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飯店的青山走過街道,再次經過三進兵的座車。三進兵在老傢夥經過車邊時下意識地塞住瞭一邊耳朵眼兒,他不想再聽那刺耳的噪音。可是並沒有聲音。
三進兵看看操作儀器的手下,手下阿諛地:“我把它關小瞭。嘿嘿,關小瞭。”
三進兵吝嗇地表示瞭一下贊許。賣報的看著青山走過。車童雙車看著青山走過,泊車的手下和他低語。
手下:“時光說等著。”
雙車:“沉住氣,等著。”
青山拐進巷口,監視者不敢尾隨。一覽無餘的長巷,除瞭早點鋪子什麼都沒有,汽車開不進來,跟蹤者也沒法隱蔽。
青山一進巷子便加快瞭步子,在他體力許可的最大限度內。他快速地摸索著他的手杖,將把手擰瞭下來,從裡邊倒出瞭電波發射器。然後他去買第二個飯團子夾油條。
三進兵車裡儀器的聲音響得很讓人安心,平穩的脈沖,一下一下。
手下:“目標停下來瞭。”
三進兵:“又在買他媽的早飯。”
雙車在向車裡的手下低語:“沉住氣。買瞭早飯就回頭。”
八角馬趁這當口安心地賣出瞭兩份報紙。
經理在打電話:“都在掌控之中。”
時光在漫長的等待中終於打算嘗試一下那個飯團夾油條。
九宮:“小心。”
時光看一眼身後又打開條縫的房門,時光對九宮的提醒有些不屑。
他咬瞭一口:“難吃得要命。”但他一口口在吃,並且看瞭看他的手下們,“你們都沒吃早飯?”
手下立刻表現:“枕戈待旦,廢寢忘食,何在乎一頓早飯?”
時光把那咬瞭一半的飯團塞瞭過去:“給你,別浪費瞭,吃掉它。在棚戶區這是做夢都不敢想的珍肴。”他為自己小小得意瞭一下,“總不能讓死老頭子見天兒就耍我一個。”
手下一絲不茍地吃。九宮給時光遞上一條手絹。
時光一邊擦著手一邊看表:“該往回走瞭。”
但青山沒有出現在巷口。
車裡的三進兵聽著平穩的脈沖聲:“目標還在原地……移動瞭,目標移動。”三進兵用手語向雙車示意。
雙車向八角馬示意。八角馬隻好去巷口賣報。
空空的長巷一覽無餘。一條叼著飯團的狗跑開。八角馬回頭示意,然後加速跑過巷子,臆想著在巷口停住,而青山剛拐過巷彎。
車裡的信號聲變得微弱瞭些,也不太穩定。
手下:“目標還在移動。目標沒有回來,目標去瞭王傢弄。”
三進兵:“跟上去。”
車駛動,到瞭恩久路口,車上的三進兵和巷子盡頭的八角馬隔得很遠,面面相覷。他們開始有瞭不祥的預感,恩久路的路口成瞭一塊磁石,吸著許多的人車擁向那裡。
那條狗想找個地方吃它的飯團,還沒停穩當就被一個叫花子來狗口奪食。狗兒撒腿就跑。
手下還在跟機器較勁:“目標去瞭春秀裡……哦,轉向居爾斯通路……哦,好快,目標在逃跑,目標速度很快。”
一個加強班的人和車急急跑向恩久路盡頭。
狗在跑著,叫花子在追著。雙車一車當先在前邊追,一眾手下跑步在後邊追,載著電臺的車在最後。
叫花子祭出打狗棒,玩得還是個飛棍,受瞭驚的狗掉頭逃竄。
車裡的手下緊張地報號:“目標沒上居爾斯通路……回瞭春秀裡……怎麼可以這麼快?……啊,目標在向我們靠近。目標沒說假話,他回來瞭!”
車陡然停下,雙車跳下來,向那些差點兒沒跑死的手下打著手勢。又一次躲藏,多數人都及時藏入巷弄。八角馬抱著報紙癱在墻邊,雙車一個箭步撲進車裡躺著。
一條叼著飯團的狗從他們中間跑過,一個氣喘籲籲的叫花子從他們中間跑過。
九宮:“目標……丟失。”
時光一巴掌把他打到一邊,然後沖向樓梯,身後烏壓壓一群人跟著。
路邊,一個老色鬼,摸著下巴哼著西北小曲,看著墻上那張近裸的廣告招貼。這個色鬼當然是青山。青山順著招貼上的一個箭頭走開。
雙車們已經明知上當,但還在追著那條狗。
雙車:“……我們為什麼要追一條狗?”
三進兵:“……因為這條狗能讓我們將功補過?也許?”
青山又在另一條路邊看一張近裸的招貼,並按上面的指示轉過又一個街彎。
這個早晨對那名叫花子是一個奇遇:十幾個人和他一起追著一條狗,他們一個個超越瞭他。
叫花子大惱:“一個飯團子啊!這麼多人哪夠分的?”
三進兵掏槍,叫花子立馬紮入墻角。雙車踹瞭三進兵一腳。八角馬聰明得多,他把槍當板磚飛瞭過去,狗哀鳴,扔瞭飯團飛跑。雙車撲過去拎起瞭飯團,他沒費多大勁,就在裡面找到瞭那個跟打火機差不多大小的發射器。而叫花子撿起他扔掉的飯團。
青山在又一張裸女招貼下看見瞭燕飛熊,就是那個挑半裸體廣告牌的站街漢。這哥們兒今天一身車夫打扮,旁邊停著他的黃包車。
時光站在他的車邊。
九宮:“他們找到瞭……發射器。”
臉還腫著。九宮盡量站得離時光遠點。
時光:“好極瞭。讓他們拿著發射器去死吧。”
燕飛熊拉著青山在雨中行駛。
青山:“飛熊,帶我去見若水。”
燕飛熊:“從您到瞭上海,先生就一直想見您。”
青山:“他實在該離開上海,何必跟正如日中天的小屠一較高低?”
燕飛熊:“不是一較高低,是一拼死活。”
青山因這話裡的劍拔弩張而沉默。
燕飛熊:“我本想調動船幫的人來對付時光和雙車。可先生說用不著,薑老而彌辣,這話尤其適用於青山。”
這種明顯的吹捧令青山苦笑瞭一下。他按緊瞭自己的腹部,看著天空的陰霾。
黃包車在裡弄的一傢門前停下。燕飛熊放下車,門在他們將近時已經開啟,幾個船幫的人已經在等待著。他們警戒著四周,沒人去管青山下車是如何艱難。燕飛熊倒是詫異地看著。
青山苦笑:“受瞭點傷。”
燕飛熊:“不是惑敵之計?先生說青山先生出入千軍萬馬不傷一根毛發,怎麼會中這樣淺顯的圈套?”
青山:“那也得看是誰設的局,若水和小屠的局我也不傷一根毛發?”
燕飛熊:“先生又怎會給多年的至交設局。”
他明顯是不信任,所以故意地不幫,以便觀察那個人的痛苦是否真實。
進瞭門便進入瞭此地老式宅院特有的陰濕黑暗,住傢的雜院過道。燕飛熊脫去衣服,換上一身很上得臺面的衣服。
青山:“若水呢?”
沒人回話,一條黑色的蒙眼佈蒙上瞭他的眼睛。
青山苦笑:“何苦?多少次抵足夜談,一壺劣酒喝出無數損招的故交,弄這個?”
燕飛熊:“先生讓我致歉。先生說,闊別十載有餘,去的又是兩個世界,思情日熾,可提防也絕不敢忘。”
他們攙扶起青山走過夾七纏八的裡弄,一邊效率極高地搜身。
青山:“若水不在這裡嗎?這樣要誤事的!”
燕飛熊:“有我在絕不會誤你的事。”
青山:“我十分鐘就能說完要說的話!趕在時光反應前完事!你們動瞭這麼多人,一個一個地串你們的狡兔三窟,他們就來得及調集人力,你們會被發現的!”
燕飛熊:“先生不能洞悉你此來的意圖,我們也不知道你和屠先生達成瞭什麼協議,而且,我們要是把人往好處想,我們恐怕早就不在這個世界瞭。”
青山明白他又撞上瞭一堵無法逾越的高墻,對此他隻能嘆氣。
青山:“是不是我說有發子彈正向你飛來,你也要拿槍頂著我腦門兒?”
燕飛熊:“出什麼事瞭?你說話從來不是如此激烈的。”
青山:“沒啥大事,不過是我們正在亡國。”
燕飛熊沉默:“我也盼著早料理瞭屠先生和他的走狗,好全力去對付日本人。”
但他沒有一點放松警惕的意思。
時光的車隊停在路邊。時光惱火地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他這樣的時候無人敢惹,雙車也隻好在車裡呆望。
其實這也是時光思考的一種方式,他拿定主意後,大步走回車邊。
時光:“船幫在全上海有多少個點?”
雙車:“明的暗的有三十七個,有十一個不大好確定……”
時光:“你的天目山現在能調動多少人?”
雙車:“從你老弟昨天說瞭話,我是萬事俱廢,全體待命……”時光的手在車頂上重重拍擊瞭一下,拍掉瞭雙車的廢話,“一百六十二組。盯一個人總不好大張旗鼓,在這周圍待命的不過九組。”
時光:“全部出動。盯死每一個點,不管確不確定,發現青山者加薪三級。”
九宮:“先生有過命令,為響應總部清廉律令,一次加薪不可超過兩級。”
時光:“五級。”
青山坐在車裡,他仍被蒙著眼佈,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經換過。汽車從街道上駛過。燕飛熊和一個手下把青山夾在後座中間,手下提著槍,說不清他是警戒車外還是警戒青山。一輛明顯是屬於天目山的車和他們交錯而過,燕飛熊將青山壓低,像按住一件行李。青山嘆氣:“這根本沒用的。我不是破綻,破綻是你們——他隻要盯死船幫每一個人。以若水的性子,他身邊怕超不過五個人,而你現在動瞭多少人?你們打得太久瞭,彼此都太瞭解。”
燕飛熊:“別說話。”
青山嘆著氣:“這事要敗於互不信任。你都不告訴把著方向盤的到底去哪兒,我們如何對付時光的追蹤?”
車停下,燕飛熊和手下把青山帶下車,三個穿著打扮和他們一樣的人上車,車駛走。青山三個人擠進又一輛帶篷的黃包車,自原路返回。蒙著眼睛的青山似乎知道車外正在發生什麼。
青山:“這真會有用嗎?你調一輛車,時光能調出十輛。貓不和獅子比輕靈,非要比體重?”
燕飛熊不理青山,他順手給青山戴上一頂帽子。
青山:“今天我不去見若水瞭,今天不合適廝殺。”
燕飛熊:“不行。先生為見你冒瞭多少年沒有過的奇險,他已經出來瞭。”
青山:“你把我的眼睛綁得太緊瞭,現在我看見的是一片血光。”
燕飛熊的車終於在一處窄得可憐的門邊停下,周圍凌亂而嘈雜,那穿越屋宇的評彈聲對外地人的耳朵是個考驗。在這地方出沒的人三教九流,也不乏有身份的高齡者,在一個頗為西化的城市裡,他們是竭力維持著舊式生活的老頑固。燕飛熊下車時沒有觀察四周,這是他們船幫掌控的地盤。一個燕飛熊的手下拿一件大號風雨衣把青山罩上,燕飛熊和手下在左右和身後夾著,把青山擁進門裡。青山像是被綁架瞭。
他們在狹小空間裡七拐八彎,沒有人給青山取下眼佈,那些護衛著這裡的船幫看青山時帶著明顯的敵意。
拐角轉彎堆滿瞭雜物,一夫當關,萬夫莫過。隔著那些並不隔音的板壁,聽客們的叫好聲、小二傳堂的呼喚、女伶咿咿呀呀的唱腔,襯著青山這邊,在靜得像棺材一樣的通道裡上樓,轉彎抹角。
燕飛熊無聲地領路,警戒的船幫無聲地讓開。又拐瞭一個彎,似乎永無盡頭。
青山被架進一間小屋,放在屋中間的一張凳子上,一張沒有靠背扶手的凳子,跟他說話的人可以隨時看清他的每一個動作。
青山:“可不可以輕一點?我真的有傷。”
仍然沒人信他,燕飛熊關上瞭門,評彈和茶客的喧嘩遠離瞭,他和一個手下站在門裡警戒。青山坐著,什麼也看不見,更看不見這屋還有一個裡間,隔著一道直垂至地的厚重佈簾。
青山:“飛熊,我正在試著一點點看清你們要做什麼,別拿一塊破佈就讓我做瞭瞎子。你們到底是在跟小屠打還是在跟小屠學?老朋友來看你們,想幫你們,你們卻搞得像要槍決我。”
“你歇歇嘴好吧?小屠這樣做是要把你碎剮,我這樣做隻是自保。”
燕飛熊並沒有說話,聲音是從裡屋的佈簾後傳來的,一個很怪很不自然的聲音。青山仍然將頭轉向那個方向,他努力辨認著,當認出來時,隔著眼佈我們都能看見他眼裡的喜悅。
青山:“若水,你這個老怪物!你老到見我都要預備塊尿佈瞭嗎?”
若水同樣盡量壓抑著歡喜:“老狐貍,就算在你腦袋上套個木桶我都怕你搗鬼!”
青山:“老 貨,你就是個鬼,我搗死你這個鬼!”
若水:“老東西,你要能把我搗死倒也省心。”
青山:“咱們可以老王八老屎殼郎地罵到明天早上,可在小屠的高足找到這裡之前,快讓我看看你吧。”
若水嘆瞭口氣:“彼此彼此,我也很想看看你。”
青山:“那就看啊!王八看綠豆,你個老豬腰子!”
若水:“聽你罵我真是高興。可我說彼此彼此的意思,就是你也看不見我,我也看不清你。”
青山啐罵:“一個老破盅子,裝得比海深。歇瞭吧,老破蹄子。”
若水:“裝什麼?命的事我拿來裝?一九二七年你笑得出來嗎?就好像我現在也裝不出來。老哥們兒,隻是自保。”
青山:“有這麼慘烈,老傢夥?”
若水:“也說不上有多慘烈,不過是小屠那頭起個意思,我這裡就得聽到誰誰誰也沒瞭的消息。記得北伐軍中的十隻眼睛嗎?”
青山:“當然記得。你親手調教出來的十個好手,個個都能獨當一面,飛熊是最小的一個。”
若水:“隻剩飛熊一個瞭,我的十隻眼睛被挖掉瞭九隻。當年咱們那些弓馬嫻熟的武舉,遇上洋人的槍炮,大概就是我現在對上小屠的感覺吧?他一個電報,我這頭就得白發送黑發,想殺誰就殺誰,殺完瞭他重慶那頭的人再給扣上一個通共或者通日的罪名。我是藏得好,否則早成共匪或者漢奸瞭。”
青山聽著燕飛熊粗重的呼吸,往那邊轉瞭轉頭。
燕飛熊:“所以我說不是一較高下,是一決生死。”
若水:“我跟以前不一樣瞭。老哥們兒,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若水瞭。先國後傢出生入死,比你還瘋,比小屠還狂的若水,我不記得瞭。路漫漫其修遠兮,不再有求索,吾將上下而保命。我換瞭身份,換瞭長相,你現在看見我也不會認得……”
青山:“拿開吧。我頭上套的尿佈,你嘴上捂的尿壺。你苦衷很多,需要朋友,可不是連你的人都看不見的朋友。”
若水:“你還是那樣,如果連小屠也需要朋友,他一定會拿一萬個若水來換一個青山。”他的語氣立刻強硬起來,“可一九二七年我為你們說瞭幾句良心話就被排擠至今,小屠先殺瞭再說的黑刀子卻在朝在野都砍出一個他的王國。連人間都分不清是非,你還信什麼善惡分明?”
窩在車裡的九宮正在一張地圖上打格子,同車的三進兵通過電臺接收著新到的信息。雙車不大能插得上手,隻管在一邊擦汗。有人一直敲打著車頂,完全不顧及車裡人感受,那自然是焦急而又無聊的時光。
九宮給雙車解釋:“……不是什麼三十六計,最簡單的排除法。隻要各組給我足夠的信息……”
三進兵:“船幫在天雲寺隻有不到五個人。”
時光:“劃掉。”
九宮劃掉瞭那個格:“最後剩下的就是若水可能在的地方。”
時光:“怕死如若水老妖,當然會調最多的人保護自己。”
九宮在三進兵新傳來的消息中又劃掉一格:地圖上剩的格子已經不多瞭。
時光從車窗外探進頭來:“好瞭沒有?”
九宮:“蓬萊仙,這裡集結的船幫最多。”
時光搶過筆,重重一戳,戳在那格地圖的中心。地圖下邊墊的是九宮的腿。
時光向著雙車招呼:“你我兩頭抄,別讓若水等啦。走吧!”
九宮被他從車裡揪瞭出來,雙車也上瞭另一輛車。時光跳進車裡,情不自禁發出瞭一聲在大沙鍋才合適的馬匪吆喝。
車輪駛動。
敘舊已畢,青山聽著簾子裡那個越發強硬的聲音。
若水:“說吧,你來上海要做什麼?有求於我?不利於我?還是你們共黨忍無可忍要報復小屠?如果是最後一種,我非常理解,畢竟最近皖南殺掉你們的人比四一二還要多。最後一種最好,那樣我們大可以談談,再做一回革命軍中的同志。”
青山:“如果哪種都不是呢?”
若水:“不可能的。我猶豫瞭幾天,才決定來見你。因為想通瞭,大利或者大害,白進之後不外是紅出,總好過現在這樣躲躲藏藏,最後終於有一天還是要被他的狼群給耗死。所以破破局吧,我死他活,或者我活他死。”
他咬牙切齒,讓燕飛熊激憤,而讓青山戰栗。
青山:“如果我讓你不滿意……也可能是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若水:“不。你現在是自縛瞭雙手,隻有你死我活。”
青山沉默瞭一會兒:“……哎,老妖精?”
若水:“……幹嗎,老狐貍?”
青山:“我不會害你的,我害過你嗎?你這樣,還是你喜歡的上善若水?你真的快跟小屠一樣啦,你快成硫酸啦。”
若水站瞭起來,他揮舞著手臂。隔著簾子也能看見他的狂躁。
若水:“若水和青山最需要什麼?小屠一定會說,最需要兩顆子彈,最好同時打進他們倆的腦袋裡!為什麼對置你於死地的人態度曖昧?你可以笑,可以不動聲色,可以虛懷若谷,但你要笑著不動聲色虛懷若谷地殺瞭他!你做得到的!我們三個,你才是最狠最絕的那個!……你到底在想什麼?”
青山:“……我在想小屠真是越來越有實力。”
若水:“足夠吞噬我們的實力。所以我來見你。你我是同類,血管裡流的東西是冰塊,我們是情報、暗殺和出賣的天才,我們在這個沒疆土沒界限的地下王國是無冕之王。我們的另一個同類小屠,他要殺瞭我們加冕為王。”
青山苦笑:“我血管裡流的那玩意兒是B型血。你說的出賣,我叫作舍身。”
若水:“我想見你,從知道你終於舍得離開一棵樹我就想見你。至於你們共黨的種子,扯淡。我的手下有的想靠它發達,有的想靠它幫我翻身。天真。種子跟你比什麼也不是,你復出就能讓這個死局翻天覆地。小屠也這麼看,所以他絕不會讓你活著回去。跟我聯手,老朋友,想讓我們死的人,我們給他個死不虧心。”
青山沉默下來,簾子裡的若水是毫無保留的,在激動地踱步。以他對若水的瞭解來說,那位不打算給他任何選擇。
若水:“我許諾你地下王國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你對權力沒興趣,我會和你的黨和平共處,全面合作。我對信仰沒興趣,你的紅色事業盡可以在我的王國發展。”
青山:“我知道你一向對我們心存善意,不光因為你我的交情,不光是處世之道,也有你的良心……”
若水:“哈,良心。一九二七年我用瞭一下那玩意兒,至今還在冷宮裡待著。往下說不定就該進閻王殿瞭。”
青山:“我們的民族……”
若水冷笑:“哈,民族。民族民權民生,四十年一夢的三民主義。”
青山:“我從沒想過若水會用這種口氣說起他的主義,連我這個死共黨都不會這樣說他的主義。”他用鄭重的語氣說出那三個詞,“民族,民權,民生。”
若水焦躁地:“我當然記得!當然記得這些!等小屠死瞭,我們聯合起來對抗誰?當然是日本人!我根本不用跟你做這種許諾,因為這理所當然!”
青山:“我能不能給你提另外一個建議?”
若水:“這就是你來見我的目的吧?說吧說吧,就算要翻臉,也先說出來。”
青山:“咱們倆無論怎樣也組不出小屠用瞭半生心血組出的實力。”
若水:“那當然,他他媽的權力欲簡直是氣吞河山。可你是什麼意思?”
青山:“我的建議,退一步吧,老哥們兒,讓出你經營瞭一輩子的暗流世界,我們不再是小屠的強敵,他就會明白真正威脅到他的是日本人。他會把他的狠一股腦兒全發到日本人頭上——那是幸事。你我聯合,小屠也許會死,可他那支能抵抗日本人的力量也會支離破碎。我們的一己私欲已經幫過日本人多少忙?”
若水:“你真是瘋瞭。”
青山:“你們瘋瞭,你們不像人一樣交談瞭,像瘋狗一樣撕咬。”
若水:“因為小屠強大瞭,所以我就該死?你這是要我去死。”
青山:“哥們兒,老哥們兒,你聽我說。”
他很溫和,他的溫和讓簾子裡的若水受到感染。雖然看不見,青山還是向著簾子裡的若水。
青山:“你許諾我半壁江山,那還不如一棵樹。共產黨很窮,我能許諾你的東西也很少。我許諾你西北土地上的一個小院子、幾間小破房子,還有幾隻雞、幾隻羊。這是行賄,雞羊都由我自個兒給你掏腰包。我許諾每天都來陪你聊天扯淡,氣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還有……”
若水:“還有什麼?”
青山:“你拜托我的人,我一直照顧著。我許諾你顛沛半生沒有得到的天倫之樂,許諾你傢庭和朋友,我許諾你孤單安靜的老年,不用再天天操心保命和殺人。我許諾,弄一堆小孩子來擾你沒完沒瞭的算計,他們是小魔鬼,你身上會多很多口水和鼻涕,肚裡卻沒瞭心計。”
青山:“怎麼樣?”
燕飛熊也在想,他怦然心動。簾子裡沉默之後,是一聲長長的抽泣和嘆氣。
若水:“你真會氣人,也真會勾搭人。你把我都說哭瞭,你也把我說動瞭。”
燕飛熊臉上現出快樂的神情,他認為自己是那院中的一個。可青山立刻明白若水話外的意思。
青山:“……若水說話永遠是帶鉤子的,他要直著說就沒好事。”
若水:“是嗎?”
青山:“別說那句話。”
若水:“哪句話?”
青山:“飛熊,殺瞭他。”
若水:“飛熊,殺瞭他。”
燕飛熊對若水的忠誠跟時光對屠先生的忠誠有一拼,他略猶豫,向青山走過來。他從背後拔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彎刀,刀刃閃著寒光,架在青山的頸上。
青山:“讓我看看你!等一下,讓我看看你!”
他猛然扯開瞭眼佈,那是個冒險的動作,燕飛熊僅僅是因為真心不想殺他才沒有下刀。
若水:“等一下,飛熊,他想看看我。”
青山失望地瞪著那層門簾,沒有眼佈他仍然看不見若水。
青山:“現在我明白瞭,你這樣把自個兒包裹起來,不是怕我看見你現在的樣子,是怕我看出你做瞭虧心事。”
若水:“每個人活在世上,都得做虧心事。有的人天天做,有的人偶爾做。”
青山:“得啦,我說的是你這老壞蛋都會覺得虧心的虧心事。我許諾的是不是你最想要的東西?……一個院子,幾間屋子,一片菜地,幾頭畜生,傢,天倫之樂,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山,你什麼都不用想。”
若水:“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青山:“我的老哥們兒若水並不愛權力。讓他放棄最想要的東西,隻有用現在的錯事掩蓋先前的錯事,用不斷的錯事來堆出一個自欺欺人的正確。”
若水:“世事皆虛妄,對錯癡人逐。”
青山:“急著殺我的是因為我對他有威脅,而你比小屠還急著殺我。路上殺我的兩起人是你派過去的?”
若水:“不是。若是我派人去你早死瞭。我不是留情,隻是留著你到這兒,說這些話讓我死心。”
青山轉頭看看燕飛熊,因此頸上被割出一條血痕。燕飛熊毫無表情。
青山:“飛熊不知道?”
若水:“當然不知道。所以你再說下去,我會讓他馬上開槍。”
青山:“我想哭,為你哭,老哥們兒。勒住吧,老哥們兒。我知道你的苦衷,可你走得太遠瞭。我以為到上海隻隔著西北,現在才知道隔的這條溝根本沒底……你還要往下掉嗎?”
那邊摔碎瞭什麼東西,若水再度狂躁起來。
若水:“你讓我怎麼辦?我向你求助,我可以給你跪下!你說以民族的名義,你去死吧!好讓小屠安安心心地對付日本人!就因為小屠有更多的人?”
青山:“我沒要你去死!我許諾你的是安寧!像平常人一樣的晚年!”
若水又摔瞭什麼:“晚瞭!你讓他們怎麼辦?飛熊怎麼辦?被小屠碎剮?”
青山:“借口!沒瞭你他們有更多的路可以走!現在他們都被綁在你和小屠的私怨上瞭!飛熊可以去西北也可以去前線,他要累瞭還可以和你一起過日子!他厭瞭殺人,誰都看得出來!”
若水嘆口氣:“你到瞭黃泉不要太生氣,我也沒幾年啦。下手吧飛熊。”
燕飛熊抓住青山的頭發,偏轉瞭刀刃。
青山:“再給我一天!讓我做完該做的事!”
若水:“放你去毀掉我幾年的心血?”
青山:“我毀得瞭嗎?你們都打瘋瞭,我說不要打,日本人在打我們!你們倒掉過頭來先把我撕碎!”他沖著那塊門簾嚷嚷,“再給我一天!如果真有陰曹地府,我保證我們兩個老頭子在那裡再見的時候,你不會後悔!”
若水沉默瞭一會兒:“飛熊動手。”看身影他打算離開。
青山推開刀刃,跳瞭起來:“不要走!”
他那隻被割破的手即將觸及門簾的時候,燕飛熊的手掌準確地切上他的頸動脈,把他打暈瞭。
時光的手下在窄巷陌路裡遭遇瞭船幫搭就的障礙,雖然那隻是些破爛什物,但足以讓車停下瞭。手下散入巷道各自隱蔽,與船幫接火。天外山的骨幹對付船幫,有點像虎入羊群,每響一槍都有船幫的人倒下。相比之下,船幫的槍火散亂無力,招架而已。
時光下車,一發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用消音槍噗噗地打光瞭一個彈匣。一個幸存者向他撲來,手上揮舞的是一把斧頭。他用手杖裡的劍刺死瞭對方,看瞭看那做工粗糙的斧頭和地上倒著的衣著襤褸的屍體。
時光:“這是叫花子搞暴動麼?”
九宮:“船幫本就是烏篷舢板上的破落戶出身,生出來時連立錐之地都沒有,跟咱們比確實是叫花子。”他聽著遠處的沖鋒槍掃射的槍聲,“雙車在那頭動手瞭。”
時光卻對那爆豆般的槍聲不以為然:“就這麼明著來?上海不是日占的嗎?”
九宮:“沒多少占領軍,控制要地還顧不過來,哪還盯得過來咱們都沒興趣的貧民區,而且咱們跟日本人心照不宣,這叫幫會之爭,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
時光擰掉瞭槍管上的消音器,那玩意兒著實有點礙事。
時光:“記住我們是來幹什麼的。這些隻是皮屑,盯住所有老傢夥。”
他提著手槍,拄著手杖走在前面,九宮和手下從車裡端起長武器跟著。時光隨手刺中瞭一個藏在雜物後想給他一刀的船幫,他看著那張臟污的臉,年輕得像一個小弟弟。瀕死者咽喉咯咯作響,時光回身補瞭一槍,他不知道這算是殘忍還是仁慈。
青山醒來,隔著幾層板壁的評彈聲讓他的暈厥像是個夢幻,而遙遠的槍聲和慘叫又讓他回到現實。他掙紮著起來,不抱希望地撩開那道簾子,除瞭砸碎的瓷器,空無一人。他又去推燕飛熊帶他進來的那道門,發現門已經鎖死。他推開窗找尋出路,看見瞭屋簷遮掩之下的時光。
青山:“時光!孩子!小哥們兒!小混蛋!瘸著腿跑得比孫子還快的死聾子!”
槍聲中時光哪聽得見?不願跟正面的船幫浪費子彈,他帶著手下拐進歧路。
青山苦笑著去搬凳子,就他的傷勢那真是件要老命的事情:“是啊……若水你個老妖精……你根本不怕時光發現你的蹤跡……因為今天你想砍掉小屠的臂膀……我沒利用你,是你把我當餌給用啦。”
他用凳子砸門。
時光並不跟那些在街面上抵抗的船幫耗時間,把他們留給瞭殺得眼紅的天目山,他和他的幾個親信曲裡拐彎向著蓬萊仙靠近。身側幾桿長槍保護著他,他不時用手槍補射幸存的敵人,另一隻手自如地使用著手杖,若不是瘸得厲害,著實是閑庭信步。
時光:“找像我們一樣會使槍的人。”話音剛落,砰的一槍,身邊的手下跌倒。一個人影從民居的窗後躍到門後。時光搶過九宮的槍掃射,直到那扇門後露出一隻躺著的腳。
轉過拐角,時光們遭遇瞭最猛烈的抵抗。漆黑的拐角裡槍火連連,沖在頭裡的一名天外山在攢射中抽搐。時光幾個一聲不吭地退後,一個槍手將他的霰彈槍轉過拐角。根本沒有瞄準的幾發盲射之後,端著槍跳出去掃射,幾個被打成蜂窩的船幫倒下,剩下的幾個掩護著一個用圍巾裹頭的人退向二樓。
手下在換彈盤,時光開始掃射。這時候他看見瞭青山。
青山:“別殺瞭,日本人在殺我們呢。”
時光搖搖頭排除瞭這個幹擾,像剝洋蔥一樣剝去那個人的層層護衛,通往二樓的階梯被人體和鮮血覆蓋。他停頓瞭一下,奔上二樓樓梯口的隻剩下那個疑似若水的人瞭。時光抵肩瞄準,打出最後幾發子彈,那個人摔倒在樓梯口。槍口下的寂靜。
九宮:“時光!你親手殺瞭若水!”
那是祝賀,時光在祝賀聲中把空槍扔給九宮。
時光:“咱們都快讓假貨包圍啦,這樣一指頭就斷氣的主兒,早在跟先生作對的第一個月就死絕瞭,輪得到我們?”他指指一樓的通道,“去搜那個方向,別跟我玩割袍棄須這套。”
九宮帶人追過去。時光和他僅留的一名護衛走向那具屍體,即使是假貨也有必要看一眼吧。屍體被翻轉,扯掉臉上蒙著的圍巾,一個連年齡都不對的陌生人。時光厭倦地放開他,他註意到另一個聲音,一下接著一下,用硬物砸門的聲音。
一地屍骸的一樓過道上,一塊暗板輕輕開啟。燕飛熊和兩名像他一樣的死士現身,與剛才那場廝殺相比,他們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燕飛熊穿得很少的裸露的肌膚上抹著油脂,格鬥中對手無法抓住他。他反手拿著兩柄彎刀,穿著一種古老的分出大腳趾的鞋,那鞋軟得像厚襪子。這一切都是為瞭隱蔽無聲而設計的,他和他手下摸向二樓的姿勢像蛇在滑動。
時光仍在看著傳來異響的地方,他的護衛僅僅是因為動物似的直覺而回身。燕飛熊的手揮瞭一下,刀光在陰暗的樓道中畫瞭個弧線。鮮血噴濺,護衛倒下,燕飛熊的兩個手下撲向時光。時光轉身,用手杖架開瞭刺過來的一刀,那手杖隻是個鞘,他把拔出的劍刺進襲擊者的腹腔。而那傢夥跟沒痛覺一般,用腹腔和雙手把時光的杖劍折斷。第二個襲擊者刺向時光的胸腔,仍是用刀。時光把隻剩個柄的杖劍砸在對方臉上,他躲閃著對方狂揮的刀刃,撈起一切就手的東西砸過去,燕飛熊隻是持刀在旁邊看著。
時光在襲擊者頭上砸碎瞭整個木箱,而他頂著一個血葫蘆腦袋仍舊直劈瞭過來。時光用手臂迎接刀刃,另一隻手從腰帶裡掏出他的格鬥刃,刺進對方的咽喉。對方的喉嚨咯咯作響,但不妨礙他死死抓住時光的手。燕飛熊等的就是這一下,立刻出刀。
時光怪叫,拖著手上瀕死的傢夥,向燕飛熊的刀鋒撞瞭過去。燕飛熊揮出的那條要命的弧線被他截斷瞭,怪叫變成瞭慘叫。時光一腳將燕飛熊的手下踢下瞭樓,也帶走瞭他那柄對燕飛熊實在不堪大用的短刃。他甩手,掌心雷從袖子裡滑瞭出來。燕飛熊也甩手,失去瞭一柄彎刀。但時光沒瞭他的槍,多瞭一隻血淋淋的右手。
兩個人終於有機會正視,燕飛熊微笑,那柄彎刀在他手裡畫著一個一個的圓弧。又一次的短兵相接狂揮亂砸,燕飛熊沒有什麼好看的架勢,就是要刀刀見肉。時光終於抓住他的一條胳臂,卻油浸泥鰍一樣抓不住。燕飛熊順便刀換瞭手,差點沒一刀把時光開膛。時光身上一多半染著血,一身的武器幾乎沒有一件留存。燕飛熊拿手指抹抹刀刃上的血跡,甩在地上。
燕飛熊:“叫人吧,我陪你一起死。”
時光知道這是燕飛熊分人心的招,他貼地猛蹴,翻滾中假腿徹底斷掉。時光在喪失所有機會前讓自己倒在燕飛熊身上,他死死把燕飛熊擰住,兩人劈頭蓋臉地向對方揮舞著拳頭,用頭撞擊,用肘撞擊。在扭打中兩條腿的人實在比較一條腿的人強勢很多,燕飛熊生生地把自己扭轉到瞭時光的上方。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年輕人面對面地瞪著,都要置對方於死地,莫名其妙的仇恨熾烈地燃燒。
當刀尖插進胸前的肌肉,時光已經看見自己零落的一生。
時光:“不!!!”
聲嘶力竭,完全絕望。另一個同樣喊著“不”的聲音與他應和,門倒瞭,青山拿著半個凳子從屋裡沖出來,砸在燕飛熊的後頸上。時光暴怒地吼叫,搶過忽然失力的燕飛熊手上的刀,在他恢復過來之前刺進瞭他的胸口。青山第二次喊不,這回他做不瞭任何事瞭,他已經虛脫在地上。時光根本沒理會青山,一直把刀捅到瞭就剩個柄。他一拳把燕飛熊砸倒,轉過頭沖著青山時完全像個瘋子。
時光:“為什麼不?!”
青山也沒搭理他,哆哆嗦嗦爬向燕飛熊:“飛熊!飛熊!”
燕飛熊使勁吸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先生真做過你說的那種虧心事嗎?”
青山:“沒有,我想多瞭。我們是一群愚人,把每一個朋友都往壞處想。”
燕飛熊安慰地微笑。時光猛然推開青山,把旁邊堆積的重物拖倒,砸在燕飛熊的頭上。這讓他自己也失衡倒地,他滾爬著站起來,撿起地上的槍又給瞭燕飛熊的屍體兩槍,然後他把槍口對著青山。
時光:“你和他是一夥的!!!”
青山:“我和他十幾年前就是一夥的!他為你效力的政權立下汗馬功勞,他在北伐戰場上打擊派系軍閥時,你還穿開襠褲呢。他和你一樣,看見瞭卻裝作沒看見,就像你為瞭所謂的忠誠,一直告訴自己要恨我和他這樣的人。”
時光:“我對先生,不是忠誠,是本該如此。”
青山試圖搬開壓在燕飛熊頭上的重物:“所以你對你的同胞和他這樣的你的同類,就不本該如此。”
他發現他已經沒力氣挪動那玩意兒,於是嘆氣,無奈,沮喪,憤怒——並不僅僅是因為搬不動壓著他昔日之友的物體,他搖著頭。
青山:“時光,你是一條瘋狗。我心裡一直叫你孩子,因為我覺得你就是個孩子。可現在你長大瞭,你長成瞭一條瘋狗,你是一條瘋狗。”
時光跳起來,剛才的廝殺太近距離,他連掏槍的空也沒有,現在他掏出槍來戳青山的頭。
時光:“連你現在的命都是我借給你的!知道嗎?你一天比一天更沒有價值,等你真的一文不值的時候,你就去死!”
青山在狂怒中推搡時光,一條半腿的時光被他推得仰天摔倒。
青山:“是啊!送死的人來瞭!我不是死在第一個!可我是走在第一個!我不把自己當人,因為我希望你們像人,人不會互相咬,人不該互相殘殺!我告訴你們這個,所以我成瞭最該死的一個人!”
體力隨憤怒而來也隨憤怒消退,青山蹣跚著走下屍體和血泊點綴的樓梯。他老瞭,無可挽回的衰老,若水和時光給他的打擊超過那發穿透他腸肚的槍彈。
子彈上膛,時光瞄著他,撲空回來的九宮等人驚訝中一起瞄著他。他們驚訝不隻因為青山襲擊瞭時光,還有他們從沒見過青山暴烈的一面。
青山站在樓梯上,眾多的槍口之間:“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可我們卻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
一塊血漬在青山的腹部迅速擴大,廝殺、疲勞、哀慟,無論哪一項都讓他本來就沒救的傷無可救藥。
九宮扶起時光,他們看著青山出去,他們不再擔心青山跑丟瞭,一條血跡標示著他所去的方向。
時光:“跟著他。”
幾個手下應聲而去,更多的人等著他下一步的指令。
時光:“再幫我找條腿來。”
一隻褲管空著,鮮血和死亡就在身邊,時光覺得惡心。疲勞和自卑又一次襲擊瞭他,他再次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面色慘白的青山從屍體間邁過時幾乎摔倒,跟隨他的天外山手下架住瞭他,他被塞進瞭車裡,架他的人坐在左右。青山很清醒,也很絕望。車發動,遠去。
時光坐在死人中間等他的腿,盯著青山的三進兵回來向他稟報。
三進兵:“時光,目標被我們押回酒店瞭。”
時光點瞭點頭,他試圖不再想青山,但許多事不是說不想就不想的。
時光:“不用管他。若水根本就不在這兒,這老傢夥看來不光會躲和逃。”他看瞭一眼仍被壓著半截的燕飛熊,“也會咬人,咬得還挺狠。”
九宮:“這個局看來就是為你設的。”
他的腿終於到瞭,幾個手下幫他裝腿。
時光:“是的。回去吧,以後再對上若水,提醒我記得今天的慘敗。”
九宮:“是,那我去讓雙車把扣的人放瞭。”
時光訝異:“扣的什麼人?”
九宮:“你讓我們盯住所有的老傢夥。”
時光:“有這工夫若水都能跑到松江瞭……有多少老傢夥?”
九宮的表情怪異:“很多,一大屋子。”
時光咧瞭咧嘴沒出聲。
九宮:“滬寧會的老頭子們包瞭蓬萊仙在唱堂會。”
時光皺眉:“又是幫會?”
九宮搖頭:“比幫會麻煩。”
蓬萊仙的每一個出入口都被天目山封鎖著,坐瞭半屋子老頭,幹啥的都有,但都氣鼓鼓的,一個半老徐娘的評彈藝人被他們眾星捧月似的拱衛著。一臉剛直不阿的卞子粹正戟指打頭的八角馬,說出來的話像一顆顆鉛彈。
卞子粹:“……列位那裡是島子太小還是人口太多?老夫都跑這舊城區裡來求個耳根清凈瞭。別開口,千萬別開口,替日本人辦事的人若開口便是中國話,老夫隻怕要當場氣絕。”
雙車躲在一根柱子後,拉低瞭帽子,前頭八角馬攔著,又難堪又難受。
時光:“雙車遭罪瞭。”
九宮:“卞子粹,滬寧商會會長,該會結構松散,卻攏著不少商界耆宿。幫會可以打,商會卻真得罪不起。天目山在上海也不光是打打殺殺的,光咱們現在住的酒店就需要大量商界通融。”
時光想起來瞭:“卞子粹?他的女兒卞融從兩棵樹借過道。”
卞子粹:“老夫隻是想聽聽《桃花扇》的南明遺恨,舒一口心中鬱氣,你們就非得追上來接茬演你們的城隍小鬼?”他指揮著已經暫停瞭的藝人,“唱!接著唱!接著唱咱們的《桃花扇》!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還他個揚眉吐氣,那些得意的奸雄邪黨,免不得加他些人禍天誅!接著唱!”
板子一打,又接著咿咿呀呀。一幫老頭合十贊嘆,把一幫天目山晾在一邊。
時光倒樂瞭:“先生說得真沒錯,這卞子粹就一偽君子,還是如真包換渾然天成的那種。我剛才打殺時耳朵裡香艷得很,聽到的是《牡丹亭》,幾句話就被他轉成國仇傢恨的《桃花扇》,如此拿著愛國當牌打的人,一定知道雙車來頭吧?”
九宮:“知道。知道瞭倒非把咱們說成漢奸,賴著不讓走瞭,唯恐人不知道他在跟日本人較勁。既向商界同行顯擺瞭自個兒的威勢和愛國之心,咱們真現瞭身份時又可賣個人情。雙車已經去請解圍的人來,跟這幫老滑頭的生意真是不大好做。你覺得若水會在這裡邊嗎?”
時光瞧著那幫老兒吹拉彈唱,嗑著時令幹果。那卞子粹竟指著茶杯讓三進兵續水。
時光:“若水行事不做常人之想,萬事皆有可能。”他低頭看瞭看自己正被包紮的傷,“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九宮:“誰該死?跟誰比?”
時光:“自然是咱們眼皮子底下這幫殺不得的該死。”
他想著青山,卻沒說要和誰比。然後他聽見來自門廳的古怪笑聲,先是哼哼,然後嘿嘿,最後哈哈大笑,仿佛生怕沒人註意,那種怪聲怪氣卻讓人聯想到……
時光:“好極啦,一個天造地設的偽君子在唱獨角戲,現在又來一個唯恐人不知的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