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泥坑一間光線陰暗的屋裡,陰影裡錯錯落落地站著船幫,縱深裡坐著一個人,看不清他的臉。
小欠和貨郎進來時被搜身。小欠愣瞭一下,貨郎卻急瞭。
貨郎:“就算你們是不懂事的新人,也不至於認為欠老板會加害先生吧?”
小欠:“先生不在這兒,在就不會搞這出。”他把武器交給瞭搜查者,並順便找到瞭真正的管事者,“馮河虎,怎麼是你在這兒?”
馮河虎,就是蘆天倫:“笑面暴死瞭,我做瞭船幫主事。怎麼就不能在這兒?”
小欠:“先生呢?燕飛熊呢?”
馮河虎:“笑面暴死瞭,高泊飛死瞭,明礬死瞭,莊麻子死瞭,卓可凡死瞭,你帶出去的人都死瞭,馬斧頭死瞭,燕飛熊前些天也被時光殺瞭。當年跟著先生的舊人都死得七七八八瞭。先生危矣。”
小欠震驚,他看貨郎,貨郎的驚訝說明他對此也一無所知。
小欠:“你先讓我見先生。”
馮河虎:“糊塗。這樣的危局你還鬧著要見先生,是想先生死而後快嗎?”
幾個幫徒圍瞭上來。小欠掃一眼那頭給的下馬威,沒有動手的意思。
小欠:“馬騮他們還等著我去吃飯呢,他們也差得動半個船幫瞭吧?”
不知馮河虎做瞭個什麼示意,劍拔弩張的人們退開。
馮河虎:“一群土包子瞎緊張而已,都被時光殺怕瞭。”
小欠不再計較:“既然先生不便,你就不該傳話說先生要見我。告辭。”
馮河虎:“雖然不見,可是先生有話。”
小欠伸手。
馮河虎:“沒有手諭。跟屠先生下棋,隻有死沒有輸。從西北到重慶,在朝在野,除瞭上海這一小塊,所有的眼都叫他填死瞭。這還用手諭?”
小欠想著數年來的無奈:“咱們是拿一匹瘦馬在跟屠先生的蒸汽機拔河。”
馮河虎:“開動這臺機器的人最近要來上海,而上海魚龍混雜,誰也不敢說就是自己的地盤。”
小欠沉默,他已經明白對方的話,他隻是不敢相信那意思。
馮河虎:“先生說,殺瞭他,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也是我們和屠先生的最後一戰。”
小欠:“這是先生的話?”
馮河虎:“這是先生的話。”
小欠:“我們沒有人力,就算還有人力的時候,一個時光就把我們收拾得一敗塗地。我不相信先生會如此不智,對著荷槍實彈,掄著花瓶就沖上去……而且說到底,我們吃的薪俸不是給我們搞內鬥的。我這幾年在西北跟共黨耗,可我記得甭管對我們還是對屠先生,背後還有一幫日本人。”
他拍拍貨郎,嘆口氣,打算出去。
馮河虎:“你違背先生的意願?”
小欠:“不是違背。打這樣必死的戰,還全無勝數,你總不能再讓我莫名其妙,我會見過先生之後再說。”
馮河虎:“好吧,給你,先生手諭。”
小欠看一眼馮河虎讓人遞過來的東西,那不是手諭,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孩子玩耍的相片。
小欠的表情頓時僵硬,像一頭猶在死撐的困獸。
孩子把疊好的紙船放進臭烘烘的陽溝裡,看它順水漂走。他順著水看見槍口,順著槍口看見倒提著湯姆遜的時光。
時光看著他,那表情很難說是憐憫還是厭惡:“又是小孩又是小孩。這裡的人圖什麼?自己都保不住還要生一窩……”
知道他性情的手下立刻把那孩子抱出射界,時光隨手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小孩頭上,帽子大得能遮住孩子的全部視野。
時光端起槍走向那棟薄壁的房子,房右房左都佈著火力,這是一個滴水不漏的四面包抄。
那孩子大叫:“爸爸!”
立刻有一個很流泥坑也很船幫的中年人迎出來:“欠老板你可算來瞭……”
時光開火,四支沖鋒槍交叉開火,洞穿著薄薄的板壁、那屋裡的人和他們擺設的筵席。
摧毀一個傢庭,這點火力綽綽有餘。
門在小欠和貨郎的身後關上,留在小欠印象裡的是門後船幫同僚極不友好的眼神。小欠看瞭一眼捏在手上的相片,又看一眼貨郎。他什麼也沒問,但貨郎受不瞭瞭。
貨郎:“這地方人死起來又方便,你就痛快點給我一槍。我是沒照顧好嫂子和侄兒,你這麼看著我,還不好讓我死。”
小欠搖頭:“不怪你。我是想讓他們娘兒倆遠離是非,可幹咱們這行的要想把他們拖進來,陰招可多瞭去瞭。”
貨郎:“馬騮那頭我不去啦,今天我豁出腦袋也得把你傢裡人送出上海。”
小欠:“馮河虎說要把我們連傢帶口趕出上海嗎?不,他說的是,咱們得跟屠先生魚死網破,否則咱們的傢小一起陪葬。”
貨郎:“天南海北打死打活的是我們!他算什麼?就一打算盤的管事!”
小欠:“他不算什麼。不過他管著船幫,還有咱們見不得人的底細,咱們的容身之處和咱們的傢小,還拿繩子牽著咱們的手腳和命根子。”
那是事實,貨郎啞然:“……先生這事做得叫人寒心。”
小欠:“這事跟先生無關。這幫人明擺著是叛瞭,至少是在自作主張。我都疑心先生被他們禁瞭。屠先生死瞭,他們大有好處,我們死瞭,忠於先生的人又少幾個。”他嘆口氣,“飛熊也死瞭。”
貨郎:“隻怕先生睡著瞭也能耍得馮河虎死去活來吧?怎麼就由得他在這兒做跳梁小醜,先生的奇詭,就不是我這笨人想得清的啦。”
小欠一拳砸在他下巴上。
貨郎拭掉嘴角的血跡:“好。你老婆孩子恨不得讓槍頂著瞭,你不怪我。就這麼一句,你……”他搖頭,“我不說啦。”
他不說瞭,小欠也就再也不提,徑直在前邊走著。
小欠:“哪兒也別去,先跟我去馬騮那兒商量對策。不管勝敗,我不想死瞭之後再互相埋怨,說什麼我們死瞭,因為我們連師長和兄弟都不信任。”
時光的車離開。
前座的九宮塗掉那張紙上的三個名字。
九宮:“聖巴特裡斯恐怕是不能再住瞭,船幫必然反擊。”
時光:“殺三個是我們躲,殺三十個就輪到他們躲瞭。一鼓作氣。”他嘆瞭口氣,“先生一直希望見到一個真正幹凈的上海。”
他轉頭看見青山像剛中槍時一樣蜷在後座上,悲傷而哀憐地看著他。現在他明白瞭,青山不是為自己悲哀,而是為他時光和像時光一樣的別人。
時光:“把那個鏡子調一下。”
九宮調整瞭後視鏡,時光怔怔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小欠和貨郎木然看著他們趕赴的筵席:男男女女,屍橫一地。他們曾經圍坐的桌子已經成瞭碎片。三槍能打死的人打五槍是屠先生的信條,而時光把五變成瞭五十。
小欠回身,看著屋外地上坐著的那個孩子:那小傢夥仍戴著時光的帽子,小欠有那麼一會兒以為他已經死瞭,直到他拿下那頂帽子,看著那張驚駭過度的臉。
小欠抱起那孩子:“走吧。”
貨郎還夢裡一般:“去哪兒?”
小欠:“接著去找信得過的人。還有,告訴我老婆,我又給她帶回來一個兒子。”
天目山據點裡,八角馬猛砸雙車緊閉的房門,直到雙車將門打開。從他故作輕松的表情來看,顯然又在吸鴉片。
八角馬:“開戰啦!”
雙車罵罵咧咧去拿他的傢夥:“船幫敢打過來,咱們就平推過去,讓時光瞧瞧天目山……”
八角馬:“時光推過去啦!船幫老輩的三個香主全被他一鍋端啦!九宮知會我們全面開戰!務必在先生來之前,把船幫壓死在流泥坑!”
雙車呆瞭一會兒:“……這位爺總這麼雷公閃婆的,可不要忽閃死自己人嗎?”
八角馬:“還有,以後我們聽誰的呀?九宮說時光在聖巴特裡斯酒店住膩瞭,還說為瞭先生的安全,以後天目山和天外山最好統一指揮。”
雙車想的不是聽誰的,而是太子爺住哪兒:“你們想聽誰的就聽誰的,反正我聽時光的。趕快把這兒收拾出來!他隻能住這裡最好的房間!”
聖巴特裡斯酒店,時光對著窗簾愣瞭一會兒,然後猛地拉開瞭窗簾。流泥坑那瘡痕一樣的屋頂。
青山站在他的身後:“回去看看,孩子。”
時光對著自己的心靈挑釁:“不光看過瞭,還殺進殺出兩回瞭。不過如此。”
青山嘆瞭口氣。九宮進來,時光觀察狀地看著流泥坑。
時光:“船幫好像沒什麼異動?”
九宮:“有要報仇的,也有出逃自保的,我們已經全都收拾好瞭。”
時光:“走吧。”
九宮隨在他身後出去,時光永別這房間時看瞭看那個他曾經徹夜觀察的窺孔。
大件已經裝車,手下在走廊上恭候。時光毫不意外地看見瞭青山。
青山:“給你。”
時光不為所動:“我不要。我已經用開槍告訴你瞭,我不要。”
瞬間就隻剩一個空曠的走廊。
時光一行下樓,大堂經理們尊敬而又肅靜地目送。他用一眼到底的目光掃視瞭整個大廳。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回來瞭。他在大堂中央站住:“我走瞭。不管你怎麼失望,好好地在這裡休息吧。你不是喜歡它嗎?通往煉獄的山洞。”他沉默瞭一會兒,在人們的驚訝中深鞠一躬,“謝謝。”
他抬起頭來,再度毫不意外地看見青山站在樓梯上,微笑,並不像一個輸傢。他在打開的門前再度站住,因為那個微笑,贏瞭的他無法抑制地覺得自己在某處輸瞭。他指著打開的門,對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吼叫:“出去就是地獄,對嗎?我就是在那裡最下一層生出來的!我在做我命中註定的事情!洗洗睡吧,你這個老掉牙的,沒翅膀的,爛穿瞭肚腸,一股黴味的天使!”
他出去。手下愕然地跟著。
蘆焱在半昏迷狀態中看著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大,傢具卻不多。近在床邊是一張桌子,桌上是算盤、文具。他躺的大床跟這屋子比起來實在太小。窗邊坐著一個正在煎藥的女人,那是應小傢,而蘆焱以為是護士。
他生存於現實與虛幻之間。
……還是這張桌子,這些賬房用品,一間小得多的房間,蘆焱如夢如紗的視野。一個人正在低頭面對如海的表格和價目單,書寫,計算,打算盤。
十幾歲的蘆焱被蘆之葦握著肩膀:“看看你哥哥多有出息!別傢小子剛在想姑娘旗袍下邊有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是獨當一面的買辦。要看到心裡去,他是你的將來。”
蘆之葦走瞭,留下蘆焱在那裡看著。
蘆焱:“哥?”
沒搭理。
蘆焱那時候還叫蘆淼:“蘆焱。”
蘆淼終於開腔,那不像哥哥在說話,倒像他手上算盤發出的回聲:“你害我算錯一個數,這一個數是五塊錢——你知道五塊錢能幹什麼嗎?”
蘆焱:“不知道。”
蘆淼:“能讓住棚戶的一傢人再多活一個月,能讓一個混混做件缺德事,能讓一個公子哥兒買張頂級舞廳的門票。”
蘆焱對這個不感興趣:“你從來不問我有什麼事。你能問我一句嗎?”
蘆淼在算盤珠子聲中發問:“有什麼事?”
蘆焱:“你覺得有意思嗎?”
算盤珠子暫停瞭一下。
蘆淼:“等你想明白你要拿五塊錢做什麼的時候,它就有意思瞭。”
蘆焱在算盤聲中離開。
仍是那間房,那張桌子,那個人在做同樣的事。外邊回響著北伐的口號,進來看著蘆淼發呆的蘆焱長大瞭些。
蘆焱:“哥?”
沒搭理。
蘆焱:“蘆焱。”
蘆淼終於開腔,那不像哥哥在說話,倒像他手上算盤發出的回聲:“你害我算錯一個數,這一個數是五十塊錢……”
蘆焱:“我不知道五十塊錢能幹什麼,也不想知道。”
蘆淼打著算盤:“那你有什麼事?”
蘆焱:“把你的名字給我。”
算盤聲停頓瞭一下,又繼續響動。
蘆焱:“我說的,我們倆換個名字。”
蘆淼:“爸爸說,你命中缺通融,少周轉,故名蘆淼,一葦在水,浩淼無垠。要換瞭我這三個火字去,你想把自個兒燒成灰?”
蘆焱:“你信爸爸說的?”
蘆淼:“……我沒時間想信不信他。”
蘆焱:“三個水,浩淼也罷,飄淼也成,模棱兩可,說有又沒有。我喜歡你的名字,三個火,沒別的,燃燒,就是燃燒。”他挑釁地,“還有,反正你也用不上你的名字——你浪費瞭你的名字。”
蘆淼停頓,開始工作:“拿去吧。”
蘆焱拿起他放在房門外的標語:“我走瞭,蘆淼。”
蘆淼:“小心點,蘆焱。”
……四一二,外邊回蕩著槍聲。屋內,蘆淼的算盤聲迅速而狂躁地響著。蘆焱沖進來的時候衣衫襤褸,氣急敗壞。他剛被綁過一夜,因雙車一時的好心逃生,他口袋裡還揣著一片能致死的毒藥。
蘆焱:“蘆淼,他們在殺人!”
蘆淼同樣暴躁地回瞭過來:“我知道他們在殺人!可你害我算錯瞭一個數,這個數就是一百塊錢!不是賺瞭一百塊,是虧瞭一百塊!我不知道怎麼在這場大亂子裡搶回損失!你知道一百塊錢能幹什麼?!”
蘆焱:“……能不能問我有什麼事?”
蘆淼:“除瞭莫名其妙的燃燒你還能有什麼事?”
蘆焱不再燃燒瞭,滅瞭,在經歷過生死之後看著他的兄長:“還給你你的名字,我要走瞭。”
蘆淼:“你還不回來,我一直疑心爸爸給咱們起錯瞭名字。”
蘆焱:“我知道一百塊錢能幹什麼瞭——能讓一個人墮落成像你這樣。”
蘆淼:“我沒時間告訴你這句話有多蠢。”
蘆焱捏著指間的那片毒藥:“我走瞭。我去的地方,你永遠也去不到。”
他走瞭。從未中止的算盤聲繼續。而蘆淼用衣袖使勁拭擦自己的眼睛。
……中年人對著蘆焱:“把自個兒先點著,就不怕他們把你塞那裡邊燒掉瞭。小子,人本就是萬事的燃料,最好和最壞的。”
蘆焱對著雙車喊叫:“我拿瞭他的命!”
蘆焱以死人的僵硬姿勢蜷曲在垃圾上,以死人的茫然眼睛瞪著天空。
爆炸,和那場全無計劃卻幾近成功的對屠先生的刺殺。
阿卯點燃褲腰間的炸藥:“好好看我怎麼死。我死瞭,你就不怕瞭。”
蘆焱用斷刀猛紮著屠先生厚厚的中山裝與風衣,一邊哭泣和哀求:“死啊!死瞭那麼多人,你怎麼還不死!”
蘆焱對著蒙面的青山和諸葛騾子:“我隻是想去紅色蘇維埃,管他什麼安。朝達,夕死,足矣。”
諸葛騾子大笑:“送死的人來瞭。”
古軲轆嬉皮笑臉地舉起一隻手,嬉皮笑臉地在時光的槍下栽倒。
他在門閂的槍口下做血肉飛濺的掙紮。
半死的蘆焱在大沙鍋哼著歌:“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和時光做玩命的搏殺。和努桑哈一起踩雷。被小欠逼得從懸崖上跳進黃河。
青山:“我唯一覺得對不住你的,是不會有人給你安慰。”
蘆焱苦笑:“沒一句真話。隻有這句,您算是說著瞭。”
……蘆焱從昏迷中他醒來,用另一種眼光打量這屬於蘆淼的房間,什麼都沒變,隻是大瞭幾倍。
蘆焱:“哥?”他已經習慣瞭沒有回音,“蘆淼?”
輕響瞭一聲,蘆焱艱難地轉頭,瞧見應小傢,拿著照料他的傢什,驚恐地看著他。
蘆焱歉然:“不好意思,要飯居然要到臥室來瞭。你一定是我的嫂子。蘆淼真不要臉,也真有福氣……搞不好我都能大你一倍吧?”
應小傢對蘆焱深鞠瞭一躬,完全像個無所適從的下人那樣,然後大叫:“之葦!”她沖瞭出去,“之葦!之葦!二少爺醒啦!”
蘆焱在驚訝和錯亂中整個兒摔下床來:“之、之葦?搞什麼?蘆淼!我砸你的算盤啦!爸,你怎麼還這樣?舍得蓋房子舍不得換傢具也就罷瞭,既要為富不仁,總該舍得請用人。”
他東搖西晃盤過這個大出瞭號的傢,發現多少房間幹脆是空的,以致他找個能持扶的玩意兒都求之不得。下樓梯時,他那兩條空心粉似的腿實在支持不住,一直滾到瞭墻角,爬都爬不起來。
蘆焱:“有人嗎?有人嗎?……這裡是大沙鍋嗎?救命!你們的敗傢二少爺在傢裡迷路啦!……丟人啊!叫花子二少爺死在他的傢裡啦!”
蘆之葦沖沖地經過一個個房間,步子快得應小傢都跟不上。久別重逢的悲傷勁已過,老頭子精神得很。
蘆之葦:“這畜生害的!我點著一根雪茄都沒好好抽,心裡一直覺得有件大事……”
應小傢:“你不是說不抽瞭嗎?”
蘆之葦:“我說的是雪茄?那準是戒煙戒瘋啦——我想的是老卞送的信陽毛尖!真真的就被這小子弄得吸之……茗之無味啦!我就老覺得忘瞭件大事。醫生?吃藥?吃飯?”最後他猛拍瞭一下腦門兒,“想起來瞭!我忘瞭打畜生瞭!天倫呢?讓他拿傢法過來。”
應小傢:“天倫不是被你差出去抓上海最好的藥瞭嗎?我覺得昨天把十幾年的傢法都補上瞭,再補也就是補藥錢瞭。”
蘆之葦笑嘻嘻地:“是嗎?”他進瞭門,然後對著空蕩蕩的床大叫,“人呢?人呢?人呢?”
他一臉兇狠地在一個個房間裡逡巡,一邊大罵:“你腦袋被人打過樁子?眼珠子是畫在臉上的麼?知道這蠢貨連心裡都長瞭八條腿嗎?又跑啦!我就該打斷他的腿再鎖上狗鏈子!老子從昨天到今天就在做一個噩夢!”
應小傢立馬跪地。
蘆之葦:“有跪的工夫就給我找!老子就是請偵探所的人來也要把他抓回來!”
樓梯角傳出蘆焱的聲音:“爸,收瞭您喜怒無常的神通,來救命吧!您傢老二摔死在您傢的不知道哪個樓梯口啦!”他幹脆不再做爬起來的努力,詠嘆調似的哼哼,“救命啊,救命哪,救命吧……”
樓梯上出現瞭蘆之葦那張陰沉的臉,應小傢一聲不吭地來扶他,而那老鬼臉裡夾著的東西讓蘆焱眼睛一熱,他不再哼瞭。
蘆焱:“爸爸你好,我……回來瞭。”
蘆之葦張望屋裡每一個角落:“誰?回來瞭?回哪兒來瞭?小傢啊,你也在,我也在,全傢一個沒少,誰回來瞭?”
蘆焱不說話瞭,對著這麼個爸能說什麼?應小傢偷偷捅蘆之葦。
蘆之葦咆哮:“說話!”
應小傢隻好裝瞎扮癡:“之葦你在,我也在,全傢一個沒少,沒誰回來瞭。”
蘆之葦:“那我怎麼聽見有什麼嘰嘰歪歪的?”
蘆焱不說話,而應小傢偷偷掐他,她已經急得不行瞭。
蘆焱:“爸,蘆傢老二回來瞭。”
蘆之葦終於找到瞭他偌大的兒子:“哎呀,在這裡……什麼東西?狗矢還是馬溺?小傢,咱傢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坨東西?”
應小傢:“我……這就打掃。”她低頭給蘆焱使盡眼色,那是唯恐見怪。
蘆焱卻實在忍不住瞭:“您從小到大就要把我說成各種物件,不是畜生拉的就是畜生生的,您得瞭什麼樂兒嗎?”
蘆之葦:“樂啊。”他怪笑,然後立刻停住,“認錯。”
蘆焱:“不認錯,沒錯。”
蘆焱:“去死。”
蘆焱:“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絕對不會有你。”他看著父親的表情漸漸柔化,那是因為蘆焱的表情也在柔化,“不認錯,可是我後悔。”
蘆之葦仰著他的臉:“悔什麼?”
蘆焱:“我沒能讓我的爸爸看著我成人,也沒能看著我的爸爸變老。”
蘆之葦笑,笑得像哭,掉頭就上樓梯:“老?老子沒老時一人能收拾你二十個,老瞭能收拾你二百個!”
蘆焱:“你就這麼走嗎?”
蘆之葦:“難道我跟你還有什麼生意好談嗎?”
蘆焱:“你還好嗎?我哥呢?咱們傢怎麼變成瞭這個樣子?你不覺得它像要鬧鬼嗎?還有……”他看瞭一眼應小傢,總算沒說下去。
蘆之葦轉過身來,自鳴得意地:“對瞭。還有這事……”他很高興把應小傢介紹給蘆焱,“按老規矩她該叫蘆應氏,可咱們新傢庭不搞婦隨夫姓那套。她是你媽——快叫媽。”
這是蘆焱料到瞭卻絕不敢信的部分,他張瞭張嘴,顯然應小傢比他更難受。
蘆焱的喉音:“你殺瞭我吧……咱傢還要臉嗎?”他聲大瞭點,“要不是昨天她說過她先生,我能當這是我侄女呢。”
蘆之葦:“你問問她叫什麼名字。”
蘆焱顯然不打算問,而應小傢也沒打算瞧這對父子的杠頭:“……我叫小傢。”
蘆之葦:“應小傢,我給她改的名。我的夫人叫小傢,管傢叫天倫……而我老孤清一個守著棟我兒子說鬧鬼的房子……我兒子還說,你還要臉嗎?”
蘆焱:“我哥呢?”
蘆之葦:“出息去啦,大出息。”
蘆焱默然。
蘆之葦:“不叫媽?”他背瞭手上樓,“總有一天得叫。”
蘆焱心情復雜地瞪著那老頭的背影,輕輕把被應小傢攙著的手掙脫瞭。
應小傢:“對不起。”
蘆焱:“該我抱歉。我們傢傢風如此,吵個嘴恨不得扔炸彈,不怕傷及無辜。”
應小傢:“我扶你上去。”
但蘆焱想找一張能坐下的椅子:“沒事。我歇會兒自己能上去,他也知道我會上去——傢教如此。”
應小傢:“別生之葦……你爸爸的氣。”
蘆焱:“沒生氣,我爸對我很好。他隻是總覺得出瞭這房子我就得和一百萬個人搏命,而有十萬個人要害我。”他終於找到瞭椅子,坐下,“也許他沒錯。”
應小傢局促地站瞭一會兒,上樓去瞭。
蘆焱對著這巨大的房間嘀咕:“傢呀傢,你還要怎麼不像個傢?”
小旅館的房間外,一個人在敲門,開門的人極其機警,把自己的身體掩在門後,猛地拉開,另一隻手上端著一支滿當當裝瞭二十發子彈的駁殼槍。
門外的人店夥打扮:“有一位欠老板留瞭口信……”
這讓開門者心裡放松,但他的槍仍對準著對方。九宮和八角馬幾個在樓下,站在桌子上。九宮用一個單耳聽診器似的玩意兒捕捉住樓上的腳步,其他人用包著毛巾的步槍頂著木質天花板打空各自的彈夾。前幾發子彈打在腳上,而後邊的就是在摔倒的身軀上穿孔瞭。
冒充店夥的三進兵:“你就是我們留給欠老板的口信。”
九宮們踩滅著火的毛巾,悄無聲息地離開。
小欠和貨郎在另一側的街角看著九宮們離開。
貨郎:“又來晚瞭,老畢也死瞭。”
小欠嘆瞭口氣:“去找還沒死的人。”
貨郎:“還沒死的,信得過的,沒幾個瞭。”
小欠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接著挖。”
他手上玩著蘆焱留給他的那塊小鐵片,茫然看著黎明前漆黑的夜色。
蘆公館燈光昏暗,而蘆焱坐的地方根本沒開燈,他喜歡讓自己在黑暗裡待著。於是應小傢費瞭點勁才找著他。
應小傢:“那個……”她不知道如何稱呼這個比自己還大的兒子。
蘆焱:“叫我蘆焱,火上的蘆葦。很久沒人叫過的名字瞭。”
應小傢:“蘆焱,你爸爸說他餓瞭。”
蘆焱:“那就做給他吃呀,我們傢的用人呢?”
應小傢:“好像……應該說是集體辭工瞭。”
蘆焱幹笑:“我們傢的用人經常被辭工。知道問題在哪兒嗎?因為正薪高過試用期的薪水,所以我和我哥從小就習慣瞭剛熟臉的叔叔阿姨卷鋪蓋。”他吸口氣,“傢的感覺……請原諒我沒有說真好。”
應小傢:“好像也不全是那樣……我覺得你爸爸說他餓瞭,其實是想你是不是餓瞭。”
蘆焱猛醒:“你說得對……我傢的飯桌子擱哪兒瞭?”
應小傢:“你昨天吃飯的地方。”
昨天的事蘆焱想起來就骨頭疼:“我這就去。”他走瞭兩步,站住,“怎麼走?”
應小傢:“你直走第二個門左拐再右拐兩次第三個門就到啦。”
蘆焱一隻探出去的腳懸在空中,好像沒有要落下的意思。
應小傢:“你……好像記不住?”
蘆焱:“我……是正常人。”
應小傢也很無奈:“我帶你去吧。”
這意味著一次通往飯桌的漫長旅途。
應小傢似乎鐵瞭心沉默,蘆焱隻好打破僵局。
蘆焱:“坐在屋裡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隻離開瞭這個傢幾分鐘,不是十幾年。後來我使勁告訴我自己,不是的,蘆焱,過去瞭的是十幾年,不是幾分鐘,你還沒來得及年輕就老瞭,你真的不是孩子瞭。”
應小傢沉默。
蘆焱苦笑:“你對蘆傢二少爺比對偷闖民宅的叫花子要小心得多——我隻是想告訴你,我想過你和我爸的事情。”他在應小傢的沉默中宣佈,“我不會接受這種事,因為它隻是我爸這種人才能搞得出來的惡作劇。可我不會跟你過不去,因為我知道窮是個什麼玩意兒。對不起,和一個壽星公公耗日子……當然是因為窮。”
應小傢看不出生氣或者感激:“餓幾天就死啦,窮是一輩子的事。生容易,活也容易,生活就很難。你什麼也不懂。”
蘆焱:“我爸從來不愛在身邊放聰明人,可也受不瞭笨人。果不其然。”
應小傢淡然得很:“是你爸爸說的。”
蘆焱提出他的建議:“除瞭和我爸較勁這事上,其他事我們可能是同盟。”
應小傢:“不是。”她領著蘆焱又拐過兩道彎後才說出為什麼不是,“你隻是同情,就好像昨天我給你吃飯,今天你也給我這口飯吃。”
蘆之葦像一傢之主那樣坐在餐桌盡頭,應小傢把蘆焱領過來坐下。
應小傢:“之葦,我去做飯。”
蘆之葦岸然地點頭:“辛苦。”
就留下瞭這父子兩位,蘆之葦不再岸然。
蘆之葦:“你叫媽瞭沒有?”然後他笑得像看見人踩進瞭茅坑。
蘆焱:“……你好自為之吧。”
蘆之葦:“從把這女人領進門的第一天,我就在想你回來時會是張什麼鬼臉。”他超滿意地看著蘆焱的表情,“很好看。”
蘆焱:“是女孩好不好?而且我真納悶兒你還有那份體力?”
蘆之葦正色:“呸呸!蘆某人素不好色,隻是樂意在傢裡養那麼一個,以養這雙老眼。”他確定應小傢一時不會回來,便摸出根雪茄點上,“你以為你那張鬼臉很好看麼——不看啦。”
蘆焱:“別說這事啦。我又被你那些荒唐道理說服一次,因為你叫她小傢——雖然咱傢大得讓我覺得心裡惡寒。”他猶豫瞭一會兒,“反正……這麼多年……對不起,爸爸。”
蘆之葦咬掉瞭雪茄頭,跟火柴較勁:“男人可以給人跪,可不要說對不起。做出來的事,費三個字的唾沫就能解決掉嗎?”
蘆焱:“已經做啦。”他看著老爸抽鴉片似的噴雲吐霧,“我的長得阿拉伯數字一樣的老哥呢?他現在一個算盤珠子得有上千塊瞭吧?”
蘆之葦:“東南亞啦,做大生意去啦。十年前他說打仗瞭,中國人日子難過啦,生意不好做啦,就去啦,還讓人給我捎過兩回兩塊錢一摞的糕點。不過我一瞧,要是東南亞也有老城隍廟的話,他就是在東南亞買的。”
蘆焱驚怒得透不過氣來:“十年?他怎麼能這樣?!”
蘆之葦:“你怎麼能這樣?!十四年!”
蘆焱無話可說,看著父親搖頭晃腦,他隻是覺得這桌子大瞭點,他猶豫一會兒,坐到瞭蘆之葦側邊。他那活寶老爸對他噴過來一口煙。
蘆焱揉著挨瞭熏的眼睛:“……也好,看咱們傢大得能住下委員長,就是說你還過得不錯,至少是生意做得不錯。”
蘆之葦:“不是我蓋的。你當老子是暴發戶冤大頭?商會想蓋個會所,老子又正好是大權在握的副會長,那就吃點虧貢獻塊地皮,蓋出來房子公私兩用大傢方便。”他悠然吟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利。”
蘆焱瞧著他老爹自鳴得意,隻好苦笑:“你還是那樣,白天沒占到便宜晚上就得吃安眠藥。我還有一問……”
蘆之葦:“我還有一問,我還有一問,我還有一萬問!我到現在還沒問過你一句,你倒來挑老子毛病!該我問啦!”
蘆焱舉手告饒:“最後一問,咱們傢那些日本旗日本花哨算是怎麼回事?”
蘆之葦:“這還要問?你睜眼瞎啊?你老子我是漢奸嘛。”他對著蘆焱瞪得莫可名狀的眼睛,“招子放亮一點!你老子我是在日本鬼子占著的上海做生意!不是在四平倉庫做壯士!要討生活的,不能像你那樣成天忙著跟姓死的認親戚!你是大義滅親的抗日志士嗎?”
蘆焱鬱悶著:“我真希望我是。”
蘆之葦:“讓你好受點。商會裡老卞好名聲,他就打理又要面子又要錢的偽君子。我老人傢好實惠,我就打理跟錢沒仇的所有真小人——自然包括日本人。你這樣的志士除瞭耗掉小鬼子一顆子彈還能幹啥?知道你老子把那些洋破爛倒給小鬼子時讓他們虧瞭多少嗎?說出來嚇死你。他們的古董老子都拿過來先玩著,不高興瞭往陰溝裡一摔——老子就不做志士。”忽然毫無轉折地,“該我問啦。”
蘆焱:“問什麼?”
蘆之葦:“你為什麼要回來?”
他很嚴肅,目光炯炯地瞪著蘆焱,他認真起來總是有些可怕。
蘆焱:“怎麼不問為什麼走,不問這些年怎麼過的,隻問為什麼要回來?”
蘆之葦:“你都知道不在過去瞭的事上費心,難道老子反倒不如兒子?”
蘆焱:“回來,自然是在外頭過不下去瞭。”
蘆之葦:“別在我面前玩這套,我蘆之葦的種我自己知道,他們不會因為餓瞭肚子挨瞭揍回頭,不會因為想傢回頭,他們回來,必定有事。”
蘆焱想瞭想:“是的,蘆傢的種,不會為瞭歉疚回頭,不會為瞭自覺罪孽深重回頭,不會因為覺得老天不公回頭,不會因為好逸惡勞貪生怕死回頭。實際上蘆傢的種沒有回頭這回事。”
蘆之葦一直看著兒子,蘆焱的話讓他多少有瞭滿意的表情:“我說的話你倒還記得。”
蘆焱:“記得。所以我根本沒有回頭,我不是回傢而是來到這裡,我來這裡是因為再沒有任何地方可去瞭。”
蘆之葦沉默,兩人瞪視良久。
蘆焱:“我相信我的傢是我人生的最後一站。”
蘆之葦還是沉默,沉默而陰鬱,直到蘆焱終於忍不住做瞭個痛苦的表情:“對不起,廁所在哪兒?”
蘆之葦全無表情地指指一扇門。蘆焱急急走向那扇門,打開瞭:應小傢正在那裡炒菜。蘆之葦笑得像偷著瞭第二隻雞一樣,蘆焱無奈地看他一眼。
蘆焱:“你得著什麼瞭到底?”
蘆之葦一臉嚴正:“最要緊的事情還沒說——這個傢到底還要不要你。”
蘆焱內急加上氣惱:“……不要我我就上別處找廁所。”
蘆之葦:“約法三章。”
蘆焱:“你倒是快點。”
蘆之葦:“細細講慢慢談。其一,先給我待傢,等我想好拿你怎麼辦。我說的是以咱傢的院墻為界,足不出戶。”
蘆焱稍一躊躇:“你要多久才能想好?”
蘆之葦似看穿瞭兒子在打什麼主意:“別以為你想跑時還能跑,你老子在上海也有自個兒的人場,要發動起來,說讓你足不出戶都不用拴鏈子。其二,往後你老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蘆焱抗議:“有天理嗎?有瞭這條還用約法三章?”
蘆之葦:“你拿啥來跟老子談條件?還是你覺得這個被你扔瞭十四年的老子會挖個坑活埋瞭你?”這爺兒倆鬥牛似的互相瞪著,蘆之葦終於松動,“好吧,在說瞭放你出院子之前,你老子說什麼是什麼——這是為瞭你好。別當我真信你一直奉公守法要瞭十四年飯。”
蘆焱讓步:“你不會為瞭說什麼是什麼關我個無期吧?”
蘆之葦沒理他,卻用極快的速度把雪茄塞到瞭蘆焱嘴上。應小傢拿瞭一個托盤進來上菜,納悶兒地看看被雪茄嗆著的蘆焱。
蘆之葦扇著煙:“熏死我瞭,這小子煙癮真大。”
應小傢隻好裝聾扮傻地出去拿下一道菜,而蘆焱的雪茄立刻被搶走,蘆之葦得意揚揚猛吸一大口。
蘆焱:“反正你說什麼是什麼,這又何必?”
蘆之葦不屑:“這做人的樂子有多少是要靠演的,演到假戲真做就是樂子。你又懂個什麼?其三我還沒想好,想到瞭再說。”
蘆焱大是不甘:“光你的其二就讓我覺得喪權辱國……”
他沒說下去是因為雪茄又堵住瞭他的嘴——應小傢又進來上菜瞭。
她低眉順眼地盛好兩碗飯:“之葦,還有事嗎?”
蘆之葦:“沒啦,有事我會叫你。”他向蘆焱,“現在試驗一下其二,叫媽。”
蘆焱站起來就往外走,熟門熟路,上回被棍子打出去也是這裡。
蘆之葦:“幹什麼去?”
蘆焱:“我是你兒子,你不能讓我這樣裝孫子。這戲我演不來,哪兒來的哪兒去,我去翻墻。”
蘆之葦大樂:“坐下吃飯吧,你媽走啦。”
蘆焱替應小傢覺得不公平:“為什麼你的……不跟我們一起吃?”
蘆之葦:“坐下吧。你和你哥都不在時,這傢就我一個人。你回來瞭,這傢就你我兩個人——哪還有別人?”他給蘆焱盛瞭碗湯,“從你媽進瞭門我就再看不上別的廚子。喝碗雞湯吧,兒子。”
蘆焱沉默,沒辦法,他就擁有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父親。他也給父親盛瞭碗湯,在惡言相向之後,爺兒倆沉默地喝著湯,把來自對方的一點熨帖喝到肚子裡。
天目山和天外山的幹將們參差地在據點裡坐著,好些人剛自殺場歸來,到處彌散著血腥氣。九宮正在那張名單上劃去死人,名單已經隻剩下一小半瞭。時光在說話,他精神抖擻,一邊說一邊觀察聽他說話的人們,在心裡做出可靠與不可靠的判斷。
時光:“拿消毒水洗胃,是能讓腹腔幹凈,可這人也活不成啦。我們現在想殺出一個幹凈的上海,就跟這個類似——明知蠢事還要去做,是因為諸位這也從權,那也茍且,多年如一日的不知所謂,理想荒廢。”
倒不是問罪,但他是有些不痛快。一幹人唯唯諾諾,尤以雙車為甚。
雙車:“但現在好啦,時光兄弟來瞭,我們就有瞭方向。光說這幾天的斬獲,要有這麼個把月上海就承平啦。”
他鼓掌,一幫子人也猛醒地鼓掌,不包括天外山的人。
就時光一向的邏輯來說,這類的恭維近似搗亂。他瞧著雙車:“你老哥怎麼也搞上這套啦?承平?在一個日本人占領的上海說承平?”他忽然看見青山坐在那裡,看著他,惋惜地搖著頭,“你已經死瞭!做什麼都不像樣子!你能不能有個死人的樣子?”
人們啞然。
雙車撓瞭撓頭:“我這個犯的錯……自然是萬死莫贖,自當以死報效……”
時光:“天太陰瞭……”他起身走人,“我腿疼。”
人們面面相覷,九宮和幾個親隨跟上去。
時光的房間門窗緊閉。一個手下把時光的止痛藥和水端瞭過來。
九宮:“送進去。”
少頃,他從屋裡摔出來,托盤連著藥和水一起從窗戶飛出來。
時光在咆哮:“別再把這種東西拿給我!我不吃!我跟你幹上瞭!你打完瞭你要打的仗,是嗎?我正在打我要打的仗!這就是我要守的道!這就是!從我的地方滾出去,待在你該待的地方呀!死老傢夥!你死啦!”
九宮苦惱地捶打自己的額頭。
蘆公館。弟弟住在兄長的房間會做什麼呢?一定是把所有的抽屜櫃子翻個底朝天。蘆焱正在幹這件事情,這讓他有時光倒流的快感。始自書桌,然後書架,床頭櫃,一切,打開衣櫃時裡頭的內容讓他嚇瞭一跳。
蘆焱學著蘆淼的口氣:“你知道一百塊錢可以做什麼?——得啦,我知道,可以買一件我哥永遠不會穿的大衣,反正他打算盤時總戴著袖套。”
他對衣服並沒啥興趣,倒是把幾條皮帶連接起來,打開窗口試瞭試長短——皮帶末梢夠到的高度也夠他把腿摔斷。
蘆焱:“你想在回傢的第一個晚上就逃跑嗎?”他對自己做瞭個鬼臉,“算啦。我沒想跑,隻是想知道永遠有一條自己可以走的路。”
他忙不迭地把皮帶串子往回收,因為墻外有幾個巡街棍子走過來,還對著窗口的蘆焱敬禮。
蘆焱:“謝謝,謝謝你們的棍子,謝謝你們讓我更想一棵樹。”
他放棄瞭走這條後路的打算,溜到門口窺看。熄掉瞭大部分夜燈的蘆公館,蘆之葦的房裡亮著燈,應小傢的房裡亮著燈,蘆淼的房間裡亮著燈,這點燈光讓這大所房子裡更顯黑暗。三個人的住處分佈在公館二樓的三個方向。蘆之葦和他的夫人咫尺天涯,這讓蘆焱心裡稍微好受。
一條人影從蘆公館裡翻出來,不是蘆焱,而是許久不見的嶽勝。他立刻被發現瞭,手電光照過來,人影躲藏。一個巡街跑過來,人影無聲地從他身後落下,巡街動物一樣機警,轉身。嶽勝一把刀揮過,巡街軟倒。手電明滅,然後隻有黑暗中向這裡靠近的腳步聲。手電再亮的時候,嶽勝已經不見瞭。一個巡街拖走死瞭的同行,兩個往邊路裡搜索。
街道上,門閂,裹緊瞭衣服,在漆黑的街巷中瞧著蘆傢的屋頂。嶽勝從他身後的墻上跳下來。
門閂沒回頭:“你殺瞭人?”
嶽勝:“沒辦法。他看見我從蘆公館出來。”
門閂訝然:“他剛回來就被盯上瞭?哪路的人?”
嶽勝:“不知道。今天早上周圍的巡街全換瞭,明裡四個,暗裡沒數,都是好手。蘆老爺怕被閑話,順水推舟辭瞭所有用人,就剩瞭我這開車的木頭騾子——我就更沒掩護瞭。”
門閂:“他這老爹是個什麼樣的人?”
嶽勝:“貪婪,吝嗇,無恥,油滑,精似鬼,喜怒無常,整天沒一分鐘不在演戲,根本搞不清他有什麼是真的。”
門閂苦笑:“怎麼聽來像青山?幸好我們知道青山有哪些是真的。”
嶽勝告別:“以後要少見瞭,進出太難。”
門閂犯愁:“從西北到上海,多少人給他引開火力?照說屁股該擦幹凈瞭,怎麼剛回傢就被盯成這樣?他也太招蒼蠅瞭吧?”
嶽勝:“聽說這位二少爺是個大外行?”
門閂:“何止是外行。青山蠢嗎?他要這樣去認準瞭一個人,就有他的道理。”
嶽勝:“可青山死瞭。”
門閂:“可我還活著,而他也到瞭這裡。西北到上海,真遠。回去吧,照青山安排的,接應他,看住他,保護他,暫時還讓他傻著,那確實是最好的保護。不惜一切。”
嶽勝陳述事實,不是牢騷:“我們的一切沒多少瞭。”
門閂:“本來就沒有多少。青山會告訴你,失去之前就沒有多少,他才隻好把自己的命都拿來做釜底抽薪……一切跟還有多少不相幹。”
兩人向兩個方向離開。
蘆之葦的書房有一種暴發戶的氣息,連那幅“上善若水”也會讓人想那到底是什麼水。
蘆之葦在房門邊,窺看著蘆焱:兒子的身影在逆著光的門口躡手躡腳,小醜一般,最後關上瞭他的房門。蘆之葦啞然一笑,坐回桌邊,開始發呆——他會發呆一整夜。
時光的車在離湖很遠處停下,他和九宮在車裡看著一個在湖邊習武的人。那個人虎虎生風地使著潑風刀,旁邊幾個徒弟給他提著備份的器械。雙車在遠處隨時候命。
九宮:“張橫虎,燕飛熊的把兄,本來還潔身自好,從燕飛熊被殺後就徹底倒向船幫,還大放厥詞,說我們是東廠的妖孽。他頗有人脈,是船幫一大助力,在先生發來的名單上也名列前茅。”
時光:“東廠在什麼地方?”
九宮:“他說我們是魏忠賢的太監。”
時光:“那個東廠呀!快去宰瞭他。”
九宮:“問題就在這兒,這傢夥是個場面上人,早就通知瞭報社,說他隻要死於槍下,就是天目山幹的。然後每天來這裡習武,號稱等死,實則示威。”見時光一臉怪表情,“你肯定覺得荒唐,可這些江湖道就是這樣的。”
時光:“……天目山的名聲很好嗎?”
九宮:“敢跟日本人頂著來的幫會,名聲自然不會差,而這位張大爺跟那卞會長一樣,素有愛國之名。所以這個局咱們兩難,殺瞭他我們難做,要讓他活著回去瞭,以後他聲勢壓我們一頭,就是明著往我們眼裡釘釘子。”
時光:“五個人,你那槍五十發子彈,還不夠送報社的?他怕是廣告欄都上不瞭。至於江湖,喊著血性,擺明的事大之地,先生當年怎麼做的?白癡。”
九宮頓悟:“你說得對。”他提起槍。
時光也頓悟:“不用槍殺他,是不是反倒對咱們名聲大好?”
時光下車,走向那群武者,完全被人當成一個散步看稀奇的富公子,無人阻擋也無人關註,實際上張橫虎造出的這個局,歡迎更多的觀眾。時光站在旁邊看瞭一會兒,直到張橫虎把刀換成瞭紮槍。
時光:“燕飛熊是我殺的。”
那頭訝然,殺燕飛熊的人是個什麼樣子早有傳聞,在交頭接耳中他們確認這個事實。張橫虎江湖人的骨氣還是有的,他把衣襟一撕:“開槍吧,不要臉的東西!”
時光:“沒捧你的臭腳就是不要臉?燕飛熊比你厲害得多,可我殺他用的也不是槍。”他把他的槍一一扔在地上,一共三支,然後點點手杖,“來吧,我會會你的槍。”
張橫虎訝然,一時沒有動靜。
時光:“我討厭做婊子立牌坊。有人說你是愛國志士,我就想難怪前線老吃敗仗,原來愛國志士全在這兒博愛國之名呢。”
張橫虎一槍紮瞭過來,時光扔出瞭他的杖劍,被搪開,扔出他的劍鞘,被搪開,他把他的錢包、圍巾、備用彈夾,一切能扯下來的零碎扔過去,周圍人哄堂大笑。
“老天爺,原來真有打架拿錢砸人的!”“這公子哥兒怎麼不跟我打?我窮得很啊!”
張橫虎大罵:“銅臭之徒!”
他也確實功法瞭得,小至錢包也被他搪開瞭,隻是臉上挨瞭一彈夾。
張橫虎大罵:“你是個娘們兒嗎?東西扔完瞭是不是要吐口水?”
時光還真就一口唾沫吐瞭過去,張橫虎躲開。時光在腰間一拔,拔出瞭他的格鬥刀,整個人照著槍尖撞過來。一聲異響,時光抽出瞭自己的皮帶,卷住瞭張橫虎的槍桿,把槍拖歪瞭,然後他皮帶也不要瞭,沖上去一把抱住張橫虎。張橫虎扔瞭槍,砰砰兩拳打得時光快要吐血。時光一低頭,叼住衣領裡藏著的刀片,猛勁一揮。
一片寂靜。時光臉對臉地瞪著被自己割開瞭喉管的張橫虎,對方仍在掙紮,他又來瞭一下。時光像剛喝過血的惡鬼,他回頭看見正玩命跑過來的九宮雙車和一幫手下,放開張橫虎,吐掉瞭嘴裡的刀片。
然後他走向遠處的車:“他的跟班不用殺瞭,留著命給咱們揚名立萬。”
九宮掉頭跟上他,同時向雙車交代:“交給你辦!”
時光上車,九宮上車,駛走。時光漠然坐在後座,等待著回據點清理他那一身鮮血。
九宮拉上瞭帷簾,驚魂未定地喘著氣,倒像剛才搏死的是他自己。有屠先生跟到死的說話,他的性命跟時光是連帶的。
九宮:“如果他剛才拿的是刀,哪怕是空手,你就死定瞭。”
時光用手指挑開帷簾,瞧著車外出神——街頭站著一個無所事事的日本兵。
時光:“殺這樣的愛國志士,我一點都不後悔。”
九宮:“先生會大怒。先生會說做得好,然後大怒,因為你以身犯險。”
時光:“你的槍給我。”
九宮遞給他裝著消音器的佩槍。時光對窗外開瞭一槍,那個日本兵一頭栽倒。
九宮震驚:“你在幹什麼?”他向著司機咆哮,“快走!抄巷子!”
時光把槍扔還給九宮,靠在後座上。他看瞭眼旁邊的青山,一臉譏諷地笑笑。但是青山悲傷地搖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