上海腔地說自己西安來的——阿拉西安人。”

蘆焱告饒:“知道瞭知道瞭——我怎麼走?難道真一車坐到東溝,然後……”

諸葛騾子:“別跟我說你的然後,這樣等我熬到瞭再沒然後那會兒,也不會連累你的然後。”

蘆焱默然:“……說得對。”

諸葛騾子便毫不客氣地逐客:“青山讓我們都盡快走,落單的兔子好殺得很。”然後他伸出一隻手,“還有句話是青山單對你說的——交出來。”

蘆焱愣瞭:“交什麼?”

諸葛騾子:“那個有錢買不到的好玩意兒,那個讓我們能自個兒選擇死法的好東西呀。”

蘆焱錯愕,他知道交什麼瞭。他伸出手,手指間捏著那片毒藥,但並沒松手——諸葛騾子當然老實不客氣給他掰開瞭。十三年來第一次失去那物件,蘆焱頓時空落落的。

諸葛騾子打量贊嘆:“真真的寶貝啊。有這寶貝,還怕什麼酷刑慘死,車裂凌遲?地獄到天堂也就是咬一牙瞪一眼的距離。”

蘆焱:“你們……是不是太過分瞭?”

諸葛騾子:“送死的人來瞭,是不是?不是想死的人來瞭。”

蘆焱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卻咬出瞭半個笑容。那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情緒,後來他忍無可忍地開始大笑,噙著淚花。

諸葛騾子:“你笑瞭,你聽得懂瞭。你現在是種子瞭。”他轉身上瞭騾車,拿起他的鞭子,“何先生一路走好!少小離傢老大回呀!”

蘆焱:“命給瞭你們,連個死法都給我拿走瞭。”

諸葛騾子看看他,從車上撈瞭條繩子扔給他:“拿一還一。”

蘆焱沒好氣看著腳下那條繩子:“拿來上吊?”

諸葛騾子:“綁行李啊。你瞅著都像個稻草人瞭,順便還能讓人拿來綁你。”

蘆焱沖著揚塵遠去的騾車叫喚:“謝您吉言哪!”

遠處,高泊飛一行下馬,隻留一騎,牽著所有空下來的馬被牽去安全之地。

這是近現代步槍騎兵的典型打法。匍匐著掩進荒溝的黃沙會們終於顯示出他們也是受過一定軍事訓練的。高泊飛拿望遠鏡瞄著一棵樹的村口,那尊土炮旁邊隻有老皮等寥寥幾人瞭,一棵樹的人們在防患未然之事上從來缺乏耐性。

高泊飛:“這就是咱們離開西北的通途瞭,狠傢夥拿出來。”

手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長筒形袋子,打裡邊掏出一個日式的八九擲彈筒。

而蘆焱現在成瞭一個旅人,包袱皮用繩子綁瞭,斜背在身上,長衫沒穿,因為路上可以用來遮遮烈日。他走過一棵樹的街道,與巴東來的鬥毆曾讓他成為一個一小時內的熱點人物,現在熱點已經過去。他心情復雜地向出嫁當日便守寡的花兒欠瞭欠身,轉頭發現豆爹醉倒在古軲轆的門前。話倒是帶到瞭,古軲轆拿著一個細繩系瞭的大號瓶子過來,那瓶子幾十年前大概是裝香檳的,現在和蘆焱一樣淪落。

古軲轆:“何先生,你要的器皿。”

蘆焱驚瞭一下:“這麼大?給個羊尿泡就可以瞭。”

古軲轆:“羊尿泡不好用。一直照顧生意,我隻好給你多年的珍藏。水已經裝上瞭。”

蘆焱:“是水不是酒?”

古軲轆:“本來想裝酒。後來一想你老罵小店賣的就是水,省瞭。”

蘆焱苦笑,現在他像一個去打批發醬油的叫花子瞭。他走向驛站,驛站是村口與那尊土炮幾近平行的一個大號馬棚,形同一棵樹的公交站。但蘆焱拐到村口就站住瞭,他的全部的學生都巴巴地站在那裡。

蘆焱:“回去!”

全體大哭,無須醞釀。蘆焱最怕的就是這個,所以他這次走完全是逃之夭夭。

蘆焱:“我隻是你們的第一個老師!也是最差勁的老師!有哪個老師跟學生說我一個能打你們三個的?”

全體大哭。

蘆焱隻好竭盡全力向著驛站的馬車嚎叫:“走嗎?”

所謂的驛馬車比諸葛騾子的坐乘豪華得多,就是說它的輪子是真輪子而不是兩個鍋蓋。車上已經滿滿當當地坐瞭人:“還差一個屁股!……你嚎什麼?”

蘆焱連忙補上自己的屁股,接著嚎:“走啊!快走啊!”

他不敢看,但他實在沒法不看那個聲震四野的隊列,於是他死死地抱著他的破行李,在馬車的加速中用變瞭音的嗓子鬼喊鬼叫:“我想起個事來!那天你們問我魑魅魍魎怎麼念,我說離未罔兩——錯啦!我不是好老師,連好學生都不是,我後來查啦,是魑魅魍魎!”

哭聲漸遠。蘆焱瞧著那個隊列,瞧著老皮在土炮邊和卞融說話,瞧著崗上陰森森拄著拐杖瞪著他的巴東來。黃土在移動,一棵樹在走遠。

蘆焱:“我一定會回來!否則我不得好死!”

這不算謊言,卻很是無賴,但總算讓他好受瞭些。他揉瞭揉眼睛,總算把眼睛從他的學生身上挪開,然後看見馬車剛路過的土溝裡拱起瞭一團,“嗵”的一聲,像是把人的吞咽聲放大瞭一百倍。

高泊飛的人掀開身上罩的土黃佈,向著村口射出瞭第一發擲彈筒。

蘆焱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馬匪!!!”

馬夫是第二個,立刻狠甩瞭兩鞭子,陡然加速中一車人滾作瞭一堆,而趕車佬大有要把馬車跑散的意思。

蘆焱瞧著那發五十毫米炮彈在村口爆炸,看上去像是在他的學生中間爆炸的——還好那隻是個視像錯覺。他的學生們四散,卞融沖過來想讓他們逃向一個統一的方向,村口的人往村裡跑,而村裡有人沖出來,和老皮一起去操作他們的土炮。

蘆焱大叫,盡管沒一個聽眾:“帶他們回去!把他們帶回去!!”

高泊飛的炮手在裝填第二發炮彈。

卞融並非一個缺乏勇氣的人,第一發炮彈後她在硝煙黃塵中仍在試圖把四散的孩子們引向村裡,而高泊飛們射來的流彈已經在周圍紛飛。

她高舉一隻手:“都看著我的手!把手舉起來!好啦!跟著我的手一起回去!”

而最無所畏懼的是擦擦,這傢夥索性在研究第一發炮彈造成的彈坑,試圖在裡邊找個紀念品。卞融清脆的女聲吸引起瞭他,他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卞融身後,準備像以往那樣,享受女性回身時發出的一聲尖叫。

他得逞瞭——卞融尖叫:“別站在我後邊!……”

第二發炮彈炸開,離著一個還算安全的距離,除瞭簌簌落下的土塊並無大礙。

卞融:“去那裡!和你的同學待在一起!”

擦擦便企鵝似的搖晃著走向卞融所指的方向。沒走幾步,一頭拱在地上。卞融尖叫,嚎哭,她在野豆子幾個的幫助下把擦擦翻過來以便救護。擦擦一臉無害的笑容,把從自己身上摸出來的彈片遞到她手裡。卞融把彈片摔開,對著就此咽氣的擦擦尖叫和哭泣。

老皮一夥在那使足瞭勁搬動著土炮,沒法快得起來,他們的土炮隻有一個炮身,沒有炮架子。

馬車上的蘆焱已經瘋瞭,他還看得見肉山似的擦擦、嚎哭的卞融,還有周圍幾個呆若木雞的他的學生。

蘆焱:“讓我下去讓我……”

他打算跳下飛馳的馬車,但一次猛烈的顛簸,他被幾隻手一起拽住,一車人滾作一團,他無法抽身下車。

迎面的山彎裡沖出來又一幫馬匪,嘴裡吶喊著並無實意的戰鬥號子。馬車夫狂熱地揮鞭,心裡覺得這回死定瞭。那幫馬匪卻在堪堪相撞時玩出個幾徑分流,把這一車人視若無睹地拋開,直沖著一棵樹方向去瞭。

馬匪和一棵樹的疊影是蘆焱對一棵樹最後的印象。在蘆焱的想法中一棵樹一定要被屠村瞭。

被幾隻手牢牢抓住的蘆焱沖著車邊掠過的馬匪大叫:“我殺瞭你們!隻要沒死我就殺瞭你們!”

他被同車掩住瞭嘴。

在一棵樹村口,老皮高舉瞭拳頭,往下的猛力一挫中險些傷瞭胳膊:“開炮!”

醺醺然的豆爹點著瞭藥捻,然後掩住耳朵。一堆掩耳朵的人中間,威嚴依舊的老皮有點尷尬:藥捻子燒進去就沒動靜瞭。

老皮:“壞啦?”

“轟”的一聲,他們所待的幾米方圓都被漆黑的藥煙籠罩瞭。空中似乎有幾萬隻馬蜂飛過——超音速的。老皮黑頭黑臉巍然屹立。豆爹們黑頭黑臉呆若木雞。

那個古怪到超自然的聲音讓高泊飛的人統統趴地,聽著它從晴空中掠過,遠去,然後蒼蠅都沒砸死一個,湮沒荒野。

半截鍋鏟子不翼而降,掉在高泊飛屁股後邊。作為殺傷破片而言,它實在還是太大太重瞭些。

高泊飛目瞪口呆拿槍管捅瞭一下:“……娘們兒炒菜的玩意兒也拿來打人?”

手下:“有瞭紅軍撐腰,這幫鄉巴佬怕是夠膽把咱們滅啦。”

高泊飛跑去踢打他的炮手泄憤:“我讓你炸掉那個土炮!炸掉那個土炮!”

炮手申辯:“這是小日本的破玩意兒啊!”

村外,時光在疾馳中與門閂並韁。

時光:“門閂,打掉看馬的!”

門閂:“要結這梁子嗎?”

時光:“這樣濫殺不合我們的意!高泊飛隻要殺人邀功,我們是要拿到真正的種子!”

門閂便領會瞭——如果他能在馬上用帶瞄準鏡的步槍精確射擊,那他一定是王母娘娘養的。所以他減速,在奔馳中下馬,順勢仆地,幾乎在剛開鏡時就砰瞭一槍。

在高泊飛大後方守著馬群的黃沙會手下慘叫著抱腿倒地。

時光縱韁馳向馬群,左一槍,右一槍,把驚馳的馬群轟向荒漠。

村口,豆爹們還在忙著裝填他們的土炮,那真是個跟搬傢裝修一樣煩瑣的工程。老皮得到瞭一桿老掉牙的土槍,很想展現他百步穿楊的槍法。

村民:“皮隊長,村東有馬匪突進來啦!古老板被綁票啦!”

老皮調槍東向,遠超他這火砂槍射距之外,一個馬匪扛著人回到高泊飛陣地:扛的自然是古軲轆。老皮凝神瞄準,大夥屏息等待。

老皮忽然憤怒大叫:“這鬼槍的準星長哪兒瞭?”

眾皆啞然。

村民:“村裡也有馬匪突進來啦!”

老皮也顧不得準星瞭,瞧著幾騎從村裡沖向他們這裡,砰的一槍,身外五尺之地騰起一片黃沙。好在那新來的幾騎也沒理他,一個個沖進他們陣地,跳下馬便撲進他們的陣地與高泊飛們對射。

老皮開始歡呼:“咱紅軍的騎兵來啦!從老遠的地方連夜趕過來啦!”

頓時一片歡騰。

土溝裡,錢串子把人事不省的古軲轆反綁瞭,上司高泊飛在一邊看稀奇。

高泊飛:“這什麼東西?”

錢串子:“一棵樹開店的古老板。”

高泊飛頓悟:“當差順便發財?錢串子你會算賬!”

錢串子:“跟高會長學的乖。”

高泊飛美得順便摸瞭摸錢串子的頭,那頭卻連滾帶爬帶來瞭掃興消息。

手下:“會長,天外山的人驚散瞭咱們馬匹!”

高泊飛驚瞭,剛爬出土溝,一槍飛來,讓他立刻趴在地上:“這幫鄉巴佬咋拉泡屎工夫就學會打仗啦?”

他罵咧咧地擎著望遠鏡看去,大後方的荒漠上,一個受傷的手下正在痛呼哀號,馬跑得隻剩遠影,而時光一夥正斜刺裡散去。

高泊飛:“時光你太損啦!真心想讓我走到兩棵樹?”他放瞭望遠鏡鬼叫,“還打個奶奶呀!快去追馬!”

黃沙會稀稀拉拉跑向遙不可及的馬屁股,紅軍的槍法卻不是吹的,讓他們在溝畔又留下兩具屍體。

零散的槍聲終也歇息,一棵樹的村口黃塵多於硝煙,一地狼藉,滿目瘡痍。卞融守在擦擦身邊一直沒動過,她還在啜泣。那幾個孩子也不曾動過。

紅軍隊長的呼喝聲在塵煙中起伏:“報告傷亡!報告傷亡!”一個小小的人影撲過來,被他抱起——他是花機關的父親。

而一名紅軍戰士暈厥在自己的陣位上,老皮在那裡檢查。

老皮:“沒事沒事!是跑脫水瞭!”

紅軍隊長歉疚至極:“離得太遠。一路跑過來的,就到瞭這幾個。”

他摸著花機關的頭,花機關從父親的肩膀上望著死去的朋友——這裡是他最安全的港灣。

一群舔傷的人中,最另類的是拖著一口大箱子鉆過來的巴東來,那箱子的分量教他汗流浹背,可沒一個人幫他。

巴東來:“這地方待不得瞭!我要去兩棵樹!誰拉我?”

有馬車,拉單活的那種,還有著遮陽的棚子,但車夫不應聲。

巴東來:“我出高價!夠你們再買掛車的價!”

車夫:“你殺得太狠。”

巴東來:“你還沒叫價呢!”

趕車的咬咬牙,伸瞭一個巴掌。巴東來咬牙還回兩個,那頭立刻把頭轉瞭。巴東來一臉肉痛地加到三個,當他伸出四個手指頭已經是不共戴天的神情瞭。

車夫終於去幫他搬那口死沉的箱子,一邊還猶豫不決:“我一準兒是窮暈頭瞭……錢再多也要有命花呀。”

箱子一上車,巴東來立刻又伸三個指頭:“太破瞭,你的車太破瞭。”

車夫氣死瞭,啥也不說就把箱子往下搬。巴東來立刻抖開瞭四個手指頭。

大沙鍋裡蘆焱茫然坐在車上,同車的乘客也同樣茫然。

蘆焱看見時光一行遠遠馳過,他們仍然對這輛馬車視若無睹。

馬車夫謝著上天:“真是玄女娘娘顯聖瞭,連著兩回這幫瘟神愣沒看見咱。”“是朱毛。朱毛法力強大,真正辟邪的。”“一棵樹完瞭,就是朱毛像掛得太少。”

蘆焱沒有說話,他瞧著時光遠遠地回過頭來,手裡拿著一個望遠鏡。他甚至能感覺到時光的目光就在對著自己。

時光從望遠鏡裡掃視著蘆焱,興趣在若有若無之間,他收回瞭望遠鏡。

門閂:“那輛馬車要不要過去查?”

時光:“都是去東溝的。別費事瞭,共黨難不成就把種子送到東溝?”他隨口下瞭命令,“天外山的弟兄在大沙鍋撒網,遇事謹慎,下手要有數。誰要像高泊飛那樣閉瞭眼胡噴,我親手把他埋在熱沙子裡做成幹糧。”

門閂:“一棵樹已經來瞭紅軍,他們不會追擊?”

時光:“我看見瞭,快跑死的一幫人。”他幾乎有些神往,“還真是夢與夢的戰爭。可人再做夢,馬沒個三五天緩不過來。大沙鍋和兩棵樹的我方駐軍戰力怕還比不得一棵樹的村夫,可總也是統一戰線一員,這叫投鼠忌器是不是?”

門閂:“高泊飛就快發瘋瞭。”

時光不以為然,他早想過瞭:“他所以還沒死,隻因為還差先生一紙電文。”

門閂沉默,跟瞭時光這麼久,這年輕人每道命令和分析都讓他多一份敬畏。

那輛懨懨的馬車在路邊停下,一路擔驚受怕的人們散向遠處山巒間的民居——那裡是東溝。

蘆焱是唯一還坐在車上紋絲不動的人,馬車夫以為他睡著瞭。

馬車夫:“哎,東溝到啦。”

蘆焱沒有睡著,他隻是在瞪著眼前那沒邊的荒漠出神。

蘆焱:“我不去東溝。”

馬車夫:“不去……兄弟,我隻到東溝,還有,這幾天我死也不去一棵樹。”

蘆焱:“我去兩棵樹。”

馬車夫:“兄弟,知道你傷瞭心。東溝有個大夫,不過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治得瞭心。”

蘆焱:“我做什麼你才會送我去兩棵樹?”

馬車夫:“早兩天我會要兩套車馬的錢。今天,你覺得我這爛命值多少錢?”

蘆焱:“沒價。”他乖乖地下車,並且讓自己做回一個叫花子,“所以我自己走。”

馬車夫追著他跳下車來:“我說,你那條爛命也沒價!”但蘆焱那副爛糟樣讓他頓時沒瞭自信,“……就看誰出啦。”

蘆焱:“我走過。”

馬車夫:“那你就能攀著雨水爬上天啦,還得先耗個大半年等雨水出來。”他指著兩棵樹,“你走過……”

他頓住瞭,逆光之下,山岡之上,遠遠幾個騎馬的人影,馬頭向著這邊。於是他迅速從蘆焱眼前消失,蘆焱隻聽得一陣細響。那哥們兒連馭馬都不敢出聲瞭,隻拿鞭子輕輕地甩著,跑瞭兩步,終於忍不住恐懼,大呼大喝地加速奔向東溝。

蘆焱嘆瞭口氣,看著那幾位瘟煞,慢慢向那邊走去。

野豆子和花機關坐在一棵樹村口的土坎上。窮荒之地的愈合能力極強,人們正在盡量讓他們的傢園恢復原樣。但兩個孩子看的是擦擦躺過的地方。

花機關:“他像個膽小鬼一樣跑瞭。”

野豆子:“老師不會回來瞭。他說帶擦擦一起玩,他就會很快回來。現在擦擦沒瞭,他不會回來瞭。”

諸葛騾子的騾車從他們身邊馳出,這是今天離開一棵樹的第三輛車。

大沙鍋外,時光瞧著向他們走來的小小人影,有些小惱火,因為他剛才出現瞭誤判。

時光:“沒想到。一百裡沒遮沒擋的大沙鍋,黃沙漫漫的一個蒸籠,倒有個乖乖要靠兩條腿子走過去呢。”

門閂從瞄準鏡裡觀望著:“來人檔案有載,何思齊,一九〇一年生人,臨潼人氏,民國五年為逃兵亂流居一棵樹,務農兼教書。當地督教巴東來參他無照執教的報文四年來足有十幾份,是教育處最讓人心煩不過的廢紙。”

時光:“教一棵樹的農民喊共黨口號?”

門閂:“完全沒有政治傾向,隻是把農民傢孩子從一二三四教起。孤僻懦弱,嗜酒,赤貧,不愛與成人交往,倒好與蒙童智障為伍。”

時光把步槍拔出瞭鞍套,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然後向著蘆焱嚷嚷:“教書匠,你拎著瓶香檳,是要在沙鍋裡頭開瞭吃自己嗎?”

蘆焱看著他,從那份莫名其妙來看,他根本不知道香檳為何物,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拎瞭個香檳瓶子。然後他解下行李,打開瞭,規規矩矩放到瞭一邊,再規規矩矩站到瞭一邊。

時光:“啥意思?”

蘆焱:“草命隨風飄,任爺有情刀。”

時光啞然:“真當會兩句江湖口就能走西北瞭?你不是想殺瞭我嗎?”

蘆焱苦澀地:“是想。可拿什麼殺?”

時光打瞭個響指,幾個手下按部就班。蘆焱又一回重溫瞭四年前的遭遇,被反絞著,由著搜查者一把刀在指間上下翻飛。

他身上但凡能藏下顆蠶蟲的衣角都被割開瞭,扔在地上的行李也是一樣。

時光拿槍頂著蘆焱的額頭,仔細觀察著蘆焱眼中的悲傷與憤怒。對蘆焱,他的辦法是盡可能營造極端的情緒波動,由此來判定真偽。

時光無辜得很:“隻要沒死,你就要殺瞭我——可惜你死瞭。幹嗎要殺我?”

蘆焱死瞪著他:“你們殺瞭我的學生。”

時光:“哦,我殺瞭你學生。”

他忽然倒轉瞭槍,拿槍托捅著蘆焱,在他的示意下反絞著蘆焱的手下放開瞭獵物。於是蘆焱手上莫名其妙多瞭一支槍,以及半打對著他的槍口。

時光:“我讓你試一次。”

他敲敲自己的額頭,但實際上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觀察著蘆焱用槍的姿勢。

蘆焱拿槍是典型的外行,實際上他從未用過任何槍械。他把槍托擔在肩上,像木匠在看自己刨的木條直不直,也不懂拉栓上膛,他把槍還給時光。

時光:“怎麼啦?”

蘆焱:“我沒種。”

時光:“我叫時光,天外山的老魁,三秦道上的十一路馬匪倒有七路是栽在我手上的。你大喊大叫要殺瞭我,還沒種?”他掃瞭眼門閂,“你說他懦弱?”

門閂:“我隻管記住我看過的東西。”

時光:“教書匠,你學生是黃沙會殺的。不來殺我你就是個孫子,可我們天外山不喜歡像二百五一樣胡砍亂殺。”

蘆焱意興闌珊:“對一棵樹來說有啥區別?”

時光:“你當一棵樹怎麼啦?”

蘆焱:“我看著你們喊打喊殺好不威風,隻有一門土炮的村子,還能怎麼樣?”

時光:“喊打喊殺,是去找黃沙會的晦氣。你那一棵樹還好好的在那兒,沒少掉什麼枝丫——好像還多虧瞭我。”

蘆焱懷疑地看著他。而時光並不喜歡“不信”這種反應。

時光:“得啦得啦,騙你的。殺瞭個雞犬不留呢,老子馬匪嘛。”

蘆焱倒深深給他鞠瞭個躬:“你沒騙我。謝謝。”

時光倒愕然:“怎麼瞧出來的?”

蘆焱:“屠一個要什麼沒什麼的一棵樹,沒瘋就是傻瞭。你清醒得很。”

時光:“憑一雙腿子走過大沙鍋,沒瘋就是傻瞭。你清醒嗎?”

蘆焱:“被趕出來瞭。老傢臨潼,沒路可走時最想傢,隻想個落葉歸根。”

時光:“歸根?搞不好是荒地上一具旱屍,風掩土埋。”

蘆焱:“啥都沒有的人,自然也就沒有搞得好和搞不好。”

時光:“走吧。”

蘆焱納悶兒,他的平靜源於極端的無奈,就是把他活卸瞭,他除瞭叫好之外似乎也沒別的讓人意外的方式。他沒想到能離開,而且是完整地離開。他決定開路,收拾起自己的破爛,拎起香檳瓶子。時光抬槍,他上彈的速度跟門閂有一拼。砰的一槍,蘆焱的瓶子成瞭一個炸成無數碎片的水炸彈。蘆焱看看還吊在手裡的瓶頸,扔瞭。

時光大笑:“現在你可以喝到最地道的西北風啦!”他一臉頑劣,“走吧,一百裡熱鍋底一樣的沙地,隻能喝你自個兒的汗水,我瞧你到底有多想傢。”

他出奇地沒有在蘆焱臉上看見恨意。從蘆焱知道他沒做傷害一棵樹的事之後,他再沒看到屬於蘆焱的恨意。

蘆焱:“感激不盡。”

然後他開路,仍是兩棵樹方向,步子固執均勻得如同一個又一個的箭頭。時光很意外地看著他,又沒面子地看看自己手下。一個手下對著蘆焱舉起瞭槍,但時光並沒發令。

時光:“走吧!等曬成人幹兒瞭還能更臭更硬。”

於是天外山的人轟踏著從蘆焱身邊分兩徑而過,很難說不是存心地把黃塵和碎石濺揚到蘆焱身上。時光和門閂是最後兩個,時光從馬鞍上拿起一件物事,日日地悠瞭兩圈,狠狠把蘆焱砸倒在地上。然後他和門閂加速,成為這支馬隊的隊首。

蘆焱挨的那一下絕對不輕,他定瞭定神,撿起時光當流星錘砸過來的那件兵刃——時光自個兒的長條形皮水袋。

門閂總是盡可能靠近時光,因為他扮演的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忠諫者。

門閂:“這樣死人不死理的主兒能沒問題?”

時光:“有。不過他最在乎的好像跟咱們沒大相幹。生生死死的恍惚最難裝,但凡是種子都是為種子活著的,可這哥們兒倒像是被一棵樹的鼻涕蟲攝瞭魂瞭。查他,我要知道他圖啥。”

門閂:“是。”

時光:“放他上路。在這三棵樹之間,他怎也跑不出咱們眼底。高泊飛隻要人頭邀功,高泊飛不做夢,而這幫傢夥砍頭隻當風吹帽,會永遠拿他們的夢來跟子彈頭比硬。我們要斬草除根,根就是他們腦袋裡的真貨。門閂,你做夢嗎?”

門閂近乎答非所問:“我為先生盡力。”

於是時光笑著騎走:“你不做夢。你根本無力承當先生的夢景。”

荒漠呈現在他們面前,然後他們成為荒漠的一部分。

蘆焱爬上高處,看著眼前的荒原,遠遠已隻見時光們的揚塵。

有幾個人盡皆知的數據扔在這裡:人步行的時速六公裡,馬的時速是四十公裡,急馳六十公裡,負人奔跑一百公裡左右需要歇息。所以這一百華裡的荒原對時光們是輕松兩頭,而蘆焱呢,十幾個小時不能休息,沒曬死前多走一步是一步。

蘆焱打的也是這個主意,他的底氣源自他曾走過一次,雖說走砸瞭,但那次他沒水。所以他信心滿滿地晃瞭晃時光拿來砸他的水袋:“謝謝啦,你這太子爺倒還壞得有藥可救呢。”

聽是絕不可能聽見,但那位太子爺遠遠地把馬圈瞭一下,回望瞭一眼,蘆焱連忙望著那邊作揖。再抬頭時漫漫荒原就剩他一個人瞭。蘆焱環視瞭四周這一圈地老天荒,吸瞭口涼氣,然後把他千瘡百孔的長衫徹底撕瞭。綁香檳瓶子的繩他沒舍得丟,在自己的頭上綁出來一個阿拉伯人——與風土民情無關,科學蘆焱還是懂一點的,這可以相對減少水分流失。

蘆焱:“蘆師傅,您現在就是一個半米尺。不就是一百個華裡嗎?兩步一米您也就量個十萬步。苦不苦?想想追您的人都追瞭四萬華裡,人傢可是足足量瞭兩千萬步。”他裝束停當,“走吧。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

他走向他的學校。山巒之後靜悄悄飄起一發黃色的信號彈,他沒有看見。

但時光一行不可能沒看見,實際上這就是他們等待的東西。一個尖厲的呼哨,他們策馬奔向信號彈所在。

諸葛騾子張皇四顧,驅趕著他那輛過目難忘的騾車——他看的人如狼如隼,就那麼幾人,他快人也快,他慢人也慢,附骨之疽一樣跟隨於旁邊的高地。諸葛騾子看上去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騾夫,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在騾車上跪著,磕頭。

諸葛騾子:“諸位一字並肩的王爺,一棵樹被拿瞭買賣,小人不得安生,出來逃難的!王爺們堵的官路截的財路,不攔生路啊!”

他嚎得都帶瞭哭音。那幾位隻在十幾米開外靜靜地看著。諸葛騾子輕罵一聲,繼續他時快時慢的路程。而真正要命的主兒終於來瞭:時光一行從山彎裡拐出來,一字形地截住瞭前路,不緊不慢地並韁過來。

門閂:“天外山盤道!是對頭隻管逆著來!窮傢兄弟就地順瞭!”

諸葛騾子下騾車仆地團瞭,一桿鞭子舉在頭頂上,隻管篩糠——順瞭。

門閂:“諸葛騾子,一棵樹窮到輪子都配不齊的騾夫,老光棍,日常接些沒人接的破碎雜活。”

時光不滿:“這麼短?”

門閂:“他恨不得睡騾糞堆裡,臭得沒人要跟他打交道。”

時光依規矩去接諸葛騾子頂在頭上的騾鞭,被熏得直皺眉:“真臭。”他順手抽死一隻搞不好跟諸葛騾子從一棵樹過來的馬蠅,“以鮑魚臭蓋蘭桂香嗎?賤招啊……扒光瞭查。”

幾個手下有點傻眼,掩鼻子都不合適,隻好屏瞭呼吸把諸葛騾子拖到一邊折騰。

諸葛騾子喊得殺豬也似:“王爺!沖傢的傢當都在這兒!瞧得上你拿走個八九,留下個十一啊!不能這麼幹不能這麼幹!咱不能這麼幹!喂喂喂?哎喲喂!”

一個手下被他連熏帶叫得心煩,拿包頭棍子狠狠給瞭一下,於是他就剩一迭聲的哎喲瞭。時光徑去看那騾車,拿騾鞭挑瞭挑那堆超出人類想象的破爛,終於被臭得掩瞭鼻子。然後他想起瞭這根鞭子是來自哪裡的,忙扔瞭,在衣服上擦著手,置門閂遞過來的汗巾於不理。

時光:“這裡也要搜。”

幾個手下忙擁過來,唯恐被差去搜嚎得驚天動地的諸葛騾子。天外山的搜查不是那種司空見慣的胡摔亂砸,倒是如考古一般的輕拿輕放,放在車邊,還順便分類歸檔,隻是但凡敢有個夾層的地方全用刀剖過瞭。

門閂搖頭:“窮得我疑心他是吃土長大的。”

時光避開又一陣襲來的臭浪:“怕是靠吃糞肥長大的。去哪兒?”

剛被放開的諸葛騾子哭喪著臉:“東溝,找個安身處。”

時光:“走劈岔瞭。”

諸葛騾子:“啊?光顧跑瞭,也不敢走大道。”

時光:“也對,大道上有我們嘛。走吧。”他提身上馬,“我們也走。”

還真是說走就走,瞬間便跑得就剩一溜揚塵。

諸葛騾子把自己將就著遮掩瞭一下,趕著他騾車去往另一個方向。

走著走著,時光停下,用望遠鏡看瞭看,諸葛騾子已經成瞭一個遠影,地上堆疊著那些他們搜過的破爛。

時光:“門閂,我們劫過道吧?”

門閂:“劫過。”他的表情明顯覺得那是孩子氣勾當。

時光:“我琢磨過被劫的人。你十抽一,他感激你,倒像你救瞭他不是劫瞭他,十抽九,他看不見你,隻看見剩下的十分之一,好像那突然變成瞭黃金。”

門閂:“弱肉強食而已。”

時光:“你見過這樣我們什麼也沒拿,他也什麼都不看的主兒嗎?”

門閂:“隻是些破爛。”

時光:“是他茍延殘喘的全套傢當,我明白什麼叫窮。去逮那傢夥,他是共黨。他身上沒鬼,鬼在車上!”

他們追趕騾車。

諸葛騾子試圖跑,可他根本跑不快。而且這回的追逐不再是動口不動手瞭,天外山開始鳴槍,槍聲尖厲地劃過騾車上空。諸葛騾子停下,再一次跪伏,再一次把騾鞭高舉過頭。兩支槍上來逼住,幾個人搜查。

這回時光卻對這樣細致的搜查不滿意瞭:“拆瞭!”

那車本就是一個跑著要散架的德行,幾個傢夥刀砍斧劈,砸開幾個榫頭,兩副抓鉤一搭,放馬一扯,一輛車頓時分崩離析。明晃晃的銀圓滾瞭一地,諸葛騾子頓時抱頭大哭,也不分辯瞭。

時光卻蹙著眉,銀圓是馬匪想要的,卻不是他這種馬匪想要的。

門閂拿瞭一個銀圓,吹瞭一下,遞給他:“不錯的貨色,響洋,不是啞洋。”

時光玩著那塊銀圓,很和藹地看著諸葛騾子:“說說看?”

諸葛騾子:“不是我的!一棵樹的古老板被諸位王爺請瞭財神,當時放話三百現洋的贖金!古傢的人找的我,說是跑這趟夠我連騾帶馬的再買一副呀!”

時光:“我沒在一棵樹請過財神。”

門閂:“黃沙會襲擊一棵樹時趁亂綁瞭一票,好像是當地小富古軲轆。”

時光:“高泊飛還真幹上打傢劫舍的勾當瞭?報上去倒能給若水老妖臉上抹黑,可這跟我們眼前的事有什麼相幹?”

門閂:“沒什麼相幹。”

時光:“殺瞭埋瞭。我會記著高泊飛以公枉法的這筆賬。”

他的手下瞄住瞭諸葛騾子的頭,但時光在最後一次皺眉中轉念。

時光:“不要。撥幾個人看著他,帶上贖金,別斷瞭刑訊。我要帶他見高泊飛。”

他離開。門閂揮手留瞭三個人,將諸葛騾子五花大綁。

蘆焱還在荒原上跋涉。炎熱和酷寒一樣,在第一時間就讓人用全副心神與之對抗,在對抗之時拿走神志,神志模糊之後拿走意志,最後拿走生命。蘆焱現在在神志模糊階段,偶爾抿下的一小口水是他保持清醒的唯一良藥。

他念叨著,鼓勵自己,挖苦自己:“……你不想那樣,就可以這樣……還有得選,就不叫完蛋……把自己點著,就不怕人把你塞那裡頭點著?可是大叔,我很熱哎!……他們把我塞進去燒,你們給我木條……諸葛騾子,你過得比我慘,可我還得說,你不是個好東西……青山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你就是個王八蛋!”

身後有個聲音傳來:“魑魅魍魎!”

蘆焱聽見這久違的聲音,瞧著眼前的世界,隻一片熱氣蒸騰。

蘆焱:“海市蜃樓?”

那聲音:“天生一個殺才!”

蘆焱嘆氣:“幻聽幻聽。”

聲音更近:“科舉大廢,讀書人不思入闈進取,隻想謀逆造反,都是欠殺頭的佞臣賊子!”

蘆焱回頭一瞧,累成這樣都忍不住樂瞭:馬車奔著,巴東來把著車篷子框,看來是想學古車兵在奔馳中給蘆焱來一下子,隻是手杖比長戈可差著不少,而車夫又不大配合,急得巴東來直罵,語無倫次加手足無措,指揮車夫連罵人帶動手,忙壞瞭。

巴東來:“怎麼這樣瞭無戰意?你倒是奮勇一點!快點!哎呀,我叫你慢點!何思齊,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老夫時可曾想過,你也有今天?”

蘆焱好氣又好笑:“老爺子,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咱不都是一口熱鍋裡燉著的螞蟻嗎?您和我共著一個天。”

巴東來:“呸!誰和你一個天?老夫出有車,何其舒服哉?倒要看天蒸日曬,罰你這隻野鬼!”又呵斥車夫,“慢點不是停下來!他熬不過烈日爬上車來怎麼辦?”

車夫擦著汗發牢騷:“您老人傢就鬧吧。明年到得瞭兩棵樹我就燒高香瞭。”

巴東來:“荒唐荒唐。你靠近些,我不揮他一手杖還是恨不過。”

蘆焱警惕,退一步,先撿塊石頭在手上:“放尊重些,您總也六十好幾的人瞭,別逼著我拿打狗的辦法對您。”

巴東來怒喝:“啊呀!侮辱瞭斯文還敢說出這樣話來!不可理喻!”

蘆焱:“我也覺著不可理喻。自打認識瞭您老,我才知道中國字原來還能這樣用的。所有刁難字全給別人,所有光彩字全給自己,再大的光彩也得漚出黴味。”

巴東來還蠢蠢欲動,蘆焱退後作勢:“您最好把拐棍放下,幫您走道的東西不該用來打人。我先敬人做的事,往下才敬他的年齡。”

巴東來氣極,可自從蘆焱真不忍讓瞭,他色厲內荏就越發暴露,他猛拍車篷吆喝欺得著的車夫:“走啊!這樣巴巴地湊上來幹什麼?叫他污瞭我的清聽!”

車夫恨得想跟蘆焱同陣營瞭:“是您非要沖上來給人一下啊……我說老爺子,我說句地道良心話行不行?”

蘆焱也知道那位要說啥:“別啦。我謝謝您。”

巴東來不管好歹,先大叫:“不行不行!”

車夫:“您兩位共同進瞭這大沙鍋,可真沒見死不救的理。誰也別掏錢,我也不要錢,讓那位小哥上車……”

巴東來咆哮:“絕對不行!我掏錢看他死還行!”他倒循循善誘起來,“我們先走,我給你講忘恩負義的中山狼故事。”

蘆焱:“走吧,大叔。也不想想,一車拉我們兩個,死的怕會是您。”

車夫想想也可怕,搖頭嘆氣,加鞭。車到瞭蘆焱前方,巴東來拿杖頭對蘆焱點點,總算沒再咆哮。

蘆焱:“希望您終於能找到心裡的平靜。我也一樣。”

巴東來抱著杖冷森森地坐著:“死瞭就平靜啦,走啊!”

他拍瞭拍車篷子,車終於遠去瞭,留下蘆焱半米半米地丈量這百裡荒原。

而這回他看見瞭——巴東來去的方向升起一發黃色信號彈。

蘆焱:“……太子爺,你好像也不得平靜啊?”

信號彈還在落下,車夫瞪著那玩意兒加鞭疾馳,跑不跑得過再說,但遇著危險跑路總是第一反應。

忽然的加速讓巴東來叫苦不迭:“跑什麼跑什麼!你這鬼車可是硬板子啊!哎喲喂你要敬老尊賢啊!慢下來啊!先不講中山狼,我跟你說說欲速則不達的至理!”

車夫:“遇著狼啦!”

巴東來頓時驚瞭,趴車上隻管四望:“狼?君子不與狼狽合污,這可大大的不好!哪裡哪裡?”他終於看見瞭遠處迅速靠近的煙塵,“那裡那裡!狼啊狼啊!……你怎麼慢下來啦?怎麼停下來啦?”

車停下來瞭,車夫像諸葛騾子一樣在車邊跪伏。巴東來揪著他不讓下車。

車夫:“跑就是個死啊!跪瞭還指著他心裡一高興不是……”

巴東來:“狼心裡一高興還不胃口大開!這哪裡是狼啊,馬匪啊馬匪啊!”

他終於看清楚瞭那煙塵裡裹著的人馬。也真是跑得不善,時光一行冷冷地拍打著身上的黃塵,恢復自己本來的面目。

車夫掙開他,跪瞭伏瞭,馬鞭舉過頭頂,低聲啜泣:“正經的狼祖宗啊……我這是財迷心竅還是鬼迷心竅呢?想掙您老人傢的錢都沒好下場啊……”

巴東來已經不理他瞭,猛醒之後開始翻他那口巨大的箱子。

時光的手下報號:“天外山盤道!長逆鱗的隻管上來!窮傢門兄弟趕緊順瞭!”

時光和門閂冷冷瞧著跪在地上篩糠的車夫和不知在翻什麼鬼的巴東來。

門閂:“巴東來,此縣政府官駐一棵樹的督教。其實一棵樹從無學堂,隻是自打成瞭共治區,我方總得把無論大小的芝麻行政官職全給占上。東溝佟閻王盼咱們光復,那是背地裡燒香。這巴東來可是明著刷標語大罵共黨的,往好裡說是我方戰士,往壞裡說就是偏執成狂的神經病。我方線報懷疑是縣政府也消受不住才把他發往一棵樹的。他性情惡劣,色厲內荏,吝嗇多疑,僵硬固執……”

時光打斷瞭他:“這麼長?還沒一句好話!”

門閂:“大概我方線報也受不瞭他啦。”他苦笑,“幹我們這行總是不習慣把人往好裡看的。”

時光:“我隻是奇怪這幫教育佬今兒是要跑大沙鍋來搞詩會瞭?”

門閂:“一棵樹近紅區,我方聯絡不便,還得匯總到兩棵樹再轉我們這兒……”

時光:“說不知道就好,我不會花時間聽你為什麼不知道。”

門閂頓時出瞭一腦門子冷汗:“盡快查到。”

兩人說話的辰光,巴東來早從箱子裡翻出瞭幾張片子,放在車沿上,也不下車,如車夫一樣跪伏在車上篩糠,而時光和門閂交談中已經把這馬車看瞭兩圈。

時光依規矩接瞭車夫的鞭子——他總是盡可能在做足一個馬匪:“拖開瞭搜,像對上一個一樣。”

那又是扒光瞭剔開瞭的搜,這個倒不叫喚,恭順地被拖到一邊去瞭。

巴東來偷瞧一眼,篩得更狠:“有傷風化,有傷風化……”

時光沒理他,拿鞭桿子扒拉著巴東來的片子瞧,倒也簡單,但嚇死人。

時光樂瞭:“國民政府中央教育部督教,你教育部?”

巴東來:“教育部教育部。”

時光:“一個窮山惡水的破縣有教育部?閣下封王瞭?”

巴東來:“隸屬教育部,隸屬。”

時光:“那幹嗎不寫上隸屬?某省、某市、某縣、某村……要嚇死我這大字不識的馬匪嗎?”

巴東來:“無心之失,無心之失。”

時光笑:“他總是有理……拉開瞭搜!”

巴東來頓時一聲尖叫,如遭非禮一樣護住自己:“老臉!我那老臉啊——”

時光的鞭桿子卻是敲在馬車上瞭,兩個手下把巴東來雙足懸空地架下來,往旁邊一放,徑去搜馬車和他的箱子。其中一個與時光交換瞭一個眼色,時光便去拍打巴東來的肩膀。他摸到瞭某種形狀熟悉的東西,順著一徑往下摸。

時光微笑:“閣下是官?”

巴東來:“官,官啊。”

時光:“清官?”

巴東來:“清官啊。”

時光:“這樣清廉的官員,怎麼舍得離開那樣清貧的一棵樹?”

巴東來頓時來勁瞭:“赤患猖獗!乃是暗無天日的從逆之地啊!現在連赤匪的騎兵都來瞭!閣下英姿颯爽,槍快馬快,何不棄暗投明,瞭此禍患於振臂之間?我親眼所見,那些騎兵現在都是人馬困頓,倒地就暈的都有……”

時光掉頭問門閂:“你咋沒把這大賢弄成咱們的線報?”

門閂苦笑:“真的想過。但再深想,我已經很討厭瞭,不能再給你把我做成幹糧的由頭。”

時光:“幹嗎不給呢?”他回頭大力拍打著巴東來的肩,拍一下巴東來便一震,發金屬之聲,“清官嘛,總得給點面子,就不曝清官的老骨頭瞭。”

巴東來大喜之餘還得隴望蜀:“去打一棵樹?”

時光:“做人難啊。一個搞教育的說打一棵樹他就殺瞭我,另一個卻要我棄暗投明。”

巴東來:“殺瞭你?這樣不明是非之人活該不得好死……”

時光:“上一個查的是顆鬼哭狼嚎的臭彈,這回是個嘮叨鬼。你們真要考驗我的耐心?”巴東來頓時噤聲,“走吧。再有人找你麻煩,報號是天外山打瞭戳的人,比你那假冒的片子好使。”

巴東來在身上翻尋:“戳?戳在哪兒呢?”

時光不輕不重一腳飛瞭過去:“滾!”

頓時所有囉嗦全沒瞭,巴東來幾乎是飛身上車,衣不遮體的車夫揮動瞭鞭子。跑出老遠,巴東來才敢去收拾被翻騰過的箱子。

門閂:“這老鬼……”

時光:“有問題。我摸著他身上都是銀圓,可我不是來查芝麻貪官的問題。這些天過大沙鍋的都有問題。我甚至疑心高泊飛都可能是種子。”

門閂嚇瞭一跳:“我立刻去查!”

時光:“我是告訴你共黨什麼都幹得出來!所以連你都有問題!”

門閂:“編號B五一七,代號鐵門閂,民國十七年獨立公幹,曾完成黃色四號、橙色七號、青色三號、紫色五號任務,參與……”

時光用槍托撞瞭他一下,走向自己的坐騎。

時光:“門閂,我放走每一個高度可疑的對象,是要你們盯死他們……”

門閂:“我們會。但我也想你可能是共黨的種子。”

這樣的交談讓他們的手下驚疑不定,但時光置若罔聞。

時光:“這樣想就對瞭。”他看看他那幫神情古怪的手下,“我不願濫殺,因為看多瞭你們的胡砍濫殺。他們是傳說中浴火重生的不死鳥,你們就是一群隻會撿柴火的匹夫,燒到他們在這樣蠻荒的地方都建出一個天國來瞭!這幫送死的傢夥,他們的理想是什麼?希望是什麼?根在哪裡?為什麼不怕死也不怕活著?找到真正的種子——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我找到的,隻是要找到,讓他們蔫掉,枯掉,沒得想,自然沒得做。這就是先生想要的,讓他們沒夢可做。”

他把那隻一直在尋覓的手,伸進瞭鞍囊,掏出一個香瓜,捏碎瞭,大啖。而他的手下,一個個莊嚴而木然,真是讓他不大滿意。

時光:“殺一萬個共黨隻會引起民憤,找到種子各位必將飛黃騰達。你們還真是不做夢的人哪,那我給的這個真金白銀的夢境如何?”

他很不高興地看著某位手下在臆想中隱藏著欣喜。

諸葛騾子的騾子還在荒原上緩慢跋涉,它仍拉著那輛支離破碎的騾車。騾車上的板子已經被拆空瞭,像個沒門的門框。諸葛騾子被面朝地吊在這像是兩個鍋蓋夾一個門框的物事中間,傷痕累累,神志模糊。

時光留下的那三名看守在玩他們的遊戲:把他們的包頭棍子拿繩子系瞭,飛旋著,猛擊在諸葛騾子身上。這需要套馬的技術,而幾人確實是個中老手,總能準確地擊中諸葛騾子的襠下或者關節,於是每一下都能引起驚天動地的慘叫,而砸在騾子身上的誤招讓騾子一陣陣痛嘶。

時光手下:“他在說話!想說啥?”

側耳過去,諸葛騾子難辯分明地在嘀咕。於是這傢夥在諸葛騾子耳側開瞭一槍,這樣的巨響倒真是能讓他清醒過來。

諸葛騾子:“……別打……別打騾子。”

手下便戲謔:“你不是叫騾子嗎?別打你還是別打騾子?”

諸葛騾子:“……我是我……騾子是騾子。”

這樣的回答讓問的人生氣,對著諸葛騾子被吊著的手背狠砸瞭一下。

諸葛騾子開始啜泣:“……我的兒呀……我的兒呀……”

手下氣極反笑:“還罵人?”他對著那隻手又給瞭一下。

諸葛騾子嚎哭:“不是罵你!多好的……三個字……孫子才拿來罵人……我的兒呀……”

於是上馬,繼續他們的飛旋、競技,不在乎時間的旅程和刑罰。

另一條路上,蘆焱又邁出一個半米的步子:“……五四三二二”然後他摔倒瞭。他艱難地去掏水袋,打算讓自己得到一點潤澤,“也就是……”他敲打著自己的笨腦袋,“這還要算嗎?五十四點三二二華裡。”

但是沒水瞭。

蘆焱慍怒:“太子爺哎,你好事做到底,就不能多灌點水嗎?”又迅速明白過來,“太子爺六條腿的,這點水夠你老人傢大沙鍋折幾個來回啦!錯怪錯怪。”他就此躺下,“諸葛騾子,我現在最想念臭烘烘的你和你臭烘烘的騾車。”舒服得直呻吟,“原來躺著這麼舒服?……不好瞭,起來,起來啊,所有的舒服都是閻羅王在給你吃糖豆呢。”

他掙紮,起來,這個起來是向前摔倒:“第五四三二二和五四三二三步都是摔的,這可怎麼算哪?”

他搖搖晃晃邁出步子。一個瀕臨脫水,被曝曬瞭整整一天的人,就像個醉鬼:“太陽,你不曬我啦?讓我盯著看啦?服瞭我啦是不是?老子我屬蟑螂的……”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趕緊打開他的破行李,把能往身上套的佈都套上,連同他的阿拉伯式纏頭和那整塊包袱皮,他成瞭一個用繩子綁著的難以名狀的生物。

蘆焱:“對不起,又搞錯啦,原來你不是太陽,你是月亮。”他打著寒噤,“誰堆的荒漠戈壁啊,溫差這麼大。”

而他在忙活這一切時,聽見瞭狼叫。他愣住,苦笑:“狼來啦。”他向著真正的太陽展開雙臂,“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啦!”

上海,天目山據點內。

雙車:“把邊炮帶來陪席,三個船幫癟三等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他冷著臉坐在桌邊,菜還沒上,他瞪著坐在桌中間的四瓶白酒發愣。

八角馬來報:“船幫的人已經出門,瞧方向是往咱這兒來的。”

雙車:“有若水先生嗎?”

八角馬:“怎麼可能?咱們誰又見過他的活人瞭。是船幫二當傢馮河虎。”

雙車隻點點頭:“……今兒得喝死,總比打死好。”

八角馬:“我可以找幾個海量的人來。”

雙車:“這是人命關天酒,替得瞭嗎?再上個雙份。”他瞧著十二瓶酒在桌中坐著,也覺不寒而栗,“上冷拼吧。知會老陳,船幫人來瞭也許還得仗他說個是非。”

八角馬:“你早讓我知會過瞭。他說,拉和老陳,酒量二兩,為拉和舍命。”

雙車稍寬慰地嘆口氣,瞧著邱宗陵則立刻又冷瞭臉。邱宗陵是被押著來的,並且押他的人之後就站在他的身後。

雙車:“今天這是什麼酒,知道嗎?”

邱宗陵總是那樣一張死白臉,沒希望的德行:“船幫,和頭酒。”

雙車也直爽:“也是你的斷頭酒,多是就手把你交給船幫。”

邱宗陵:“能不能把我……”

雙車:“交上個死的?我也這麼想。你知道的也不少,還是少些後患的好。”

邱宗陵:“……那能不能……不交?”

雙車忍不住一個耳光甩瞭過去:“人跟人怎麼就差這麼遠呢?”

此時第二位冷拼剛上,而那名端盤子的從托盤下翻出一把手槍沖著雙車就打,而邱宗陵對著那傢夥狠撞瞭一下,讓能就此銷掉雙車的一槍打歪瞭。雙車也是打出來的貨,撈凳子一下把來人砸在桌子上,一桌子酒瓶頓時狼藉。那位也是頗有經歷的主兒,暈頭轉向之餘,砰砰幾個速射,不求傷人,一徑往外沖。但是雙車撈到瞭早粘在桌子下的手槍,在那位都沖出正廳時給瞭一槍,也許不致死,但頓時讓那位燃得像個火炬。

於是外邊的院裡慘叫,驚呼,報警,槍聲,亂作一團。雙車從桌後站瞭起來,從桌下又摸出一把手槍,看瞭一眼被踹在地上爬不起來的邱宗陵,總算是點瞭點頭。

三進兵拿著獵槍從外邊沖瞭進來,掩著鼻子不想聞那燒人的臭味:“怎麼回事?”

雙車嘆口氣:“若水先生終究是不想善瞭。”

三進兵:“我是說馮河虎半路就轉道瞭,咱們的地頭來瞭許多惡形惡狀的點子!”

雙車:“就是說,我不用死在酒上瞭。至於……要比狠惡麼?我們是先生的人。”

實際上,就屠先生一系一向的蠻橫來說,喊打喊殺的士氣是無須鼓舞的。

三進兵:“隻要你說句話!”

雙車:“把邊炮關回去,他們已經不聽我說話瞭。”

他拎著槍出去,無論江湖還是派系之爭都是意氣用事的地方,被人如此欺上門來,雙車的表情漸漸變得獰惡。

西北,大沙鍋。

時光一行在荒漠上燃起瞭篝火,作為一群隨時準備在荒原上狂馳的主兒,他們比誰都在乎休息,也擁有更好的休息條件。熱飯、熱水、在火上烘軟的肉幹、面餅,加熱的罐頭,他們擁有的每一件東西都能讓此時還在荒原上跋涉的人瘋掉。

時光窩在一個軍制睡袋裡睡覺,門閂過來,想瞭想決定還是走開。

時光:“我在想事。”

門閂:“一棵樹那頭的線報來瞭。確有叫古軲轆的老板被劫,那叫諸葛騾子的也確是被遣瞭去送贖金。綁瞭票的高泊飛在一棵樹放過幾個響屁便再沒動靜瞭,咱們把他的馬驚得不輕,搞不好現在還在找馬。督教巴東來與那教野書的何思齊有數年的宿怨,今天上午兩人終於大打出手,姓巴的把姓何的傢都給拆瞭,姓何的隻好走路,姓巴的也羞憤還鄉。”

時光發笑。

門閂:“還有,如你所料,紅軍騎兵下午才陸續到齊,連人帶馬跑傷不少,三五天內隻好在一棵樹養著瞭。明天有個叫卞融的女人要離開一棵樹,她的父親卞子粹是個民族商人,身傢和愛國之名不小,所以搞得動靜挺大,今天就有人知道瞭。”

時光:“先生評過此人,若真愛國便舍瞭傢產廝殺去,縮在上海做國際人士,還不是沽名釣譽發兩面財。”他皺皺眉,“他那千金不至於做瞭共黨的種子吧?”

門閂:“一個理智落後於情感八千裡的女人,共黨應該放不下這心。不過大小姐回傢動靜不小,我已經把到兩棵樹伺候她的司機、護衛,連同侍候她洗澡的老媽子,都換成瞭咱們的人。第四組到瞭。”

第四組就是押著諸葛騾子的那個組,不過時光現在不是很感興趣。

時光:“別弄死瞭。”他繼續睡覺。

門閂過去看瞭一眼,那幾位正把繩子解開,由著諸葛騾子掉在車輪間。

諸葛騾子微弱地呻吟和啜泣:“……兒呀……我的兒呀……”

門閂:“別弄死瞭,醫藥、吃的、水。”

他看瞭一會兒,徑去忙他的。

蘆焱還在跌跌撞撞地走著,身後的狼叫此起彼伏,他常常懷疑它們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後。他不時往後揮一下,可啥也沒揮著。荒漠上的夜真是黑到瞭極點,蘆焱的張望啥也看不見。身邊的高崗上有碎石簌簌滑落,無疑,那是狼們踩落的。

蘆焱:“想想,想想,一棵樹的老鄉跟你說過什麼?第一,聽見狼叫不要回頭,因為它正好叼你的嗓子……”

越說不回頭,越忍不住拿手護瞭咽喉,回頭看瞭一下——屁也沒有。

蘆焱:“下不為例下不為例。第二,有棍子撿棍子,有石頭撿石頭……我有更好的東西。”

他有時光的皮水袋,他往裡邊裝瞭幾塊石頭,揮起來更像那麼回事瞭。

蘆焱:“第三……第三是什麼?”

他猛跑,視野之外的狼們被他揮的東西嚇得靜瞭一會兒。他跑起來,周圍的細碎之聲更多瞭。

蘆焱:“第三……第三是……趕緊點個火?那位我欠你一個死法的大叔啊,我得跑到兩棵樹才有劈柴呢!冷靜,冷靜,我有……我有衣服!”他趕緊把半件破衣服抓在手上,然後想起最要命的部分來,“那位被燒著的大叔啊,我沒東西點火!……蘆焱,他居然死於缺火!”

嘴上胡叨,腿上可不歇著。從某個角度來說,四周不散的狼群成瞭他逃向目的地的發動機。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