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子粹冷臉瞪著門外,因為笑聲來自門外,笑的人隱身在影壁後。
蘆之葦:“卞老鬼,商會公攤的香片喝瞭幾泡?你是不是都喝到尿頻啦?頻到大水沖瞭龍王廟吧?”
卞子粹:“蘆之葦你個老癟三,快滾進來!我這裡被十條替日本人辦事的彪形大漢拿槍頂著,你認得的妖狐野鬼多,快進來認個親戚!”
蘆之葦:“不進來!我跟你一樣憂國思民,哪認得什麼日本人?”
然後一個其形如其聲的油滑老頭兒,左顧右盼,點頭作揖,哼哈招呼,搖頭擺尾地進來,他與卞子粹正好是兩個極端,瞧上去與任何人都好得要命,他甚至跟三進兵八角馬也點瞭點頭。
時光看瞭看九宮。
九宮:“蘆之葦,滬寧商會副會長,沒曾想雙車把他請來瞭。這老頭和卞子粹在商界並稱卞哼蘆哈,卞子粹愛扮冷臉,他卻是一張抹瞭豬油的熱臉到處貼人冷屁股——那自然是關系通天,跟日本人、洋人、我們,包括船幫關系都頗不錯,也自然,兼具奸商、變色龍、吝嗇鬼和漢奸之名。”
時光冷笑:“會長是愛國者,副會長卻是漢奸,真是翻手為乾覆手坤。乾坤之大,他還有什麼生意做不得?難怪滬寧會的生意好得連天目山都得忌憚。”
九宮:“日本人也忌憚。因為卞子粹又與租界交好,算得個國際人士,整治他要損瞭所謂東亞共榮的名聲。”
時光看見,那蘆之葦一來,雙車也從柱子後轉瞭出來,兩個人一見,抱拳作揖好不親熱,在一陣假笑聲中蘆之葦把雙車帶給卞子粹。
蘆之葦:“這裡有位名滿江湖的豪傑要引見給你老卞認識!哈哈,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扣瞭你們不放的人!”
卞子粹變色:“天下的漢奸都留給你消受吧!我與他們最好是見面不相識!”
蘆之葦與之耳語,卞子粹色變,作驚喜狀:“在殺漢奸?你不要騙我!”頓時與雙車一揖到地,親熱起來。
樓上的時光終於是忍不住一臉嫌惡,掉頭走人。
時光:“走吧,我對臺上和臺下的戲都沒興趣。”
九宮:“不下去認識一下嗎?”
時光:“我的身份是什麼?跟日本人穿一條褲子的富商塗陌,又何必去聽偽君子和真小人講相聲?——塗陌,還是好好走他的漢奸之路吧。”
時光的車駛出這一街區。對若水的搜捕失敗,但天目山的人仍在街角守望。
車拐過街口,司機忽然將車速放慢瞭下來。前邊站著幾個人,確切說是一個人領著一排人,雖然是便裝,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日本味。
九宮:“是上海方面咱們的日本同行,和他們的頭兒阿部堪治。”
司機停車。時光踏住瞭腳下的沖鋒槍。等待,這種等待讓人剛覺出瞭對峙的意思,那邊跑過一個人來,日本式地點頭哈腰,一個接一個地鞠著躬。
時光:“聽聽吧。”
九宮搖下車窗。
那哥們兒又一個過九十度的大躬:“時光先生,您在我們的傳聞中擁有武士般的直接和鐵腕,我們是否可對像對武士一樣,冒昧請您品一品我們日本的茶道?”
時光稍想瞭一下:“我就是個殺人越貨的,不要把我說成咬人的惡狗。我確實很直接,幾句就能說完的話,不用隔著杯子。”
那頭愣一下,又日本式地跑回去。時光瞧著那傢夥跟阿部堪治說什麼,阿部堪治蹙眉,嘬唇,搖頭,一副被得罪的樣子。時光打開手槍的槍機,車裡一片打開槍機的聲音。
阿部堪治把那名手下扔在原地,自個兒走瞭過來,鞠一躬,等著。時光的車窗沒有多搖下來一點的意思。
阿部:“時光先生,我是來道歉的。道歉是很重要的事,不可以在車上說。”
時光:“可我是來討債的。兩清瞭就走,斷沒有跟欠債的喝茶敘舊的道理。”
阿部:“襲擊您車隊的債嗎?我正要為此道歉。”
時光:“為你們殺掉的中國人道歉?那你們的腰恐怕得永遠躬著瞭。不用麻煩瞭。早說過我這兒流一滴血,你們躺十個人,我忙完就辦。”
阿部:“我們誤傷瞭您的司機,而我們手上拘押瞭您的同行惡手,我知道屠先生為他花瞭很大的心血。”
時光愣瞭一下:“什麼意思?”
阿部:“來見您之前我已經釋放瞭惡手,你會很高興看到他活著回到你們中間。”
時光沉吟:“不止死瞭個司機。”
阿部:“是的,我們還幾乎殺死青山,但您總不能為一個共產黨向我們復仇。”
時光:“……如果我願意,為什麼我不能?”
阿部:“尊敬的屠先生會不高興,他一命換一命的原則是為瞭維持這個世界的平衡,並不是為瞭狹隘的復仇。現在,我想跟您談青山剩下的半條命。”
時光沉默,那種沉默中有憤怒、同情、哀傷、難以理解,但他盡力掩飾:“看來最想要青山命的人還真是日本人。為什麼?”
阿部:“我們這行當會告訴對手為什麼嗎?——他值五個惡手。”
這真讓時光驚瞭一下,但表面上仍然平靜:“至今為止,我們落在你們手上的人,好像也就是五個。”
阿部:“是的,再加一條路。貴方向江浙一帶運送器材人員的水路被我軍切斷瞭,我會運作軍方,撤回這條路上的軍力,把它還給你們。”
時光對司機:“開車吧,反正他也不會說為什麼。”
阿部:“我們堅信他正在將貴方、若水和共產黨聯合一體。而僅僅是屠先生就能壓制我們,你們再聯合,上海就顯得太小瞭,我們就再無容身之地!”
他似乎是情急而發,氣急敗壞。時光看著他,思忖,並且是帶有某種感情色彩的思忖——青山帶給他的那種感情。
時光:“開車。”
阿部:“我希望盡快確知青山的死訊!”
時光:“我聽到瞭。可我還沒有答應!”
駛動的車裡,時光不再是趾高氣揚,臉上沒有任何得意之色,有的是些許悲傷和沮喪。阿部堪治看著遠去的汽車,臉上的焦急不翼而飛,隻剩下冰冷的算計。
青山被天外山的人架進房間,要放在床上。
青山哀求,指椅子:“別……別床上……到瞭床上就起不來瞭。”
於是放在椅子上,青山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看起來像到瞭彌留之際。血已經止住瞭,或者應該說流幹瞭。天外山的人看瞭幾眼,關上房門,一邊一個守在門邊。
隔壁的監視者通過窺視孔觀察著:除瞭粗重的喘氣,差不多可以把椅子上的青山當作一個死人。
監視者回頭,向搭檔做瞭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搭檔:“這老赤匪總是要死的樣子,第二天又活蹦亂跳周遊列國。”
監視者:“他怎麼就不肯死呢?如果我是他,寧可死。”
青山眼神渙散地看著天花板,他眼中的世界早是模糊一片。眼前在閃掠……
簾子裡的若水:“殺瞭小屠!——殺瞭他,飛熊!”
時光和燕飛熊不知在為瞭什麼而亡命廝殺。
蘆淼在哭泣:“我不知道這是為瞭什麼!”
時光:“你就要死瞭!就要死瞭!”
邱宗陵陰沉地遠去,在那無形的阻力前青山隻能望塵莫及……
現實中的青山呻吟:“小屠,若水,放過他們。你們怎麼能給最親近的人這樣的未來?”
但他又看見蘆焱帶著一堆小屁孩踢他們的籃球,看見自己在孫子孫女面前跳著難看的舞蹈,唱著幼稚拙劣的歌。
青山微笑:“老天,謝謝你想帶我走。可我的事還沒有辦完。”
時光和九宮回到飯店。一路上時光換掉瞭他的假腿、手杖、衣服,除瞭揮之不去的鬱鬱心情。他看瞭眼青山的房間,留守的幾個人陰鬱地監視著走廊兩頭。
手下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睡瞭。”
時光去推青山的門,他盡量輕手輕腳,又似乎是猶豫和謹慎,但聞聲從報務間尋來的報務員打斷瞭他。
報務員:“先生來電。”
時光看著來自屠先生的電文。他不吃驚,但沮喪,雖然那是屠先生一向的態度。
九宮:“瞭卻青山。先生說得很明確瞭。應該盡快動手,什麼方式?”
時光:“告訴先生阿部堪治今天提出的條件。告訴先生,如果日本人付出這樣的代價卻僅僅是想要走半條註定要死的命,那我們是不是該留住這條命?”
九宮:“這近似青山的論調。”
時光:“你隻管發。”
他確實想留住青山這條性命,並且什麼也不為。他走過走廊,今天早上就在這裡,青山給他一個難吃的飯團。他推開門,輕輕地走進青山的房間。青山在椅子上沉睡。
時光在門口站瞭一會兒,下意識地看瞭看那塊青山盯過的拉丁文銘牌。他走向青山,靜靜地看著。平靜的鼻息,青山確是睡著瞭。
時光將手伸進上衣內袋,掏出一片藥,正是那片曾經屬於蘆焱,又被轉給青山,最後被時光以假藥換掉的毒藥,放在茶幾上,轉身去倒一杯水。
青山:“謝謝,孩子。我知道你用假貨換掉瞭我的藥,因為你不想給我一個痛快的死法。”
時光驚瞭一下,開水倒在瞭自己手上,他隻是背著身站著。
時光:“我現在把它還給你瞭。可我不能幫你醫治。”
青山:“真心地謝謝你。”
時光忍不住看瞭眼那老頭子,青山還真是容光煥發,那個幾小時前時光覺得死定瞭的傢夥又沒瞭。
時光:“得啦,反正你是死定啦……”他噎瞭一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幾乎不認識你。”
青山:“不,我覺得好多啦,我覺得我能活下去瞭。”他真心快樂地,“我謝謝你讓我看見希望就是希望,就算小屠那樣使圓成方的天才,也沒能抹掉你的性情和善良,你讓我想起我的年少輕狂。”
時光:“……別說啦,就這樣吧。”
青山:“你可不是一個‘就這樣吧’的人,我也不是。”
時光:“就這樣吧。”
他拉開緊閉的窗簾,看著窗外。
青山:“謝謝。一直想打開,可就是沒有力氣。”
時光:“我討厭上海,什麼都陰森森的,什麼都在發黴。”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抱怨瞭,可他是第一次得到瞭一個可以稱得上回應的回應。
青山:“我喜歡上海。西北太旱瞭,我喜歡聞到帶著水味的空氣,甜絲絲的。”
時光:“屁甜絲絲的。”
青山:“因為你拉開簾卻關著窗啊,門也關著。這屋裡都是我的味道,是我身上的黴味。拜托,你把窗打開,這時候外邊的空氣是甜絲絲的。”
時光開瞭窗,他打瞭個寒噤,並不是因為寒冷。他看著窗外破爛的貧民窟。
時光:“屁甜絲絲的。”
青山:“你的半空,我的半滿,而且我是西北佬,你才是那個回到傢的上海人。”
時光瞟瞭他一眼:“門閂告訴你的?”
青山:“離上海越近,你心情越糟。蹬著一條假腿,倒要把自己用成報廢的機器。我的路是不怎麼長瞭,隻好幹瞪眼看著你揮霍生命。”
時光以無所謂來掩飾:“都是你攪的吧。”
青山:“不是。我倒一直是個開心寶,其實我說的話有時候很好笑,隻要你別總去想,這是不是又他媽的是一個陰謀。我肯定是有謀而來,但不是陰謀,是陽謀。”
時光看著他,很認真地:“如果你真為媾和而來……是的,是個陽謀,可你知道我們一定會把它想成陰謀……我現在終於肯定你是假貨,假貨中最成功的一個,牽制瞭我們最多的註意和人力,用你的老命和你的陽謀……真貨在哪裡?何思齊?”
青山微笑:“騙不過小屠的,隻不過小屠絕不肯放過殺青山的機會……青山死定瞭,所以真貨在哪裡還重要嗎?”
時光搖搖頭,決定走人:“我居然指望你告訴我實話。”
青山:“其實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假話。”
時光走向房門。
青山:“再說句實話,離傢越近你就越煩,其實就是說,你比哪個背井離鄉的浪子都更想回傢看看……那幹嗎不回去看看?”
時光:“什麼……”他忽然澀住瞭,立刻把噎在喉嚨裡的悲傷咽回去:“你說什麼?”他忽然暴怒,“又是門閂這個王八蛋跟你說的!活該銼骨揚灰的白眼狼,他當然看過我的檔案!”
青山:“你出生在最窮最破的棚戶區,那地方連裡弄巷都挨不上,它居然叫坑,流泥坑。小屠在那裡收養瞭你。你經常從這個包金的鐵籠子裡看著它,今天你剛在那裡殺瞭個進出。你很想不帶槍,不殺人,隻是回去看看,可小屠不允許,一個像你這樣有勢力的人怎麼能被那些破板房和泥濘的草席辱沒……”
時光呆呆地:“不是怕辱沒。我爛命一條,沒啥身份,是怕影響判斷。”
青山:“管它是什麼,孩子,回去看看。”
時光仍然在瞪著他,像是入定,像是疑問。
青山:“對不起,門閂告訴我所有關於你的事情,我沒法不當情報記下來。那時候我當你是小屠窮盡心力制造的效率機器,可後來……我沒法不當你是個孩子。”
時光開始動作,像機器一樣,這是他清醒之後對青山的答復。他關上窗,拉上窗簾,讓房間恢復到他進來時的陰暗。
青山看著,苦笑,因為他替這個人難過:“聊天時間過瞭。”
時光:“對,過瞭。”
他出去,顯得比青山還要疲倦。
九宮抓著電文紙,在走廊上等著他。時光看他一眼,不想說話。
九宮:“先生電文,那就答應阿部的交易。”
時光一點也不意外,最後的努力通常都歸於失敗,所以它叫最後的努力。
時光:“那就派人去見阿部。”
九宮:“是。”他等著更具體的指示。
時光:“交易。”
九宮無聲地去瞭。時光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
窗關著,門關著,窗簾拉著,燈也關著。時光在窺孔裡看著青山。
青山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時光的方向。他是在看著那塊銘牌,這讓時光有被看的錯覺。青山的表情像是看見瞭無形的上蒼。時光在黑漆漆的屋裡走動,芒刺在背。
次日早晨。白色的餐廳裡站著天外山的人。黑色的時光看著青山狼吞虎咽,他幾乎恢復瞭獨吞三碗泡饃時的英雄本色。
時光:“為什麼這個老頭子又開始這樣吃?”
青山:“因為從挨瞭那一記鬼槍,這個老頭子就什麼也沒吃過。”
時光:“聽說這世上一個人能吃多少是有數的,吃夠瞭該他的份就會死掉。”
青山:“我今天又想出去看看。你知道的,重遊舊地。”
時光:“去吧去吧,真想知道你要去的哪個地方不是舊地。”
青山擠瞭擠眼睛:“那就是說我今天還不會死掉。”
時光:“你的命在我的手上,怎麼用它,看我的意思。”
青山:“你把它用得還可以。”
時光微微怔忡,青山拿著紅酒向他舉杯。
青山:“為瞭咱們一塊兒待過的這個地洞。”
時光:“什麼地洞?”
青山:“這酒店。聖巴特裡斯,靈魂通過它走向煉獄,再走向地獄或者天堂。”
時光拿白水跟他碰瞭一下,他連白水都不想喝,有點茫然,又覺得該做點什麼,於是他揮手讓所有的手下都走遠點。時光拿起他原不打算碰的紅酒。
青山:“為瞭什麼?”
時光壓低瞭聲音:“什麼也不為。但我可以幫你做件事——你不是有個兒子嗎?我知道你很疼他,我可以讓他過得好一點。”
青山:“老天爺,老頭子這兒給你跪瞭!”
時光被這老頭的激動弄得反應不過來:“……用不著這麼感謝。”
青山:“我謝你個驢腦子啊?千萬別管他!我不是怕你們害他什麼的,小屠還沒這麼下作。我是想讓他踏實過自己的日子,讓他去明白他該明白的事情!你絕不要像小屠對你那樣,幫他定制出一種生活!”但他拿起酒杯,笑吟吟地向默然中的時光舉瞭一下,“為瞭你終於想到人世常情,我心甚慰。”
時光聽著這他曾費數年之功才從屠先生嘴裡得來的四字,將酒倒進嘴裡,靠在椅子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
……時光房間的門被九宮敲打。時光開門,他全副武裝,帶著他的全部殺人兇器。
九宮:“目標下樓。”
時光點頭。像昨天一樣,幾乎每個門邊都走出為青山而預備的人。
九宮:“你確定今天要殺他嗎?”
時光:“我確定。”
青山下樓,大堂裡的每個人又立刻各司其職,現在他們知道,再加強十倍警戒都不過分。
大堂經理把他的手杖還給他。
大堂:“昨天您把手杖落在大堂瞭。”
青山:“真好。這太用得上瞭。”
他搖著手杖,把耳朵貼在柄上聽著動靜。
大堂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敵意瞭:“炮彈不會落進同一個坑裡。”
青山:“但我總是把屎拉進同一個坑裡。”他拍拍經理,“對不起,開個玩笑。”
經理瞧著老頭子出去,老態龍鐘地爬上一輛黃包車。
雙車等人仍然是昨天那個架勢,隻是互相換瞭崗位。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他們身心疲憊。
時光和他的手下走過大堂。
時光:“除瞭我帶的人,所有人原地待命……真受夠昨天的雜耍瞭。”
他們比昨天更為幹練和殺氣,因為時光今天決定殺死青山。
黃包車在雨中小跑。青山用對什麼都有興趣的眼神打量著在身邊流逝的上海租界。
跟梢的車不再敢掉以輕心,他們知道這是個能燙死人的山芋。
時光在他的車裡聽著跟梢的車發來電報。
九宮:“目標去法租界。”
時光揮揮手讓車跟著,他的心情陰鬱。
黃包車在街邊停下,青山走近的那棟小樓封閉而安靜,一棟殖民地色彩的建築,緊閉著門。
青山拉響瞭門鈴,來應門的是葉爾孤白,一個猶太人。
跟梢的車在對街停下,看著青山春風滿面地和葉爾孤白打招呼,兩人握手,進去,門關上。跟梢者過去,看著門邊的小牌:“葉爾孤白金行”。
跟梢者愣住,回頭看著來時的方向。
時光的車駛來,他從車裡探出頭來,惱火地看著等待著他的手下,其他的人已經分佈到這棟樓周圍的每一個街角。
時光:“怎麼回事?”
跟梢者:“目標進這樓裡瞭。”
時光:“什麼地方?”
跟梢者:“葉爾孤白金行,猶太人開的投資行。”
時光有點發蒙:“快死的人去做投資?”
跟梢者:“……他是不是想給自己買個保險?這可穩賺……”
時光狠狠瞪瞭他一眼。
九宮:“歐洲有大批猶太逃來上海,多數是做現金黑市——就是高利貸。這樣的地方我們不該進去。”
時光:“為什麼?”
九宮:“上海灘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軍入侵時都許諾保護租界的金融。猶太人更是金融之寶,在他們的同胞把他們榨光之前,先生不會同意你動他們。”
時光開始冷冷地:“猶太共產黨?你信嗎?猶太人共產黨?”
九宮:“幾乎沒可能。這傢葉爾孤白是出瞭名的手眼通天,也出瞭名的唯利是圖,隻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對共黨有興趣——共黨屙出黃金來。”
手下:“我們已經封鎖瞭每一個出口。”
時光拿定瞭主意:“等著。”
九宮:“你什麼時候殺他?先生讓我完事立即告之。”
時光:“他還能多活十幾分鐘。”
時光瀏覽商店的櫥窗,手下在監視每一個街口。他焦躁地看表,九宮迎上,跟著他走過步行道。
九宮:“時光,先生電文。殺否?”
時光茫然,看看青山所在的樓,在人行道上走著。
九宮:“我記憶中,先生讓我們做的事,從沒有需要催促的。”
時光焦躁:“你們去把那幢樓給炸瞭?”
九宮:“這個……”
時光:“他還沒有出來!告訴先生我們正在跟蹤!”
他瞪著九宮身後:遠遠的門開瞭,青山出來,葉爾孤白沒送出門就關上瞭大門。青山走向那些外灘時代的上海調建築。
九宮:“現在可以動手瞭。”
時光:“繼續跟蹤。”
他一腳將自己映在積水裡的影子跺碎。
車遠遠地跟著那個獨行的老頭,而那老頭真的是在望景,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舊地重遊,他甚至停下來去觀賞一片梧桐葉子。時光看表。
九宮:“浪費瞭兩個小時。”
時光:“找安靜地方下手。”
九宮:“這裡很安靜。”
時光:“需要更安靜的地方。”
九宮:“要不要屍首?”
時光:“要。要帶回去。”
手下:“目標轉彎。”
青山轉過街彎,他找的是個安靜地方,但不是沒人的地方,一間小而幽靜的咖啡館,能看得到黃浦江,聽得見遠遠傳來的江輪汽笛。
時光的車停下,他透過大玻璃窗看著,青山彬彬有禮地和服務生說話,然後對方給他拿來一份報紙。青山看瞭一會兒窗外汽笛傳來的方向,開始看報。
時光:“我要他看的那份報紙。”
九宮放下望遠鏡:“好像是英文報紙。”
時光:“去弄來!”
於是立刻有人去弄。
時光:“……他今天決定扮假洋鬼子嗎?”
青山的咖啡端來瞭,時光看著店主人把一小杯什麼傾進青山的杯子。
時光:“他倒的什麼?”
九宮:“威士忌。目標要的顯然是愛爾蘭咖啡,在咖啡裡攪拌少量威士忌。”
時光要的報紙送來,他翻瞭翻,甩給瞭九宮:“你來看。”九宮看報。那邊玻璃後的閑情逸致讓時光有點惱火:“這老東西打哪兒學會的這套?”
九宮:“目標與先生同輩,記錄上他民國三年去歐洲參加瞭一戰,直至國共合作才回來。說起這些洋人調調,他實在比先生和你我要熟得多。”
時光:“先生再沒有來電嗎?”
九宮全無意義地:“沒有。先生的上一封電文是三個小時以前,他沒有再問就是表示他還在等著。不過,從來沒人讓先生等三個小時。”
煩躁,時光簡直無法在車裡坐著,他伸手去開車門。
時光:“我也要去喝杯……他媽的愛爾蘭咖啡。”
九宮:“目標……”
時光:“我們在跟梢他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為什麼他裝老板裝假洋鬼子,我們就得扮土耗子?你們可以跟來。”
手下盯著九宮:“可以跟來是什麼意思?從來都是說你跟來或者不要跟來。”
九宮撓頭:“如果他不想我們跟著就不會理我們,他說可以就是跟著。”
時光找瞭個靠墻的位置,把椅子斜放瞭一下才肯坐下,這樣他可以第一時間看到來人和對付任何可能的襲擊。青山在報紙後向他頷首,就像一個常客看見另一個常客,然後又抬起瞭報紙。時光的手下在同一張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店主:“先生們要點什麼?”
沒有熱情,因為他用鼻子都聞得出這幾位絕不是喝咖啡的。
時光:“跟那個人一樣。”
那個人是這店裡唯一的另一個客人青山,店主看瞭這幾位一眼,連回話都沒有就迅速走開瞭,因為時光的說話聲在這裡顯然過於響亮兼之粗魯。
時光瞪著人離開,因為對方竟然敢向他表示輕視。
青山的報紙動也沒動,他看得如此投入,該說他是在各個專欄裡遊泳。
時光看著窗外的雨霧,他的手下已經完全監視瞭這個路段。他又看看青山,青山在看著報紙,似乎一時也不會飛上天。
咖啡端瞭上來,時光伸手攔住瞭威士忌。
時光:“我們有事,都不喝酒。”
店主:“可是您要的愛爾蘭咖啡……”
時光粗魯地將對方撥拉開,因為他擋住瞭他看青山的視線。九宮把錢扔在桌上。
九宮精確地報告:“他剛才在看時事欄,現在換瞭商訊欄。我還以為我們要殺的是一個洋買辦。”
時光瞪著青山,但青山對報紙似乎有無窮大的興趣。
時光拿起他的咖啡,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後被施瞭定身咒一樣地僵在那裡。青山忽然從報紙上抬頭,看他一眼,點點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個客人進店都會奉上一杯的,意思是您喝口水。然後繼續看報。
九宮警惕地看著時光古怪的表情:“怎麼啦?”
時光:“……太苦瞭。”
他拿起青山指點他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時光喊店主:“換一杯!……要最貴的!”
店主:“咖啡沒有貴賤,隻有喜好。”
時光瞪著,那目光對除青山之外的人還是很有殺傷力的。
店主:“……很費時間。”
時光:“那就最費時間的。”
店主低下頭,拿出他復雜的咖啡傢什,那些蒸餾器一類的東西他很少動用。
時光改瞪九宮,九宮也低下頭,輕聲地嘀咕:“這個咖啡吧……最苦。”
時光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讓人煩躁的聲音,九宮幾個的咖啡杯早就空瞭,而時光那半杯咖啡就再也沒曾動過。店主忙碌著,工藝似滿漢全席一般復雜。
時光看著手下空空如也的杯子:“你們再要。”
九宮:“……時光,咖啡沒有這麼個喝法的。”
他看著窗外的街道。
九宮:“整個半天這樣耗過去瞭。”
時光從玻璃水杯裡看著被杯棱分解得支離破碎的上海。
九宮:“你殺人的最快紀錄是八點四秒,從動手到徹底斷氣。”
時光:“……先生來電沒有?”
九宮:“先生如果來電,他們怎麼敢不告訴你?”
時光終於轉回頭看著他:“你們餓沒餓?”又轉向店主,“有吃的沒有?”
店主搖頭:“……有蛋糕。”
時光:“給他們上。”他很不滿地嘀咕,“什麼破店?不如找個拉面攤子。”
青山:“我也很想吃拉面,可蛋糕也不錯。”說著話頭也沒抬,還在翻動報紙。
九宮低聲地:“他現在改看賽馬消息瞭。”
店主在忙活他的功夫咖啡的鬼知道第幾道工序。時光手下的蛋糕碟子已經空瞭,時光看著窗外。
時光:“先生來電沒有?”
九宮:“時光,你知道……”
時光:“……什麼?”
九宮:“你問先生已經鐵板釘釘的事情,他如果想回話會馬上回話。他如果不回話,一輩子不會回話。”時光看著窗外,“不回話,就是說,先生已經惱火,非常憤怒。你知道的。”
九宮遲疑瞭一下,因為在說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
時光:“有話直說。”
九宮:“我們不怕在這裡坐到明天,可是,你絕對改變不瞭這件事。”
時光:“所以?”
九宮:“他必須死,馬上就死,在先生發來拘捕你的電文之前。”
身後輕響瞭一聲,九宮和手下警惕地回頭,那是店主。時光要的咖啡終於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在時光面前,立刻走開。
九宮看看表,嘆瞭口氣:“這杯咖啡花費瞭……三個小時。”
時光看著窗外。
青山:“孩子。”
時光回過頭來,慢慢的。青山正在慢慢疊好那份報紙,放在桌上,好像他等一會兒還要看。他喝瞭口水,清清喉嚨,好像要說很多話。
青山:“我在早上已經說過謝謝你瞭,別讓我再說一遍。”
這讓時光明白瞭很多,越明白青山要他做什麼,他在自己的世界裡也就越糊塗。他拿起那杯耗費三個小時做成的咖啡,一口全倒進瞭嘴裡。他站起來,苦得皺起瞭眉。
時光:“真是最苦。”
他大步地走向青山身邊,掏出槍來,指著青山的頭。九宮如釋重負。
一個手下用槍指住瞭店主,他驚惶瞭一下,蹲入櫃臺下。
時光看著他必須殺死的老人。
青山微笑:“傻孩子。”
時光:“你在等什麼?”
青山:“我在等你啊,孩子。我的事已經辦完瞭,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我覺得適合我死的地方,還有更多更好的地方,可我要去那裡會連累死你的。拉面很好,可是蛋糕也不錯,我都已經跟你說啦,可你就是不過來就是不過來。”他很氣人並且是氣死人的那種笑容,“你要遛死我呀?”
時光的眼睛裡有晶瑩的閃動:“……你要遛死我呀?”
時光的眼前閃掠:
青山在陳亭軍統據點的客廳裡:“我知道怎麼叫你最合適瞭,不是兄弟、同志、小哥們兒什麼的,不是老爺或者閣下,就是作踐自己的孩子。”
陳亭軍統據點的院子裡,時光和報務員。報務員:“屠先生電文。青山很會氣人。”
青山在他的房間裡:“孩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青山在他的房間裡:“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他的報務員在飯店的走廊上:“先生電文。殺瞭青山。”
…………
現時的時光保持著他完美的射擊姿勢,他可以保證對方腦漿迸裂而自己身上不濺一滴。九宮看著那個殺人的和將被殺的。青山在微笑,那微笑讓時光快要發狂。
時光:“別說話。”
青山:“好的,不說話。”
時光像是凝固的,聽著腦子裡的那些回旋。九宮下意識地又看瞭看表。
時光:“別說話。”
青山:“我沒有說話。”
時光晃瞭晃自己的頭,沒有人說話,鬼知道他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九宮:“……時光。”他向時光抬起自己的表,“你的槍已經舉瞭五分鐘瞭。”
櫃臺下窩著的店主探瞭探頭。
指著店主的天外山槍口已經下垂,他又把槍口抬起,換瞭隻手,他實在拿得累瞭。
時光的目光轉向窗外的上海。時光向青山轉回瞭頭,事情其實在轉頭間就可以決定,屠先生喜歡殺無赦,因為扣動扳機如此簡單。
時光:“你去死吧。”
青山:“我去死瞭。”
時光開槍。
就像發生過很多次的事情一樣,青山的頭顱往後震動瞭一下,太近的距離讓子彈穿透瞭顱骨,斜射入他身下的地板。因此青山沒有倒地,隻是在一下震動中將頭仰在椅背上,就像睡著瞭一樣。
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事情一樣,時光轉身走開,在轉身的時候已經將槍藏好。九宮追上時光。
青山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櫃臺下,他已經恐怖到麻木。
天外山拿槍指著櫃臺。
時光徑直上車,坐下,司機已經將車發動熱。看起來時光已經平靜瞭,像他沒遇見青山之前一樣。
九宮鉆進來坐在他身邊,等候時光的下一步命令。
時光:“屍體帶走,解剖。他是很重要的人物,先生會需要他從裡到外的一切。”
小小的車隊,活的時光,死的青山從上海街頭駛過。
駛過江邊,駛進小巷。時光呆望著江邊,呆望著小巷。
駛過窮人,駛過富人。時光呆望著窮人,呆望著富人。
駛過乞丐,駛過乞丐的孩子。時光呆望著乞丐,呆望著乞丐的孩子。
而越過時光的臉,我們看見路那邊的另一個乞丐,那乞丐呆望著這個小小的車隊,累和餓已經讓他全無意識瞭,他木然地目送這個車隊遠去,轉頭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著貧瘠而富有的上海。
久違瞭,那是蘆焱。
從他的落魄潦倒我們能看出他是用什麼方式到達瞭上海。他疲勞、傷痛、饑餓,讓他有一種半死的眼神。路人皆避。
一個看門的用啃瞭一半的饅頭將他砸得離門口遠瞭點。蘆焱無法不讓自己看那半個沾泥帶水的饅頭,他想瞭一會兒,然後去把它撿在手裡。
蘆焱:“盛宴啊,蘆焱,這是為你回傢的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