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蘆焱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跟西北的窮鄉僻壤相比,這裡是天堂一般的舒適。他聽見樓下的吵鬧,躥起來,打開窗戶。嶽勝在整理院子。幾名巡街正在趕走一輛垃圾車,棍子不光敲打在垃圾車上,也敲在那名清道夫身上。

蘆焱嘀咕:“你們能不能離我傢遠點?”大聲又來瞭一次,“你們能不能離我傢遠點?”

一名巡街向他鞠瞭一躬,嶽勝漠不關心地看瞭他一眼,這真讓蘆焱覺得無趣極瞭。那就起床吧。他打開櫃子為自己找件衣服,一陣單身漢式的亂折騰,他被塌下來的衣物掩埋。

蘆焱一邊走一邊扣著扣子,他搞不太清老哥的衣服是怎麼個穿法,還扣錯瞭扣子。應小傢在樓梯口掃地,在這麼大的傢裡能碰到人,蘆焱有點驚喜。

蘆焱:“沒想到還能找到你們。我爸呢?”

應小傢還是那樣不熱情不冷淡,她指瞭一下蘆焱背後,蘆焱回頭:蘆之葦在窗外陽臺上,正在一堆花盆中忙得不可開交,至少看上去是在蒔花。

蘆焱:“我隻記得他一星期種死一盆死不瞭,因為他為瞭警告自己吸煙有害每天幾小時地往上噴他的水煙袋,結果他抽得更多瞭。”

應小傢沒回應他,繼續掃地。

蘆焱看瞭一會兒她的勞動:“我年輕時還想掃幹凈地球來著,可發現不過是把垃圾從這裡掃到那裡,因為你自己就身在其中。”他解釋,“我是說,一個人要掃幹凈這麼大房子,是壯舉,也是徒勞……像我做的很多事一樣。”

應小傢:“什麼是地球?”

蘆焱確定瞭對方不是嘲笑後,指瞭指腳下。

應小傢:“這裡是上海。”

蘆焱又一次想是不是正被嘲笑,但忽然間悟瞭:“你沒上過學?”

應小傢:“我不認得字。”她有些難為情,“之葦說,再好不過,不認字的人從她長成的那天起就不會再變啦。”

蘆焱:“那他怎麼不想想辦法,把他裝瞭八鬥五車卻不往好處用的學問忘掉?”一棵樹的何思齊老師瞬間復活——蘆焱嚴肅指出,“不識字也許少學壞,可那是說什麼都不用學瞭,就好像沒眼睛的人就不用擔心近視眼。”

應小傢多少有些受傷:“……我會做飯。”

蘆焱:“當然,很好吃,我是說冷的那頓。別說識字的事啦,這個是我拿手。”他鞠瞭一躬,“沒別的意思。生我養我的傢差點沒把我打死,一個陌生人卻給我回傢的第一頓飯。謝謝。”

應小傢拿這位沒轍,繼續掃地。蘆焱去找自己的父親。

蘆之葦哼著曲,說在蒔花不如說是在搬花盆。如果不是巧合的話,他的花盆整好跟英文字母表一樣是二十六個,連花帶草帶菜形態各異的一堆,唯一的共性是半死不活或者幹脆死瞭個 的。蘆之葦哼哼嘰嘰地把一堆植物界的重病號或木乃伊搬上搬下,怡然得很,見蘆焱過來瞭又裝模作樣拿瞭噴壺灑水。蘆焱看著他面前這位老爺,十幾年來也就有那麼幾分鐘沒在表演,所以很難說他現在是不是在表演。

蘆之葦:“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蘆焱:“你又擅自把境字改成瞭間字。還有,你叫作菊的那玩意兒已經死啦。”

蘆之葦:“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蘆焱:“《石灰吟》吟得好,你的花都像石灰水澆過的。”

蘆之葦哼一聲:“你生下來時我還以為在酸菜壇子裡泡過呢。”

這個蘆焱沒發言權,咬牙認瞭,徑去幫他搬花盆。

蘆之葦毫不客氣地拿噴壺澆他:“傢規是什麼?”

蘆焱放棄花盆:“小孩不要動大人的東西——可大人幫老頭子一把也算?”

蘆之葦懶得理他,仍搬動著花盆,暗中遵守著隻有他自己才清楚的順序:“我昨天想瞭一夜,拿你怎麼辦。”

蘆焱:“你最好別想出辦法來。”

蘆之葦:“有你老子想一夜還想不出怎麼辦的事嗎?”

蘆焱:“比如說讓日本人還我河山這件事情?”

蘆之葦:“那是拆自個兒的臺,商會做的可是山河破碎的生意。”他給瞭蘆焱一腳,“少廢話。我想好瞭,你去上班,否則會把傢裡坐吃山空的。”

蘆焱:“你……原來是一把鉆石一把翡翠把我拉扯大的……去哪兒上班?可不要是……”

蘆之葦:“會長是愛國者副會長是漢奸的商會,是什麼商會?”

蘆焱:“……掛羊頭賣狗肉的滬寧商會。”

蘆之葦:“羊肉狗肉都賣,生意就是這樣做的。不要傻啦,活在淪陷區,你能不為日本人服務?你吃飯就是為日本人服務!那花銷可一多半要到日本人手裡!要做伯夷叔齊?搞懂現代經濟!”

蘆焱被這個消息打擊瞭:“……好吧,我調養過來就……”

蘆之葦:“你已經調得養得七七八八啦。”

蘆焱:“什麼意思?我昨天才……”

蘆之葦掃瞭萎靡不振的兒子一眼,將目光轉向遠處的城市,一向滑頭的目光裡竟然帶著偏執和焦慮。

蘆之葦:“餓到瞭肚子,然後吃飽瞭,如此而已。這也要調養,人一天豈不要調養三兩次?活人不可怠惰……我的朋友,他在戰場上裝死裝得太像,別人拔掉他兩顆金牙,卻沒發現他其實活著——人為瞭活啥都得忍都得做。”

蘆焱不信:“很好的故事。不過這位長輩被人掰開嘴時都不用喘氣?”

蘆之葦不以為意:“也許吧。”他又暴躁起來,“你睡得像豬一樣時我就在打電話求人,求這個求那個,求他們給你一個職位。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人。”

蘆焱還是不信:“你不是副會長嗎?還用求人?照我的經驗,你要是副的,那正的就一定是個空位。”

蘆之葦:“我求他們給你一個最低的職位!求他們對你狠一點!要他們把你當太子爺供起來我還用求?我還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有這麼個不屑之子!馬上!去吃飯!就是現在!然後,去上你命裡該上的班!”

蘆焱信瞭:“……現在?”

蘆之葦:“現在!沒有時間瞭。”

蘆焱:“昨天,晚飯的時候……我以為你原諒我瞭。本來我以為回到傢,會有一頓棍子……當然,是有一頓棍子,不過不是你打的。”

蘆之葦:“你要哭給我看嗎?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敬佩純潔的心和真正的英雄,熱愛勤勞善良,憎恨好逸惡勞。”

蘆焱:“你一向覺得那很傻。”

蘆之葦:“不對。我覺得你很聰明,我認為傻的是你隻是敬佩和熱愛,自己卻從沒去做。”他譏諷地笑瞭笑,“現在有機會瞭。我兒子要是真有自尊,就不會告饒和推搪,他會去幹好他討厭的事,就像征服他的敵人。”

蘆焱看著父親,雖然莫名其妙,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這一瞬間的父親比昨天晚上真實,他的父親是有本事把父子之情當戲演的,除瞭那點期望之心。

蘆焱離開陽臺:“我去吃飯……希望我能找到你們那個漢奸商會。”

蘆之葦看著兒子的背影:“別找借口,我們傢唯一沒走的下人就是司機,我讓他送你一次。”

蘆焱聳聳肩,走人。

蘆之葦嘆口氣:“兒子,我原諒你瞭。我這麼做,是因為生活本就是一場考驗。”

蘆焱小聲嘀咕著走瞭:“你們好像都覺得我最缺的就是考驗。”

蘆之葦苦笑,他看瞭看這座城市,扳折瞭某株植物插在花盆裡,那無意義的舉動更像是一個暗號。

天目山據點裡,時光把脫下來的衣服扔瞭一地,都已經被血糊滿瞭。天外山的人知道這傢夥愛露天洗澡,已經大桶大桶水搬瞭過來。瞭卻瞭張橫虎後事的雙車回來,第一眼就對天目山手下呵斥:“怎麼是涼水?快去燒熱的!哪有這樣怠慢的!”

九宮:“他在西北的三九天也是涼水。”這不是他的重點,他與雙車耳語。

雙車訝然:“殺日本人?幹嗎要殺日本人?”

時光漱著口,頭幾口吐出來的恨不得是張橫虎的血,他忍不住幹嘔:“九宮,以後記得提醒我不要用嘴殺人,你會覺得自個兒就是頭畜生。”他掃一眼那兩位,“幹嗎不殺日本人?我們和若水最近才開仗,和日本人戰爭狀態多久瞭?幾年?”

九宮:“阿部堪治和我們一直和平相處,最近還放瞭我們的人,通過他的暗地活動調開瞭我們交通線上的駐軍,這才能讓我們與若水爭鬥時在物資上占到絕對優勢。並且我必須提醒你,我國政府實際上至今未向日本宣戰。”

時光一桶水對自己倒瞭下來:“從西北到上海,我走過的國土一半被日本人占著——卻原來咱們還沒跟人宣戰。雙車,你覺得該殺嗎?”

雙車:“殺日本人?”他很沒有原則地,“……幹嗎不殺日本人?”

時光擦著身上的血跡:“我是說我們該殺嗎——我們。”

眾人默然。

九宮:“幸好隻是個小蘿卜頭,又全無肇因,我們還可以推到雙車頭上。”

雙車:“……幹嗎要推到我頭上?”

九宮:“你的手下。喝多瞭、走火,隨便什麼原因,總之誤會。反正阿部不會為個駐軍的嘍囉跟咱們鬧翻,大傢面子上過得去就好。”

時光:“對。其實我那天一槍把阿部崩翻,日本人還會跟咱們維持一個面子。因為跟打我國不一樣,他們還沒做好打我們這幫暗流的準備。”

雙車:“對。”時光和九宮都看他,“我覺得你們倆都說得對。”

八角馬:“先生!先生……”

他從報務室裡沖瞭出來,要多慌有多慌,一腳絆倒在地上。

雙車:“慌什麼?”

八角馬:“先生已經快到上海瞭!”

雙車立刻啞瞭,掉頭就往院裡跑,沖進主堂又掉頭往院外跑,也不知他要幹嗎。

時光沒去理會那哥們兒的跑來跑去:“已經是什麼時候?快到是多遠?”

八角馬:“南郊野外。總部就給瞭這麼個話,是否接怎麼接何時接都沒有。”

時光:“衣服。”別是說水,連血都沒擦幹凈他就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自責:“是我們的錯。我們行動太遲緩,先生隻好用這種辦法來維護周全——這樣的上海先生實在不該來。”看著雙車跑進來,他問,“你老哥到底在幹什麼?”

雙車:“總覺得忘瞭點事……跑到外頭又覺得裡頭忘瞭事。”

時光:“沒底氣?我也沒底氣,差勁的事我們都沒少做。”他居然對雙車笑瞭笑,“可不用瞞,也瞞不過。先生不是閻王,如果先生是閻王,那我最想見的就是閻王。你別動,鎮住這裡,順便好好想想該幫什麼。我的人比你們快,隨時聯絡。”

雙車點頭:“拜托!我讓所有人騰出手上事,隻為先生……”

時光:“你讓所有人各司其職!誰敢放下手上的事就大卸八塊!你們要當腦門兒上正頂著槍!”他向手下伸手,“給我摩托車,你們太慢。”

他出去,天外山瞬間跟他走得一個不剩。三進兵八角馬還在等著雙車的命令。

雙車:“去通知所有人,稍有懈怠,我讓他死得比共黨還慘……”他終於想起重要事瞭,“對啦,共黨——跟我來幾個人。”

時光戴上風鏡,向身後的九宮們做瞭個手勢,疾駛而出。他把油門一腳到底。

手下目瞪口呆:“他來開路?這合適嗎?”

九宮冷眼看著:“他發夢一樣把上海想成大沙鍋,又有什麼不合適。”

時光飛馳。他閉著眼,飛馳在上海街頭如飛馳在大沙鍋的浩瀚之中。他想著自己一生中一次又一次的殺戮。一個又一個的屍體,在他的一生中也許要有數百個,好墊成屠先生要他走的路。燕飛熊、青山、古軲轆……最近的一次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嘴裡現在還嘗得到張橫虎的血腥味。

雙車走進關押蘆淼的牢房,蘆淼又在看他並不存在的書,雙車進來,猶豫,但是決絕……這讓他先找瞭個刑具稍坐,而蘆淼微笑著向他點頭招呼。

雙車:“看什麼書,老陳?”

蘆淼:“考考你,看他樓起,看他樓塌。”

雙車:“別鬧啦,我這點學問都是從打打殺殺裡學來的……還有你這樣的人。”

蘆淼隻笑笑,涎著臉伸出一隻手。

雙車:“沒吃的。”

蘆淼:“太糟糕瞭。比起看書我更喜歡吃的,其實我最喜歡一邊吃一邊看書,從肚皮到腦子都一路叫好。”

雙車:“我還以為你最喜歡一邊拉和一邊打算盤珠子。”

蘆淼:“真是沒一塊兒白混這些年,雙車你一句話說出我最討厭的兩樁事情。”他的笑容中忽然有些感傷,“我討厭打算盤,一個天天打算盤的人就是讓別人心寒。我討厭拉和,因為我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打。”

雙車:“大概人從斷奶那天就跟自個兒討厭的事綁在一起瞭吧?”

蘆淼倒笑瞭:“這居然是叱吒風雲的天目山老大說的話?”

雙車:“老子喝多瞭上茅房時倒是叱吒得很,上吐下瀉的。”他站起來,“對不住瞭,老陳,好日子結束瞭。”

蘆淼:“沒關系,該來的總是要來。”

雙車敲瞭敲門,三進兵帶著人進來,先去松開把蘆淼拴在墻上的鐵鏈。

蘆淼笑:“終於是要帶我去見見陽光瞭嗎?”

其實他自己也不信,向雙車擠擠眼。而三進兵們正忙著給他戴上手銬腳鐐。

蘆淼:“最好不要蒙上眼睛。”幾乎同時,三進兵們又蒙上瞭他的眼睛。蘆淼苦笑:“隆重成這樣當然是屠先生來瞭,在見他之前能不能讓我見見陽光?”

雙車:“一直陰天,沒太陽。”

蘆淼:“別蒙眼睛,我指給你看。”

不但蒙著眼睛,三進兵們還塞上瞭蘆淼的嘴,用佈袋套上瞭他的頭,又用繩子重重綁縛。蘆焱並無掙紮,如一具人偶,倒是雙車有點不忍瞭。

雙車:“會捂死人的。”

三進兵:“不會,我們試過。被這麼綁過幾個鐘頭的人會把心窩子都掏出來,好換張老虎凳坐坐。”

雙車不再說話,出去。麻木者最殘忍,這與他有無惻隱之心其實不相幹。

雙車嘀咕:“老天保佑你真是紅先生——那這就隻算早飯喝的豆漿。”

滬寧商會門前,嶽勝敲打著方向盤。

蘆焱看著他以為是商會的那道大門,很萎靡不振。這個被父親逼來挨刀的傢夥還未恢復,前天還是半死,昨天還在躺床,盡管那主要是餓的。他響應他父親荒唐的號召主要是出於自尊和義憤,實際上做他的人生大事大多是因為這兩樁東西。而他的西裝革履當然是取自蘆淼。

嶽勝:“不是那邊,是這邊。”

蘆焱看見另一邊一道破爛的門,不禁因那破爛寒酸而吃驚。

嶽勝全無表情地:“先生說不知道你是什麼人,那我也隻好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先生讓我告訴你,別看排場,上海最大的香煙公司就像個養雞場,隻有那些以為自己在做生意的人才把錢花在裝潢上,而中國人目前的經濟,隻買能吃能用的東西,不會去買櫥窗。”

蘆焱聽得發愣:“謝謝你的告訴。”

嶽勝:“你該下車瞭。”

蘆焱茫然:“……我幾點上班?”

嶽勝:“你六點半下班,不過經常八點半。你這活兒晚走沒關系,可一定得早來早候,就是這樣。”

蘆焱下車,站在車邊如個棄兒。

嶽勝:“最後一句話,先生要我等你下瞭車再跟你說。先生原話:這是他掙錢買的車,你是第一次坐也是最後一次坐——小孩不要碰大人的東西。”

蘆焱愣住,而車走瞭。蘆焱看著那破爛的滬寧商會。

現在蘆焱站在一個跳一下就能撞著頭的低矮陰濕的地方,旁邊是大大小小的包裝箱,進進出出的手推車,吆五喝六的粗人們。這不是他辦公的地方,他壓根兒沒有辦公的地方。

蘆焱的頂頭上司跳著腳發怒,因為蘆焱的遲到也因為他的行頭過於光鮮。

上司:“遲到瞭這麼久還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來的?你是會長的幹兒子還是倒插門女婿?你是提大包的!”

一個半舊的大皮包塞到瞭蘆焱的手上,縫隙裡露著鬼知道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的信件。

上司:“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雜的!打雜的小廝穿成陪舞的一樣幹什麼?你以為副會長能看得上你嗎?”

蘆焱納悶為何此人要編派他爹“副會長?……我沒有衣服穿。”

上司揪著蘆焱的衣領,蘆淼的衣服配備瞭從領帶到領帶夾的全套零件。

上司:“這叫沒有衣服穿嗎?是不是你們傢開的裁縫鋪昨天倒閉啦?”

還能說什麼?蘆焱隻能沉默。沉默也不行,他被一把推開。

上司:“一副喪事臉幹什麼?會長正叫人去呢!笑啊!”

蘆焱站在那些辦公室與辦公室之間,這裡環境好多瞭。他站瞭一會兒,主要是為瞭讓自己臉上泛出下人對上人的笑容。他走向最近的一間辦公室。

蘆焱:“請問……”

他噎住瞭,被他請問的人正倚在辦公桌邊化妝。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位不打算回頭也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的,那位全心全意在鏡子上卻似乎又對鏡子心不在焉的是……卞融。當然,還在西北時我們就知道她是卞子粹的女兒,而蘆焱也知道她那個“阿拉西安人”的公開謊言,隻是他從沒有想過再見到她。如果說在西北蘆焱感受的是生命的爆裂,那麼到瞭上海他就在感受生活的荒唐。他冷靜地退出來,一名職員正懷疑地看著他。

職員:“你找副會長?”

蘆焱:“……我們有幾個副會長?”

職員:“十一個。這是第十二個。”他瞧一眼蘆焱雲裡霧裡的神情,“我想你不是找她。沒人找她。”

另一個職員站在一間辦公室門口:“會長問提大包的怎麼還沒來?”

職員恍然大悟:“來瞭來瞭——你就是吧?”

蘆焱被推瞭過去,於是連卞子粹都沒有見著,蘆焱手上多瞭一個信封。

職員:“速速送給副會長!”

蘆焱看著卞融的房門,如果近到這種地步,又何必他來。

職員善解人意地:“第一副會長。”

他把蘆焱拉到大門口:“這條街頂到頭,西拐到頭,東向再到頭,進裡弄到頭,走到頭,都是豪門大宅啊,不會弄錯的。開眼啦你。地址信封上有。去吧,速速。”

蘆焱看著門裡出來的一位同行,那位摁響瞭車鈴,遠去。人傢有腳踏車。

蘆焱:“那個……”

上司:“交押金瞭嗎?”

蘆焱:“沒有。”

上司:“老員工,可以。新來的,有押金條也可以——把車拐跑瞭怎麼辦?”

蘆焱開步。

時光飛馳於溝溝坎坎的郊外,遠離瞭上海市區,馳過久違的樹叢、農田和低矮的民居。九宮在後邊的車上,冷著臉看時光把個摩托車騎得驚險至極。他身後的座上放著電臺,電臺在噼噼啪啪地響。

手下:“總部來電,先生改道西郊。”

九宮猛摁著喇叭,讓前邊那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九宮:“改道西郊!”

時光對此毫不意外,車頭一擰,在磨磨嘰嘰轉向的九宮們車邊留下一溜青煙和揚塵,他仍然沖在前頭。

滿目瘡痍的廠房。一代中國人在上海地區興起近代工業,但在淞滬戰役中被摧毀瞭。時光駛行於那些骨架般的殘餘結構中,直到駛近他的車隊,九宮在第一時間靠近過來。

時光:“這是什麼地方?”

九宮:“上海人蓋的第一批現代工廠,淞滬之戰中毀於炮火。日本人炮打得準,靠著旁邊的那些洋人資產倒是一點沒事,誤擊瞭一炮還道歉賠償。”

時光又看瞭看周圍的景觀,苦笑:“那就是存心炸的……這是造什麼的?”

九宮:“好像是造國人最愛的鍋碗瓢盆,洋鐵的那種。”

時光:“為什麼不造炮彈?”

九宮:“後來日本人回收瞭這裡的鋼鐵拿去造炮彈。”

時光嘆瞭口氣,坐在摩托車上靜靜地感受那份荒唐。每當他覺得荒唐時總是看見青山,現在他又看見青山悲傷無比地從廢墟裡拿起一個嶄新的洋鐵鍋。

時光:“先生就要來瞭,你會冰消雪融。”

他拿槍瞄準,而青山消失瞭。那裡隻是廢墟,甚至連洋鐵鍋也沒有。九宮正看著他——時光並沒舉槍也沒說話,他已經很有經驗,會把這些克制在內心裡瞭。

九宮:“雙車傳訊,上海的暗流現在恨不得成瞭明溝,藏瞭多年的泥鰍都想起來翻騰,有人跑路,有人拜上門來想要效忠。他忙得不可開交,告罪,得空就來。”

時光:“還有心懷叵測沒動靜的那幫人想是盯著咱們呢,而咱們就遛著他們讓他們現形。”他笑瞭,“先生在釣魚,釣魚前要撒把餌食讓魚聚攏,我們就是那餌食。耐著心吧,也許先生馬上到,也許今天不來,也許明天,後天,也許下星期。”

九宮小驚:“下星期?”他看看周圍,在想怎麼在這樣的荒涼中住一星期。

那不是時光在乎的事:“也許下個月,都無所謂。我隻知道先生要來瞭,越來越近。他使出這樣手段,就是一定要來。”

他憧憬著,而手下通知他:“總部讓改道北郊。”

時光:“那就改道。”他仍然上他更喜歡的摩托車,“也許明年。”

提大包的蘆焱走過空空的巷子,上司的連接五個“到頭”都不近,他現在才走到第四個。這枯燥的路程讓他閉上眼睛,哼著諸葛騾子哼過的西北酸曲,想象著自己走在大沙鍋的幹旱之中,然後睜開眼看著熟悉的傢鄉的巷子。

蘆焱:“老傢夥——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

這讓他容易接受,甚至步子都邁得更大瞭一點。然後他瞧見巷子盡頭那輛黃包車向他駛瞭過來。巷子很窄,蘆焱側身避著,那車停下瞭。蘆焱沉默地看著那輛車,而看著他的不光是車夫,車裡顯然還有人。蘆焱去翻他的包,像在大沙鍋對狼做的那樣。

車裡人:“別開玩笑啦。青山自己從不摸槍,難道在一棵樹反而讓你碰槍?你要像對土狗一樣對自己的同志嗎?蘆焱。”

當等待的東西到來時,反而是不信和恐慌,蘆焱開口時,居然有些艱澀。

蘆焱:“你……哪位呀?”

車裡的回答讓他驚訝:“蘆焱是無名之輩,紅先生在屠先生的必殺清單上可是赫赫有名。沒見過這麼犯渾又命大的——一無所知,手段粗劣,刺殺屠先生居然讓他掛彩,姓屠的明知你是個毛孩子也隻好把你染成頂尖的紅色刺客。然後你從一九二七年逃到一九三六年,跑瞭十一個省,跟逃命有關的事都做過瞭,最後在共治區的一棵樹被青山保護著過到今天。”

鑒於青山曾經拿這個唬過蘆焱,所以蘆焱已不太震驚瞭,隻是苦笑:“看來這段故事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瞭。”

車裡:“信我瞭嗎?”

蘆焱:“那你是誰?”

車裡笑瞭:“你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蘆焱:“種子?”

車裡沉默瞭一會兒:“是的。把你手上那份假貨給我吧,你的任務就完成瞭。”

蘆焱:“反正是假貨,你要它幹什麼?”

車裡:“隻是想讓犧牲瞭那麼多人送來的東西……哪怕是假的,也有它的價值……好吧,你把它留作紀念吧,真的已經送到,煙幕也用不上瞭。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你自由瞭。”

蘆焱咂摸著那兩個字:“自由?”

車裡:“對。是人就會喜歡這兩個字,但隻有你這樣付出過代價的人才會真懂它的意思。”

蘆焱不由茫然:“就是以後沒人管你瞭,你要自己對自己負責。”

車裡:“對。安心過你的日子,等我們下一步命令,像你在一棵樹那樣。你做得很好。”

蘆焱:“暗號?”

車裡先是發愣,然後是慍怒:“我又沒要你手上的假貨,要什麼暗號?”

蘆焱:“以後沒人管我瞭,我要自己對自己負責。有暗號——你不懂嗎?是個種子就知道的那個笑話。”

車裡:“沒有暗號!”

蘆焱拔腿就跑。他跑得也不是多快,但不到快跑死絕不會停下來。最後他跑進瞭一個死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扒拉一堆雜貨蓋在自己身上,然後那堆雜物都跟著他喘氣。沒動靜,沒腳步,沒喧嘩,蘆焱爬到巷角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無人。

蘆焱躺在地上邊喘邊笑:“送死的人來瞭呀……笨蛋,這麼好笑的笑話你都不知道。”他笑得渾身發抖,後來他不再笑瞭,看著巷子上空那一線陰霾發呆,“老天,你到底有多高,有多深,我們還有多少東西能夠留存?”

“你”是什麼,蘆焱自己也不知道。他拿著信封辨著路,這生平的第一趟公差,付出如此的艱辛,最後卻走到瞭自傢門口。

蘆焱:“那位騙子……先生,你為什麼不是真的呢?”他呻吟著,“去你媽的自由。”

蘆焱像要爆炸。

蘆公館院子裡,嶽勝在擦車。蘆天倫也在,並且對蘆焱露出一臉久違的笑容,那笑容讓人猜想他是否在茶裡下瞭毒。

蘆天倫:“二公子氣色真好。多少年沒見瞭?”

蘆焱對傢裡這位老成員隻有臉色:“我還真沒記見不著您的年頭,不過上回發噩夢被人用棍子抽時好像見過?”

蘆天倫:“您是不知道,這麼大個傢有多少宵小要防啊,齷齪事隻好齷齪人來做瞭。說起那事來我日子也不好過,這幾天腳不沾地,就忙這事瞭。”

蘆焱:“打的是個叫花子,有什麼忙的。”

蘆天倫:“叫花子是叫花子,二公子是二公子,就是忙這事唄。”

蘆焱:“怎麼辦的?”

蘆天倫笑不像笑:“當然是殺瞭滅口。”蘆焱瞪他一眼,他讓在一邊,“開玩笑的。二公子回屋吧,下班真早。”

蘆焱:“我還在上班。”

蘆焱進屋,應小傢居然還在掃地。

蘆焱:“還在掃?你真把我逼得滿地找牙。”

應小傢瞧他一眼,覺察到他的怒氣,決定暫避鋒芒:“下班瞭?”

蘆焱:“正在上班。我爸在哪兒?”

應小傢:“養心齋。”她瞧一眼蘆焱的臉子,“就是書房。”

蘆焱:“他這樣五毒俱全、六欲不缺的人,幹嗎不叫心癢齋?”

他沖沖往樓梯上走瞭幾步,又站住,因為他從來沒從這道樓梯上走過。

蘆焱:“對不起,那個心癢齋……”

應小傢:“養心。”

蘆焱:“請……我又迷路瞭。”

他已經習慣跟在應小傢身後瞭。

房門緊閉著,上邊掛瞭塊養心齋的牌子,古老的隸書和草書的“君子勿擾”極不和諧地配在一起,再加上英語和法語的“請勿打擾”,好像這鬼屋每天有多少人和鬼進出似的。

應小傢退在一邊——這位蘆夫人大部分時間更像個用人。蘆焱敲門,或者說是砸門。

蘆之葦:“君子勿擾!小人滾蛋!”

蘆焱:“我是滬寧漢奸商會的死提大包的!”

屋裡的蘆之葦立刻心平氣和,隔著門都能聽出他幸災樂禍的調門。

蘆之葦:“死提大包的好啊!死提大包的有出息!快死進來!”

蘆焱壓抑著憤怒,進門前還不忘跟應小傢再道一歉。

蘆焱:“實在對不起瞭,你去忙吧——不過建議你別掃地啦,我傢不幹凈。”

應小傢愣瞭下,然後走開。她倒是聽瞭蘆焱的話,暫時沒去掃地。

蘆焱憤怒地看著架子上的《四庫全書》之類的大部頭,那形同蘆之葦的裝飾墻,可以肯定它們從買來就再沒動過。蘆之葦拿過蘆焱送來的信,他開信封時一直在審視著蘆焱。見蘆焱回頭,蘆之葦低頭打開信封,拿出裡邊的紙條看一眼,捂瞭嘴哧哧竊笑。

蘆之葦:“卞子粹這個老東西。”他趾高氣揚地對蘆焱動瞭動手指,“提大包的,研墨。”

蘆焱快要爆炸瞭:“研什麼玩意兒?”

蘆之葦:“文房四寶呀!你要飯把學那點東西都要沒瞭嗎?”

蘆焱誠懇地建議:“如果這十幾年你沒練過書法的話,用自來水筆好嗎?”

蘆之葦向他抖著卞子粹的紙條:“卞老不死用的毛筆!沒看見嗎?他是國粹,我是漢奸,都用毛筆!”

蘆焱:“咱們別拿漢奸兩字滿墻扔好嗎?看看人傢的字,你最好就不要寫瞭。”

卞子粹寫的是工整的小楷,內容卻是讓蘆焱狂怒的原因:“晚上吃什麼”?

蘆之葦:“那倒也是,這些面子活老卞一向練得好。那我口述,哎,你記好瞭。”

蘆焱瞪著他,不是認真,是憤恨。

蘆之葦:“煩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瞭,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蘆焱:“原來貝爾還沒有發明電話這種東西。”

自然是有的,實際上他和蘆之葦不用抬頭就能看見桌上那部鋥亮的電話。

蘆之葦:“電話哪有這種你來我往的樂趣?”

蘆焱:“是我來我往——電波跑得比我快,電波還不用跑斷腿。”

他掉頭就走,再不走人他隻會被他老爹活活氣死。

蘆之葦:“站住。我有個朋友……”

蘆焱:“他被人撬掉假牙時幹脆睡著瞭。”

蘆之葦:“另一個。他以前殺過豬,他說豬身上除瞭尖叫,每個部分都有用處。你現在就在尖叫,於人於己,最沒用的那個部分。從小我就告訴你不要尖叫。從小你就在發白日夢——這一天會載入歷史,那一天又會載入歷史——我告訴你,每一天都會載入歷史!你覺得瑣碎?我告訴你,除瞭要過的日子沒有別的真正的大事!你想贏,對吧?甭管哪種贏,每個人都想贏。想贏你先學會輸……見你第一眼我就瞧出你輸得找不著北瞭。如果還學不會輸,那我的兒子就是一頭除瞭尖叫聲什麼都沒有的豬!”

即使是一向刻薄的父親,蘆焱也從來沒聽過他把道理說得如此侮辱人的。血脈相連的思維方式讓他認同父親的道理,至少是十幾年艱辛後明白的部分,但他又更想屈從自己的憤怒,他想要動手瞭。

蘆之葦咄咄逼人:“你想怎麼辦?”

蘆焱:“我想把這屋裡的東西都砸爛,除瞭您……然後沖出去,再也不回來。”

蘆之葦瞧著兒子的脊背,臉上有種神秘而又苦澀的笑容:“好啊,我不會攔你。隻要我還在上海,你就永遠不要回到上海。”

蘆焱卻忽然笑瞭:“我爸爸真好玩,因為他總玩我。”他回身鞠瞭一躬,“老板還有什麼吩咐?”

蘆之葦瞧著兒子,嘆瞭口氣:“你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僅僅是要回傢?”

蘆焱:“我也有一個朋友,他跟我說過一句讓我刻骨銘心的話。他說,不必多說,在這一堆爛事中我讓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我讓你看一個為最初的理想去死的人。”他抬頭看著他的父親,“傢,爸爸,也是最初的理想。”

蘆之葦:“隻是一部分。”

蘆焱:“一部分。”

蘆之葦:“去吧。上海烤紅薯的都可以叫老板,以後你要叫會長,蘆副會長。”

蘆焱:“再見,蘆副會長。”

他出去。蘆之葦的臉上似乎寫滿瞭世上所有的擔心、迷惘和疑慮。而蘆焱出門時已經想通,憑著這十幾年來的屈辱。況且父親的責難中還有與侮辱並重的好意。

他揉瞭揉臉:“這老東西,他真想趕我出去?”

然後他居然自己找到瞭出門的路,並且看見應小傢在望著窗外的上海發呆。

蘆焱:“你怎麼連這個樓都很少出?至少院子?”

應小傢:“外邊不太平。”

蘆焱想瞭想:“你要有興趣,等我不忙瞭,教你認字。”他說瞭句隻有他和他爸聽得懂的話,“我不止有尖叫。”

滬寧商會,卞子粹在簽著和看著沒完沒瞭的表格和文件,折騰瞭一天的蘆焱在向他口述:“……煩瑣無益。大閘蟹配清酒就頗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帶女兒紅過來。記好瞭,要緊得很,不要錯一個字。”

卞子粹“嗯”瞭一聲,表示詫異。

蘆焱:“最後那句是蘆副會長說的。”

卞子粹:“嗯,寫條的時間都沒有,老蘆看來很忙?”

蘆焱:“嗯,他最近有點用腦過度。”

卞子粹:“哦,氣色怎麼樣?”

蘆焱:“氣色倒健旺得很,跟找瞭多少樂似的。他還跟我說一定要好好為商會效力,手頭有一百萬的人還不發財,那不是傻子就是敗傢子。”

卞子粹哦一聲:“有瞭一百萬還不叫發財?”

蘆焱:“我也這麼說。可蘆副會長說那是因為我還沒有過一百萬。”

卞子粹哈哈大笑:“老蘆這個人。”他正色對秘書,“記得給他加薪。我希望國人辦事都這樣認真。”

然後蘆焱就跟他沒相幹瞭。他隻是把父親說過的陳谷子爛芝麻拿來賣瞭一道,然後鞠一躬,出去,然後和一個女人撞個正臉——卞融。她很會打扮,在一棵樹穿紅軍軍裝時她都把自己打扮得與眾不同,到瞭上海在一堆名媛中她絕對屬於清麗的。但短短一瞬間,蘆焱已經註意到她內心的憔悴。

卞融瞪著他,那是隻有女人才有的表情,通常伴著尖叫和跳躍:“你?你?你!”

蘆焱認命地苦笑:“你說過到西安一定要來找你的。西安的空氣真好。”

卞融:“你不是肯定不來上海的嗎?”

她已經連問號都沒瞭,隻有驚嘆,並且已經抓著蘆焱的手蹦瞭起來,下面的尖叫和跳躍被從卞子粹辦公室裡追出來的秘書打斷瞭。

秘書:“提大包的,先等著!”

於是卞融的激動中止瞭,她從他身邊過去,似乎他們昨天剛見過面,而且是在上海的街頭。卞融走到卞子粹辦公室門口,對著看不見的卞子粹大喊一聲。

卞融:“我下班啦!爸爸,我用你的車!”

卞子粹:“我要跟老蘆吃飯!”

卞融:“你另外找車。”

蘆焱還在那兒不知應對,卞融轉身拍瞭一下他的肩膀:“我下班瞭,我有急事。何思齊對不起啊,咱們明天再聊。”

她的語氣裡沒有一丁點驚訝和懷舊,她晃著一個坤包走瞭,一個職員幫她拿著大包小裹。蘆焱驚訝瞭一小會兒,人生課的無情和冷漠部分他不用補課瞭。

而秘書拿一個信封戳著他的肋骨:“哎哎,這個送給副會長。速速。”

蘆焱:“是蘆副會長?”

他忽然很想回傢,倒不是人情冷暖啥的,但看蘆之葦和應小傢比這熨帖多瞭。

秘書:“想得美啊,蘆副會長傢是最近的啦——是馬副會長。那條街頂到頭,東拐到頭,南向再到頭,進裡弄到頭,再裡弄到頭,上大路到頭,一百九十三號,馬副會長。速速去吧。以後能不能派點認路的人來?”

蘆焱看看從身邊經過的一個騎腳踏車的同行,然後看瞭看天上已隱約可見的星光。

像在大沙鍋一樣,蘆焱又開始瞭他提大包的征程。

晚上回到傢,蘆焱已是一個極度疲憊的傢夥。他找大門的門鈴找瞭半天,等人來開門又等瞭很久,最後幹脆癱坐在鐵門外休息。嶽勝出來開瞭門,蘆焱又摁一遍進屋子的門鈴,正打算靠在門邊喘口氣,門開瞭。

蘆天倫:“二公子,下班早啊。”

蘆焱:“天倫叔,從小我就想,這個叔叔為什麼說話總這麼陰陽怪氣的呢?現在我就想你跟咱傢司機學學。”

蘆天倫:“他怎麼說話的?”

蘆焱:“他什麼也不說。”

蘆焱進屋,蘆天倫停在門口恭立著。應小傢居然在等他,她把一個紙條遞給蘆焱。

應小傢:“押金條。還有,我現在去給你熱飯。”

蘆焱全無興趣,隻想在就近的一張沙發上癱下:“什麼玩意兒?什麼押金條?”

應小傢:“領腳踏車的。”

蘆焱驚瞭,疲勞飛走瞭一半:“你是神仙嗎?……對不起,我累得隻好開這種半死不活的玩笑瞭。”

應小傢:“是你爸爸給的。他說你要是八點以前回來,就過幾天給你。”她看瞭下鐘,“現在十點瞭。”

蘆焱癱坐:“他是妖怪。八百斤重的拳頭砸過來,再給你一個半兩重的燒餅。”

蘆之葦在樓梯口,敢情他也在候著:“你想要多重的燒餅?”

蘆焱樂瞭:“咱們一傢人居然能在客廳聚齊,真是比在上海遇見西北老鄉還要罕見的事情。”

蘆之葦:“土包子,咱傢客廳就這鳥樣?那叫玄關。”

蘆焱:“總之一起聊聊唄?”

蘆之葦掉頭就走:“沒空。路過。”

蘆焱:“我沒有尖叫。”

蘆之葦:“那我就尖叫。你傻子一個,總跟別人說的屁話玩命。”

蘆焱回到自己闊大的房間裡,西服半卸。他拿著一隻皮鞋,那鞋跟西裝配套的,僅僅一天,鞋底已經磨到見底瞭。他找瞭一雙適合步行的鞋,以及不那麼吸眼球的衣服。他明天是有車族,所以他選瞭適合蹬腳踏車的衣服。

蘆焱出著神:“自由就是沒人管你啦,以後你要自己對自己負責。那你不早就自由瞭嗎,蘆焱?睡覺。”

他起身關燈,把自己淹沒在黑暗中。

黑暗中蘆焱的聲音:“騙子先生,還會來找我嗎?一定來。我才好記得我不光是一個提大包的。”

蘆焱撲到床上的聲音。寂靜。

第二天早上,蘆焱出門。

蘆天倫:“二公子上班早。”

蘆焱:“謝你吉言,二公子下班晚。”

商會。蘆焱的頂頭上司把一輛半舊的腳踏車推瞭過來,在蘆焱跟前毫無必要地提起來蹾瞭一下。腳踏車哀鳴,蘆焱的心都要碎瞭。

上司忽然和藹瞭許多,小聲:“我說,你傢開的裁縫鋪子倒閉瞭嗎?”

蘆焱:“……嗯?”他看瞭看自己,倒也是,又是一套,連襪子在內,“蛇要這麼蛻皮也都煩瞭是不是?可我要穿昨天那身蹬腳踏車,是不是像四腳蛇加瞭兩個風火輪?”

上司:“我是說,有沒有二手價的,便宜點給我?”

蘆焱很認真地想瞭一下拿老哥的衣服取悅頂頭上司的可行性。

蘆焱:“隻有我的尺寸,你要不要?”

問題是上司和他絕對不是一個尺寸。

上司惱瞭:“隻一個尺寸?難怪你傢鋪子倒閉瞭!”他又把腳踏車猛蹾瞭一下,“一!這是商會財產!二!你要好好保養,壞瞭丟瞭都要賠!三!以後派到遠活兒不要抱怨!”

蘆焱:“……我沒有抱怨。”

上司:“你是在抱怨你連抱怨都不能抱怨嗎?這還不是抱怨?”

管他呢管他呢,總之車到瞭自己手上瞭。蘆焱觸摸著,很實在,金屬的質感冰冷貼實,他笑得合不攏嘴。蘆焱推著腳踏車離開,沒走兩步,自行車鏈條掉瞭。蘆焱收拾自己的腳踏車,每一塊銹跡都被他細心地打磨掉,某些部分還用上插在西裝胸袋裡的手帕。

“何思齊。”

蘆焱花癡一樣瞪著腳踏車:“……哎?”

他被坤包砸到瞭頭,茫然地回頭看著砸他的卞融。

卞融:“還要裝不認識嗎?”

蘆焱立刻驚喜地認出瞭她,並且跳瞭一下:“啊!你?你?你?你……”然後文質彬彬地鞠瞭一躬,“卞副會長早安。”

卞融又恫嚇地揮舞瞭一下坤包:“你是我見過的報復心最強的男人。”

蘆焱:“你沒覺得我是有幽默感的男人?”

卞融:“西北佬,你很快就知道我昨天那樣沒什麼大不瞭的——這是上海。”

蘆焱:“餓知道,擺完架子就打腫臉充胖子的地方,這個病馬達滴很。”

卞融:“我也沒覺得對不住你什麼的。”

蘆焱:“對咧,你包說咧。”

卞融:“愣是沒事,下來瞅你一眼。”

蘆焱:“餓知道,餓又不是個克裡馬擦的 。”

卞融忍無可忍:“你到底有完沒完?我踢你啦!我特意買的包鋼尖的鞋!”

蘆焱:“……鞋為什麼要包鋼尖?”

卞融:“土包子,保形啊,還有就是防備碰上你這樣的人。”她忽然有些納悶兒,“你雖然穿得過時瞭點,倒也不土氣啊。怎麼回事?”

蘆焱實在不想跟她談著裝問題:“哦哦……你為什麼來上海?”

卞融也實在不想談這個問題:“哦哦……那你為什麼來上海?”

蘆焱睜眼說瞎話:“為瞭離地獄般的巴督教遠一點吧,我想。”

卞融也睜眼說瞎話:“那我就是為瞭離你天堂般的一棵樹遠一點吧,我想。”

蘆焱:“哦,一棵樹。”這是個快樂的話題,也讓他想起瞭快樂的事情,“你看,我的車。在大沙鍋……我是說一棵樹的時候,我一直想有一輛車。”

卞融下意識地看看遠處的一輛臥車,然後才明白他說的是面前這堆破鐵:“上海人說的車都有四個輪子,何思齊。”

蘆焱隻管愛撫自己的破鐵:“管他呢,這是我的車,我的第一輛車。哎哎,你說我要是能把我的車騎回一棵樹多好啊!那幫鄉巴佬哪兒見過這個?花機關、野豆子、洋芋擦擦他們算個屁!到時還不得老子說東就是正東,說西他敢偏西?”

他在卞融突變的神色中想起,洋芋擦擦就死在她的懷裡,一場暴風雨的前兆正在卞融臉上聚集。

卞融:“……我上去瞭。我有急事,何思齊對不起啊,咱們明天再聊。”

蘆焱在衣服上把手擦得稍為過得去一點,打量著自己的愛車,他不光是看著代步的工具,也看著永遠回不去的一棵樹。蘆焱輕聲地哼哼:“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上司從房裡出來,催命似的搖晃著一個鈴鐺。

上司:“幹活啦幹活啦!今天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蘆焱:“對!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他騎在自己的車上,車把上掛著大包,一手高舉著拳頭。

上海郊外,時光在開車,一向警醒的九宮都有些沒精打采,隻他一個人目光炯炯。

他掃視著廢墟,招呼:“該造炮彈卻造洋鐵鍋的地兒,我們又回來啦。”

九宮:“南郊,西郊,北郊,再南郊,東郊,北郊,西郊,我們差不多把上海周遭跑瞭兩圈。”他強打精神,“也許現在回頭,我們能瞧見被我們遛死在路邊的對頭。”

時光樂瞭:“沒想到你也會開玩笑。”

九宮也笑:“缺覺,大腦缺氧,失控,容易發笑。”

時光:“這個解釋比較九宮。在你那裡,人這輩子就是塊插瞭電極的豬肉。”

九宮正色,他已經在考慮屠先生來瞭以後把他調離時光身邊的可能。

《好傢夥》