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棵樹外。

高泊飛手下:“有客人來!”

教堂頂上的槍手瞧著遠遠自荒原而來的車影,對著下面叫喚:“嚷你的斷頭氣啊!老大沒回來!”他看著載著巴東來的那掛車子馳進兩棵樹。

天已黑,兩棵樹就像死瞭一般。黃乎乎的馬車馳來,從遇見時光後,這輛車一直在奔馳,車上坐著泥菩薩一樣的巴東來和車夫。

巴東來爬下車,用力拍打著黃塵,又制造出一層風沙。然後打量著停車的地方,老趕車的人總是找個能息處做口岸,而停的這地兒,處於兩棵樹的外圍,一邊是一座酷似教堂也確實是教堂的地兒,卻不倫不類掛瞭個“西北大飯店”的牌子,另一邊是一座古已有之的黃土坯子建築,支著個破破爛爛不知所以的“欠記”招牌,倒是很像個旅店,不過是在西北蠻荒中的一個大車店。

風舞狂沙,靜得像鬧鬼。一隻巴掌靜悄悄伸到巴東來眼前,巴東來驚叫一聲。

車夫可憐巴巴地:“老爺子,您倒是開發個腳力錢吧,我今晚也不敢回去瞭。”

巴東來伸四個手指頭。車夫直叫撞天冤:“哪有飯吃下去再講價的理啊!早知道還要被馬匪爺爺扒光瞭搜,十個我也不來啊!”

巴東來狠狠心:“五個就五個。”他細細地掏口袋。

車夫還真敬老,自去幫他搬箱子,先瞧他一眼:“欠記還是西北大飯店?”

巴東來先看那西北大飯店一眼,覺得怪異:“不倫不類,非妖即邪。欠記。”

車夫便幫他在欠記門口放瞭箱子,順便還幫著砸瞭砸門,回頭看見巴東來一臉恩賞遞來的錢卻快哭瞭。

車夫:“法幣?我在邊區過日子用啥法幣?您能不能賞點邊幣?”

巴東來:“你自己去換,討價時你也沒說要邊幣。”

車夫:“我在邊區跟您討的價呀!”

巴東來:“咄!老夫坐正行直,哪有那樣從逆的錢!”

門開瞭,店主小欠端著一張活一天算一天的臉,面癱一般站在門後。

小欠:“老爺住店?”

巴東來就一手推門紮瞭進去,車夫也隻好在後邊伸著手跟著。

巴東來:“我是國民政府官派督教……”

然後他就勢又出來瞭,車夫還在伸手跟著。

巴東來一臉厭憎:“是個大車店就要早說啊!有辱身份!”

車夫央告小欠:“你別關門,我就住大車店!”

巴東來昂首挺胸走向那西北大飯店,這兒的門倒是虛掩著,巴東來推門就入。

巴東來:“我是國民政府官派督教……”

“砰”的就是一聲槍響,還在門外伸著雙手的車夫掉頭就跑,跳上馬車快馬加鞭,巴東來一步一晃把自個兒橫挪出來時,馬車大概已經跑出兩棵樹幾裡地瞭。

從西北大飯店裡挪出來的巴東來一度讓人以為他中瞭槍,僵著兩條腿橫著晃,表情木然目光呆滯,可人挪到欠記也倒下。

小欠:“西北大飯店是黃沙會的老爺們住的。”

巴東來:“我……我……我……”

小欠:“老爺要住店嗎?”

巴東來呆看瞭眼箱子:“搬……搬……”

小欠伸瞭五個手指。

巴東來:“荒……荒唐。”

小欠:“這在兩棵樹就夠買一桶水。兩棵樹就三樣東西是不要錢的,吃沙子、吸氣、吃槍子兒,人都說吃槍子兒是最省錢的。”

巴東來自個兒搬起瞭箱子進門,小欠關門。

大沙鍋外,蘆焱在荒原上奔跑,他聽見的已不僅僅是狼泣,已經能聽到那幫食肉獸的喘氣和奔跑。他被一個牛頭骨絆倒瞭,倒斃的牲口在大沙鍋真是不缺。

蘆焱爬起來,大聲呼喝,揮舞著裝瞭石子的水袋,軟不軟硬不硬酷似傳說中的夜戰八方藏刀式。從動靜上聽狼似乎離他遠些瞭,但再靠過來是分分鐘的事。

蘆焱:“第四……第四……哪有第四,他們隻說到三啊……”他氣急敗壞地使用著自己的腦子,“……但是絕不會隻有三條規律的事情,因為隨便兩條規則相加就能出現四五六七八條規律,它們又能融合出無窮多的規律。好吧,我們一起想,大傢一起想。”他對著黑暗中的狼群建議:“你們怕棍子,因為你們也不想受傷害……你們怕火,因為你們不知道火是什麼……好吧,恐懼就是人……包括生物唯恐被未知事物傷害的心理……這有用嗎?你們又不是野豆子花機關和擦擦。”

喘息和低吠來得更近瞭。蘆焱突發奇想:“等等!你們怕鬼嗎?”

情況沒有改善。蘆焱相當沮喪:“對,動物沒有靈魂,自然不懼鬼魂——但是,你們怕妖嗎?怕一種你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生物?”

說幹就幹,蘆焱把牛頭骨頂在自己頭上,配上他那身破佈,還真是一個西北的鄉巴狼們不可能見過的怪物。蘆焱大叫,沖向黑暗,黑暗中的嗚咽四散。

蘆焱沖殺:“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為什麼你們要像人類一樣愚蠢?”

他大笑,怪叫,弄出各種的古怪動靜,還真有追殺狼群三百裡的餘威,但他很快又跑瞭回來。

蘆焱:“不對不對,兩棵樹在那邊。”

他的旅程繼續:不斷地回頭去用各種怪聲和古怪的肢體動作嚇唬狼群。

上海,天目山據點。蘆淼聽見門響,看見雙車進來,微笑。

蘆淼:“這回帶什麼瞭?”

雙車把插在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把一支槍扔在一邊。

蘆淼皺瞭皺眉:“你身上有血腥氣,怎麼啦?”

雙車:“你真沒聽到?”

蘆淼苦笑:“真希望你給我換個隔音差點的房間,我這人靜極思動的。”

雙車:“我剛親手殺瞭船幫的那三個癟三。”

蘆淼沒用多少時間來驚訝,過瞭一會兒才輕輕的一聲:“不是講和嗎?”

雙車:“講和講和,拉和老陳,你那娘們兒心思害死瞭我!船幫從開始就沒生過和心,我這兒忙和頭酒,他那兒調兵遣將,一口氣拔瞭天目山三個點!”

蘆淼:“你要去想為什麼!以若水的智慧,以你們的實力,他會算不到真打就是跟屠先生拼根基?他會賠得連本帶利全吐出來!他瘋瞭?讓屠先生抓這把柄?讓日本人占這便宜?”

雙車:“若水先生,我黨自辛亥之前便在的元老,他和屠先生的紛爭,輪不到我去想為什麼。我隻是個看門的,丟瞭就是丟瞭,丟瞭就唯我是問……我隻是來告訴你,你可能真得換房間,這個點我要放棄瞭。”

他拿起他的槍,出去。留下蘆淼在那想著這超出預料的事態。

院子裡很亂,而以前這是一個雖陰冷卻也幽靜有序的地方,所以如此是因為擁在院裡坐著、站著的天目山幫眾,很多人受瞭傷,很多人在包紮,很多人在保養武器,每一個人都從雙車出來就盯著他,等著復仇的命令。

雙車在眾目睽睽下踱著,最後站住。

雙車:“我媽臨走時說,生瞭一個壞種。”

眾人哄笑,倒頗有烏龜惜王八的意思:“雙車老大,這院子裡的又有幾個好種?”“我媽使的詞是孽種!”

雙車:“每年她的忌日,我得做件好事。今天不是她的忌日,可我想明白瞭,她在乎的不是她的忌日,隻是不想我忘瞭分辨好壞……你們還會分辨好壞嗎?”

沉默。因為這不但像是好話,而且是要想一下才敢回答的話。

三進兵:“老大,做好做壞我們由不得自己,可好壞還會分辨啦。”

雙車:“好吧,船幫的孫子現在放任占著上海的小日本都不管瞭,分出全部的力量來打咱們,這叫好還是叫壞?”

分辨別人的好壞總是很容易的,頓時一片激憤:“當然是壞!”“賣國賊!”“壞冒煙啦!”

雙車:“那咱們要也放任小日本不管?騰出全部的人去打船幫的孫子,那叫好還是壞?”

沉默。自己的好壞不是那麼好定格的。

三進兵:“……老大,做好做壞由不得我們。”

雙車:“那咱們就去跟船幫拼一個血流成河吧,叫上海的地上地下全歸瞭日本鬼子,連半壁江山都叫人奪瞭,這真他娘的不過是小小人情。”

沉默。這回真是徹底沉默,這話沒法接。

雙車:“天目山退守,這塊地盤我們不要瞭,因為我們騰不出人手……”

他的話硬生生被八角馬打斷瞭,八角馬遞過那張電文紙時有一個十足的理由:“先生急電。”

先生電文一向簡潔,但除瞭時光,怕沒人敢隻掃一眼,都得恭恭敬敬,看一遍再琢磨一遍,讓每一個字都落進心底——雙車這樣做瞭,頓時噎住瞭。他看著八角馬,因為八角馬是看過電文的,八角馬點頭,以示沒錯。

雙車:“……聽……聽好瞭。”他咳嗽瞭一聲,以便不讓自己的出爾反爾顯得那麼難堪,“先生急令,盯死共黨,擱置日寇……若水通敵,剿滅船幫……逼他出來。”

幹巴巴念完,幹巴巴看著眾人,眾人也幹巴巴地沒反應。若是在雙車的話前,這電文帶來的多是快意的歡呼,可這是在話後。

雙車:“先生的、先生的意圖……”他真是窘得很,“……我之前領會有誤……”

幹巴巴的掌聲響起,還是三進兵懂事。八角馬應和,大傢幹巴巴地應和,掌聲一片,連雙車也在幹巴巴地應和。

八角馬舉起瞭武器:“把船幫的破爛清出上海。”

終於有瞭輕微的歡呼和呼哨。而雙車難以為繼地離開。

雙車:“……原來我們在上海不是要對付日本人的麼?”他當然不敢讓他的牢騷讓任何人聽見,“……原來我隻是腸氣不順放瞭個響屁?”

西北,大沙鍋外,行進著一支悲劇性的隊伍,他們曾經英勇地戰鬥過,卻中瞭敵軍的奸計,他們艱難跋涉,在黃沙中找回自己生死與共的坐騎和伴侶,再相攜相依奔向自己的故土——他們不是羅馬的色雷斯軍團,他們是高泊飛的黃沙會。

馬隻找回來一半,經常是兩人共騎,真個是人乏馬倦,糧水也差不多告竭瞭。自然,高泊飛風格的帶隊永遠不會缺瞭罵罵咧咧。

“咱騎的是馬是兔子啊?幾槍就給驚得快跑到黃草甸瞭。”“喂得是少瞭點。”“不是天天都有兩棵樹的土著喂著嗎?”“這幫子豬頭馬臉的玩意兒把那些土著當主子瞭吧?”

高泊飛自然是不屑與手下同騎的,隻管悲涼地望著夜色:“等回瞭兩棵樹吧,看老子請出真正的撒手鐧,看不滅瞭時光的九族。”右眼忽然狠跳瞭兩下,他用手按住,聽著遠處的狼嚎,忽然覺得有些驚疑,“……什麼人?”

他的手下還在那兒忙著打老馬傢官司,這份奇遇註定是要高泊飛獨自經歷瞭,一個高逾兩米的傢夥從黑暗裡跳將出來,一身佈帶子纏得如同上古的巫師,最驚悚的是它的腦袋,完全是一顆碩大無朋的牛頭骨,一邊跌撞一邊怪腔怪調地哼哼著。

牛頭怪:“……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

高泊飛的眼瞪得有嘴那麼大:“……牛……牛……”

牛頭怪搖搖晃晃沖他而來:“……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

高泊飛慘叫:“牛……牛魔王啊!”

他策馬就跑,那匹不當他是主子的馬吃這一驚,一側身就把他甩瞭下來。高泊飛總算還是個武夫,鬼叫聲中趴在地上便是一槍,其準無比地命中那怪物額頭,牛頭怪仰天便倒,再無動靜。

手下們頓時開瞭鍋,有什麼使什麼,總之是對著老高慘叫的方向猛扣扳機。那名炮手更是神勇無比,一個接近操作極限的裝填動作,五〇炮彈在幾百米外的沙地上炸開——這回高泊飛不會挑他準頭瞭。

隻聽得狼群嗚咽,奔踏四散。

手下們發呆:“狼?”“呸!土狼怎會把老大驚成這樣?”

幾個人把高泊飛扶起來,他的一雙腿像面條,東搖西晃總想打結,舌頭也還在哆嗦:“我、我把牛魔王打死瞭。”

去摸他額頭的手下挨瞭一記耳光,高泊飛神勇再復,雙臂揮出一個分進包抄的手勢。兩翼的人極具戰術素養地照著黑暗裡莫名其妙地包抄過去,但直到高泊飛毛著膽拿槍管去捅地上那堆破佈時,才發現目標並非遠在天邊。

蘆焱無動靜,在大沙鍋被曝曬一個白晝,再舉著個牛頭跟狼群賽跑半個晚上,他從見著高泊飛這大救星的第一眼便魂飛魄散瞭。

一竿子高泊飛的手下七嘴八舌地鉆研:“是個人。”“人拿個牛頭幹什麼?”“是叫花子。”“叫花子拿個牛頭幹什麼?”“是野人。”“野人拿個牛頭幹什麼?”

高泊飛惱瞭,一記巴掌甩過去:“你們就不會說句別的?”

抓耳撓腮中終於有人換瞭個句式:“可不要是共黨的種子吧?”

高泊飛舉起巴掌:“共黨的種子拿個牛頭幹什麼?”但他迅速猛醒瞭,“這是時光的陰謀!”

手下:“時光的人拿個牛頭幹什麼?”

高泊飛:“因為是個陰謀呀!時光那傢夥什麼缺德事幹不出來?”說到這個他就苦大仇深,狠給瞭蘆焱一腳,“搜他!”

高泊飛在一邊冥思苦想,手下的發現不斷報瞭過來:“什麼也沒有。”“窮得連身上的虱子都餓死瞭。”“這傢夥是不是我們搜過瞭?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全給割開瞭。”“這傢夥的水袋子倒是不錯。我要啦。”“袋子上咋有個天字?”

高泊飛頓悟,伸手搶瞭過來:“天外山!果然是時光這個缺德玩意兒!”

頓時群情激憤:“斃瞭他!”“咱們今天死瞭兩個弟兄,還跑丟兩個!”“這裡天荒地遠的,咱們宰瞭他時光也不會知道!”

高泊飛大怒:“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還怕他知道?”

他拔出手槍,蹲下,把蘆焱揪起來,拿槍頂他的腦袋:“我不殺無名小輩——叫什麼名字?”

蘆焱與其說是暈厥,不如說是累得連睜眼的勁都沒瞭:“……何思齊。”

高泊飛:“那你現在有名瞭。姓何的,要怨隻怨你跟錯瞭人。”

他扣動扳機,空膛擊發。咬牙切齒又扣瞭一下,還是空膛。

手下體貼地遞過自己的槍:“老大,你的槍壞啦。”

高泊飛得意地展示自己剛卸掉的彈匣:“蠢材!我沒裝彈夾子!”

手下訝然,算是讓高老大的神鬼莫測搞糊塗瞭:“不是要宰他嗎?”“殺瞭他沒人知道的。”“……難道我們真不敢動時光的人?”

高泊飛頓時光火,敲上瞭彈匣就瞄那個敢胡說八道的。那位嚇得直往同人身後躲,驚得一幫人把他抓住瞭往前推。

高泊飛:“我不敢動時光的人?這些年我沒殺過時光的人?”

手下:“沒有,老大。”“這個真沒有。”

高泊飛:“我就……所以時光幹嗎把人送來給我殺?肯定沒安好心!我會上他的當?我上過他的當?”

一群花瞭一整天跑個半死的人便諾諾連聲:“沒有!”“這個是真沒有!”

高泊飛:“綁起來!扔到兩棵樹!我就不殺,倒看時光能奈我何!”

於是一群手下頓時忙活起來,把蘆焱反綁瞭,並伴之以這樣的評論:“綁個死結!多打幾個死結!”“真的是沒安好心。這傢夥居然自備瞭綁他的繩子。”

高泊飛不由又驚疑瞭一回,且不管他。反綁瞭雙手的蘆焱被抬起來,悠幾下,架在瞭馬背上。

蘆焱再一次詛咒他的同志:“……諸葛騾子,送什麼不好,你偏送繩子。”

西北大飯店頂上的值夜槍手從昏昏欲睡中醒來,瞧著歸來的那隻小小馬隊,先瞄瞭一會兒,發現不對才開始吆喝口令:“英雄遠泊!”

高泊飛手下:“壯士高飛!”

樓頂上頓時熱鬧起來,唯恐顯不出驚喜和熱情:“老大回來啦!孔二狗你完啦,牌神回來啦!”

那個兩人共騎的小馬隊遞次而進,除瞭坐著的還有兩個橫擔在馬上的:前者是蘆焱,後者是古軲轆。

槍手:“咋人數馬數都不對呀?”

高泊飛頭也不抬對瞭樓頂怒斥:“閉上鳥嘴!”

蘆焱被橫推下馬,摔出瞭一團黃塵。他有氣無力地瞧著高泊飛們下馬,引馬歸槽,兩個人把綁來的古軲轆抬走,幾個留守的大開瞭門出來迎接。

高泊飛想瞭卻蘆焱這樁心事:“把這傢夥扔這兒由他去,看他還能搞什麼花樣!錢串子請來的財神關好瞭,虱子再小也是肉!”

幾個迎出來的貨“老大辛苦”“老大回來瞭”地說著廢話。

高泊飛:“輸贏咋樣瞭?”

手下:“孔二狗正山中無老虎呢!”

高泊飛頓時技癢難耐:“看老子把你們通吃!”

一群人跟瞭猴急的老大,入瞭門,關上門,空地上除瞭一個蘆焱啥也沒瞭。

良久,蘆焱把自己拱瞭起來,腳下如踩瞭棉花。這塊三角地的盡頭,軍營那隅,一束強光射瞭過來,來自軍營裡的守備者。蘆焱往那邊晃瞭兩步,便聽見“別過來”的尖叫和拉栓聲。那便是不該去的,西北大飯店他自是不會進去找打的,目標便隻能是那門前一燈如豆的欠記。

十幾米的距離,不知被蘆焱踩出瞭多少個腳印,除瞭橫著走的,還有倒著走的。

蘆焱把腦袋磕在門上,權作敲門,聲音啞得把自己都嚇著瞭:“住店……”

然後他再也撐不住瞭,直挺挺撲瞭下去,腦袋在門上磕出砰然一記大響。

大沙鍋。諸葛騾子醒來。他比昨天要舒服多瞭,他不再被當車橫板一樣掛在車框子中間瞭,雖然仍被綁在車框上,但車豎起來瞭,他也終於頭上腳下瞭。

摧殘瞭他一天的人們在休息,勤奮的門閂遠遠地在與操作電臺的馬匪交頭接耳,諸葛騾子第一眼看見的是時光。他透過腫脹的眼縫看著時光,那傢夥像蘆焱一樣在凝視著初升的朝陽。時光很快覺察,向他走瞭過來。

時光:“有話要說?”

諸葛騾子:“記得……記得喂騾子。”

時光:“放心,騾子跟著我們肯定比跟著你吃得好。”

諸葛騾子點點頭,閉眼。

時光:“別閉眼啊,我知道一個人像你這樣能活多久。這多半是你最後一次看見太陽瞭,多好看。”

諸葛騾子:“……我閉上眼,就能看見我最想看見的東西。”

時光聳聳肩,門閂有點急促地走過來,時光轉過身。

門閂:“先生電文,我們跟若水開戰瞭。”

時光笑得像是等到瞭收獲的播種者:“叫所有人起來。”

門閂:“先生沒有告訴我們具體該怎麼做。”

時光:“因為先生得留出時間,跟那些不知道該怎麼做的笨蛋廢話——把若水老怪的勢力清出西北,就像出門要穿鞋一樣簡單。”

他去把自己披掛成一個馬匪:“高泊飛的日子到頭瞭。”

門閂把這支也許是大沙鍋最具殺傷力的暗流勢力招呼起來。

兩棵樹,欠記旅店,蘆焱醒瞭,他發現自己幸運地躺在一張大通鋪上,更幸運的是店主小欠正端著一碗米湯在往他嘴裡灌,蘆焱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動作便是猛喝幾口那甘霖玉露,而小欠發現他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碗挪開,放在不遠處的桌上。蘆焱掙紮,很不幸地發現自己並未被松綁,於是又摔回鋪上。

小欠審視他:此人是否有害?是否有錢?蘆焱亦瞪著小欠,搞不清自己是否仍是一個囚徒。

小欠:“你說,你要住店?”

蘆焱茫然,想著自己暈厥之前的事情:“……對,我要住店。”

小欠:“你有錢嗎?”

蘆焱:“我……你是不是先把我松開瞭再說這個?”

小欠搖頭:“是黃沙會的老爺綁的你。”

蘆焱:“是他們綁的,我也不認得他們。可你要我這樣子住你的店嗎?”

小欠:“我不打緊的。”

蘆焱:“……可我很打緊啊!”

小欠:“黃沙會高老爺說由你去,由你去,這繩子你能解就自己解,別人不能管。我隻管你住店,你有錢嗎?”

蘆焱:“這是啥道理啊?我們中間也沒隔著一條河啊!”

小欠:“在兩棵樹討生活,就隻有這個道理。”

外頭忽然響起“欠揍的,快來幹活”的暴喝,小欠“來啦來啦”地應著,出門時慌得讓門檻絆瞭一跤。

蘆焱終於有空打量這房間,最平常的那種土坯壘的大車店,特點是一切都很笨重。蘆焱所在的屋子有通鋪和一些破爛傢什,外間則是一間跟灶房不分的堂屋,放上幾副破桌椅便充作吃飯的地兒。與諸葛騾子的馬棚相比,這裡不算赤貧,卻讓蘆焱有一種廢墟的錯覺:兩棵樹遠比一棵樹要大,卻無處不透露著精神上的荒蕪。

蘆焱此時最關心的是那顆半截釘在墻裡的螞蟥釘,在他的臆想裡,那半截伸出來的尖頭應該是能幫他挑開繩結的。說幹就幹,一張凳子被他反手一寸寸搬運過去,然後跳上去夠那釘頭。

從窗戶裡看出去,小欠正打瞭井水,挑到對面西北大飯店,倒在那邊的飲馬槽裡——他和蘆焱眼瞪眼地看瞭一回。

小欠:“不要上吊。”

蘆焱氣極:“要上吊我也先得解瞭這鬼繩子!”

小欠又挑著一擔水往對過送:“別吊在我店裡頭。”

蘆焱懶得理他,繼續他反手釘子解繩結的雜技。

外堂的咆哮:“你這是黑店!”

蘆焱摔在地上——那聲音太熟悉瞭:多年的冤傢巴東來。

小欠的父親拉著原始而笨重的風箱,臉上的皺紋如荒原上密佈的溝壑,他和小欠看上去有點父子相——都像是活死人。

風箱嘎嘎地響,火苗嘶嘶地冒。欠爹聽著巴東來叫囂,巴東來邊叫邊往火裡吐唾沫。店裡還有三個人,一樣事不關己地在吃飯,隻有巴東來在外堂龍行虎步大發雷霆,環行的中心是飯桌上盤子裡冒著熱氣的兩個雞蛋。

巴東來:“你這是白日行劫!”

欠爹:“行劫用不著晚上嘛,趁著光亮好辦事嘛。”

巴東來:“雞蛋五角大洋一個?這是公雞下的蛋嗎?我從一棵樹來,那是匪區,你知道五角大洋在一棵樹可以買到什麼?”他比畫著,“這麼大的生蛋母雞,兩隻!這裡是兩棵樹啊!國民政府的地方!是王道樂土!樂土!”

欠爹:“樂土東西就貴嘛。”

巴東來:“我隻有邊幣瞭,我給你邊幣。”

蘆焱打裡屋偷看著。

欠爹:“邊幣在這就是紙嘛。”

巴東來:“好吧,君子過橋,各讓一步,我給你國幣。”

欠爹:“擦屁股紙嘛。”

巴東來又驚又喜又怒:“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立刻拿片子送官法辦!”

欠爹:“沒有法的,這裡槍就是法嘛。不會辦的,自己人嘛。”

巴東來怒喝:“誰和你這樣無恥刁民自己人!”

欠爹:“沒和你自己人嘛,我跟官自己人嘛,每星期都交太平稅嘛。”

巴東來愣瞭,愣一晌,很失氣勢地坐下。

欠爹:“不給銀圓就不是給錢嘛,不給錢就不要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兩棵樹有黃沙會,有天外山,有官兵,碰見生人最喜歡先開槍再問名,出去就是個死嘛。”

巴東來犯瞭愣,嘀嘀咕咕地:“給我點鹽。鹽不要錢吧?”

欠爹:“鹽比蛋貴嘛。”

巴東來:“算瞭。”

他低著頭剝他的連殼蛋。

蘆焱回到屋裡,先找著剩下那半碗米湯,一口吸瞭個精光。他現在對兩棵樹的生存法則已經有概念瞭。然後繼續去與那繩子較勁,一邊玩雜耍一邊罵諸葛騾子:“活見鬼的諸葛騾子,車子都快要散架瞭,一根繩子倒這麼結實!”他終於把繩結戳進瞭釘子頭裡,正要使勁,踩腳的凳子卻散瞭架。蘆焱發現自己幹瞭一件多蠢的事情:他把自己掛墻上瞭。

門響,在外頭餐畢的三個人進來,看他們佈皮混搭的穿著和什麼都塞的褡褳,像走西口的行商,卻陰鷙精悍,嚴肅板正,說話口音純正。

“我們為什麼要住這種蟲子住的店?”“住在高那裡,除瞭牌九我們什麼也看不見,而且他每天都想贏我們的錢。他說沒放過任何可疑的人,可外邊那討厭的老人就是一棵樹來的。高在敷衍我們。”“他讓我想起他們一戰即潰的軍隊……”

他們瞧見蘆焱,表情一時古怪至極,三人倒有兩人去摸傢夥。打頭的絡腮胡子伸手止住,當頭的就是不一樣,瞧得出人是被掛在墻上的。

蘆焱苦笑,誘之以利:“……有誰想要一條結實的繩子?”

胡子:“兩棵樹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這樣破的店裡,住的人居然比虱子還多。”

一個手勢,分出一個人去把著門,另一個把蘆焱又搜瞭一個遍,但在四小時內被搜過三次,要能從他身上發現什麼也算奇跡瞭。於是搜身的手下看著他的頭兒,做出個割喉的動作。

蘆焱:“開什麼玩笑?我隻是在晾衣服!”

絡腮胡子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不知自個兒是否漏瞭底,搖頭,一時蹙著眉嘬著唇好生為難。

咳嗽清痰嘀咕牢騷。伴著這一切動靜,巴東來在外邊猛烈地推著門,門沒閂,但是被看門的手下死死把著。

巴東來:“喂,新來之人,我可是老住客瞭!後到的堵著先來的是何道理?”

胡子怕瞭他的大喊大叫,手一揮放他進來。

巴東來悻悻的,不看人,隻顧嘮叨:“小人之地,君子遠離。你沒見過讀書人?”胡子便將目光轉開瞭,他們三個遮著蘆焱。巴東來連頭都不抬,徑直奔瞭大通鋪,把自個兒的大箱子打開翻著,嘴裡“片子,名帖,關文,證件”地念念有詞。

胡子實在沒耐心瞧一個老頭子摸摸索索,揮手:“我們去找高。”

三個人出去。蘆焱掛著,很沒奈何地瞧著巴東來拿出文具,舔開筆頭,眉飛色舞寫自個兒的名帖。

巴東來:“營房裡的軍爺們該起瞭吧?”他起身直趨窗前。

蘆焱尋思這回總該被看見瞭,硬瞭頭皮等待一陣暴風驟雨來襲。老傢夥卻仍是不抬頭,到得窗邊把瞭窗欞照外瞧,離蘆焱也就一尺之遙,卻是背著身的。

蘆焱:“……哎……”

巴東來猛烈地咳嗽,蘆焱直擔心他咳死過去,那位卻精神健旺地直奔鋪邊,把片子名帖關文證件一股腦兒都拿瞭,顛顛地瞧著自己腳尖往外走。

蘆焱:“……我說!”

巴東來:“嘿嘿。”

蘆焱瞧他背在身後亂抖的右手,頓時氣得一口血都要倒沖出來瞭:他手指間夾著一片黃黃綠綠的東西——諸葛騾子受青山之命從他這兒拿走的毒藥。

蘆焱:“我說!”

巴東來:“……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傢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

巴東來優哉遊哉地走出去。蘆焱氣得快要炸瞭他四下尋找能讓他自由的辦法,好追出去把那位他見過最缺德的人碎屍萬段。

好吧,那些文具還扔在桌上,其中有一把裁紙刀。蘆焱使勁用屁股拱墻,他用盡招數把自己從墻上拔出來,一屁股摔在地上。他爬起來,奔著那把裁紙刀而去。割著繩子的時候,他心裡充滿瞭感激。

兩棵樹醒來瞭,雖然不知道過去它是什麼樣子,但在各方勢力入駐把它變成一個治內的土匪鎮之後,上午十點至十一點它仍在打著哈欠。

一棵樹是散在參差山坎上一個荒村,兩棵樹則是由村落主體、駐軍營地和黃沙會占據的教堂形成的一個歪斜的三角地,教堂與欠記平行,各踞一角。斜上方原本的鎮子出口,有著鹿砦拒馬鐵刺卷兒和槍位,懨懨地飄著青天白日旗,那一片民居多年前就被駐軍征用,現在這裡是曾經化名巴東來的青山的目的地。

青山出瞭欠記,先把四下盡收眼底,包括那些惡形惡狀的所謂鎮民、三角地各自攤位上的天外山和黃沙會勢力,也包括那些惡狠狠將他打量的眼神,而蘆焱還在屋裡拔河。

青山搖頭晃腦,仍是一副巴東來的德行:“人心勝卻山川險,好個惡地。”屋裡大響,蘆焱把自己拔摔在地上。青山微笑:“人不輕狂枉少年,好個傻瓜。”又順便看瞭一眼十幾米外不善地打量他的胡子,“沒看過讀書人?”

胡子沒理他,三人向教堂行去。

青山哼哼地往軍營走:“人為多愁少年老,花為無愁老少年。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將詩酒醉花前。”

駐軍排長史橛子和幾個兵頗不情願地站在營口,旁的同僚搬開層層疊疊的鹿砦拒馬,給他們清出一條出去的道。但史橛子們往外走瞭幾步,又回頭,扒住一個同僚們正要合上的拒馬。

史橛子:“可是連長,我這眼皮子直跳啊。”

連長和顏悅色一個個指頭給他扳開:“例行巡防,例行。自古匪怕兵,咱們堂堂駐軍,總不能被兩棵樹當成假的。”

史橛子:“他們怕嗎?他們過來說一聲上峰命令,咱們就地拆編瞭。”

連長一邊揮手一邊安慰:“所以忍是門大學問,所以他們不好意思動咱們。去吧去吧,你史橛子隻要別走偏瞭就不會有事。拿出軍威來。”他起瞭個調子,“風雲起,山河動……”

史橛子和兩位下屬便原地踢踏著,唱著陸軍軍歌,隻是總不好一直在原地踢踏,總得繞開外邊又擋瞭一層的鹿砦拒馬往鎮上去。

史橛子:“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所謂巡防便是取教堂與欠記為一點,軍營門口為一點,來回走一趟中線。出瞭軍營門口,便得直面那些極不友善還自備槍火的所謂鎮民,來自黃沙會和天外山的冷眼一掃,再有槍栓一響,踏步成瞭小踏步,小踏步成瞭碎步,碎步成瞭躡步。

史橛子:“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他實在當不過那些惡意目光,“變縱隊變縱隊。”

下屬反應比他快,立刻排到瞭他身後,史橛子趕緊退一步,把自己夾在兩人中間。

下屬:“史排長,打仗我們沖前頭,排隊你得站前頭啊!”

史橛子氣得豎起兩個發抖的手指,終於無話。

“縱橫掃蕩,復興中華,所向無敵,立大功……”踏踏地又往前走。

中間的下屬較有安全感,評頭論足:“今兒有點不對啊。”

後邊的下屬覺得自個兒跑起來最快,也有安全感:“咋個不對呀?”

中間的:“往常擦槍圖省事,搬出來全是短傢夥,今兒擦的全是長火呀。”

後邊的:“打吧打吧,打死一方,少幾個騎在咱們頭上的。”

史橛子瞧瞧左右,尖聲咆哮:“別說啦!打起來咱們是在火線上的!”

下屬立刻噤聲。史橛子跟左邊隨時摟火的點點頭,跟右邊指在槍上的賠個笑,當對方哼一聲把腦袋轉開,他心裡便松下一大塊。

但有這麼一個人跟他點瞭點頭:“有禮有禮。”

史橛子:“嗯?老鄉,不是兩棵樹的?”

青山捋胡子:“然。”

史橛子:“去哪裡貴幹?”

青山愉快地點頭畫圈子:“我軍營地。申關報文,告老還鄉。”

史橛子:“哦。來來,我帶你去。”

青山傻傻地過來,被史橛子親熱地拍打著肩,讓在前邊——現在史橛子也有肉盾瞭。

青山:“真是仁義之師啊——哎哎,不敢占先。”

史橛子:“我們西北人禮節重,客大走先。”

青山:“真是禮儀之邦哪——營房不是在那頭嗎?”

史橛子:“先帶你看看兩棵樹的名勝,走吧走吧。”

這個超奇怪的組合繼續他們的巡防。

巡防小隊終於到達他們的直線終點,也是雙方勢力的對峙處。史橛子盡可能不去看那虎視眈眈的兩方,因為任何多餘的信號都可能導致擦槍走火。

史橛子:“老先生你看,這就是兩棵樹看得到的名勝,大沙鍋。”

青山感慨:“真是荒涼……可我就是從大沙鍋過來的呀。”

史橛子:“現在送你去軍營。”

向後轉,兩個下屬比泥鰍還滑,立刻溜到瞭他身後,有青山做肉盾,史橛子也不計較。但是他瞧見高泊飛的手下從教堂裡搬出幾口大箱子,極度缺覺的高泊飛哈欠連天跟在後邊,再後邊是陰鬱的胡子三人——那三位,窩在教堂裡頭看著。

史橛子直覺不妙:“走,快走。”

高泊飛的手下動作很快,箱子裡是拆開的幾大塊槍械原件,三兩下他們便裝出一挺水冷的馬克沁重機槍,又灌瞭水又接瞭彈鏈,隻等著高泊飛來剪彩。

史橛子們已經近乎小跑瞭。

高泊飛就座,也不打哈欠瞭:“鐘排長慢走。我這撒手鐧比你們營裡的如何?”

史橛子:“通殺!無敵啦!”他踢踢絆絆地小聲催促,“快走,快走!”

彈鏈接上,高泊飛拉開槍機,第一個就瞄穿軍裝的弟兄。幾個兵已經撒開腿跑瞭,青山被他們扔在後邊。高泊飛倒跟駐軍架梁子,機槍瞄上對面的天外山幫徒。

槍口下的天外山人平淡而生硬地僵持著,對眼前的局面做沒看見狀。高泊飛有些氣餒——雖然不至於來個屍橫遍地,但也不至於像昨天連個拿著天字水袋的蘆焱也不敢殺。於是順手一指,偏瞭天外山們三十度,轟轟烈烈一個長連射。彈殼飛迸,荒漠上崩起一道近人高的沙墻。歇火,槍筒子裊裊地冒著蒸汽。高泊飛大笑:“天外山的孫子們,告訴時光,這樣的撒手鐧老子有的是!讓他快帶著你們龜子龜孫回大沙鍋吃土去吧!”

天外山頓散。

高泊飛隻覺得昨天一口惡氣去盡:“這個管用。架門口鎮關,老子回頭再弄門炮來跟它配對兒。”

黃沙會群情振奮。那教堂門裡的胡子三人搖頭入屋。駐軍的巡防小隊這工夫已經跑到營口瞭,險沒撞在鹿砦上,青山跟他們裹著一起進去。

蘆焱終於割斷瞭繩索,揉著解放瞭的手腕。槍聲讓他直趨窗邊,隻是在一片呼喊喝彩的黃沙會人士中他看不出個究竟。

忙活完黃沙會馬槽子的小欠進來。

蘆焱:“什麼聲音?”

小欠:“黃沙會和天外山的老爺天天都要擦槍的,擦槍自然要試槍的。”他瞧瞭瞧窗外,“今兒是黃沙會老爺贏瞭。”

蘆焱:“兩棵樹一直就這樣?”

他看著高泊飛志得意滿地進門,他的手下在教堂門口架上機槍。

小欠:“先來的黃沙會,後來的天外山,最先來的兵老爺都得靠邊站。”窮人對於財產真是目光如炬,他第一眼便瞧見那個喝空瞭的湯碗,第二眼瞧見墻上被蘆焱生拔出來的一個大土坑,“繩子不是我的,你割瞭就割瞭。你喝瞭米湯,你在鋪上躺過,你還弄壞瞭墻。”

蘆焱:“我喝瞭米湯,躺瞭鋪,弄壞瞭墻。我沒銀圓,沒國幣,我都被人搜過三次身瞭,連邊幣也沒有。你怎麼辦?”

能咋辦?小欠發瞭半會子呆,頹然坐下。

小欠:“……就不該讓你進來的,不該喂你喝米湯……我又財迷心竅瞭。”

蘆焱也覺得理虧:“你記賬,我回頭加倍還。”他想起自己的前程來,“能還得上我一定還。”

小欠:“黃沙會老爺也這麼說,他們來吃頓便飯,我們勒半月褲帶子。兩棵樹就三樣東西不要錢,吸氣、吃沙子、吃槍子兒……他們高興時說走的時候還,不高興時說槍子兒上還。”

蘆焱安慰:“我不可能槍子兒上還,因為我也是個吃槍子兒的。”

小欠一肚子怨氣:“我以為方圓幾百裡沒店,才開的這西北大飯店。可自打兩邊老爺擦上瞭槍,十之八九是開給耗子住。”

蘆焱訝然:“不是欠記嗎?對面才是西北大飯店。”

小欠頓時傷心:“哪個做生意的開店叫欠記啊?本來是西北大飯店,黃沙會高老爺說敢在他眼前稱大?天天揍,打瞭一禮拜,把牌子摘到他那頭去瞭。還讓我的店不許叫別的名字,欠記,欠揍的欠……”

蘆焱啞然,隻想著鼓舞人心:“這個……能頂一個星期,你很……堅強。”

小欠:“我瘋啦?”他展示著他身上的累累傷痕,“揍第一頓我就摘牌瞭。老爺們說債能欠,打不能欠,天天來,又打瞭六天……”

蘆焱真是無語瞭,沉默瞭一會兒,徑去脫鞋。

小欠:“你沒錢,不能上鋪睡。”

蘆焱沒理他,扯下破襪子,一個古舊的戒指套在腳趾上,他摘下來。

蘆焱:“三次沒搜到,第四次就保不住瞭。我媽留的紀念,本想充作回傢的路費……不過我怕是走不瞭多遠瞭。”

小欠立刻沒瞭所有的悲戚,搶過去,毫不嫌棄地放嘴裡咬瞭一口。

蘆焱哭笑不得:“別光看金子,鑲的東西最值錢。”他苦笑,“你就是在變著法子讓我掏錢,我現在也窮得除瞭同情心啥也沒有瞭。”

小欠:“這東西值錢。”

蘆焱稍覺虛榮:“在西北夠換一個店。”

小欠:“夠你住到明天下午,飯錢另算。”

蘆焱瞪著他:“……我連同情心也沒有啦。”

小欠:“自打來瞭兩幫老爺,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啦,沒幹活的人,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兩棵樹的雞頂別處羊的價錢,人頂槍子兒的價錢。”

蘆焱:“……我幫你修墻。”

小欠:“這個我自己來。”

蘆焱:“我隻是想都走到這兒瞭,總該留個記號,不是喝風放屁到此一遊的那種。”他笑瞭笑,“放心,這個我不要錢。”

兩棵樹軍營裡,青山恭順地站在連長桌邊,史橛子恭順地在他身後站著。青山一件件掏著過兩棵樹的理論上必需之物:“在下的拜帖,在下的名片,在下的證件,在下的……”

連長吃著東西,不耐煩地沖史橛子揮著手:“你等在這裡幹什麼?”

史橛子:“黃沙會開槍啦!”

連長:“高泊飛火性大,時常得泄泄。走吧走吧。”

史橛子:“這回槍很大。”

連長:“火大槍就大嘛,你把咱們的沙袋再壘厚點就好啦。”

他揮著手,史橛子隻好出去。連長翻眼瞧著青山。

青山:“……在下的路條,在下的……”

連長揮著的手改成捏著的手指頭:“在下就是你。別在下啦——我的呢?”

青山:“在下的手表。”

連座大人看也不看:“想走?除瞭黃沙會天外山的大俠,這裡是個人都想走,我都想走。”

青山:“那軍爺和在下何不結伴而行?沿途烹羊煮酒……”

連長把食物放瞭,猛拍瞭一下桌子:“裝傻!這幾天我放行的隻有一個!說是傢世顯赫,到老子這裡也是路條和銀子並肩往上遞!”

青山:“說到傢世,我是國民政府教育部……”

連長又拍瞭一下桌子:“縣教育部?”

青山:“隸屬教育部。”

連長:“你就是南京教育部辦公室裡生出來的娃也不管用!——四百!”

青山驚喜,付錢,順便拿回來自己的手表。

連長快把個桌子拍塌瞭,這回是連環掌:“國幣四百?你老東西拿得出手,我收得瞭這種喪心病狂的錢嗎?”

青山:“我有邊幣。”

連長:“紙做的東西都不收!四百什麼你自己想去!”

青山:“搞教育的沒錢。”

連長:“跟你的縣教育部說去。”

青山:“在下是四十多年的寒士,兩袖子的清風啊。”

連長:“跟你袖子說去。”

青山:“二百。天地在上,良心為大,不能被錢傷著。”

連長:“白癡都能數到三。不傷老子的良心難道要傷老子的錢?”

兩個不要臉的互相瞪著。

青山忽然詭秘地一笑:“那我送你一樁功勞。”

蘆焱蹲在欠記屋外和泥,他瞧著這個奇怪的鎮子,從天外山閃人之後,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黃沙會也回去繼續他們無盡的牌局,隻有幾個人在教堂門口擺弄高泊飛的新玩具。蘆焱居然覺出一種古怪的恬靜和愜意,隻有他自己才懂的東西。

小欠出來,臉板得像塊木頭,上手就去奪他的工具。蘆焱笑嘻嘻地不讓他奪。

小欠無奈:“你不要幹這個。”

蘆焱:“我現在是能幹點兒就幹點兒,因為猛覺得,這半輩子真沒幹啥對別人有用的事情。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我們把太多時間用在爭吵和無所謂的事情上瞭。為瞭慶祝一個皇帝的生日,我們就燒掉瞭一百年的時間,再不幹點兒真有用的,我們就要連我們孫子的時間也燒掉瞭……”

他忽然覺得不太對,在和誰說話呢?再看小欠,也確實茫然得很。

小欠:“燒……時間?”

蘆焱:“……比喻,比喻。我教學生,一幫壞小鬼。”他懷念地嘆口氣。

小欠:“……那什麼叫……幹點兒真有用的?”

蘆焱自我解嘲:“修你的房子,比如說。”

他打著幹哈哈,抱著他的泥進屋,小欠追進,蘆焱自然是去糊那被他拔出個大坑來的土墻,好在小欠這店沒別的,就是土坯墻厚,半尺多深的土窟窿裡那墻看來仍有厚度。但小欠這回堅決把工具給搶過去瞭。

蘆焱抹著一身泥打哈哈:“我的房子比你的破,所以經常要補,我是熟手。”

小欠:“我不想欠情。”他開始自己幹活。

蘆焱:“這算什麼欠情?”

小欠:“什麼都不要欠人傢的。欠瞭,明天我就不好意思趕你。”

蘆焱終於笑不出來瞭,啞著:“我不用你趕的,總不能兔子口裡奪食。”

小欠:“難道你不是個兔子?兔子當然隻好兔子口裡奪食。”

再度無話。而蘆焱瞧著一輛馬車從大沙鍋駛來,不是他常坐的那種光板兒車,是有身份的人坐的那種帶篷的客車。

蘆焱:“你來生意啦。”

小欠頭也不抬地抹著泥:“不是我的生意。”

蘆焱還沒搞懂他何出此言,一輛轎車從關卡裡駛瞭出來,而那輛馬車已在三角地上停下,然後蘆焱有點兒錯亂:卞融從馬車上下來,一身歐版的女式騎裝。轎車上下來的司機和老媽子早在一邊恭順接引,卞融上車,轎車駛向關卡。

蘆焱心情復雜,懷念、不平、懷疑:“她……那個人就這樣過關瞭?”

小欠:“能有那樣一輛車來這荒地裡接的人——當然不是個兔子。”

車裡的卞融,衣衫光鮮,神采全無,那副破碎之後拼合出來的淡漠像是崔百歲和擦擦的屍體還就在旁邊。

蘆焱喃喃:“……走好啊,很有同情心的阿拉西安人。”

小欠和他的爹開始吃飯,桌上兩個大碗,兩人稀裡呼嚕。蘆焱過來的時候欠爹仍在吃,而小欠把碗遮瞭。

小欠:“就做瞭兩個人的,你要吃我另外做。”他補充,“另外交錢。”

蘆焱忍不住看瞭眼那碗裡,看得有點感傷:“洋芋擦擦,好東西啊。”他饑腸雷鳴,“可是我不餓。老板貴姓?”

小欠確定蘆焱確無奪食之心,又開始稀裡呼嚕:“賤得沒姓。小欠。”

蘆焱愣瞭一忽兒:“小倩?兩棵樹的風俗是男用女名好養活嗎?”

小欠:“欠揍的欠。”

蘆焱恍然:“也是黃沙會賞的名?那本名……”

小欠:“你叫出來我就要挨揍的,不會告訴你。”

蘆焱也就認瞭:“好吧,欠老板,被掏空瞭口袋的客人總是最不受歡迎的客人,所以你能告訴我怎麼離開兩棵樹嗎?”

小欠吃著,不假思索:“出不去的,你隻有死在這兒。”

蘆焱:“如果動動嘴就能救人,那我甘願說到舌頭斷掉。”

小欠沉默,少頃:“高老爺說由你去,趁著他還沒改口,你趕緊往回走。”

蘆焱:“那不行。我要回傢,我傢又不在大沙鍋。”

小欠:“宰瞭再一扔,你傢不就在大沙鍋瞭?”他三兩口吃完,站起來,“大沙鍋就兩棵樹一條官道,路條、關文、錢,一個不能少,不走官道就是殺人當切草的匪道,路條關文用不著瞭,更多的錢,認得馬匪老爺——你當我不想走?人要知足才能活嘛。”

蘆焱:“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可您能不能指條兔子走的道?”

小欠剛要說話,發現碗裡還有一口,趕緊先吃瞭,再要開口,門被猛然推開。

小欠:“我什麼也沒說!”

他第一時間鉆到瞭桌子底下,欠爹吃得慢,抱瞭碗也鉆到桌子底下。兩個兵拿槍托子把蘆焱叉在桌上,第三個兵沖上來,蘆焱第四次被搜身。這回搜他的人真有收獲,沒費啥事就將那把裁紙刀擎過兩個頭高。

青山驚喜地大叫——蘆焱這時才看到他是第四個進來的:“我就說過他身藏兇械,心存歹意的!”

蘆焱氣結,被叉著還強把個腦袋扭過來:“巴東來!”

青山:“在一棵樹我就瞧你不對瞭!什麼何思齊,果然是在緝日久的……”

蘆焱愣瞭一下,他現在正有種被出賣的感覺瞭:“……巴東來!”

青山:“逃兵!”

蘆焱再愣:“……有沒有人跟你說祝你跑肚拉稀,鬼上身鬼掐脖子那會兒沒藥,見天兒頭痛腦熱?”

他說這話時旁邊的兵一點沒閑著,於是蘆焱又被綁上瞭——連喉結一塊綁的。

青山:“說瞭。我說謝謝,走好。”

蘆焱被架將出去。

兩棵樹軍營,蘆焱被叉到連座大人的桌子上。

士兵踴躍地送上那把裁紙刀:“疑犯身懷利器,屬下險遭不測!”

連長大人就拿那刀修指甲,湊到一個很近的距離,與其說看不如說嗅——順便摸瞭摸肥瘦。

連長:“逃兵?”

青山:“逃兵!”

連長:“為什麼逃?”

青山:“自然是畏罪潛逃!”

連長:“這些年都在幹什麼?”

青山:“自然是為非作歹,殘害鄉親!”

連長:“放屁!叫什麼名字?”

青山:“霍四古!”

蘆焱訝然,那是他曾在西北軍使過的假名。看著青山那一閃即逝的詭異神色,蘆焱除瞭莫名其妙和憤怒之外,仿佛還看出瞭點別的。

連長忍無可忍地擂著桌子:“老子哪句在問你?你是霍四古?你是軍部都派人來查過的霍四古?老子一索子把你捆到上峰那裡去!”

青山忙往一邊閃瞭:“老夫巴東來,真正君子人。”

連長:“你要是君子人老子隻好是嶽爺爺瞭!——霍四古,你也不是個好貨,臨戰脫逃,流竄西北。我電話裡跟上頭核實過,確有此案。”他湊近瞭蘆焱,“我倒納悶兒瞭,每年都要逃掉萬萬千千,你惹的啥亂子?一個人渣渣能讓軍部派人來查?”

蘆焱翻白眼。

連長:“裝死是沒用的。”

蘆焱隻好啞啞作聲,給他看勒著喉結的繩子。

連長:“這哪個玄孫子綁的?這是要送上去的人!你當他是斃瞭就完的逃兵?”

士兵趕緊跑過來,綁雖然沒松瞭,喉嚨總算不勒著瞭。

蘆焱:“我……我……”他盯上瞭桌上連座吃剩的半個餅:“我能吃嗎?”

連長:“不能。”

蘆焱:“那你先預備條繩子,結實點的。”

這裡看來是不缺逃兵,屋裡繩子現成,忙找一條:“快說快說。”

蘆焱:“像綁我一樣把你自個兒綁上,我說起來就方便瞭。”

連座愣完便大怒,從桌上撈起什物就打,蘆焱慘叫。

蘆焱:“我是要說啊!一個逃兵被追三年,自然是大事啊!知道這大秘密的都得像我一樣被綁去軍部啊!別打啦!再打我就說啦!”

連長連忙停手瞭:“閉嘴!別說!”

蘆焱:“那你給我那個餅。”

連座氣得直揮手,讓當兵的把餅喂瞭給蘆焱,晝夜以來蘆焱終於得到第一份固體食物。

青山:“軍爺,他竟然詐唬於你!”

連長:“你懂個屁,這是兩棵樹!拍死個蚊子搞不好都是托塔天王的親戚!這就是兩棵樹!”他對著當兵的大叫,“車預備好沒有?趕緊把這瘟神送瞭!”

士兵:“正預備著呢!”他跑出去。

蘆焱:“給口水喝,要不我還是想說。”

連長:“給他給他!”他沖著門外嚷,“車再沒好老子把你們的四爪換成輪子!”

士兵跑瞭回來:“好瞭好瞭!”

蘆焱被架瞭出去。一輛卡車已轟轟隆隆地打著瞭火,蘆焱被架上後廂。

連長大人還在對車裡大聲叮囑:“到團裡別忘瞭說,這貨是我黃大偉親手抓到的!”他想起又一樁要緊事來,“一定要說,老子打抓到他就給他嘴上貼瞭封條!我什麼也沒問,他什麼也沒說!”他想起又一樁要緊事來,“一定要說,功勞姓黃的不搶,可他們要記得說過老黃來這鬼兩棵樹,隻待一年!”

隨車押送的史橛子隻好把頭點作搗蒜一般。而蘆焱坐在後廂裡,有點茫然——青山隻是在屋邊站瞭,拄著手杖,全無上車的意思。無論蘆焱如何討厭青山,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重要,重要太多。

青山仍是那副乖戾神情,卻忽然浮出一絲又傷感又調皮的笑意。那讓蘆焱自己也有瞭些說不清的觸動,而青山在他的註視下將頭轉瞭開去。

連長大人終於交代瞭最後一句:“一定要私下裡說!”

他終於拍打著車門放行。但那輛車在駛動的瞬間就歪瞭,照著他碾瞭過去。

連長大驚,屁股後一堆汽油桶擋著,他急中生智,一頭紮進瞭油桶裡。然後卡車撞翻瞭油桶,四個車輪死魚一樣癟塌塌的。司機總算踩住瞭剎車,一幫兵忙著在一堆汽油桶中找連長。

連長從某個油桶裡鉆出來,大罵:“搞什麼吊死鬼?你史橛子牌桌上的事要拿到這裡來見紅麼?”

司機和史橛子頂著滿腦門子罵,跳下來檢查汽車,而蘆焱在這一團糟中看見青山低頭思忖,面無表情。

原因很簡單,史橛子站起身訴冤:“真不怪我!四個胎全給戳透瞭!”

司機抱怨:“開過來還好著呢!四個胎呀,要換可得不少時間!”

連長氣得隻管大罵:“拖出去斃啦!拖出去斃啦!”

史橛子小聲:“連長,咱們可不要是踩瞭外頭那兩幫爺的墳頭?”

連座一愣,先看營外的三角地,再看破胎,再瞄一眼車廂,人最怕的就是自個兒的想象,頓時臉色大變。

當兵的又打屋裡跑瞭出來:“連長,團裡電話。”

連長忙不迭地進去。

青山已經平靜,看著自個兒拿杖頭在地上搗的坑,好似他跟這事沒相幹。

連長匆匆出來,先看蘆焱一眼,然後目光遊移,啥都在看,又啥都沒在看。

連長:“搞錯啦!放啦!營座說霍四古早兩年就伏法啦!”

蘆焱又被推下瞭車,松綁,在背上猛推一把。

而連長對青山卻沒啥畏懼:“你個老匹夫!謊報軍情,害老子觸黴頭!叉出去!”

青山一邊挨叉一邊喊冤:“老夫報國心切呀!這人設館傳孽,敗壞綱常……”

連長:“你殺價心切才是真的!告訴你,老子現在數到四瞭,一個都不能少!叉瞭!”

推搡蘆焱的就一個,來叉青山的倒有三個,青山被叉得連奔帶蹦,被轟出營房。

兩棵樹街道上,時值正午,烈日熾人。高泊飛又在擦槍中大勝一局,兩棵樹的三角地上幾乎無人。蘆焱沒精打采地走著,盯著前邊垂頭喪氣的青山。那位似乎很有意用沉默來醞釀蘆焱的怒火。

蘆焱:“我有個爹。”

青山:“我也有……過。”

蘆焱:“……還有個哥——麻煩您別說您也有。”

青山搖頭不迭:“我沒有。”

蘆焱:“謝謝……在傢時,覺得他們自私腐朽,可逃命時,他們成瞭我在世上最想的人,直到遇見您——世上我想念的人您排第一,他們屈居二三。”

青山幹笑:“這個馬屁拍得太受之有愧瞭。還有嗎?”

蘆焱:“想,是因為您好像鐵瞭心不讓我搞懂哪怕一件事情。您準也知道,人要是攢瞭太多搞不懂的事,就會慪成火氣怨氣,而您好像鐵瞭心把我慪成顆炸彈。托您的福,我知道瞭最讓人牽腸掛肚的不是親情,是疑惑。”

青山:“老人傢最怕腸胃不好,我讓你說得直抽抽。”

蘆焱:“我都開始想巴東來瞭,他隻讓人覺著不可理喻,您可是能把活人氣得燒成一個煙囪。是您讓我留在一棵樹?打哪兒知道我叫蘆焱?連我在西北軍使過霍四古的假名您都知道?您知道的事還有多少?您今兒這通折騰到底圖啥?您知道您欠我多少個說法?”

青山隻笑:“多到咱們讓逮兔子的打瞭去,我還在忙著給你說法。說法?世上沒說法可還得做的事多瞭去啦,先做瞭再說。”

蘆焱:“四年就等來這麼句人生至理?這樣神頭鬼腦的話,我爹罵人時能給出上百句,還都押韻的。”

青山:“那他就是神漢啦!我可是為著找個說法跑瞭半個地球,一明白這個理我就先做瞭共黨再說。”

蘆焱忍著沒上當:“所以您打算給我扯上半個地球?”

青山:“好吧,眼前的事我可以先給你個說法。統一戰線不是空話。西北軍要分成三茬,至少有一茬是向著我們的。我要不查清你的前史敢把你做種子?小屠最喜歡不過的那股子勁頭……”

蘆焱:“小屠是誰?”

青山:“世上你第四牽腸掛肚的屠先生啊。”

蘆焱噎瞭一下,決定沉默。

青山:“所以他的人上哪兒抓人都不解釋,西北軍也有瞭個霍四古的糊塗記錄——正好廢物利用,隻要出瞭兩棵樹,西北軍又有咱們的內應,那就是天高任鳥飛。”

蘆焱:“那您怎麼又不上車?”

青山:“上你那囚車?老夫乃買得起票的上人巴東來,不是你這樣的私藏夾帶。”

蘆焱:“……那怎麼又被趕瞭出來?”

青山輕描淡寫:“問得我真是老臉無光。我尋思這兩棵樹天下三分,該有咱們鉆的縫隙。沒曾想駐軍裡不但有他們的人,還是個心快手快的狠貨,先弄壞卡車讓咱們進退不得,再靠他的渠道封掉西北軍裡咱們的渠道。這趟出來真是覺得天下英雄出後輩……哦哦,我不是說你呀。”

蘆焱:“……不是說三茬就有一茬是咱們的人嗎?”

青山毫不客氣地:“傻呀!那就是說還有兩茬是他們的人!”

蘆焱再度無語。青山忽然手搭涼棚,照大沙鍋眺望:“糟糕!”

蘆焱:“我想知道的是……”

青山:“真正的殺星來啦!”

蘆焱:“……您總這麼東拉西扯幹什麼呀?”

青山:“你沒看見大沙鍋裡的煙塵?趕緊走!回欠記!大風浪來啦!”

他匆匆進店。蘆焱莫名其妙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大沙鍋,直到確定青山不是故弄玄虛——大沙鍋裡遠遠飄著漸近的煙塵。

時光神采奕奕地騎在隊首,他一向精力充沛得過剩,何況昨天他還有很充足的休息。門閂自然是他身邊的長隨,他的98K步槍提在手上。

這隊雁翅形的精騎以緩慢的速度接近兩棵樹,緩慢是為瞭有條不紊,也為瞭遷就他們身後那輛騾車的速度。掛在騾車上的是奄奄一息的諸葛騾子。

教堂頂上的黃沙會槍手猛拉著那口破鐘。

槍手:“時光來啦!時光來啦!時光來啦!”看來他打算喊到破嗓子。

教堂門口的黃沙會幫徒狂亂地安裝著他們的馬克沁——這事怨他們自己,前頭玩完瞭他們把槍給卸開瞭,而當威脅來臨的時候他們裝槍的速度慢瞭足足兩倍。

高泊飛從教堂裡沖出來,一邊往自個兒身上綁紮著武裝。一堆人跟在他後邊,而窗戶縫裡有胡子三人在窺看。

高泊飛:“老子沒跟你們說過人待的地方嗎?——誰他媽的把槍卸啦?”

紮堆兒的手下終於散開,至少是各尋掩蔽處,參差高低從土崗子到教堂裡外。而那幾個裝槍的都腦袋冒煙瞭。

黃沙會手下:“……玩嘛,老大。”

高泊飛:“玩玩玩!老子怎麼從來不玩?”

他裹在衣服裡的一張骨牌掉在地上,而時光在這樣一團混亂中一馬當先馳入空場。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